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ons隱知_神秘學網站(指引社)

楼主: 飛翔朱雀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转帖]【灵异原创】小白(连载中)——作者:范洁

[复制链接]
41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1 12:55:34 | 只看该作者
(三十八)

  曼珠带着几分醉意凑过来,眯起一对暗红色的漂亮眼睛盯住我猛瞧,“就算上辈子是蟑螂、跳蚤、神仙,妖怪、都是前世啊!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我的表情估计比她还要茫然一百倍,心里直嘀咕,“帮帮忙,你问我,我问谁。”

  “算了算了。”原来纯粹自问自答,曼珠头一昂,眉一皱,双手叉腰地忿然道,“大概是外面的日子让我的能力减弱了,看来一时半会还补不回来。”

  “被封印畜牲道会减弱你们的能力?”我忽然想到了小白。

  “你们?畜牲道?”美女惊讶地转了半圈眼珠子,将它锁定在我的脸上,“你怎么知道这些?”

  “沙华在她家里。”被忽略很久的杨恒终于找到机会证明他的存在,“而且完全不把封印当回事。”

  “恩,没错。”我老实巴交地补充,“他本来是我的小狗,但是每天都不原意乖乖待在里面。”

  三秒钟的绝对静默,曼珠的嘴角开始隐约抽搐,接着,这位特立独行的花妖捂住肚子,猫下腰,差点抽到撒手人寰。

  “娘亲厄!那小子……那小子给人作宠物……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我不行了……”

  乐够了,颤颤巍巍地重新站好,曼珠抹了抹眼角飙出的泪水,拼命忍住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做他的主人不容易吧,辛苦你了,小妹妹。”

  “……也还好。”非常有良心的我实事求是地回答,“他除了人格分裂,外加经常鄙视我……其实,也帮了我们好几次。”

  “噢?他会主动帮人?”收起幸灾乐祸的戏虐,曼珠有些诧异,“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这倒是很出乎意料啊。”

  “出乎意料的事多着呢。”接话的是杨恒,见缝插针地催促我们,“两位小姐,讨论完了吗?可以走了吧。”

  “不走又怎样?”刚刚被转移的不满情绪再度回流,曼珠挑起半边眉毛,“别以为我怕你,我是给神官面子而已。”

  “噢?”杨恒倒也不气,优雅地扶了扶眼镜,似乎随口说道,“沙华恐怕马上就要下来了吧,接他的人应该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曼珠像是被电到了般,骇然<敏感詞>两步,脸色“唰”的一下比石灰还要白,看这架势,估计酒也醒得七七八八了。

  “你……你说什么?他明明还没完成惩罚,你少唬我。”

  杨恒却不答话,展现出令人折服的精确笑容,默默点头。

  突觉眼中身影晃动,曼珠逃也似的从我们面前消失,只留下秀发翻飞时眩目的晶晶亮亮,一句话几乎是从十米开外的地方远远飘来:“千万别说见过我……”

  “早知道这么管用,一开始就用这招了。”杨恒揉着鼻梁,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

  “什么情况?”我深度茫然,怎么妖人都这么喜怒无常,行为古怪?

  “她还没做好面对沙华的心理准备。”杨恒领着我沿石板阶梯继续向下,一面回应着街道两旁向他打招呼的鬼域居民,一面对我说道,“是害怕。”

  “噢……因为连累小白而心虚的缘故吗?”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杨恒轻笑,“沙华对你说过多少?关于当年的事。”

  “也没什么,他总是说一半留一半,都是我连拼带猜凑出来的,不过,相信八九不离十吧。”

  “是吗?”杨恒无意识地接着话,看我的视线定格在头顶的后上方。

  于是,我条件反射地回头望去,果然,方才那话不是唬人,沙华的确已经走了过来,跟着一起移动的是浓烈的绿色雾霭,凝固在略显苍白的躯体周围,两个和杨恒差不多装束的男子,一前一后,保持着安全距离相随。削直的三人,第一眼还挂在数米开外的地方,第二眼就荡到了跟前,这速度,与其称之为“走”,倒不如说是“闪”。与之呼应的,是街边路人同样敏捷的身手,仿佛避瘟神般,不是钻进自己的小屋,就是躲进支离的暗巷,孩子被神态警惕的长者禁锢在怀里,不容半点有失。杨恒拽了拽我的胳膊,也混迹于他们当中,退到一旁。

  原本喧闹的街巷顷刻间寂静下来,连风也敛去了声息,我发现没有几个人敢直视小白的目光,我或许是标准的无知者无畏。但一点不怵,却是假的。就算我自认曾和他说过许多话,献媚拍马的求过,感激涕零的谢过,理直气壮地骂过,他偶尔也会不甘示弱地与我针锋相对,礼尚往来。但那是小白,不是沙华——杨恒在鬼门关下如是说。

  我从来不知道,稍微改变一下身份和外貌,就能让一个人变得如此彻底,强烈的差异由内而外,从他绿得看不清的眸子里透出来,带着情绪缺失的固定。

  小白——不,沙华,目不斜视地掠过眼前,快得只剩下轮廓,黑沉的发,白净的袍,几个闪身后就隐匿在山脚下的灯火中,可以看到人群被他拨开了又聚拢。

  “人们都讨厌他吗?”我问杨恒。

  “可以理解的。”考虑良久,他斟字酌句道,“算不上讨厌,只是……不愿意,也不能靠近。”

  “所以他在这里没有朋友?”

  “或许成了习惯吧,隔着三步距离交朋友是件很麻烦的事。更何况那小子,从来不给任何人机会。”杨恒回答。

  我是个富有爱心的善良人,于是这一刻,决定小小同情那个名叫沙华的人一下下。

  “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跟上杨恒的步伐,我忍不住开口。

  “什么?”

  “你说过,阎王对沙华的惩罚,福祸双倚。我现在大概明白一点了,也许阳世的那个小白,会比较快乐吧。”

  “聪明的小姑娘,不过想问题太单纯了。”杨恒半褒半贬。

  “哪个部分单纯?”我皱眉。

  “复杂的东西不适合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说着,杨恒举起手臂,指向前方,“我们快到了,丰都大帝的北阴殿。”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2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1 12:56:01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九)

  顺势看去,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明暗交汇处,尚有十多步脚程就可到达盆地底部,从左至右,建筑群与走马灯一齐消失在那里,笔直划分出一条近乎完美的分界线。继续前行,人烟渐渐稀疏起来,等我踏过最后一级台阶,重新踩上细碎的石子地,已然将浩瀚灯海和白墙黑瓦下的芸芸众“鬼”悉数抛在了身后。

  面前,又是一条河,水气氤氲。

  它横跨过我的眼帘,仿佛是镶在无边黑幕上的一块血石,月光从背后倾泻而来,撒在河面之上,却没有反射出想当然的粼粼波光,竟像是照着平滑的镜子,借着最后一丝光亮,忠实呈现出落入它范围内的一切景象,只有微风拂过的时候,才勉强泛起点波澜,风还未走远,它便又迫不及待地恢复常态。脚下的石子地是它的河岸,五米来宽,几乎被火红的彼岸花丛完全覆盖,越靠近水域,越是开的嫣然。

  “忘川河吗?”熟悉的血黄色,怎么会不认得。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北阴殿在哪里?”

  “河对岸。”

  我努力眯起眼,对面的黑暗却仿佛可以吞噬光亮一般,连月色也透不进去,乌压压的空间,无边无际,提醒着人类对未知事物与生俱来的恐惧。

  “怎么过去?”我左看右看,也看不到一种叫做“桥”的东西。

  “坐筏子。”

  “筏子?”我惊呼,“就是那种用竹竿扎成,没有船舷,一吹就翻的小筏子?”

  “你形容的应该没错。”杨恒侧头想了想,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不是吧!”我急得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们不是说忘川河下面也有不能投胎的死灵吗?坐筏子安全吗?它们可是袭击过我啊!”

  “谁能肯定在湖底袭击你的就是忘川河?”杨恒又摆出一幅不容置疑的神官语气,“没有证据显示,忘川河曾在那日流入阳世。”

  “小白说我和长浩的阴阳眼就是证据。”我不依不饶地驳斥。

  “只能说是一种可能性。”杨恒透过狭长的镜片审视着我,目光严峻,“请记住,范小姐,谨言慎行,不要做任何主观臆测。”

  “什么叫主观臆测?会死的是我,你当然无所谓了。”甩开他的袖子,我负气地双手环胸,瞪着貌似平静的河水,又急又怕,却无计可施。

  “我没这个意思。”杨恒似乎叹出口气,明显缓和了音调,解释道,“这一段水域很安全,河下什么都没有,你放心。”

  “真的?”这种时候才说这样的话,我怎么相信?

