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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4 23: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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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向I町的市民会馆的小柜台,看到上面以相当大的字写着『手工音乐会』,下面则放着工作人员专用的桌子,旁边只有三个女孩子坐在那里。桌子上面堆满了广告单,大家好像都对这个工作不太熟练的样子,相当地紧张,一看到我的样子,那些高中生们好像都知道我是谁了。
坐着轮椅的女孩子背后,有两、三个男学生站了起来,我一进来,全员的脸就全抬了起来,朝我这边聚了过来。有一个男学生急急忙忙地从那个女生背后绕过来,朝我走来。那是面色相当苍白,相当瘦也相当矮小的青年。皮肤像孩子般细,这样少年的印象,与我之前见过的高中三年级生大不相同,似乎更年轻了一点。
『是石冈老师吗?』
他说道。我唯一一个进去柜台的人,还有其他一些像我一样年纪的客人。他从女学生那里拿了票,又拿了广告单后默默地走向观众席,他就是在那样的几个人之内认出了我。
『啊是这样啊。』
我说,佐久间一一加上名字,把全员介绍了给我一遍。大家都站了起来,我则默默地回礼。这样把我当校长先生一般地对待让我感到十分惶恐,佐久间君从桌子上拿了一张广告单,交了给我。我看了一下,上头写着『评审 石冈和己(作家)』,就这样把我的名字印刷在上面。想起上午和那个外国人交谈的事情,冷汗不由得又流了出来。
I町的市民会馆,有大的厅也有小的厅,小厅是差不多只能容纳三百人左右的小会场。那是相当好的音乐厅,我相当地喜欢它。到如今为止我也曾经到这里来过几次,不过这里通常都是办一些不怎么有名的文化人演讲会,我总是进去会场不到五分钟,而且里面通常都很安静。
提到在I町会馆的艺文活动,这里面有这么多的客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特别是这次是高中生的业余乐团的音乐会,竟然会有不输给任何文艺活动的大量客人,实在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佐久间君为我介绍了一下会场后,从后面带我进去会场。还没有到开演的时间,会场里却已几乎要客满了,我惊吓之下不由得仰天。而且客人在我们前后,还在不断地入场当中。那种满席盛况的态势非常地明显。根据佐久间君说得,连新闻记者都到这里来取材了。我全身震了一下,虽然极力地压抑着,但我已经开始感受到剧烈的紧张感了。
布幕是放下来的,所以我完全看不到舞台上的装饰。从我旁边走过去的佐久间君,在舞台后方放了一个像讲坛一样的台子,在那上面并排放置了盆栽种的花,好像是植木秀一样地对我说明了那些花草。但是我如今,一想到自己要站到那个舞台上,对着这么一大群的观众做开会的问后,就觉得越来越是难以致信。就连应和着他的话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在试着写书验的问候时确实我还能思考出一些字句,但不知为何现在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嘛这样也好,到时就看着小抄念出来就是了。
佐久间君从头到尾都看起来很害羞的样子。从见到我的人以来,他不断地对我表达欢迎之意,和他比起来,总觉得他比我刚才的样子还要害羞。也因此我对自己没有好好当说客的事情,更加持续地感到歉然。但即使御手洗并不能来,他对于我这种程度的来访者竟也打从心底地感到高兴。
由佐久间君当导览,我很快来到舞台的最前端,他为我做介绍。我的席位在向着舞台方向的左边,往右手边一看,那里横列着一大排的轮椅。大概有二十人左右吧,相当地壮观,轮椅前有张小小的桌子,旁边各附上一张椅子,纪分专用的卡片就放在上头。桌子上也各自摆了一个一个的白色电球,而我的面前也有一个。数字则以墨水写在纸的背面,看起来全都是手工自己制作的。
而轮椅的后面,大半都是为自愿表演者的家人等等的人,所准备的椅子。这些人中日本人和外国人各占了一半,他们的手大半都在轮椅后面握着轮椅,而轮椅上的人,我的视线所及内则全部都是外国人。他们都头很少有直挺挺地立着的,大多东倒西歪地睡在上头。用这个姿势睡觉的话,我想我会痛苦到无法忍受吧!看见这样的景象,我的胸口疼了起来。自愿表演者愿意献身表演的辛劳涌进我的思绪中,让我不禁觉得能来这里真的是太好了。我决定从今以后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就要尽力地去帮忙他们。
挂在会场墙壁上的时钟,通知现在已经是五点了。往后面一看,已经是满席的盛况空前。差不多要开始了,我想着,我的心脏不知不觉已如晨钟般响着不停。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左肩,我吓得跳起来。往旁边一看,佐久间君正站在我身边的通道上。
『石冈老师,首先我会先上去告诉大家晚会已经开始了,然后会把老师的名字介绍给大家,这时请您就从这个阶梯上来,走到这个麦克风前来。』
