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四)
放眼望去,船楼共分上下两层,皆有回廊立柱相围,乍一看和普通的古宅差不多,亭亭如盖,飞檐翘角,门板雕花,斗拱附画,原以为是些龙飞凤舞的山水人物之类,走进一瞧,才知道是一堆堆形态各异的罗刹厉鬼,栩栩如生的丑陋模样果然很配合这里的氛围。顺便悄悄打量了一圈,不禁暗自吐舌,这船真是毋庸置疑的大,就算中间矗立着如此建筑,前后甲板还开阔的可以打篮球。
“进去吧。”杨恒推开扇门,侧身让我先请。
惴惴不安地迈出条腿,刚刚跨进门槛,立刻被烫着似的弹了出来,我<敏感詞>两步后抱住身旁的柱子,惊魂未定道:“我……我就站在这里好了。”
杨恒疑惑地皱了皱眉,探头扫视一番,用响指招呼过来个黑斗篷,窃窃耳语中我隐约听到“坠机”、“罹难”、“尸首不全”等相关词句。
“那就在这里吧。”杨恒挥手打发走来人,关好门后对我说道,“外面风很大,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我连忙笃定地回答,心想就算被吹到面瘫也比对着群不堪入目的死灵强,适才的惨状着实震撼了我,幸好灵魂貌似吐不出来。
“新鬼短时间内会保留着死去的模样,等到了丰都,基本就能恢复了。”杨恒体贴的解释着。
“不关心,不关心。”我躲在圆柱后回避着迎头灌下的狂风,大声道,“这事和我无关,不用补充得这么详细。”
杨恒果然不再作声,眼神飘向前方的虚空无际,安静地抱臂而立,一向一丝不苟的中山装终于也衣角飞扬了起来。乘载着我们的帆船保持疾速行进,却没在云海中留下任何痕迹,怪就怪在,我离开的时候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可如今,无论哪个方向都找不到那红彤彤的太阳,周围的环境似乎也越来越压抑,不知不觉间,像是闯进了浓浓的灰色雾霭,五步之外的景致全然看不清了,就连风,也弱了下来。
“还有两个小时。”杨恒忽然开口。
“到丰都?”我扭头。
“嗯。”他应着我的话,又道,“你没什么问题想问吗?”
“有啊。”见风势减弱,我松开抱着柱子的双手,“有很多问题。”
“为什么不问?”杨恒看来颇为好奇。
“跟你不熟,问也白问,你们一个个都这样。”瞥他一眼,拢了拢被吹得乱七八糟的长发。
杨恒显然被我的答案逗乐了,嘴角上扬,我忽然发现,他的笑容从没超越过某个弧度。除了被小白气得暴跳如雷,他总是表现的恰到好处。
“如果你不问的话,那我先开始了。”带着那丝被设定的微笑,杨恒低头望着我。
“问我?我能知道什么?”耸耸肩,表示想问就问吧。
“说说沙华提到的半人半鬼还阳的事吧。”他倒真挑了个我力所能及的话题。
如意算盘顿时拨得哗啦啦地响,计上心头,我一抬下巴,道:“告诉你可以,不过你问一个,就要让我问一个,不许不答。”
杨恒又笑了,点头道:“好,只要是我知道的。”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堂堂冥司神官总不至于当场翻脸不认账吧,于是,我将姚卉子和叶凯的故事,还有凉亭里的那一幕娓娓道来,杨恒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附和。
“他们的事在当时的确很轰动。大约三百年前,忘川河泛滥,阎君和鬼帝都非常震怒。”
“那也不至于惩罚得这么重吧,如果不是阎王那么苛刻,也许我今天就不会这么倒霉了。”我不满地小声抗议。
“犯了错,当然要受罚,凡事有因便有果,逃不掉的。”杨恒习惯性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接着说道,“不过,告诉他们还阳蚕咒的人摆明就是骗了他们一次又一次,沙华别说有毒,也根本不是‘桑叶’,除了天生‘桑叶’之躯的人,只有九天外的大罗神仙靠着自己的修为才能达到这效果,地上未能修炼成仙的皆属凡妖,绝对没能力催动还阳法器。”
“那……那我会不会也被搞错了?”抓住这一丝希望,我急迫地追问。
“这是你交换的第一个问题吗?”杨恒狭促地笑着。
“……算是吧。”咬咬牙,忍了。
“沙华应该不会看错,如果真是七彩的。那么根据天庭的文献,你的确是‘遗珠’。”
“七彩?遗珠?”我假装不经意地重复着,生怕又被算计成第二个问题。
“遗珠就是桑叶的学名。”杨恒良心发现了一回,没有计较,继续解释道,“人的肩头有三把火,普通人有大小强弱深浅之分,而‘遗珠’的三把火在阳光下还能变幻出七彩的颜色,难得一见啊……按照记载,已经数千年未有‘遗珠’现世了。”
“几千年才出一个!”我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这样都能被我撞到?”