  “忘川河实际上分好几段,人们通常所指的那截在阎罗第十殿里,幽冥沃石之外,奈何桥下,那里才是真正的忘川河。”

  “谁知道你是不是说来哄我。”尽管有些许动摇,但我仍然保持着一定程度上的谨慎。

  “范小姐,我没有必要骗你。更何况你现在是生灵,不是肉身,没有被袭击的价值。”

  我怒,居然说我没价值。

  “退一万步,就算真有危险,这里是丰都鬼城,我是冥司神官,请相信我,绝对有能力保护你的安全。”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重点在于怀疑也没用啊!人家的地盘,让我往东哪敢往西。况且杨恒还算讲道理,一路上有问必答,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自从上了幽冥船,我就没有任何立场了,完全是俎下鱼肉,他肯花功夫来解释劝导,已是诚挚之举,我又何必浪费时间呢?

  “好吧。”打定主意,我仰起头看他,“我信你。”

  斯文的银框眼镜折着白晃晃的光,露出嘴角上扬三十度的惯性微笑,杨恒带着我在河岸上向右移动,密集的花簇里出现了一条蜿蜒小径,显露着被长期践踏出来的不规则形状,石子路的那端,是一个普通到近乎简陋的老旧码头,三尺来宽,杵着半截枯木,枝丫上挂着一盏油腻腻的煤灯,散发出孤零零的光晕,刚好够照亮这巴掌大的范围。整幅场景,透着说不出的凄凉萧瑟,和之前灯火通明的热闹山镇成天壤之别。

  刚在码头上站稳,立刻有一尾竹筏不知从何处晃了出来,无声无息地靠近,飘至眼前,才就着微弱的灯光看清撑船人的模样,竟是一位年逾古稀的白发老者,佝偻着身躯,赤脚短衫,斗笠下的脸像是被太阳烤裂的干土,千沟万壑,让人恍惚产生行将就木的错觉,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紧紧地握住竹杆,不知究竟是他支配着竹竿,还是竹竿支撑着他。

  我担忧地望了望杨恒,他却不以为意,顺手拿下码头上唯一的那盏煤油灯,递给老者,随后率先踏上竹筏,做出接应我的姿态。咬咬牙,把心一横,我死命拽住他的胳膊,二话不说地跟着跳了过去。让我意外的是,竹筏并没有出现像想象中的剧烈摇晃,依旧稳若磐石,稍微安心了些,筏子才慢慢地驶离码头,扎进如墨般化不开的漆黑一片。

  油灯在老者的左手中,自然地垂挂腿侧,他的右手还是克尽职守地握住竹竿,一动不动。等等,他没动,筏子却在动!观察到这背乎常理的状况,我的心咯噔一下,抓住杨恒的双手跟着不自觉地抖了抖。

  “没事。”杨恒轻声说道,“他只是守灯人,筏子不需要撑。”

  “守灯人?你指这盏煤油灯?”

  “对。只要手上有灯,就能通向对岸,每个筏子一盏,到了码头挂上去,等着需要渡船的人交给他,便知道要走了。”

  “这么说,有很多筏子吗?”我环顾四周,依稀感觉好像少点了什么,却说不上来。

  “具体有多少我也不清楚,不过两边码头加起来只有二十来个,所以更多的筏子只能来回游荡在忘川河上,不断寻找空着的码头,挂上自己的灯。”

  “听起来这个工作好像很无聊啊。”我看了看形容枯槁的老者,难怪如此失神,肯定是被闷的。

  “何止无聊,是永无止尽,渡满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守灯人才可以放下河灯,转世投胎。”

  “啥?”我低头瞅了瞅不足两米宽四米长的竹筏,“这么小的筏子一次能装几个人?码头还要用抢的,那要渡到什么时候啊?”

  “只要筏子没满,守灯人就不能拒绝任何一个需要上船的人。”杨恒玩味地说道,“哪怕他已经渡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人,下一船却装了超过一个人的数量,就会前功尽弃,从头算起。”

  “那岂不是纯靠运气?!”我倒吸一口凉气,“变态!变态!这是谁想出来的变态招数?肯定又是用来惩罚人的对不对?”

  杨恒笑得高深莫测,缄默不答。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3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1 12:56:13 | 只看该作者
(四十)

  筏子走了十多分钟,四平八稳,我这才放宽了心,决定坐下来歇会,一边揉着酸痛的小腿一边继续东张西望,终于知道那少了点的东西是什么——岸上的如潮灯海,消失了。之前曾给我带来仿若苍穹倒转般震撼观感的大片建筑,其占地面积和灯火数量可想而知,眼下我们就算离码头再远,至少也该看到点零星光亮吧,可实际情况却是,不论哪个方位都是绝对的黑暗,回头路已经全然瞧不见了。

  又是怪事一桩,身心俱疲的我一旦松懈下来便没了力气再开口,此时此刻也懒得问了,反正与我无关,俗语有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既然杨恒都说没危险,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想到这里,我干脆盘腿坐好,单手支起下巴,准备以这种姿势打发剩下的时间。

  竹筏匀速移动,杨恒背手而立,河面上风平浪静。我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我范洁活了二十四年,既为人低调,也胸无大志,原想每月拿个几千块的薪水,赚赚花花,一辈子不图富贵荣华,只求快乐安心,却偏偏遇到这般匪夷所思的遭遇,家里养了只妖怪不说,还把牛鬼蛇神惹了个遍,果真应了那句古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只盼这趟阴曹地府之旅速战速决,千万别拖泥带水,回去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解决,什么阴阳眼,什么现世遗珠,我还熬得过这犯太岁的本命年吗?啥时候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啊!郁闷,这场闹剧的开头,究竟是谁的杰作?

  小白!肯定是小白!就算他不是始作俑者也绝对逃不了干系!遇到他之前,我的生活姑且算得上阳光灿烂,自从这只千年老妖在我面前现了形,怪事就一件件接踵而来,纵观全局,还指不定是谁带衰了谁呢!哎,不对不对,妄自揣测似乎太没良心,怎么说他也救过我的命,还为这事差点让神官记了一笔,以怨报德,不是淑女所为啊!否定,否定。

  盯着黄不黄红不红的忘川河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头绪,罢了罢了,我的未来显然已经脱轨,非常理所能解释,光想能想出什么来?天无绝人之路,走一步算一步,随遇而安吧。自我劝慰一番,心情稍为平和了点,还是找点话题来聊聊,免得又胡思乱想。

  “还有多久到对岸?”我抬起头来问杨恒。

  目光所及的事物像是颗重磅炸弹,脑子豁然一搐,被轰得眼冒金星。

  “杨恒?”急忙忙转身扫视,努力抑制着语调中的惊慌失措,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两个颤音。

  因为,无人回答。

  捂着狂跳不已的心脏,我哆嗦着站起来,顿觉天旋地转——小得可怜的竹筏上,生生只剩下我一个人!

  什么时候?他们什么时候不见的?杨恒,还有守灯人,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一盏残旧破败的煤油灯,映照着呆若木鸡的自己。

  筏子停了,黑暗如帘幕般笼罩,我仿佛被全世界所遗弃,杨恒的话言犹在耳啊!

  “这里是丰都鬼城,我是冥司神官,请相信我,绝对有能力保护你的安全。”

  愤怒和恐惧交织着冲上脑门,我终于忍无可忍,对着深不可测的重重黑幕抓狂一吼:“骗子!骗子!都是大骗子!”

  发泄完毕,勇气霎时耗尽,我颓然跪地,四周依然死气沉沉,回应我的,只有筏尾那一束貌似随时都会熄灭的孱弱火光,嘲笑着摇曳。

  现在该怎么办?为什么要扔下我?不是去见丰都大帝吗?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忘川河上……什么目的?什么企图?莫非……脑细胞飞速工作,掠过无数可能,当我捕捉到最骇然的那一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将自己挪到竹筏中心,警惕地左右张望,生怕从河里窜出条狰狞的大蛇来。范洁,冷静!我是生灵,不是肉身,应该吃了我也没用吧。啊!不对!这话也是骗子说的,能有多少可信度?

