怪異的解體與再構築

梁祈吟inoli

       本篇是將京極夏彥《塗佛之宴 撤宴》中的對話整理成能單獨一篇閱讀的形式，也有加入我的一些看法和文句。
《怪異的解體與再構築》
　　只能夠默默承受人智不可企及的自然現象——包括天變地異的自然之理時，怪異不可能是怪異。如果只能夠垂著頭畏懼崇敬，那會成爲信仰；但縱然那是一種威脅，也不是怪異，試圖人爲操縱這些人智不可企及的事物——重新構築世界之後，才會誕生出禦靈信仰這樣的東西。
　　會發生旱災，是因爲某某作祟，之所以降雨，是因爲某某聖人的法力所致——這種理解方式，完全是對原本只是單純存在的世界賦予意義，爲它的存在附加理由的行爲。
　　例如說,打雷很恐怖，因爲天會轟隆轟隆響個不停，還有閃電劈過，非常駭人，大樹還會被擊倒，引發火災，再恐怖也不過了。而且也會帶來無法抗拒的災害。雷在古時候稱爲神鳴。不過只說是神，太過于模糊，還是令人不安。于是人便賦予自然現象一個人格——雷神，向他祈禱。但是人畢竟無法忖度神明的意志，于是再爲打雷的現象附加一個更容易理解的理由，例如這是菅原道真在發怒。
　　那麽因爲害怕怨靈而加以祭祀，來安撫怨靈的怒意，其實是一種本末倒置的想法。
　　怨靈之所以可怕，是因爲怨靈會造成危害。如果不會造成危害，就不可怕了。所謂危害，是包括天變地異在內的各種災厄。人所害怕的是禍害，而怨靈只是追溯禍害的原因，事後附加上去的理由罷了。
　　雨會下的時候就是會下。不管人們怨恨還是哭泣，天也不會因此下雨。無論信仰上說法如何，也沒有人的意志使天下雨的道理。先是下雨，衆人感到困擾，但因爲不明白理由，無法阻止雨下，于是安上一個人人都能夠了解的理由，再依據這個理由努力除去原因——進行祭祀。不久後，雨停了——這和驅魔的機制是相同的。
　　如果雨不停，就是作祟太強，再繼續祈禱。
　　有人發瘋，不明白爲什麽，于是咒術者安上一個理由，然後除去它的原因——這是驅魔的形式呢。
　　更進一步說，這場禍害是因爲那個人的怨念造成的——這種本末倒置的想法變成衆人的共同認識，在這樣的過程中，隱藏著人的意志甚至能夠支配自然的狂妄想法。敬畏禦靈的心情，其實是想要支配自然的心情的另一面。
        怪異的解體與再構築，重點就在這裡。
　　在人無法與自然相抗衡的時代，這樣就可以了吧。禦靈信仰應該是非常有用的。但是隨著時代變遷，人類真的能夠操縱自然了。
　　灌溉土木、産鐵精煉、養蠶紡織——技術的提升，真的開始淩駕自然了。對于沒有技術的人來說，技術應該就與上天自然的威脅一樣，是莫大的威脅。爲了理解這種神秘不可思議的技術，人們再次導入了相同的機制。
         ——在技術中尋求神性。
　　神性……，或者說是，蔑視。
　　例如陰陽師的崛起和衰微，就很清楚地表現了這個過程。
　　陰陽師以前被稱爲陰陽博士、天文博士，是當時最尖端的科學技術者。有一段時期，在宮中也極具權勢。這些都是因爲陰陽師搭上了最早的逆轉的潮流。陰陽師統率技術者集團，利用舶來的最新知識解讀世界，做爲世界的操縱者，受到尊敬與重用。但是……陰陽道後來受到禁止。
　　祓除惡鬼的陰陽師，成了惡鬼。
　　當中的理由有幾個。
　　首先來舉例吧，《今昔物語集》中的一節——物怪以器物之形現身的故事。
        《今昔物語集》卷二十七本朝附靈鬼篇裏，有物怪化成油瓶害死人的故事，還有銅精化爲人形出現的故事。器物之精作怪的故事，在《百鬼夜行繪卷》出現以前也非常多。
