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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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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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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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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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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3 00:5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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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米卡的重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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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對他發出噓聲
“諸位,”他還是那樣心慌意亂地開始說,“這些錢,……我願意全說出來,……這些錢是我的。”
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的臉都拉長了,他們完全沒有料到這句話。
“怎麼是您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結巴巴地說,“既然您自己承認,在下午五點鐘的時候……”
“噯,管它那天五點鐘怎麼樣,我自己承認的又怎麼樣,現在事情不在這上面!這些錢是我的,是我的,我偷來的,……應該說,不是我的,是偷來的,我偷來的,一共一千五百盧布,放在我身邊,一直就在我身邊。……”
“可您究竟從哪兒取來的呢?”
“從脖頸上面取來的,諸位,從脖頸上,就從我的脖頸上面……這些錢就在我身上,脖頸上,用破布包著縫好,掛在脖頸上面,已經很長時間了,從我帶著羞愧和恥辱把這錢掛在脖子上,已有一個月了!”
“但是您是從誰那裏……挪用的呢?”
“您是想說‘偷來的’麼?現在把話直說出來好了。是的,我認為等於偷來的,如果您願意,也確實可以說是‘挪用’的。但是照我看還是偷來的。昨天晚上算是完全偷到了。”
“昨天晚上麼?但是您剛才說您是一個月以前……拿到的!”
“是的,但不是從父親那裏,不是從父親那裏,你們別著急,不是從父親那裏,卻是從她那裏偷來的。讓我說出來,不要打斷我的話。這是很難堪的。是這樣:一個月以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維爾霍夫采娃,我以前的未婚妻,叫我去……你們知道她麼?”
“當然知道啦。”
“我知道你們是知道的。那是極正直的人,正直人中最正直的人,但是早就恨我,早就恨,早就恨了,……而且恨得對,恨得有理!”
“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恨你麼?”預審推事驚訝地反問。檢察官也瞪大眼睛望著他。
“哦,不要隨便提她的名字了!我說出她來,真是該死。是的,我看出她恨我。……早就恨,從最初一次起,從那天在我的寓所裏……但是夠了,夠了,你們對這一點甚至都不配知道,這根本不用去說它。……要說的是她在一個月以前叫我去,交給我三千盧布,叫我彙到莫斯科,給她的姐姐和另一位女親戚仿佛她自己不能彙似的!)而我……那時正是我一生中命中註定的時刻,正當我……一句話,當時我剛愛上了另一個,就是她,現在的那個,此刻你們正讓她坐在樓下的格魯申卡。……我當時把她帶到莫克洛葉來,喝了兩天的酒,花去這該死的三千盧布裏的一半,就是一千五,而把其餘的一半留在自己身邊。就是我留下來的那個一千五,我一直帶在自己的脖子上,當作護身香囊,昨天才拆開來,拿來喝酒行樂。剩下的八百盧布現在就在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手裏,是昨天的一千五百盧布中剩下的。”
“請問,這是怎麼回事,一個月以前您在這裏喝酒行樂就花去了三千,而不是一千五,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麼?”
“誰知道這個?誰點過?我讓誰點過?”
“對不起,您自己對大家說,當時您花去了整整三千。”
“不錯,是說過,對全城的人都說過,全城的人也都這樣說,大家都這樣認為,這裏莫克洛葉的人也都以為花了三千。但儘管這樣我花的卻不是三千,而是一千五,其餘的一千五縫在護身香囊裏!就是這麼回事,諸位,昨天的錢就是從這裏來的。……”
“這真是奇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請問,”檢察官終於說,“您從前有沒有對誰說起過這件事?……就是一個月以前把一千五百盧布留在自己身邊的事?”
“對誰也沒有說。”
“這真奇怪。難道真的對任何人也沒有說麼?”