  求人不如求己,尽快上岸才是正理。主意已定,我咬咬牙,重新站起身来,不停给自己打气,拿起筏子上横着的竹竿,小心翼翼地往河里戳了戳,呜呼,碰不到底,这样怎么撑?就算能撑,我又知道往哪里撑?方案驳回!挫败间,眼角忽然瞥见个脏兮兮的物体,河灯!灵光一闪,杨恒说过有灯就能到达对岸,也顾不上真假了,试试看。我回忆着老者之前的姿势,似乎是右手握竿,左手提灯,站着就行。好办!我学着他的样子,将竹竿的一头浸到水中,另一头紧紧握住,左手伸向河灯,眼看指间就要碰到它油腻腻的金属灯架,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动作猛地停顿。

  这灯,有蹊跷。

  僵持片刻,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拿起它,身后蓦地响起一把苍老人声,一字一顿道:“不要碰。”

  触电般回头,离竹筏不远的河水中,隐约突着个球状物体,缓慢靠近,光亮有限看不真切,只知道自己的心跳速度和我们之间的距离成绝对反比。终于,它游弋到灯火范围内,害怕之余我惊讶地发现,来者居然是刚才那个守灯人!他的斗笠已经不见,圆圆的脑袋浮出河面,上面稀疏挂着几缕白发,被水浸湿,贴着额头和消瘦的颧骨,遮盖着刀刻般的沟壑皮肤。

  我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他翻身上筏,夺过我手中的竹竿,提起河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这灯,不能在筏子上碰,否则,你会代替我。”他语气平淡地说道,嗓音嘶哑疲惫。

  我木然点头,老者不动声色,湿漉漉的短衫蒙然蒸腾,瞬间干燥,原本浑浊的双眼像是注入了新的活力,虽谈不上神采奕奕,但却格外有神。

  “杨恒呢?”醒过神来,我试探着询问。

  “不知道。”他掂了掂手里的河灯,“我先把你送到岸。”

  “你刚才去哪了?”

  没有回答。

  于是我不再发问,老实地一动不动,总之能靠岸就行,最好让我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你是生灵。”他冷不丁地开口,明明是一句问话却没有抑扬的起伏。

  “是的。”

  “上面怎么样?”

  “上面?”我愕然。

  “阳间。”

  不知老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次换我缄默不语了。

  他也不再追问,自顾自地呢喃道,“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做了多久的守灯人,阳世的样子,都快要忘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阻止我?”我忍不住问道,“如果我代替了你,你就可以投胎了吧。”

  老人的嘴角轻微牵动,他将河灯举至面前,照亮了筏子上一老一少两张脸。

  “小姑娘,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的责任,就要自己扛,犯下的错,也要自己还。”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坦荡,灰白的眸子目光灼灼。

  “你怕死吗?”老人忽然话锋一转,丢出个非常不合时宜问题。

  “怕。”我想也不想便答道,“怕得要死。”

  “那你活得快乐吗?”

  “在遇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前,挺快乐的。”

  “为什么?”

  “为什么快乐?”

  老人点头肯定。

  “因为值得快乐啊,我有最好的朋友,爱我的父母,又遇到了喜欢的人,我想这样的生活,就是快乐了吧。”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仿佛盖棺定论般,他唏嘘道,“不过,知足便会长乐。”

  “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附和,随即又觉得滑稽,都什么时候了,还和忘川河上的守灯人讨论哲学问题。

  “那么,珍惜吧。”爬满皱纹的沧桑面容流露出隐约凄凉,老人放下右手的竹竿,伸出食指抵住我的眉心,说道,“活着的每一天,记得要快乐。”

  冰凉的触感从他的指尖传来,在我还在发愣的空当,守灯人已经回身站好,纹丝不动地立于船头,恢复了初始时的呆滞模样。

  我莫名其妙地摸了摸眉心,忽觉身侧扬起一片光亮,扭头一看,谢天谢地,是岸!我终于要上岸了!

  难掩激动的心情,眼巴巴瞅着竹筏向码头步步靠近,河岸上两三人影伫立,愈行愈进,我赫然发现,为首的,居然就是消失了的神官杨恒。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1 12:56:23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一)

  竹筏撞上码头时发出闷闷的声响,杨恒往前探出一步似要扶我下船,这举动激起了我软弱内心的一丝倔强,故意无视,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上岸。

  “范小姐,接下来由我带路。”说话的是站在杨恒身旁的陌生男人,光头长衫,面无表情,神态肃穆。

  我立时呆住,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杨恒。

  “什么意思?你们到底想干嘛?”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现在又被呼来喝去的当作球耍,脾气再好也该怒了。

  杨恒并不答我,煞是冷漠,不由分说地拽着我的胳膊就往旁走,明知斗不过他,但我还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表示不满。

  “他是中央鬼帝身旁的大神官。”走出几步,杨恒看了眼停留在原地的陌生男人,故意背对而立,压低声音说道,“他会带你去见丰都大帝。”

  “那你呢?你刚才为什么不见了?”我气呼呼地兴师问罪。

  “先不说这个……记住我的话,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不可造次。”

  顾左右而言<敏感詞>,这样就想打发我?不满地瞪回去,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向来成竹在胸的人物此刻竟面色苍白,眉宇间更是藏着欲言又止的焦虑。

  “发生什么事了?”顿时没了火气,大感不妙,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杨恒对我的问题充耳不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仿佛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直接印到我的脑子里。

  “最重要的一点,待会如果提起沙华,你绝对不能透露他在湖底现真身的事,他怎么回答,你就怎么回答,切记!”

  瞬间,我还以为自己眼花或者耳鸣了,杨恒的嘴唇分明没动,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字字传来,难不成还真是直接印到我的脑子了?

  “明白吗?”同样的唇未掀,声已至。

  错愕,被他一反常态的模样震到,早就忘了计较竹筏上的失踪事件,我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应允。

  “时候不早了,不要让王上久等。”另一边的男人忽然凉凉开口,冷冷注视着我们。

  “好了,去吧。”迎上大神官凛然的目光,杨恒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异色一扫而空,掩饰得天衣无缝。

  “跟我走。”这个被称作大神官的光头男稍稍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无可挑剔的举止,向我传达着礼貌的鄙视。

  该来的总归要来,速战速决吧!深吸口气,我惴惴不安地朝他走去,大神官下巴微昂,满脸伪善,未等我完全靠近,便大踏步地转身离开,我只好匆匆忙赶了几步勉强跟上。

  再回头,杨恒依旧站在岸边,看我的眼神意味深长,忘川河在他背后宁静而诡异,某个刹那,竟红得鲜艳悚然。载过我的竹筏停在这悚然的河水之上,老人提着灯,对已经有了主的半截枯木怔怔发呆,随后,低下头,垂着手,无声无息,鬼魅般隐入了浓浓黑幕里。

  收回视线,脚下的泥土地被小石子细碎覆盖,踩上去沙沙作响。夜色朦胧笼罩,映出对面拔地而起的悬崖峭壁,我们人在崖底,正向着它一路行进,不可避免的抬头观察,只见这山崖高不见顶,巍峨雄壮,黑乎乎的一排和天连成了线,气概惊人,颇有顶天立地之势。再走近点,赫然瞧见怪石嶙峋的峭壁上盘着条银色栈道,倚山势凿建,想必我*岸时看见的一片光亮定是它所发出,但奇怪的是,这栈道只蜿蜒了大约三、四层楼的高度便嘎然停止,和山体的耸然入云相比,简直微不足道,而且看上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知建来做何用。

  不及细想,神官已领着我走到跟前,踏上晶莹洁白的石阶,我不禁暗暗称奇,这就是传说中的正宗汉白玉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雕琢成形的栏杆,温润细腻的触感立刻沿着指尖扩散,还带着点干燥冰凉的意味。每隔几步,栏杆上就嵌着颗拳头大小的翠绿明珠,散发出柔和淡雅的荧光,更加衬得脚下的台阶遍体通透,分外漂亮。可惜栈道并不长,爬了一会便已到头,与此同时,自我们身侧出现了一条笔直幽深的峡谷,三人余宽,似是将这山体盈头劈开所形成的裂缝,裂缝的尽头一线擎天,光明把黑暗扯开一道口子,口子后面明晃眩目的宛如白昼。

  原来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难怪栈道只修到此处。毫无意外的,我们转身入谷,沿着这唯一的出路继续向前,两旁石壁凹凸嶙峋,脚下的地面却很是平坦,头顶一线观天,月亮刚刚好悬在正后方,洒下点稀薄的微光,映得大神官寸草不生的后脑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恍惚间像是看到了两轮月亮。

