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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自在之行——佛法正道论》(华夏出版社,2010.2)
大乘经论中说,在表层意识之下,隐藏有深层心识,微细难见,不但常人不能觉知,即坐禅入定,也难以明察。《楞严经》卷九谓坐禅止息诸念,表层心识湛寂不动,其时深层心识仍在活动不息,“如急流水,望如恬静,流急不见,非是无流”。深层心识,一般分为七、八二识,或加第九阿摩罗识为三层。《楞伽经》卷一等说七、八等深层心识,唯是佛及见道以上的菩萨法眼所见。
对于修行而言,深层心识中的第七识,比第八阿赖耶识更为重要,乃见道证真的关键。南北朝地论师、摄论师,天台宗智顗大师《法华玄义》卷五等,曾依据《十地经论》、《佛性论》,以《解深密经》等所言阿陀那识为第七识,天台宗二祖慧思以新学菩萨观真实的金刚智为第七识;唯识今学则依《楞伽经》等,以末那识为第七识,其说最为合理,此识即是《阿含经》及部派佛学所谓意根、意处、意界、意门。三乘佛法修学,皆应明了认识此识,尤其应明了染污末那。
恒执内自我的染污末那
末那(梵manas),义为思量,《阿含经》等译为“意”,今译“思考”、“思虑”。《入楞伽经》卷九据末那的词义说“思量性名意”,《唯识三十论》说末那识“思量为性相”,谓思量是末那识的自性、本质。《成唯识论述记》卷一解释:“思谓思虑,量谓量度”,又说此识“恒审思量”,恒,谓恒常无间断,审,谓详究、确认,恒审思量,意谓其思量是深度的、确认的、恒常持续的,为意识底下的一种没有停息中断的深度思虑、计度,其恒审思量胜于其余诸识:第八识虽然恒常相续而非审思量,第六识虽然审思量但有间断而非恒,前五识既无分别又有间断故非恒非审思量,只有此第七识具有恒审思量的功能。又说此识“深而不断”、“行相深及相续”,是一种作用连续不断的深层心识。《瑜伽师地论》卷一说末那识“若有心位,若无心位,常与阿赖耶识一时俱转”——末那识在人一生乃至轮回全程中,甚至在熟睡、昏迷、处胎、入无想定等无心(无意识)状态下,仍在不停地思量,与其底层的阿赖耶识总是同时运作。同论卷六三说末那识“其性唯是隐没无记,任运而起”——无善恶属性,不假意识分别,于隐微处自然运作。
《大乘入楞伽经》卷六说“意具二种行”——末那识有两种活动。《摄大乘论》卷一宗依《阿毗达磨大乘经》,说末那识的作用有二,第一:
与作等无间缘所依止性,无间灭识,能与意识作生依止。
意谓不间断地进行思量,这种思量是第六意识生起的所依、根本,称“无间灭意”(永不间断地灭了又生)或“行意”(属行蕴所摄的意),此为末那的“等无间”义。这种作用,属心识生起所需的等无间缘,即是意识所依的意根,亦称“意处”、“意界”、“意门”,说一切有部只以它为刚刚过去的六识,上座部论典中与前六识合称“七识界”,意味意根是六识之外的第七识,大乘唯识学也认为别为一识,《瑜伽师地论》卷六三说:
即此末那,任持意识,令分别转,是故说为意识所依。
谓末那即是意识所依的根。末那与第六意识的区别,是末那乃以自性思虑,或它的本性即是思虑,其“识”(了别)即是“意”(恒审思虑),或非识而为意,而第六意识依末那才有了别的作用,故为“依意之识”,或非意而仅为识。作为意根的无间灭意或行意,其性质为中性,非善非恶,可称“无记末那”。
第二种末那,名“染污末那”或“染污意”,指执着内自我,与身见等四种根本烦恼恒共相应的深层自我意识,它依无间灭意生起,是一切杂染的心识所依止。《瑜伽师地论》卷六三云:
末那名意,于一切时执我、我所及我慢等,思量为性。
谓末那识常与四种自然而起的烦恼相应,“于一切时,俱起不绝”,与善、不善、无记的诸心识同时运作而不相违。这染污末那,与作为意根的无记末那(无间灭意),实为末那识两方面的作用,二者经常结合为一,共同为意根,表现出染污性,故唯识论中说末那识,一般都指染污末那。
