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感生神话的原型与生成背景

悉茗

                       水神感生神话的原型与生成背景

                                                                                                 向柏松
                                                                          (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院, 湖北 武汉)

摘　要: 相当大一部分感生神话具有一种共同性, 即女子感应的对象尽管多种多样, 如雷、电、风、月、虹、气、龙、蛇、长人等, 但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水神神性, 同属于水神家族。本文称这类神话为水神感生神话。水神感生神话中的各种神话之所以具有共同性, 是因为它们出于一个共同的原型—— 女子感水生子神话。水神感生神话只是用各种水神替代了女子感水生子神话中的水。说到底, 水神感生神话的产生与水生命信仰有关, 所以这类神话的最初源头可以追溯到水生型创世神话。

关键词: 水神感生神话; 原型; 生成背景


　　感生神话是叙述女子未经与男子结合而只是与某种神物或神灵相感应便怀孕生子的神奇事件的神话。考察我国丰富多彩的感生神话, 会发现一种有趣的现象, 在相当大一部分感生神话中, 女子感应的神灵尽管形态各异, 但却属于同一种神灵——水神。我们将女子感水神生子神话称之为水神感生神话。大量的水神感生神话的产生决非偶然, 其中必然有其相通的文化渊源。本文试图在考证水神感生神话的基础上探讨其原型及生成背景, 以揭示这种文化渊源。


一、水神感生神话中的水神

        水神感生神话具体包括女子分别与雷、电、风、月、虹、气、龙、蛇、长人等相感应而怀孕生子的神话。
神话中的这些感应对象往往因其与水域或降雨有某种联系而被奉为司水或司雨神灵, 即掌管雨水的神灵—— 水神。下面逐一列举这些神话, 并对神话中女子感应对象的水神身份分别加以确认。

        女子感雷神生子。《太平御览》卷七八引《诗纬· 含神雾》:“大迹出雷泽, 华胥履之, 生宓牺。”大人迹
出自雷泽, 应为雷神之迹, 因为雷泽之所以称作雷泽, 是因为那是人们心目中雷神生存的地方。《山海经·海内东经》说: “雷泽中有雷神, 龙身而人头, 鼓其腹。在吴西。”雷神生于水泽, 又有龙的身躯, 应该是人们创造出的水神。事实上, 雷虽然因其撼天动地的力量而被人们奉为威力无边的神灵, 但是, 在雷神崇拜包容甚广的观念中, 雷神作为水神或司雨水之神的观念占居着首要地位。这是因为雷电往往与雨水相伴相随, 一阵电闪雷鸣之后, 就会哗哗啦啦下起大雨, 古人以为雨水是雷电所为。以雷神为司雨之神, 在习俗中也有反映。古时有向雷神祈雨的习俗。《夷坚支志》说: “淳熙丙申, 桂林连月不雨。府守张钦夫试谴驭卒持公牒诣雷州雷王庙, 问何时当雨。”问
雷神雨事, 是以雷神为司雨水神灵。由此可见, 华胥感雷神而生, 实际上是感水神而生。

        女子感虹生子。《诗纬·含神雾》说: “握登感大虹, 意感而生舜于姚垆。”《竹书纪年》也说: “帝舜有虞氏, 母曰握登, 见大虹意感而生舜于姚虚。”虹在传统信仰观念中也是水神。古人根据虹常现于河泽的特点, 将虹想象成饮于河泽的龙蛇。《说文》:“虹, 状似虫。”段玉裁注: “虫者, 蛇也。虹似蛇, 故从虫。”甲骨文反映了虹饮于河的观念: “..出虹〔自北〕饮于河”(《前》7. 43. 2) 。殷商以降, 虹饮于河的观念代代相传。《汉书·燕王旦传》说: “虹下属宫中, 饮井水, 井水竭。”《古今图书集成》引《穷怪录》记录了南北朝时的虹神传说: “后魏明帝正光二年( 公元521 年) 夏六月, 首阳山下有晚虹下饮溪泉。”清人郝懿行注释《山海经· 海外东经》:
“虹有两首, 能饮涧水, 山行者或见之。”至近现代, 民间仍残留虹饮河水的说法。可见, 虹是渊源甚远、影响甚久的水神。

