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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重读纳训译的六卷本《一千零一夜》,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很自然地注意到了其中时常提到中国,不过这个“中国”却与我们常识所了解的中国,根本不是一回事,有时甚至是荒诞离奇和令人啼笑皆非的。+ u8 f0 i& X' g9 |( Z. a2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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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眼镜中的中国4 q% B0 `5 f' z$ \1 P,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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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例来说,著名的“阿拉丁神灯”故事是我们非常熟知的,但恐怕很少人知道,在原著中,阿拉丁是一个中国人——他不但从小生活在中国京城中,而且后来娶的也是中国公主。不过他的一切行为和故事,却和一个中东的穆斯林无异:找他的修道士是非洲的摩尔人,这个非洲人冒充是阿拉丁的伯父,也没有使他们母子怀疑;中国京城里还有为皇帝看病的阿拉伯医生;集市中还有犹太人;而中国皇帝的女儿名叫“白狄鲁勒•补都鲁”——即使是元朝的中国公主,也不会叫这样的名字。当阿拉丁向公主求婚时,中国皇帝要求的聘礼为四十个纯金盘子,“由四十名白肤色的婢女捧着,并派四十名黑肤色的太监护卫”——中国不知哪个朝代使用过白人侍女和黑人太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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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些故事中,中国也同样具有伊斯兰世界的风俗特征:《驼背的故事》[2]开头背景就是“在中国的京城里,住着一个裁缝……”,这个城市里还生活着犹太医生及他的黑人女仆,以及众多穆斯林。在另一故事中,中国国王主要统辖着的是一个海上群岛,那里住着的中国公主白都伦及宫中各色人等,都习惯说“指安拉起誓”[3]。% ~5 S* e6 a5 s1 U
: m" O. o7 @& s# i& b9 ?1 F- l不但如此,中国有时连<敏感詞>独立也不能保证,被来自中东的伊斯兰教国王所征服——有时是叙利亚国王[4],有时是波斯国王[5]。不过这个国家至少是颇为广大富饶的,航海前去做生意的话是比较有利可图的:巴士拉一个穷困潦倒的懒汉,其母拿出5个银币,叫他随长者上中国去经营生意,“买五块钱的中国货带回来,凭着安拉的恩赏,也许咱们能赚几个钱糊口”,而他果然“持续不断地在海洋中航行,一直到了中国境内”——某一天,他在海洋中航行到了一个叫胡诺督的城市,“是中国的领土”,令他惊喜的是,“国王懂阿拉伯语”[6]。1 k) @9 e7 \3 M0 k1 L
6 X ~- g$ v9 \7 Q1 S所有这些故事,都承认中国是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航海过去至少需要一年,至于走陆路看来得在两三年左右[7]。这个国家可能也是阿拉伯已知世界中的极东之地[8],到中国去的路途遥远艰险,因此完成这一旅程很不容易,如一个青年问埃及太子:“我曾经在埃及待过,当时听说你上中国去了。那是一件了不起的稀奇事情,到底中国是在什么地方呀?”[9]一个西非旅行家,“因为他久居中国,所以人们称他为支那人”,这为他带来很高的声誉,因为“在旅途中,他的见闻之广,所遇风险之多,那是指不胜屈的”[10],其中一次,他在中国海上航行时发现一个庞大无比、像个圆顶建筑一样的神鹰蛋。 x) R) Y/ @, D# s
! y' f# M0 w# Z! B# p0 Z* _) S由于中国极为遥远,所以关于它的故事也多半夹杂着令人难以置信却又似乎顺理成章的神话色彩:既有从“老远的中国”迁徙到中东孤岛的女神[11],也有被神王抢去和他成亲的中国公主,生下一个半神半人的极美女儿[12]。中国当然也有一些神奇的宝物,例如阿拉丁神灯[13]。不过中国物产中给阿拉伯人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钢,即“中国铁”,这在不少故事中被作为极坚固的金属[14]。另两种则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不再特意提到中国了:那就是丝绸和茶叶——在巴士拉茶馆里喝茶,已是很普通的事。( ~, K* ?% o. a# l; ]
6 F( s! e2 O2 g$ D; {, g神话与真实4 d* Y5 j$ o5 g: e1 K' V2 o