         由於本文是改編自探討付喪神演變的文章，這裡的重點放在，那是物精，不是器物本身。
　 　所謂的精，是去蕪存菁，是本質的部分。以概念來說是抽象的。
　　從事物或表象舍去固體偶然具備的屬性後，它的本質屬性稱之爲精。例如說花精，它是被賦予人格的花這個普遍的概念，這麽想大致上不會錯。但是這種情況，花不是以個體，而是以種類來理解。
　　簡單來說，像山茶花精，是山茶花這種種類的精，是本質，而不是特定某朵山茶花化成的精。精是原本就具有的種類的本質。所以偶然經曆歲月，顯露出本質的話，就成了古山茶花精，但是就算不古老，也是有精的，有時候也會顯現。
　　所以說到某某精的時候，某某的地方不會是個體名。個別的屬性落脫，涵蓋了更廣大的範圍，或曰木精、或曰草精、或曰動物精，什麽精都有，但是到了河精山精，就已經太過于模糊，與神是同義了。
         而該如何解讀它呢？
　　 這種場合，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鬼神之類的東西化成器物。
　　 換句話說，這代表不可知的力量就是道具——技術。
　　想要掌控自然的願望翻轉過來，成了禦靈信仰，另一方面，掌控自然的技術也同樣地不斷開發——換言之，怨靈與技術是對付自然的兩個輪子。然而隨著技術的進步和普及，禦靈信仰漸漸地失去了效力，對于自然的畏懼心理就是這樣轉移到原來應該是爲了統治自然而開發的技術身上。
         然後就像自然現象的空中放電被視爲雷神一般，技術也被賦予了人格。
　 　那就是器物之精。
　　總而言之，器物之精與時間無關，原本就棲宿在器物身上，而且是以人形出現。另一方面，付喪神是古舊的道具本身變化而成，外表完全就是道具本身。
　　 這個例子想要表達的，接納技術這個新威脅的過程有好幾個階段。而若以妖怪的形式呈現，付喪神位在最後階段。
　　首先是鬼神化成器物，然後是棲宿于器物的精以人形現身，再來是器物本身變成妖怪——這麽排列起來，應該比較好懂了吧。
　　伴隨著畏懼的神性漸漸消失，器物之精墮落成器物，甚至付喪神往往以廢棄物出場——被置于人的控制之下，最後被當成汙穢遭到蔑視。
        這便是上例與陰陽師相同的理由。陰陽師的神祕性被剝奪，反而被打上裝神弄鬼的烙印，而遭藐視。
        那我們回到原本的話題。
        這邊再舉一個淺顯的小例子吧。
　    假設這裏有張紙，然後這裏有把剪刀。而你是一個未開化的人，不知道剪刀這種東西。然後，你想要將這張紙一分爲二。然而不知道剪刀這種東西，所以可能會用手撕吧。
　　然而另外一個人知道剪刀是什麽樣的東西，也知道用途和用法。只要像這樣把拇指和食指、中指伸進環裏，以螺絲爲支點，喀喳喀喳地剪下去……這就是咒術。
　　對不知道剪刀的你來說，這就是一種魔法。
　　在這個時代，應該不會有人看見電視而感到驚奇了。不過這要是在百年前，電視是驚人的魔法呢。雖然人類的頭腦百年前和現在應該沒有多大的差別，但是技術已經進步到超越人腦的程度了。就算是現代人，即使知道電視不是魔法，那也只是因爲知道裏面有機器，所以不是魔法罷了。但突然叫一個人做出電視，也不可能辦得到。
　　以無法製造這點來看，剪刀和電視是相同的。
　　如果要深究，筆直地剪開紙也是魔法。
　　所以剪刀是一種咒具。然後剪刀的使用方法——作法就是式。剪紙的行爲就是打式——咒術。這個公式不只是剪刀，可以套用在所有的道具上。道具都是拿來使用的，換言之，一定有使用方法。賦予使用方法人格，就是式神，而賦予道具本身人格，就成了付喪神。雖然相似，但是不同。