与染污末那同时而生、形影不离的四种烦恼为:
1、我见(萨迦耶见、身见),谓执身心及属于我者为常一自我的自我体认或深层自我知觉,或曰自我确认、自我肯定。《成唯识论》卷二谓此我见即是我执,“于非我法妄计为我,故名我见。”这种我见与属于一种见解或世界观、与第六识相应的分别所起我见不同,是无意识的、与生俱来的俱生我见。
2、我爱,谓对所执自我的贪爱(自我贪爱),一种本能性的自我保护、自我延续意识,相当于霍布斯所说生命自我保存的“自爱性”。
3、我慢,《成唯识论》卷二谓“恃所执我,令心高举,故名我慢”。这种我慢与第六识相应的我慢——傲慢、自大不同,是本能性、无意识的,指一种因所认自我而生的自尊。
4、我痴(不共无明),指不与贪嗔等烦恼共起、单独生起的根本无明,亦称“独行无明”,主要指对诸法无我真实之无知,这种无知,也与第六识相应的我痴、无明不同,是无意识的、朦胧而又顽固的。
与这四种“任运烦恼”恒常同时自然而起的染污末那,指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本能性自我意识。太虚《真现实论》称紧依阿赖耶识生命流,“恒有一自卫本能之生存意志与之潜现俱转,曰第七识”。这种深层自我意识,向外与第六识紧密粘连,作六识一切活动生起的根基,为意根;向内与阿赖耶识紧密粘连,形成起执持根身的作用,或被看作第七识、第八识的阿陀那识。《密严经》比喻末那识之执取阿赖耶识为内自我“如磁石吸铁”,产生和增益我、我所执,使人不自觉地以自我为中心;它犹如一条两头蛇,向外紧紧咬住第六意识,向内紧紧咬住第八阿赖耶识。
末那识恒常不失的我执、我爱,可以看作使众生把自我和世界、他人分隔的原始二元分裂力量,及不自觉地维系个体生命,不断新陈代谢、自我复制的根本动力。《大乘密严经》卷中偈云:
身中暖触生,运动作诸业,饮食及衣服,随事而受用,
腾跃或歌舞,种种自欢娱,持诸众生身,斯由意功力。
说末那识住于身中,如幻变而成的野兽、树木等,虽然没有实体,却起着推动、维持身体生理活动、支配运动(神经)、产生体温的作用。这种作用,严格讲来应属阿陀那识,阿陀那(ādanā),意译执持、执我、执受,指心灵深处一种执受、维持个体生命,执有自我、具有自组织力的心识作用。摄论师、地论师以阿陀那为第七识,唯识今学以阿陀那为阿赖耶识的异称之一,实则具有执受功能的,应是染污末那与所执阿赖耶识的结合体。
藏传密教也以末那为最先产生、生成身体并维持人生命的根本,其体性为维持生命的根本“持命气”(犹如中医、道教内丹所言“元气”)《金刚鬘续》云:
染意即命风,恒常游行转,最初转生时,有如鱼行相。
说末那识即是持命气,或持命气的体性为染污意,此气在人受生之初,住于像鱼一样的精卵结合体之心间,由此渐次生成其余九种气,形成胎儿。八邦亲尊仁波切注《甚深内义根本颂》说:身体本从心识的一部分成办,系由第七识染污意牵引动摇本属无记性的阿赖耶识,由本来最细气(智慧气)生起持命气,“染污意为命气体”,持命气为染污意的作用。由染污意执持阿赖耶识的“行意”(生的意志),使智慧气变为有制作身体功能的“业气”,与父母精卵结合,业气荡漾,生涎、生荡、生动、生团,开始其制造身体的工作,依次生持命气等10种气,及食气等31种气。
染污末那所恒审思量的,或其所缘的境,是它底层的阿赖耶识。《瑜伽师地论》卷一说末那识“恒缘阿赖耶识为其境界”。《成唯识论》卷四云:
此第七识本质,即以第八为境,由似一常,似实我相,故缘第八。
该论《述记》卷五说,关于第七识缘第八识起我、我所执,印度唯识十大论师的看法共有四家:
难陀认为,第七识恒缘第八识之体,执之为我,缘与第八识相应的心所,执之为我所。。
火辩认为,第七识缘第八识见分,执之为我,缘第八识相分,执之为我所。
安慧认为,第七识缘第八识现行,执之为我,缘第八识相分,执之为我所。此识只起我执,不起法执。
