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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撞击和喊叫声一齐消失,我忙不迭回头寻找,人影跌落之处,目光所及的那个人却让我提着的一口气乍时哽了回去——那不是小白,竟是方才占尽上风的西方鬼帝赵文和!他跪在地上,用独臂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头颅低垂,五指紧握,似乎正陷于极大的痛苦之中。
“那只手,也不想要了吗?”背后猝然轻轻一句,把毫无准备的我吓出了一个哆嗦。
我转身,小白已经站了起来,除了有些磕磕碰碰的擦伤外并无大碍,他甩甩头,甩掉残留在脸上的碎石细末,然后愣在那里,似乎也对眼前的状况非常费解,疑惑间,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说话之人——银发黑袍的神巍坐塌上,左手有意无意地轻抚着身侧油亮光滑的黝黑皮毛,一只隐形的妖魔正在他丧失瞳孔的双目后蠢蠢欲动,贯穿众人,对着跪地颤抖的赵文和龇牙狂啸!四周的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割裂了,支离得每个人噤若寒蝉。
“噗!”不详的声音。
再回头,堂堂西方鬼帝此刻竟孱弱得不堪一击,大口的鲜血自他的嘴里喷出,洒在青灰的石砖地上,宛若千斤重负压在肩头,姿势几近匍匐。蓦地,他诡异地扬起脖子,仅存的右臂被看不见的怪力扭折到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拉扯着他的整根脊梁向后弯曲,骨头咯咯作响,如同正在遭受骨碎身裂的极刑,嘴巴因痛苦而咧开着,却又倔强地牙关紧闭,红得悚人的血丝一缕缕挂在白森森的牙上,触目,即惊心。
“王上,请息怒。”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出言劝阻,令我略感意外,说话的居然是醪嗔子。
“王上!赵大人只是一时气愤沙华在您面前无礼,所以才出手教训,并无冒犯之意!”
“请王上手下留情!”
“王上!他并非有心在殿前动武!”
“王上……”
仿佛被醪嗔子一句话招回了魂,四方鬼帝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求情。我吞了口唾沫,别过脸假装看不见,这些神神叨叨的鬼仙里除了小白和杨恒外我谁也不认识,谁挂了都与我无关,倒不是因为赵文和的不友好举动而心存报复,只是我隐约感觉到,这北阴殿里的水极深,每个人的行为都无法预料,聪明点装聋作哑吧!这一招要是使在我身上,搞不好已经被掰成了两瓣,丰都大帝绝对不能惹,千万别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引火上身,殃及池鱼。打定主意,我的头越发低得乖巧,盯着夹脚拖鞋心无旁骛,两眼不望身外事。
“王上,赵大人罪不至死,您断不可如此草率,好歹他也是一方鬼帝,哪怕当真罪无可恕,也需上呈玉皇天帝再作定夺。”
貌似周乞这句话很有说服力,大殿里的紧张气氛瞬时缓和了几分,我小心翼翼地偷瞄,赵文和正趴在地上大口喘息,那令人窒息的死亡威胁消匿无踪,看情形他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神荼见状,立即上前,扶起重伤的同僚,迎着丰都大帝还算没有异议的目光,深鞠一躬,架着赵文和退了出去,消失在黑色假山的另一侧。伴君如伴虎,这话搁在哪里都是至理名言,原来神仙也不是那么逍遥自在。
“周乞,你在用天帝压我?”这厢边,丰都大帝阴侧侧地开口,刚刚偃旗息鼓的妖魔又在他眼中的白茫后探头。
“属下不敢。”周乞恭敬有加却又答得不卑不亢,“只是依据天条法例,理当如此。”
“周大人,请您好好管管您这些徒弟,北阴殿里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放肆?”醪嗔子娇眉一竖,兰花指颠颠地伸了过去,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隔开了二位鬼帝。
“请王上息怒,属下等定当自罚。”背脊微屈,周乞郑重一揖。
“罢了罢了。”锦袍长袖一甩,差点甩到中央鬼帝的鼻子上,醪嗔子故作威仪道,“没什么事的话,退了吧,让沙华和这个谁谁该干嘛干嘛。”
听了这么久,总算听到句望穿秋水的台词,对对,醪姐姐,太英明神武了,没事了,赶紧退了吧,别拒绝,千万别拒绝啊。
“且慢。”不亚于五雷轰顶,我忿忿然望向说话的中央鬼帝,老爷爷,您哪来这么多栀子花茉莉花呀,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还有一位关键人物,也是整件事情的起因,希望王上能够屈驾一见。”周乞言辞凿凿,恳切至深。