        女子感电生子。《诗纬·含神雾》说: “大电绕北斗, 照郊野, 感附宝而生黄帝。”《河图·始开图》也说: “黄帝, 名轩, 北斗黄帝之精。母地祗之女附宝, 之郊野, 大电绕斗枢星, 耀感附宝, 生轩, 胸文曰‘黄帝子’。”《史记正义》也说: “黄帝..母曰附宝, 祈野, 见大电绕北斗枢星, 感而怀孕, 二十四月而生黄帝。” 黄帝的母亲附宝是经绕着北斗枢星的大电的照耀后而怀孕生下黄帝的。大电即闪电。闪电伴随着雷鸣, 而且往往与降雨相关, 所以与雷一样也被古人奉为司雨水神灵。最初的闪电神即为水神龙的形状。《左传·桓公二年》说: “火龙黼黻, 昭其文也。”闪电在漆黑的天空发出耀眼的白光, 显示其龙的形体。的确, 闪电稍纵即逝的光亮很像蜿蜒游动的龙。据此, 附宝是感闪电水神而生黄帝, 而且, 黄帝由于这样的出生, 也就具有了水神的血统, 被视为掌管雨水的神灵。《河图帝纪通》说: “黄帝以雷精起”,明确说明黄帝为雷电之神。《春秋合诚图》则说明了黄帝的水神职司: “轩辕, 主雷雨之神也。”

        女子感风生子。《异域志》说: “其国乃阴纯之地, 在东南海上, 水流数年一泛。莲开长丈许, 桃核长二尺。皆( 若) 有舶舟飘落其国, 群女携以归, 无不死者。有一智者, 夜盗船得去, 遂传其事。女人遇南风裸形, 感风而生。”这则记载包含了女子国神话: 女子裸体沐浴南风, 即能怀孕生子。风常常伴随着雨水而至, 古人认为风是导致雨水的重要因素, 所以也将风神奉为降雨水神。《山海经·大荒西经》:“蚩尤作兵伐黄帝, 黄帝乃令应龙攻之于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 纵大风雨。”古人相信风神与雷神合作, 就能遍降甘雨, 滋润万物生长。《风俗通义·祀典》说风神“鼓之于雷霆, 润之于风雨, 养成万物, 有功于人, 王者祀以报功也, 戌之神为风伯, 故以丙戌日祀于西北。”可见, 感风生子也即是感水神生子。

        女子感月而生子。感月而生, 是女子经过月光照耀而生子。《诗纬·含神雾》说: “摇光如鲵贯月, 正白, 感女枢, 生颛顼。”《河图·著命》说: “瑶光之星如虹贯月, 正白, 感女枢於幽房之宫, 生黑帝颛顼。”摇光为北斗七星的第七星。摇光贯月, 应该是摇光星之光与月光交相辉映的景象。女枢所感正是与摇光星之光交相辉映的月光。感月光而怀孕生子的神话对后世影响很大。近世在中秋节, 有妇女照月得子的习俗。民间认为, 久婚不孕的妇女, 为求得子, 可于八月十五日的夜晚月到中天之际, 独坐于庭中, 静沐月光, 不久定能得子[ 1] 。类似的习俗还有女子在月光下走动, 以照月得子, 称为“走月亮”。民国二十二年《吴县志》载: “十五日为‘中秋节’。作月饼相饷、祀月..妇女亦盛妆出游, 曰‘走月亮’。”走月大概是为了获取更多的月光吧。同时, 女子在月光下出游, 更符合节日的特性, 所以能够广为流传。为了生男, 人们又在走月亮习俗中融入了摸象征男性生殖器的圆木的活动。民国十九年《嘉定县续志》:“‘中秋’:比户竞焚香斗, 并陈瓜果、月饼祀于庭中。妇女踏月摸丁东。摸丁东者, 夜至孔庙门上扪其圆木, 谓可宜男。”中秋沐浴月光祈子习俗, 是女子感月生子神话在习俗中的遗存。女子感月生子神话的形成也与水神信仰相关。在古人的观念中, 月为水气之精, 反过来月精又能生水。《淮南子·天文训》说: “积阴之寒气为水, 水气之精者为月。”《春秋纬·元命苞》说: “太阴水精为月。”《太平御览》卷四引《抱朴子》说: “月之精生水, 是以月盛而潮涛大。”这就是说月精也即月神, 是掌管雨水的神灵。

