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就是胡桃,我說的就是這個,”醫生不動聲色地證實說,好象根本沒有想不起詞兒似的,“我送給他一磅胡桃,因為從來還沒有人送給這孩子一磅胡桃過。我舉起了一隻手指,對他說:‘孩子!Gott der Vater,?,’他笑了,也說:‘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接著他又笑了, 又口齒不清地說:‘Gott der Sohn,Gott derheilige Geist?.’隨後他又笑了,儘量學著說:‘Gott derheilige Geist.’ 我就走了。第三天走過那裏,他主動朝我喊道:‘叔叔,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單只忘了Gott der heilige Geist ,但我一提醒他就記得了,我的心裏又十分憐惜他起來。但是他後來被帶走了,我再也看不見他。這事已經過了二十三年,我的頭髮全白了,有一天早晨正坐在我的診療室裏,忽然走進一個象一朵鮮花似的青年人,我怎麼也認不出他來,但是他舉起手指,笑著說:‘GottderVater,Gott der Sohn und Gott der heiligeGeist!我剛剛回來,特地來謝謝您送給我一磅胡桃,因為當時從來沒有人給我買過一磅胡桃,只有您一個人給我買了一磅胡桃。’於是我想起了我的幸福的青春時代和沒有靴子穿、在院子裏跑的可憐的小孩,我的心感動了。我就說:‘你是一個很識好歹的青年人,因為你一輩子記著我在你的兒童時代送給你的一磅胡桃。’我抱住他,為他祝福。我竟哭了。他笑著,笑著,也哭了,……因為俄國人是時常在應該哭的地方發笑的。但是他竟哭了,我看到的。可是現在,唉,真是可歎!……”
“其實,”他接著說,“這卡拉馬佐夫一家究竟是怎麼回事,居然會值得突然間這樣悲慘地名聞全國?也許我太誇大,但是我以為在這個家庭的畫面裏似乎現出了我們現代知識社會的一些共同的基本因素,倒並不是所有的因素,而且只是極小的一點實例,象‘一滴水中見太陽’似的,但總是反映出了一點什麼,顯露出了一點什麼。你們看這個不幸的,放浪淫蕩的老人,這個‘一家之主’,那樣悲慘地結束了他的生命。一個世襲的貴族,以窮食客起家,偶然通過意料不及的婚姻關係,抓到了一筆不大的嫁資。他本是一個小騙子,會拍馬的丑角,有著從娘胎裏帶來的,並不見得太薄弱的智力,而且更主要的還是一個放高利貸的人。隨著歲月的逝去,隨著資本的增加,膽子也越大了。低聲下氣和逢迎拍馬的性格不見了,留下來的只有好嘲笑的、惡毒的犬儒主義和<敏感詞>狂。精神方面的一切已經消磨殆盡,但是對於生活享受的渴望卻十分強烈。結果是除了情欲的享樂以外,他看不見<敏感詞>生活的目的,並且也這樣教導他的兒子們。他沒有一點做父親應有的道義責任。他笑他們,從小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後院裏教養,高興有人帶走他們。他甚至完全忘記了他們。老人的全部道德原則就是apres moi le deluge?, 這和公民責任的概念正巧相反,完全和社會脫離甚至仇視社會:‘哪怕全世界著了火,只要我一個人好就行。’他感到極好,他十分滿意,他渴望再這樣活上二三十年。他欺騙親生的兒子,始終扣住兒子的錢,兒子的母親的遺產,就用這錢奪他的兒子的情婦。不,我不願把替被告辯護的責任讓給那位從彼得堡來的多才多藝的律師。我自己也要說出實話,我自己也明白他在他兒子的心裏釀成的一團怒火。但是夠了,關於這不幸的老人的事情說得夠了,他已經得到了懲罰。但是我們要記住,他是父親,現代的父親之中的一個。