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宁(台湾博物馆助理研究员)$ y$ i" T b4 x! I- w
1 g3 Z. Q8 ?; O: a% t, J( G7 v0 s2 m0 H在當代神話研究的領域中,喬瑟夫.坎伯是其中的一名異數。他是少數幾位非學院出身,卻又躋身大師之列的學者之一。同時,他更是極少數能夠在專業領域之外博得大眾聲譽的神話大師。早在一九六○年代,他的第一部作品《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Thousand Faces),就在當時講求內在追尋的時代氣氛下,一躍成為當時汲汲尋求內在啟悟年輕人手中的聖經。 l% B* S2 p% G. @4 x% V2 e) Y! R; w
3 z3 e* j9 c' `" X! ~5 z- e" ?一九八六年,坎伯與名記者莫比爾對談的公共電視節目“神話”(The Power of Myth)更將他推向於全國性的傳奇名人。該節目播出時每週固定吸引了全美兩百五十萬名觀眾,根據對談所出版的同名書籍亦躍昇全美暢銷書之列。一時之間,不但他的早期著作一一地回籠,數本關於他的傳記亦紛紛地出現。數以千計的讀者出面坦陳坎伯的文字改變了他們的生命。但是坎伯本人卻未能目睹此盛況,他在一九八七年因癌症而去世,《新聞週刊》(Newsweek)上悼曰:“英雄已去,但是他的訊息卻長存。”0 z( k7 k$ \& V; @) p4 C8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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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的魅力何在?他的訊息又是什麼?推崇坎伯的人士將他譽為本世紀最偉大的說故事大師。他不僅自己流連浸潤在神話的世界中,同時也不吝於向大眾吟誦出來。然而,事實上,坎伯在他的著作裡卻並不常真正地坐下來講故事。更少從頭到尾交代完整部神話的情節。在神話中,他所關心的與其在於情節的鋪陳,不如說是情節背後的神話智慧。即使在少數講述單一神話的場合,他也不時突然地跳脫出故事的敘述主線,信手拈起另一段情節或另一個意象,拋回原故事的脈絡中,讓兩段情節與意象互相碰撞與發酵,然後,說也奇怪,原先神話裡異國與異時的晦澀頃刻間消遁無形,你突然發現不只是坎伯,同時是整部神話在對著你說話。這就是坎伯的魅力。他擁有說書人一般駕簡馭繁、操弄情節的本能,並且不時藉著它引領人們回歸於故事述說的原始情境中。在那裡,神話不再是交溶在怪力亂神中的錯亂文本,而是關於所有人類共同處境的象徵詩篇。2 D* z g) a* \1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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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失解讀神話的本能3 I! L, R8 s0 u; r
5 T# W$ f1 f( o/ r% n& F; x t1 V然而為什麼現代人會對豐沛的神話智慧感到疏離?對於坎伯而言,現代社會所失去的並不是神話的故事本身,事實上,現在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地在圖書館中找到不論多麼遙遠的神話故事。現代人所真正失去的是解讀神話的本能。坎伯相信,人類並不單純為了聽故事而讀神話,人們讀神話是要尋找其中的意義。在神話中以接觸永恆,發現自我,參悟生死,體觀神性。換句話說,透過神話,人們學習生命的智慧,咀嚼存在的經驗,思考自然的奧秘。但是這些能力在現代社會卻漸漸喪失了。其喪失的原因不在於文字的逸失或時代的渺遠,而在於我們錯讀了神話的語言。8 I/ @7 c! p+ j* [# h
: l0 `; n- R* L6 u5 U$ r% |1 P坎伯認為,神話是隱喻與象徵的表達,其語言是詩歌而非散文的。我們不能用讀散文或論文的方式來讀詩歌,同樣地,我們也不能以歷史或實證的角度來理解神話。將神話的敘事當做事實或史實來讀只會掏空神話中所蘊含的精神性訊息,將神話變成單純的新聞報導。而我們將永遠困擾在“天堂在哪裡?”“上帝長什麼樣子?”“是否真有大洪水?”等問題的泥沼中,卻失去了天堂、上帝與洪水對我們本身的意義。畢竟,“神話主要的功能是使我們與現在身處的時代與環境發生意義,而非數千年前那些遙遠而陌生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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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伯說:“就算你能證明數千年前真的有一次大洪水,又怎樣呢?”洪水依然是洪水,儘管在數千年前它或許曾經奪去成千上萬人畜的生命,但是在現代人心中,它卻連一滴水花也驚動不起。然而,如果我們能從它的精神層次上來理解,將洪水讀成是代表混沌的來臨、平衡的失落、一個時代的終結、一種心理狀態的結束,則這些東西就再度能與我們對話起來了。