        女子感龙生子。女子感龙而生子的神话最多, 这一方面是因为龙有着神圣而崇高的地位,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龙是最具代表性的水神。有炎帝母感龙首而生炎帝的神话。《春秋纬·元命苞》说: “少典妃女登游于华阳, 有神龙首, 感之于常羊, 生神农。人面龙颜, 好耕, 是谓神农。”唐代司马贞《史记·补三皇本纪》也说: “炎帝神农氏, 姜姓, 母曰女登为少典妃, 感神龙而生炎帝, 人身牛首, 长于姜水, 因以为姓。”感龙与感龙首实际上没有什么差别, 都是指感龙。又有女子感赤龙生子神话, 属感龙生子之一种。《诗纬· 含神雾》说: “庆都与赤龙合昏, 生赤帝伊祁尧也。” 在中国信仰文化中, 蛇常被当作龙的化身, 所以感龙生子又可以说成是感蛇生子。华胥感龙生伏羲的神话中的“龙”又被说成“蛇”。《路史》卷十注引《宝椟记》说: “帝女游于华胥之洲, 感蛇而孕, 十二年生庖牺。”感蛇生子即为感龙生子。在中国, 无论龙具有如何繁多的职司, 具有何等荣耀显赫的地位, 但始终保持着最基本最主要的职司—— 司水降雨, 龙始终没有改变其水神的身份。龙是中国最有代表性、最有权威性的水神, 因为它是集众多水神, 主要是动物水神的形象而构成的。在过去的时代, 举凡江、河、湖、海、井、泉、溪、潭等无不被认为有龙神居住掌管。《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说: “龙, 水物也。”与掌管水域相关的神职是兴云布雨, 所以古时曾盛行向龙祈雨的习俗。女子感龙生子神话, 虽然包含了出生者( 多是帝王) 神圣高贵的含义, 但仍是建立在龙的水神信仰基础上的, 女子感龙生子, 也是感水神生子。

        女子感长人生子。长人, 身长之人。古人以身长为美, 长人当为俊美之神灵。与人形神灵相感而生子的神话是极为少见的。但是这人形神灵与上述女子所感神灵有共通之处, 即同为水神。《河图·著命》说: “太任梦长人感己, 生文王。”《竹书纪年》沈约注也记有同一神话: “季历之妃曰大任, 梦长人感巳( “巳”应为“己”)
, 溲于豕牢而生昌, 是为周文王。”长人是什么神灵呢? 《尸子》(清孙星衍辑本) 卷下说: “禹治水, 观于河, 见白面长人鱼身出, 曰, ‘吾河精也。’授禹河图, 还于渊中。”河精, 即为河伯, 黄河水神。晋张华《博物志·异闻》说: “昔夏禹观河, 见长人鱼身出, 曰‘吾河精。’盖( 盖原作岂, 从《绎史》卷十一改) 河伯也。”女子感长人生子, 即为感黄河水神河伯生子。

         在上述感生神话中, 女子所感对象有着同样的性质, 同为水神, 所以同一神话的异文中这些对象往往可以相互置换。如伏羲感生神话, 既可以说成是如前所述其母华胥感雷神而生, 也可以说成是感虹而生, 《路史》卷十:“太昊伏羲氏..母华胥居于华胥之渚。..巨迹出焉, 华胥决履以之, 意有所动, 虹且绕之, 因孕十有二岁, 以十月四日降神。”还可以说成是感龙而生, 《拾遗记》卷一说: “春皇者, 庖牺之别号。所都之国, 有华胥之洲。神母游其上, 有青龙绕神母, 久而方灭, 即觉有娠, 历十二年而生庖牺。”“青龙”一作“青虹”。据此, 学术界在感生神话对象问题上的种种争议就可以统一起来了。

        为什么如此众多的始祖帝王的出生都要和水神发生联系以至于形成丰富多彩的女子感水神生子神话呢?可以直接地作出这样的解释: 在中国这个古老的农业国度里, 雨水始终是决定农作物收成的关键因素, 因而掌管雨水的水神具有崇高的地位。不少始祖神灵和远古帝王, 如女娲、黄帝、蚩尤、共工、大禹等, 或被附会上呼风唤雨的水神神性, 如黄帝被说成是主雷雨之神, 《春秋合诚图》说: “轩辕, 主雷雨之神也。”蚩尤具有操纵风伯、雨师的神性, 《山海经·大荒北经》说: “..蚩尤请风伯雨师, 纵大风雨。”共工能振涛发洪水。《淮南子·本经训》说: “舜之时, 共工振涛洪水, 以搏空桑。”或被添加上水神的外貌特征, 如共工具有水神蛇的身体。宋罗泌《路史·后纪二》引《归藏·启巫》说: “共工人面蛇身朱发。”或被说成是治水英雄, 这些都意在表明始祖与帝王的神圣。而将始祖或远古帝王的出生与水神联系起来, 同样也是为了说明始祖与帝王的神圣。但是, 这种解释并不能说明其中的深层原因, 即水神为什么能使女子致孕? 难道是因为这些水神是男性? 显然于理不通, 因为感生神话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将男女结合生子因素排除在外的。这里面应该隐含着更为古老的神话原型。


