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弦 VII:命运之弦
他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自由散漫到经常被嘲笑“娶不到老婆”的地步,他的外表不修边幅,就像秋日潦草散乱的原野一般。他的出现总是很随意,随意到我已经不把他当客人,只当偶尔路过的杂食动物,或者一阵不羁的风。 仲秋已过,赏秋的热潮散去以后,这原野显得空空荡荡,秋蝉的鸣声也倍显凄凉了。尽管正午的阳光仍然炽热,却已经有了挣扎的意味。
“秋天也要过去了啊。”我朝着已经变得颇为荒凉的旷野感叹了一声。 “哟,老板,在喝酒吗?” “哟。”我随意地招呼了他一声,继续沉浸在秋日的思绪里。 听说在这样倍显荒凉的秋季,会有各种各样的愁思凝结成精灵,如游气一般飘荡在夜晚,到了早晨日出的时候,又会像水蒸气一般缓缓蒸发掉。是不是真的呢?大概是我那位擅于“说谎”的友人骗我的吧。即便有这种精灵,似乎也没有什么存在意义,它们不怒不怨、不喜不悲,就是这样淡薄的存在。那么这样淡薄的存在又为何存在呢?大概它们只是如是存在而已吧,只是作为生命更替的一种淡淡的尾音,离别时些许的留恋。那些不像人类一样可以表达感情的生物,在进入生死更替期的时候,大概就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向世界表达出一种淡淡的意涵吧。只要吐出生气,就是存在过了。如此的话,似乎也颇为可爱呢。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我浅浅啜了一口酒,这才愕然发现,杯中酒的味道已经变了,我记得我拿出来的是青梅酒,而现在喝在口中的却有股淡淡的苦味,是苦果酒吧。于是我这才想起,旁边这位大喇喇坐着喝光我一瓶酒又擅自拿了一瓶出来的仁兄,已经不知道存在了多久了。 “你真是比游气还淡薄的存在啊。”我悻悻然地哼了一声。 “嗯,你说游气吗?游气啊。”他不咸不淡地附和了我一句,我再一次确定他确实是一个散漫的人,假如以稻草人来做比喻的话,他肯定散乱到了那种几乎只能勉强看出是个稻草人的地步。 为什么会如此散漫呢? “喂,你说你为什么会如此散漫呢?”大概是喝了酒的关系,或者是因为面对他的关系,我说话也开始不用大脑过滤了。 “嗯,为什么呢?你说为什么呢?”他的大脑我想现在正处于歇业状态吧。 “喂喂喂。”我不满地嚷了他一声。 “嗯,散漫啊,不就是这样吗,哈哈。”我想他是没有喝高的,他这样敷衍都算不上的回答确实是他日常的方式。 “你不觉得你散漫得过分了吗?”我并不是在责难他,大概只是某种恶作剧的心态,或者是一种嫉妒?不不不,我绝对不承认。 “嗯,过分吗?啊哈哈,若你这样说的话大概就是了吧。” “你还真是丝毫不在意啊。” “嗯?你说在意?那好像确实是这样吧。” “喂喂,你是认真的吗?” “嗯,我确实是认真的吧。” “你这样的人生连我也看不过去了。” “嗯?哈哈。” “你就是那种比游气还淡薄的存在,为什么披了张人皮呢?喂喂,你大概是披着人皮的游气吧?”说完我顺手揪了揪他潦草又脏兮兮的胡子。 “嗯,呜,哈哈,我那个,大概是人的吧。” 我觉得他现在的状态,纯粹是将除了应答以外的反应都放空了,空荡荡到了让人觉得嫉妒的地步。 “哼,你就这样散漫到底吧。”我再揪了他的胡子一下。这样一闹,向晚秋的气氛也显得和暖了。所谓的存在,和不存在,果然是有明显差异的吧。
他并不是时常出现在我的店里,大概春夏秋冬除了冬季都会时不时出现几回吧,这样想来,也许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也说不定。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和这秋日旷野的气氛十分契合,大概都有一股子的潦乱粗犷的味道,而且都显得空荡荡的,似乎已然超越了竞相生长的春夏,开始于秋日的暖阳中放旷自己,那些秋草的味道似乎就是在静静地与天地交流着什么,那必然是秋日才有的思绪吧,成熟的思绪。 不过会像我这样“赞美”他的人,大概寥寥无几,他给人的印象除了散漫,就是游手好闲吧。