0 k) O9 o0 t6 r1 `9 M8 O$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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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是眾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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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神話是富有詩意的隱喻,所有宗教上的觀念也都必須從它們象徵的角度加以理解。耶穌基督的再生不是肉體的復活,而是精神生命的重生。釋迦佛陀的苦難不是外在的磨難,而是內省的誘惑。毀滅之神溼婆左手冒出熊熊烈火,燒去的不是凡俗的肉身,而是內心對肉身的執著。大地與聖河,犧牲與祝禱,英雄的行徑與先知的聖蹟,都是我們冥想的隱喻。透過對這些隱喻與象徵的思考,我們才能在日常生命與神話的情境間建立起有意義的聯繫。而對於坎伯而言,這種意義的聯繫分別存在於兩個層次之上,一是心理,一是形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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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 q+ H& e: d4 i3 G0 }3 r; \- _“神話是眾人的夢,夢是私人的神話。”坎伯認為,夢與神話都具有類似的意義結構。兩者皆以它謎語般非現實或超現實的語言指涉我們內心另一層次的存在:潛意識。神話就是關於我們心靈深處之奧祕的寓言。神話故事表面上可能描述的是英雄外在的探索與歷險,但是其意義卻永遠是內向的。表面上神話裡的英雄發現了一個奇妙的外在世界;象徵地讀來,他(她)發現的是自己內心的世界。表面上,英雄發現在已知的世界之外另有世界;象徵上,他(她)發現了在意識之外另有潛在的意識。表面上,英雄發現了物質世界的奧秘;象徵上,他(她)發現了自己內在的奧秘。就這意義來說,神話就是有情節的心理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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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進一步來說,神話也是關於形上學的。神話除了引導我們進入內心的世界之外,也同時讓我們接觸於“終極的真實”。何謂終極的真實?坎伯認為,終極的真實就是超越一切思想、概念,超越語言,超越時空的範疇,與超越所有二元對立的境界。既然超越了概念與語言,我們又如何能認識超越的真實究竟是什麼?不能。神話不能告訴我們超越的真實究竟是什麼,就像詩歌無法為你解釋生活的經驗。它只能提示經驗,只能迂迴地指點出有著這麼一個朦朧的境界,埋藏在表面神怪突離的現實之下。於是,就像神話的冒險中,英雄最後發現除了意識世界外另有一個潛意識的世界,他(她)也同時發現在日常的物質性真實之外另有一個不可見、非物質的真實,而所有時空中存有的形式都只不過是這個超越真實的反映。這就是神話終極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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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e& O" T- x活於神話中6 ?' O3 d4 [6 G1 F$ ` J6 f' e
. L. Z% _, ?' l, a. v. a3 g0 m# H超越的終極真實?非物質的存在?是否神話與所有宗教經驗推到極致就是這種神秘主義?坎伯本人的答案固然是肯定的。但是,在另外一方面,坎伯也強調,神話究竟是不是哲學,我們研讀神話,從來也不需要像讀康德一樣,逼須剝開重重術語的雲霧方能得窺真理的美善。拋開所有對於神話的解釋與理論體系,接觸神話之真理的方式似乎就是坎伯常說的一句話:“活於神話中。”如何活於神話中?他有一次提起《奧義書》中一段小故事:& j. X1 r: A B7 C
6 c: \* b- u9 F徒弟向師父問“道”。師父說:“把這把鹽放到水中,然後明天再來。”- a S- V. v( R. N4 l3 d& {
徒弟照辦了。第二天,師父吩咐徒弟說:“把昨天放到水中的鹽拿來。”徒弟向水中看去,再也看不到鹽,它已溶解於水中。
3 T! y. `( }) ?7 Q0 T師父又說:“從這邊嚐水,它的味道如何?”+ l; c& G, d6 U6 h; R7 F
“有鹽味。”徒弟說。
6 M$ a: n: H$ Z: e8 r“再從那邊嚐嚐,味道如何?” ) ^9 ~$ h' h9 Z
“還是鹽味。” - {+ |0 [! S7 E2 t. B C: u
師父說:“再到水中去找一次鹽,然後來見我。” - d; c/ |: d2 f& I* b
徒弟照辦,然後對師父說:“我看不到鹽,我只看到水。”
- H. \8 ?7 D* H師父說:“同樣地,你看不到道,但事實上它已在其中。”
2 z. X$ M) F7 ~8 z- v6 U神話之道已溶解於其中,只待我們的品嘗。
) H0 e- ?& \6 n% ~- F───(摘自《英雄的旅程》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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