  杨恒说他是中央鬼帝的人,中央鬼帝又是谁?开动脑筋,依稀记起丰都大帝统领五方鬼帝外加十殿阎罗,这中央鬼帝或许就是其中之一吧,既然被冠以帝名,想必比阎王大牌,杨恒是阎王身边的小神官,恐怕地位还在这光头男之下。虽然他们都举止得当,行为规范,但比较起来,杨恒就要真诚的多了,至少他三十度的笑容里含着友善,这个大光头却傲慢得惹人生厌,而且还穿着一身清末民初的对襟长衫,假装文质彬彬,附庸风雅,墨蓝衣摆秀着暗花,细看去竟像是梅兰竹菊之类,同学帮帮忙,一点都不符合你的形象,还是杨恒的中山装配上板寸头比较顺眼,或者小白的白袍长发也不错。

  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完全没注意四周已经渐渐放亮,直到走出了一线天,面前的景物豁然开朗,我才回过神来,待到一切尽收眼底,膝盖骨顿时打飘,强作镇定的杵在原地,像是被强力胶牢牢黏住,再也迈不开半步,乖乖隆地隆,这是怎样的景象啊……

  面前还是三人宽的道路,白玉石板,平坦如初,笔直通往远处的古时宫阙,正对着敞开的雄伟殿门,隐约可见镏金铜瓦啧啧生辉,粗砺石柱排比林立,紫烟升腾萦绕其间,伴着万丈光芒,威严不可方物。当年去紫禁城时以为那就是皇城极致,如今看到北阴殿,才知道什么叫王者之风,不需任何多余的装饰,也不需矫揉造作的雕梁画栋,大刀阔斧之后的宁静厚重,才是霸气天成,仿佛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俯视世人,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不过让我双腿发软的,并不是北阴殿本身,而是它脚下的坐落之地,一根孤零零耸立在天地间的硕大石棱,刚好托起整个宫殿的面积,前后左右空无一物,只有风声呼啸,尽管北阴殿一片通明,但光亮总有极限,蔓延不到的地方,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重重黑暗。再说准确一点,真正让我胆战心惊的,是脚下这条连接石棱和峭壁的唯一途径,三人宽、百米长,没有栏杆,与其说它是道路,倒不如称为桥梁更贴切些,架空在这恶风盈鼓的深谷上,难道真要我走过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5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1 12:56:29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二)

  往后撤,光头男肯定不让,向前冲,只要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这和在平地上走三人宽的道路可有天壤之别!

  鼓起勇气低头一探,立刻坚定了我原地不动的决心,如果下面漆黑一片倒也罢了,或许能眼不见心不寒,偏偏这石棱还有花样,垂直的山壁上居然依次凿建着一排叹为观止的殿堂,粗略一扫,至少看到了七八座,每座都是大部分镶进石棱,小部分腾空鸟瞰,不知用什么方法支撑悬架着,虽然面积跟北阴殿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但也足够装个千儿八百人了吧。更要命的是,它们幢幢灯火通明,将石棱由上至下照耀得清清楚楚,生怕我不知道这裂谷有多深。这还不算完,每座殿堂都各自延伸出数条桥梁,和我们面前这架异曲同工,连接着身下峭壁的某处,如蜘蛛网般星罗密布,赫然可见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地好不热闹。倘若我真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估计在亲吻大地之前,就被这些层叠错落的支支末末给活活硌死了。

  感觉自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立在悬崖边瑟瑟摇摆,渺小的不值一晒。这是个心理素质问题,遇到我这般惜命如金的怕死鬼,只能举手投降。

  “怎么?”大神官终于注意到我的反常,停下脚步回头发问。

  “我有恐高症。”理直气壮的回答。

  “只是单纯的胆子小吧。”怀疑的眼神,嘲笑的嘴角,光头男毫不掩饰他的轻蔑。

  是可忍,孰也可忍!

  “对。”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荡,“就是胆子小,腿不听使唤,动不了。”

  “你走还是不走?”大神官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有心无力。”

  三分钟后,如果老天爷给我再来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说这句话,就算爬,也要乖乖地爬过去。这三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很简单,光头男往前跨出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我拦腰抱住,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彻底傻眼——他竟然不由分说地抗起我就走!天地倒悬,眼前尽是晃来晃去的颤抖画面,我的胃在身体里排山倒海,于是,高分贝的尖叫被毫无保留地奉献,惹得离我们最近几座桥梁上的路人纷纷抬头,我怀疑他们脸上露出的都是饶有兴致的表情。到达目的地,光头男极尽粗暴地把我扔在一旁,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双腿发软,我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三魂七魄集体开溜。

  “你……你……”等到魂魄稍稍归位,我颤抖着伸出一根指头,哆嗦地控诉道,“没有人性……”

  “本来就不是人,你现在也不是。”大神官整了整衣领,简单阐述,“站起来,进去。”

  没有抱怨的立场,只好惊魂未定地照做,心脏还在怦怦地乱跳,赶忙打量四周,生怕又蹦出什么光怪陆离的奇景,还好还好,我貌似已经身处安全地带,一切都属于正常范畴,左右两旁是洞开的雄伟殿门,铜皮铁铸,圆盖铆钉,泛着含蓄暗哑的金属光泽。穿过大门,跟着神官一路向前,终于正式进入了北阴殿,耳边风声立止,万物俱籁,偌大的殿堂里除了我们和照明用的器具之外空无一物,脚步踏上去发出清晰的回响,房梁距离头顶上方起码数十米远,顶天立地的粗砺圆柱平行矗立,二人都合抱不来,排列指引着远处向上的石阶,整个空间空旷静缢到像是误入了某座尘封千年的古老遗迹。

  又是一通埋头猛走,我感觉这次阴曹地府之行把我下半辈子要走的路全都提前预支了,好不容易,走到台阶近在咫尺,我开始隐约听见一些声音,像是水声,又像是人声,正在努力辨认着,大神官突然回头,一双阴郁的眼睛冷冷注视着我,开口道:“你将会马上见到丰都大帝,注意你的举止。”说完,果断地抬脚步上石阶,还故作潇洒地撩了一下衣摆,可惜啊可惜,光头破坏了整个造型。

  马上就要见到丰都大帝了,我紧张吗?紧张!但是又没那么紧张。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从幽冥船开始,到苍穹倒转的鬼城、生人勿近的沙华、特立独行的花妖、形容枯槁的守灯人、血黄悚然的忘川河,再加上莫名其妙的失踪事件,头晕目眩的高架天桥,我的精神已经被分割成了一片片,留给丰都大帝他老人家的,恐怕也没剩下多少了。

  这么想着,我终于随神官大人站到了石阶顶端,面前果然别有洞天,有水又有人。

  水,是假山上的水,姑且称这块档在正前方的巨大黑石是假山吧,它光秃秃,二人高,方方正正,几乎占了殿堂宽度的四分之一,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更别提艺术感了。巨石立在凹下的浅洼里,潺潺流水顺着石顶冒出来,汩汩而下,在浅洼中汇聚成潭。人,则是潭边三三两两的老少男女,什么时代的都有,我真是大开眼界,像杨恒那样的中山装占多数,类似光头男的长衫者也不少(注:别人都有头发),除此之外,还有更古老的唐风云鬓,汉服高髻,我历史不好,分不清朝代,反正一概划为古人。

  “在这里等。”大神官命令我,然后拐进了假山的另一面。

  我这才察觉,虽然这里人数不少,但都稀稀松松地站在假山的这一边,仿佛那里有道看不见的界限,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我也只好小媳妇家家地杵在原地,默默接受着众人的注目礼。有个华衣锦服的女人开始轻笑,掩嘴望向我,我当然知道她在笑什么,无外乎是我的形象了——夹脚拖鞋,条纹睡裤,蜡笔小新的短袖T恤。这能怪我吗?难道我不想打扮好了再出门?刚刚起床就被杨恒拉上幽冥船,哪有机会换衣服,不幸中的万幸是我洗过脸刷过牙。

  “范小姐。”一个亮亮的脑袋从假山后露出来,大神官冲我勾了勾手指。

  关键时刻终于来临!我将卷曲长发挽至耳后,抚了抚打皱的衣衫,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在假山下深吸口气,心一横,拐了进去。