二、原型——女子感水生子神话

        水神感生神话的原型可以直接追溯到女子感水生子神话。这在我们列举出大量女子感水生子神话后便可以得到证明。女子感水生子神话的基本情节是, 女子通过与水的种种接触而怀孕生子。女子感水生子神话产生过广泛的影响, 因为这种神话还与其他创世神话相结合, 形成了大量的变异形态。

        女子沐浴怀孕生子, 意味着女子通过与水的接触而获得了水的生殖力量。《山海经·海外西经》说: “女子国在巫咸北, 两女子居, 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郭璞注: “有黄池, 妇人入浴, 出即怀妊矣。若生男子, 三岁辄死。”同类的记载还见于《梁书·东夷传》:“扶桑东千余里有女国, 容貌端正, 色甚洁白, 身体有毛, 长发委地。至二三月, 竞入水则妊娠, 六七月产子。”《太平御览》卷三百九十五也记载了同类神话: “方丘之上, 暑湿, 生男子三岁而死。有潢水, 妇人入浴, 出则乳矣。”《太平广记》卷八一《梁四公》载: “勃律山之西有女国, 方百里, 山出台虺之水, 女子浴之而有孕, 其女举国无夫。”此外, 《淮南子·地形训》称, 三十六国之一国为女子民。《三国志·魏志·东夷传》则说: “有一国亦在海中, 纯女无男。”女子国无男, 繁衍后代的方式为女子沐浴。女子国神话是典型的女子感水生子神话。

        女子饮水而怀孕生子, 更为直接地表现出了水的感生功能。独龙族神话《马葛棒》说;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个女子去竹林采笋, 回家途中很渴, 喝了大象脚印中积留的水, 不久就怀孕了。五个月后, 生下一个儿子, 取名叫马葛棒。生下第一天就能吃一碗饭, 两天就能说话, 三天就会走路, 四天就会跑, 五天就长得跟大人一样, 会上山砍柴、打猎[ 2] 。神话明确表现了饮水与致孕的因果关系, 揭示了水的致孕功能。不过, 致孕之水出自大象脚迹, 又暗示了女子怀孕与大象有关, 这是女子感水生子神话附上大象生殖崇拜的结果。这与独龙族崇拜大象有关。《西游记》所叙女儿国故事, 也包含女子饮水生子神话原型。女儿国的女子仅凭饮用女儿国中的河水便可怀孕, 这比
起《马葛棒》来则显得更为直接。

        女子感水生子神话曾经具有十分活跃、组合能力强的特征, 这主要表现在与其他感生神话相结合, 产生了大量的变异形态。在变异形态中, 导致女子怀孕的因素似乎不止一个, 但水仍然是其中的最重要的或者说不可或缺的因素。这类神话以女子沐浴( 包括象征性沐浴) 或饮水后怀孕生子为故事的基本框架, 只不过是在其中搀进了其他致孕事物, 所以被看作是女子感水神话的变异形式。其基本情节为女子沐浴并接触水中之物后怀孕生子, 或女子吞食水中之物后怀孕生子。

        一种变异形式为女子沐浴触物怀孕生子。女子沐浴触物, 而且所触之物均为水中之物, 这就决定了此种神话原是由女子沐浴怀孕生子神话演化而来。《华阳国志·南中志》说: “哀牢国..其先有一妇人, 名曰沙壶, 依哀牢山下居, 以捕鱼自给。忽于水中触一沉木, 遂感而有娠。度十月, 产子男十人。”沉木在此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 此则神话已经渗入男女结合生子的意识, 不过其意识尚十分朦胧含混, 且女子仍处水中, 所触沉木也属水中之物, 神话仍保留了女子感水神话的基本形态。《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西南夷者, 在蜀郡徼外。有夜郎国..夜郎者, 初有女子浣于遁水, 有三节大竹流入足间, 闻有号声, 剖竹视之, 得一男儿, 归而养之。及长, 有才武, 自立为夜郎侯。以竹为姓。”夜郎侯不是产于母腹, 而是产于竹节, 女子与所感之物的感孕脚色实现了对换, 显然, 这是女子感水神话在与竹生人神话融合中的一种置换变形, 但其间所包含的女子感水生子神话原型仍清晰可辨。女子沐浴吞食某物, 与沐浴触物并无二致, 都是以沐浴为基础的。《史记·殷本纪》载: “殷契, 母曰简狄, 有之女, 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 见玄鸟堕其卵, 简狄取吞之, 因孕生契。”

