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筑者
锦瑟
爪印:回声摘自《流水浮灯》,现已出版。清冷干净的文字,寂静哀伤的故事,带着微微的惆怅,微微的寂寞,却又是那般的美,令人无法抗拒。
一
“你知道清角吗?那本是天上的神听的音乐。但很多年以前,有个叫师旷的琴师向晋平公演奏了这支曲子。当时有大片的乌云从西北渐渐蔓延到整个天空,有风呼啸而过,带来冰雹般的大雨。屋上的瓦全部被风掀下在地上跌得粉碎,台上挂的帐幔也被撕得粉碎,盆碗都从中间裂开。后来晋国遭了三年大旱,晋平公也生了一场大病。
“师旷是我的师祖。他纤长的手指他天赐的琴艺他哀伤的灵魂被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并继承。普天之下,没有另一个人的琴会弹得比我更好。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为你演奏一曲。”
二
“你比我更自信。我只是知道今后普天之下都会成为我的国土,而你竟然说现在普天之下没有人的琴会弹得比你更好。”
眼前的男人有着高大沉实的身躯、深灰色的冷酷眼睛,他嘴角轻轻一扬,便扬出一个自信而轻蔑的笑。
“可惜我忘了告诉你,我并不喜欢那些哀伤的亡国之音。我要的是堂皇华丽的音乐,当这些喧闹的音乐响起时天会放晴而不是变阴,南来北往的宾客应该从这种音乐中看到这个国家的繁华而不是哀伤。师旷是盲人而你不是,所以你应该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面前的人面前的宫殿面前的世界。咸阳不需要清角,秦不需要,将来,整个天下也不需要。
“你不必皱眉。如果你不喜欢这种音乐,我不会逼你演奏。你可以在这里留下来。这里有足够的财富让你一直无所事事地过着富足的生活,哪怕你什么也不做。我的国家什么都不缺,再养一千个一万个你这样的人也养得起。而我知道,在你的家乡,已经有很多乐人吃不上饭了。”
三
一年后我再次站在了这个男人面前。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你有最强大的军队最富饶的国家最清明的<敏感詞>最聪明的谋士,但愿为你卖命的人是只嫌少不嫌多的。请让我成为你的众谋士之一,我会成为你千秋功业路上的一块基石。”
他依旧自信而轻蔑地笑了,他的眼光漠然从我身上扫过。
“我似乎见过你,虽然我已不记得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了。我想你在这里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应该知道你拥有的是什么都不缺的生活。你还求什么?”
“我只是不想就这样碌碌度过一生。”
我沉静地答着,手指微微颤抖。
“很多人都不想碌碌度过一生。我养着他们可他们都不满足。但为我卖命是要有一技之长的。你文可比李斯,武可比白起,谋可比张仪,政可比尚父?你可认识什么别国的把持政局的人?你的身子很单薄,手指很干净,你的眼中看不到杀气,这样的人可会随时为我赴死?你有什么长处?”
手指又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我把它们握成拳,然后对他说:
“我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也不认识什么达官贵人。这便是我的长处。我可以伪装成任何我需要的平庸身份。我可以给你建设出一个七国最强大的情报系统。我相信这会对你有很大帮助。”
“要我如何相信你的伪装能力呢?”
我静静看他许久,最后把帽子一摘,一头乌发如水般泻下。
“这么久你都没发现我是女子罢。”
他眼中闪过转瞬而逝的惊讶。最终他笑了,说:
“好,你叫什么名字?”