这么说着的他,看起来相当地冷静。我问了他的同学,原来他竟然是学生会长,所以在很多人面前说话这件事他好像已经很熟稔了的样子。反观我这边,咦,已经开始了吗?我这样焦燥地想着,在听他说话的中途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听见自己的心脏像晨钟一样响个不停。连说话和点头都没办法了。
说完话后,佐久间君向我表示了一下阶梯的位置,然后就上台去了。然后会场涌起了轰然的拍手声,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体内的气势全失,只想敢快躲回家里去。
佐久间君走到麦克风前面,拍手声还没有停下来。他缓缓地开了口。那个样子,和在我面前讲话的时候完全一样,非常自然的语调。啊啊,真要演讲的话就应该像他那样才行,我这样玩味着。
他把这次邀请的旨趣说明完了。我发觉他并没有拿着纸,凭空就讲出那些话了。我感到极度地震惊,心脏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从自己为何要举办这个音乐会的意图开始,然后讲了一下走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之类的话,间或夹杂着几句幽默的话。他的话让全会场都笑了起来,这让我更感觉到自己的说话技巧有多差劲了。
特殊班级的学生在今日一天比一天要辛苦了,然后一般人或许无法理解,推着轮椅在街上走会遇到多少障碍的存在,他不厌其烦地向大家说着。那种激动的心情,没有一点杂质,我打从心底地感到感动。光是这些就已经十分足够当作开场问候了,为什么我还要在这之上再上台多说些什么废话,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啊。这样做的话只会破坏掉这种气氛而已。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今天,我们也请到住在横滨的知名作家,石冈和己老师担当评审中的一员。』
他口里这样娓娓道来,我却感到各种意义的窒息起来。我这个人既不有名,也不是作家,甚至连老师也称不上啊。
『那么我们现在就请老师稍微为我们做一下开场的问候吧!那么石冈老师,就拜托您了。』
然后是如大雾般的拍手声,一点也不放过我的往我的心脏直击而来。我的脚已经抖到根本没办法站起来,我为什么胆子会小到这种程度,连我自己的感到不可思议。而我为了什么竟然会接受这样的请托,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极了。虽然说拒绝的话很不近人情,但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啊。啊啊要没接受这个请托就好了,我打从心底地这样想。可是这副德性连家都爬不回去了,我的脚像是黏在桌脚快要跌倒一样。如果真跌倒的话,观众应该会笑死吧。
我真的再也不行了,我越来越这么觉得。在我这么长的人生中,像这样惊恐的经验连一次也没有。像我这样,只是哒哒哒哒温吞地一路走到现在的这种人,就算尽最大努力去回想,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和这种出风头的事情扯不上半点关系。学生会长当然不可能,连学级委员也没当过,在这么多人面前站着的经验连一次也不曾有过。
可是如果能够踢到桌脚就解决的话那就太好了。气势进入身体后,不知为何忽然就好像能走了。这样下去的话,我说不定我在爬上阶梯的时候会不慎掉落下来,然后开场的问候就会因此中止,我会在一大群观众的注目下,被送上担架,一边呻吟着一边退场。然后第二天横滨新闻里就会报导:『作家石冈和己氏,从音乐会的舞台上跌落,因骨折而入院。』加上三面的装饰放在版面上。
一上了舞台,四周轰然的拍手声便将我包围住。连我自己的鞋子踏上舞台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好像是在云端上面行走一般。我在这样梦游似的状态下继续走到麦克风前,我旁边的佐久间君,似乎还继续对我做了些什么令人羞愧的介绍,但是我实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唉不论如何,现在不把上衣口袋里的小抄拿出来,端正好仪容开始讲话是不行的了,如果没小抄的话,我是没有在众人面前说话的能力的。
我在茫茫然的梦中端正仪容,看起来颇有样子地从麦克风后冒出头来,尖锐的麦克风音从坐着轮椅的人头上传来。佐久间慌慌张张地取下麦克风,把他拿到通道上站着,观众们一度吓了一跳,然后又更加急速地拍起手来。在极端的焦虑中,我用颤抖的把小抄拿到我脸前面。我现在无论如何已经不期望会场会安静下来了,我甚至希望他们能够再吵闹一点。这样就没人听得到我的声音了。当然我从现在开始讲得话也不会听见了。
我把小抄慢慢地移到眼前,然后,恐惧令我的头发几乎竖了起来,我真想放声大哭。怎么会这样子啊!因为灯光是往那一头照的,所以我的手部也是暗的,然后小抄上的字又太小了,所以我一个字也读不到!啊啊,要是当初把字给写大一点就好了!虽然我如此地后悔,但也于事无补了。我就这样茫然地在舞台中央呆立着。
我连自己的脚也看不见。然后从黑暗的这一角看过去,我所见的尽是脸脸脸,无数脸集成的海映入我的眼帘。全部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连个咳嗽声也听不到。然后,好像在等着我说些什么似的。就是这么恐怖!