　　可是呢，無論不知道剪刀的人看起來有多麽不可思議，剪刀也沒有任何違反天然自然之理。剪刀的原理是極其符合道理的。盡管如此，即使是剪刀這樣單純的技術。看在不知道的人眼裏就像魔法一般。所以使用道具的人——技術者，亦等于咒術者。
　　而技術者，是人爲應用自然，來做到人本來做不到的事。
　　技術這個玩意兒被當成是人類所創造的，是人類的偉業。但是呢，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項技術違反天然自然之理。無論什麽工作，都在自然科學保證的範圍內，也沒有任何機械和技術違反物理法則。我們就像被玩弄在釋迦牟尼佛掌心的孫悟空一樣，無法超越自然的框架。所以人才會編出應用自然的式，那就是技術。技術會被當成第二個自然，變成畏懼的對象，也是理所當然的。
　     除此之外，本文的一大重點是，妖怪是怪異的最終形態。
　　試圖解讀不可知的事物、無法理解的事物、並控制無法控制的事物——這種知識體系的末端，就是妖怪。無法捉摸的不安、畏懼、嫌惡、焦急——在這類莫名所以的情緒上附加道理，予以體系化，不斷地置換壓縮變換，並把它們拖到意義的層級之中——當記號化成功時，我們所知道的所謂妖怪總算完成了。
　　 當然，這是較為偏頗定義。妖怪也被視爲民俗學的術語，而且一般來說，應該是更暧昧而且具有泛用性的語彙才對。可是看看最近的傾向，即使在俗世裏，妖怪所指稱的對象也漸漸變得狹隘，今後它的意義也會更趨狹隘吧。所以此處特意以限定的用法來使用。若不這麽做，就會有許多疏漏。
　　那麽，如果根據這個定義，付喪神雖然是妖怪，但過去並不算在狹義的妖怪範疇當中。
　　事物的精並非妖怪。精靈與妖怪應該區別開來，式神也一樣。被賦予應有的形體與應有的名稱。被一般人認知爲是限定于某種怪異的說明以後，它才能夠被稱爲妖怪——我是這麽認爲的。叫做某某精這種理所當然的名字，或呈現人形，或以式神這種泛稱被稱呼的時候，都不算是妖怪。妖怪……是更卑俗、更安定的。
　　比方說，像河童。
　　器物的精和式神，都是爲了控制技術這個第二個自然而誕生的怪異形態。它的起源不只到室盯，還可以更遙遠地追溯到上古。
　    於是出現了本文相當重要的角色，技術系渡來人。
　　渡來人將許多技術帶入日本，他們的末裔是使役民，是受到歧視的技術者集團。
　　技術是第二個自然。自然……會同時帶來禍福。美好的生命恩惠與駭人的殺戮威猛，都是自然的面貌。技術是一種雙面刃。但是它與第一個自然不同，技術原本就是人爲的。技術可以學習，當然，也能夠使役。
　　  河童——剛才提到的妖怪，河童擁有數不清的真面目。但是它的母體，仍然是使役民。
　　  河童的藍本，追溯起來是來自中國。河童渡來傳說流傳在九州熊本的球磨川流域。那裏傳說河童來自于黃河，可是妖怪不可能真的渡海而來，所以這部分不需太過在意。但是在那個地方，小孩子跳進河川時，必須念誦咒文：歐雷歐雷迪來他。
　 　這多不是日本話。也有人用外國話——中國話來解讀這段咒語。雖然目前考據還是不甚明確。不過前半段歐雷歐雷普遍認為可以看成是『我等吳人』的意思。說到吳，就是蘇州揚子江。
　 　那一帶現在仍然有水上居民呢。他們被人以中國水神——河伯這個名字稱呼。河伯是水神，但是水上居民在過去，也是受到歧視的一群。
