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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修] 《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智者唐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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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9 01:23: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人类的意识与知觉原本是无所限制的。在言语性的思考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更庞大、更深沉、更直接的知觉方式。那是言语所无法掌握,无法描述的……



  译序 唐望与卡斯塔尼达的相遇
  引言
  第一部 停顿世界
  1.从周围世界得到再次认可
  2.抹去个人歷史
  3.失去自我重要感
  4.死亡的忠告
  5.对自己负责
  6.成为一个猎人
  7.使自己不被得到
  8.打破生活的习惯性
  9.世上最后一战
10.把自己开放紿力量
11.战土的心境
12.力量的战争
13.战士最后立足之地
14.力量的步法
15.不做
16.力量之环
17.势均力敌的对手
第二部 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18.巫师力量之环
19.停顿世界
20.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译 序
   

唐望与卡斯塔尼达的相遇
   

在中南美洲的穷乡僻壤,及荒凉高山的印第安人之中,存在著一种精神文明。这种精神文明渊源于人类尚未使用文字之前的远古。在他们的传承中,有这样的说法:
人类的意识与知觉原本是无所限制的。在言语性的思考之外,还有另一种更庞大、更深沉、更直接的知觉方式。那是言语所无法掌握、无法描述的。

文字出现之后,文字的描述渐渐的取代了直观的知觉。于是人类渐渐远离直观,而渐渐熟悉言语文字的间接,古老的精神智慧在文字的影响下渐渐变质,于是产生了宗教。

宗教是人类试图回归本来面目的向往,也是古老直观知觉苟延残喘,但是背负著时间所形成的庞大包袱,徒具形式而失去本质。原本对于完整意识的追求变为权力欲望的满足。

言语文字的思考萌生了理性,理性的力量终于在欧洲启蒙时代以科技的形式开花结果,船坚炮利的强国开始掠夺纵横世界,欧洲文化对于美洲新大陆的侵略是不折不扣的浩劫,原来残存的古代智慧被视为异端,几乎遭到赶尽杀绝的命运。

在这种极端的压力下,古代智慧残存的精英分子以生命为代价,开始对他们的传承进行彻底的检讨;结果他脱胎换骨,放弃了宗教的形式,诞生出一种抽象而极有效率的修行之道,重新强调完整意识的追求及精神上的最高自由。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们化整为零,以隐匿的方式进行传承,听由天意选择少数门徒,由南美洲的高山散布至北美洲的沙漠,远离世俗繁华,延续至今,被外界视为一种神秘的巫术。


□一位人类学家与巫师的相遇

在1960年的夏天,一个人类学系的研究生在野外收集资料时,意外地成为这个传承中的一个门徒,他就是卡洛斯•卡斯塔尼达。卡斯塔尼达出生于南美洲,年幼时随父母移民至美国,在大学的人类学研究所中,他的研究重点是放在印第安人所使用的药用植物上,背后的动机很可能是因为当时西方医药界才刚合成出迷幻药,当时的知识分子都对这种能够改变知觉状态的奇妙药物趋之若騖,而这种药物的核心成分正是提炼自印第安人千百年来所使用的药用植物。

他在一个沙漠小镇的出租车站认识了唐望。他认为唐望可以帮助他完成论文,便煞费苦心地接近唐望,恳求唐望透露印第安人使用药草的秘密,希望成为唐望的学生。结果在他契而不舍的努力下,唐望真的收他为“学生”。只不过唐望所要传授的与卡斯塔尼达所期望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时根据卡斯塔尼达的瞭解,唐望是一个精通药草的专家,也是在印第安人文化中,具有精神支柱象徵的“巫师”。为了得到第一手的经验,卡斯塔尼达听由唐望的摆布,亲身参与了印第安人运用药草来追求巫术的种种奇怪做法;然后他以人类学家的态度,观察记录下一切过程,这些野外笔记后来成为他撰写论文的基础。

跟随唐望学习了四年之后,唐望的激烈怪异做法让卡斯塔尼达的精神状态濒临崩溃,不得不中止学习,休养了两年多时间,同时间完成了他的论文,为了能较顺利取得学位,他于1968年将他的论文先出版成书,没想到竟然造成当时美国文化界的震撼;那就是他一系列唐望故事中的第一本《唐望的教诲:亚基文化的知识系统》(The Teaching of Don Juan:A Yaqui Way of Knowledge)。

如此一个不见经传的学生的论文之所以会受到重视,除了他所探讨的迷幻药草是当时的知识分子都沉溺的课题之外,像他这样亲身体验古老异族的文化,在西方学术界中还是史无前例的。他歪打正著地成了西方文化探索远古精神文明的先锋。在天意的安排下,唐望通过了卡斯塔尼达来让世人知道,一向被欺压凌辱的土著文化中,其实隐藏著深不可测的巨大的智慧。

然而,面对著如此浩瀚而深奥的古老知识,卡斯塔尼达难以避免地陷入了“盲人摸象”的困境。这种现象清楚地反映在他头几本唐望的故事中,几乎让读者跟他一样摸不著头绪;个别书中观念的大幅度跳跃,简直就是一场巨型的辩证演练。

如前所述,他的第一本书本是他的论文。他以学术研究的态度面对唐望的教诲。对他而言,唐望的巫术世界只是主观存在的一种信仰系统,而不是客观存在的现实。这种态度必然会产生基本认知上的衝突,这种衝突也就直接显现在他整本书的结构安排上。

书的第一部分是他的田野笔记,他的注意力是放在巫术最肤浅的层次,几乎算是哗众取宠的超现实经验上。然后在第二部分,他尝试使用人类学的思考方式来分析他的怪异经验,他在这里精彩示范了言语的分类归纳上无中生有的魔术,头头是道而又言不及义,几乎不知所云,蔚为奇观。

此书轰动之后,已经半途而废的卡斯塔尼达鼓起了勇气,带著刚出版的书去见唐望,于是再度莫名其妙一头栽入唐望的巫术世界中。三年后,他于1971年时出版了第二本唐望的故事:《另一种真实:与唐望进一步的对话》(:A Separate Reality: Further Conversations with Don Juan)。

这一次他似乎比较进入角色,虽然仍旧著迷于药草的魔力,但令人松一口气的是,他没有再使用刻板的学术分析。前一本书中所强调的雕虫小技在这里被一种巫术境界的追求所取代,除了药草之外,静心澄虑的注意力训练也成为重点,巫术开启知觉的本意昭然若现。

理性与巫术之间的衝突在这本书中成为必须正视的课题;在解决这种衝突的过程中,卡斯塔尼达碰到自身潜在的心理困扰,他的态度由客观观察变成了对自身的反省,终于能够放下他的学术架子,进入了巫术较深的层次。

第二本书的追寻虽然仍旧没有得到答案,但是他的反省带来巨大的收穫,他重新回顾他所记录的丰富田野笔记,结果震惊地发现在最早期的笔记中,唐望已经向他透露了基本的巫术要领,希望他能够不需要药草而自行达到知觉开启的状态;但是卡斯塔尼达当时一心冀求学位,完全忽略了唐望的苦心,唐望在别无选择下,只好用药草来“轰”他。

这个觉醒是相当无情的,唐望的巫术世界不是药草造成的幻觉,而是与日常现实同样真实的存在,这直接否定了第一本书以及第二本书的基本假设。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写了第三本书来澄清他所犯的错误。这就是1973年出版的《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唐望的课程》(Journey to lxtlan: The Lesson of Don Juan)。
儘管这本书显然是要弥补前两本书的失误,在结构上幷不完整,但它可以算是卡斯塔尼达拨云见日之作,唐望巫术观念的本质在此变得明晰起来:巫术不是怪力乱神的追求,而是个人心理的健全与意识的完整发挥。他的前三本书在此成为一个整体,虽然书中没有得到具体的结论,三本书的结尾都留下一种未完成的味道,但是三本书合起来之后,却架构出一个完整的循环,象徵著人类心灵在接触神秘未知时的歷程:先是寻求解释的言语性防卫,然后卸下防卫,反求诸己,最后一切神秘都还原为日常生活中单纯的行为。

美国文化界对于卡斯塔尼达在此的领悟给予巨大的回响,因为他终于摆脱了药用植物的影响,使他的巫术学习成为真正的灵修。《时代周刊》(Time)在1973年3月,以封面专题的方式报道了卡斯塔尼达与唐望的故事。印第安老巫师唐望也就此成为古老神秘智慧的代表人物,百万读者心目中的一盏明灯,以及人类学上备受争议的角色。

在他的第四本著作《力量的传奇》(Tales of Power,1974)中,唐望帮助卡斯塔尼达回顾了先前的教诲,把前三本书的观念做了一次总整理,幷且提出了巫术描述在言语上的极至:所谓“巫师的解释”,尝试做到理性与超理性的整合。

之后卡斯塔尼达每隔数年便会出版一本他的笔记报告,至今为止,30餘年来,卡斯塔尼达陆续出版了九本唐望的故事,本本扣人心弦,受人瞩目。唐望的巫术观念一再演变,渐渐发展成一套完整的理论。比较起来,他的初期著作虽然有时摸不著边际,却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抽象精神,鲜活地反映出他所处心灵空间的神秘;后期的著作则较实际,范围也较确定,知识系统的传达要胜于情境的描述。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9 01:23:46 | 只看该作者
□展开一场身心重建的追寻
   

在一些人类学家或文学批评家眼中,卡斯塔尼达的著作有许多难解的疑问。唐望是否真有其人,除了卡斯塔尼达与唐望<敏感詞>门徒的说法之外,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支持;许多学者也想推翻卡斯塔尼达的故事,指控他虚构了唐望这个人。这样的指控结果总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像是对空气挥拳似的。

撇开观念上的失误,以及故事中的不可思议不说,卡斯塔尼达的文笔就很叫人头痛。他是言语文字的忠诚的信徒,本著人类学的训练,总是坚持理性到了饶舌的地步,花费大量笔墨描写详细琐碎的细节,使最怪异的经验也成为有迹可寻的学习过程。

卡斯塔尼达虽然重视细节,但是他的文字简单质朴,对情境人物的描写有独到之处。在他的笔下,唐望的举止虽然怪异而难以捉摸,却总是会突然峰回路转,摇身一变成为纯粹理性的化身,以清晰简练的言语表达最发人深省的观念,叫人嘆为观止,也让文学批评家跌破眼镜。

在书中,卡斯塔尼达自己永远是个不开放的笨学生,受困于理性的质疑及情绪的纠缠。与唐望的清明心智相较下,卡斯塔尼达所坚持的理性其实只是现代人心理僵化的一种反映。不过他完全不避讳暴露自己的缺点,在这种情况下,唐望的教诲成为一种对话与沟通的过程,而不是单方面的说教,这种刻意贬低自我的手段反而能够得到读者的认同,,其实正是唐望智慧的具体表现。卡斯塔尼达幷没有看起来那么笨。

唐望本人似乎拥有超越日常现实的神奇力量,能随意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令人钦羡不已。但是不可忽视的,伴随在这些神奇力量的背后,是无比艰辛的训练与自我的否定,这是另一种无情的现实,精神自由是需要付出最大的代价才能换取。巫术的世界里,主宰与奴隶之间的区别是非常模糊的。

在唐望巫术传统的眼中,人的世界只是这个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宇宙的奥妙神奇是远超过狭窄的人性所能理解的。因此唐望总是让门徒置身于陌生的大自然之中,彻底剥离
了门徒与人为世界的关係,知觉才能真正扩展到周围的世界上。

所以坦白说,生活在现代工业<敏感詞>中的我们,如果想体验唐望的巫术境界,可能会比生活在穷乡僻壤中的印第安人要困难多了,我们势必要先对日常的生活方式进行彻底的检讨与改变才行。

事实上,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花费心思于书中的巫术经验是毫无益处的。但若是削除了有关巫术的描述,卡斯塔尼达的学习其实是一种身心重建的过程;从反求诸己出发,才是追寻唐望智慧的正确态度。

卡斯塔尼达本人原来严格遵循唐望的教诲,过著隐居的生活。不过在销声匿迹了许多年后,近年来他似乎静极思动,开始大张旗鼓,又是开班讲习,又是製作录像带,与唐望的精神大异其趣。以卡斯塔尼达在书中的表现来看,他若要把事情搞砸,是一点也不会令人感到奇怪的。

所幸的是,唐望早巳在书中明白地让读者知道,救主大师、伟人、圣者之类的人物都是人类的愚行推拱出来的产物;卡斯塔尼达与唐望本身只是担任媒介的任务,引领我们体验力量。而真正体验力量的人是绝不会接受任何顶礼膜拜的。儘管卡斯塔尼达的描写头头是道,唐望的示范不可思议,力量的追寻永远是一种必须自证的现象,需要身体力行的尝试,而不存在于招摇的渲染或组织化的崇拜中,任何言语的描述都只是空谈罢了。


□进入“依斯特兰”
   

本书是卡斯塔尼达的系列著作中,影响最深远的一本。

20餘年前,臺湾一家出版社赶著美国的畅销热潮翻译出版了本书(Journey to lxtland: the Lessons of Don Juan),名为《新世界之旅》。但是该出版社幷未有系统地引进卡斯塔尼达<敏感詞>的著作,因此该书不久便像其餘千万凑热闹的西洋名著翻译一样,成为了绝版书。

但是接下来出现了奇特的现象,这本书幷没有就此消失无踪。它就像书中描述的神秘传统,成为隐藏于人心中的一股暗流。虽然没有新的版本,但它却以厚厚的影印本形式在臺湾年轻一代中广为流传。

本书的原译名《依斯特兰之旅》,正确的译法应是《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象徵著一种未完成,也永远不会完成的学习过程。本书的副标题“唐望的课程”则代表了卡斯塔尼达对书中观念的评估:一种最基本的教诲。

就像他的第一本书,本书的结构安排毫不掩饰地显示了他曲折的心路歷程。全书分为两部分,前半部是比他的第一本书还要早了将近一年的田野笔记,也就是他学习生涯的最早的一段。唐望在此没有教他任何药草的知识,而是以直接尖锐地批判了卡斯塔尼达视为理所当然的生活态度,鞭辟入里而又针针见血,难怪叫卡斯塔尼达无法接受。

传达了基本的观念后,书的前半部在一场险恶衝突的前夕突然打住(因为后来的发展在前两本书已有详述),然后时间一跃将近十年,叙述卡斯塔尼达的近况,这种唐突的安排摆明瞭这本书是用来作为前两本书的补注。

儘管如此,本书却是卡斯塔尼达的著作中观念最为完整自足,所关切的课题最为人性化的。他不再像先前著作中那么强调实际的步骤或示范,而以两种近乎抽象的象徵——猎人与战士,作为性灵提升的目标。

猎人与战士都是非比寻常、激烈而奇特的生存状态。简单说来,两者的差别在于,战士的教诲是迷离奥妙的超现实观。猎人的教诲则是属于心理治疗的层面,帮助人们克服人性的弱点与恶习,为进入超现实做準备。

成为一个猎人,所猎取的对象其实就是人性中的缺点与固定习性。猎人的观念在唐望教诲中算是最可亲的,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所处理的也是我们凡夫俗子都会面临的问题。在此需要一提的是,唐望的猎人课程有许多是针对卡斯塔尼达的浮夸性格所设计,好打破他的固定习性。譬如在“抹去个人的歷史”与“不被得到”的做法上,“唐望要卡斯塔尼达做到隐匿与收敛;若是换为一个性格内向或愤世嫉俗的人,或许会有相反的要求也说不定。

唐望在此发掘出一个最真实,也最被人忽略的行为原动力,那就是“死亡的觉察”。把死亡当成最终的猎人,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这种建立于虚无之上的意义,正是唐望巫术观念的特色;唐望不标榜任何道德教义,只强调纯粹的生命效率,却得到不下于任何道德的处世原则。