        还有一种变异形式, 是女子食水中之物而怀孕生子, 女子的沐浴由水中之物所替代。《太平御览》卷四引《遁甲开山图荣氏解》:“女狄暮汲石纽山下泉, 水中得月精, 如鸡子, 爱而含之, 不觉而吞, 遂有娠, 十四月, 生夏禹。”月精即为月的象征物。吞食水中的月精, 表明禹的出生既跟月有关, 也与水有关。土家族又有女子吞食水中之物怀孕生子的感生神话。始祖卵玉把天地射开后, 见世上没有人烟, 便伤心地哭了。女娲娘娘劝卵玉不要哭, 要她一直沿着黄河走, 如看见8 个桃子从上流漂下来时, 务必捡起来吞食掉, 即使是一朵桃花, 也要捡起来吞掉, 这样世上就会有人烟了。卵玉照着女娲的话去做了, 就有了身孕。怀孕3 年零6 个月, 终于生下了8 儿1 女[ 3] 。桃、
桃花均为原始的生殖崇拜物。食桃、桃花, 包含了桃生殖崇拜观念, 然而桃、桃花为水上漂流之物, 又说明其生子离不开水。上述女子感水生子神话, 无论是原形的还是变异的形式, 都包含了两大情节母题, 即女子沐浴与饮水。在中华民间文化中, 两大母题不断被复制、传承、融合, 却始终具有明示或暗喻水生命力信仰的作用。

        如此众多产生过广泛影响的女子感水生子神话, 便是水神感生神话产生的基础。在女子感水生子神话中, 水是致孕的决定性因素, 神话所表现的是对水这种自然物质的生命力的崇拜。根据自然崇拜的演进规律, 自然崇拜的对象经历了由灵物化到神灵化的发展过程, 最初是对自然的神秘力量的崇拜, 后来逐渐发展到对掌管自然神秘力量的神灵的崇拜。同样, 对水的神秘力量的崇拜, 也发展成为对掌管水的神秘力量的神灵——水神的崇拜。水神崇拜形成后, 水的神秘的生命力也就为水神所属。在感生神话中, 女子所感对象也就由水转换成了水神, 女子感水生子神话也就演变成了水神感生神话。由此可见, 水神感生神话的原型即为女子感水生子神话。但是论述至此, 我们还只解释了问题的一半, 在水神感生神话中, 水神能够使女子怀孕, 是因为其为水的替代物, 那么, 在女子感水生子神话中, 水又为什么能使女子怀孕呢?只有回答了这个问题, 才能揭示出水神感生神话产生的最原始的文化背景。


三、生成背景——水生型创世神话

        女子感水生子神话反映了水孕育生命的观念。这种观念源于原始水生型创世神话。水生型创世神话是关于天地万物和人类起源于水的神话。我国各民族存在着多种多样的水生型创世神话, 既有水的各种存在状态——江、河、湖、海、井、泉等形成天地万物、生成人类的神话, 又有水的各种变形形式水气、雾、露水、云、雨、雪等形成天地万物、生成人类的神话。丰富多彩的水生型创世神话, 构成了女子感水生子神话生成的文化背景。

        盘古是化生万物与人类的大神, 中国素有盘古开天地的说法。而盘古又是怎样诞生的呢? 有神话说是生于水。湖北神龙架地区流传的“根古歌”《黑暗传》,就讲述了盘古生于水的神话。“一片黑暗和混沌, 天地茫茫无一人。乾坤暗暗如鸡蛋, 迷迷蒙蒙几千层。盘古生在混沌内, 无父无母自长成。那时有座昆仑山, 天心地胆在中心, 一山长成五龙形, 五个嘴唇往下伸, 五个嘴唇流血水, 一齐流到海洋内, 聚会天精与地灵, 结个胞胎水上存, 长成盘古一个人。”[4] 该诗说盘古是由昆仑山五龙血水与东海之水孕育而成。生成盘古之水, 是由陆地之水与海洋之水汇合而成, 是“聚会天精与地灵”的圣水。在这里, 昆仑山五龙血水, 应该是指昆仑山融化的雪水, 将雪水说成血水, 是将昆仑神化为龙的产物。昆仑山雪水汇成河流流向东海, 这种在中国大地上亘古便存的自然景观便是盘古生成神话的现实基础。