“也不能这么说。”杨恒避开我的视线,将目光锁定在漂浮着的浓雾之间,若有所思道,“其实数千年前,‘遗珠’本是隐世而居的一族人,在那之前,尚没有‘遗珠’的叫法,仿佛在一夜间兴起,或许跟‘还阳蚕咒’的法器有关,太乙真人用它重塑哪吒,原以为只有神仙的血肉才能催动,结果不知怎得,法器自那之后竟辗转流落世间,居然有人发现了‘遗珠’族人异曲同工的效用。你想必也能猜到,还阳对死灵来说永远都是最大的诱惑,九天外的神仙它们碰不得,地上的凡人却是手到擒来,于是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骚动,群鬼纷扰,你争我夺,死人不死,轮回大乱,这本没有名字的一族人从此被冠上了‘遗珠’的称号。”
“你的意思是……我就是……”
“不应该。”杨恒眉头微锁,抢在我前头说道,“天上地下的两位大帝是不会让这种事愈演愈烈的,他们后来想办法找回了法器,为防患于未然,同时命令所有‘遗珠’族人走出隐居,与世人通婚,短短几十年后,等到最早的族人一一死去,他们的后代由于身体中混入了异族血液,早已不复桑叶之躯,遗珠这个名词按道理来讲,应该从那时起便成为永恒的历史了。”
“可你和小白又说我……”
“是的。”杨恒叹出口气,无奈道,“这个问题实在没法回答你,我自己都想不通。”
“会不会……有一群人偷偷保留着族内通婚的习俗?”
“可能吗?”杨恒淡淡望定我,“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父母,你父母双方的父母,两个家族呈倒金字塔往上,都必须是‘遗珠’,推算到他们当年消失的时候,会是怎样一个数量,你认为一个被天帝和鬼帝双双监视下的弱小族类能够实现这个妄想吗?更何况,与异族通婚又不是灭族,后人还是延续着他们的血脉,只是不纯罢了,比起被死灵吃掉全族覆没的风险,我相信他们更愿意选择前者吧。”
“那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而且你不是说法器被两个上帝拿回去了吗?为什么叶凯还要找上我还阳?”我郁闷地哀号。
“不知道。”三个字脆梆梆地响。
我忽然有一种想从这里跳下去的冲动。
“还让不让人活了。”回身抱着柱子,我怏怏自语,“什么遗珠,什么蚕咒,难道我以后都要过得提心吊胆吗?还有那个忘川河,干嘛凭空冒出来拖我下水?”
“很多东西说不通,也许我该再去翻翻文献。”杨恒见我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思量片刻,转而安慰道,“你也不必太绝望,蚕咒的法器,其实……”
“什么……”我随口接了个下茬,压根没在意,比起什么捞啥子法器,现在我脑子里全是自己的小命。
“依据天帝的诏书,蚕咒法器一直被丰都大帝看管着,从未离开过丰都。”
“真的?”一簇希望的火苗腾时窜起老高,我立马来了精神,戚戚然地望向杨恒,“这么说,都是误会了?就算我是什么遗珠,那些鬼也没办法还阳啊。”
“是的。”杨恒轻声应着。
“那就简单了阿!”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兴奋道,“能不能让两位上帝发表个声明或者公告,昭示天下群鬼,吃了我也是白吃,不要多此一举害人性命了!”
迎着我期盼的眼神,杨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到底行不行?”我催促着。
“范小姐……我没有权利向丰都大帝提出任何要求,我只是他的神官,而且还是被下派到阎王身边的小神官。”憋了半天,杨恒竟用这么句话来搪塞。
失望地松手,神官都没立场,更别说我一个小小的凡人了,别过脸去,我又开始别扭地放空发呆。
一片长久的静默,杨恒忽然嘱咐:“抓稳了。”
来不及纳闷,只觉得整个人骤然一空,我赶紧收拢双臂,死命箍住身前的圆柱,惊惶地发现幽冥船正大头朝下地一路跌落,这情形简直跟玩过山车如出一辙。天啊!闭上眼睛,尖叫连连,幸好有双稳健的大手一直扶住我的肩膀,稍稍缓解了猝不及防的恐慌。忍受着掏心掏肺的失重和劈头盖脸地狂风,一阵究极颠簸,幽冥船终于上上下下地恢复了稳定。
我犹豫着睁眼,惊讶地发现四周已不再是浓浓的灰雾天空,而变成了巍峨的峭壁山岭,我们仿佛置身于峡谷之间,幽冥船踩着浪涛,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缓慢前行,两岸乱石嶙峋,千姿百态,泰山压顶似地俯瞰我们,气势惊人,耳边不知何物发出的呼啸声连绵不绝,忽远忽近,但我敢肯定那绝对不是“猿声啼不住”。再抬头,目光移到更远的地方,赫然瞧见一轮又大又亮的圆月挂在天边,泛着灰白清冷的光,映衬之下,我这才意识到某个奇怪的问题。
“怎么忽然天黑了?”我瞅着杨恒。
“这里已入冥府地界,只有黑夜。”杨恒整了整衣领,回答道,“我们现在是沿着三途河往前,河水是生与死的分界线,过了这里,就到了丰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