那个瞬间,实在是我人生最坏的时刻之一。小抄实在是看不到,我没办法照本宣科,只好努力地想着有什么可以当作问候的句子。但是站在这里,就算想好了什么话要说,实际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果然我并不是能够做得到这种事情的人类啊。最近我也常这么想着,实在是一点也没错,我无论如何都不是那种会演讲的人类。啊啊,要是没有接受这种请托不晓得有多好,我再一次地极度地后悔起来。
我一次又一次努力地阅读着小抄上的文字,几乎快把小抄拿到眼前一公分的地方。但是,果然还是完全不行。然后我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不自觉地开口:
『啊啊不行,看不见。』
然后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观众席忽然爆出了轰然大笑,我想客人们应该是被我的话吓到之类的。在这途中大厅中的照明忽然煌煌地移了过来,把舞台也包了进去,馆内就像午后一样地明亮起来。就这样,就像底片从显像液中浮现出画面来一样,纸上的文字忽然映入了我的眼中。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看得见了!』
因为太高兴了,我不假思索地便叫了出来。然后观众更是不断地笑了起来。实际上我不说这些话也是不行的。这个时候我对那些管照明的负责人有多么地感谢,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
『最近,我的老花眼越来越严重的关系,在暗的地方看小的字体就有一点……』
白天想的事情,我诚实地说出了口。然后不知道是为什么,场内竟然爆笑了起来。但是因为这全是我冲口而言的东西,为什么会让他们笑我真是一点也不懂。我讲了什么笑话吗,我明明很认真呀。我很认真地想着,这是我有生以来最认真的一次也说不定。所以,我真是无法判断观众是为了什么笑成那样子。
『我是石冈和己。』
我说。我字正腔圆地读着自己的名字,好像深怕自己连自己名字都忘记了一样。
『承蒙这次的相邀,实在是非常感谢各位。本来我是很想要带我的朋友御手洗一起来的,可是他今天带着从美国来的友人,一起到东京和横滨观光替他导览去了,所以我不管怎么说服他还是失败了。』
我读得还有些结结巴巴的。虽然已经读过快一百遍了,练习成这个样子,但是只有这样的经验到底能够讲到那里我实在不知道。我真的对这些话一点记忆也没有了。所以和在这个地方才第一次读到这些文字其实是一样的。真的就像是小孩子拿著作文在朗读一般,但是观众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我那里很有趣的样子,一直窃窃地笑个不停。
『下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会带他来,我这么想着。像这样具有社会意义的艺文活动,我希望不论几次都能让他继续地办下去。但是我虽然有幸被叫到这里,但实际上我是没什么资格站在这里的。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呢?我对吉他的乐谱啊,像是C和Am或是Dm还是G7什么的,完全一窍不通。就算听音乐也只听些偶像歌手的歌谣,对于唱歌的技术也完全不理解。自己唱歌时完全是个音痴,之前第一次到KTV去唱歌的时候,我很拚命地唱完一首歌,可是伴奏却在我唱完之前就结束了。所以下一次,叫我剪票也好帮忙运送乐器也好,当评审这件事拜托再也不要了。』
我挥汗拚命地讲完了这段话,到最后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为什么会这样,理由我也不能理解,但是会场内确实是爆笑一片,四处都骚动了起来。
我突然回过神来,我也不期望有什么人为我拍手,自己慢慢地走到舞台边缘,但我爬下阶梯的时候,场内开始响起如雷的掌声,已经回到座位上的我,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佐久间君再次站回到舞台上面,急忙靠近麦克风。
『石冈老师,真的非常谢谢你。不,真不愧是专业的老师啊!这样满溢着幽默的演讲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我从现在开始一定要努力地练习,希望有一天能够做出像那样子的演讲啊。』
他一面说一面挺直了腰杆:
『那么现在我们就开始吧!在石冈老师如此愉快的演讲后,我想音乐会应该也会同样地马到成功吧!』
他说着,布幕也跟着缓缓地升了起来。我的演讲很愉快吗?我很认真地歪头思考着。总之好像是可以放心继续下去了,虽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气氛似乎还不错就是了。
6
布幕升起来以后,佐久间君说的放在舞台背后只有五阶的高坛就出现了。上面也摆满了花和草的盆栽。在高坛的旁边也各放着一个,中间空出一块空间,从这里望过去高坛后面全是青一色的蓝色布帘。表演者抱着他们的乐器,从那个蓝色布帘的中央分批地登场了。他们从花草的盆栽中间所形成的通道走过来,然后再继续往前登上舞台的样子。
照佐久间所说得,这看起来说像是花草秀一样也没错。在那高坛的前方,并排地放着摇滚乐团专用的扩大器和鼓具组,在右边则挂着一个三角形的广告牌,用挂得立在高坛上头。广告牌上用手写着『手工音乐会』几个大大的字。周围则点缀着用纸折成白色和粉红色的花朵。果然是由高中生手工制作的东西,充满素朴的创意,我觉得也相当不坏。