        彝族典籍《六祖史诗》说: “人祖来自水, 我祖水中生”[5] , 这是说彝族的祖先是水所生。在哀牢山哈尼族聚居区流传的哈尼族史诗《哈尼阿培聪坡坡》开篇就讲述了哈尼族祖先在水中诞生的情形: “大水里有七十七种动物生长; 先祖的诞生也经过七十七万年。”又说: “先祖的人种在大水里, 天晴的日子, 他们骑着水波到处飘荡。”接下来叙述像螺蛳、蜗牛一样的人种在水中爬行, 经过二十三次换爹换娘, 才变成塔婆始祖。”[6] 神话展现了人类在水中诞生的过程, 所谓最初的“人种”,其实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只是可以变成人的水生动物, 由于哈尼族认为人是由这类水生动物变化而来的, 所以将其称为人种。这类被称作人种的生命物, 其实具有动物的特征, 他们的行动像螺蛳, 像蜗牛, 只能爬行。这说明哈尼族认为人类是由水生动物演化而来的。水生动物演化成人
类经历了漫长的历史, 哈尼族神话说是换了二三十次爹娘。神话的说法在某种程度上和现代科学研究的结论具有一致性, 说明神话并非毫无科学的因素。

        黔东南苗族神话中的美女神娘阿莎, 是世间最美的女子。讲述她的神话也带有人类起源神话的性质。神话说她是水井所生, 实际上是指她是水井中的水所生, 也反映了水生万物及人类的原始信仰观念。基诺族的《阿嫫腰白》讲述创世女神阿嫫腰白创造天地万物, 给人类带来光明, 创造文字, 受害遇难的故事, 而阿嫫腰白本人则是大海所生。神话说远古之时, 宇宙间是一片汪洋大海, 阿嫫腰白第一个来到世界上, 开始创造一切[ 7] 353。神话表明, 水是世界的本源。纳西族神话则说人类是由海洋所生: 宇宙间先有了天、地、日、月, 但是阴阳混沌, 黑白不分。后来出现了海洋, 又从海洋中生出了山峰。东巴经称: “大海做变化, 生出人类祖先。”[8]

        水的各种变形形式水气、雾、露水、云、雨、雪等形成天地万物、生成人类的神话, 在水生型创世神话中最为丰富。其中, 最常见的是水气、雾或雾气或云彩形成天地万物。拉祜族创世史诗《根古》说, 混沌未开之前, 宇宙是一片雾露, 雾露生成了天神厄莎。史诗然后叙述厄莎创造世界。厄莎身上的汗垢生成四条大鱼支撑天地, 但天地是软的, 厄莎便抽出手骨撑住天, 抽出脚骨撑住地, 用左眼造日, 用右眼造月, 厄莎流出的汗水变成雨, 无数雨点又变成满天星星, 厄莎又培育葫芦, 用葫芦培育人[ 7] 376。在神话中, 天地万物及人类虽然是由天神造出, 但天神却是由雾露生成, 说明雾露仍然是万物及人类的最初源头。

       彝族有多种多样的雾气形成天地万物的神话。《彝族古歌·天地论》说: “天、地、万物是由云丝、雾线编成的。”[9] 96《门米间扎节》也说: “云彩来造天, 雾露来造地..雾露和云彩, 造天的时候, 天像一顶篾帽, 地像一扇簸箕。”[ 9] 两则神话都把天、地想象成篾帽、簸箕一样的东西, 用以编织的材料便是云和雾。由于云在天上飘荡, 所以被说成是造天的材料, 雾在大地上弥漫, 自然被说成是造地的材料。这是将雾和云结合起来解释天地万物的形成。彝族又有水气形成天地万物的神话。《人祖的由来》开篇说: 相传很古的时候, 没有天, 没有地, 只有清、浊二气。后来, 清气上升变成天, 浊气下沉变为地。这里将气分为清、浊, 显然是受到了后世阴阳观念的影响。该则神话接下来叙述了天地形成后银雀繁衍人类的故事。显然, 银雀也只能是在天地形成之后才有可能出现并才有可能繁衍人类。所以在这里气体仍然是天地万物及人类的最初源头。