“高渐离。”
“很好,你该庆幸。因为你遇见了这个时代最厉害的君主——嬴政。”
四
在入秦前,我并不知道这个时代最厉害的君主是谁。
我只知道,这个时代最厉害的琴师叫高子曜。
他是我的哥。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天,他成为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至今仍记得他蕴着哀伤的双眼、修长干净的手指和永远干净飘逸的白色衣裾。
我们的故乡在蓟,那里的空气萧索,那里的土地深沉,那里的人身上都有一种不加掩饰的悲伤。哥哥说那片土地上的人,注定为悲剧而生。
这个时代没有能把握自己命运的女子。为了能和他一起学琴,我每日女扮男装,和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哭。当我的琴艺和我的酒量一样好时,我已经忘了怎样换上女装。
筑是一种简单的乐器。它不堂皇它不华丽。
这种乐器注定了为哀伤而生,暗色的木头、简简单单的几根弦,能打动天下人的心,却不懂得如何演绎快乐。
我们渐渐成为名震一方的琴师。我们在各种不同的地方留下我们的琴声:从堂皇富丽的贵族家的高堂上,到喧闹嘈杂的路边酒肆;从庄严肃穆的琴馆,到片片桃花如雨飘落的萧瑟的河边。也有时候去不同的国家给那些王侯将相演奏。他们在宫殿中,坐在折射着灯光的锦缎上,就着浅红色的美酒,和着我们的琴声一起咽进心底。音乐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醉让人哭,让人将心底的悲伤挥洒得淋漓尽致。
哥哥也有属于他的爱情。那是一张叫杨柳的俏丽的脸。她本是贵族家的女儿,为了听哥哥的琴,从家中跑出来跟在了哥哥身边。她不会奏筑但她对筑的入迷程度与她迷恋哥哥一般深。无论哥哥去多远的地方,她都会一直紧紧跟在身边。
我们唯一没去过的国家是秦国,那个在西边悄悄崛起的强大到可怕的国家。路程太远,哥哥说,既然东边的君王能懂他,为何要去西边。
五
燕王是个有些瘦削的男子。
燕王是个有些苍白的男子。
这个瘦削而苍白的男子酷爱音乐也酷爱喝酒,他像蓟城的大部分人一样喜欢听着我们的琴声不知不觉便醉去,醉了的时候他也会哭。
“我愿意拿我的整个国家来换你的琴声。”
第一次听见哥哥奏筑,一曲终了,他走到哥哥面前,用力捏住哥哥的肩膀,大声说道。
“国家是什么,它能让我的筑音更动人么?”
那个瘦削而苍白的男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好,”他笑着说,“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奏筑,同时让越来越多的人懂得音乐。”
后来我们拥有了一间很大的琴馆,我们在那里奏筑,同时把我们的琴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越来越多的人。人们在音乐中醉了醒醒了醉。
“音乐本是悲伤的,但在这种毫不掩饰的悲伤中人们撕开表面相濡以沫然后密不可分,这让我们温暖。应该让这个天下都浸在音乐中。”哥哥说。
六
每月总有一两个晚上燕王会从噩梦中尖叫着惊醒,他推开匆匆前来扶他起身的宫人,摔走床上绣着金线的缎面枕头,打翻桌上黄金烛台上红色的蜡烛,他说:“我要子曜,叫子曜来见我!”
然后哥哥会带着他的筑安静地出现在燕王面前。他干净修长的手往琴上一放,第一个音符便让燕王忘记尖叫,第二个音符便让他的脸色渐渐安详下来,第三个音符让他停止喘息,第四个音符便能让他流泪。
“子曜啊子曜,我梦见了非常可怕的事情。我梦见西边来的军队践踏了我的国土,我的人民在刀戟下哀号着纷纷死去,我的宗庙被火烧毁,我的头颅被斩下来,高悬在蓟的城墙上。”
“陛下,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即使是真的,也没什么值得恐惧的。”
“你告诉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要如何克服恐惧?”
“我会一直奏着我的筑给您听。”
“我知道你的音乐。它能让天上的云停住脚步,能让河里的流水改变方向,能让战栗的人们变得平静,能让鲜血上开出花朵。可是要如何,要如何才能让充满征服欲望的心变得善良?”
“他们会懂的。比起音乐来,其他的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
“如果他们不懂呢?”
“那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世界不会灭亡,只要一直有音乐,我们便能永生。”
“天下人都会这样想吗?”