蓝色的布帘分开了,从高坛之间最先走出来的乐团,是由女子二人,男子一人所编制而成乡村音乐团体。吉他有一架,由那个男学生拿着,三人往麦克风的方向前进,男学生先调整了一下吉他用的麦克风,拿着吉他走到台前开始伴奏。但是等到该进来唱歌的地方时,女学生却没有加进来唱,结果他们只好从头再来一次。竟然有人和我自己一样,让我感到轻松了起来。虽然是这样小小的表演厅,但在这种正式的场合表演唱歌,高中生果然还是有点不太行吧。
出演乐团的实力,老实说我并不太难判断。我自己或许还沉浸在开场问候语无伦次的余韵中,在高中生的演奏当中,我一首听过的歌曲也没有,所以他们到底唱得好还是不好,我老实说也根本没有办法判定。唱得声音比较小让我听不太到的,或是明显唱到一半就在我听的出来的地方停下歌曲的,这些乐团我就以自己的判断给他们较低评价,然后再把分数公布出来。
高中生手工制作的评审席装置,确实做了很好的考虑,一个乐团演奏完了以后,司仪佐久间君就说『那么麻烦各位评审给分』,评审席上的白色电球就一起亮了起来,而我们给的分数则用板子公开出来,让观众席上的人们也能够好好地看见。
在很多歌唱到一半就停下来,或演奏自己中断,再从头从最开始的地方表演起的乐团中,美国学校的摇滚乐团实在算是表演得很好的了。首先是英语的发音很不错。嘛这当然是主观的看法,不过他们唱得就算是我也可以听得懂了。日本高中生的乐团则以乡村民歌乐团为多,几乎没有加入打鼓的,唱起歌来也好像有点怕怕的,这样比较起来加入鼓声的摇滚乐团就音量上面来讲就完全不同了,连歌也能清楚地听到。如果只是这样唱的话,我想我说不定也能够办到呢。
日本高中生的乐团,以看起来是外行人的可爱印象为多。只有女孩子的团体很多,这样的团体多半以抱着一把传统吉他,唱着有着花一般歌词的乡村民歌,加上和音的表演模式居多。
不过只有女孩子的摇滚乐团也有几组,其中有一组美国学校的乐团,整个乐团的人都化着恐怖的舞台妆,把我吓死了。完全给人专业的印象,我不禁想高中生这个样子化妆成这样真的可以吗。不过我最后给了这么乐团十分满分的分数,除了他们演奏得还不赖,这些孩子的美貌也是最令我吃惊的。
从评审的右手边看去,那些坐着轮椅的人们,笑到不停地拍着手。但是我最中意的美国学校的摇滚乐团,他们却意外给了那个团满低的分数。反而是那些日本女子的团体总分还比他们要高一些。
过了一个多小时候,休息时间到了。佐久间君这样宣告道。布幕也放了下来。我松了一口气,吐了口气后把背靠回椅子上去,想要暂时好好地休息个一下,但是我正这么想时,『那个……』忽然有个迟疑的声音传来让我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才发现我周围聚集了一些坐着轮椅的人们,似乎是一位推着轮椅的日本女性向我说话。
『是、是的!』
我回应道。但说话的却不是她,而是坐着轮椅的白人青年。只是他说话似乎有些不灵便,发音也不甚明了。但即使如此他还是非常拚命地,用英文想向我说些什么话。
『我想我之前曾经听说过一件事……』
有个自愿的女性替他再说了一遍,虽然她的发音很清楚但是我还是听不懂。
『今天晚上,御手洗先生似乎不会来了是吗?他是这样说的。』
听到这句话,我受到了冲击。坐着轮椅的人们,继续地朝我身边聚集过来。我左右看了一下,二十个人全员都停在我的周围。我眼前的通道,已经完全陷入了迟滞的状态。然后他用不太灵便的声音,又说了一次同样的话。大家都在问我御手洗先生是不是不来了的事情。
我不由得语塞,一时不知道要怎么样去辩解。
『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你们。虽然我非常努力地去说服他了,可是今天,他很早就决定要陪伴从美国来的友人,如果音乐会的时间是昨天或明天都好,就只有今天晚上他是绝对不行。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我也很想见到大家高兴的样子,但是我实在力有未逮,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你们。』
我把头给低了下来,这么多年轻的孩子们想和御手洗见面,我实在是始料未及。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站在轮椅背后的自愿者们,把我说的话用英语翻译给轮椅上的人听。然后轮椅上的人们,全都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个体谅的样子,令我感到难以言喻的感动。
别的轮椅上的人发言了。他的发音也不太清楚,他背后的年轻女性于是为我翻译道:
『前年的秋天,听说你们去了柏林……』
『是的,我们有去。』
因为有点意外,所以我没多想就回答了。不过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然后又有其他人发言了,也有人自愿为我翻译道:
『日本这里,确实有因为药物伤害而得了跳舞病的人,这种事情存在吗?』
『确实存在喔。虽然说是很稀有的案例,不过确实是有的。』
我回答道,然后他又继续说了一些什么话。
『他对这个问题,从以前就非常的关心,美国也有这样的症例被报告出来,他知道日本也有这样的事情时感到非常吃惊。』
我点了点头。他长年在轮椅上生活,对于药害和医疗的问题抱持着高度的关心也是当然的。只是我很惊讶,为什么他们这些人会对我们两个的事情如此如数家珍呢。结果休息的时间,竟变成了我个人的问答时间了。
『石冈先生!』
有人用日本话从后面大声地问道。
『我们是横滨新闻!今天晚上御手洗先生他不会来了吗?』
他忽然这样子问我,让我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御手洗的动向,现在竟然连新闻都关心起来的样子。
『啊啊,只有今天他不能来,因为美国来的友人……』
我再次这样解释道。这简直就像我的解释记者会了。
『那是谁?友人?』
不愧是专业的新闻记者,他这样继续追问道。
『那个嘛,我也不知道呢。』
『没有和他见面吗?』