  仍是一样的殿堂,一样的立柱,不过前方已到尽头,数十米高的宽阔石壁上盘刻着龙首蛇身的奇兽,腾云驾雾,头吻探出,口衔明珠。石壁下,一名看不清眉眼的男子斜坐在软塌之上,倚着黝黑厚实的皮毛靠枕,姿态慵懒,单手支颚,闭目养神,银白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顺着敞开的黑袍领口直达腰腹,腰间盘着条滚金细链,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彩色。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正座襟危,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情绪,他整个人像是从米开朗基罗的草稿纸上走出来的雕塑,隐讳安静地如同黑夜一般——随时能把阳光变得阴森可怖的黑夜。

  于是,我肯定,他就是丰都大帝。

  “王上。”大神官向他欠了欠身,语调中夹杂着敬畏和胆怯。

  “唰唰唰唰”

  别误会,不是暗器,而是数双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眼睛,齐齐望向了我,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几乎听见了视线扑面而来的破空之音。这才发现,原来在丰都大帝的身侧,稍远处的地方,一直分列两行站立着几个人物,此刻盯住我的,正是他们,神态各异,形容奇特,然而我起先却生生地将他们忽略,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被正中间那名男子的气度所掩盖。

  不过,有个人,我倒是无法忽略,他独自站在大殿中央,面对丰都大帝,留给我一个长发飘飘,绿雾萦绕的背影。

  小白。沙华。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6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1 12:56:39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三)

  白雀琉璃盏在左右璀璨,灰色的地砖朝前密实延展,踩过去的时候,除了背着我的小白和闭着眼的丰都大帝,所有人都在注视。

  六个人,四男一女,剩下的一个雌雄莫辨,两排人里属他(她)最扎眼,说是男人吧,齐耳短发遮住了半张脸,露出来的另外半张化着烟熏浓妆,细细的眉,黑乎乎的眼,红得发紫的嘴;说是女人吧,五官又过于生硬,身上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繁花锦服,五颜六色的佩饰挂满了前胸,看不出任何第二性征。他(她)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站在丰都大帝的左手边,察觉到我稍作停留的目光,立刻勾出抹阴阳怪气的笑,笑得我汗毛直竖,赶紧移开视线望向身旁的老人,嗯,老人就慈祥得多了,宽阔的额头,睿智的双眼,表情和蔼,精神矍铄,干净纯白的太极服非常符合他的气质,老人对我慈悲地笑着,笑得我心里暖暖的。

  走到离小白几步路的位置,大神官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我下意识停住脚步,瞅见老爷爷对他做了个简短的手势,然后神官便退了出去,留我站在这里。

  叶妖沙华还是没有回头,丰都大帝仍然没有睁眼,不过这个距离之下,我总算看清了他的眉目——

  一张不算年轻的脸,四十左右的容颜,没有血色的唇抿成不易妥协的形状,刀刻出来的轮廓结束于坚毅的下巴,一道淡灰色纹路沿着他的鬓角穿过太阳穴攀至眉梢,扭曲成复杂的图腾,似乎还在皮肤下隐隐跳动着。

  一个沉默、阴郁、不能靠近的神。

  “王上,到了。”不男不女的人妖凑到丰都大帝的耳边,献媚地笑,轻声地说。

  是男人!我在心中肯定,原来阴曹地府也养宦官。

  接着,神睁开了眼,我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恐怖桥段雷到,惊得一搐,只因他的目帘背后——白茫茫,灰巴巴,原本该是瞳孔的位置空空荡荡,了无一物。

  这不是一双神该有的眼吧?我的惊骇出于意外,意外于这样一对丧失重点的眼睛,也能带来仿佛刺透身体般的尖锐感,像蒙了层霜棱,苍冷得无法逼视。

  “王上,请允许我。”说话的,是那位慈祥的老者。

  丰都大帝颔首。

  “你可是范洁,癸亥年,甲子月,癸巳日生辰?”老人转过身,客气地问我。

  “什么?”我完全没听懂,愣了愣神。

  “中央鬼帝大人在问你是不是1983年12月31号出生的。”宦官的兰花指朝我戳了戳,嗔怪地皱眉。

  “噢,是的。”我连忙答应,老人家居然就是大光头的上司,太不和谐了,主子没架子,神官却那么嚣张。

  “我们请你来,是有些问题要向你求证。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还是应当为你介绍一下。”说着,老人恭敬地朝中间那名男子欠了欠身,“这位,是丰都大帝。”

  “东方鬼帝,神荼。”白得近乎透明的女人,乌丝高髻,唐衫罗裙,下颚尖削得简直可以列入武器范畴。

  “西方鬼帝,赵文和。”普普通通的名字,普普通通的模样,不过不必担心扔在人堆里会找不到,因为他最突兀——只有一只手臂。

  “北方鬼帝,张衡。”髯虬大汉,满脸横肉,怕是有两米高了吧,体型魁梧得几乎要撑破身上的皮裘,看我的时候不肯低头,上眼睑拉耸着昂着脑袋。

  “南方鬼帝,杜子仁。”温文儒雅,书生打扮,听见提到他,拈着胡须冲我礼貌一笑,人畜无害。

  “老朽是中央鬼帝,周乞。”老人最后介绍到自己,含蓄的点头。

  东、南、西、北、中?我的思维跳跃了一下,打麻将啊。

  “这位,想必你已经认识了吧。”周乞指着小白,这回换我点头。

  简短的介绍完毕,五位鬼帝连番打量着我,最后交换了一个颇具深意的眼神。

  “范洁,首先,请告诉我们,你是不是曾经遭受过死灵的袭击?”中央鬼帝开始切入正题。

  “是的。”

  “它们为什么袭击你?”

  “我不知道。”

  “那么你是怎么脱身的?”

  “小……沙华救的我。”

  “怎么救你?”

  “他和我的男朋友一起救的我,我男朋友叫魏长浩,杨恒说他四柱纯阳,还能发光……”我闪烁其词。

  “沙华是如何救你的?”周乞不温不火地坚持。

  怎么?如此郑重其事的把我找来,走了这么多路,就是为了审判小白吗?我凝视着那个始终背对着我的身影,想起了自己欠的情还有杨恒的叮咛。

  “过程比较复杂,如果你们是责怪小白……沙华破坏封印的话,那也是为了救人,我认为,非常时刻非常对策,他没有错。”

  “的确。”周乞和善的笑着,“我们可以理解,而且对沙华的惩罚……起因我们都知道,主要责任并不在他,破坏封印这种小事,不必在意。”

  “是吗?”别当我傻瓜,想套话没门。

  “哪怕是形势所逼,现了真身,也同样是可以原谅的。”

  “现真身?”我皱眉,装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我们想知道……沙华当初救你的时候,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不是。”在神仙面前撒谎,需要置身事外的定力,庆幸的是没心没肺的我刚好具备。

  “那为何他一直背对你,你却能认出他来?”周乞收敛了笑意,一针见血的问话让我的心脏悄悄漏跳了一拍。

  “来的路上,鬼门关外见过,鬼城里也见过。”急智通常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虽然答话时我还是多此一举的拢了拢耳后的长发。应该不算破绽吧,我想。

  五位鬼仙,又是一通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摩斯密码一样,与此同时,丰都大帝的眉头轻微抽了抽,室温陡然降了两度。

  “小姑娘,你可要想清楚。”髯虬汉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本来很好的红润气色白了三分。

  “是啊,想好了再答,务必作实啊。”神荼摸了摸消瘦的面颊,明显不安。

  “莫信口开河。”杜子仁的脸沉了下来。

  周乞伸手打断他们的言论,继续问道:“沙华身上的伤,是如何造成的?”

  “救我的时候,那些死灵攻击他。”

  “怎么攻击?”

  “咬,它们是蛇的样子。”

  “伤得很重吗?”

  “当时看起来是蛮严重的。”

  “他的毒霭对那些死灵完全无效?”

  “没有什么毒霭。”我平静地答复,心中暗暗思量,老爷子啊老爷子,你真狡猾。

  “那么,沙华当时的确没有现出真身?”

  话都说了出去,再翻供就是打自己耳刮子,于是我坚定地摇头:“没有。”

  闻听此言,烟熏妆的宦官眯起双眼,斜瞄向周乞,跟着滑过对面的四方鬼帝,狭促地撮了个牙花子,笑容里竟带着快意的幸灾乐祸。

  他们不是一个阵营的吗?我看不懂了。

  “好。”老人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换话题道:“你是不是有阴阳眼?”

  “……有吧。”我含糊地应着,躲避着他慈悲的目光,架不住该不该说实话,会不会又是什么拐弯抹角的陷阱?