“会有那么一天的。”
七
但哥哥始终不曾等到那一天。
他死了,死在一个普通的早晨,桃花凋落的时候。
他在黄河边一个安静的小村庄奏筑,周围都是慕名前来的人。我没有随他去,但我能想象他的手是怎样以尺击弦,而那些悲伤的调子是怎样如水一般泻出。
可惜小村庄并非与世隔绝,从西边来的铁骑踏不碎他的琴声却踏碎了宁谧。人们惊叫着纷纷四散奔走,但哥哥仍坐在那里一直奏着他的筑。他总是这样,只要开始了一首曲子他便一定要把它奏完,哪怕天塌了地陷了不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他也不会停。他说筑者本该如此。这是音乐的灵魂。
他的尸体被后来折返的村民草草收殓后送到了燕国。他支离破碎的脸几乎让我昏厥。他的手上全是凝固的血块,被不知多少马蹄踩过,露出了阴森森的白骨。
他的筑已经找不到了。或许被踩成粉尘,或许被某个懵懂的村民拿回了家做柴火。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他说过筑者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下都应该把一支曲子奏完。但我相信当那些呼啸而过来不及听见他的音乐的杀气腾腾的士兵的马蹄第一次踏上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时,他的音乐已戛然而止。
八
燕王给他封了一块不算太好的坟地,给他办了一个不算太隆重的葬礼。做这一切的时候,燕王没有哭。
他比以前更瘦削,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但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决绝。
在燕王宫的大殿上,我们久久对视。
最后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说:“你的哥哥在音乐中永生了么?”
我终于低下头,久久不能说话。
九
我的手指,在琴弦上拨过。
我的心,在琴声中坠落。
十
“主上醉了。”
左右的侍从纷纷扶住踉跄的燕王,有美丽的宫女不失时机把热毛巾敷在他脸上。
而燕王一把甩开他们,把桌上的琴和大大小小的杯皿全部扫到地上。
“寡人没有醉,寡人比谁都清醒!
“醉的是你们。当我们在音乐中哭泣在美酒中宿醉的时候,西边的国家已经悄悄强大悄悄崛起。我们凭什么相信音乐能让我们永生?凭什么相信那些好战的人们会和我们一样安于现状?不能这样下去!”
他再次重重地一拍桌子,整个屋子都狠狠一震。蜡烛纷纷从烛台上倒下来,屋里顷刻间一片黑暗。
我在黑暗中坐着,突然觉得心安。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过,我这样的人天生就应该坐在黑暗中,在黑暗中歌唱,在黑暗中奏筑,在黑暗中生,在黑暗中死。
然而有宫人上前点亮了一盏小灯,眼前的一切又纷纷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只要有一点点光,黑暗便永远不能是黑暗。
他在一点点灯光中看着我,目光变得凌厉:
“高渐离,你和你的哥哥,骗了寡人。”
我深深垂下头,手放在琴弦上,无言以对。
在灯光下,我无地自容。
十一
去咸阳罢。
何不去咸阳。
听说那里有吃不完的粮食、喝不完的美酒。那里的君王有足够的资本去完成他的宽容。一切的一切,巫师乐人优伶学者商贩走卒都能在那里找到他们的容身之地。
何不去咸阳。
在一个有云的日子,我带着我的筑悄悄离开。没有人知道我要走,我就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走得孑然一身。蓟的街道上到处是彷徨的人群,他们一边醉着,一边把装着美酒的坛子打碎,说不能这样下去。而我一路向西,我的步伐愈发坚定。我在想,西边,有我的梦。
十二
如果最强大最宽容的君主可以养活我却养不活我的琴声,这个天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实现我的梦?