        布依族《赛胡细妹造人烟》说: 很古很古的时候, 世间只有清清气, 凡尘只有浊浊气, 清气浊气乱纷纷, 清气呼呼蒸蒸腾腾, 浊气卜卜往上升, 清气浊气同相碰, 交粘成个葫芦形。布依等民族崇拜葫芦, 认为天地是个葫芦形。说清气浊气粘成个葫芦形, 等于说清气浊气交粘成了天地。另外, 清气浊气之说已经打上了阴阳观念的烙印, 显然是因为神话在代代口头传承过程中吸收了后世文化因子所致。

        土族创世史诗《混沌周末歌》说: “周天一气生混沌, 无天无地并无人; 混沌无极生石卵, 混沌初分一
元生。石卵它在石地圆, 滚来滚去八百年; 有朝一日石卵破, 内中走出盘古仙。”[ 3] 55接下来, 史诗还叙述了盘古仙开出天地, 南音神人用风作柱, 用水梁撑住天地, 红镜神造日月, 伏羲女娲兄妹婚配繁衍人类等诸多情节。显然, 诗史的情节是由多种创世神话融合而成的。这种融合并不显得矛盾, 而是形成了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其原因就在于史诗将各种关于事物起源的解释排列组合成了一个有序的生物链, 即混沌生卵, 卵生盘古, 盘古生天地, 于是有了伏羲女娲, 伏羲女娲便开始繁衍人类等等。这个生物链的起点是混沌, 混沌即是水气, 所谓“天地一气生混沌”。可见, 史诗反映了水气为万物初始的观念。

       白族《刀薄劳谷与刀薄劳胎》的第一支歌《天分地现》说: 古时候天和地相连, 天地间只有混沌的云雾。云雾贴着海面在翻, 雾气裹着海面在滚。一天大海突然发生海啸, 狂涛把云层往上托, 黑浪把雾气往下压, 云在海上空变成天, 雾在海下面变成地。海中升起一座大山, 就是支撑天的天柱螺蜂山。天上落下三个圆球, 一个是太阳, 一个是月亮, 一个是金球。接下来是第二支歌《万物出世》,讲述金球落下后撞成粉末, 粉末变成万物: 悬在空中的变成鸟雀, 落在海中的变成海藻和鱼虾, 飞洒在高山上的变成野兽, 飞洒在平原上的变成花草、蜜蜂和蝴蝶。金球核破成两半, 落地变成两个人。先落地的是女人, 叫刀薄劳胎, 后落地的是男人, 叫刀薄劳谷。两人结合, 过了一年,
生下第一代, 一胎生十双儿女。后来十双兄妹结合繁衍人类。刀薄劳谷与刀薄劳胎成为始祖, 被称作天公、地母[ 3] 125。史诗中, 直接化成人类的是金球, 但是, 金球则是由云雾形成的天所生成, 所以, 在此, 云与雾不仅是天地的起源, 也是人类最初的源头。

        水气凝聚成的露珠也可生成人类。拉祜族神话说: 世界上先有了天地, 天上有了飞禽, 地上有了树、草和野兽, 但是没有人类。不久树上的露珠落在地上, 掉在树根上, 就变成了拉祜族人民[ 8] 416。

        云彩是与雾气相关的事物, 也是创世神话中天地万物的起源之物。彝族史诗《阿细的先基》说: 云彩有两层, 云彩有两张, 轻云飞上去, 就变成了天, 重云落下来, 就变成了地。瑶族《盘古造天地》叙述盘古与九天女结为夫妻繁衍人类的故事, 说盘古与九天女原是两片紫云, 漂浮在茫茫的天空, 两云相遇后就变成了男女[ 7] 654。这是说云彩生出人类的始祖。

        雨水能滋润万物使之生长, 在原始采集经济时代已为人们所认识, 对雨水的这种功能直到唐代还有人用诗歌加以歌颂: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由雨水的滋润万物生长的功能又引申出了雨水生人的创世神话。怒族创世神话说: 在很古的时候, 天神创造了万物, 但惟独没有创造出人类。地神常常为此感到忧伤。天神落下了两滴同情的泪水, 泪水变成了雨水。雨水落到地上, 一滴变成一个男子, 叫闷有西, 一滴变成了一个女子, 叫闷有娣, 他俩就是怒族的祖先[ 10 ] 。将雨水说成是天神的眼泪, 是对雨水的神秘化, 这则神话实际上反映了雨水生人的观念。

