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刚随手拿起一块柑橘味道的香皂,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令他多少有些吃惊,一瞬间,他的瞳孔急剧地放大,抓着香皂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疤。 有的事情,他不想去回忆,······也没什么好回忆的。 佣兵是在刀口上打滚的职业。自从拿起剑将自己的性命卖给战争之神的一刹那,身上就注定要添上几道一生也无法消除掉的刀伤。对于这种司空见惯的事,但凡是早已看淡生死的人,都早已习以为常。 任何一个佣兵每上战场之际,都要做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准备。能活下来迎接拂晓的人,他们将自己的生存视为幸运女神的恩赐。 ——仿佛死亡才是寻常可见之物—— 而自己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每次战斗结束,活下来的人在搜敛干净死人身上的财物并上缴兵团之后,都会带着自己应得的一份默默地离开战场。 或者是彻夜狂醉笙歌,或者是寻觅暗巷私窑······ 仿佛若不如此放纵,便不能确认自己仍然存活于这个世界一般······ 然而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此刻,有一个人却不在他们的行伍之中。 骤雨初歇硝烟未散的战场边缘,一个身影正孤零零地伫立在石块之上,淡然俯视着这片尸骸遍野的焦土。 他的长发直披到后腰,雨水沿着发梢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带着极淡的微红色光泽,啪地湮没在残旗乱草之中。 不远的地方,有人喊他的名字。 长发的少年蓦然回头。 身姿甫动的瞬间,他头顶的发丝间闪过暗淡的金色弧光,一枚细细的金属环镶着廉价的红色半宝石,压在褐栗的长发上,仿佛巧妙地遮盖住了头发下隐藏的某种东西。 他的眼神空空茫茫冥冥杳杳,却于浩渺天地之间,只映出了唯一一个影子。 呼叫他名字的人向他走来,将宽阔的大剑挂上后背,成熟的容貌带着遮掩不去的疲惫,却露出赤子一般天真无邪的笑容。 风吹开他斜分的额发,黑色的发丝在风中飞舞着,挡住了他的眼睛······ 站在石头上的人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你怎么又受伤了?站在这里干嘛。来,给我看看你的伤。怎么这么多,你这样可不好。留下疤来怎么办?说真的,你长得比我那天遇到的几个女人可还好看多了。怎么不说话了?下次带你一起啊。找几个女人······怎么,生气啦?动不动就不说话,搞不清你在想什么。到底怎么啦?你啊可真是小心眼。 自己的手轻轻地搭在那人的手掌之上,手背上一道皮肉翻卷的刀口犹自渗着血。对方笑着说“我会心疼的”。 细密的风沿着手心流过,微微的凉意中,仿佛慢慢燃起潮湿的火。 转眼间天地翻覆,时空急剧流转,有什么东西急速直贯胸腹而过,彻骨透心的冰凉与绝望—— 一声半闷的脆响,塔尔终于惊觉过来。 半块被捏碎的香皂噗通掉进热水里,随着热气蒸腾而起一股浓郁的柑橘香气。 他的神智很清醒,手却抖得厉害。他听见自己对矮人轻声说,这其实没什么。 是啊,没什么。 他知道古道热肠的矮人是在关心自己。 但自己还有被人关心的价值吗? ——那时候,为什么会活下来。 ——为什么一个人活下来。 “只不过,死了,或许,比较好······” 仿佛失神一般,他注视着哗哗倾泻着热水的狮口,慢慢吐出这句话来。 不知道是在回应矮人的关心,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