  “是不是在遭遇死灵袭击后拥有的?”

  “不是。”一把漠然的声音抢在我前头回答,大殿里的所有注意力都被攫了过去,小白的行为显然触怒了某些人。

  “沙华!谁允许你开口说话?戴罪之身竟还敢在王上面前无礼!”张衡吹胡子瞪眼,中气十足地喝斥着。

  小白没有争辩,完全无视他们的愠怒,回头用余光扫了我一瞥,碧绿的眸子无波无澜,似乎只是随意的那么一眼。

  “你太狂妄了,沙华。”这次出声的,是一直保持沉默的独臂鬼帝——赵文和,他那张让人过目即忘的脸泛着乌青诡涩的光,平和却暗潮汹涌。

  气氛剑拔弩张,要动手吗?我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就在此时,耳边忽然响起两个简单的字节,音量不大,没有铿锵,却轻易鸦雀无声了北阴殿堂,五方鬼帝霎时收口,煞气卸于无影无踪,包括人妖在内,各个垂手伫立,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眼。

  因为丰都大帝说:“够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7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1 12:56:50 | 只看该作者
  (四十四)

  “我已经,给了你们,最大限度的容忍。”他站起身,岿巍的躯体立于大殿之前,压迫感顿时倾轧而来,碾过我的脊梁。

  寒毛兀地一竖,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果然还是不应该在鬼神面前撒谎么?难道他当真无所不知?探究的目光越过沙华停在丰都大帝的脸上,坚持不到两秒便败下阵来,逃也似的低头,心颤气短,那不是普通人可以对视的眼睛。怎么办?被拆穿了吗?替小白保守恢复真身的秘密多少能够理解,可阴阳眼又算什么?为什么不能承认我的确是在遭遇过那些死灵——或者说忘川河后突然获得?

  “这,就是你们,要给我看的?”神的声音,低沉苍渺,一字一字穿透我的耳膜。

  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好困惑地抬头,硬着头皮想从丰都大帝的表情里找出点蛛丝马迹。然而,毫无意外的,那儿什么都没有,黄金分割的五官中看不到七情六欲,像是带了幅钢铁铸成的人皮面具,他的冷和小白不同,如果说小白的冰冷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那么丰都大帝的,则是刀锋过处不刃血的妖魔。我被自己的想法着实吓了一跳,冥司地府的最高统治者,掌管世间生死,说到底也是被尊为神的所在,却为何拥有一双魔幻迷离的眼?而他的眼里,更分明躲着妖魔!

  “王上,我看他们是在浪费您的时间。”宦官突然出声,歪着嘴邪邪一笑,当他说“他们”的时候,并不是在看我和沙华。

  “醪嗔子,我们正和王上商讨正事,请你噤声。”周乞淡淡地斥责,尺度拿捏得恰到火候。

  原来这半男半女的人妖叫醪嗔子,他被中央鬼帝一句抢白,脸上刹时添了三分愠怒,却也不敢反驳,转而偷瞄他的主子,发现丰都大帝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立马恢复了嚣张姿态,摇曳生姿地走到四方鬼帝面前,嘴里喋喋不休地挨个数落道:“我说各位鬼帝大人,你们日理万机已经很辛苦了,何必一天到晚拿些捕风捉影的事来烦王上?沙华之前都说了,没有什么可以抵御他毒霭的死灵,他压根就没现过真身,你们偏不信,非说他撒谎,还说这小姑娘能作证,结果呢?还不是一样的答案。何苦呀,难道非要想方设法说服王上,成心冒险打开天囚各位才肯罢休?恕醪嗔子以下犯上,直言一句,居心何在啊?”

  “王上!”周乞猛然回身,向着丰都大帝郑重一揖,神色凛冽,语重心长道,“吾等乃是天帝钦点的五方鬼帝,职责就是协佐王上管理冥司阴府,数千年来,吾等忠心耿耿。今次,也绝无欺骗王上打开天囚的意思。只是此事非同小可,种种迹象显示,万魂盏的确很有可能已经不在天囚里了。属下认为,有必要冒险一探究竟。请王上慎重考虑,千万不要听信谗言。”

  “周大人,您这说得什么话?”醪嗔子咬着嘴唇,一脸委屈万状,“您越俎代庖以王上名义招来这小姑娘和沙华已经是有错在先了,王上都没和您计较,您老也别太过分了,怎么调转矛头把脏水都泼到我身上呀!醪嗔子不算什么,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下人,可打狗,也得看主人吧。”

  “知道自己是狗,就他娘的安静点。”北方鬼帝张衡和他的外表一样粗犷,连周乞都要给点薄面的醪嗔子,他竟敢毫不留情的出口成脏。

  “您……您……”某人的兰花指抖得跟中了风似的,一剁脚,抓住丰都大帝的衣摆左右摇晃,胸前的装饰物叮当作响,“王上,您看他们,总欺负我……”

  丰都大帝没有理会挂在长袍上的人妖,却也没有阻止他的撒娇,伴着最后一个音节的拖长上挑,醪嗔子的语调娇柔得简直快滴出水来,我的鸡皮疙瘩瞬间落了一地,就差趴在地上捡了,可怕,太可怕,绝对惊天地泣鬼神的杀伤力,万夫莫当。

  “王上,我们可以找转轮王的神官杨恒对峙,他是沙华受罚期间的监督者。”说话的是神荼,这位五方鬼帝中唯一的女性结束了醪嗔子灾难性的演出。

  丰都大帝略微抬眉,仿佛铁铸的面皮上划出道不易察觉的纹路,醪嗔子立刻会意,缩回双手的同时不忘抚了抚适才被他弄皱的衣袍,哈着腰,堆着笑,极尽献媚能事地扶着他的主子重新坐好,然后清清喉咙,兀自朗声道:“宣,十殿阎罗转轮王座下神官,杨恒。”

  找杨恒有什么用?这群鬼仙真是不开窍。我默默思量着,之所以现在能有部分心情替古人担忧,完全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鬼神并非无所不知,今天找我来的,也不是丰都大帝,相反,他似乎对越俎代庖的周乞心存厌烦,已经给了最大容忍限度的“你们”也不是指我和小白,而是五方鬼帝。且不管小白现真身的行为到底有多重要,中间到底有多少玄机,起码看来是没我什么事了,问完话就会放我回去吧,长浩在家该等得急了,这都出来大半天,也不知道我的身体好不好。

  正在这缜密分析着,身后忽然传来阵清晰的脚步声,我循声回头,杨恒已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渐渐走近,他看了我一眼,随即站立身侧,毕恭毕敬地对着殿前诸位鬼神深鞠一躬,不过省了电视上大臣觐见天子时高呼的那些个口号。开门见山,鬼帝们又是一轮问话,果不其然,杨恒的口径和我们如出一辙,咬定不松口,醪嗔子的得意显而易见。

  “杨恒,老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可要想好了再作答。”周乞背手而立,眼中的诚挚重之又重,“你身边这位小姑娘,可是遗珠?”

  胃部猛地一缩,怎么又绕到我身上来了?连忙从侧面观察杨恒沉若止水的面容,却自他起伏的胸膛里看出了天人交战的暗涌。

  “不是。”嘴唇轻掀,吐出两个字。

  五帝哗然,周乞的失望溢于言表,我都看得出杨恒方才的挣扎,更何况睿智如斯的他。

  “那你干嘛把她带回来?”张衡急了,一个健步冲过去作势就要动手。

  “张衡!莫在王上面前放肆!”周乞急斥,硬是生生卸下了张衡箭在弦上的怒火。

  “沙华,你说!你在她家待得最久!”无处发泄,张衡病急乱投医的大手一挥,问到了小白头上。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8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1 12:57:00 | 只看该作者
(接四十四)

  “什么遗珠?”小白更绝,居然不咸不淡地把话给堵了回去,声音里满是大不敬的无所谓。

  胃还在痛,眼前却骤然一花,一声轰然巨响伴着尘土飞扬,待我看清,只见独臂鬼帝不知何时窜了出来,单膝跪于殿前,双目泛红,脸色寒郁,仅余的一只右臂筋肉爆鼓,死死摁住脚下被他撂倒的那个人,那人的后脑被五爪擒住,在青灰石砖的地面上磕开一痕碗口大的凹裂,面朝下,凝固的绿雾在空气中扯出道僵硬的弧度,由立至卧,忠实覆盖回主人身上,赵文和的周身也即时泛起一阵氤氲,保护着自己不受毒霭侵蚀。

  我的胃痛顷刻间连升数级,小白,地上那个人是小白!