        雪或者雪水在雪山地区, 往往是水之源, 所以也被视为生命的起源之物。彝族史诗《梅葛》说: 格兹天神在天地造成之后, 见地上没有人, 就从“天上撒下三把雪, 落地变成三代人”。从此, 地上就有了人烟[ 7] 680。彝族史诗《勒乌特依》讲述了雪子十二支的故事: 天上降下桐树来, 霉烂三年后, 喷出三股雾, 升上天空, 降下三场红雪, 在地上化了九天九夜, 并开始化成人类。“结冰成骨头, 下雪成肌肉, 吹风来做气, 下雨来做血, 星星做眼珠, 变成雪族的种类。”逐渐形成所谓雪族十二种, 既包括动物、植物等, 也包括人类。所谓“有血的六种, 无血的六种”。无血的六种是黑头草、白杨树、衫树、毕子树、铁灯草和“勒洪” 藤; 有血的六种是蛙、蛇、鹰、熊、猴和人类。后来雪族十二种又繁衍出更多的动植物和人类[ 7] 680。这可以看作雪水生天地万物及人类神话的变异形式。

        水生型创世神话多种多样的形态都集中体现了对水的生命力信仰。这种对水的生命力的信仰, 起源于人类早期的采集经济和原始农业, 特别是原始的稻作农业。人类在以采集植物为生的原始社会早期, 就应该体验到了雨水与植物生长之间的关系。雨水短缺, 植物枯萎甚至死亡, 人们就不能得到所需的食物, 只有雨水充沛适量, 植物才能旺盛生长, 人们才能采集到较多的叶、茎、果实和根块, 以为果腹之用。进入原始农业时代之后, 特别是我国南方地区稻作文明产生后, 人们对雨水的依赖更强烈。河姆渡考古资料证明, 早在六七千年前, 我国江南地区就已经开始种植水稻了。河姆渡文化遗址两次考古发掘的大多数深坑中都发现20 至50 厘米厚的稻谷、稻叶、茎
杆和木屑、苇编交互混杂的堆积层, 最深处达80 厘米。稻谷出土时色泽金黄、颖脉清晰、芒刺挺直。经专家鉴定为原始栽培水稻。伴随稻谷出土的还有大量种植水稻的农具, 主要有骨耜, 一种用骨头作成的用于水田耕作的农具, 共有170 件, 其中两件骨耜柄部还残留着木柄和捆绑的藤条。这种翻土的农具说明河姆渡原始稻作农业已经进入“耜耕阶段”。水稻的种植完全依赖于水, 而且水稻这种农作物完全是泡在水中生长的, 这就给原始人一种启示, 水是一种能使水稻或其他生物孕育新生命并生长的物质。可以说, 南方稻作文化的产生引起了原始人对水的生命力的推想, 从稻在水中生长的现象, 推论出水与一切事物的生命息息相关, 水是生命之源, 天地万物及人类皆由水生。

        由上述可见, 产生于原始农业时代的水生型创世神话是水神感生神话的渊源。水生型创世神话所蕴涵的水生命力信仰, 直接导致了女子感水生子神话的产生, 而水与水神的置换, 又催生出了水神感生神话。这种演化反映出水生命力信仰的衍变, 在水生型创世神话中, 水是生命的本原, 至女子感水生子神话中, 水则成为致孕的因素, 水的生命力只有通过女子才能发挥作用, 到水神感生神话中, 水则置换为水神, 水的生命力转换为神灵的神力。这种演化, 表现出了人类对生育奥秘的认识逐渐发展的历程, 也表现出了人类逐渐将自身与自然界区分开来以及人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的历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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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 　陶阳, 钟秀. 中国创世神话[ M ] .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9: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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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韦兴儒. 论贵州天地神话中的宇宙星云观[ G] / / 贵州神话史论集. 贵阳: 贵州民族出版社, 1988: 69.
[ 10] 　和志武, 等. 中国各民族原始宗教集成·怒族卷[ M] .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0: 896.


作者简介: 向柏松( 1956—) , 男( 土家族) , 湖北省建始县人,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主要研究民族民间文学与民俗文化。
( 责任编辑　王　平)
中南民族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2 期

悉茗

排版排的累死了。。自己顶一下=v=

awaxdasa

我怎么觉得你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