“對任何人也沒有說。對誰,對任何人也沒有說。”
“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守口如瓶?有什麼動機使您做得這樣秘密!我來說得確切些:您到底對我們宣佈了您的秘密,照您的說法,十分‘可恥’的秘密,雖然實際上,——自然只是相對來說,——這個行為,挪用,而且無疑地只是臨時挪用別人的三千盧布這個行為,至少照我看來只是一種十分輕浮的行為,並不算多麼可恥,而且也還應該考慮到您的性格如此。……至多可以說它是極失面子的行為,這我承認,但是失面子總還不是恥辱……我的原意是說關於您揮霍了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三千盧布,最近一個月來有許多人不用您自己承認也猜到了,我自己就曾聽到過這個傳說……比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也聽到的。……所以說到底,這已經不是傳說,而是全城閒談的話柄。而且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也有跡象可以證明您自己就曾對人承認過,這錢是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所以使我十分奇怪的是您至今,那就是直到此刻,竟把您自己說是留下一千五百盧布來的事情弄得這樣異乎尋常地秘密,甚至使這秘密簡直帶有一種恐怖的意味。……實在不可思議,坦白這樣的秘密竟會使您這樣痛苦,……因為您剛才甚至喊著寧願被流放,也不願坦白它。……”
檢察官住口不說了。他發了火。他沒有掩飾他的惱怒,甚至忿恨,把積在心裏的氣全發洩了出來,甚至都不再顧到修辭,說得既不連貫,又有點亂。
“恥辱不在於一千五百盧布本身,而在於我從三千盧布中留下了這筆錢。”米卡堅決地說。
“那又有什麼?”檢察官惱火地苦笑說。“既然您這樣失面子地,或者象您所說的那樣,可恥地拿了那三千盧布,那麼按自己的打算,從中留下一半來,又有什麼可恥的呢?重要的是您挪用了三千,而不是怎樣支配它。順便問一下,您究竟為什麼這樣支配,要留出一半來?為什麼,您這樣做有什麼目的?您能不能對我們解釋一下?”
“唉,諸位,關鍵就在目的上面!”米卡說,“留出來是出於卑鄙的念頭,也就是出於盤算心,因為在這種情形之下,盤算心就是卑鄙的行為。……而這卑鄙的行為延續了整整一個月!”
“不明白。”
“我覺得你們真奇怪。但是也許真的不容易明白,讓我再解釋一下。請你們用心聽我的話:我挪用了人家憑了我的名譽託付給我的三千盧布,用來喝酒作樂,全花光了,第二天早上跑到她面前,說:‘卡嘉,我錯了,我花光了你的三千盧布,’怎麼樣,好不好?不,不好,這是軟弱和不正派,說明我是畜生,行為不善於自製到了畜生般地步的人,對麼?對麼?但是到底還不是賊吧?總還不是真正的賊,不是的,你們應該同意這點!是浪吃浪用,但不是偷竊!現在再說第二種較好的情況,請你們注意我的話,我也許又說到別處去,頭有點暈。現在說第二種情況:我當時在這兒只花去了三千中的一千五,也就是半數。第二天,我到她那裏去,把半數送還說:‘卡嘉,你從我這混蛋和輕浮的下流胚手裏收下這半數吧,免得我再造孽,因為我浪吃浪用掉了一半,也會胡花掉另一半的!’這又怎樣呢?隨便算是什麼東西,野獸也可以,下流胚也可以,卻到底不是賊,不完全是賊,因為如果是賊,一定不會送還那剩下的半數,而會全部據為己有的。她馬上會明白,既然我這樣快地送回了半數,那麼其餘的錢,已經花去的錢將來也一定會補上的,我會一輩子去尋找,一輩子去工作,但一定會湊夠錢數全部還清的。因此儘管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不是賊,無論你們怎麼說,不是賊!”
