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与雅斯贝斯的现象学

fonspaak

在雅斯贝尔斯之后，现象学发展为关于心灵现象的‘一种可传达的、可检验的、可讨论的知识’。……理想的东西就是必须被理解为心理图解的完整的传记。……必须看见的东西不是人们通过感官感觉接受的自然科学事实，而是在流逝中不断消亡的感受体验。因此‘看见’也就是‘理解’、‘回想’、‘把握’以及‘观察’；这是一种深沉的、需要集中和训练的回忆。为了达到这种看见，必须对一定的心灵现象进行‘挑选、限 制和区别’。……必须清理‘无数被命名的现象的混乱’，从而‘有计划地、有意识地，并且在各个已经到达的界限上，使心灵的多样性一目了然’。……现象学所孜孜以求的是‘一种被整理得一目了然的、不可还原的心灵的质的无限性’，由于现象学这种完美的方法，心灵的质便被纯粹看到了……现象学方法收集、把握、描绘和整理各种心灵的质和心灵状态。”（引自萨尼尔著《雅斯贝尔斯》，三联书店１９８８年版，张继武、倪梁康译）

　　雅斯贝尔斯是用这种现象学方法，对精神病患者的不合逻辑，没有因果关系的行为及言词，“通过移情”来理解。他把基于“外在的因果关性”的认识称之为解释；而把基于“内在因果性”的认识称为理解。至今为止，我所阅读过的与鲁迅先生相关的著作中，还没看到先生提及过现象学及雅斯贝尔斯。但同处一个时代的他们，几乎在同时，他们倾心于同一个问题。这就是精神病。不同的是雅斯贝尔斯关注的是精神病医院的显性患者，并且创立了现象学；而先生关注的是<敏感詞>中的每一个隐性患者，不无巧合地利用了这种现象学方法，写成了《狂人日记》。当时不是网络时代，如果是的话，我相信他们肯定会成为好友的。因为除此之外，在思想上，在骨子里他们也是惊人的相似，都“不是任何理论的追随者，而是一切理论的批叛者。”

　　在《狂人日记》篇首，先生很明确地提及，这是作者“中学良友”在患所谓“迫 * 害狂”期间所记的“荒唐之言”。依我们正常人看来，既然明知是精神病的糊言乱语，为何还要“撮录”呢？真是不可理解。先生当然清楚正常人的不理解，于是说这是“供医家研究”的。从这一段“引言”可以看出，至少在表述上，先生是认同现象学方法的，所以认为虽是病中的“荒唐之言”仍是可“供医家家研究”的。对于小说的全篇来说，这一段当然只是小说家常用的所谓楔子或引子。实际上，作者正是通过对小说主人公即狂人在现实生活，“……在流逝中不断消亡的感受体验。”的把握，使用现象学方法中的“‘看见’也就是‘理解’、‘回想’、‘把握’以及‘观察’……”来揭示人物的心灵实质，塑造“此在”的艺术形象，感染读者，引起读者的心灵的震憾，达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的创作目的。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人，发狂后的糊话，用雅斯贝尔斯的话说就是“DaB”是一个过程，其狂想的内容是可以理解的。也就是说小说中狂人之对狗、赵贵翁们的恐惧，是可以理解的，是“怕得有理“的。而狂人的怕及关于“怕”的分析，其实就是“DaB”，就是主人公的狂想，就是心灵的最真实的呈现。鲁迅正是运用“移情”狂人，将其原本完整真实内心，即心灵作了清晰的呈现，以此来揭露<敏感詞>的吃人的本质。而对于读者来说，同样必须“移情”才能把握主人公的内心，才能真正懂得作者的创作意图。事实上，我们在阅读小说，甚至是诗歌散文，或是看电影电视等艺术作品时，欣赏过程中，都会不自觉地“移情”于作品里的人物的，与并与其同悲同喜同恐惧。如果更深入地阅读，还能明白其实这种发狂的病态心理，其实是具有<敏感詞>的普遍性及时代性（即当下性）。
　　只因狂人是一个疯子，是一个看到母亲打儿子，听到她说了句狠话，“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就说：“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用现在的话说，太夸张了吧！，因此而觉得难以理解。更难理解的是，他居然说从“仁义道德”历史里的“字缝”只看到“吃人”两个字。把医生的把脉以为是“揣肥瘠”，连父母、兄弟都怀疑是要吃自己，最后发现自己也是吃过人的人。这样的狂人，有谁会愿意移情于他呢，谁敢移情于他呢？谁有勇气怀疑自己，更不用说是承认自己是吃过人的了！所以现在还在喊：“救救孩子……”！　　要是才子佳人，英雄壮士，我们会豪不犹豫，自觉“移情”的。鲁迅先生也明白这点的，于是开篇即明示，是供“医家研究”的。
　　但我相信先生，正是实在地运用了现象学的方法（也许当时并他并不知道这就是现象学），通过对国民的普遍存在的这种隐性的病态的“理解”、“回想”、“把握”以及‘观察’，从而成功塑造了狂人这个艺术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