『我吗?有见面喔。』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很有名的人吗?』
『瘦瘦的、年纪相当大的黑人,不过大概不是什么有名的人吧!』
我回答道。
『如果我们身边也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的话,御手洗先生也会来帮我们吗?』
推着轮椅的一位女性向我问道。
『当然,如果是御手洗感兴趣的事件的话,他会很乐意的。』
我回答。
『在横滨这边,除了黑暗坡以外,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件吗?』
『有的。』
我回答:
『不过,有些还不到可以发表的阶段就是了。』
我说。
『什么时候我们也可以有和御手洗先生见面的机会吗?』
别的女性问道。不知道她是翻译别人的话还是出于她自己的意志,我尽其可能地回答道:
『承蒙妳看得起,虽然我不能很笃定地这么说,不过明天也好,明后天也好,如果需要的话随时叫我们应该都是没问题的。』
『真的吗?』
她像尖叫一般地说道,其他的女性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别的女性又说:
『这里所有的人,都希望能和御手洗先生见面。』
她说着,轮椅上的人们,于是都点了点头。
『如此,我们也是这样期盼着。』
我一边回答,一边还要在说些什么时,开演的铃声响了起来。询问活动便就此打住了。大家都向我默默地行了礼,坐着轮椅的人们,从最远那一头按着顺序,慢慢地回到他们的位置上。站在我斜前方的自愿者们,转身背对着我,自己到前头站着等待着。
布幕又揭了开来,司仪佐久间君出现了。他介绍道,还有许多乐团的演奏就要开始了。不过几乎都是乡村民歌的乐团,这类的乐团实在是很多。有些乐团声音实在很小,练习得也很松散的样子。
接下来两小时的评审活动又继续开始了,我的心情稍微冷静了一点,紧张的心情慢慢地褪去,回到正常的心情。这样一来,我反而好像现在才是休息的样子,开始想东想西了起来。这样一回想,我的心情又改变了。本来我对御手洗无法在这种贵重的场合现身,升起了一丝原谅他的心情。可是一直到刚刚为止,在见过那些人的样子以后,我一点都不这样想了。我的气息彷佛也因为心情的感染变得苦痛。这么多人如此热切地想和御手洗见上一面。可是那个男人,竟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们。
他知道那些人的存在吗?我自己也没有那样充份的自觉。我不管怎么说想让他们见面,对方还是会逃掉吧。对御手洗来说,像他这样随兴的男人,大家以后想和他见面恐怕得排队等很久吧!像这样诚恳的粉丝们,为什么就是不肯为他们做些什么呢?要是我是御手洗的话,要我做出任何牺牲来响应他们的期待都没有问题。人气不就是这种东西吗?人是不会一直有人气的,人气这种东西,如果你不表现出些许诚意出来的话,一下子就会枯萎掉了,这个男人不知为何就是无法理解。
还有,佐久间君在电话里跟我的话完全是正确的。出演乐团所演奏的音乐几乎全加入了唱歌的元素。能够演奏出象样间奏给人听的乐团几乎是没有,虽然说美国学校的乐团演奏得已经相当好了,但是他们的间奏也很短,特别令人惊艳的技巧也几乎没有。而那些乡村民歌的乐团,大半连间奏也没有弹。在乐器组成上,乡村民歌乐团大多数都只有吉他,摇滚的则以吉他、贝斯和鼓手编成的编制为主,加入见Keyboard的乐团完全没有,变化非常贫乏。要是御手洗的话,不用唱歌,光是吉他就能让人一尝音乐的美好了。
不过和我的困惑无关,音乐会依旧顺利地进行着。最后的摇滚乐团演奏完了。记分的方式是十分满分,小数点以下舍去。我担心自己选出了几个同分的第一名、几个同分的第二名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如此,评审的人数相当多,总而言之就是看总计得分谁比较高就是了的样子。就这样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都被决定出来。没有准备什么轻快的背景音乐,佐久间君只是淡淡地把乐团的名称、还有乐团成员的名字念了出来。第一名是日本女学生二人组成的乡村民歌乐团。第二名则是美国学校的摇滚乐团,第三名也是美国学校的乐团。美国学校那个化妆的乐团,很遗憾地并没有被纳入前三名以内。为什么会这样,我这个评审真是感到不解。那些女孩要是出了CD的话,叫我去买我也会愿意。
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陆续地登到舞台上,从佐久间君那里领了奖状,还有用包装纸包着的奖品。他们向观众席行了一礼,『请说说你的感想』佐久间君这样请求,他们向观众席行了一礼,第一名的女学生们说:『谢谢大家。』。第二名、第三名的高中生则用英语说了些什么。当然我是完全听不懂。
音乐会结束了。观众席的后方急着要离开的人们,腰已经离开了椅子,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去了。会场陷入一片嘈杂的气氛。但我却有着还缺一样什么东西的感觉。高中生的业余乐团固然是办了一场不错的音乐会,但却没有像专业的音乐会那样带给我充实感与感动的期待,因为如此,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不太足够。
舞台高坛上的佐久间君,开始说起最后的结语:
『今天晚上,非常感谢各位来宾。各位家长,也非常感谢你们的光临。有些乐团的练习可能还不太熟练,还请各位多担待,但是他们已经尽力了,我想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不过最后的最后,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说。今晚只有一件事情令我感到遗憾,那就是听不到御手洗先生的吉他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还年轻,往后的人生还长远得很,或许终究有听得到那个人吉他演奏的一天吧!』