我在咸阳宫中呆了整整一年,一年时间中我和大部分巫师乐人优伶学者商贩走卒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在富饶的咸阳,我们这些吃白食的人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有时候在院中的桃花树下看一洗如碧的天空,有西风夹着流沙从脸上割过,远处山脚下能看见大片大片士兵们练武的身影,那时候才发现离蓟那样远,离梦那样远。
十三
又过了一年,我成了秦国最厉害的掌握情报的人。
两年后,天下发生的任何事我都了如指掌,同时我闭上眼睛也能知道那些国君的心中在想什么。
三年后,我成了秦王最器重的人。
我的手下遍布七国的角落,他们忠诚而迅速地把他们掌握到的消息在第一时间送给我。他们大都像我一样本是乐师,有着儒雅而清秀的外表,当那些国君大臣和他们借着一两杯酒畅谈时,没有人能从他们的言谈中发现他们背后的影子。
我最器重而忠诚的手下,是杨柳。
她在邯郸的一个声色犬马的场所做妓女。她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贵。
那是离开蓟两年后的事,我乔装潜入邯郸,在那家酒馆等人时,遇见了她。那时她已经卖了两年的身了。
她并不感伤,和我一样,都已经麻木。两杯薄酒后她告诉我,她在战乱中流落到那里,为了养活自己,便开始卖身。她能吟很多淫荡而引人入胜的调子,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过人奏筑。
我给她留了一大笔钱,告诉她当秦平定天下时西边会有她的富贵。她开心地接受了,从此开始源源不断地提供情报给我。
这个天下已不需要音乐,需要的只是强者。而只要下定了决心,一个乐人,并不比一个阴谋家逊色。
十四
“太子丹回燕了。”
在秦宫的大殿上,秦王这样告诉我。
“我要你亲自入燕一趟,看看他到底会做些什么。”
我垂着眼点头。再抬头时碰见他锥子般的目光,然后
我们相视而笑。
十五
我见过太子丹。
不过不是在燕国而是在秦。在宫中曾与他擦肩而过。
那是个比燕王更苍白、更神经质的人。
我知道他不会记得我。我在宫中的身份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乐师而已。
燕国的人也不会记得我。这个天下,已经不需要音乐了。
十六
蓟比我上次离开时更加萧索,这里的人比我上次离开时更迷茫。走在四处有人醉着的街上,突然觉得他们既可怜又可笑。他们既看不到希望又不愿意绝望,于是便挣扎着。
有些饿了,我便找了家偏僻的小酒馆坐下。店里弥漫着一股狗肉的香气,这让我温暖。我不要酒只要一碗清水,那店主便奇怪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还是拿了一壶酒给我。
我独自喝着,听着久违了的乡音。突然有人在我对面坐下。我抬眼,看见一个年轻男子。他一身白衣,面容竟和哥哥有几分相似。只是举手投足间,又多了几分哥哥不曾有的豪迈味道。
“我见过你。”
开口他便直接说道。
我不解,呆呆地看着他。
“很多年前你常和一个叫高子曜的琴师在这里奏筑。那时我天天跑来听。自从你们走后,我便再没听过筑。”
我静静地笑了。看着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哀伤。
“你从哪里来?”他又开口问道。
“从很远的地方。”
“你以前走到哪里都带着你的筑的,为什么现在不带了?”
“因为自从离开蓟之后,我也不曾奏过筑了。”
他笑了然后摇头,突然起身,匆匆离去。
我有些不解,酒馆老板突然走过来对我说:
“他会回来的。你在这里等他。”
我站起身,想了想终于又坐了下去。
没过多久,那个男子抱着一个蒙着布的东西回来了。他把那东西往我面前的桌上一放,然后把布揭开。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把美丽的筑。
“你们走后,我在一家集市上遇见这把筑,我知道这是个好东西,便以重金买了下来。我不会奏但我想一直把它留着,如果哪天再遇见你们,便求你们奏一曲给我听。”
我静静看着他点点头,把左手放在琴弦上,右手握起竹尺,然后那些悲伤的调子便如水一般从我指间流出。
店内的炉火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我看见有大滴的泪水从他眼角流出。
十七
之后的每天我都会去那家店,和那个叫荆轲的男子一起喝酒,店主会拿出上好的狗肉给我们下酒,醉了我便奏筑,他唱歌相和,累了我们便哭。
也会有一些喝醉的人聚拢在我们周围听我的琴,他们不再击节叫好,他们只是用酒和眼泪来传达他们的悲哀。
我知道我会是这个时代最后的筑者。音乐如毒药,已不再为这个天下所需要。包括我本身也以为自己曾经遗忘这种东西。但遇到荆轲后我才发现,我需要音乐如同需要一个人来温暖我的生命。我不知道我明天会怎样,我只有不停地奏下去。
十八
不知不觉我们迎来了蓟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入冬那天荆轲去了燕宫,出来后他喝了很多的酒。喝到酣醉时,他突然问我:
“你知道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吗?”