他时不时到我这来蹭吃蹭喝,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不过不会给人讨厌的感觉,大概他身上散发出的类似于惬意的气息,会让人觉得很放松,不过也有点危险的味道,不知道能嗅到这种味道的人有几个呢?总之他自由散漫,却并不全是自由散漫,因为只是自由散漫的话,尚且只是寻常,他的自由散漫,有着另一种质感。 “恋情已逝夜未央。”正在店里打扫的他忽然拄着扫帚吟出这么一句,作为晚餐的条件,我吩咐他起码做点打扫工作。 “啊?”我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 “老板,你不觉得这句话本身就是很值得回味的吗?” “嗯,这句话是很值得回味,不过从你嘴里面说出来就更值得回味了啊。” “你不觉得这句话本身和秋夜或者秋季的气氛很像吗?” “啊,呃,这个啊。嗯,大概吧。”我为自己一瞬间的错觉咬了舌头,这家伙果然确实是和“恋情”这种世俗之物无缘的吧。 “某种东西已然逝去,而漫长的延续尚未终结,这不是和生命的触感有点像吗?” “这是一种悲观的感觉吧。” “你是说‘恋情’?恋情嘛,就算恋情已逝,也不见得尽是悲伤嘛。你看也有那种即使流逝,也只觉得是季节流逝的感觉。” “嗯,说的也是,是有那样一种余味不尽的感觉。” “不过这句话确实挺悲观的吧。” “嗯?怎么说?” “是一种尚且徘徊在过程中的感觉,缺少一些积极的成分啦。” “你是不是对这句话苛求太多啦?”这也是散漫的一种表达方式吗?我不禁然想。 “嗯,说的也是,哈哈。”说完他继续埋首轻飘飘的扫地工作,嘴里一边哼哼唧唧着“恋情已逝夜未央,夜未央兮情已逝……”这类的句子。 后来我才知晓这句诗或歌不知出处,不过曾用在闺怨故事中,亦有用在文人和政客的故事里,想来这种“已逝”和“未央”并行的意涵,确实在生命的形态中很适用吧,不知道他有没有为这句话找出合适的“积极”成分呢?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都显得格外的亮啊,是吧,老板。” 秋星纵然敞亮,但也总有股寂寥之感,大概在这个时节,所有的生命都释放出了一种枯歇的意味,如果再碰上秋雨绵绵的话,那果真就应了“秋风秋雨愁杀人”了。嗯?莫不是我也被这秋绪沾了满身不成?还是那些秋的精灵已经不知不觉间附着在我身上了? 脑子里尽管胡乱想着,我还是应答道:“你看山头那些雾霭,不定明天要下雨呢。” “果然人还是不知不觉间总被季节影响着呐,你说是吧,阴晴雨雪、晨昏雨露什么的,不如我们来吃个梨吧。” “啊?啊。”对于他散漫思维的跳跃性我已经颇为习惯了,总觉得他的这种散漫,总是意外地不会让人随波逐流呢,尽管在外表上看,他是最随波逐流的。 从屋子里端出两个梨,他抓起一个在衣衫上蹭了蹭就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然后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斟了杯酒,一边咀嚼梨子的味道一边把酒喂到嘴里,然后“啧啧”地咂个不停。 观察他意外的觉得有趣,于是我也抓起了一个梨子。 “话说那个星宿啊,虽然看起来隔得很远,但你不觉得它们很宏观吗?” “怎么说?” “嗯,就像太阳主导昼夜和季节,月亮主导节气和潮汐一样啊。” “你是说它们隔得很远但其实和我们很亲密?” “嗯,是有那么种意思,不过比这个更深一点。我的意思是其实有点像那种‘万物一体’的观念,但也不尽然,该怎么说呢,大概要表达清楚是很难的吧。” “我说。”我嘴里咬着梨子有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是不是吸了太多游气了?” “游气?嗯,哈哈,说的也是,秋天嘛,哈哈。” “我说,你的散漫不会是装出来的吧?”我瞟了他一眼说道。 “啊?哈哈,你是说我是披着人皮的游气吗?” “谁说这个啊。哼哼,由着你吧。” “其实我只是在想。” “想啥?” “想一些你大概也会在想的事情。” “我可是看起来比你年轻很多的哦。”这么半斗嘴地说着,忽然察觉跟他相处的时候我好像说的话比平时积攒起来还多,大概他身上那种不太有明显边际的散漫感让人觉得很适惬吧,而且这散漫还不失严肃性,真是有趣。 “啪!”他忽然拍了一下掌,原来他手中的梨子早就已经啃光了。“不如我们到明湖边走走吧。”他提议到。 有星无月的明湖,就像一块巨大的黑沉沉的水镜,只从微弱的星光照射中瞥见些许微风漾出的涟漪,那黑沉沉的色调竟似将星光都悉数吸纳了进去。 “白日如温润君子,夜晚却如恶魔猛兽啊。”他唏嘘道。 不过即便如此,在如斯水畔,当晚风稍大的时候还是会听到轻微的湖水拍岸的声音,一波一波,将人的思绪悉数静歇下来,偶然“扑通”一声,是湖里的鱼跃出水面了。 正当我沉浸在秋水与秋风的无声抚慰中时,只听“啪啦”一声,身上被忽然溅起的巨大水花打湿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水花溅来的方向,只见他浑身湿透地从水中站起来,嘻嘻哈哈地说:“这水是真冷啊。” 我脑中酝酿了半天,终于还是出口了:“白痴。”
秋雨秋风秋阳交替而过,凉意一层层加深了。在阳光明媚的时候,这风之旷野也时而会因文人游客的聚会而热闹一下,时而也携酒踏秋出游,也见秋雁南飞一声唳天。也有上山登高找栗子的乐事,也有野菊花遍开在一片薰风中酿菊花酒的雅事。时不时跑到万峰山顶,拜望万峰寺的老和尚,顺便窥探雪芽的长势。而这个散漫的欣许可以称为友人的人,也时不时过来蹭吃蹭喝,并说一些“恋人已逝夜未央”之类漫无边际的话。年岁酿就的种子,在人的身上一寸寸无声地生发,一言一语、一丝一绪浇灌编织出了乐曲,他说这是“星宿的组曲”,当然也可以称为别的什么组曲,总而言之这代表“命运”,和透视命运的来龙去脉。我们总是用散漫的交谈来完成严肃的话题,并将这些话题回归散漫,如同游气一般缓缓蒸发掉。在这风之旷野,他是较为异类的存在,总是融于时气又超然于时气,总是在节奏中出出入入,但也并不过分逾矩,就好似蛰伏在水中学习飞翔的大鱼,等待某一日变为大鹏逍遥于天,我不知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而他依旧一副散漫不羁又潦乱的样子。 某日,连续的干燥终于引发了山火,万峰山附属山峰的一侧燃起了熊熊大火,为免火势蔓延,大家纷纷出动忙着砍树,并不时祈祷着降下灭火的甘霖。眼看着火势巨大,渺小的人力根本不能及,大家都感到很无望。浓烟呛得我们不停咳嗽,一个个都被熏得黑不溜秋,天空也被浓厚的烟雾遮蔽了。忽然只听他仰头卖命地吼了一声:“呼哇啊!”这是什么啊,我还来不及问,只听天空像响应般“轰隆隆”响起了巨大的滚雷声,片刻后刷刷的暴雨降了下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也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两个人咧开黑漆漆的嘴角露出格外雪白的牙齿哈哈大笑了起来。 几日后,那天的山火和暴雨都渐渐变成了游兴谈资,而我的这个散漫的友人,也随着秋的离去消失了踪迹。记得他离去的时候只是如往常一般喝光了酒,然后拍了拍我的肩,我以为他会吟出一些比如“勘破浮生一也无”之类超尘觉悟的诗句,没想到他只是打着酒嗝说道:“秋……秋天也要过去啦。”
时序依然交替轮转,探索生命节奏的人依旧寻常存在,涛涛的流水洗刷着原野,心绪思想也如游气一般生起又蒸发,烂漫云朵飘游而至的时候,恰是鱼儿跃出水面之时,命途之旅人,悠游在弦歌之中。
风之旷野,群峰鼓荡,一声轰然,弹指无尽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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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之弦 终末:余弦