猎人觉察死亡,而不是思索死亡。在死亡的潜猎下,猎人失去自我重要感,但反而得到了奇妙的个人力量。他的知觉开始有餘力探触到世界的不可思议,于是猎人成为战士。

不同于猎人,战士是追求知觉完整的探险家。唐望表示,人类的无限知觉在无法记忆的幼儿时期便被定了型,以最利于言语的模式进行选择式的知觉,将其餘的知觉可能性冷冻了起来。于是一种狭义的<敏感詞>化描述便以内在思维的形式深深建立在每个人的脑海中,人们的知觉只能反映这种描述,无法知觉到世界的真实。巫术的学习,就是发展另一种世界的描述来取代原来的<敏感詞>化描述。在巫术的描述中,动物植物会说话,肉体的束缚也不復存在。

但是唐望更进一步指出,巫术的描述与日常世界的描述虽然不同,但也都还是一种内在言语的描述。巫师的知觉仍旧不是真正的自由。
为了摆脱语言描述的限制,唐望使用“不做’’的技巧来帮助战士。“不做”能够使战士的内在惯性思维暂时停止作用。“不做”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而是一种矛盾的统合,颇似禪宗的精神。唐望的所有教诲基本上都是一种“不做”,生活中的一切也可成为“不做”的对象。在唐望的众多“不做’’中,有一种“梦的不做”在本书中被约略提及,而在日后著作中成为唐望教诲的主题之一。

战士的内在思维暂停后,日常世界的真实描述与巫术世界的奇妙描述都同时停止作用,于是战士终于能够摆脱言语描述,达到“停顿世界”的状态。

“停顿世界”是意识自由的最初步,也是体验世界真相的先决条件,“看见”因而发生。“看见”是一种开启的知觉状态,但往往因词限义,被人误解为一种视觉上的特异能力,如宗教的眼通神通,但从日后的著作可知,其实“看见”与眼睛毫无关係。唐望表示,只是因为视觉是人类的主要知觉,人类的惯性便占了上风。在这里使用“看见”这个字眼,正是言语无能的一个典型例子。知觉开启后对于现实的掌握必然会增加,不需要大惊小怪;正如书中“说话”的小狼,我们习以为常的言语能力,对于一隻土狼而言,也算是一种神通。
卡斯塔尼达终于对世界的真实有了最初步的一瞥,体验到这是一个充满力量的世界,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虽然疑惑与逃避的心理仍然存在,但是他隐约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本书就在此告一段落,从卡斯塔尼达日后的著作可知,唐望的巫术观念在这里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而已,真正的奇妙才刚刚开始。

鲁宓

1997年3月于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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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9 01:24:29 | 只看该作者
引 言

1971年5月22日星期六,我到墨西哥索诺拉(Sonora,Mexico)去看一个叫做唐望,马图斯(Don Juan Matus,)的印第安亚基(Yagui)族巫师。我从1961年开始和他交往,拜访过他几十次。原以为这一天的拜访和过去十年的门徒生涯一样。可是,这天以及往后几天发生的事,却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的门徒生涯就在那一次会面后结束;不是草率退出,而是一次真正的终结。

我以前写过《唐望的教诲》(暂译,The Teaching of DonJuan)、《另一种真实》(暂译,A Seperate Reality)这两本书,描述了我的门徒生涯。

在这两本书中,我的基本假设是,学习成为巫师的关键在于食用知觉转变性植物所造成的非寻常的状态。

唐望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使用三种知觉转变性植物。第一种的学名是Datura inoxia,一般称为曼陀罗(Jimson weed);第二种是Lophophora Williamsii,一般称为皮约特(Peyote);第三种是裸盖菇碱(Psilocybe),它们能造成幻觉。

我在食用这些知觉转变性的植物之后,对世界的知觉变得非常奇怪与强烈,我不得不假设要学习唐望教导的东西,经歷这些状态是唯一的道路。

这个假设大错特错。

为了避免对我师事唐望产生任何误解,此时我希望澄清下面几点。
到目前为止,我完全没有把唐望放在一个文化背景加以说明。虽然他把自己视为一个亚基族印第安人,但这幷不是表示 一般的亚基族印第安人都熟知或使用他的巫术知识。
在我跟随唐望学习的生涯里,我们都是用西班牙文交谈。正因为他的西班牙文非常好,所以我才能够得到许多关于他的信念体系的详尽解说。
我一直把那个系统称作巫术,把唐望称作巫师,因为这也是他自己使用的称呼。
我在学习的初期,就把他大部分的话记录下来。在后来的阶段,更是一字不漏地把他的话写下来。因此保存了大量的记录。为了让这些记录可读,同时又不失去唐望教诲的精神,我不得不修剪编辑,可是我相信所删去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部分。
在我跟随唐望学习的过程中,我毫无疑问地把他视为巫师,因此,我努力的方向,就是去取得他知识领域中的“成员资格”。

为了说明我的观点,必须先解释唐望告诉我的巫术基本前提。他说从巫师眼光看,日常生活的世界是不真实的,或者说,不像我们所相信的那样具体地存在著。对巫师而言,现实世界,或者说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世界,只是一种描述而已。
为了证实这个前提,唐望尽了最大努力,引导我去接受一个信念——我心中这个眼前的世界只是一个描述,从一生下来就重重打入我们头脑中的一个描述。

他说和孩子接触的人都是孩子的老师,不断地把世界描述给孩子听,直到有一刻孩子能照著描述去感觉世界。唐望说,没有人会记得那不幸的一刻,因为我们不可能找到任何参考点,可以让我们把这个时刻拿来和<敏感詞>任何时刻比较。但是从那一刻开始,孩子就变成了一个“成员”,他知道了世界的描述。当孩子能配合这个描述去进行各种恰当的知觉詮释,以詮释来印证描述时,他的“成员资格”便算是完全成熟了。

因此,从唐望的观点看,日常生活中的真实乃是一条无止境的知觉上的詮释;而具有“成员资格”的我们便学习使这些知觉詮释成为一致。

“世界是由知觉的詮释所构成”,这一观念意味著“知觉詮释”是不断进行的过程,很少受到质疑。事实上,我们所知的现实世界是如此视为理所当然了,几乎不会把巫术的基本假设——现实只不过是许多描述之一——看作是一个严肃的主张。

幸好,在学习生涯中,唐望完全不介意我是不是能够严肃看待他的主张;儘管我反对、不相信、不理解他说的,但他仍继续说明他的观点。就这样,从第一次谈话起,唐望就以巫术老师的身份努力向我描述世界。我不太能掌握他的观念与方法,这是因为组成他描述中的元素和组成我描述中的元素无法配合,两者格格不入。
他的论点是:他是在教导我如何去“看见”(see),这和肉眼的“观望”(look)是不同的,而“停顿世界”(stopping the world)是“看见”的第一步。

几年来,我一直把“停顿世界”的观念看作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神秘隐喻,直到学习快要结束时的一次正式谈话中,才完全瞭解到这个观念在唐望知识体系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

那次唐望和我是在很轻鬆、无拘无束的情形下谈论许多不同的事情。我向他提到我的一位朋友以及他9岁孩子的问题这孩子过去4年一直和他母亲同住,现在将搬来和我的朋友住
问题是他要如何对待这个孩子?我的朋友说,孩子不能适应学校生活、不能专心、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爱发脾气、不守规矩,而且经常离家出走。

唐望笑著说:“你的朋友的确有了麻烦。”

我想继续告诉他孩子做的各种“坏事”,可是他打断了我。

“关于这个可怜孩子的事,不须再多说了,”他说,“你或我都没有必要用我们的观点去看他的行为。”

他的态度突然改变,语气严肃,但接著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该怎么办?”我问。

“强迫孩子同意他的想法是最糟的事。”唐望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孩子不听话,也不应该由他父亲去打他或吓唬他。”

“如果他不严厉对待孩子,又怎么能管教孩子呢?”

“你的朋友应当让另外一个人去打孩子屁股。”

“他不许任何人去碰他的小孩!”我说,他的建议让我感到十分惊讶。

唐望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嘻嘻地笑了。

“你的朋友不是战士”他说,“如果他是战士,就会知道最糟糕的事就是莽撞地去面对<敏感詞>人。”

“战士怎么做呢?”
“战士使用策略。”

“我不瞭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朋友是战士,他会帮助孩子去‘停顿世界’。”
“我的朋友怎么才能这么做呢?”

“他需要个人力量,也需要成为一名巫师。”

“可是他不是。”

“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用平常方法去帮助他的儿子改变对世界的看法。虽然不是‘停顿世界’,可是也会产生同样效果。”

我请他解释他的话。

“如果我是你的朋友,”唐望说,“首先我会雇一个人来打小傢伙屁股。我会到贫民窟去雇一个最丑的人。”

“去吓一个小孩?”

“不只是吓吓小孩,你这个傻瓜。那个小傢伙必须被停顿,由他父亲来打没有用。”

“如果你想停顿和你一起的人,你必须站在施压圈外,那样才可以控制压力。”

这个想法很荒谬,可是很吸引我,虽然我说不出理由来。

唐望托著下顎,左手撑在一个当作矮桌的木盒子上。眼睛闭著,可是眼球在动,我觉得他正透过眼皮看我,这个想法令我感到害怕。

“多告诉我一点,我的朋友应该怎样对待他的孩子,”我问。

“告诉他到贫民窟去,仔细地选一个样子丑恶的流浪汉,”他继续说,“告诉他找一个年轻的,还有一些力气的。”

接著唐望叙述了一套奇怪的策略。要我告诉我的朋友让这个人跟随他或是在一个他和孩子要去的地方等著,在孩子举止不规矩时,我朋友就打暗号给那个人,那个人就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把小孩拎起,狠狠地打他一顿屁股。

“在这个人把小孩吓过之后,你的朋友必须用尽一切的方法帮助孩子恢復信心。如果照著这个程序做三四次,我向你保证孩子对每一件事情都会有不同的感觉,也会改变对世界的看法。”

“要是吓唬伤害到他呢?”

“吓唬从不伤人。真正伤害心灵的,是有人总是骑在你背上打你,告诉你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在孩子比较自製之后,你必须告诉你的朋友为孩子做最后一件事。他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一个死去的孩子,也许在医院,也许在诊所。把他的儿子带到那儿,把死去的孩子指给他看,让他用左手碰一下尸体,除了肚子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从此以后,孩子就会得到重生,世界也不一样了。”

我那时才领悟,在我们交往的这些年里,唐望对我使用了他建议我朋友用在儿子身上的手法,虽然程度不同。我质问他这一点。他说他一直在想法子教我如何“停顿世界”。

“你还没有做到,他微笑著说,“没有一个办法对你有效,因为你太顽固了。要是你不那么顽固,也许,用任何一项我教你的技巧,你或许早已经可以‘停顿世界’了。”

“什么技巧,唐望?”

“我所叫你去做的一切,都是‘停顿世界’的技巧。”

在那次谈话之后几个月,唐望实现了他的目标——教我“停顿世界”。

这个意义重大的事件——停顿世界——迫使我仔细去重新检讨10年来的学习过程。我清楚看出关于知觉转变性植物角色的假设是错误的,它们不是巫师世界描述中的主要特色,只用来帮助我把以前未能知觉的世界描述部分凝聚起来,因为我对于正常现实的描述非常执著,几乎让我看不到、听不到唐望的本意。因此,只能怪我个人的不敏感,才使药用植物成为必要。
我把所有记录重新看了一遍,瞭解到唐望在我们一开始交往时,就对我概略地讲述了他所谓的“停顿世界的技巧”。在我以前的著作里,我把那一部分纪录都抛弃了,因为它和知觉转变性植物的使用没有关係。现在我又把它放回到唐望教诲的系统里,构成本书的前17章,而最后3章是记录我在达到“停顿世界”的经过。
总而言之,我可以说,从我开始跟随唐望学习时,就有一个另外的现实存在,也就是说,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巫术对世界的描述。

唐望,身兼巫师与老师的身份,教我这个描述。 10年的门徒生涯,我逐渐揭开了巫术世界的描述,随著时间而增加其复杂性,最后建立起另一个未知的真实世界。

门徒生涯的结束,意味著我已经心悦诚服、确实地学到另一个对世界的新描述,因此我有能力发展出对世界的新知觉来配合新描述。换言之,我已经取得了“成员资格”。

唐望表示要达到“看见”,首先必须“停顿世界”。“停顿世界”的确是某些知觉状态的适当处理。使日常生活的现实发生改变,在这些状态中,日常生活的真实已经改变了,因为平时持续不断的詮释被另一套陌生的情况所停顿了。就我的例子来说,与我平常詮释不同的陌生情况,便是巫术对世界的描述。唐望“停顿世界”的先决条件是人必须先心服;换句话说,必须学会新的描述,好用来和旧描述对抗,那样才能打破我们所共同持有的,对于知觉或者说世界的现实不加怀疑的武断信念。

“停顿世界”之后的下一步是“看见”。唐望对于这个观念的解释,我喜欢用下面的话来形容:“对我们所谓现实描述之外的另一世界给予知觉上的回应。”

我的看法是,所有这些步骤都只有在使用它们原来的描述语言时,才能被瞭解。而这个描述是他在一开始时就努力要传授给我的,因此我必须让他的教诲成为唯一的入门途径。因此,现在我就让唐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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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9 01:25:03 | 只看该作者
第一部

停顿世界

“停顿世界”是意识自由的最初步,也是体验世界真相的先决条件,当人的内在思维暂停后,日常世界的真实描述与巫术世界的奇妙描述也都停止其作用,这时便达到“停顿世界”的状态,人因此获得知觉上的自由。


1. 从周围世界得到再次认可

“我知道你懂得很多关于植物的事,先生。”我对面前的老印第安人说。

我的朋友给我们引见后就离开了。老人告诉我他的名字叫望•马图斯(Juan Matus)。

“你的朋友这样告诉你的吗?”他随意地问。

“是的。”

“我采集植物,或者不如说是它们让我采集,”他轻柔地说。

我们在亚利桑那一个公车站的候车室里。我用很标準的西班牙语问他:“先生(caballero),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Caballero"是从“Caballo”(马)这个字来的,原来的意思是骑马者,或骑马的贵族。
他好奇地望著我,说:“我是一个没有马的骑士。”然后开朗地笑了,幷补充说:“我已经告诉你我叫望•马图斯。”

我喜欢他的笑。心想他显然是一个欣赏直率的人,于是决定提出一个大胆的要求。

我告诉他我对收集、研究药草有兴趣,尤其是对皮约特——一种能让人产生幻觉的仙人掌植物——的用途特别有兴趣;又告诉他我曾在洛杉磯大学对它作过长期的研究。

我想我的表达很正经,态度很自然,自己听起来也十分可信。

老人缓缓摇头;他的沉默给了我鼓励,我又补充说,如果我们能在一起讨论皮约特,对双方都有好处。

就在这个时候他抬起头来,正视我的眼睛。那真是令人凛然的一眼,但不带任何威力,也不会让人有恐惧感。那是把我看透的一眼。我张口结舌,无法再喋喋不休地吹嘘下去,我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他离开时给我留下一綫希望,他说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去他家看他。

在我以前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如果完全不回顾我过去的经验,就很难体会唐望这一眼对我的影响。我因为研究人类学而碰上了唐望,那时,我已经是一个“很吃得开”的人物了。我离家好多年,换句话说,我已经能够照顾自己了。在遭人拒绝时,会花言巧语说服对方或让步、争辩、发脾气,如果一切都行不通,至少也会哀声嘆气、埋怨;总而言之,总是有对应办法。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人像唐望那天下午那样,迅速而确实地截断我的衝力,让我不能再进行下去。可是这不只是被打断,说不出话而已。有些时候我会因为对我的对手怀有敬意,因而没有办法说出话来,可是愤怒、挫败仍然存在于我的思想中,而唐望这一眼却把我弄麻木了,我甚至无法思考。

那惊人的一眼使我大惑不解。我决心去找他。

在第一次会晤后,我整整花了6个月的时间準备,阅读有关美国印第安人使用皮约特的书籍,尤其是对西南平原印第安人的皮约特信仰。每一本相关的著作我都看了,等我觉得有了足够準备之后,又回到亚利桑那州。


1960年12月17日 星期六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问了好些当地的印第安人,才找到他的房子,到了他那儿,把车子停在房子前面,那时才下午一两点钟。他坐在一个装牛奶的木箱上。他似乎还认得我,在我下车时向我打招呼。

