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饒宗頤:塞种与SOMA ——不死药的来源探索
来源:《中國學術》2002年第4期
摘要:嫦娥是不是成了蟾蜍?
嫦娥偷灵药是唐人诗常用的典故,灵药指不死之药,来头甚大,不是汉家独有的可居的奇货,而是世界性的美丽而广泛传播的宗教上的嘉话。
新出土的湖北王家台的秦简纪录之殷易《归藏》,久已对学术界起了相当的震撼。就中有一卦说:
《归妹》曰:昔者恒我(娥)窃毋死之□(奔)月而与(枚)占□(原列第四一)
传世的《归藏》佚文,马国翰辑本云:
昔嫦娥以不死之药奔月。
《淮南子?览冥训》好像取自《归藏》。文云: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以奔月。
依据这相同的说法,加以比勘,可以补足简本《归藏》的缺文。东汉天文学家张衡在他的《灵宪》书中亦说: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羿妻嫦娥窃以奔月,托身于月,是为蟾蜍。(《太平御览》天部四引)
以前大家都认为这一故事是出于汉人的编造,殷易《归藏》的繇词已有之,足见其来源之远在先秦很流行。1不死药要取自西王母。《穆天子传》记周穆王宾于西王母,王母为天子谣曰:“将子毋死,尚能复来。”亦使用“毋死”一词,西王母的地区西北禥陇多有其遗迹,泾川回山有王母宫,在泾、渭、洛三河的交会处,其地古称为回中,秦始皇二十七年巡陇西北地至鸡头山,西过回中。东汉画像石,陕西米脂1981年发见的墓室竖柱有西王母、东王公及玉兔羽人。山东嘉祥武梁祠石像西王母两肩有翼,身边羽人围绕,又有玉兔,可证《楚辞?远游》“从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之说。西王母所在地即是不死的旧乡。我在1977年曾写过一篇《不死(amta)观念与齐学》(《梵学集》),只引证吠陀梵语,举出《梨俱吠陀》第十、1292《创造之歌》,以mtyum与amtam即死与不死相对而言。而未能追溯到波斯文献,现在再加以补充。
二
古波斯建国,在碑铭上每每提到Sak族,即所谓塞种。在大流士一世的Sua铭文,E第24、25行,和大流士一世的Naqi Rostam铭文A第25、26行都记着二种Saka族,列于Hidus(印度)之后。
一是Sakahauma-varg
一是Sakatigraxaud
另一是Sakaparadraiga(指海边塞种)
在薛西斯(Xerxes)一世的碑铭h第26、27行,亦把haumaSaka與tigraxaud Saka分而为二,列于印度Dah族之后。
Tigraxaud是一种戴尖帽的习俗,尽人皆知,至于hauma-varg是指什么呢?塞种史家,在译述上列碑铭,只译作“崇拜hauma的Saka族”,没有加以说明。
我们如果细心读R.G.Kant的《古波斯文文法》原书,在字汇(Lexicon)第211页hauma-varga条有如下的解说:
hauma-varga-,adj.‘hauma-drinking'or‘hauma-preparing':Elam.u-mu-mar-qa,Akk.ú-mu-ur-ga-’,Gk.’Αμυργιοι.Fromhauma-,Av.haoma-,Skt.sma-nameofaplant,alsoadrinkpreparedfromthejuiceofitscrushedstems,torootAv.hau-,Skt.su-‘press',+varga-,ofunknownconnections.
便可以明白波斯《火教经》的haoma既是梵文《吠陀》的Soma。从字根来讲,Av.的hau-,梵文作su-,是榨(汁)(press)的意思。因为Soma是从植物榨出的汁,饮之令人精神旺盛,是一种兴奋剂,可以长生不死。在波斯的世界里,haoma的神圣地位比印度的Soma来得更高。就是至圣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tra)之所创造的haoma,又称为Hom。《火教经》的赞颂说Hom在世界创造过程之中,是由教主查拉图斯特拉缔造的,又是月桂树(Laurel)Gǒkarn的象征符号,因为他能显示新生的不死力量(Immortalile)。
《火教经》中致日神Mithra(蜜多)的颂赞有时提到haomayōgava,即是haoma-milk,文法上用不同的格,语尾略有变化,亦即是Soma。又屡次言及我们要崇拜那仁慈行善的Ama Spentas,有时称hapta(seven)Ama Spentas,可译为七圣。Ama=Amta,义即不死,亦指不朽,Spenta谓有份量的人物,后来演变为官名的萨宝(Spta)。