护法批判前三家之说,认为第七识缘第八识见分执之为(身内)我,亦为我所,非离我别有一我所。
印顺法师《摄大乘论讲记》据《瑜伽师地论》,认为末那识应是“缘一切种识的瀑流”,应以整个阿赖耶识为所缘境。 整个阿赖耶识,包括此识见分和摄于此识相分的根身、器界,亦即作为认识对象的一切法。是则末那识不但是我执之本,亦应为法执之本。这种说法与火辨相近,在《楞伽经》、《摄大乘论》中都可以找到依据。《成唯识论》卷二说,一切众生及未断法执的罗汉、独觉、菩萨,其末那识缘异熟识起法我见。当然,众生及有学圣者、八地以下菩萨起人我见时,也必有法我见,“我执必依法执而起”故。
笔者认为,末那识所缘境,应该是缘阿赖耶识见分执为内自我,缘阿赖耶识相分所摄的根身(身体)执之为我所,并执此外的一切为“非我”。然染污末那的恒审思量,是一种无意识的朦胧执着,其了别性能昧劣,对阿赖耶识认识模糊。它把本来没有自我感、如同电脑一样的阿赖耶识执取为内自我,将它与“非我”分开,将本来自性空者执为实有,这种最根本的二元分裂,正是一切烦恼之本——所谓根本无明,既有我执,亦有法执。
末那识念念执我,虽然是根本无明、一切烦恼之根,但末那识自身的性质并不是恶的。《阿毗达磨大乘经》说末那识的伦理性质是“有覆无记”——有覆,谓能产生我执,引发烦恼,障蔽佛法,无记,谓其性质为中性,非善非恶。因为:末那识的我执虽可生出烦恼令人为损人利己而作恶,而非直接生起,只有依第六识所起的烦恼才能产生恶业;末那识的我执也能使人为自我的利益或完善、实现自我而起善心,修德行善,当然它也并不不能直接行善,善行须由依第六识所起善心所生起。
末那识的相应心所及所依的根
关于末那识相应的心所,印度唯识学论师有说为我爱等四根本烦恼和触、作意、受、想、思共9种者。法藏《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卷二说,末那唯能起贪、嗔、无明、慢四种俱生烦恼。《成唯识论》卷四认为与末那相应的心所共有18种,如《八识规矩颂》所概括:
八大、遍行、别境慧,贪、痴、我见、慢相随。
后四种贪、痴、我见、慢,即我爱、不共无明(我痴)、我见、我慢四任运烦恼。《唯识三十颂》谓末那“随所生所系”,意谓与末那相应的根本烦恼及其它心所,与其所生的界趣相应,生于欲界则与欲界相应,生于色界、无色界则与色界、无色界相应。
遍行,谓与一切心识相应的心所法,当然也与末那识相应,共五种:
1、触。末那识在意识底层恒审思量,使心识与所思量的境——内自我紧密结合,为触。
2、作意。恒常处于运作状态。
3、受。领纳内自我而产生自我感,《成唯识论》卷二说,恶道众生末那识唯忧受相应,人、欲界天、初禅、二禅与喜受相应,三禅与乐受相应,四禅以上与舍受相应。
4、想。末那对内自我常恒独一的认知。
5、思。念念确认内自我决定是有。
别境慧,谓属于别境心所法(只在个别情况下生起)的慧,指确认实有内自我,然是下意识或无意识的确认,此慧属于邪慧。
毫无疑问,末那识直接与以上10种或9种心所法(别境慧即是我见)相应。
八大,指八种“大随烦恼”:昏沉、掉举、不信、懈怠、放逸、失念(忘失正念)、散乱、不正知。据《瑜伽师地论》,这些随烦恼遍与一切染心相应,故称为大随,“大”,乃普遍之义。说它们与末那相应,是因这些随烦恼的生起,不由意识自主,如修行者意识不想昏沉散乱,而昏沉、散乱、掉举、失念等却常不由自主地来干扰,想要精进,而往往不由自主地懈怠、放逸,既然不由意识作主,则应由末那识的“思”心所决意而生起了。按此理,则与身体相关而不受意识支配的瞌睡、疲乏、倦怠、疼痛、痒、饥渴、性欲冲动等,皆应与末那相应。将八大随烦恼中的不信(不信三宝)、不正知(不如实知)列为与末那识相应,意谓二者乃先天无意识地具有,而与之相反的正信、正知,则须通过意识思惟而建立。
据《成唯识论》卷二,见道到无学(阿罗汉、佛)位,末那识转为平等性智时,唯有二十一种心所法相应、俱起:遍行五种,别境五种,善心所十一种。遍行中的受,唯有舍(不苦不乐)受。