我们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我坦白承认,在第一次见面时很不诚实,我吹牛说知道很多皮约特方面的事,但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他看著我,眼神非常祥和。

我告诉他,为了準备这次会面,我看了6个月书,现在我真的对皮约特有了更多的瞭解。

他笑了,显然我的话让他觉得可笑。对于他的笑,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心中感到不快。

他显然注意到我的不安。他郑重地告诉我,虽然我的用心良苦,但对我们的会面作準备,其实是徒然的。

我心想,我是否该问他话中是不是另有含意,我没有问,但他似乎瞭解我的想法,接著向我解释他的意思。他说我的用心準备使他想起一个受迫害民族的故事。故事叙述一群遭受国王迫害的人。其实受迫害者和迫害者幷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受迫害者念某些字有自己特殊的发音;这一差异也就成了一个暴露身份的綫索。国王在一些重要地点设置路障,让官员守在那里,要每个过路人念一个关键字。能像国王一样念那个字的人才可以活下去,不能的人立刻处死。故事的中心点是,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决心学习以国王喜欢的方式念那个测验字,让自己通过路障。
唐望开朗地笑著说,事实上,年轻人花了“6个月”的时间才学会那个字的发音。到了测验的大日子,年轻人很有信心地来到路障,等待官员的测验。

在这个时候,唐望戏剧性地停止述说,眼睛看著我。他的停顿显然是刻意的,不过似乎露骨了些。我就陪他玩下去。这个故事我以前听过,和德国犹太人有关。他们念某些字的方式很特别,让人可以分辨出他们的身份。我也知道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年轻人被抓了,因为官员把测验字忘了,于是要年轻人念另一个十分类似的字,可是年轻人还没有练习过。

唐望似乎在等我问故事的结局,于是我就照问了。

“他后来怎样了?”我问,装得很无知,对故事很有兴趣的样子。

“这个非常狡猾的年轻人,”他说,“发觉官员把测验字忘了,于是在官员还没有开口之前,便承认自己準备了6个月。”

他再次停顿,眼中带著恶作剧的闪光。这次情节变了。年轻人的坦白是一个新情节,于是我不知道故事会怎样结束。

“那么!后来呢?”我问,真的有兴趣了。

“当然这个年轻人立刻被杀死了,”他说,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非常喜欢他引起我兴趣的手法,特别是把故事和我的情况联结在一起。事实上,他似乎特别为我改编了这个故事。用很微妙、很艺术化的方式嘲弄我。我们一起笑了。
之后,我告诉他,不论听起来多么愚蠢,我真的对学习药草有兴趣。

“我很喜欢走路。”他说。

我想他故意转变话题,以逃避我的问题。我不想触怒他,因此没有坚持。
他问我是不是愿意和他一起去沙漠走一走。我热切地告他我喜欢在沙漠里散步。

“这可不是去野餐。”他用警告的语调说。

我告诉他:我真的很想和他合作。我说,我需要收集资料,任何有关使用药草的资料,而且愿意对他所付出的时间与精神给予报酬。
“你为我工作,”我说,“我付你报酬,”

“你愿意付多少?”他问。

我察觉出他的声音有一丝贪婪的意味。

“你说多少就多少,”我说。

“用你的时间……偿付我的时间,”他说。

我觉得他是一个十分古怪的傢伙。我告诉他我不瞭解他的意思。他回答说,药草方面的事没有什么好说的,因此他压根就没想要拿我的钱。

他目光犀利地看著我。

“你在口袋里搞什么?”他一皱眉问我,“你在玩你的傢伙吗?”

他指我做笔记的事。当然我的手放在风衣的大口袋里,在一本很小的本子上做笔记。

我向他解释,他开怀大笑。

我说不愿意在他面前写,怕打扰他。

“如果你想写,就写吧,”他说,“你不会打扰我。”

我们在周围的沙漠走著,直到天黑。他没有指给我看任何药草,也没有谈到任何有关药草的事。我们在几棵灌木旁停下来,休息了一下。

“植物都是很奇特的,”他说,没有看我,“植物是活的,能够感觉。”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股强风摇撼了周围的灌木丛,灌木呼呼作响。

“你听到了吗?”他问,把右手放在耳边,似乎这样可以帮助他倾听:“叶子和风都同意我的看法。”

我笑了,那位引我们认识的朋友曾经告诉过我要小心,因为老人非常古怪,我想“叶子同意我的看法”是他的古怪处之一。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他仍旧没有指给我看任何植物,也没有采摘。他只是飘然穿过灌木丛,轻抚植物,然后停下来,坐在一块岩石上。他要我休息,看看四周。

我坚持要说话。再次让他知道我非常希望学习有关植物的知识,特别是皮约特,幷求他当我的资料提供者,我愿意以金钱作为报酬。

“你不必付钱,”他说,“你可以问任何想知道的事,我会告诉你,幷教你如何对待它。”

他问我同不同意这样的安排。我当然非常高兴。接著他又补充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恐怕植物没有什么可学的,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瞭解他说这话的涵义。

“你说什么?”我问。

他把话重復了3次。这时,一架空军喷气式飞机低空掠过,整个地区都被轰隆轰隆的声音所震动。

“你看!世界刚刚同意了我的看法。”他说,把左手放在耳边。

我觉得他很好玩。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

“你是从亚利桑那州来的吗?唐望。”我问,努力把谈话的重点放在他是我的资料提供者这一事实上。

他看了我一下,肯定地点点头。他的眼神暗淡。

“你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吗?”

他点头,没有回答我,似乎是表示肯定,但也像是一个在思考中的人,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头。

“你又是从那儿来的呢?”他问。

“我是从南美洲来的,”我说。

“那是一个大地方。你是从整个南美洲来的吗?”

他凝视我,目光又犀利起来了。

于是我向他细述我出生时的情况,可是他打断了我。

“我们在这方面是相似的,”他说,“我现在住在这里,但实际是从索诺拉来的亚基族人。”

“真的吗?我是从……”

他没有让我说完。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你就是你,来自你来的地方,就像我是来自索诺拉的亚基族人。”

他的眼睛非常明亮,笑声让人感到怪异不安。他让我觉得好象自己撒谎被揭穿了,感到一种莫名的负咎感,觉得他知道了我不知道或不愿意说的事情。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好意思,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一定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站起来,问我要不要到镇上去吃饭。

走回他家,然后开车去镇上,让我觉得好过些,可是没有完全释然。我多少感到受威胁,虽然不能确实地指出原因来。

在餐馆里我想让他喝杯啤酒,可是他说不喝酒,连啤酒也不例外。我心里暗笑,不信他的话。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朋友告诉我“老人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酒精里。”其实我不介意他说不喝酒是否在撒谎,因为我喜欢他,他的气质让人感到舒服。

不过,我脸上一定露出怀疑的样子,因为他接著跟我解释他年轻时常常喝酒,可是一下子就戒掉了。

“人们很少瞭解到,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把任何事从生命中去除掉,就像这样,”他用大拇指摩擦中指发出声音。

“你认为可以那样容易把吸烟与喝酒戒掉吗?”

“当然!”他很肯定地说,“如果想把吸烟与喝酒戒掉,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咖啡壶里的开水发出生动的响声。

“你听!”唐望喊著,眼睛闪亮,“开水也同意我的看法。”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人可以得到周围的事物的同意。”

在那关键性的一刻,咖啡壶发出放肆的叫声。

他看了一下咖啡壶,轻声地说:“谢谢。”点点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吓了一跳,他的笑声有点太大,但整个事情著实令我觉得好玩。

我和我的“资料提供者”第一次正式的会晤就这样结束。他在餐馆门口向我说再见,我告诉他必须去看一些朋友,希望在下周末再去看他。

“你什么时候会在家?”我问。

他仔细打量我。

“任何你来的时候,”他回答。

“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能来。”

“那么你什么时候来都行,不要担心。”

“要是你不在呢?” .
“我会在的,”他笑著说完,就走开了。

我跑上去,问他是否介意我带一架照相机,照几张他和他房子的照片。

“那是不可能的,”他皱著眉说。

“一架录音机呢?你介意吗?”

“我想也不可能。”
我感到不高兴,开始抱怨起来。我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唐望否定地摇头。

“忘掉这件事,”他坚定地说,“如果你还想见我,就不要再提这件事。”

我不甘心地嘀咕了几句。我说录音与照片是我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他说只有一件事是做任何事都不可少的,他称它为“精神”。

“一个人不能没有精神,”他说,“而你就没有。先担心这个,不要担心照片。”

“你的意思是……?”

他用手势打断了我的话,向后退了几步。

“一定要再来,”他轻声说,同时挥手与我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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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9 01:25:40 | 只看该作者
2. 抹去个人歷史

1960年12月22日 星期四

唐望坐在门旁的地上,背靠著墻。他把一个装牛奶的木箱翻过来,请我坐下,不要拘束。我带一条烟给他。他说他不抽烟,但愿意接受礼物。我们谈到寒冷的沙漠夜晚以及<敏感詞>日常 话题。

我问他是否会干扰到他的惯有生活规律。他有些皱眉地看著我说,他没有这样的生活规律,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整个下午呆在那里。

我準备了一些家谱与亲属图表,希望他帮助我填出来。我也从人类学文献上搜集了一系列据说是属于这一地区印第安人的文化属性,想和他一起看,把他熟习的项目勾下来。

我从亲属图表开始。
“你如何称呼你的父亲?”我问。

“我叫他爸。”他板著脸孔说。

我有些不快,但是仍旧继续下去,假设他没有听懂。

我把图表拿给他看,向他说明有一个空格是给父亲的,另一个空格给母亲的。我还用英文与西班牙文之间对父母亲的不同称呼做例子说明。

我想也许应该先提母亲。

“你母亲叫什么?”我问。

“我叫他妈,”他用无知的语调回答。

“我的意思的是你还用什么字眼喊你的父亲、母亲?你怎么喊他们的?”我说,努力保持礼貌与耐心。

他抓抓他的头,呆呆地望著我。

“老天!”他说,“给你难倒了,让我想想。”

迟疑了几分鐘之后,他似乎记起了什么,我也赶紧拿笔準备写。

“嗯!”他说,似乎在严肃地思考:“还用什么<敏感詞>的字喊他们?我喊他们‘嘿,嘿,爸!’‘嘿,嘿,妈!’”

我忍不住笑起来。他的表情实在很滑稽。我不知他是一个扯我后腿的老人;还是一个道地的笨蛋。我儘量忍耐,向他解释说这是很严肃的问题,完成这些图表对我的工作是很重要的。我努力让他瞭解家谱与个人歷史的观念。

“你父母亲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用清澈、温和的眼光看著我。

“不要把你的时间浪费在那些无聊的事上,”他轻柔地说,但带著意想不到的力量。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些话仿佛出自另一人的口中。一会儿之前,他还是个搔著头的傻印第安人,一瞬之间,他扭转了我们两人的角色。我成了愚蠢的一个。而他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盯著我,那不是傲慢、违抗、仇恨或轻蔑。他的眼神祥和、清澈又锐利。

“我没有任何个人歷史,”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有一天我发现我不再需要个人歷史,就把它抛掉了,就像抛掉饮酒的习惯一样。”

我不太瞭解他的意思。我突然感到很不舒服,觉得受到威胁。我提醒他,他曾经向我保证过,可以问他任何问题。他再次对我表示,他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我不再有任何个人歷史”,他刺探地看著我说,“有一天我觉得可以不需要它,就把它丢掉了。”

我瞪著他,想发现他话中所隐藏的意义。

“一个人怎么能把他个人的歷史丢掉?”我争辩说。

“首先必须有这种欲望,”他说,“然后再一点一点把它抹掉,和谐地进行。”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欲望呢?”我大叫。

我对我个人的歷史有著强烈的依赖。我家世渊源深厚。我坚信,没有这些个人歷史,我的生命就没有脉络可寻,没有目标。

“也许你该告诉我,抛弃个人歷史是什么意思?”我说。

“把它丢掉,那就是我的意思,”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强调说一点也不瞭解他的想法。

“拿你作为例子,”我说,“你是一个亚基族人。你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事实。”

“我是吗?”他微笑著问:“你怎么知道?”
“不错!”我说,“目前我无法确切知道,但是你自己知道,这就算数,那就使得它成为个人歷史。”

我觉得我十分有理。

“我知道我是否是亚基人,这个事实幷不足以构成个人歷史,”他回答说,“只有在别人知道时,它才会成为个人歷史。我可以向你保证,永远也不会有人确知这件事。”

我笨拙地把他的话记下来后,停下来看著他。我实在猜不透他。我回想过去对他的种种印象:第一次见面时他看我的那种神秘的、前所未见的眼神;他宣称从四周一切获得同意时所显现的魅力;他恼人的幽默与警觉;在我问到他父母时他那副不折不扣的蠢样;还有,他的那几句充满力量的话,使我完全不知所措。

“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对不对?”他说,似乎看到我脑中所想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我是怎样的人,因为我没有个人歷史。”

他问我有没有父亲,我说有。他要我回忆父亲对我的看法。

“你的父亲知道你的一切,”他说,“因此他对你了如指掌。他知道你是谁、知道你做的事情,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改变他对你的看法。”

唐望说第一个认识我的人都对我有一个看法,而我也不断以自己所做的一切支持他们的看法。“你看不出来吗?”他戏剧性地问:“你必须告诉父母、亲戚、朋友自己所做的一切,用这样的方法来更新你的个人歷史。相反,如果没有个人歷史,就不需要解释;没有人会对你的行为感到愤怒或失望。尤其重要的是,没有人会用思想把你束缚住。”

突然间,这个观念在我脑中变得清晰起来。我在过去已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从来没有好好想过。没有个人歷史,的确是一个很吸引人的观念,至少在理性层次上是如此,然而这让我感到孤独,觉得受到威胁和不愉快。我想和他讨论一下我的感觉,可是克制住了;眼前的情况有些荒谬:和一个没有大学生“复杂思维”的老印第安人做哲学上的辩论让我觉得可笑。本来我只是要问他家谱方面的事,他不知如何就把我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谈到这方面去,我只是想要在图表上填入一些名字,”我说,努力让谈话回到我希望的题目上去。

“理由很简单,”他说,“我们会谈到这个话题是因为我说,探问别人的过去是很无聊的事。”

他的语气很坚定。我想我是没办法叫他让步了,于是我改变做法。

“没有个人歷史这个观念是亚基族人的观念吗?”我问。

“是我的观念。”

“你从哪儿学来的?”

“我从我一生中学来的。”

“是你父亲教你的吗?”

“不是。不妨这样说,是我自己学到的。现在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让你今天不会空手而返。”
他故意压低嗓子。我笑他装模作样。我必须承认他在这方面真是有一手。我突然觉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天生的演员。

“写下来,”他哄著我说,“为什么不写呢?你在写字的时候似乎比较自在。”

我看著他,我的眼睛一定泄露了我的迷惑。他拍著大腿,非常高兴地笑起来。

“最好抹掉一切个人歷史,”他慢慢地说,似乎让我有时间笨拙地写下采。“免得我们受别人思想的牵绊。”

我无法相信他真的说了那样的话,我觉得非常迷惑。他一定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到我内心的不安,立刻加以利用。

“拿你自己作为例子,”他继续说,“现在你不知道你是留下来好还是离开好,因为我已经抹掉了我的个人歷史。我已经一点一点地在我以及我生命的周围创造了一层雾,现在没有人确切知道我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你自己知道你是谁,不是吗?”我插嘴说。

“你可以打赌,我……不知道,”他说道,然后在地上打滚,笑我惊愕的样子。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我以为他会说他知道。他的狡猾很具威胁性,我真的害怕起来。

“这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小秘密,”他低声说。“没有人知道我的个人歷史;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做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眯起眼睛,不是向我看,而是越过我的右肩向远方看。这时他背脊挺直盘腿坐著,可是又似乎很轻鬆。在这时候,他可以说是威力的化身。我把他想象成一个印第安酋长,儿时英勇故事里的“红番战士”。我沉浸在浪漫的幻想中,一种爱恨交加的情感包围著我。我可以真诚地说,非常喜欢他,同时又能说,我怕他怕得要死。

他那种奇怪的凝视持续了好长时间。

“我怎么能知道我是谁,当我是这一切时?”他一边说,一边环视四周。

然后,他瞥了我一下,笑了。

“你要一点点地在自己周围创造一层云雾;必须把周围一切抹掉,直到没有一样事情是理所当然,是确定或真实。你现在的问题是你太真实——你的努力太真实;你的情绪太真实。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理所当然。你必须开始抹掉自己。”

“为什么呢?”我带著敌意问。

很明显,他在规范我的行为。在我的生活中,每次有人想要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时,我就忍不住发火,幷立刻警惕起来。

“你说想学习植物,”他平静地说,“你希望不劳而获吗?你以为这是游戏吗?你会问问题,而我也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这是我们所同意的。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安排,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的坦率让我恼火。我承认他是对的,但十分不甘心。

“让我们这样说好了,”他继续说,“如果你希望学习关于植物的事,植物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你必须做<敏感詞>的事,其中一项是抹除个人歷史。”

“怎么做呢?”我问。

“从简单的事情开始,例如不要透露你是什么什么的,然后离开所有熟悉你的人。这样你就可以在自己周围製造起一层雾来。”

“可是那很荒谬,”我抗议说,“为什么人们不该知道我?这又有什么不对?”