“嗒、嗒、嗒……”是雨水落在竹管上的声音。 “嗒、嗒、嗒……”数着落在竹管上的雨滴,我由衷地呼出一口气,“呼哈……”手捧竹筒做成的杯子,嗅着杯中热水透出的伴着竹香的热气,满眼是雨水打湿的青绿,我想就这么赖着不走的话,也挺好的啊。于是作势看了坐在我旁边的老和尚一眼,只见他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的皱纹呈现默默的温煦。 “喜欢插花吗?”半晌后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呜,怎么说呢。”我双手抱着杯子答道,“大概是和喜不喜欢无缘,只是有那么一些感想吧。” “喔,怎么说呢?” “若论喜欢天然生长绽放的花和插在花瓶里的花,我自然喜欢前者。但插花毕竟也被赋予了一定的意义嘛,应该说凡事只要被赋予了意义那么意涵就不一样了,要说插花这门技艺中所能呈现的禅意与美,那自然也是欣赏的,但是你知道我是自然派,可以欣赏,但自己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哈,你就是这样,就是懒惰派嘛。” “嘛,你说的也对啦。” “做与不做,两者之间可是有着绝对的区别的哦。” “这个嘛,我自然也知道。不过究竟来说难道非要去做自己并不是很有兴趣的事不可吗?” “嘿嘿,只是一个比喻嘛,这只是虚置的情境,这选择的顺逆,究竟来说是心的顺逆,要真正的‘顺’,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哇,头有点大了,话说你还记得我今天来的目的吗?” “不记得了。”老和尚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 “啊,真过分啊。” “其实再说这个插花啊,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把觉得‘美’的事物加以组合,舍弃不美的成分,但你不觉得这种组合本身所能达到的境界,只是向极致的精致靠近吗?”停顿片刻后我继续说道。 “嘿,你对插花的理解也就如此而已啊。”老和尚呵呵地笑了出来。 “也许是吧,我真没有见过那种让我分外震撼的插花呢。” “这只是一个比喻啦。你说的那种情况也确实那样存在着咧。” “哇,这么一来,万事也不能说尽,都有这样那样个别的状况,你是不是太难为我了!”我有点不满地说道。 “哈哈,不要当真嘛。就比如园林艺术的人为,与天地万物的自然,那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是‘自然派’的哦。”我再度强调道。 “在去‘选择’什么、‘认识’什么的时候,都是带着倾向的。” “那……那你到底想说啥?” “五蕴啊,五感啊,五识啊……”老和尚眯着眼睛说道。 “得得得……”我赶忙挥手,“您饶了我吧。” “唔,还想要你的雪芽吗?” “哇,你想起来啦?” “谁说我忘了。”老和尚微微翻了翻白眼,我只有认了。 “那个啊,还要说吗?五什么……”我怯怯地望着他。 “啊?哈哈哈……就说你是懒惰派吧。”老和尚颇有讪意地笑道。 “唔,嗯,确实。” “别跟我装了,要看雪芽,还不跟来?”老和尚站起来瞪着我道。 “嗯,是是是。” 对,雪芽就是我爬高到这山顶寺庙的目的,当然,拜望老和尚也是各中之一。我跟着他穿过山寺,来到万峰山侧,那里因为有温泉泉眼的关系,各种生物都生长得格外葱郁,且因为温泉里含有特殊物质的关系,泉边的植物都与同类有着微妙的差异。比如这雪芽,原枝据说也只是脱胎自寻常茶树,当年老和尚亲自种下,最后只存活了七株,也就是这七株,每年隆冬才发芽,只在冬季生长,春季即生发完成变成老叶。此刻,正是暮秋时节,天尚断续洒落着清冷的秋雨,在这最末的雨水中,雪芽卷着银边的去岁生长的树叶已近凋敝,想来不久之后,当初雪覆盖山顶的时候,那些稚嫩可爱的小芽就该探头而出了吧。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喜滋滋的。
此时天空云层渐稀,雨水也稀稀落落地收起了踪迹,万峰山顶尚只点缀着斑斑点点的秋色,而山下早已枯黄一片。这时候舒朗的秋风正经过这万峰山顶刮向风之旷野,想必明湖中已泛起了秋的涟漪。天上天下,一片呼呼的清啸声。
命运之弦,于此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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