有谓末那识乃“处处作主”者,然其功能昧劣,应非在生活中能处处作主的主人公,这个主人公应为第六意识的“思”心所,《八识规矩颂》说意识“动身发语独为最”,即有意识处处作主之意。若一定要説末那识作主,那么它独自作主的,应只有与所思量之阿赖耶识相分中的根身有关的事,如熟睡中搔痒、突然情况下以手护头之类动作,及生起昏沉、掉举、散乱等大随烦恼。
末那识也应有其所依的根,这即是它底层的阿赖耶识。《显扬圣教论》卷十七谓由阿赖耶识故得有意根,意味阿赖耶识为末那识之根。而阿赖耶识又以末那识为根,《摄大乘论》说“藏识恒与末那俱时转”,又说“藏识恒依染污(意)”,意谓第八识以第七识为所依的根。或曰七、八二识相互为根,《成唯识论》卷四说七、八二识从无始以来相续不断,力用殊胜,互为俱有依:
第七意识俱有所依,但有一种,谓第八识。藏识若无,定不转故。
阿赖耶识俱有所依,亦但一种,谓第七识。彼识若无,定不转故。
唯识学论典中,虽然未明确说阿赖耶识、末那识有物质性、生理性的根,然在人身亦未必无其依处或住处。《成唯识论》卷四说藏识“在有色界,亦依色根”,则在欲界、色界,其所依的第七识亦应有所依的色根。《瑜伽师地论》卷一说心识(阿赖耶)最初托处,名肉心(心脏),死时心识也从此处最后离身,暗示心脏为阿赖耶识所依处,而阿赖耶识为末那识的俱有依、种子依,则末那识的根,也可看作在心脏处。南传佛学即明说心所依处在心脏,意根即在此处,可在禅定中看见,可以说第七识以心脏为根。按藏传密教,末那识的体性持命气,也可以看作它的根,此气以心间为根本,可在中脉内上下移动,而多时住于脐下四指“生法宫”中,为产生俱生身见之本。
末那识之必有
末那识本来是佛教圣者由修证所开发的慧眼所见,它在意识之下运作,微细难察,如何说服未得慧眼者信其必有?《成唯识论》卷五依《摄大乘论》等,引据两种大乘经、列出六条理由论证,称“二教六理”。其所说理由,多数是引据《阿含经》和大乘经,证明末那识及其性质乃佛陀亲口所说,这在佛教因明学中称“圣教量”,即以圣人之言为真理的标准。这当然较难让佛教以外的人接受。论证末那识必有,只有从分析心理现象特别是瑜伽修行中的特殊心理现象,推知末那识存在的可能性,从《摄大乘论》六条理由中,我们可以举出3条:
1、佛经中说,无想定与灭尽定这两种无心的禅定,皆停息了六识及随六识而生的一切心理活动(心所法),然前者系凡夫外道所入的世间禅定,后者唯有佛教中已断尽欲界烦恼的阿那含果以上的圣者方能证入。两种定的本质区别,在灭尽定停息了染污末那的活动,而无想定未能。若不立末那识,便难以说清两种性质不同的禅定之区别。
2、佛经中说,无想天的众生,“一期生中,心、心所灭”,他们虽然没有六识及贪嗔等烦恼生起,定心寂然不动,但只是遮伏烦恼不令现起,并未断烦恼,尤其是烦恼之根——染污末那恒常执我的思量并未停息。如果不讲末那识,仅就现行的意识状态看,这类众生与断尽烦恼入了涅槃的佛教圣者便很难区分,然佛陀分明说这类众生是未断烦恼的凡夫。
3、如果没有末那识恒起我执,当起善心及非善非恶的无记心时,心中并无贪嗔等烦恼,初生婴儿更是如此,是则这时的心便应是清净无漏了,然诸经论皆说其为有漏,我人处于这样心理状态的场合也不少,但可以察觉这种心态并非佛法所言清净、解脱、开悟。那么这不得解脱的不清净,为何种烦恼?只有建立末那识的不共无明——我执,才能说明善心、非善非恶的无记心为什么也是有漏心。
末那识的存在,只要冷静内省,详析心识,也可以直觉去体察。表层心理活动虽然念念生灭,千变万化,但意识深处那种与生俱来、朦胧而顽固的自我存在、自我保护意识,从幼至老,任何时侯都不曾丧失、未尝变化,正是我人所认的最深自我,乃生起自我意识乃至一切意识的根本。末那识持续不已的自我体认、自我挚爱,使众生下意识地保护、维护自已。大概是末那识的自我保护思量,产生无意识的自卫本能,使人在熟睡中虽会翻身而不致滚下床跌伤,使酣眠的母亲不会压伤她怀中的婴儿。太虚《唯识之名义》一文说:
至于睡最熟时,梦亦无有,则前六识皆无。但偶有虫咬及蚊刺时,即时起身盲动,用手搔爬,应知是乃第七末那识执着有我故也。
又,弗洛伊德说:当意识表层的自我意识面临冲突时,人常会无意识地进行“自我防卫”,其方式主要有转移(如失恋后转向拼命工作以消除忧伤)、升华、压抑、投射、反向(以与内心潜藏的欲望相反的行为表现)、退化(以较幼稚的方式表现)、合理化(“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酸葡萄效应”及“甜柠檬效应”之类)、否认、歪曲、幻想、隔离、抵消、补偿、利他、转嫁、回避等,这些自我防卫,皆不由意识思量,当出自末那识相应我爱的自我保护作用。
修行者深观自心时,先观前六识缘起、无常、空、无我,可以感觉到前六识的运作都在头脑内;如此空了前六识后,可以明显感觉到以心脏为中心的一股力量强大的自我存在感,此应是第六识最深的俱生我见,可以明显觉察到它植于底层的末那相应俱生我见。南传佛教修行者或见根本无明为心脏处所现的一种光明,伴随巨大幸福感,这当是染污末那所执的杂染阿赖耶识(有分心),亦即禅宗人所要掀翻的“八识巢窟”。
末那识为“染净依”
《本事经》卷一佛言谓“一结断时,余一切结皆亦随断”,犹如楼阁中心若毁则其余部分皆毁,断人咽喉则断其命,这最关键的一结,即是我慢,因为“诸所有结,细中粗品,一切皆以我慢为根,从我慢生,我慢所长”。此所言我慢,当指末那相应的俱生我见。《成唯识论》卷四引佛经偈云:
如是染污意,是识之所依,
此意未灭时,识缚终不脱。
明确指出,染污末那,是使心被系缚及获得解脱的根本、关键,末那识因此被称为“染净依”。论中解释说:
染污末那,为识依止。彼未灭时,相了别缚,不得解脱。末那灭已,相缚解脱。
强调灭除染污末那,乃获得解脱的关键。末那识的俱生我执,即是不共无明,是一切烦恼、一切有漏心的根株。佛经中说:“异生善、染、无记心时,恒带我执”——众生凡动心起念,不论是起恶心、善心,还是起非善非恶的无记心,都以末那识的我执为基础,不离自我中心的立场。即便行善布施,也难以无所吝惜、毫无分别;即便信佛学佛,也不离求佛保佑我、我要成佛、我学佛比你学得好等的“我”。即便坐禅达无任何念头波动、只有微细心识的无色界定,也还是有个隐微的“我”在,《楞严经》卷九谓识无边处定中“唯留阿赖耶识,全于末那半分微细”,末那识被抑制到一半,乃至最高的非想非非想处定,虽然“如存不存,若尽不尽”,也未离似存非存之“我”,这“我”即是只觉得存在的一点灵明心,乃微细的意识以不到一半的末那识为根,尽管未必有“我”的明显观念,但其实未离命根似的我。《圆觉经》説即使证得涅槃,只要有个能证(现量了知)之心在,也是我相。正是这个“我”,使人起惑造业,浮沉生死,不得解脱。
断除末那的俱生我见,遂为诸乘见道之要。《楞伽经》卷二说须陀洹断分别、俱生两种身见,俱生身见,应包括恒与染污末那相应的四根本烦恼之首——我见,亦即身见(实我萨迦耶见)。断此身见,体会到涅槃,如《阿含经》中所谓“见法、得法、知法、入法,得法眼净”,才能确立对佛法四圣谛的决定信而断“疑”结,“度诸狐疑,不由他知”。只是在意识上理解无我道理的思慧,应无力永断疑结随眠而预入圣流。《唯识三十颂》说末那识“出世道无有”,藕益《相宗八要直解》卷四解释说:
声闻初果以上、菩萨登地以上,真无我解及后得智二无漏道若现前时,亦暂伏灭,故云出世道无有也。
谓三乘见道者在与无我、真如相应时,染污末那的俱生我见皆暂时伏灭。印顺法师《摄大乘论讲记》说得对:
经中说“无我故得解脱”,并不是破除外道的我见就算完事。这还是不能解脱的;不使第七识执着第八识为内自我,这才是破人我见最重要的地方了。
按十二因缘,无明,乃生老病死忧悲愁叹等一切痛苦的总源头,故最直截的灭苦之道,应是单刀直入,集中心力攻破无明。而根本无明,即是我见,故直接观无我,可谓顿悟顿证的诀要,《甄叔迦经》有云:
故知入道,不要别观,总观无我一行亦得,若能明见身心无我,则是见道。
攻破我见,总观无我,应直攻我见之根本——染污末那的俱生身见。禅宗之参究,实际上正是直接在此无明源头上下功夫。
染污末那的转依
佛教诸乘诸宗的修行,皆以断灭或转化染污末那为出世间、见道的关键。《阿含经》及部派小乘的教法,以正智修观,如实正观五蕴、十二处、十八界,其中的意根、意处、意界,其实皆指染污末那。大乘唯识学更明确将染污末那与意识一起转成智慧为菩萨初见道。染污末那的我见,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意识自我意识,世间的持戒、禅定等修行,乃至念佛、持咒、修本尊法等,都不能损伏与末那识恒俱的我见等四种任运烦恼,甚至会增益四任运烦恼,即已经离欲、深入四禅八定者,此四烦恼犹现行或眠伏,不是任何世间之道所能伏断的,只有依佛法修行到见道位,照破末那识相应的俱生我见,亲证无我之真实,此四烦恼才一时顿断,暂不现行,然从现观出,还复现行。小乘阿那含圣者及大乘六地菩萨入灭尽定时,染污末那暂灭而未断,一直修到小乘阿罗汉位、大乘八地菩萨,染污末那的人我执才永断无余。末那的法我执,则要到佛地才完全断尽。
按藏密之说,染污末那与命根——持命气为一体,若见道、修道者灭却染污意,岂非断了命根、导致死亡?答:依唯识学,见道、修道,并非消灭末那识、断灭意根及命根,而是以正智观照,断灭染污末那之念念内执有一与“非我”相异之实常自我的错误执着(我见、我痴)。见道以上菩萨法空智现前之时,将末那识恒审思量的功能转化为“平等性智”——等视一切而不起自他等分别的无意识智慧。末那识作为意根和命根的作用,触、作意、受、想、思五遍行及慧等心所,并不消失,只是将与其相应恒审思量内自我的不正慧心所(非量)转为恒审思量无我、真如的正智(真现量),将与其恒俱的我见等四种根本烦恼断灭。《显扬圣教论》卷一谓末那识若断除与四种任运烦恼的相应,则于一切时思量自他平等。《成唯识论》卷四云:
能审思量名末那故。未转依位恒审思量所执我相,已转依位亦恒审思量无我相故。
修到成佛,末那识恒审思量的功能也并不消灭,只是将染污的恒审思量有实我,完全转化为恒审思量无实我的真如而已。同论说第七识“未转依位,恒缘藏识,既转依已,亦缘真如及余诸法。平等性智证得十种平等性故,知诸有情胜解差别,示现种种佛影像故”。
染污末那与第六识、第八识粘连,甚难分辩,又为众生命根,极其牢固难破,如萧平实居士所言:“一切天主之威神合为一力,亦不能坏任一有情之意根”。 而染污末那不灭,烦恼生死不已。
染污末那的转化,只能从第六意识下手,靠意识特别殊胜的思择力量。染污末那虽然隐微难睹、恒行不断,但因为其思量昧劣不明,常与意识紧紧粘合,同时运作,故可靠意识深观无我,与第六识的俱生我见同时俱断。经云:“意如刀剑锋,不能自割自”,意谓末那不能靠末那自己断除,必须依靠第六意识之思维观修,方能转断。《成唯识论》卷四说“平等性智相应末那,初起必由第六意识,亦应用彼为开导依”,谓第六意识为证得平等性智的前导。《宗镜录》卷五七云:
谓第七识是第六所依根,第六是能依识,能依识既成无漏,第七所依亦成无漏。谓第六入生、法二空观时,第七识中俱生我法二执现行伏令不起,故第七成无漏。
藕益《灵峰宗论》卷三之三说:
但第七是第六不共亲依,故六转,七不得不转。
其《成唯识论观心法要》卷四谓第七识之俱生我执细故难断,必先用第六识及其相应之正慧心所,“依于大乘教理如实观察,俾无我正解种子渐熏渐著,至成熟位,方得无漏实智现前。又即以此无漏实智,数数勤修,然后四烦恼种方得永断。”问:既由第七识令前六恒成杂染,何不直接用第七识修无我观,如灸病得穴、伐树得根?答曰:第七我执本由第六识之所资熏,故修行仍然须以第六识为病之穴、树之根。“况第七识从无始时来至未转位,一味有覆无记性摄,不与信等诸善心所相应,又无欲、解、念、定之力,何能自修无我观哉?”