“毛病在他们一旦知道你,你就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从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有办法打破他们思想的束缚。我个人很喜欢那种不为人知的终极自由。没有人能确切地瞭解我,像人们瞭解你一样。”

“可是那是撒谎。”

“我不关心什么谎言或实话,”他严肃地说,“只有在你有个人歷史时,谎言才会是谎言。”

我辩解说我不喜欢故意把事情神秘化或误导人,他的回答是,其实我还是在用各种方法误导每一个人。

老头子触到了我的一个痛处。我没有停下来问他这话的意思,也没有问他怎么知道我经常误导人。我只是直接对他的话作出反应,用言语为自己辩护。我说我非常痛苦地感知到,我的家人、朋友都认为我不可靠,而实际上我一生里从来没说过谎。

“你一直都晓得如何说谎”,他说,“你唯一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要说谎。现在你知道了。”

我提出抗议。

“你看不出来我很厌恶别人认为我不可靠吗?”我说。

“但你是真的不可靠呀,”他很肯定地说。

“该死!我不是那样!”我大叫。

我的情绪没有让他严肃起来,反而使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我实在厌恶这个老人的狂妄。不幸的是,他说得没错。

一会儿后,我平静下采,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一个人没有个人歷史,”他解释说,“不论他说什么,都不会被当成谎言,而你的麻烦是你一定得向每个人说明每一件事,同时又希望保持行为的新鲜感。可是在说明所做的一切之后,你没法再兴奋,为了能好好活下去,你只好撒谎。”

我真是为我们谈话的内容感到迷惑。我巨细无遗地记下交谈的所有细节,把注意力放在他说的话上,不去想自己的偏见,或他话中的涵义。

“从现在开始,”他说,“你必须只让人知道你愿意让人知道的,但是不必说明你是怎样做到的。”

“我守不住秘密!”我大叫,“你说的对我没用。”

“那么就要改变!”他斩钉截铁地说,眼中露出慑人的光芒。

他看上去像一匹奇怪的野兽,但是他思想如此一致,言语流畅。我的不快慢慢地转变成令人不安的困惑。

“你看,”他继续说:“我们只有两条路:或者把一切都当成是确定的、真实的;或者不这么做。如果走第一条路,最后会对自己以及世界感到厌倦至死。如果走第二条路,抹去个人歷史,我们就在自己周围製造出一层雾,那是一种让人刺激而且神秘的状态,没有人知道兔子会从哪里冒出来,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

我辩解说抹去个人歷史只会增加不安全感。

“在没有一样事情是确定时,我们会一直保持警觉,会永远小心翼翼,”他说,“不知道兔子藏在哪棵灌木后面,要远比假装知道一切来得刺激。”他很久没有说任何一个字,大约有一个小时在完全沉默中过去了。我不知道要问什么。最后他站起来,要我开车送他到附近的镇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谈话让我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在路上,他要我停下来。他说,如果我想得到鬆弛,一定得爬到路边的小山丘上,趴在上面,头向著东方。

他的口气似乎有一点紧急。我不想争论,也许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我爬上小山,照著他的话做。

我只睡了两三分鐘,但已经足够使我的体力得到恢復。

我们开到市中心,他要我在那里让他下车。

“再来,”他下车时说,“一定要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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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基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9 01:26:48 | 只看该作者
3.失去自我重要感

我有一个机会把我两次拜访唐望的经过告诉那位引见我们的朋友。他认为我在浪费时间。我详细地告诉他我们的谈话内容,他觉得我在夸大其词,为一个愚蠢的老糊涂製造传奇。

我才没有多餘的心思为这样一个荒谬的老人製造传奇。老实说,他对我个性的批评已经严重到损害我对他的好感。不过我必须承认,他的批评总是很恰当,一针见血又句句真实。

其实,我内心矛盾的总结在于,一方面我无法相信唐望能够打破我对世界的各种成见;另一方面我也无法像我的朋友那样,认为“那个老印第安人只不过是个疯子而已”。

我觉得在对他作出判断之前,必须再去看他一次。


1960年12月28日 星期三

我一到他家,他就带我到沙漠灌木丛中散步。我带了一袋日用品给他,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似乎在等我。

我们走了好几个小时。他没有采集,也没有指给我看任何 植物。不过,他倒是教了我一种“正确的走路方式”,他要我走路时,轻鬆地弯曲手指,使我能把注意力放在小径与周围景象上。他说,我习惯的走路方式会浪费体力,而且人在走路时,手中绝不可以拿东西;如果必须拿东西,就应当用一个背包、肩袋,或<敏感詞>网状的袋子。他的想法是,手如果保持特定的姿势,人便能够有更大的耐力、更敏锐的知觉。

我不想跟他争辩,便照著他的话去弯曲手指,然后继续前进。不过,我的知觉没有什么不同,耐力和过去也毫无两样。

我们是早上开始走的,接近中午时才停下来休息。我流著汗準备喝水壶里的水,可是他阻止我,告诉我说啜一小口比较好。他从一棵淡黄色灌木树上切下一些叶子,放在嘴里嚼,也给了我几片,幷且强调说这些叶子非常好,如果放在嘴里慢慢嚼可以止渴。结果我仍感到口渴,不过也没有感到不舒服。

他似乎知道我心里想的,向我解释说,我没有感觉到“正确走路法”与嚼树叶的好处是因为我年轻力壮;我的身体没有感觉到什么,因为它有些笨。

他笑了。我可不觉得好笑,这似乎让他觉得更有趣。他更正前面的话:我的身体不是真的笨,而是有点在昏睡状态。

那时,一隻巨大的乌鸦从我们头上呱呱飞过,我吓了一跳,笑了起来,以为这是该笑的场合,可是让我非常惊讶的是,他猛摇我的手臂,嘘我安静,样子非常严肃。

“那不是玩笑,”他严厉地说,好像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要求他解释。我说我们曾一起笑咖啡壶,而现在我笑一隻乌鸦就使他发火,岂不是没有道理?
“你看到的不只是一隻乌鸦!”他大叫说。

“可是我看到了那是一隻乌鸦!”我坚持说。

“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你这个笨蛋!”他粗鲁地说。

他没有理由如此粗鲁。我告诉他我不喜欢惹人生气,也许我离开比较好,因为他当时的情绪似乎不太需要别人陪伴。

他哈哈大笑,好像我是一个在他面前表演的小丑。我的恼怒也跟著上升。

“你很有暴力倾向,”他平静地说,“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你不也是一样吗?”我打断他说:“在你向我发怒时,你不也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吗?”

他说他压根就没有要对我发怒,同时两眼犀利地看著我。

“你看到的不是世界对你的同意,”他说,“乌鸦的飞翔和聒噪从来都不是同意。那是一种徵兆!”

“什么样的徵兆?”

“关于你的重要徵兆,”他神秘地回答。

就在那一刻,风把一枝灌木枯枝吹到我们脚边。

“那是表示同意!”他喊道,眼睛明亮地看著我,大笑起来。

我感觉他在耍我,玩一种很奇怪的游戏,规则由他定,因此他笑就可以,我笑就不行。我再次变得非常恼火。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他。

他完全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是笑著。他的笑使我更痛苦与沮丧。我觉得他有意羞辱我。就在那时,我决定我的“野外调查”已经够了。

我站起来说我要回他家,因为我必须回洛杉磯了。

“坐下来!”他命令地说,“你像个老太婆一样地在发脾气。现在不能离开,因为我们还没有结束。”
我恨他,觉得他是一个藐视别人的人。

他唱起一支愚蠢的墨西哥民歌来,他把某些音节拉长,另外一些缩短,显然是在模仿一个有名的歌手,结果把歌弄得非常可笑。最后我也笑了起采。

“你看,你笑这支愚蠢的歌,”他说,“可是那个歌手与花钱听他这样唱歌的人幷不笑。他们把它看作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我觉得他故意用这个例子来告诉我,我笑那只乌鸦是因为没有很严肃看待它,就好像我没有严肃看待那首歌一样。可是他又把我搞糊涂了。因为他说我就像那位歌手与那些喜欢听他歌的人一样自命不凡,把一些没意义的事看得极为认真,而头脑清醒的人对这些事是不屑一顾的。

然后他重述所有他在“学习植物”这一课题上说过的,似乎是要唤醒我的记忆。他强调如果我真的想学习,就必须改变我大部分的行为。

我越来越恼火,后来甚至连做笔记都很吃力。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他慢条斯理地说,“在你心里,你把你自己看得太该死的重要。一定要改!你是如此该死的重要,使你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每件事恼火。你是如此该死的重 要,所以事情只要不如你的意,你可以掉头就走。你大概以为那样表示你有个性。胡扯!你是又软弱,又自命不凡!”

我佯装抗议,可是他不为所动。他指出,因为我加在身上这种夸大的重要感,使我这辈子一事无成。

他说得如此有把握,让我大吃一惊。当然,他说的是真的。我不仅感到愤怒,也觉得备受威胁。

“自我重要感是另一件必须丢弃的东西,就像个人歷史,”他用戏剧化的语气说。

我当然不想和他争辩。显然我处在一种非常不利的地位;除非他想回去,否则我们是不会回去的。我又不知道回去的路,只好留下来陪他。

他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头有节奏地微摇,似乎在嗅闻周围的空气,他仿佛进入一种非常警觉的状态中。他转过身来瞪我,非常迷惑、好奇的样子,眼睛在我身上上下扫视,像在寻找什么;然后他突然站起来,开始快走,他几乎是在小跑。我跟著他,我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最后我们在一座岩石小山旁停下来,在一棵灌木的树荫下坐下。快步弄得我精疲力竭,不过我的情绪好多了,几乎感到兴奋,这改变是很奇怪的,因为开始快走时,我对他气得要命。

“这真是奇怪”,我说:“可是我感觉很好。”

我听到远方乌鸦的叫声,他举起手指,放在右耳边,微笑起来。

“那是一个徵兆。”他说。

一块小岩石从山上滚下来,压到灌木丛,发出声音。

他大声笑起来,手指著声音的方向。

“而那是表示同意!”他说。

他接著问我是不是已经準备好谈谈我的自我重要感。我笑了,我的愤怒早已成为过去,我甚至不能想象刚才怎么会对他那样不高兴。

“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我说,“我原来很生气,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不生气了。”

“我们周围的世界是很神秘的,”他说:“不会轻易让人知道它的秘密。”

我喜欢他这种如谜般的谈话,神秘而带挑战性。不过,我无法判断这些是深奥难懂,还是一派胡言。

“要是你再回到这里的沙漠,”他说,“不要走近我们今天停留的小山,要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它。”

“为什么?有什么原因吗?”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他说,“我们现在所关心的是丢掉自我重要感。只要你还是感觉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就不能真正欣赏周围的世界,就好像一匹带著眼罩的马,只能看到一个远离一切事物的自己。”

他向我打量了一会儿。

“我要和这儿的小朋友谈谈!”他指著一株小植物说。

他跪在小植物前面,抚摸它,和它说话。起初我听不懂他说的话,后来他改用西班牙语和小植物谈,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阵,全是些没意义的话,然后站了起来。

“你和植物说什么不重要,”他说,“也可以自己编造出一些字来;重要的是那种喜欢它、平等对待它的感觉。”

他解释说,采集植物的人每次采摘时都必须向植物道歉,幷且保证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也将供给它们做食物。

“因此,归根究底,植物和我们是平等的,”他说,“植物和我们是同等的重要,谁也不比谁更重要。”
“来!和小植物说话,”他催促我说,“告诉它你不再觉得自己重要。”
我跪在小植物前面,但也就只能做到这种地步。我没有办法对小植物说话,我觉得荒谬可笑,但没有生气。
唐望拍著我的背说,没有关係,至少我已经控制了自己的脾气。
“以后常和小植物谈话,”他说,“说你丢掉所有自我重要感,而且你也能当著别人面前那样说时才停止。”
“到那边的山上!自己练习。”

我问他是否可以在心里默默地和植物谈话。
他笑起来,轻敲我的头。
“不行!”他说:“如果要植物回答你,就必须清楚、大声地对植物说话。”
我走到他说的地方,心里暗笑他的古怪。我甚至想试著和植物说话,但是心中的荒谬感实在难以克服。

我待在那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到他身边,可是他知道我幷没有和植物说话。
他没有看我,只是示意要我坐在他旁边。

“仔细看著我,”他说,“我要和我的小朋友说话。”
他跑在一棵小植物前面,花了好几分鐘的时间又说又笑。

我觉得他真是疯了。

“小植物要我告诉你,吃她是很有益处的”,他边往起站边说。“她说一小把就可以让人身体健康,也要我告诉你那边也有一群她们的伙伴。”

唐望指著大约两百码外的小山坡。

“让我们到边去看看,”他说。

我笑他装模作样,但确信会找到他所说的植物,因为他对这个地区非常熟悉,知道可以在哪些地方找到可食的植物与药草。

我们朝著他说的地区走。他不经心地告诉我,应该注意这一种植物,因为它可以吃,也可以做药。

我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刚才的植物告诉他的。他停下来,看著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摇摇头。
“啊!”他笑著喊道:“你的小聪明把你变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笑,小植物怎么可能告诉我早已经知道的事呢?”