梵文的Soma有时亦写作Sauma(即是saem→Saeaem),由\o变\\au。印度Soma的神力,由eagle(鹰)把Soma送给最上神Indra。在《梨俱吠陀》之中,几乎接近120颂来赞美Soma神,Soma又名曰indu,意思是thebrightdrop(灿烂的点滴),汉译亦称为甘露。在Avesta经,haoma有许多地方简直是代表月亮。印度吠陀吸收波斯《火教经》的Hom和haoma,演变为Soma,代表一股不死的神力。Soma是液体乳汁型之物,汉语所谓“一滴如甘露”。Hauma既象征月亮,是从月亮取来具有不死神力的甘露。故此,我说所谓不死药,应该就是代表amta的hauma或Soma。
Saka既有一支称为饮不死汁的Saka,在波斯大流士的时代(521-486B.C.),相当于《通鉴》开始编年的周威烈王之前一百年左右光景。这时候的塞种人应尚居住于印度地区。但塞种人分明曾入居中国西北,《水经?河水注》:“河水又西迳鋥宾国北,月氏之破,西君大夏,塞王南君鋥宾,治循鲜城。”此说钞自《汉书?西域传》,循鲜应据《御览》引作“修鲜”。鋥宾在今阿富汗喀布尔,河水安得西迳之?《西域传》谓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鋥宾,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自疏勒(今喀什)以西北,休循、捐毒之属皆故塞种也。又《乌孙国传》云“本塞地也。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乌孙故地在敦煌以西,天山以东,伊吾附近。乌孙既本为塞地,则塞种人足迹自可及于西北,正是西王母的地区,故有amta(不死)兼与奔月神话的产生,岂当日入居此地的塞种人即波斯所称的hauma Saka?西南夷有另一称为“附塞夷”者,是否即附属于塞种的夷人?《后汉书?西南夷传》哀牢夷王于光武建武二十三年,南下击附塞夷鹿罼,鹿罼人弱,为水所溺。附塞夷与其分散为数国的塞种有无关系?不可得知,全无资料,可以不论。至乌孙的塞地,与从希腊人手中夺取的Bactria的Asii等四族的实际情况应为今日的什么地方,因资料不足,而Bactria在古波斯文称Bxtri,Akk.作ba-ah-tar,Av.bxδ与Tochari,无从对音,其地自属今阿富汗,不欲详论。
三
1978年,我发表《穆护歌考》,指出吐鲁番所出《金光明经》题记的庚午岁是公元430年,文中的胡天即指祆神,又引《晋书?载记》慕容蝅曾祖名莫护跋,可能出自波斯。这些说法已经逐渐为学人所证实,荣新江在他的近著《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屡有引述,所论只限于粟特的材料。其实穆护跋的名称应追溯到《火教经》和《梨俱吠陀》时代。从《火教经》可知moγu来源的长远。
傅斯年在其《夷夏东西说》曾举慕容蝅以大棘城为颛顼之墟,作为东夷历史的佐证,不知慕容氏源出自东胡,其曾祖名莫护跋,即《火教经》习见magavan的音译。古波斯文后置语惯用-van,如有名之a a-van,art-van诸例。a a即梵文之ta,表示正义,与druga之为邪恶相反。Art表示战斗,波斯王者每以此为称号。由莫护跋一名令人推想慕容氏祖先必是波斯语系人种。近年中外讨论昭武九姓之安姓,甚为热烈,大都引证唐代碑志以论其先世有攀附汉族之嫌。其实,更前之史料如陶宏景《真诰》之《稽神枢》已明言颛顼父居于弱水。改《帝系》之若水为弱水,以配合外来安息之安氏。可知此说不自唐始。慕容氏地区正为唐代营州,故慕容蝅及其家族可视为晋代之营州杂胡。我故谓此项应再推前不限于粟特史料,当可有更多的收获。
所谓祆教僧侣(mages)一向被认为是Zoroaste之弟子。在Avesta即称为moγu、magu。神职主祭祀及赞唱解说gtha(圣诗),亦得称为magavan(详上举Mol书第70页)。印度《梨俱吠陀》中称为magha及maghavan,如,RV.1.11.3:Parvir indrasya rtayo na ri dasyaüti atayah/yadi vjasya gomatat stotbhyo maühate magham//因陀罗所赠予,其恩惠不同于寻常之歌赞,而是—家畜组成之胜利品之馈赠。
《梨俱》中每言Soma促使大神因陀罗以magha给予人类(参上引书页158),故magha亦与Soma有深切关系。
四
Saka又称塞西亚(Scythian),原住黑海,种族不一,自归属波斯为二十三邦之列,与东方似多有往来。考古学上的证据最令人惊讶的无如齐景公墓,环绕着超过六百匹马的马阵排列齐整,其方式恰如高加索山的Kostroraskajia的墓葬。罗森以为齐制即仿自塞西亚的丧葬习俗。刘向《别录》称齐威王用兵,大放穰苴之法,穰苴为景公时大将,败燕晋之师。威王兵法,即取自穰苴兵法(《史记?穰苴传》及《七国考订补》田齐兵制条)。岂穰苴时有塞种人参与军事行动。又临淄郎家庄春秋墓出土的角形水晶佩饰,也是模自塞西亚式。西亚带翼的半狮半鹫的畏兽的金器,公元前六世纪已流行于秦晋地带,说明西方胡人文化久已被人采用。