  他一动不动,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发出声响,我瞠目结舌,这赵文和貌不惊人,从头到尾说话不多,没想到动起手来却是最干脆的那一个,不止是我,殿堂中除了丰都大帝以外各个呆若木鸡,只听得独臂鬼帝从牙缝里重复出一句话:“你太狂妄了,沙华。”

  此言一出,小白徒然发力,硬是从赵文和手下露出半张脸,透过凌乱倾覆的墨黑发丝,一只碧绿的眼斜斜盯住头顶上的神,不是桀骜不驯,也不是张狂不羁,这片碧绿安静的犹如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清晰而透明,却看得高高在上的西方鬼帝铁青了脸——无视,便是最大的藐视。

  糟了!我慌忙望向杨恒,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些许帮助,谁知他的脸上也是死寂般的苍白。

  “轰!”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聩响,好像还有个人影擦着我的肩膀直飞了出去,劲风扑面,我条件反射的闭上眼睛双手抱头,大喊一声:“小白!”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9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1 12:57:11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五)

  撞击和喊叫声一齐消失,我忙不迭回头寻找,人影跌落之处,目光所及的那个人却让我提着的一口气乍时哽了回去——那不是小白,竟是方才占尽上风的西方鬼帝赵文和!他跪在地上,用独臂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头颅低垂,五指紧握,似乎正陷于极大的痛苦之中。

  “那只手,也不想要了吗?”背后猝然轻轻一句,把毫无准备的我吓出了一个哆嗦。

  我转身,小白已经站了起来,除了有些磕磕碰碰的擦伤外并无大碍,他甩甩头,甩掉残留在脸上的碎石细末,然后愣在那里,似乎也对眼前的状况非常费解,疑惑间,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说话之人——银发黑袍的神巍坐塌上,左手有意无意地轻抚着身侧油亮光滑的黝黑皮毛,一只隐形的妖魔正在他丧失瞳孔的双目后蠢蠢欲动,贯穿众人,对着跪地颤抖的赵文和龇牙狂啸!四周的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割裂了,支离得每个人噤若寒蝉。

  “噗!”不详的声音。

  再回头,堂堂西方鬼帝此刻竟孱弱得不堪一击,大口的鲜血自他的嘴里喷出,洒在青灰的石砖地上,宛若千斤重负压在肩头,姿势几近匍匐。蓦地,他诡异地扬起脖子,仅存的右臂被看不见的怪力扭折到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拉扯着他的整根脊梁向后弯曲,骨头咯咯作响,如同正在遭受骨碎身裂的极刑,嘴巴因痛苦而咧开着,却又倔强地牙关紧闭,红得悚人的血丝一缕缕挂在白森森的牙上,触目,即惊心。

  “王上,请息怒。”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出言劝阻,令我略感意外,说话的居然是醪嗔子。

  “王上!赵大人只是一时气愤沙华在您面前无礼,所以才出手教训,并无冒犯之意!”

  “请王上手下留情!”

  “王上!他并非有心在殿前动武!”

  “王上……”

  仿佛被醪嗔子一句话招回了魂,四方鬼帝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求情。我吞了口唾沫,别过脸假装看不见,这些神神叨叨的鬼仙里除了小白和杨恒外我谁也不认识,谁挂了都与我无关,倒不是因为赵文和的不友好举动而心存报复,只是我隐约感觉到,这北阴殿里的水极深,每个人的行为都无法预料,聪明点装聋作哑吧!这一招要是使在我身上,搞不好已经被掰成了两瓣,丰都大帝绝对不能惹,千万别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引火上身,殃及池鱼。打定主意,我的头越发低得乖巧,盯着夹脚拖鞋心无旁骛,两眼不望身外事。

  “王上,赵大人罪不至死,您断不可如此草率,好歹他也是一方鬼帝,哪怕当真罪无可恕,也需上呈玉皇天帝再作定夺。”

  貌似周乞这句话很有说服力,大殿里的紧张气氛瞬时缓和了几分,我小心翼翼地偷瞄,赵文和正趴在地上大口喘息,那令人窒息的死亡威胁消匿无踪,看情形他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神荼见状,立即上前,扶起重伤的同僚,迎着丰都大帝还算没有异议的目光,深鞠一躬,架着赵文和退了出去,消失在黑色假山的另一侧。伴君如伴虎,这话搁在哪里都是至理名言,原来神仙也不是那么逍遥自在。

  “周乞,你在用天帝压我?”这厢边,丰都大帝阴侧侧地开口,刚刚偃旗息鼓的妖魔又在他眼中的白茫后探头。

  “属下不敢。”周乞恭敬有加却又答得不卑不亢,“只是依据天条法例,理当如此。”

  “周大人,请您好好管管您这些徒弟,北阴殿里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放肆?”醪嗔子娇眉一竖,兰花指颠颠地伸了过去,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隔开了二位鬼帝。

  “请王上息怒,属下等定当自罚。”背脊微屈,周乞郑重一揖。

  “罢了罢了。”锦袍长袖一甩,差点甩到中央鬼帝的鼻子上,醪嗔子故作威仪道,“没什么事的话,退了吧,让沙华和这个谁谁该干嘛干嘛。”

  听了这么久,总算听到句望穿秋水的台词,对对,醪姐姐,太英明神武了,没事了,赶紧退了吧,别拒绝,千万别拒绝啊。

  “且慢。”不亚于五雷轰顶,我忿忿然望向说话的中央鬼帝,老爷爷,您哪来这么多栀子花茉莉花呀,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还有一位关键人物,也是整件事情的起因,希望王上能够屈驾一见。”周乞言辞凿凿,恳切至深。

  “又是谁呀?”醪嗔子不耐烦地叉腰撩发。

  “是这位小姑娘的老朋友。”老人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姚卉子。”

  峰回路已转,柳暗花却未明,我的下巴都快砸到了地板上,这都是哪跟哪啊?你们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姚卉子是死了的,所以她会来阴曹地府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桩桩件件都将矛头指向我,我是不是遗珠或者有没有阴阳眼真那么重要吗?阴谋,很深很深的阴谋,装聋作哑想必是没有用了吧。气急败坏间,混乱的视线扯到个熟悉的身影,某人正用一双绿得惊心动魄的眸子盯着我瞧,简直是往枪口上撞,这北阴殿里,上上下下我都得罪不起,偏偏又憋了一肚子莫名其妙,只好柿子拣软的——或者拣习惯的捏,于是,我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宣。”

  单调的字节打乱了我的气势,丰都大帝说“宣”,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的谎言将会被马上戳穿!欺君之罪啊!不对,冷静冷静,姚卉子最多只知道我是遗珠,却并不晓得阴阳眼和小白恢复真身的事,这么说来……我一眼扫过沙华和杨恒,现在最紧张的应该是他们吧,之前可是他们一口咬定我不是遗珠的,暗自捏了把汗,却没有从他们脸上看到任何和紧张有关的情绪,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姚卉子带到。”不算耳生的声音。

  我回头一瞅,果然是光头神官,他手中握着根漆黑的锁链,拇指粗细的铁条蜿蜒纠缠,拖拽到地上,链子的那一头,蜷缩着姚卉子娇小苍白的身躯,几乎衣不遮体,神官每走一步,她便往前蠕动一截,原本秀气乌亮的长发粘成一缕一缕,遮住了容颜,等到爬近了,才发现她身上还布满着深深浅浅的抓痕,指甲更是外翻破裂,嵌着不知是血还是肉的絮状物体,红的,黑的,白的,夹杂堆积,惨状不忍卒睹,揪心揪肺的难受。其实至始至终,我对她都没有多少恨意,或许还带着些许同情,这样的光景,无论如何都不是我愿意见到的。

  “怎么回事?”周乞厉声喝问。

  “属下……属下不知,刚刚去提她时,就已经是这样了……这些伤,好像……好像都是她自己抓的。”光头神官唯唯诺诺,脸色惨白。

  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周乞猝然闭目,疲惫地挥了挥手,命令他的神官退下。良久,没有人说话,老人低头,蹲下身子,目光里满是仁慈,他伸手拨开姚卉子脸上黏乎乎的黑发,露出她本来清秀的面容,只不过这面容上如今刻着的,是深深的恐慌、茫然、以及不知所措。

  “姑娘,你可是姚卉子?”温和的语调,传达着善意的安抚。

  迟钝地点了点头,又埋下脸去。

  “你可认得这个人?”周乞指着我。

  又是一样的点头。

  “你……”犹豫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你和叶凯是否曾袭击过她?”