然后他向我解释说,他一直都知道那种植物的各种特性,而刚才植物只是告诉他们在他所指的区域里长了一丛,而且她不介意唐望把这个信息告诉我。

我们到达了那个小山坡,发现了一大丛这类的植物。我想笑,可是他不给我时间。他要我谢谢这丛植物,我感到极为彆扭、不自在,无法照著他的话去做。

他仁慈地笑了,再次说出一些如谜般的话,幷重復了三、四次,好像是要给我时间去理解其中的意义。

“我们周围的世界充满了神秘,”他说,“人不比任何<敏感詞>东西更好。一棵小植物对我们慷慨,就应该谢谢她,不然她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他讲话时看我的样子让我感到一阵寒颤。我赶忙向植物俯过身去,大声说“谢谢”。

他克制地偷笑出声。
我们又走了一个小时,然后往回走。我一度落后,他不得不等我。检查我的手指有没有弯曲,而我没有这么做。他严格地告诉我,只要和他同行,就必须观察模仿他的方式,不然就不要跟他走。
“我不能老是像等小孩那样等你,”他用责备的语气说。
这句话让我陷入窘困和疑惑之中。这个老人怎么会走得比我快?我觉得自己很强壮,像个运动员,可是竟然需要他等我,好让我赶上他。
我照他的话,把手指弯曲起来,奇怪的是我竟能够毫不费力地跟上他。事实上,有时我感觉到是我的手在拉著我向前走。

我非常兴奋。和这个古怪的老印第安人一块愚蠢地走路,让我觉得非常快乐。我开始说话,一再问他可不可以指给我看一些皮约特。他看了我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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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壳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9 01:27:24 | 只看该作者
4.死亡的忠告

1961年1月25日 星期三
“有一天你会教我有关皮约特的知识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像过去一样,他只是看著我,好像我疯了。

在闲聊中,我多次提起这件事。每次他都皱眉摇头。这个动作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而更像是失望、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们原来坐在他屋前的地上,他突然站起来,他的头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地点了一下,示意我跟著他走。

我们朝南进入沙漠灌木丛。他在路上又一再说,我应该晓得我的自我重要感与个人歷史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你的朋友们,”他突然转向我说,“那些认识你很久的人,你必须立刻离开他们。”

我觉得他疯了,他的坚持是很愚蠢的,可是我什么也没说。他窥视著我,笑了起来。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后终于停下来,我正要坐下休息时,他却要我到20码远的地方,大声而清楚地和一丛植物谈话。我感到不安与担忧。他的古怪要求让我难以忍受,我再次告诉他我无法对植物说话,因为我觉得太荒谬了。他唯一的反应是,我的自我重要感太巨大了。突然间,他似乎做了
一个决定,他说,在我对这件事感到自然容易之前,不用再尝试去跟植物说话。

“你想学习植物,可是却什么事也不愿意做,”他责备地说,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我解释说,我希望得到有关植物使用上的知识,因此我才要求他做我的资料提供者,我甚至愿意付钱给他。

“你应该接受钱的,”我说,“那样我们两个人都会觉得好过些。我就可以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因为你在为我工作,而我付你钱。你觉得如何?”

他不屑地看著我,下唇与舌头颤动,大力吐气,发出很难听的声音来。

“我也这么想,”他说,然后疯狂地大笑起来,一定是因为我一脸惊愕的表情。

很显然他不是一个我能够轻易应付的人。撇开他的年纪不说,他可是精力充沛,身体又是难以置信地强壮,我原来认为他年纪这么大,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完美的“资料提供者”。

我一直认为老人是理想的资料提供者,因为他们是如此衰弱,除了谈话之外,什么事也不能做。但是相反,唐望却是一个麻烦的傢伙,我觉得他既危险又教人拿他没办法。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位朋友说得没错,他是一名古怪的印第安老人,虽然不像我朋友说的那样,大部分时间泡在酒精里,但却比那个更糟——他是个疯子。我再次感到以前有过的那种怀疑与害怕,这些我原来以为已经克服了的感觉,事实上,我毫无困难地说服自己回去找他。可是,当我发觉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时,心里不免觉得或许我也有点疯了。他说我的自我重要感是一个障碍,这种想法确实对我产生了影响。但是这一切都只是理智上能够接受的想法;一旦面对他的古怪行为,我又会感到害怕,想离开。

我说,我相信我们非常不同,不可能和谐共处。

“我们之中的一个必须改变,”他说,眼睛看著地面。“而你知道是谁。”

他哼起一支墨西哥民谣来,然后突然抬起头来看著我。眼光犀利,目光炯炯。我想要转移视綫或闭上眼睛,但是,让我十分惊异的是,我无法挣脱他的注视。

他要我告诉他,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我说什么也没看到,可是他坚持要我说出他的眼睛让我感觉到什么。我努力让他瞭解,我唯一感觉到的是我的局促不安,以及他看我的样子让我非常不舒服。

他没有就此罢休。继续凝视我。那不是威胁或凶恶的注视,而是一种神秘的、令人不快的注视。

他问,他是不是让我想起一隻鸟。

“一隻鸟?”我叫道。

他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起来,同时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不错,”他柔和地说,“一隻鸟,一隻非常有趣的鸟!”

他又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同时命令我回想过去。他以一种不寻常的确定说,他“知道”我以前看过那样的目光。

那时我觉得,这个老人不愿我诚意的请教,反而每次都要向我挑衅。我挑战地回瞪他,他没有发怒,却笑了起来。他一拍大腿,跟著吆喝起来,好像在骑一匹野马。然后神情严肃地告诉我,重要的是不要和他作对,同时要我努力回忆那只有趣的鸟。

“看我的眼睛,”他说。
他的目光异常犀利,给人一种感觉——让我想起什么,可是又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我想了一下,然后我突然明白了:不是他眼睛或头的形状,而是注视中一种冰冷的凶猛让我想起老鹰的眼睛。那一刻,他正侧头看我,有一瞬间,我心中感到一片混乱。我以为我看见了一隻鹰的形象,而不是唐望。那形象一闪即逝,而我心中很乱,没有再去注意它。
我很兴奋地告诉他,我可以发誓说在他脸上看到了老鹰的样子。他又是一阵笑声。
我在老鹰的眼中看过那样的眼神。在孩童时代,我常常猎鹰,祖父说我的技术不坏。他有一座养鶏场,老鹰对他的事业是一项威胁。射杀鹰不仅是经营农场必须做的工作,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曾经被老鹰的犀利目光纠缠了很多年,一直不能忘怀,可是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我以为我已经忘了,直到现在才想起。
“我以前常常猎鹰,”我说。
“我知道,”唐望自然地回答。
他的语气如此肯定,我不由笑了起来。我觉得他真是荒谬的傢伙,居然敢宣称他知道我猎过鹰。我对他感到极端鄙视。

“为什么这样愤怒?”他以真心关怀的语气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以很不寻常的方式查问起我来。他要我再度注视他,告诉他那只“十分有趣的鸟”的事情。我努力和他作对,出于对他的蔑视,我说没有什么好讲的;但是又禁不住问,为什么他说他知道我猎过鹰。他没有回答,反而再次批评起我来,说我是一个粗暴的傢伙,任何刺激都会让我“口吐白沫”。我抗议说他错了。我一直觉得我相当随和、平易近人。我说都是他的错,他的言行出人意料,让我失去控制。

“那么你为什么要发怒?”

我检讨了一下我的感觉与反应。我真的没必要对他发怒。

他再次坚持要我看他的眼睛,告诉他那只“奇怪的老鹰”的事。他改变了字眼,原先他用的是“十分有趣的鸟”,现在变成“奇怪的老鹰”。字眼的改变引起我个人情绪的变化,我突然觉得很伤感。

他把眼睛眯成两条狭缝,同时用非常夸张的语调说,他正“看见”一隻很怪的鹰。而且重復说了3遍,仿佛就在眼前。

“你不记得了吗?”他问。

我一点都不记得。

“那只鹰有什么奇怪的?”我问。

“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他回答。

我坚持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因此,也不能告诉他什么。

“不要和我作对!”他说,“抵抗你的懒惰,好好回想。”

我花了一段时间想弄懂他的意思。没想到我也可以很努力去回想。

“那时,你常常看到很多鸟,”他仿佛在暗示我。

我告诉他,在孩童时候,我曾经在农场上住过,捕获过几百隻鸟。

他说如果如此,要我记起其中猎过的有趣的鸟,应当不是很难的事。

他询问似地看著我,好像刚才给了我最后一个暗示。

“我捕获的鸟太多了,”我说,“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只鸟很特别,”他耳语般地悄悄说,“是一隻鹰。”

我再次思忖他真正的用意是什么?他在逗我?还是认真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催我去回想。我想我是无法要求他停止这个游戏,只能陪他玩下去。

“你说的是一隻我猎过的鹰吗?”我问。

“是的,”他闭著眼睛小声地说。

“是在我小时候发生的?”

“是的。”

“可是你说,你现在眼前就看到一隻鹰。”

“一点也没错。”

“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

“我在想法子让你回想。”

“什么?天哪!”

“老鹰像光一样快,”他直盯著我的眼睛说。我感到心跳停止。

“现在看著我,”他说。

但是我没有看他。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模糊。我整个人被惊人的回忆所淹没。那只白鹰!
事情得追溯我祖父在数完他的鶏后,大发雷霆,因为小鶏每天总是莫名其妙的少了几隻。所以,祖父就亲自率领我们进行一场严密的监视,经过几天日夜的守望后,终于看见一隻大白鸟爪上抓著一隻鶏倏然飞走,行动迅速,显然它熟悉路径。它从树后突然扑出,抓住鶏,再从两座鶏舍中间的开口处飞走。前后就这么一眨眼,祖父几乎没有看到,但是,我看到了,那是一隻鹰。我祖父说,如果是只老鹰,那一定是只白色变种的鹰。

我们开始狩猎白鹰。有两次我几乎要逮住它,甚至迫使它把猎物丢下,可是最后它还是逃走了。它速度太快,而且非常聪明:从此以后,它再也没有到祖父的农场猎食。

要不是祖父激励我去猎这只鸟,我可能会忘掉这件事。有两个月时间,我满山遍野到处追猎这只白鹰,我熟悉了它的习惯,几乎能凭感觉知道它的飞行路綫,但是它的速度及神出鬼没总使我扑空。我敢夸口说,每次碰上它,我都能让它没法把它的猎物拿走,但是我也始终无法抓到它。

在我对付白鹰的两个月里,只接近过它一次。那一次我追踪了它一整天,十分疲倦,就坐下在一棵高大的尤加利树下睡著了。突然一阵鹰的叫声把我吵醒,我张开眼睛,不敢动弹。看见在尤加利树的顶梢栖著一隻白色的鸟,就是那只白鹰。追踪总算可以结束了,接下来将是困难的射击。我仰卧在地上,那只鸟背对著我,这时一阵风吹来,我赶紧利用风声的掩饰,拿起来福枪瞄準白鹰,我想等鸟转过身来,或是它开始飞时才射击,这样才不会射空,但是那只鸟却一动也不动,为了瞄得更准,就必须移动位置,但那只鹰的速度不容许我做任何移 选择就是等待,于是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这段漫长的等待,也许是当下那种天地间唯我与鸟的寂寞感影响了我。一阵寒意突然从我背脊直冲上来,我站起来跑开了,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下鸟是否飞走了,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举动。

我从来没有把我最后的举动与那只白鹰联繫起来,只是很奇怪我竟然没有射杀它。以前我射杀过几十隻的鹰。在我生长的农场上,射鸟或猎杀<敏感詞>动物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说这个故事时,他非常注意地聆听。

“你怎么知道白鹰的事?”我说完后问他。

“我看见的,”他回答。

“在什么地方?”

“就在你面前。”

我已经不想再争辩了。

“这一切代表的是什么呢?”我问。

他说像那样的一隻白鸟是一个徵兆,不射杀它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你的死亡给了你一点小小的警告,”他用神秘的语气说,“死亡来临时,永远像一阵寒意。”

“你在说什么?”我很紧张地问。

他的故弄玄虚实在使我紧张。

“你很懂鸟,”他说,“你也杀了许多鸟。你知道如何等待。你曾经耐心等待了几个小时。我知道这一切,我正在看。”

他的话在我心里造成很大的慌乱,我想最让我不快的就是他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他对我生命中我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事情却如此武断,这是我最无法忍受的。我陷入沮丧之中,没有发现他靠过来,直到他在我耳边细语才注意到。起初我听不懂,于是他又重復了一次。他要我很自然地转身过去,看左边的大石头。他说我的死亡正在那儿瞪著我,如果我在他打信号时转过身去,也可以看到它。

他用眼睛给我信号。我转过身去,我想我在岩石上看到了闪动,我的身体感到一阵寒颤,腹部肌肉不自主地收缩。我感到一阵震荡,一阵痉挛;一会儿之后,我恢復了镇定,向他解释说刚才看到的光影闪动是因为转头太快所造成的视觉上的幻觉。

“死亡是我们永恒的伴侣,”唐望以最严肃的语气说,“它永远在我们的左边,一臂之遥。在你监视白鹰时,它也在监视著你,它在你耳边低语,于是你感觉到它的寒意,就像今天一样。死亡永远在监视著你,直到有一天它会轻轻拍触你。”

他伸出手轻触我的肩膀,同时用舌头做出低沉的哢啦声。这个效果足以令人丧胆。我几乎想吐。

“你这个男孩,偷偷地潜行追踪猎物,也知道耐心等待,就像死亡的等待。你非常清楚死亡就在我们的左边,就像你在白鹰的左边那样。”

他的话有著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我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中;我唯一的防卫就是埋头把他说的一切全部写下来。

“如果我们知道死亡正在潜猎我们,又怎能感觉自己如此重要呢?”他问。

我觉得他幷不是真的要我答,而且我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我被一种新的心情笼罩著。

“当你不耐烦时,”他继续说,“你应该转向左边,向死亡寻求忠告。如果死亡对你打个手势,或你瞥见了它,或者你只要感觉它在那儿守望你,你就可以抛弃许多令人心烦的琐事。”

他又靠过来,在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如果我照他的信号,迅速转向左边,就可以再度看到死亡在石头上。
他向我使出了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眼色,可是我不敢转头。

我告诉他,我完全相信他的话,他可以不必再强调这件事,因为我已经吓坏了。他又一次轰然大笑。

他回答说,死亡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我争辩说,老是谈死亡对我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只会带给我不快与恐惧。

“胡扯!”他大叫说,“死亡是我们仅有的明智忠告者。当你觉得一切都不顺利,一切就要完蛋的时候,转身问问死亡事实是
否如此。你的死亡会告诉你,你错了;除了它的触摸之外,一切都无关紧要。它会告诉你:‘我还没有碰你呢!’”

说完,他摇著头,似乎在等我的回答。我什么也没说,我的思潮在奔驰。他的话大大地打击了我的自我中心主义。在死亡的提醒下,对他的愤怒成了天下最无聊的琐事。

我觉得他完全清楚我心境上的变化。他已经使局面倒向他
那一边。他微笑著,开始哼起一支墨西哥曲子。

“是的,”他停顿很久之后,柔声说,“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改变,而且要快。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再次学习,知道死亡是猎人,总是站在我们左边。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寻求死亡的忠告,抛弃那种可憎的琐事,这些琐事只属于某些人,他们以为死亡永远不会碰触他们。”

我们沉默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又开始往前走。我们在沙漠灌木丛中漫游了好几个小时。我没有问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有没有都无所谓,他让我重温那种遗忘了好久,不需任何理性目的、随意漫游的纯粹乐趣。

我要求他再让我看一下在石头上瞥见的东西。

“让我再看一下那个阴影,”我说。

“你是指你的死亡,对吗?”他回答,语气带些讽刺。

有一会儿我不大愿意用那个字眼。

“是的,”我终于说,“让我再看看我的死亡。”

“现在不行,”他说,“你太硬(solid)了。”

“什么?请再说一遍。”

他开始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的笑声不再像过去那样无礼而令人讨厌。我不认为笑的声调、大小、笑意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我的心情。从死亡随时会降临的观点看,我的恐惧与恼火都失去了意义。

“那我和植物说话好了,”我说。

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现在是好得过分了,”他说,仍旧笑著。“你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要稳住。现在没有必要和植物谈话,除非你想知道它们的秘密,而且要那样做,你要有非常坚定的意愿才行。因此省下你的好意,不需要去看你的死亡,只要感觉它在你的身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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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幔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9 01:28:04 | 只看该作者
5.对自己负责

1961年4月11日 星期二

我在4月9日,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来到唐望的住处。

“早安,唐望,”我说,“真高兴看到你!”

他看了我一下,轻笑出声。我在停车时,他走过来,帮我打开车门,好让我把带给他的几袋食物从车里取出。
我们走向他的住房,在门口坐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回来。3个月以来,我一直渴望回到“这个现场”来,仿佛一颗定时炸弹在心中炸开了,我突然回忆起生命中那一次超越自我的经验;回忆起在我的生命中,我曾经是那么有耐心、有效率。

在唐望还来不及开口前,我抢先提出一个在我心里积压已久的问题。3个月来,白鹰的记忆一直在我脑中縈回,这件我早已遗忘掉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他笑了,但是没有回答。我恳求他告诉我。

“那不算什么,”他带著惯有的自信说,“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你很奇怪,只是你自己麻木了,如此而已。”

我觉得他又在出其不意地把我推到一个我不喜欢的角落里。

“我们能看到我们的死亡吗?”我问,试著停留在这个话题中。

“当然,”他笑著说,“它就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

“我是个老人;年龄可以教给我们各种事物。”

“我认识许多老人,他们从未学到这一点,你是怎么学来的?”