“就算是有點區別,”檢察官冷淡地笑了一笑說,“但是您在這裏面會看出那麼致命的區別,到底很奇怪。”
“是的,我是看出有這樣致命的區別的!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卑鄙的人,實際上也可能都是的,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做賊,只有卑鄙到極點的人才會做。儘管我不會分別這些細緻的東西,……不過賊比卑鄙的人還卑鄙,這是我深信不疑的。你聽著:我整月把錢帶在身邊,認為明天我一定會下決心交出去,那樣我就不是卑鄙的人了,但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雖然每天都想下決心,每天都在催促自己:‘下決心吧,下決心吧,卑鄙的人’,可是整整一個月還是下不了決心。就是這麼回事!你們以為這好麼?好麼?”
“似乎不很好,這我很明白,我不想來爭辯,”檢察官審慎地回答,“關於這一切細緻的區別的爭論,留到以後再說,如果您願意的話,還是請您先談正題吧。現在的正題恰恰是,您還沒有對我們說明,雖然我們問過您:您一開始就把三千盧布分成兩半,一半花掉,一半藏起來,這是為什麼?究竟為什麼藏起來?您分出一千五百盧布來打算做什麼用?我堅持提出這個問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哦,的確!”米卡嚷道,敲著自己的腦殼。“對不起,我讓你們聽得都厭煩了,卻沒有說出主要的意思,要不然,你們一下子就會明白的,因為可恥就可恥在目的上,就在目的上!你們瞧,這全怨那個老頭子,那個死者,他淨纏住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不放,我當時心裏吃著醋,以為她對於選擇我還是他正遊移不定。我每天都在想:假如她忽然拿定主意,不再折磨我,對我說:‘我愛你,不愛他,你把我帶到天涯海角去好了。’而我手裏卻只有兩個二十戈比的小硬幣;用什麼來把她帶走呢?那時候叫我怎麼辦?那才糟糕呢。我當時不知道,也不瞭解她,以為她需要金錢,她不會饒恕我的貧窮。所以我就狡猾地從三千盧布裏數出一半來,不知廉恥地用針縫好,極有心計地把它縫好,在喝酒胡鬧以前就縫好,縫好以後,才拿著其餘的一半跑去喝酒胡鬧!不,這是卑鄙的事!現在明白了吧?”
檢察官大笑,預審推事也笑了。
“據我看來,您沒有完全花掉,留下一部分,甚至是有見識、有道德的舉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吃吃地笑著說,“究竟這裏有什麼不好呢?”
“就是因為偷了,就是這樣!天呀,你們這樣不能理解真叫我吃驚!這縫好的一千五百盧布掛在我胸前的時候,我每天,每小時都在對自己說:‘你是賊,你是賊!’我所以這一個月以來耍野蠻,在酒店裏打架,還痛毆父親,就因為感到自己是一個賊!我甚至對弟弟阿遼沙也不能下決心,不敢說出這一千五百盧布的事情,因為我是那麼深深地感到我真是卑鄙的人,真是扒手!但是告訴你們,我一面藏著這筆錢,一面又時時刻刻對自己說:‘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你也許還不是賊哩。’為什麼?就因為你明天就可以跑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給卡嘉。到了昨天,在從費尼婭那裏出來,走到彼爾霍金家去的時候,我才決定把我的護身香囊從脖子上摘下來,而在那時以前是一直還下不了決心的;但是這一摘下來,也就立刻成了完全肯定無疑的賊,一輩子成了小偷和不名譽的人了。為什麼?因為隨著扯下護身香囊,我走到卡嘉面前去說‘我是卑鄙的人而不是賊’的幻想也就一塊兒撕碎了!你們現在明白麼?明白了麼?”