“又是谁呀?”醪嗔子不耐烦地叉腰撩发。
“是这位小姑娘的老朋友。”老人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姚卉子。”
峰回路已转,柳暗花却未明,我的下巴都快砸到了地板上,这都是哪跟哪啊?你们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姚卉子是死了的,所以她会来阴曹地府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桩桩件件都将矛头指向我,我是不是遗珠或者有没有阴阳眼真那么重要吗?阴谋,很深很深的阴谋,装聋作哑想必是没有用了吧。气急败坏间,混乱的视线扯到个熟悉的身影,某人正用一双绿得惊心动魄的眸子盯着我瞧,简直是往枪口上撞,这北阴殿里,上上下下我都得罪不起,偏偏又憋了一肚子莫名其妙,只好柿子拣软的——或者拣习惯的捏,于是,我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宣。”
单调的字节打乱了我的气势,丰都大帝说“宣”,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的谎言将会被马上戳穿!欺君之罪啊!不对,冷静冷静,姚卉子最多只知道我是遗珠,却并不晓得阴阳眼和小白恢复真身的事,这么说来……我一眼扫过沙华和杨恒,现在最紧张的应该是他们吧,之前可是他们一口咬定我不是遗珠的,暗自捏了把汗,却没有从他们脸上看到任何和紧张有关的情绪,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姚卉子带到。”不算耳生的声音。
我回头一瞅,果然是光头神官,他手中握着根漆黑的锁链,拇指粗细的铁条蜿蜒纠缠,拖拽到地上,链子的那一头,蜷缩着姚卉子娇小苍白的身躯,几乎衣不遮体,神官每走一步,她便往前蠕动一截,原本秀气乌亮的长发粘成一缕一缕,遮住了容颜,等到爬近了,才发现她身上还布满着深深浅浅的抓痕,指甲更是外翻破裂,嵌着不知是血还是肉的絮状物体,红的,黑的,白的,夹杂堆积,惨状不忍卒睹,揪心揪肺的难受。其实至始至终,我对她都没有多少恨意,或许还带着些许同情,这样的光景,无论如何都不是我愿意见到的。
“怎么回事?”周乞厉声喝问。
“属下……属下不知,刚刚去提她时,就已经是这样了……这些伤,好像……好像都是她自己抓的。”光头神官唯唯诺诺,脸色惨白。
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周乞猝然闭目,疲惫地挥了挥手,命令他的神官退下。良久,没有人说话,老人低头,蹲下身子,目光里满是仁慈,他伸手拨开姚卉子脸上黏乎乎的黑发,露出她本来清秀的面容,只不过这面容上如今刻着的,是深深的恐慌、茫然、以及不知所措。
“姑娘,你可是姚卉子?”温和的语调,传达着善意的安抚。
迟钝地点了点头,又埋下脸去。
“你可认得这个人?”周乞指着我。
又是一样的点头。
“你……”犹豫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你和叶凯是否曾袭击过她?”
没有反应。
“姑娘,你还能说话吗?之前你告诉过我们的,能不能在这里重复一遍?”耐心慈悲的声音,煦暖得像三月里的阳光。
还是没有反应。
“范洁是不是遗珠?和你订契约的叶凯是不是想吃了她还阳?告诉你们还阳蚕咒的那个人是谁?”北方鬼帝张衡按捺不住了,倒豆子般抖了出来。
周乞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观察姚卉子的反应。
“遗……遗珠……还阳……”听到这两个词,姚卉子猛抬头,嘴里念念有词,失焦的眼睛四处乱瞄,挣扎着想站起来。
“别怕,别怕,姑娘,你冷静一点。”周乞赶忙俯身安慰。
却已然晚了,姚卉子竟像疯了似的,兀自凄厉地一声大叫,蜷作一团,瑟瑟发抖,十指如钩,生生朝自己猛抓下去,凡是双手能碰到的地方,皆无幸免。我在一旁看得头皮发麻,耳膜里全是她撕心裂肺的嗥叫,完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好在周乞眼疾手快,一把擒住姚卉子的双臂,两三下,不知用什么方法使她安静了下来,重新恢复到一幅痴呆茫然的模样,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结束得太快,我怔怔怵在原地,没了反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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