“啊!不妨这样说:我学到了各种各样的事,因为我没有个人歷史,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比<敏感詞>事物重要,也因为我的死亡就坐在旁边。”

他伸出左臂,动动手指,似乎真的在拍什么似的。

我笑了。知道他正带著我往什么方向走。这老鬼又要暗算我了,也许是针对我的自我重要感,不过这一次我不介意。回忆起那段我有高度耐性的往事,带给我奇异的、寧静的陶醉感,也消除了我对唐望大部分的紧张与不耐烦;相反的,我开始对他的行为感到好奇。

“说真的,你是谁?”我问。

他似乎吃了一惊。睁大眼睛,像鸟一样眨眼。他的眼皮就像百页窗般迅速开合,但他的眼睛焦点没有改变。他的样子吓坏了我,我不自主地往后缩,而他像小孩一样放肆地笑了。

“在你面前我是望•马图斯,为你效劳。”他以夸张的有礼语气说。

紧接著问第二个压迫我的问题:“我们第一天碰面时,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是指他看我的那眼神。

“我?什么也没有,”他带著无辜的语调回答。

我向他描述他看我时我的感觉如何,及我被他的注视弄得瞠目结舌是多么不合理的一件事。

他大笑得流出眼泪来。我心中再次升起敌意,觉得自己是如此认真严肃,而且处处为他设想,而他却如此粗鲁,如此“印第安”。

他突然间止住了笑,显然觉察到我的感觉。

犹豫很久,我才告诉他,他的笑让我感到恼火,因为我很认真想要瞭解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好瞭解的,”他回答说,丝毫不为所动。

我把从碰到他以来发生过的种种怪事,一件一件叙述给他听:从他对我神秘的注视开始,到回忆起白鹰,及在石头上看到阴影,那个他所谓的“我的死亡”。

“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事呢?”我问。

我的问题里没有丝毫敌意。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特别拿我做对象?
“你要我把我知道的任何有关植物的事告诉你,”他说。

我听出他的语调中有一丝讽刺的味道,似乎是在敷衍我。

“但是到目前为止,你所告诉我的都和植物无关,”我抗议说。

他的回答是,学习植物需要时间。

我感觉和他争辩是不会有用的。这时我才瞭解到我所下的决定是多么草率与荒谬。在家的时候,我答应自己在唐望面前绝不发脾气,或被他惹火;可是到了这里之后,只要他一拒绝我,我马上又会感到恼火。我觉得我实在没有办法和他相处,这使我感到愤怒。

“现在想想你的死亡,”唐望突然说,“它就在一臂之遥,随时都会碰触你。因此,你实在没有多餘的时间可以花在那些无聊的思想上或闹情绪。我们没有一个人有这种时间。

“你想知道在第一天见面时,我对你做了什么吗?我看见了你。我看见你以为你在对我撒谎,其实你幷没有。”

我告诉他,他的解释让我更加糊涂了。他回答说,不是他为什么不想解释他的行为。解释是不必要的。他说唯一算数的是行动,只做不说的行动。

他拉出一张草席,躺了下来,幷用一束东西把头垫高。他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之后,告诉我说,如果我真的想学习植物,还必须做另一件事。

“在我看见你时,一直到现在,你的毛病都是,你不肯对自己所做的事负责。”他慢慢地说,似乎是给我充分的时间,让我瞭解他所说的。“当你在候车室告诉我那些事情的时候,你明知道它们不是实话,为什么要撒谎呢?”

我解释说我的目的是要为我的工作找到一名“主要的资料提供者”。

唐望露出微笑,开始哼起一支墨西哥曲子。

“当一个人决定去做某件事时,就必须贯彻始终、全力以赴,”他说,“但是他也必须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任。不论做什么,首先他必须知道为什么做这件事,然后也必须勇往直前,不加怀疑,也不反悔。”

他审视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大胆提出一项意见,几乎像是在抗议。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

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也许理想上每个人都认为应该这样做,但是在实际上,却是没有办法避免怀疑与懊悔的。

“当然有办法避免,”他肯定地回答。

“看著我,”他说,“我没有怀疑,也没有反悔。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的决定,我的责任。即使是我做的最简单的一件事,像是和你在沙漠中散步,都很可能意味著我的死亡。死亡在潜猎我,因此,我没有餘力去反悔或怀疑。如果我与你散步会导致死亡,那么我就必须就此赴死。

“反过来说,你觉得自己是不朽的。一个不朽的人会把他的决定撤销,或者怀疑、反悔。可是在一个死亡是狩猎者的世界里,我的朋友,你没有时间怀疑与反悔,你只有做决定的时间。”

我诚心地辩解道,依我的看法,那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因为那只是随便唱高调,然后就说是必须要遵循的法则。

我告诉他我父亲的故事。我父亲以前总是不停地讲些大道理,说什么在健康的身体里有一颗健康的心,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以及年轻人应该以勤奋工作与运动竞技来锻炼身体。当时他是一个年轻人;我8岁时,他才27岁。他在城里教书,而我住在乡下祖父的农场里,一到夏天,他必定来到农场,至少和我住上一个月,对我来说,那真像地狱的一个月。我举出一个例子告诉唐望,我想可以适用目前的话题。

几乎是一到农场,我父亲就坚持要和我一块儿散步,走段长长的路,让我们可以畅谈一番;在谈话中,他会订好一项每天早上6点游泳的计划。晚上睡觉前,他把闹鐘拨到5点30,以便有足够的时间準备,因为6点整,我们就必须在水里了。早上闹鐘响时,他会从床上跳下来,戴上眼镜,走到窗口向外瞧瞧。

我还能背出接下来的那段独白。

“嗯……今天有点多云。听著,我再躺一下,只要五分鐘就好了,绝不超过五分鐘!好不好?只是伸一伸懒腰,让我完全清醒过来。”

每一次他都会再睡著,睡到10点,有时到中午。

我告诉唐望,最令我恼火的是他不肯放弃他那显然虚伪的决定。他会每天早上重復这套仪式,直到最后,我拒绝拨闹鐘,伤了他的心。

“那不是虚伪的决定,”唐望说,显然是站在我父亲那一边。“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起床,如此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说,“我总是怀疑不真实的决定。”

“那么什么是真实的决定呢?”唐望带著不易察觉的微笑问。

“如果我的父亲说,他不能在早上6点去游泳,也许我们可以在下午3点去。”

“你的决定伤害了精神,”唐望说,语气非常严肃。

我甚至察觉出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悲哀。我们静默了很久,我的恼怒已经消失,我正在想我的父亲。

“他不想在下午3点游泳,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唐望说。

他的话使我跳了起来。

我告诉他我父亲很软弱,他那些从未实践的理想行为也一样软弱。我几乎是吼著说的。

唐望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有节奏地缓缓摇头,我感到非常难过。每次一想到父亲,总让我感到精疲力尽。

“你觉得你比较坚强,是不是?”他随意地问。

我说是的,幷且谈起我父亲让我经歷过的各种情绪上的折磨,但是他打断了我。

“他对你不好吗?”他问。

“没有。”

“他对你小气吗?”

“没有。”

“他会为你做他所能做的一切吗?”

“是的。”

“那么他有什么不对呢?”

我又再次叫道,他很软弱,但是这次我克制住自己把声音降低。我觉得这样被唐望审问有点可笑。

“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说,“我们应该谈植物的。”

我感到比以往更恼怒与沮丧。我说他毫无理由,更没有资格来评判我的行为,而他轰然大笑起来。

“你每次发怒时,你总觉得自己是对的,是不是?”他说,同时像鸟一般地眨眼。

他说得没错。我很容易觉得有理由生气。

“我们别再谈论我父亲,”我说,假装很轻鬆愉快,“我们来谈植物。”

“不行,我们就谈你父亲,”他坚持说,“今天就从这个话题开始。如果你认为比你父亲强那么多,那么你为什么不在早上6点替他去游泳?”

我告诉他,我无法相信他是认真在问我这个问题。我一直认为在早上6点游泳是我父亲的事,不是我的事。
“只要你接受了他的想法,那就成了你的事,”唐望紧追不捨。

我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他的想法;而且我也一直知道父亲对他自己也不太诚实。唐望很直接地问我,当时我为什么不把意见说出来。

“你不会对父亲说这样的话吧?!”我的解释很牵强。

“为什么不会?”

“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如此而已。”

“你在家里做了比这个更糟糕的事,”他像个法官一样宣判地说,“你唯一没有做的事是发扬你的精神。”

他的话有巨大的震撼力,在我头脑中回响著。他瓦解了我所有的防御,我无法争辩,只能埋头猛做笔记。

我努力做最后的挣扎,解释说,我这一生中遭遇过许多像我父亲那样的人,他们把我钓进他们的计划里,结果最后总是让我悬在半空中。

“你在抱怨,”他轻声地说,“你一辈子都在抱怨,因为你没有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你父亲想在早上6点去游泳,如果你为这个想法负责,在必要时你可以一个人去游泳,再不然,在你已经非常清楚他这一套之后,当他一开口时,你就叫他下地狱去,可是你什么也没有说,因此,你和你父亲一样软弱。

“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意思是说,你已经準备好为那些决定而死。”

“等一等!等一等!”我说,“你扯得太远了。”

他不让我说完,我本来是要告诉他,我只是用我父亲为例子来说明不真实的行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愿意为这样一件蠢事去死。

“不管所做的决定是什么,”他说,“没有一件事比<敏感詞>事情更严肃、更重要,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在一个死亡是狩猎者的世界里,决定无所谓大小之分,每一个决定都是面对著我们那无可逃避的死亡。”

我无话可说。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唐望只是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草席上,但是没有睡著。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唐望?”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你到我这里来,”他说,“不对,不是这样,你是被带到我这里的,于是我对你表明了我的态度。”

“请再说一遍?”

“你本来可以为你父亲去游泳,向他表明你的态度,但是你没有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你那时太年轻了。我活得比你久,没有什么事等待著我去完成;我的生命中无须匆忙,因此我可以坦然地对你表明我的态度。”

下午我们去散步,我轻鬆地跟著他,再次赞嘆他惊人的体力。他走得如此轻快,如此稳健,站在他旁边,我好像一个小孩子。我们朝东走。我注意到他在走路时不喜欢说话,当我发问时,他就停下来回答。

走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一座小山边,他坐下来,幷示意我坐在他旁边。他戏剧化地宣布说要告诉我一个故事。

他说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一个穷苦的印第安人,他在城市里与白人为伍。他没有家,没有亲戚、朋友,想到城市去寻找好运,可是找到的只是贫穷、痛苦。有时他必须为了赚几分钱像骡子般地工作才能糊口,要不然,就必须行乞,或是偷窃食物。

唐望说,有一天这个年轻人来到一个市场。他在街上走来走去,贪婪地注视著那么多好东西。他走得很慌慌张张,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路,最后被几个篮子绊倒,摔在一个老人身上。

老人身边带著4个大葫芦,正準备坐下休息吃东西。唐望说到这里,会心一笑说,老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年轻人会倒在他身上。他没有因为被打扰了而生气,只是惊奇为什么就是这个年轻人会倒在他身上呢?但是年轻人却感到愤怒,叫老人滚开;他完全没有去思考他们相遇的根本原因,也没有发觉到他们的命运是相交的。

唐望模仿一个人在追逐滚动物品时的动作。他说老人的葫芦滚到大街上,年轻人一看到葫芦,心想他今天的食物有著落了。

他扶老人站起来,又坚持帮他背这几个沉重的葫芦。老人告诉年轻人,他住在山上,现在正準备要回家。年轻人坚持陪他一起走,说什么也要送他一段路。

老人朝著回家的路上走。在路上老人把他从市场上买来的食物分了一些给年轻人。年轻人痛快地大吃,当他快吃饱时,他注意到手中的葫芦是多么沉重,于是更是把它牢牢地抓住。

唐望张开眼睛,狡黠地笑著说,年轻人问道:“你这些葫芦里装了些什么啊?”老人没有回答,却告诉他,要介绍一个朋友给他认识,这个朋友可以减轻他的悲伤,给他忠告,及具有智慧的处世之道。

唐望用双手做出庄严的姿势说,老人召唤来一隻极美的鹿,是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这只鹿非常驯良,它来到年轻人身边,环绕著他走。鹿全身闪闪发光,年轻人给迷住了,他立刻知道那是一隻“神鹿”。这时老人告诉他,如果他想要拥有这位朋友,幷获得它的智慧,他只须放下葫芦就行了。

唐望咧嘴一笑,勾划出年轻人的野心。他说,年轻人听到这个要求之后,他卑微的欲望被挑了起来。唐望的眼睛眯成小而邪恶的样子,他说出年轻人的问题:“你这4个大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唐望说,老人很平静地回答,说里面都是食物:玉米粉和水。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在原地踱步,幷绕了好几圈。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显然这是故事的一部分。绕圈子似乎在描绘年轻人的深思熟虑。

唐望说,年轻人当然不相信老人的话。他想,老人显然是个魔法师,如果他愿意拿一隻“神鹿”来交换葫芦,那么葫芦里必然装著无法想象的力量。

唐望扭曲成邪恶的脸孔说,年轻人宣布他决定要葫芦。唐望停顿了好久,似乎表示故事已经结束了。唐望虽然不说话,但我确信他希望我提出问题来,于是我问了。

“那个年轻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拿走了葫芦,”他回答,露出满足的笑容。

然后又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我笑了。我想这真是一个道地的“印第安故事”。

唐望对我微笑,两眼闪著光,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味道。他轻柔地笑了几声,问我:“你不想知道那些葫芦里装的是什么吗?”

“我当然想知道,但我以为故事已经结束了。”

“哦,还没有,”他说,眼中带著恶作剧的闪光,“年轻人拿了葫芦,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它打开。”

“他发现了什么?”我问。

唐望瞄了我一眼。我想他知道我心里的诸多想法。他摇摇头,咯咯地笑起来。

“嗯!”我催促他,“葫芦是空的吗?”

“葫芦里只有食物和水,”他说:“年轻人一怒之下,把葫芦摔个粉碎。”

我说他的反应很自然——任何人处在他的情况下,都会这么做。”

唐望回答说,年轻人是个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的傻子。他不知道“力量”是什么,因此他也不晓得他找到了“力量”没有。他没有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因此会对他的错误感到愤怒。他期望得到一些东西,结果却什么也没得到。唐望猜如果我是那个年轻人,依照我的个性,我也会愤怒和后悔,而且毫无疑问地,我会在有生之年自怨自艾,惋惜失去的东西。

然后他解释老人的行为。老人很聪明地先把食物给年轻人吃,让他“吃饱壮胆”,因此年轻人发现葫芦里只有食物时,气得敢把它砸碎了。

“如果年轻人能够察觉到那是自己的决定,幷且负起责任,”唐望说,“他会高兴地拿走食物,不仅只感到满意而已,说不定他甚至能够瞭解,那些食物其实也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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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核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9 01:28:46 | 只看该作者
6.成为一个猎人

1961年6月23 星期五

我一坐下来,就向唐望提出许多问题。他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地做手势要我安静。他的心情似乎很严肃。

“我在想,你一直努力想学习植物,可是你却一点也没有改变你自己。”他用谴责的语气说。

他把所有建议我做的个性方面的改变,一项一项地大声说出来。我告诉他,我已经慎重考虑过这件事,但是我发现我不可能做到,因为每一项改变都违反了我的本性。他回答说只考虑是不够的,他的话都不是说著玩的。我再次坚持说,虽然我在生活改变上几乎没有照著他的理念做,但我是真心想学习植物的用途。

一阵长而不安的沉默之后,我鼓起勇气问他:“你愿意教我瞭解皮约特吗,唐望?”他说光是想要瞭解是不够的,要瞭解皮约特,他称之为“麦斯卡力陀”(Mescalto),是一件严肃的事。然后他似乎就不愿说了。
但是到黄昏时,他设计了一个测验来考我,出了一个难题,却没有给我任何提示:他要我在门前那块我们总是坐在那里谈话的地方找一处好地点——一个能使我感到快乐与有精神的地方。在这一个晚上当中,我为了找这个好地点,在地上又爬又滚,在这块颜色一样的黑空地上,觉察出有两处地方的颜色有所不同。
唐望的难题弄得我精疲力竭,最后我在两处地方的其中一处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唐望叫醒我,宣布说,我已经成功了,不但找到了我要寻找的好地点,同时也找到了对比的坏地点,幷发现这两个地方之间的颜色关係。


1961年6月24日 星期六

我们一早就前往沙漠灌木丛。在路上,唐望告诉我说,在荒野中,一个人必须能够发现“有益”或“有害”的地点,这是非常重要的。我想把话题转到皮约特上面,但他断然拒绝谈论它,他警告我不可再提起,除非他自己先这么做。

我们坐在高而密的灌木树阴下休息,四周的草丛还有点湿。今天天气很暖和,苍蝇不断在我周围飞来飞去,但似乎没有影响到唐望。我正奇怪是不是唐望故意不理苍蝇,但是后来发现,是苍蝇根本不去碰他。

“有时在野外,有必要赶快找一处好地点,”唐望继续说,“或者必须很快地判断,你休息的地方是好是坏。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山边休息,你变得十分愤怒沮丧,那个地点对你是有害的,有只小乌鸦警告过你,记得吗?”