我說他是許多現代的父親中的一個,會不會使社會感到侮辱?哼,要知道,現代的父親中許多人只是不象這個人那樣公開說出一些無恥的話,因為他們受過比較良好的教育,比較文明,而其實他們的哲學幾乎是和他一樣的。就算我是悲觀主義者,就算是這樣吧。我們已經預先說好,你們會原諒我的。我們預先約好:你們可以不相信我,可以不相信我。我說我的話,你們不必相信。但是你們一定要讓我說出我的話來,無論如何其中的某些話你們是不會忘記的。現在你們看這個老人,這位一家之主的孩子們:其中有一個正在被告席上面對著你們,關於他,要說的話還在後面。至於別的孩子,我只是順便說兩句。另兩個孩子,年長的是那些現代青年中的一個,受過極好的教育,有著極聰明的頭腦,但卻對一切都沒有信仰,否定和抹殺世間許許多多事物,正和他的父親一樣。我們大家都聽過他的言論,他在我們的社會裏受到友好的接待。他並不隱瞞自己的意見,甚至正相反,完全相反,正因為這樣,才使我此刻有勇氣多少坦率地談一談他的事情,自然不是把他作為個人,而只是把他當作卡拉馬佐夫家庭中的一員來看。昨天有一個和本案極有關係的人,一個有病的白癡,在城郊自殺身死。他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僕人,也許還是私生子。他姓斯麥爾佳科夫。他在預審的時候神經質地流著眼淚對我說,這個年輕的卡拉馬佐夫,伊凡·費多羅維奇,那種精神上的放蕩不羈如何使他感到害怕:‘據他看來,世上無論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將來什麼都不應加以禁止,——他盡教我這一套。’這白癡大概就是受了他所教的那種學說的薰染,以致完全發了瘋,儘管不用說,他的羊癲瘋和家裏爆發的可怕的災難也可能促成了他的精神失常。然而這個白癡曾說過一句非常非常有意思的話,這樣的話本該出於比他更聰明些的觀察者之口,因此我才在這裏提起它來。他對我說:‘如果兒子中間有誰性格上最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話,那就是伊凡·費多羅維奇!’我對他的性格分析,就說到這裏為止,再說下去就太不客氣了。哎,我並不想再下進一步的結論,象烏鴉似的對一個年輕人的命運咶咶地一味預報不祥。我們今天在這法庭上看到,真理的直接的力量還活在他的年輕的心裏,家庭間的親人手足之情還沒有被他的無信仰和道德上的犬儒主義所淹沒,——那些東西多半是遺傳而來的,不見得是真正的思想鬥爭的結果。現在還有一個兒子,他還年輕,地虔信上帝,性格溫順,和他的哥哥的陰沈而有腐化作用的世界觀相反。他在尋找道路,以便附和所謂‘人民的理想’,換言之也就是我們那些有思想的知識階層的理論界人士用這個聰明的名詞所稱呼的一切。你們瞧,他投奔了修道院。他幾乎當了修士。我覺得,他的心裏似乎是無意識地,而且那樣早期地表現出一種膽怯的絕望。我們可憐的社會裏現在有許多人因為怕犬儒主義和它的腐化作用,把一切罪惡都錯誤地歸咎于歐洲文明,於是就抱著這樣的絕望心情,投到所謂‘家鄉的土壤’上去,投到所謂家鄉土地的慈母懷抱中去,象受了幻影驚嚇的小孩一般,但求在衰弱的母親的乾癟的胸前安安靜靜地睡一覺,甚至睡一輩子,只要能看不見那些嚇唬他們的可怕的東西就好。就我來說,我希望這位善良而有才能的青年前途無限,希望他的年輕人的樂觀和對於人民理想的渴慕,以後不要在精神上變為蒙昧的神秘主義,在<敏感詞>上變為頑固的沙文主義,象事實上時常發生的那樣。神秘主義和沙文主義這兩種東西對於民族的流毒,也許比盲目抄襲和歪曲誤解歐洲文明而迅速產生的腐化作用更加厲害,他的哥哥正是中了這種腐化的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