9 R5 ~( F, m( d& w1 Z* D/ d0 O+ A以上故事中的中国,可以说处处背离我们的常识。看到自己的国家被描绘成这样一个魔幻之地,多少总是有些不习惯。这一方面提醒我们:当初我们自己在反方向看待中东等遥远之地时,也会出现这样怪异的图景[15],因为这个远方与我们<敏感詞>的差异超出了想象的范围之外。另一面,在这神话的背后,我们也仍能看到一些真实性,即使这个“中国”是10%的真实涂上了90%的想象而成的怪诞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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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世纪阿拉伯人(《一千零一夜》成书于8世纪末-16世纪,即中唐至明朝中期)印象中,中国首要的一个特征是极遥远,在最东方。从陆地来说,自波斯、信德往东,提到的就只有中国;从航海来说也是一样,印度以东,就是一系列无名的海岛,唯一在故事中出现的国家就是中国。而航海前去中国,至少可以缩短时间——航海所需时间大概是陆路的1/3。除了阿拉丁的故事外,所有人前往中国都是航海去的。% U5 c( }- V: D!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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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在前往中国贸易的最初也是最重要的港口是广州、泉州。中国南部沿海多岛屿,可为商船停泊之用。所以虽然中国历史上<敏感詞>家从不重视海岛(一般视为“岛夷”),但在阿拉伯故事里,中国国王却以一个富裕的群岛主人的形象出现[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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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存有记录的最早阿拉伯-中国交通的文献,是851年成书的《苏莱曼游记》。作者虽然到过中国南部沿海,但其记载也如后来的《马可波罗游记》一样,并非完全可信。《一千零一夜》虽然是传说故事集,但其构想也非一味虚幻,例如其中对其近邻的基督教徒的记载就不像中国那样离奇;因此它可以说反映了当时伊斯兰世界对中国的理解程度。显然,在他们印象中的中国,类似于中世纪欧洲人所说的“下印度”某地,或中国人常说的“爪哇国”(忘到爪哇国去了)一样,是极远之地的代称,也是他们已知世界的尽头。3 a4 A" ?' A: p0 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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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上面提到有些故事中说中东的君主征服中国,讲述者的本意仅仅是想夸示这位君王的势力范围极为广大而已。从同样的逻辑出发,我们也便于理解先知穆罕默德的一句名言:“努力求知吧,哪怕远在中国。”——这句话常常被引为“中国和阿拉伯文明交流史上的佳话”和最经典文献,并常被暗示为穆罕默德对中国文明颇为推崇,这对现实<敏感詞>来说倒是一种有用的歪曲。在穆罕默德所处的7世纪早期,阿拉伯人对中国的了解可想比《一千零一夜》故事的讲述人更少得多,因此,穆罕默德此言的本意无非类似于我们现在说“努力探索太空吧,哪怕远在银河系以外”——这当然不是强调我们和银河系以外的文明久已景仰,且往来频繁。# G5 B. t% ^- m7 @
; }4 U8 ]$ q: y, Y) P许多虚构故事都喜欢将背景设置在远离自己生活环境的地方——或是遥远的过去,或是遥远的异国他乡,近现代的科幻小说则设置于遥远的未来——总之在时间或空间上远离。这不仅方便自己虚构,有时也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古罗马时,“喜剧不但常把出事地点设在外国,而且为必要所迫,不得不然。”通常背景是在雅典,人物常是希腊人,也避讳提到罗马和罗马人,只说“异族”,因为“把雅典新喜剧所一致描写的<敏感詞>状态移到汉尼拔时代的罗马,必至直接危害罗马公民的秩序和道德”(蒙森《罗马史》)。这是为<敏感詞>情势所迫的借古讽今了。0 g( W0 W/ y5 K% t5 L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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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故事的叙事来说,我们也可以看出另一个明显的特点:即中世纪阿拉伯人的时间观和历史观并不像现代人一样是线形发展的,也不能理解各个时代断裂性的变化。这种“错误”实际在前现代<敏感詞>中是普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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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神是从古至今永恒存在的。因此虽然伊斯兰教创立于7世纪,但远古时代的所罗门大帝(公元前960-930年在位)也一样能“受到安拉的默示”;而与他同时代的埃及王子为了寻找梦中的宫殿和神女,也能率40条船航行到中国去,因为大臣建议:“大国王陛下,如果您要知道那方面的情况,那请到中国去吧。因为中国是一个地广人众的大国,也许那里会有一个人使您的希望实现的。”而这个公元前十世纪的中国统治者(周穆王?)“叫法埃夫尔•沙,往昔他与[埃及]老王阿绥睦相认识”,热烈欢迎埃及王子,并说“我是陛下的奴婢……敝城摆在你面前,等候你发号施令。你需要的一切,我当尽量提供。”[17]. g% a8 O1 d9 z( ]3 @;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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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叙述者显然不准备“尊重历史现实”,对他来说,首要的是使别人能听得下去,夸大和虚构甚至是达到这一目的的必要手段。在另一方面,当这个异国超出自己的想象之外时,人们就习惯挪用自己最熟悉的场景来敷衍,以便把故事讲下去。