我记得他曾经要我以后避开那个地方,也记得我发怒了,因为他不准我笑。

“我以为那只飞过头顶的乌鸦,只是对我个人的徵兆,”他说,“我从未想到乌鸦也会对你友善。”

“你在说什么?”
“乌鸦是一个徵兆,”他继续说,“如果你懂得乌鸦,你会像躲避瘟疫那样躲开那个地方。你不能总是靠乌鸦来警告你,你必须学会自己找适当的地方扎营、休息。”

在一段很久的停顿之后,唐望突然转身对我说,要找到一个适当的休息地方,我只须把两眼视綫交叉。他会心地看了我一眼,秘密地告诉我,我在门前打滚时,正好用了这个方法,因此,才能够找到两个地方及发现它们的颜色。他让我知道,我的成就给了他深刻的印象。

“我实在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说。

“你把两眼视綫交叉了,”他加强语气说:“这就是技巧;你一定是做到了,虽然你不记得。”

然后唐望开始讲述技巧,他说要花好几年才能做到完美,技巧本身包括逐渐强迫眼睛去分别注视同一景物。由于视綫没有焦距在一起,所以对世界的知觉就成为双重的。根据唐望,这种双重的知觉使人能判断出周围事物的改变,是眼睛在平时无法觉察到的。

唐望劝我试试看。他向我保证说绝不会伤害眼睛。他说,开始时我应该很快地瞥过,快到几乎是用眼角瞄一下。他指著一棵大灌木,表演给我看。看到唐望的眼睛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瞥视灌木,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眼睛让我想起那些狡猾而双眼游移不定的野兽眼睛。

我们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努力试著不把视綫焦点集中在任何事物上。然后唐望要我开始把双眼所知觉到的影像分开来。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头痛得历害,不得不停止。

“你想你能自己一个人找到一个供我们休息的适当地方吗?”他问。

我不知道“适当地方”的标準是什么。他耐心地解释说,短暂的注视使眼睛发现到不寻常的景象。

“例如什么?”我问。

“那不是寻常的景象,”他说:“更像是感觉。如果你发现一丛灌木、一棵树,或一块岩石是可以让你休息的,这时你的眼睛会让你感受到那是不是最好的休息地方。”

我又催促他告诉我,那感觉是什么。但是他不是不会说,就是不愿意说。他说我应当练习去挑出一个地方,然后他会告诉我,我的眼睛是否管用。

在一个时候,我瞥见了一颗反光的小石子。如果我集中视綫的话,就不会注意这道闪光,但是如果我用快瞥扫视这个地区,就可以察觉到微微的闪光。我把这个地方指给唐望看,那是在一处空旷平地的中央,没有任何树荫。他哈哈大笑,问我为什么挑这个地方。我解释说我看到了一道闪光。

“我不管你看见什么,”他说:“你也可能看见一隻大象。重要的是你的感觉。”

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神秘地看著我,说他希望能陪我一起坐在那里休息,但现在他要坐到别处去,让我去验证我的选择。

我坐下来,他从三四十尺外好奇地望著我。几分鐘之后,他开始大笑,他的笑不知为何使我感到紧张不安。我觉得他是在取笑我,于是我变得很恼火,开始怀疑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动机。我知道我与唐望之间的互动方式确实是有些问题;我觉得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小棋子。

突然,唐望以极快速度冲向我,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到10尺之外。他扶我站起来,幷擦擦他额头上的汗水。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是使出了全力。他拍拍我的背,说我选错了地方,他必须赶紧来救我,因为他看见我坐下的地方几乎就要控制住我所有的感觉。我笑了。唐望刚才冲向我的那个样子很好笑。他跑得像个年轻人,双脚掀起沙漠的红土,好像炮弹正朝我猛轰过来。我才看见他在大笑,几秒鐘后,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臂。

一会儿之后,他催我继续寻找一个适当的休息地方。我们继续走,但是我没有发现或“感觉”到任何事,也许如果我能放鬆些,我会注意到什么。不过,我已经不再对他感到恼火。

最后他指著一些岩石,我们停了下来。

“你不用失望,”唐望说:“眼睛的训练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

我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对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感到失望。可是我必须承认,从开始与唐望见面以来,已发了3次脾气了,激动到几乎生病的地步,而且每次都是发生在我坐在他称之为“坏地方”的时候。

“秘诀是用你的眼睛去感觉,”他说:“你现在的问题是你不知道要感觉什么,常练习你就会知道了。”
“也许你应当告诉我,唐望,我该去感觉什么。”

“那不可能。”

“为什么?”
“没有人能告诉你,你该去感觉什么。这不是热,或光,或闪亮,或颜色。它是另一种东西。”

“你不能描述一下吗?”

“不能。我只能告诉你技巧。先学会把影像分开,把每一件事物都看成两个影像,然后,再把注意力放在两个影像之间,任何值得注意的改变都会发生在那儿。”

“是什么样的变化呢?”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你的感觉,而且人人不同。你今天看到闪光,那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你没有感觉。我不能告诉你如何感觉,那一点你必须自己去学习。”

我们安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唐望用帽子盖住脸,躺著不动,像是睡著了;我则专心写笔记。他动了一下,吓了我一跳。他猛然坐起,皱眉望著我。

“你在打猎方面很有天份,”他说:“那才是你应该去学习的,我们不要再谈植物了。”

他腮帮子鼓了一会儿,坦白地补充说:“我想我们从来就没谈过植物,是吧?”然后大笑。

后来这一整天,我们到处走动.他一直在向我解释响尾蛇的特性,关于响尾蛇如何找洞穴、如何爬行、季节性的习性,以及奇怪的癖好,详细得令人难以置信。然后他会印证他说过的每一点。最后他捕杀了一条大蛇,割下蛇头,洗净内臟,剥皮,烤肉。动作乾净利落、优雅熟练,单单和他在一起,就是一种纯粹的快乐。我一边听,一边看他动作,完全被他迷住了。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其餘世界仿佛消失了一般。

吃蛇肉则使我痛苦地重新回到现实中。刚开始咀嚼一小块蛇肉时,我感到噁心欲吐。这种难受实在没有道理,因为肉的味道很鲜美,但是我的胃似乎是个独立的器官,我几乎不能吞咽。此时的唐望却笑得如此剧烈,我都担心他会心臟病发作。

之后,我们坐在岩石的阴影下悠闲地休息。我开始整理笔记,从笔记的页数我才发现,他告诉我有关响尾蛇的资料多得惊人。

“你的猎人精神回来了,”唐望突然说,表情严肃。“现在你已经上钩了。”

“什么?再说一次。”我要他说明上钩的意思是什么,但是他只是笑著把话重復了一遍。

“我怎么上钩的呢?”我坚持问道。

“猎入永远会狩猎,”他说,“我自己就是个猎人。”

“你是说你靠打猎过活?”

“我为了生活而打猎。我能靠土地过活,在任何地方都可以。”

他用头绕了一圈。

“成为一个猎人,意味著他懂得很多,”他继续说道,“能够用不同的方式看世界。为了成为一个猎人,他必须与一切事物保持完美的平衡,否则狩猎会变成一件无意义的琐事。例如,今天我们抓了一条小蛇,我必须向它道歉,因为我如此唐突、断然地夺走了它的生命。我这样做时,心里明白有一天我的生命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夺去。因此归根究底,我们和蛇是完全平等的。

“它们其中之一喂养了我们。”

“过去我打猎时,从来没想过那样的平衡,”我说。

“你错了。你不只是猎杀动物而已,你和你家人都吃猎物。”

他很肯定地说,好像亲眼看到。当然他说对了。我有时候会把猎来的野味分给家人吃。

迟疑了片刻后,我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有些事情我就是知道,”他说,“但是我无法告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告诉他,我的姑姑叔叔们十分当真地把我捉来的小鸟叫做“雉鶏”。

唐望说他不难想象他们把麻雀叫成“小雉鶏”,又滑稽地表演他们咀嚼麻雀的动作。他下巴夸张的动作让我觉得他在咀嚼一整只小鸟,连骨带肉。

“我真的相信你有打猎的天赋,”他凝视著我说,“而过去我们的目标错误。也许你会愿意改变生活方式,去做一个猎人。”

他提醒我,我只是稍作努力,就发现了世界上有好地点与坏地点;他又说,我也发现了它们的特殊颜色。

“这表示你有打猎的天赋,”他宣布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同时发现地点与颜色的变化。” 做猎人听起来既美妙又浪漫,但对我而言有点荒谬,因为我幷不特别喜欢打猎。

“你不需要在意或喜欢打猎,”他回答我的埋怨说:“你有这种天赋。我想最好的猎人从来不会喜欢打猎,他们只是打得很好,如此而已。”

我觉得唐望能言善辩,不论什么都能说出一套道理来,而他却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说话。

“就像我说的猎人一样,”他说,“我不需要喜欢说话,我只是有说话的天赋,而且说得很好,如此而已。”

我发现他的脑筋实在灵敏得好笑。

“猎人做事必须比常人来得严谨,”他继续说,“猎人很少凭运气做事。我一直努力想说服你,你必须学习另一种方式生活。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成功。你什么都没有抓住。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已经带回来了你过去的猎人精神,也许你会改变。”

我抗议说我幷不想成为猎人。我提醒他说,在开始时我只是希望他告诉我有关药用植物方面的事,但是这个目的被他推得远远的,我已记不得我是否真的想学植物了。

“好”他说,“很好。如果你记不得要什么,你也许会变得谦虚一些。”

“我们不妨这么说,你以前说过,依你的目的看,你学植物或打猎都无所谓。只要有人告诉你事情你都会感兴趣,对吗?”

我曾经这么说是为了向他说明人类学的范畴,希望能请他做我的资料提供者。

唐望低声笑著,显然晓得情况控制在他手里。

“我是一个猎人,”他说,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很少凭运气行事。我也许应当向你解释,我不是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生活,我是经过学习才成为猎人的。在生命的某一刻我必须改变。现在我把这个方向指给你、引导你。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曾经有人把这些教给我。”

“你的意思是你有一位老师,唐望?”

“可以说有人教我打猎,这个方式也是我现在要教给你的。”他说,然后很快地转变话题。

“我想在从前,狩猎是人所能做的最伟大工作之一,”他说,“所有猎人都是有力量的人。事实上,成为猎人就必须要有力量,才能承受得住生命的磨练。”

突然间我感到好奇。他提的可是西班牙人征服之前的时代吗?我开始探询下去。

“你说的是什么时代?”

“从前呀。”

“什么是‘从前’?”

“就是从前,或者也可以指现在、今天,这不重要。在某个时候,大家都知道猎人是人中豪杰,现在虽然已不再是那样,但是仍旧有许多人知道。我知道,有一天你也会知道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亚基族印第安人对猎人都这么想吗?这是我想知道的。”

“不一定。”

“琵马族(Pima)印第安人呢?”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只有一些人如此。”

我又举出许多邻近部落的名字,想使他承认打猎是某些特定族群所共享的信仰与行为。但是他避免直接回答我,于是我改变话题。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呢?唐望。”我问。

他脱下帽子,假装困惑地搔搔头。

“我在向你表明一种态度,”他轻声说,“别人对你也有过类似的表态;有一天你自己也会对别人表明相同的态度。可以说,现在正好轮到我这么做。有一天我发现,如果我想做一个自尊自重的猎人,就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以前喜欢抱怨,满腹牢骚。我有充分的理由感觉自己被亏待了。我是一个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被当做狗一样对待,我根本无力去改变这一点,因此我所有的只是我的悲哀,但是我的好运救了我,有人教我打猎,于是我明白我过去的生活方式幷不值得……所以我就改变了。”

“但是我生活得很快乐,唐望。我为什么要改变呢?”

他唱起一支墨西哥民谣,轻轻哼著它的曲调,头随著歌的节拍上下点著。

“你想我和你是平等的吗?”他厉声问我。

他的问题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感到耳朵嗡嗡作响,似乎他是吼出来的。其实没有。不过,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金属声,在我双耳中回响。

我用左手小指挖左耳。我的耳朵开始发痒,我开始神经质地用两隻手的小指轮流挖耳朵,带著一种节奏,使我的手臂像在颤抖。

唐望出神地看著我的动作。

“嗯……我们是平等的吗?”他问。

“我们当然是平等的。”我说。

其实我是在屈就自己。我一向对他很友好,虽然有时候我拿他没办法;但是在我内心深处仍然存在一个想法,我绝对不会说出来,我相信身为一个大学生,生存在先进的西方<敏感詞>中,到底还是比一个印第安人优越。

“不,”他平静地说:“我们不平等。”

“什么话,我们当然平等。”我抗议说。

“不,”他平静地说:“我们不平等。我是一个猎人、一个战士,而你是一个拉皮条的傢伙。”

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唐望会说出这种话来。我的笔记本掉到地上,我惊骇地瞪著他,之后当然非常愤怒。

他看著我,眼神平静专注,我避开他的注视。然后他开始说话,字句清晰,流畅而又致命。他说,我是为虎作倀;我不为自己战斗,而为一些不认识的人战斗;我不是真的想学植物、打猎,或者<敏感詞>东西。而他的世界里有确实的行动、感觉与决定,远比我那莽撞蠢笨的“人生”要来得有效率。

他说完之后,我感到麻木。他的话不带敌意或自负,可是却如此有力量,如此平静,我甚至连愤怒也没有了。

我们沉默著,我觉得困窘,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说,只好等他来打破沉默。几个小时过去了,唐望的身体逐渐不动,直到变成一种奇怪而几乎令人畏惧的僵硬;天色渐黑,他的身影也愈来愈难辩认,最后当四周一片漆黑时,他似乎隐没在岩石的黑暗之中;他的不动是如此的彻底,仿佛他已经不再存在。

到了午夜,我才明白他有本事在荒野中、乱石间保持不动,而且如果有必要,他也许能一辈子如此。他的世界有确实的行动、感觉与决定,真正超乎常人。

我悄悄地碰触他的手臂,眼泪如泉水般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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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9 01:32:58 | 只看该作者
7.使自己不被得到