“為什麼您恰恰在昨天晚上下決心這樣做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打岔問道。
“為什麼?問得好笑!因為我自己給自己判決了死刑,在早晨五點鐘,黎明時候在這裏執行!我想:‘死的時候做一個卑鄙的人或正直的人,反正是一樣的了!’可是不對,原來並不是一樣的!諸位,你們相信不相信?在這一夜裏使我最感痛苦的並不是當我想到自己殺死了老仆,有可能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時候,那麼是什麼時候呢?是正當我的愛情已告成功,頭上又重見天日的時候!唉,這真使我痛苦,但這仍舊不是最厲害的,仍舊比不上那個可惡的感覺,就是我到底還是把這些可惡的錢從胸前摘下來揮霍掉了,而正因為這樣現在也就已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賊了!哦,諸位!我再痛心對你們重複說一句:這一夜裏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我明白了不僅做一個卑鄙的人活著不行,連作為一個卑鄙的人而死也是不行的。……不對,諸位,死也應該死得正直!……”
米卡臉色煞白。他的臉上露出憔悴而精疲力盡的神色,雖然他的情緒正極度地興奮。
“我有點瞭解您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柔和而且甚至有些同情地慢吞吞說,“但是據我看來,請您恕我直言,這一切只是神經……由於您過度緊張的神經造成的,就是這麼回事。譬如說,為了排除壓在您心上的這許多痛苦,為什麼您幾乎整整一個月一直不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原來托您辦事的小姐?既然您當時的情形是象您所描寫的那麼可怕,為什麼不在對她說明一切以後試一試自然而然會想到的一個謀劃?也就是說,為什麼不在對她坦白地承認自己的錯誤以後,試著向她借一筆您所需要的款子?她既然是那樣寬宏大量,看見您苦惱的心情,自然不會拒絕您的,何況可以寫下正式筆據,或者就以您對商人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柯娃太太所提出的抵押作為保證。您不是現在也還認為這抵押品是有價值的麼?”
米卡忽然臉紅了:
“難道您竟把我當作這樣卑鄙的人麼?您說這話不會是正經的吧!……”他憤憤地說,直望著檢察官的眼睛,似乎不相信是從他口裏聽到的。
“我敢對您保證,這是正經的話。……為什麼您覺得不是正經的?”檢察官也驚訝了。
“啊,那才是卑鄙呢!諸位,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簡直在折磨我!既然如此,我就索性對你們全講出來,我現在把我惡魔般的劣根性全坦白告訴你們,這是為了使你們也感到慚愧,你們自己也會感到吃驚,人類情感欲望所產生的謀劃會達到多麼卑鄙的程度。對你們說吧,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謀劃,就是您剛才說的那個謀劃,檢察官!是的,諸位,在這可惡的一個月裏我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幾乎下決心要到卡嘉那裏去,瞧我竟卑鄙到什麼樣的地步!但是到她那裏去,對她宣佈我的變心,而為了這種變心,為了履行這種變心,為了需要錢來實現我的變心,竟向她,向卡嘉求借(求借,聽到麼,向她求借!),而錢到手後又立刻從她那裏出來,和另一個女人逃走,和她的情敵,和那個仇恨她、侮辱她的女人逃走,——算了吧,您簡直發瘋了,檢察官!”
“不管發瘋沒發瘋,我剛才的話的確是隨口說出,沒有考慮到……關於女人吃醋的一層,……假使果真象您所說的那樣,會發生這種吃醋的事的話,……當然,這也許是有一點的。”檢察官失笑了。
“那樣做真是太惡劣了,”米卡狠狠地舉起拳頭敲了下桌子,“那簡直仿佛有點發臭,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你們知道麼,她會給我錢的,會給的,一定會給的,為了向我復仇而給,為了體會復仇的滋味,為了鄙視我而給,因為她也是個有著魔鬼般的心靈的、怒氣極大的女人!可是我會收下錢,唉,會收下,會收下的,而那樣一來我一輩子……唉,天呀!對不起,諸位,我所以叫起來,是因為在不久以前,就在前天,我夜裏忙著對付獵狗的時候,然後是昨天,是的,昨天,整整一天都在想這個念頭,我記得的,甚至在發生這件事情以前還想到的。……”
“在發生什麼事情以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好奇地追問,但是米卡並沒有聽見。
“我對你們作了可怕的供認,”他陰鬱地說,“你們應該加以重視,諸位。不但重視,不光是重視,還應該加以珍視,如果你們把它當作耳邊風,那你們就是根本不尊重我,諸位,我應該對你們這樣說,而我就會因為對你們這樣的人供認而羞慚得要死!我要自殺!是的,我看出來,我已經看出來你們不相信我!怎麼,這話你們也要記錄下來麼?”他害怕得喊了出來。
“您剛才所說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瞧著他說,“就是您直到最後的一小時,還想到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那裏借這筆錢,……您應該相信,這對我們來說是極重要的供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是說對整個這件事情,……特別對於您,特別對於您是很重要的。”
“可憐可憐我吧,諸位,”米卡緊合著雙手說,“至少這些話就別記錄了吧,你們不害臊麼!我在你們面前可以說把心都撕成兩爿了,而你們竟乘機用手指亂戳起這撕裂的心的傷疤來了,……天呀!”