不待我回答,他又继续说下去:
“我今天遇见了一个人。他是刚从秦回来的太子丹。他说他在秦入质时受尽了侮辱,他很生气,想派一个人去刺杀秦王。他邀请了我。”
“所以你就要去?”我看着他笑道。
“他是太子而我只是个草民,他能选中我、用上好的礼节对待我是我的荣幸。荆轲一世都在碌碌无名中度过。我宁愿为知己者壮烈地死去,也不愿永远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你是在送死。”我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哀伤。
“希望总还是有的。如果秦王死了,秦就不会强大下去,那么我们的故乡也不会有亡国之虞;而且,如果这个天下少了一个用兵戈相胁的强国,也许渐渐所有的国君都会喜欢上你的音乐。我们能够回到从前。”
“非去不可吗?”
他看着我,然后坚定地点头。
我一把把面前的碗筷拨到地上,然后趴在桌上把自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间,我觉得我醉了。
“你要随我一同去吗?”
恍惚间我听见他这样问我。
十九
第二天,我收到了秦王发来的密信。在信中他问我,已经进了燕这样久,可曾听说过什么动静没。
我换了一家客栈,不再出门。每日把自己关在房中,看着太阳从东升起又从西落下。天气很冷,有时候我必须喝很多酒,才能让自己稍微温暖一些。
有时能在楼下人的议论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有人说那要去秦进贡的使者不知在等什么,迟迟不肯出发,太子丹有些不悦;又有人说日期终于定下来了,就在三天后。
我给秦王回了信。在信中我说太子丹并未展开任何行动。
我知道无论如何荆轲已经再不可能回来,我亦不可能随他去,但我仍希望他能够成功。我的生命太可笑。我曾经那样渴望改变这个时代,后来又那样渴望逢迎这个时代,到最后我的手中已握不下忠诚。士为知己者死是愚忠;女为悦己者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
二十
他出发那天我起得很早。我买了一套女装在房间里换上,又细细地描眉点唇。但到了最后一刻我还是换上了我常穿的那袭黑衣,把脸洗干净,然后背上他送我的筑,匆匆向易水边赶去。
他的车马在易水的彼岸,正要启程。我策马向他飞奔,大声喊他的名字,风将我的声音送到彼岸,我看见他回头,他的白色衣裾在风中飘飞,使他看起来像一只一去不返的鹰。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来不及渡河了,我就地坐下。拿出我的筑,弹着最悲伤的调子,嘶哑着嗓子唱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到后来我已泣不成声。我左手的手指流出了血,我趴在筑上失声痛哭,冰凉的弦深深嵌入我的肉中。易水的风真大,吹乱了我的发,长发一缕一缕垂下来,随风而飞。
再抬起头来时,彼岸已是空空如也。他和他的随从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二十一
在他死后的第四个月,我回到了咸阳。
我没有见秦王没有入秦宫,只是在一个贵族家随便找了份差,做了个不起眼的下人。
贵族家在城内比较偏僻的一角。从后门出去出了城墙便是一大片乱葬岗。有些夜里我会偷偷出门,在乱葬岗里徒劳地想找到荆轲被葬的地方。但我什么都找不到。只有寒冷的月光掠过枯树,在地上投下一大片摇曳着的萧索影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在易水边为荆轲送行的调子流入了咸阳,开始为大家所传诵。
他们好像都很喜欢这样的曲子。我所在的贵族家也特意请了个琴师来弹。
我知道他弹的和我弹的相去甚远,他无法体会那种悲伤,他只是竭力模仿着那种曲调,同时在里面加入一些咸阳人所喜欢的热闹的东西。但是没有关系,大家一样听得津津有味。
每当他们在听琴时,我便会在窗外的长廊上深深地叹息。
二十二
有天家中的主人接见了我。他问我,为什么每次我听琴时总不像其他人那样满意,难道我能弹得比那些人更好。
我说,是的。
他说:“那你可弹一曲与我听听。”
我回到房中,细细换上女装,抹好粉描好眉点上唇,然后拿出他送我的筑。