1961年6月29日 星期四

一个礼拜来,唐望每天都详细讲解猎物行为的知识,深深使我著迷。今天他更以他所谓的,鵪鶉的怪癖”来说明许多打猎的技巧,然后实地印证。我完全沉迷于他的解说中,一整天过去了,我也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甚至忘了吃午饭。唐望开玩笑说,要我忘记吃饭,实在是不简单。
这一天,他捕抓到5只鵪鶉,用他教我製作的精巧陷阱捕获的。
“我们有两隻就够了。”说完,他放走了其餘3只。
然后他教我如何烤鵪鶉。我本来想砍些灌木,做个烤肉坑,就像我祖父当年做的——坑上铺上绿色的树叶,然后再用土封起来,但是唐望说,不需要再伤害灌木,因为我们已经伤害了鵪鶉。
吃完之后,我们很悠闲地散步到一处岩石地带。我们在一块沙岩的山坡上坐下来。我开玩笑说,如果这件事让我来处理,我会把5只鵪鶉都烤了,而且烤出来的味道也会比他好。
“我不怀疑,”他说,“但是如果你那样做了,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安全离开这个地方。”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谁会阻止我们?”
“灌木丛、鵪鶉。周围的一切都会联手起来。”
“我永远搞不清楚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说正经话,”我说。
他假装不耐地做了一个手势,嘴巴发出声响。
“你对说正经话有很奇怪的看法,”他说,“我常常笑,因为我喜欢笑,但是我所说的每一句话绝对都是正经的,即使你不能瞭解。为什么这世界只能像你所想象的?是谁给你那样的权威说这种话?”
“可是也不能证明这世界是另外一个样子,”我说。
天色渐黑。我在想是不是该回他家的时候了,但是他似乎不忙著走,而我也乐得在这儿自我沉醉一番。
风很冷。他突然站起来说,我们要爬上山顶,站在一个没有灌木的空旷处。
“不要怕,”他说,“我是你的朋友,我不会让坏事发生在你身上。”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提高了警觉。
唐望有一种非常狡诈的本领,能把我从完全的陶醉贬到极端的恐惧中。
“在一天的这个时刻,世界是非常奇特的,”他说,“那就是我的意思,不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
“我会看到什么?”
“我还不知道,”他说,目光眺望著遥远的南方。
他似乎幷不担忧。我也一直看相同的方向。
他突然一振,左手指著灌木林中幽黑的一处。
“在那里,”他说,仿佛他一直等待的一样东西出现了。
“什么东西?”我问。
“在那里,”他重復说,“看!看!”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灌木丛。
“现在它在这里了,”他说,口气紧急,“来了。”
突然一阵急风吹到我脸上,使我双眼刺痛,我再度注视他指的方向,没有任何特殊的事物。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说。
“你刚才感觉到它了,”他回答,“现在,它进入你的眼睛里,使你看不见。”
“你在说什么?”
“我故意带你到山顶上,”他说,“我们在这里目标明显,有东西正朝我们而来。”
“什么东西呢?风吗?”
“不只是风,”他严肃地说,“在你看来也许只是风,因为你只知道风。”
我张大眼睛,瞪著灌木丛。唐望在我旁边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附近的灌木丛,开始折下一些树枝。他折了8枝,捆成一束。他要我照著做,幷且大声向植物道歉,因为我们伤害了它们。
我们捆好了两把树枝后,他要我背其中一把跑上山顶,仰卧在两块大岩石之间。他以极快的速度用我那捆树枝盖住我全身,然后以同样方式把自己遮盖起来。他从树缝中悄悄对我说,我应该要仔细观察,当我们躲起来后,所谓的风是如何慢慢平息下来。
过了一会儿,出乎我意料之外,风确实如唐望所预料的,逐渐停止吹袭了。如果我不是在等待,就不会注意到这些变化。风本来吹过树叶缝隙吹到我的脸上,然后慢慢静止下来。
我低声告诉唐望说,风已经停了,他也低声回答说,我不可以做出任何明显的响声或动作,因为我称之为风的根本不是风,而是一种本身有自己意志的东西,能认出我们来。
我因紧张而笑出声来。
唐望低声要我注意四周的寂静,又说他要站起来,而我要跟随他的动作,用左手轻轻拿起树枝,放到一旁。
我们同时站了起来,唐望朝南眺望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转身,面向西方。
“狡猾,真是狡猾。”他喃喃自语,指著西南方的地区。
“看!看!”他催我。
我尽我所能地瞪著他说的方向,去看他说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看到,说得更正确的一点,我没有看见任何以前没见过的东西,只有灌木丛似乎被微风吹拂著,有一种波动。
“来了。”唐望说。
这时一阵气流冲到我脸上。风似乎真的是在我们站起来之后才开始吹起。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唐望轻声笑著,叫我不要花脑筋去寻找合理的解释。
“让我们再去采一次树枝,”他说,“我很不愿意对这些小植物做这样的事,但是我们一定要停顿你。”
他把我们刚才用来遮盖身体的树枝捡起来,然后用小石块与泥土把树枝掩埋住。之后,我们照刚才的动作重做一遍,两个人都采摘了8根新树枝。在这段期间,风不停地吹著,我可以感觉到风吹动我耳边的头髮。唐望低声说,一旦他把我盖住之后,我应该静静地,不要有任何声音与动作。他很快地用树枝盖住我,然后他也躺下来,同样盖上树枝。
大约那样躺了20分鐘。在这段时间里,惊人的事发生了;风从强烈的吹袭变成了轻柔的拂动。
我屏住呼吸,等待唐望的讯号。在某个时刻,他轻轻推开树枝,我也照做了,然后我们站起来。山顶很静,只有周围灌木丛中的叶片轻微、柔和地颤动。
唐望的眼睛凝视我们南方的灌木林。
“又来了!”他大声喊著。
我不自主地跳起来,几乎失去平衡,他大声命令我去看。
“你要我看什么呢?”我绝望地问。
他说不管那是风或什么,也许像在灌木林上方高处的一朵云或气漩,朝著我们的山顶盘旋而来。
我看到远处的灌木林上有个波纹在形成。
“又来了,”唐望在我耳边说,“看它如何找我们。”
就在这时,一阵强风吹到我脸上,就像上次一样。但是这一次我的反应不同了。我感到恐惧。我没有看见唐望所描述的东西,但我看见灌木林中有一阵怪异无比的波纹。我不愿被这一点恐惧所征服,开始寻找任何可能的解释。我告诉自己说,这地区一定有一种连续性的气流,而唐望对这里了若指掌,不仅清楚那股气流,更能预测它的动向。他只需要躺下来,计算时间,等风逐渐停止,然后等风快要吹起时,才站起来。
唐望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他说是该离开的时候了;我有些迟疑,我想要留下来看风是否会渐渐平息。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唐望。”我说。
“但是你已经注意到不寻常的事物。”
“也许你应该再告诉我一次,到底我要看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说,“有东西隐藏在风中,像一个气漩,像一片云,像一阵雾,像一张旋转的面孔。”
唐望用手势做出水平与垂直的运动。
“它有特定的运动方向,”他继续说,“不是上下震动,就是转动盘旋。一个猎人必须要懂得这些才能正确地行动。”
我想说些迎合他的话,但是他似乎在努力地解释他的观念,使得我不敢这么做。他看了我一会儿,我把目光移开。
“相信这世界只是如你所想象的,实在很愚蠢,”他说,“这世界是很神秘的地方,特别是在黄昏的时候。”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风。
“它会跟著我们,”他说,“使我们疲惫,也能杀死我们。”
“那个风?”
“在一天的这个时刻——黄昏时,没有风,这时只有力量。”
我们在山顶上坐了一个小时,风使劲吹个不停。

1961年6月1日 星期五

下午吃过饭后,唐望和我来到屋前的空地上。我坐在我的“好地方”上整理笔记。唐望躺在地上,双手迭在腹部,因为“风”的缘故,我们一整天都待在屋子四周。唐望解释说,我们已经刻意打搅风,最好不要再玩弄它。我甚至晚上睡觉时也必须盖著树枝。
突然一阵风使唐望以惊人的敏捷跳了起来。
“该死,”他说,“风在找你。”
“我不信,唐望,”我笑著说,“我实在无法相信。”
我不是顽固,只是无法赞同他的想法,什么风有意志,会寻找我们,或者风盯上了我们,在山顶上追著我们。我说这种“有意志的风”是用一种过于幼稚的方式来解释世界的现象。
“那么什么是风呢?”他以挑战的语气问。
我耐心向他解释,冷热气团交会产生不同的气压,而气压使空气产生水平或上下运动。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把基本气象学解释清楚。
“你是说,风只是热气流与冷气流?”他以困惑的口吻说。
“恐怕是的!”我说,然后默默地享受我的胜利。
唐望似乎无话可说。但是他看看我,接著大笑起来。
“你的意见是最后的意见,”他带著讽刺的口吻说,“你说了就算数了,是不是?但是对一个猎人而言,你的意见是狗屎。不论气压有一种两种或十种,都没什么差别;如果你生活在荒野中,你就会知道,在黄昏时风成为力量。一个称职的猎人明白这个道理,幷且根据这个道理来行动。”
“他如何行动?”
“他利用暮色,及隐藏在风中的力量。”
“怎么利用呢?”
“如果情况适合,猎人就盖住身体,保持不动,躲开那股力量,一直等到黄昏逝去,力量就会把它封闭在它的保护之下。”
唐望用手做出把东西包住的姿势。
“这种保护就像是……”
他停下来思索一个适当的字,我建议用“网”。
“不错,”他说,“那股力量的保护就像是把你包在网内。猎人就能呆在旷野中,不受豺狼虎豹或小虫的骚扰。山狮会爬到猎人身上嗅嗅他的鼻子,猎人若能保持不动,山狮就会离开,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反过来说,如果猎人想被注意到,他只需要在黄昏时站在山顶上,于是力量就会整个晚上缠著他。所以,猎人如果要夜行,或想保持清醒,他就要使自己可以被风找到。
“这就是伟大猎人的秘密。知道在什么适当的地方暴露自己,或收敛自己。”
我感到有些困惑,要他再说一次。唐望很耐心地解释,他只是用风与黄昏来说明隐藏自己与显露自己之间的重要交互作用。
“你要学习刻意地暴露和收敛,”他说,“你现在的的情形是,你总是在那里不自觉地暴露自己,使自己容易被得到。”
我抗议。我自己觉得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隐秘。他说我没有瞭解他的意思。收敛自己幷不是指躲藏或隐秘,而是使自己不被得到。
“我换另一种说法吧,”他耐心地继续说道:“如果每个人都知道你躲了起来,躲藏就失去意义了。
“那正是你现在问题的所在,在你躲藏时,每个人都知道你躲了起来。当你不躲时,就可以让每个人都刺你一刀了。”
我感到被威胁,连忙试著为自己辩护。
“不要为自己辩护,”唐望冷冷地说,“没有必要。我们都是愚人,你也不例外,在我生命中有段时间就像你一样,一次又一次暴露自己,使自己变得唾手可得,直到最后我一无所有,只剩下哭泣而已,这就是我的过去,像你一样。”
唐望打量了我一阵,然后大声嘆了口气。
“虽然我当时比你年轻,”他继续说,“但是有一天我受够了,终于改变了。不妨说,有一天我成为猎人,我学到了暴露与收敛的秘密。”
我告诉他,他的话像是耳边风,我实在不懂他所谓的暴露是什么意思。他使用西班牙的成语"ponerse al alcance"与"ponerseen el medio del camino",也就是“置己身于他人可及之处”和“置己身于大马路中”。
“你必须要移开自己,”他解释说,“你必须从大马路中退出去。你整个人就在上面,因此根本无法隐藏,你只是在想象你是隐藏的。在马路中央是表示四周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到你的行动。”
他的比喻很有趣,但也十分模糊不清。
“你在说谜语,”我说。
他凝视我好久,然后哼起调儿来。我坐直身体,提高警觉。我知道每当唐望哼起墨西哥小调时,也就是他準备要打击我的时候了。
“嘿,”他笑著说,瞄了我一眼。“你的那位金髮朋友怎么了?你曾经很喜欢的那个女孩。” 我一定是像个呆子般吃惊地瞪著他。他高兴地笑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向我提过她,”他安慰我说。
可是我不记得曾经告诉过他任何人的事,更不用说那位金髮女孩。
“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过这一类的事,”我说。
“你当然有提过,”他说,仿佛就此结束了这个争论。
我想要抗议,但他阻止了我,说他如何知道这件事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经喜欢过她。
我从心底涌起一股对他的恨意。
“不要失去控制,”唐望冷冷地说,“这是你该除掉你的重要感的时候。”
“你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一个很亲密的女人,然后有一天你
失去了她。”
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对唐望提过她。我的结论是不会,但也可能有。每一次我开车送他时,我们总是无所不谈。我不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因为开车时我无法做笔记。有了这个结论,我感觉平静了些。我告诉他,他说得对。曾经有一位金髮女孩,在我生命中占著重要的地位。
“为什么她不和你在一起呢?”他问。
“她离开了。”
“为什么?”
“有许多原因。”
“原因幷不多,只有一个,你使自己过于容易被得到。”
我急于想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他又触到了我的痛处。他似乎也知道他所做的,他撅起嘴,想藏起一个恶作剧的笑容。
“大家都知道你们两个,”他以非常坚定的信心说。
“这有什么不对吗?”
“肯定不对。她是个不错的人。”
我很真诚地表示,他这种瞎猜的做法令我厌恶,尤其是他总是好像有十足的把握一样。“但我说的是真话,”他很坦白地说,“我全都看见了。她是个好女孩。”
我知道争辩也是徒然,但我仍然对他很恼火,因为他碰触到我生命中的伤口。我说那女孩其实不是那么好的人,她十分软弱。
“你也是一样,”他平静地说,“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四处寻找她;这使她成为你世界里一个有特殊意义的人,我们只用好字眼来形容这样的人。”
我感到很困窘;一种强烈的悲哀开始侵袭我。
“你对我做什么,唐望?”我说,“你每次总是能使我难过。为什么?”
“你放纵自己的伤感之情,”他以攻代守。
“这一切的重点在哪里,唐望?”
“重点就是不被得到,”他宣称,“我唤回你对这个人的记忆,只是为了要让你知道我无法靠风告诉你的道理。”
“你失去她是因为你很容易被得到;你总是在她伸手可及之处,你的生活呆板。”
“不,”我说,“你错了,我的生活绝不呆板。”
“以前你的生活死板,现在也是,”他断然地说,“你的生活有不寻常的规则,因而让你感觉不到这点,但我向你保证,你的生活真的很呆板。”
我想要陷入沮丧忧鬱之中,但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不安,似乎在不断地推动我。
“猎人的艺术在于使自己不被得到,”他说,“在那个金髮女郎的情况中,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要做个猎人,不要常常和她见面,不是像你以前做的那样,你日復一日和她腻在一起,最后只剩下彼此厌倦的感觉,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不需要。他说对了。
“使自己不被得到,意思是你要小心地有保留地碰触周围的世界。你不吃五隻鵪鶉,只吃一隻;你不会为了做烤肉坑而伤害植物;除非必要,否则你不会把自己暴露给风的力量;你不会把<敏感詞>人的生命利用、压榨到一无所有,尤其是你所爱的人。”
“我从来没有利用过任何人,”我诚恳地说。
但唐望坚持说我有,因此我才可以放肆地说我对人感到厌倦。
“收敛自己,意味著你刻意避免去耗尽自己和别人,”他继续说:“意味著你既不饥饿,也不绝望。像那可怜的傢伙,觉得自己在吃最后一餐,于是吞下所有的食物,那5只鵪鶉!”
唐望确实在暗中算计我。我笑了起来,那似乎使他高兴。他轻触我的背。
“猎人知道他会一次又一次地把猎物引进陷阱里,因此他不忧虑。忧虑就会被得到,不知不觉地被得到。一旦你开始忧虑,你就会因为绝望而抓住任何东西;一旦你抓住东西不放,就会为之耗尽你的力量,或耗尽你所抓住的人或东西。”
我告诉他,在我的日常生活里,不被得到是无法想象的。我的理由是,为了能做一个正常人,我必须要在每一个有关的人的可及之处。
“我已经告诉过你,让自己不被得到,幷不是表示要躲藏或隐秘,”他平静地说,“也不是要你不和别人交往。猎人小心有保留地利用世界,谨慎柔和,不论是动物、植物、人类或力量。猎人亲密地和世界交往,但是又不会被这个世界得到。”
“那是矛盾的,”我说,“如果他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生存在这个世界里,他就无法不被得到。”
“你还不明白,”唐望耐心地说,“他不被得到,因为他没有把他的世界压榨得变形。他只是轻触这世界,需要在这世上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然后悄然消失,几乎不留下丝毫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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