他絕望地用手捂住了臉。
“您不必這樣著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說,“現在記錄下來的東西您以後聽人家念一下,要有不同意的地方,我們可以照您的話加以更改,現在我要第三次對您重複提出一個問題:難道真沒有人,的的確確沒有人聽您說起過縫在護身香囊裏這筆錢的事麼?我對您說,這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沒有人,沒有人,我以前已經說過了,要不然,您就是一點也沒有瞭解我的話!你們讓我安靜一下吧。”
“好吧,這事情是應該說明白的,再說時間還有的是。現在請您想一想:我們也許有好幾十個憑據,證明您自己傳播,甚至到處大呼小叫,說您花去了三千,是三千,不是一千五。而現在,在拿出昨天的錢的時候,您也告訴許多人說您又帶來了三千。……”
“不止幾十個,是有幾百個憑據在你們的手裏,二百個憑據,有二百個人聽見,一千個人聽見!”米卡嚷著說。
“您瞧,大家都證明是這樣的。那麼這個大家的話終歸有點意義吧。”
“一點意義也沒有,是我瞎說,大家跟在我後面瞎說。”
“可您為什麼要這樣‘瞎說’呢?您怎麼解釋這一點呢?”
“鬼知道。也許出於誇口,……就為了……表示花了這許多錢。也許是為了忘卻縫錢的事情,……是的,就是為了這個。……見鬼,……這問題您問了我多少次呀?就這樣,撒了謊。自然嘍,既然撒了謊,就不願意再去改正。人有時候撒謊,一定是為了什麼原因麼?”
“人為什麼撒謊,這是很難判斷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加重語氣地說。“不過請您告訴我,您所說的那個掛在您脖子上的護身香囊到底大不大?”
“不,不大。”
“大概怎樣大小?”
“一百盧布的鈔票折成一半,就是這樣大小。”
“最好您能把撕開的香囊給我們看一下。它總在您身邊吧?”
“唉,見鬼,……真胡鬧,……我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但是請問您:您在哪里,在什麼時候把它從脖子上摘下來的?您自己不是說沒有回過家麼?”
“從費尼婭那裏出來,到彼爾霍金家去的時候,在路上從脖上摘下來,掏出錢來的。”
“在黑暗中麼?”
“還要點蠟燭麼?我用手指頭一下子就弄好了。”
“不用剪刀,就在街上麼?”
“大概在廣場上。為什麼用剪刀?一塊舊破布,立刻撕開了。”
“以後您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當時就扔了。”
“究竟在哪里?”
“就在廣場上,反正出不了廣場!誰知道在廣場的什麼地方。您問它做什麼?”
“這是異常重要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是對您有利的物證啊,您怎麼老不明白這層?一個月以前誰幫您縫的?”
“沒有人幫忙,自己縫的。”
“您會縫麼?”
“兵士都應該會縫,而且縫這個也用不著會。”
“您從哪里取來的材料?就是說,您從哪里取來的縫香囊的布?”
“您當真不是在開玩笑麼?”
“完全不是,我們根本不想開玩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不記得從哪里弄來的破布,總是在什麼地方取來的吧。”“好象連這個也不記得了。”
“真是不記得,也許是撕了一小塊舊內衣。”
“這真有意思:明天也許能在您的住宅裏找到這件東西,也許可以把您撕去一塊的襯衫找到。這塊布是什麼材料,麻布呢,還是棉布?”