这个时候,我忽然听见了吉他的声音。是把和音分解开来,Arpeggio的弹法。音量突兀地大,已经转身背对着舞台的人们,也纷纷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注目着这里。
那突兀的声音似乎是电吉他演奏出来的,我从蓝色的布帘间窥见了吉他的颈子。那是Gibson-335,我惊觉过来。就在这时,蓝色布帘被拨了开来,御手洗飒爽的英姿出现在舞台上。他流畅又华丽地弹了几小节的独奏,一面弹一面从花草间缓缓地向前走,往舞台上前进。他的背后,站着今天早上我看到的黑人,他手上拿着一架红色的小喇叭。
御手洗大步走到麦克风前,抓着拨弦器,把手移离了吉他,
『Hello,My Friend!』
他用充满精神的英语大声说道。
我本来是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不过那时会场负责录音的人,把那时的情景录音录了下来,我向他们要了一份录音带,所以才能把当时的情景忠实地重现出来。御手洗的发言全是英文,我今天能够在这里写下来,是不断地按下停止键,一边听一边修正,拚了命地去翻译后的成果。
『我来迟了吗?如果赶上的话那就太好啰!』
然后会场掀起了欢声雷动的掌声,整个会场彷佛摇撼了起来。我也在那些人当中。我的胸口整个热了起来。御手洗一面笑着,一面把手伸向演讲台后的佐久间君,和他握了手。他有多么激动多么感激,我完全可以体会得到。
『看起来是很棒的音乐会呢,没能坐在下面听真是太遗憾了。不过我的好友想必已经代替我好好地欣赏过了。对了,明天就是耶诞夜啰,这是个不论多么不坦率的人,都会送给自己所爱的人礼物的夜晚。今晚你们都很幸运。我的这位老朋友,现在开始将为你们而演奏,他是最了不起的、世界第一的小喇叭手。不过他只能演奏一曲,实在是很忙的男人啊他,这一曲吹完后,他就马上得回美国了。但是一曲已经很足够了。今晚的经验,相信会永远长存在各位的心中。他的名字是席维德?瑟林,从美国远道而来,如今为了这个音乐会而站在这里!』
御手洗用左手向老人一比。他就把那把红色的小喇叭略微举起了一下,摇了一摇,拍手声再次响起。
御手洗的吉他,忽然流出乐曲的音符。缓缓地,宛如时钟一般准确刻下的乐音。观众们迅速地安静了下来。黑人他微微地俯下身来,把口凑到吹嘴上。喇叭口先朝向地面,在你看着他的时候,明朗的旋律便从喇叭口往地面落下。这些开场的低音,彷佛把我今天疲累了一日的心灵,徐徐地抚平了。
忽然,他的脸仰了起来。喇叭口先朝着天花板,吹奏了一阵子,这次却换朝向观众席的方向,彷佛受到那气氛的鼓舞,奏起强而有力的高音。
在这期间,御手洗的和音一直持续着,在背后稳稳地托着他。两人的和音,开创了一段不可思议的音乐境界。没有任何协奏的乐器,只有一把小喇叭和一把电吉他。但是我却听见了层层迭迭的乐声。我以往从没有听到这样子的声音。但于此同时,我却又不由自主地受到那种令人怀念的氛围吸引,想要继续听下去。纵然我从未听过这个曲仔,但不知为何,我竟涌起与它似曾相识的错觉。这是为什么呢?
啊,我几乎要叹出声来。老人还弯着上身,毫不松懈地吹奏着那样的旋律时,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旋律,不就是『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吗?是披头四啊。我应该知道的。然后老人把乐音一沉,我感觉到了。多么美丽的曲子啊!我整颗心都彷佛受那段旋律感染。土壤的芬芳、绿草的清香,伴随着音乐温柔地回响着。我到如今为止所有的疲累、再多的羞耻与破碎的心,全都被慢慢地治愈了。
老人开始站起来走动,从背对着观众吹奏着,到蹲下身来用进全身去吹奏,彷佛观众对他而言已经不存在了。不过可能是有些累了,他站的样子看来有点辛苦。老人穿着和今天早上一样的褐色皮质长裤,然后穿着类似歌舞伎歌者一般的、黑白相间的华丽裤衩,真是好潇洒的老人,我这么想着。不论坐着还是蹲着的时候,他都以那种歌者般的模样徐缓地舞动着。
这时候我总算明白,这个吹着小喇叭的老人是怎么一回事了。之前他们两人究竟一起去了那里我并不晓得,可是御手洗他,肯定一直关心着这场音乐会的事情,没有片刻遗忘。因为这个老人是音乐家,所以他干脆就把他也给一块邀请到这个音乐会来了。
老人站直了起来,把唇稍微移离吹嘴,大概是吹得够了,所以稍事休息一下。那个气氛,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大声拍起手来。裂帛一般的拍手声才响起,老人却把手上的红色小喇叭一举,朝御手洗那头做了个暗示。这个姿势,彷佛要告诉下面的观众,接下来的表演将和那些业余者有空前绝后的不同。
同时间,御手洗的独奏开始。从演奏开始一直都很老实的吉他,先把会场的地板酥麻地震了一震,宛如奇兵突出般的乐音开始了。打开庞大厚重的门,令人惊异的声音缓缓地如心跳般响起。我一开始便被这声音吓着了,然后现在,我有种自己心中的门扉被人撬开的感觉,那是什么样的门,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内心有一扇不知如何形容的大,如今已被人强推着敞开了。胸口彷佛波涛一般地汹涌着浪潮,多么不可思议啊,我在这时,感觉到自己有某部分改变了。我有种莫名的确信,而今而后,我将有改变自己的可能。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瞬间,御手洗压倒性的Solo开始了。那真是雪崩一般的演奏。单单只靠一把吉他,竟能奏出那样的声音,我至今为止还不曾听过。而御手洗这样全神贯注的独奏,我至今为止也闻所未闻。御手洗用他的吉他,让全场的观众,都沐浴在他排山倒海的风压下。我们的身体全都毫无例外地,从背后被推进了这样的汪洋中。