筑上有凝固的血滴,手按在弦上会莫名地生痛。那时才发现,我已很久没碰过筑了。
我抱着筑穿过长廊走入他们的大厅。厅里全是喧闹的欢快的人。看见我他们都呆住了,一下子整个大厅内变得肃静无比。
我没有在意他们的目光,轻轻迈着属于女子的步子走上厅台,放下我的筑便开始奏。
这里温暖而无风,但没有关系,每当我击出一个音符,眼前便出现那难以忘怀的脸。荆轲,这支曲子,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二十三
咸阳很大又很小,一点消息总能很快地传开。第二天早上,院中便有了秦王来接我入宫的马车。
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躲开,只是穿着女子的衣裳走上了马车。
我的心已淡漠如水。没有名利没有仇恨没有憧憬,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也只是一种叫哀伤的东西。只要我一直抱着这把筑,它便一直存在。
在咸阳宫中堂皇富丽的大殿上,我又遇见了那个叫嬴政的君王。
他静静端详了我一阵然后笑了,他说:“想不到真的是你。”
我轻轻点头。
“你干什么都那样厉害。听说你一支曲子惊动了整个咸阳城的名流。”
他看着我的目光有无限赞赏又有无限痛惜。
我依旧无语。
“我才发现用了你那么久,还没听过你奏筑。你且奏一曲与我听罢。”
我放下琴,席地而歌。我的悲伤已不需要酝酿,在任何时候它都能水一般从我指间倾泻而出。我依旧无语。
一曲终了,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撼。周围的穿着华丽的侍从们也在唏嘘着。
末了他终于又笑了。
他说:“我很幸运,初见你时没叫你弹一曲。如果当时就听了你弹的曲子,我不会再有征服天下的欲望。”
“那现在呢?”
“现在?已不可能回头了。”
他久久地笑着。
“但我还是很失望。我宁愿你一直是个成功的筑者,或者成功的我的手下,而非两者皆是。你为一个该死的男人背叛了我,这样太不理智。
“如果你没有遇见他,你会是将来这个天下的栋梁之臣。
“但现在你的罪已无可赦免。你几乎害死我。没有人能够轻易背叛我。
“本来你死十次也不够抵偿你的罪,但你的琴实在是太动人。我不会杀死你,但也不会就这样放过你。我会弄瞎你的眼睛,把你留在我身边。你穿女装的样子很美,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
“我不愿意做你的臣妾。”
“那你可以随便找个偏僻角落住着。因为你瞎了眼睛没有杀伤力,秦宫内你可以随便行动。但你不可以离开宫殿,你要一直住在这里直到你死。这是对你的惩罚。”
二十四
“你知道清角吗?那本是天上的神听的音乐。但很多年以前,一个叫师旷的琴师向晋平公演奏了这支曲子。当时有大片的乌云从西北渐渐蔓延到整个天空,有风呼啸而过,带来冰雹般的大雨。屋上的瓦全部被风掀下在地上跌得粉碎,台上挂的帐幔也被撕得粉碎,盆碗都从中间裂开。后来晋国遭了三年大旱,晋平公也生了一场大病。
“师旷是我的师祖。他纤长的手指他天赐的琴艺他哀伤的灵魂被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并继承。普天之下,没有另一个人的琴会弹得比我更好。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为你演奏一曲。”
眼前那守城的侍卫笑了,然后一手把我拨开。
“我听说过你,你是第一个背叛了秦王却能活下来的人。听说你的琴声能让天上的云停住脚步,能让河里的流水改变方向,能让战栗的人们变得平静,能让鲜血上开出花朵。
“但我不会听的。因为听了你的琴便不会再有欲望有活下去的本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守门的士兵,我不要音乐,我要赚钱养活我的家人。”
“那你能开城门让我出去一趟吗?我就去一趟乱葬岗,天明之前一定回来。你应该相信我,因为除了这里我别无他处可去。”
“你能去哪里与我无关。如果是其他人来请求兴许我还会放他出去。但你是不可能越过这道墙的。秦王下了令,绝对不能让你出去。这是对你的惩罚。”
“好了,我不出去了。那你能帮我找点铅来吗?”
“你要铅做什么?”