  没有反应。

  “姑娘,你还能说话吗?之前你告诉过我们的,能不能在这里重复一遍?”耐心慈悲的声音,煦暖得像三月里的阳光。

  还是没有反应。

  “范洁是不是遗珠?和你订契约的叶凯是不是想吃了她还阳?告诉你们还阳蚕咒的那个人是谁?”北方鬼帝张衡按捺不住了,倒豆子般抖了出来。

  周乞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观察姚卉子的反应。

  “遗……遗珠……还阳……”听到这两个词,姚卉子猛抬头,嘴里念念有词,失焦的眼睛四处乱瞄,挣扎着想站起来。

  “别怕,别怕,姑娘,你冷静一点。”周乞赶忙俯身安慰。

  却已然晚了,姚卉子竟像疯了似的,兀自凄厉地一声大叫,蜷作一团,瑟瑟发抖,十指如钩,生生朝自己猛抓下去,凡是双手能碰到的地方,皆无幸免。我在一旁看得头皮发麻,耳膜里全是她撕心裂肺的嗥叫,完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好在周乞眼疾手快,一把擒住姚卉子的双臂,两三下,不知用什么方法使她安静了下来,重新恢复到一幅痴呆茫然的模样,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结束得太快,我怔怔怵在原地,没了反应。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50
 楼主| 发表于 2007-12-11 12:57:22 | 只看该作者
(四十六)

  “一个疯子,一个和鬼订契约的灵魂,这就是您说的关键人物?”醪嗔子眼梢带笑,嘲笑的笑。

  周乞蹙眉不语,面容上竟添了几许无奈,他回望丰都大帝,目光瞬间卓然,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那里面饱含深意。

  “老朽……明白了。”他微微昂首,用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结束了叹息。

  姚卉子的惨叫还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我没有心情去揣摩每个人的表情,此时此刻,我只能肯定一个事实,这偌大的北阴殿里,各个都心怀鬼胎,包括我在内。

  “生前与鬼订契约的灵魂,各位大人应当知道该如何处置吧。”带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醪嗔子眯起了眼睛。

  闻言,座下几位鬼帝皆是一怔,纷纷望向周乞手中的芊弱少女,焦点中的她却浑然不觉,仍是一副痴痴呆呆、半寐半醒的疯癫模样。

  “王上,能否宽限数日,这女子……”南方鬼帝杜子仁刚想据理力争,话才说了一半,便卡在了喉咙里。

  只因,丰都大帝走了过来,曳地长袍拖过青灰石砖,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带着百雀琉璃盏都照不通透的压抑,一步步,朝着众人逼近,他缓缓行经小白,我不敢平视,只用余光瞥见个魁梧身躯和我擦肩而过,刹时,银发与黑袍,晃眼的刺目,扬起股不知是确实存在还是我心理使然的凛冽寒意。直到听见他站定,我才忐忑地回头,高大的背影立于周乞身前,姚卉子匍匐在他脚下瑟瑟发抖。

  “这样的灵魂,进第一殿的时候,就要被扔下忘川河吧。”神开口。

  “依例,的确如此。”周乞回答。

  “照做。”

  “王上……”

  “怎么?还不够?”神的声音透着犀利,“周乞,你想得到什么?”

  “属下不敢。只是履行职责,倘若真有证据显示万魂盏有所异动,属下等,不得不如此。”

  “那么,就等你当真得到确凿证据,再发难。”

  “王上!这岂是发难,属下等……”

  “何必啊,周乞。”神冷然一笑,“你我心知肚明。”

  “属下只是循例行责,就算王上迁怒于尔等,老臣也心甘情愿。”

  沉默突如其来,仿佛暴风骤雨前的短暂静谧,良久,神终于再度开口:

  “任何与鬼魅做交易的灵魂,下场都一样,既然你不原意动手,就由我来代劳吧。”说着,他回过一个侧脸,抬手唤道,“羯羚。”

  话音刚落,一阵低沉的嘶吼伴着细微的鼻喷,自丰都大帝的座榻传来,我浑浑噩噩地回头,赫然瞧见那堆一直蜷在软塌上的黝黑皮毛居然动了动,在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之际,那团黑色事物干脆凌空跃起,势如破竹,划出抹快得几乎捕捉不到的漆黑影子,擦着我的头皮飞了过去,我的惊讶还来不及完全发挥,就被接下来的恐怖景象震撼到无以复加,腿一软,直接跌坐到了地上。

  那或许是一头羊,足有半人高,却有着马驹般强壮的四肢,墨如锦缎的皮毛,头顶上的犄角更是黑到熠熠生光,瞧真切些,才发现它踏地的四蹄竟是兽爪,尖利的突刺间隔于脚掌之间,仿佛轻易就能将猎物撕裂践踏。如果只是这样,倒还不至于使我双腿发软,真正惨绝人寰的,是它落地后的所作所为,这只似羊非羊的奇形怪物,埋头于姚卉子的颈项间,龇起一口獠牙,狠狠咬住了她的喉咙,粘稠的液体霎时顺着齿缝迸裂,喷溅得到处都是,首当其冲的,便是周乞一身素白的衣衫,鲜艳的血,邪冶的红,映着怪物同样赤烈如火的妖瞳。

  姚卉子连喊叫都办不到,只能在它的嘴下抽搐痉挛,作为灵魂的生命力也开始随着汩汩喷出的血液急速流逝,我听到这被称作羯羚的怪物发出一连串吸吮浆液的声音,舌头滑腻翻搅,就像是一头野兽,吸吮着死尸的脑浆。不知何故,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我却像是被它慑走了心神,竟不懂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硬是生生看着它一口接一口,啃噬着她的皮骨,撕拽着血肉横飞。

  接下来的事,我全然忘了,只记得有个人回头、转身、淡笑,残酷得如同他丢失瞳孔的双眸,狰狞着淡淡地笑。

  从这悚然的笑中,我恍惚读懂了四个字——杀、人、灭、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北阴殿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走过殿前横跨深谷的桥梁,总之,当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于狭长幽深的一线天中,胳臂被人架着,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前方视野模糊,有个绿幽幽的人影晃动,看不清,只好机械地扭头,立刻认出扶住我的人,脑子一热,也顾不上还处于乏力状态下的身体,猝然使劲,大概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竟然顺利挣脱了出去,于是朝前跌跌撞撞地一路猛冲,只想摆脱这梦魇般的境遇,那漫天蔽目的稠红。

  “范小姐!”身后的人追赶而至,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拦了下来。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的眼泪与鼻涕齐飞,又踢又抓,“走开,走开,都走来!”

  “范小姐,请你冷静一点!”抓住我的人并没有还手,在我一巴掌拍掉他的眼镜后也保持了最大程度的镇定。

  “范洁!”背后兀然清冷一声,僵住了我的手脚。

  转头,那绿幽幽的人影逐渐清晰,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漠然注视。

  “你干什么?”他问,问得不带丝毫情绪。

  “我干什么?”哑然失笑,被这无波无澜的语调激起了满腔不忿,“你问我干什么?我还想问你们干什么!你们到底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范小姐,我们……”杨恒刚想开口,却霍然噤声,满脸警惕地望向裂谷的一头。

  那里,有个身影笼在逆光之中,耀眼得连轮廓都是虚无,我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辨认出他的衣着,就算模样没法看清,那身花孔雀般的锦袍却格外打眼。醪嗔子,站在通往北阴殿的豁口处一动不动,两相对视,他忽而轻轻一笑,扔下句莫名其妙的“挺精神嘛”,便摇曳着身姿离去。

  “总之先离开这里,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杨恒恳请着,“别再乱跑,时间不多了,你离体很久,再不回去恐怕会有麻烦。”

  “麻烦?”我凄然冷笑,看了看杨恒,又看了看故意侧过脸去的小白,反唇相讥道,“我的麻烦,还少吗?”

  “你在抱怨谁?”小白陡然对上我的视线,眼中盛着深不见底的澄澈流光,片刻,他嘴角微扬,道,“范洁,信命吗?”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註冊

本版积分规则

Copyright © 2004-2018 Imslr.com
Powered by Discuz! ( 粤ICP备16075051号-2 )
ShenZhenShi ZhiYin Technology Co., Ltd. 聯繫我們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