这个时候我受到的冲击,言语不足以表达其万一。从低音没有止尽地窜向高音,御手洗的吉他,在无垠的天空尽情地纵横翱翔,无可比拟的自由自在。听着听着,连呼吸也紧了起来,眼睛也跟着发直了。
拿着小喇叭的老人,一直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说他是被吓到也不为过,他似乎也被那样的演奏给压倒。因为御手洗他的独奏,已经连一小节都没有『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旋律的影子了。
御手洗的独奏停了下来,他的手也停在吉他上。乐声空白了一下。老人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朝御手洗苦笑了一下。然后对着御手洗,倏地竖起了右手大姆指。御手洗的手停滞了一下,还是不改初衷地继续弹下去。而扩大器的余韵,兀自绵绵不绝地响彻在空气中。
然后老人加入了他的小喇叭。『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的主旋律再次稳稳地流了出来。那真是宛如宝石绽放光华的瞬间。端看观众吸气的声音就知道了。那瞬间彷佛我的灵魂自由了、整个宇宙都浮现在我眼前。为什么他们演奏得出那样的音乐呢,我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我们平平都像这样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他们这样的人,就做得到这种事情呢?
不过这种心情并不是嫉妒他们,也不是对自己感到有什么自卑,我只是全心全意地考虑起音乐这种东西的意义所在。我如今总算知道,音乐竟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这样了不起的事情。然后,又是这样美好的事情。这瞬间我对于自己今日能置身此地,打从心底地感激起神来。我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幸福。对于能够获得这一切的我而言,能够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当我注意到时,音乐已步入了尾声。我们连拍手都忘记了。他们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御手洗的左手缓缓地放在琴弦上,我们才知道音乐已经结束了,才开始拍起手来。那是毫不吝啬的大掌声,拍到没有人肯停下来。一直拍、一直拍个不停。再这样下去要怎么办、该怎么收场,老实说我还真的有点担心起来。
老人于是慢慢地走向了麦克风。观众们看到后,拍手声终于停了下来。老人把那把红色的小喇叭抱在胸前,把唇靠近麦克风,用他那十分沙哑的英语,这么说了,
『昨晚我见了自己变成了鸟。在马里伏的海涛拍岸时高飞,我闻到潮水的淡香、水果的气味。多么幸福的一瞬间。人化为飞鸟,即使只有一瞬间也将终生无悔。My friends,在这满溢着不公的世界上,只有最美好的那一瞬间,我们可以不输给任何人。那一天我们在天国再会吧!』
然后他就背对着我们,快速地从蓝色布帘后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御手洗走近麦克风,他用日语这样说道,
『好啦,虽然真的是很愉快,但这次的音乐会已经结束啰!然后石冈君,我们快点回家去,一起喝杯热红茶吧!』
7
这是我一生以来所收过最好的圣诞礼物。我还是不知道御手洗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他对着我,按照我一直以来的希望演奏了披头四的曲子,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了。那之后有一阵子,我就在那晚音乐的余韵中渡过,『Strawberry Fieldss Forever』,在那时候变成我最喜欢的曲子,然后很快就变成我最爱的曲子。虽然现在我不假思索地写着『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但是当时我不明白他那样表演真正的用意,实际上要比我想得更深远。
那之后御手洗还是那副老样子。他被他的生活步调卷回去的同时,我也回到日常的心情上去了。然后圣诞节过了,又是新的一年,春去夏来,我渐渐地把九O年师走发生的事情淡忘了。而九一年也仍旧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但是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是九月三十日星期一的早报。御手洗正好去了我忘记是那里的国外,长期不在我身边。报纸上报导美国有名的爵士音乐大师,二十八日在洛杉矶亡故了。他的名字是Miles Davis,死因是肺炎和呼吸不全所引起的致死合并症。上面还写着他死于LA圣特摩尼卡圣琼斯医院的健康中心,享年六十五岁。
新闻上也刊载着Miles Davis晚年的照片。照片映入我眼帘时我整个人所受的冲击,至今我还难以拿着笔写下来。我的身体一时僵硬,呼吸也遽停。那瞬间,在I町市民会馆那个小音乐厅听见的小喇叭锐响,彷佛又在我耳际苏醒了。我感到震憾般地紧张。但是那样明朗而丰富的低音依旧持续着,在我阅读新闻记事的期间,仍旧不断地在我体内流淌着。照片上人的脸,正是当初坐在我现在坐着阅读新闻的这个沙发上,喝着我为他泡的红茶的那位黑人的脸。