波斯文化的东来从西域丝路之外,还有海路一道。我曾指出汉初临淄齐王墓的银器上泐刻三十三年字样,西汉无三十三年,当是秦始皇时代,说明秦及其更前与波斯已有交通,由海上漂流来的外国船舶。5《史记?封禅书》谓“自齐威、宣、燕昭使人入海,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秦始皇东游海上,因有不死药之求,船交海中,因风不得而至。”塞种既有hauma的塞人,以不死为种族之号,影响所及,不死药的追求,愈为人所乐道,观齐景公问晏子古而无死之乐(《左传?昭二十年》)。齐鲍氏之制器的《?镈》有“用祈寿老毋死”之语,合齐景公墓葬之制,齐人久已濡染波斯文化之点滴。
尚有进者,汉武帝元鼎年间,由于乐大的大言不惭,自谓外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于是重新掀起求仙之事。及五年,始郊拜泰一,朝朝日,夕夕月则揖,其祠列火满坛。有司云:“祠上有光。”(《通鉴》卷二十)这俨然是琐罗亚斯德教崇拜Mithra的情状。马小鹤在《摩尼教朝拜日夜拜月研究》文中有详细分析。他没有想到汉武郊拜泰一的礼仪列火而且有光,光即是粟特语的Roxan。我疑心乐大可能在海上曾从塞种人学到一点火教的智识,为汉武说法。臣引《汉仪注》云:“郊泰臝,皇帝平旦出竹宫,东向揖日,其夕西南向揖月,便用郊日,不用春秋也。”颜师古曰:“春朝朝日,秋暮夕月,盖常礼;郊泰臝而揖日月,此又别仪。”把这样简便的别仪,作为郊礼,当另有所本。《国语?周语》内史过说:“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立于上帝明神而敬事之,于是乎朝日夕月以教民事君,诸侯春秋受职于王,以协其辰。”
匈奴亦有朝日夕月之事。西周以朝夕日月,配春秋二祭,这一礼制与波斯火教有些相似。
屈原曾使齐,他的宇宙观可能受到齐学的影响。他说“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他在《天问》中屡次提到不死的问题。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黑水玄阯,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第一是言月有死生,问月何得而能死而复生。闻一多谓尝得不死之药。第二是言东方的不死之乡,第三是问西方黑水之间的不死地区。三危山三青鸟居之为西王母取食,见《西山经》。又《海内经》,流沙之中黑水之间,有山名三危之山,这即西王母所居的地方。屈原问三危在何处?何以有不死之方?正是《?镈》所言的寿老毋死的问题,所以我说屈原的思想与齐国有一些因缘。
《?镈》言:“用祈侯氏,永命万年。仲皇母用祈寿老毋死,兄弟用求考命弥生。”器铭作长生不死的祈求。是器于同治庚午(1870)出土于山西荣河县后土祠旁河岸(《攀古斋款识》)。考汉元鼎四年武帝自夏阳东幸汾阴,十一月庚午,立后土祠于汾阴藌上。可能在汉时流传至晋,必供奉于后土祠,故得于其地出土。
波斯与印度在宗教及语文,有密切渊源,治印度史者对于《火教经》与《梨俱吠陀》二者间之联系,本已耳熟能详,今之讨论,了无新意可言。haoma(Soma)之与月亦然,无庸多作赘论。以不死相等于amasa与amta,在言语学上亦属老生常谈,故本文不欲多所引证,但指出塞种有善饮haoma(Soma)之一族,且以此命名,其散居入处吾西北边裔西王母居地既是事实,而古代齐地葬俗侈用马阵,同于高加索地之塞种,是自大流士以来,华与胡两种文化,接触自不寻常,未可等闲视之。谈中古时代中外文明之交流,正宜上推至更前时代。兹所揭论之“不死药”,仅是其中一个例子而已。
2002年二月 饶宗颐于香港
补记
——Haoma一名,有人汉译作“豪摩”,在西周萨保安伽墓刻在墓门额上的图像,作璀璨辉煌的圣火坛,祭桌上面,瓶中有豪摩叶、及豪摩,盛以豪摩汁。这是Haom表現于石刻上的见证。
——《火教经》中致Mithra上神的颂赞有时用代名词的“Whom”来代替Haoma。求长生不老的祭司作Haoma祭时,唱诵音声,上彻三光,下绕九地,遍于七候(Seventimes)。(89号颂)
——由于Haoma是第一位上穷碧落星辰的祭司,他从最高处率先制造Haoma茎实(stalks),即使AhuraMazada(最高圣神)已得不死永生的颂赞,亦要从他那遥远驰马似的阳光取得无上的庄严。(90号颂)
——远古波斯人的信仰中,Haoma神力的威灵,不可思议。我从ILYA氏所译的Mithrahymns中试取两篇,撷其大意,以供参考。
——安伽墓简报,见《文物》2001年第1期,第5-7页图8-6。亦见荣新江《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第161页。
——殉马葬仪,见《文物》1984年第9期,第14-19页。又,《考古学报》1997年第1期,第71-104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