所以西班牙语里也有这样的说法:“中国故事”(cuentos chinos)意指虚无缥缈和不现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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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故事里的“中国”,基本上是符号化的,实际上可以被替换为任何一个遥远的地名。如果根据这些而判定中国阿拉伯文化交流的久远,那倒又是另一个神话了。 b" ?9 O- {" T) G4 m( c3 |3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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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h) N: ~$ ?& w9 D4 i8 D[1]《一千零一夜》第六册《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故事开头的背景即是“相传古时候,在中国的都城中”。我这里读的六卷本是纳训所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 j- Q6 n! t" H. l' }0 c+ q[2]《驼背的故事》,《一千零一夜》第一册
# `( U1 u) t" F- F5 S/ d# F) c[3]《戛梅禄太子和白都伦公主的故事》,《一千零一夜》第二册。5 u) b' g x6 m) v6 {
[4]第一册《叔尔康、臧吾•马康昆仲和鲁谟宗、孔马康叔侄的故事》:大马士革国王“他的兵马无远弗届,足迹踏遍东西各国的土地,举凡印度、信德、中国、也门、汉志、埃塞俄比亚、苏丹、叙利亚、迪亚鲁、白克尔等国……都是他的藩属,受他指挥、统治。”' ^- E8 }1 E( Z5 @0 @' [
[5]第五册《赛义府•姆鲁可和白狄尔图•赭曼丽的故事》:相传古代一波斯帝王“他统治者呼罗珊,每年都派大兵攻打印度、信德、中国及<敏感詞>各地方的异教徒”。
/ c3 B$ `, r" c! }2 I[6]第二册《哈里发何鲁纳•拉施德和懒汉的故事》
2 S( M* B0 @( z' W6 _[7]《戛梅禄太子和白都伦公主的故事》中,戛梅禄在中东与中国之间一个全为祆教徒的城市(按地理推算应在波斯或印度西部)中打听到,该城到伊斯兰教国家相隔4个月水程,旱路有一年。按此推算,到中国的路程至少三倍于此。5 N2 U b* m+ c
[8]《一千零一夜》第二册《阿里•艾尔哲明的故事》中,阿拉伯人和库尔德人互相夸说行囊里的物品,最后法官判言时说“指安拉起誓!即使从中国到温姆艾羽辽尼……那么广阔的地带,都摆不下你俩所数的那些物件”这里以中国为最东的起点。第六册《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这便是这个西非魔法师不辞远道跋涉,而从日落处的西方,奔到日出处的中国的最终目的。”也以中国为日出处的极东地。第五册《赛义府•姆鲁可和白狄尔图•赭曼丽的故事》中,哈桑为搜寻珍奇故事,派出五个仆人去极辽远之地,其中一人向东“去波斯和中国”。) b/ u1 I( c% ]! o0 }4 P
[9]第五册《赛义府•姆鲁可和白狄尔图•赭曼丽的故事》
6 R* v( z/ M8 _ ^3 j% V; O[10]第三册《奥布顿•拉侯曼和神鹰的故事》
9 {9 s$ {' Y5 ?" a% r[11]第三册:《艾奈斯和王丽都的故事》:“据说古代有个女神,从老远的中国迁居于此,和人类结了婚,在孤岛上过了很长的时间,生下几个子女。”* B ?' f# m8 c; _( l
[12]第四册《阿基补、矮律补和赛西睦三兄弟的故事》中,神王艾资勒古抢中国皇帝的女儿做妻子,生下女儿极美,取名“晨星”。按新月与晨星都是阿拉伯人极崇奉的象征。
) q& S! G. i9 n9 X0 c8 w2 f z[13]第六册《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魔法师凭魔力的激励,从魔籍中知道中国有一座叫卡拉斯城的郊区某山脚下有一个巨大的宝藏……而宝物中最奇妙的是一盏神灯。”这个所谓的“卡拉斯城”,不知是否喀喇沙尔(Karashar),当然此本虚构,录此聊博通人一笑。
1 p: t7 C* b" B5 ]7 \) Z/ N[14]第四册《阿基补、矮律补和赛西睦三兄弟的故事》矮律补在魔法女王钟莎的库房中取得宝剑和“一个用中国铁制造的盾牌”;第六册《阿补顿拉•法兹里和两个哥哥的故事》:法兹里到一极坚固、巍峨的城堡,“城门是用中国铁铸成的”。这里“中国铁”都被用为盾牌、城门等需要极坚固铸造的物品上,而且都是带有神魔色彩的地方。: n E$ G) ]6 b. i3 e$ [
[15]这样的例子当然也很多,例如《西游记》中的高老庄、女儿国、乌鸡国等,本来分别是北印度、<敏感詞>西部、新疆焉耆等地方,却被想象敷衍为一个既和汉族地方人种风俗相似、又有异域色彩的地方。- \; A, a( n( J# j+ T- R, L
[16]第二册《戛梅禄太子和白都伦公主的故事》“中国境内的海岛,那是国王埃尤尔的国土,他是那群岛和七幢宫殿的主人”
- q5 n# ?2 @* K+ W[17]第五册《赛义府•姆鲁可和白狄尔图•赭曼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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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N; X/ R3 Z# m1 {. V- c) l6 ~ s维舟 发表于 2006-08-13 23: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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