我在那个时候,对Miles Davis这个名字已多少略有所知。但他是如此伟大的、世界级的知名爵士大师,我却不知道。新闻上用『本世纪最后的巨人』来表扬他。
我有些安心了。那样伟大的巨人,竟然会在这种I町的业余乐团音乐会会场现身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御手洗所说的,『世界第一的小喇叭手』这些话,不但不是骗人的笑话,而且既不高不低,正是对他恰如其分的介绍。虽然当时我相信了,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在他离开之前,他对观众说的最后的话,『在这满溢着不平的世界中,只有最美好的那一瞬间,我们可以不输给任何人。』,那是黑人的巨匠,为了那些与他同样是英语圈的身障者无偿地出演后,所抒发的同情共感吧!身障者也好黑人也好,所受到人群的疏离感是共通的。这么一想起来,我为那位巨匠崇高的精神,痛切地感动了起来。
在松口气后的虚脱中不知过了几天,我上街去,买了一些关于Miles死亡的报导、对他的价值以及他的工作历史等等介绍的杂志。然后多多少少增长了一些对他的知识。他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可是却是个不太和善的人,决不主动讨好什么人,人生中也从来不曾感谢过什么人,总之是个很难相处的男人。『嚣张的帝王』,这么写他的人也有。但是我却完全不那么觉得,当他轻松地叩着我手腕的时候、在街上高中生音乐会上露脸的时候,他既不嚣张也不无趣。在这个屋子里所见他的种种,我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在越读越多关于他记事的同时,我知道他生涯最后的一次出访,正是一九九O年的十二月。有关他的谜还有一个,尽管他被人称为不和善的男人,他对日本却相当地偏爱。他晚年得了许多疾病,比如说他沙哑的声音,是因为喉咙动了息肉割除手术的样子,也因此他在从七六年开始的六年之间,几乎是沉寂的。一直到八O年代开始才重新开始活动,每次每次都到日本来,在最后的九O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两日间,他就是去后乐园的巨蛋,为『约翰?伦农追悼音乐会』献上他的表演的。
而隔天就是Miles来到这个音乐会,为大家演奏仅此一曲披头四的那天。那一天对他说,或许对所有的日本粉丝来说竟成绝响。在那之后过了十个月,他就在洛杉矶亡故了。他的住宅除了纽约以外,在LA还有一间别馆。他亡故的圣特摩尼卡医院,就在顺着他别馆道路走下来的某个地方。
然后现在我总算知道了一些事。『昨晚,我梦见我变成了鸟儿。』他这样说过。『在马里伏的海涛拍岸时高飞,我闻到潮水的淡香、水果的气味。』他也这样说过。马里伏就是在他别馆附近的海滩。那些话,现在想起来,虽然竟像是给日本粉丝的遗言,但是如果那个晚上是他在巨蛋音乐会的隔日的话,他前一夜应该是睡在东京的旅馆里才对。他在东京这个地方,梦见自己变成了鸟。这又是某种象征吧。那是他所喜爱的东洋都市,在他死后自己的印象里所窥见的景象吧?
而御手洗他,为什么说非要和他见面不可的理由我也懂了。御手洗知道Miles的身体,已然时日无多,他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不过他这个人,是绝不肯明白说出那样的话的。所以他把自己最真切的独奏献给了他。虽然是短短的、却是那样赌上全身全灵异样的表演,这是他送给他那伟大友人的、最后的奠仪吧!
我不知道御手洗现在人在那里,但他现在多半也在遥远的异国,接到了这个丧报了。我不禁遥想着。像这样的事件,这世界上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传达得到吧!我想他应该也一定有着和我全然不能比拟的感慨,这是不会错的。
尽管如此,御手洗为什么会交到这么有名的朋友呢。没有御手洗说服的话,像他这样伟大的人物,虽然是为了身为他同胞的身障者,他也不可能出席那样小小的音乐会。他是世界最高峰的爵士音乐大师。我不知听过多少就算以巨额金钱邀请他也被他拒绝的传闻。但御手洗不知花了多大的努力,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让他在横滨一小角的一个小小的业余音乐会上,献上本世纪最后的巨人无偿的演出。他们二位是因为什么缘由而相识、过去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看来永远会是个谜了。
不论如何,『Strawberry Fieldss Forever』现在成为我最喜欢且最爱的曲子,像这样独一无二特别的曲子再无其他了。在街上不论何处,只要听到这首曲子时,我就会思念起那一晚,在横滨那个小小的音乐会上,那位世界巨人、还有我的友人御手洗在会场上飒爽的英姿。当然当我看到Miles Davis在档案中的照片时也是一样。
而在照片下面,我用英文签写了那位巨匠的本名,『Miles Davis Forever』。然后这样一写之后,我终于解读出御手洗当年在舞台上所说的暗语了。在那个晚上,恐怕是因为他和唱片公司签了经济约的关系,所以无法挂上巨匠的本名。所以御手洗他,把朋友的名字倒过来读,『席维德?瑟林』,『SIVAD SELIM』,我的友人,确实已向我们介绍过这位巨匠了。而我的耳边,至今始终还残留着友人那个夜晚的发音。
—SIVAD SELIM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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