用意识转依染污末那,方法大略有五:
1、以人法二无我的决定正见深观俱生我执。如小乘佛学以三法印及十六种观智修毗婆舍那,用析空的方法,一一观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皆悉苦、空、无常、无我,其中观五蕴中行蕴、识蕴,即包括观末那识,观十二处之意处及十八界之意根界,也是观末那识。又如智顗大师《六妙门》等所说用四句推检法观无我,宗喀巴大师《菩提道次第论》所言用中观见从一多、三时及与五蕴的一异等方面观无我,法相唯识学由名、义、自性等四种寻思观无我真如等。当意识层面的俱生身见被打破,真正“名言道断,心行处灭”时,与末那相应的俱生身见理应被暂时打破。
观一切有为法包括前六识及其相应心所,无非观其皆从因缘生,故无常、无我、无生,其无常、无我、无生相不难观修。而末那识无始时来、任何时候皆相续不断,可谓常一、具有“同一性”之“我”,何以观其非常、非我?答云:当观其虽然貌似常一,但它本身并非自我,也不自认为是自我,而是缘阿赖耶识认之为自我,落在能取所取的相待关系中,故也属因缘所生法,必然无常,只是一股念念相续的妄执之流,犹如奔腾流动的河水,并非凝然不动的无为法。《成唯识论》卷二说,末那识无始以来虽无间断,“而有转易,名转识故,必假现识(阿赖耶识)为俱有依方得生故。”究其实体,终不可得,唯属迷执而已,如《起信论》所比喻:犹如迷人认东为西,其“迷”并无实体。《大般涅槃经后分•应尽还源品》佛临涅槃前三反告大众曰:
我以佛眼遍观三界一切诸法,无明本际性本解脱,于十方求,了不能得,根本无故,所因枝叶皆悉解脱。无明解脱故,乃至老死皆得解脱。
谓观根本无明本空故,性本解脱,从而消灭老病死的根本,是佛陀入般涅槃、居常寂光的诀要。此所观根本无明,主要是染污末那的俱生我法二执。
又:末那识虽然执有内自我,而所执阿赖耶识亦属犹如暴流的生灭法,非常一自在的实我,且此识从来没有自我意识,不思量自我,只如一台电脑,自动按一定规则储藏、处理信息。其体性,或其所依的如来藏、法界、第九识,更是等同于法性,从来无我、空。故末那识的执着,完全是错误的“非量”。
《大乘义章》卷三说,第七识的熏转有二法:一、六识中闻无我义,起闻思修,熏於本识,成无我种子,熏习第七识,令其我执渐微,无我解起;第七识我执薄故,第六识起惑亦薄,如是乃至永离我执,灭烦恼障。二、六识中闻说佛性常住,真我平等,如如一味,起闻思修,熏於本识,坏无明地。“无明坏故,本识不成。本不成故,种子不立。种不立故,执识不生。执不生故,无我解灭”,乃至断除所知障。又说悟解第七识有三种观:
一者妄想依心之观,观察三界虚伪之相唯从心起,如梦所见,心外毕竟无法可得。二者妄想依真实观,观妄想心虚构无自,依真而立。如波依水,迷依妄。三者真实离妄想观,一切法唯是真实缘起集成,真外毕竟无有一法可起妄想。既无有法可起妄想,妄想之心,理亦无之。
用逻辑思维推理修观的方法,可以破除第六意识由逻辑思维建立的种种戏论,但当达到“名言道断”后,如实智慧也未必能显现,在破除俱生我执、转化染污末那时,往往不得力。当然,也不无即此观修便能见道的利根人。
2、向内参究“我”、能观者、能念佛者、能参究者、能觉照者等,或参“无梦无想时主人公在何处安身立命”等“活句”,一朝掀翻八识巢窟,则染污末那自然转化为平等性智。这种方法超越逻辑思维,利用“疑”的作用调动起全部心力,直攻根本无明(主要是染污末那的俱生我执),扎实可靠。
3、顿体心性、真如,以所见真性消融染污末那的习气。如大圆满依见修澈却定等,然须先得大圆满决定见,了现前一念即是实相。天台宗圆顿止观依圆解修圆观,顿观不思议境,亦属此类。如智者大师《四念处》卷四谓顿观一念无明心即是法性:
此之观慧,只观众生一念无明心,此心即是法性,为因缘所生,即空即假即中,一心三心,三心一心。……今虽说色心两名,其实只一念无明法性十法界,即是不可思议一心具一切因缘所生法。一句,名为“一念无明法性心”;若广说四句,成一偈,即因缘所生心,即空即假即中。