　　  那些人雖然是河童的真身，卻又不直接等於河童。。不管怎麽樣，中國的水神河伯是河童真面目的一部分。而河伯同時也是受歧視民的稱呼。更進一步說，傳說吳人斷發文身，長于水練，善于灌概土木工事。是水民。
　　  說到底，河童是工匠。
          過去，著名的工匠賦予木偶人形生命，在工程中使喚。完工以後，那些人偶被丟進河裏，成了河童——這種所謂河童起源人形化生說流傳在全國各地。河童也是參與治水、土木、木工的工人。在《塵添壒囊抄》裏查詢木工一項，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故事——不過裏面說是女官和木偶人形交媾生子——而他們的子孫被視爲紫宸殿（平安京皇宮的正殿。）的木匠。
　　 不僅如此，陰陽師安倍晴明經常使役式神，傳說晴明讓式神守候在一條戻橋下。根據一說，這個式神是個人偶，而且還與女官生下孩子。這個孩子被扔進河川裏，成了居住在橋下的河原者——後世受歧視民的祖先。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是現今難以想象的歧視性傳說。可是呢，這個式神也寫做織神，念做shikijin，有時候就直接寫成職人（shikijin）兩個字。
　　 河童——工人——受歧視民——式神——職人，這些詞彙全都指稱同一樣事物——使役民的另一面。
　　 其實在這個階段，他們還不算妖怪。他們原本是人類，但是呢，假設有人受到歧視，這些人居住在共同體之外，由于是外部的居民，因此也就等于是異人。
　　不是妖怪，是異人。自外地來訪，帶來福禍的異人，還不是妖怪。
　　 以折口信夫老師的方式來說，是『客人』。
         這些異人隨著社會構造變化，被納入社會體系當中，進入共同體內部。此時，人們等于是接受了活生生的異人。
         重點就在這裏。
　　 人又不是傻瓜，看到眼前活生生的人，怎麼會把他當成妖怪呢?
　　 問題是，就因為是活生生的人。
　　 過去的人……例如征服者會滿不在乎地蔑視被征服者，把他們當成妖怪看待、稱他們爲妖怪，因此産生了奇妙的誤解。人就是人。他們還是異人的時候，身上包裹著神秘的面紗，那是畏懼，也是信仰。然而他們卻突然露出了底下的臉孔，引來了衆人困惑。共同體內部一時之間陷入混亂。然後這時候發生了什麽事——
　　 這就是怪異的解體和再構築。
　　 幻想一度被解體了。人們發現了神秘不可思議的技法只是一種技術，每個人都能夠使用。使用技術的人不是鬼神，什麽都不是，只是人類罷了。于是原本籠罩其上的神秘離開異人，懸在半空中，不久後結實成某些形狀。那就是——妖怪。
         所以工匠就是河童，但是工匠獲得公民權以後，變成工匠本身邂逅了河童。神性從對象分離開來，然後神性與其他各式各樣的要素融合，以人們能夠接受的形態再次構成。所以妖怪發揮的是一種救濟裝置的功能。
　　 然而，例如工匠獲得了公民權，但是靠解剖動物屍體或以制革爲業的人無法得到公民權，就這樣被編入社會；這種情況，他們是以人類的身分受到歧視。由于神性遭到剝奪，反而更慘。雖說四民平等，但舊幕府時代在組織中還准備了一個四民之下的賤民這個階層。雖然身分等同于職業的時代早已結束，然而影響仍在，這不管怎麽想都是不合理的。
　　 不過遺憾地，可是妖怪與歧視是不可分割的呢。不管是附身妖怪還是其它，最後都會歸結到這裏。

刘天权

你讲的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