“只是为了我的音乐,没有别的企图。我眼睛瞎了做什么都不方便,求你帮我。”
二十五
又是冬天了。
我在城墙上站了一夜。风不断呼啸而过,冰冷的墙砖冻僵了我的手。
我向东而站,眼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现在的天上是乌云密布还是繁星满天,也不知道周围有些怎样的人,会不会有他站在人群中默默看着我。
我想,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差人送了个信给秦王。我说我作了新的曲子,希望他能做我的听众。我要在城墙上为他演奏这首曲子,这曲子会是过去那个时代的绝唱,从此以后,几万年内,不会再有第二支类似的曲子出现。
二十六
听别人说这天阳光很好。但我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黑暗是好东西,不会有人打扰我,无论是灯火还是阳光,都再不可能影响我的哀伤。
我在城墙边席地而坐,风夹着我的音乐送向人群的方向。我的曲子哀伤到决绝,我知道,这是最后的筑音。
我忘乎所以地奏着,我奏出哥哥干净的面容纤长的手指、蓟萧索的土地、杨柳浅笑的脸、燕王迷茫而愤怒的声音、咸阳的桃花、易水的风、香浓的狗肉气味,还有滴血的筑。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我知道他们被我的琴声感染然后沉醉。如果现在有人流泪,所有人会跟着一起哭。
还剩下最后一个音,我的手停了下来。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在等,但最后一个音,不属于我的手和这琴弦,它属于这把琴,和我、和荆轲的生命——
在他们回过神之前,我用尽全身力气,把灌满铅的筑,狠狠向着秦王所在的方向扔去。
最后一个音,应该是这把筑撞击后碎裂的声音。
他们都会听见。
而我终于没等到最后一个音出来,在人群发出骚动声之前,我轻轻跃下了城墙。
风拂过我的脸我的衣裾,我的长发在空中散开来然后飘飞。我知道我终于还是越过了这面墙。最后一次,我还是背叛了秦王。
向着未知的遥远的地面一直飞着,我轻轻地笑了。
二十七
过了很久,嬴政和他的侍从们才从惊惧中醒过来。有穿甲的卫兵纷纷拥入,围在他们四周,手中的刀戟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着明晃晃的光。
他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回头看见身边断裂的筑,有灰色的铅缓缓从筑内流出。周身渐渐渗出冷汗。刚才那一下,真的好险。
可惜了这把好琴、这个好琴师,他又想到,不过这首曲子的结尾倒是真不错。几万年内不会有比这更动听的音乐出现了。
人们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头,看见文武百官纷纷跪在脚边,大声念着“陛下洪福齐天”之类的话。
他挥挥手,一副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样子。
“死了吗?”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人们一时觉得局促,不知他在问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有伶俐的官员把头探出城墙往下看,然后回过头来说:“死了。”
死了就死了罢。
只是不知到底是荆轲成就了他,高渐离成就了他,还是天成就了他?两次这么危险的行刺都杀不死他,不是真龙又是什么?
脸上带着笑意,他的目光越过百官越过城墙,越过咸阳城内层层叠叠的院墙,越过城外驻扎的戒备森严的军队,一直落向未知的遥远的东边。冬日的太阳将一切照得明朗通透,锦绣山河,本该属于这文成武治的国家。
死了就死了罢,冬天仍在继续。
——原文见西汉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
后记
如果说《刺客列传》中诸刺客以荆轲名气为最高,相信并不会有多少人提出异议。
很小的时候,便听说过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虽然并没有成功,但总觉得从“风萧萧兮易水寒”那一句离歌开始,他的传奇便注定要为后世所知。
在故乡萧索的易水之畔,英雄唱着离歌,走向一个一去不归的地方,这样的情景,如此悲伤,却又如此美。
长大一些后才知道,原来“风萧萧兮易水寒”这一句词并非由荆轲所唱,而唱歌之人高渐离,竟也有着与荆轲不相上下的壮举——荆轲死后,他隐姓埋名,设法接近秦始皇,用铅灌于筑中,举筑击秦皇,不中而为秦皇所诛。
也许是嬴政注定成为那天命所归的人罢。荆轲的命、高渐离的命,加在一起竟都不能伤他分毫。在那之后,他一统七国,他改朝换制,他让那充满动荡与不安的朝代终于一去不复返。
可也就是在那之后,任何一本史书中都再也找不到刺客的影子,没有了琴师也没有了义士,历史变得功利、单调而充满阴谋。
并不是说这样就好或者是那样就不好。完成统一大业结束了数百年的动荡与不安,大兴土木却留下了值得中华民族世世代代骄傲的宏伟建筑,从来没人否定秦始皇对历史作出的贡献。
只是有些美好的东西,注定要被时代所湮没,成为最后的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