此所谓即是法性的“一念无明心”,主要指意识,也包括意识之根染污末那,它虽然染污,但当体即是法性、诸法实相,即空即假即中,具足一切。当就现前一念,以意识观见法界全体之圆满理境时,一切不符真如的戏论分别刹那灭尽,染污末那的俱生我法二执自然会随之转依。
4、修持名念佛或忆念念佛,当念到无所念佛、无能念心,真达理一心不乱时,末那识俱生我见便可能被打破,此即《楞严经大势至圆通章》所谓“不假方便,自得心开”。藕益大师《灵峰宗论》卷三之一说:
况势至一门,本属根大,意根为主,五根从之,故曰“都摄六根净念相继”。意根即第七识,七识无始时来念念执我,今以妙观察智力,令直下念佛,甜瓜换苦瓠,非寻常攀援心比。
据实修经验,须先开圆解,深解“是心是佛”、“念佛心是佛”,行藕益大师所谓“理持”,或兼修参禅,或兼参究念佛,方易打破我执而开悟,近代以来由此门开悟者最多。若未通彻教理而只是持名念佛,一般只能达到事一心,难以打破第七识。
5、修气脉明点。按密教之说,染污末那既然常住于脐下,产生持命气及俱生身见,则在脐下气生之处(“生法宫”)观明点或拙火,及通过修宝瓶气、欲乐定等,在脐下激发拙火,令其循中脉上升于顶,融化顶上智慧之体白菩提明点降下,于所随生乐空不二的觉受上以正见认持,则染污末那所生俱生身见较为容易断除。或修本尊法,在末那及阿赖耶识之本——心轮上,观想咒轮而持咒,或观想明点,修“随察渐收”二种三摩地而观空.。这种方法因有气脉、生理的基础,工夫扎实,力量强大,起码提供了转化染污末那所需的生理能量(智慧气)。宗喀巴大师《密宗道次第论》等强调,仅仅修气脉明点得乐空觉受或见心性喻光明,若不以人法二无我的正见修观,犹不能证得真如,其觉受往往与外道共。此说当属合理。
当打破俱生身见即根本无明时,会暂时体验到涅槃妙心,因此自然确立对三宝、四谛不可动摇的正信,永断分别身见,疑(对三宝的疑惑)、戒禁取见两种见所断惑,也随之顿断,入三乘见道位。若先依大乘别教或终教发菩提心而观修,则可入别教初住(发心住),若先开圆解,依圆教义观修,则可入圆教初信位,大开圆解,明悟一即一切之妙理。
末那相应俱生身见的伏断,一般虽然须善知识的印证鉴定,但自己也可以依教依理判别,这大概主要有三条标准:
1、体验到涅槃之常乐我净或灭谛之“寂、静、妙、离”,发身心轻安,从而对四谛、真如理完全接受(得八忍),且能理解、应用(得八智),没有丝毫疑惑(断疑),确信自己依此道必获解脱,确信必有依此道获得解脱的佛、罗汉等圣众。若对三宝有丝毫疑惑,即非真断身见。
2、真正达到“名言道断,心行处灭”,无能见所见、能证所证。若有丝毫能证相,即未离身见。可以《摄大乘论》中关于“无分别”五种远离相判断:远离不作意、远离超寻伺相(二禅以上定境)、远离寂静相(无想定、灭尽定)、远离自性相(如槁木死灰)、远离执息念——无分别智虽无名相、能所之分别,但非如不作意、定境、木石、息念等之痴然无分别,而是虽无分别却有亲证真如的智慧。又可以《圆觉经》中关于我、人、众生、寿命四相的解释作为标准验证,不落四相,方为破俱生身见。
3、获得与无我之真实相应的现量般若智,这种智慧有伏断、转化烦恼的巨大力量,只要用上,便可在刹那间消融烦恼。特别要在关系自己切身利益的事上检验,若无力顿然消融深重我慢我爱,则所获般若必不真实,非真断身见。
另外,禅宗的一些能完全堵死理路的公案,如“世尊拈花迦叶微笑”、“庭前柏树子”、“吃茶去”、“无梦无想时主人公在何处安身立命”、“死了烧了什麽处相见”等,也可以作为试题以自我测验,真断身见而见性者,应能明白其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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