“誰知道是什麼材料。等一等,……我大概並沒有從什麼衣服上撕下來。它是細棉布的。……我好象是把錢縫在女房東的壓發帽裏。”
“女房東的壓發帽?”
“是的,我從她那裏揀來的。”
“怎麼揀來?”
“您瞧,我記得有一次真的曾經從她那兒揀來過一頂壓發帽,當作抹布用,也許拿來擦鋼筆,我沒有說就拿來了,因為那是一塊一點用也沒有的破布,這些破布在我那兒亂扔著,這次就隨手拿來縫了那一千五百盧布。……仿佛正是用那塊破布縫的。那是塊舊細布,洗過一千次了。”
“您記得很清楚麼?”
“我不知道清楚不清楚。好象就是用那頂破壓發帽。管它的哩!”
“這麼說,您的女房東至少也會記起她丟了這件東西?”
“不會的,她壓根兒沒去找。那塊舊布,我對你們說,那塊舊布一個小錢也不值。”
“那麼針從什麼地方拿來的?還有線?”
“我停止發言,我再也不願意說了。夠了!”米卡終於生起氣來。
“說來總有點奇怪,您竟會完全忘記究竟在廣場的什麼地方扔掉這個……護身香囊的。”
“你們明天可以下命令清掃廣場, 也許會找得到的。 ”米卡冷笑了一聲說。“夠了,諸位,夠了。”他用疲憊的聲音這樣決定說,“我很清楚地看出:你們不相信我!一點點也不相信!這是我的錯,不是你們,我根本不必多此一舉。我為什麼,為什麼把我的秘密直說出來,降低自己的身分呢?而你們聽了覺得很好笑,這我從你們的眼睛裏看出來了。檢察官,這全是您逗引我的!現在你們可以高唱凱歌了,只要你們能唱得出。……你們這些該死的刑訊者!”
他垂下頭去用手捂上了臉。檢察官和預審推事默不作聲。過了一分鐘他抬起頭來,似乎茫然地對他們看了一下。他的臉流露出一種徹底的、死心塌地的絕望,他變得不聲不響,呆坐在那裏,似乎什麼都忘了。但是必須趕緊了結案件,立刻開始訊問證人。時間已經是早晨八點鐘。蠟燭早就熄滅。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和卡爾幹諾夫在審問的時候不斷走出走進,這次又從屋裏走了出去。檢察官和預審推事也露出非常疲乏的神色。早晨是陰雨的天氣,烏雲密佈,下起了傾盆大雨。米卡茫然地望著窗外。
“我可以瞧瞧窗子外面麼?”他忽然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
“隨您的便吧。”他回答。
米卡站起來,走近窗旁。雨敲著小窗的綠玻璃。窗下看得見骯髒的街道,在雨絲朦朧的遠處,黑壓壓的一片貧窮難看的農舍,由於雨水更顯得寒酸陰暗。米卡想起了“金黃捲髮的斐勃斯”,想<敏感詞>打算在旭日初升時就自殺;“在這樣的早晨也許更好些,”他苦笑了一下,忽然舉手從上向下一揮,轉過身來沖著“刑訊者”。
“諸位!”他大聲說,“我看出我是完蛋了。但是她呢?請你們把她的事情告訴我,求求你們,難道她也要同我一塊兒完蛋麼?她是無罪的,她昨天是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嚷什麼:‘一切全是我的罪過’。其實她一點也沒有罪,一點也沒有罪!我同你們坐了一整夜,淨在那裏發愁。……你們能不能,可以不可以告訴我,你們現在要怎樣處置她?”
“關於這層您完全可以放心,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顯然是連忙地加以回答,“我們現在沒有任何重大理由攪擾您十分關心的那位太太。在以後案件審理過程中,我希望也不至於這樣。……相反地,我們在這方面將盡我們的一切力量。您儘管放心好了。”
“諸位,多謝你們,我也知道不管怎麼說,你們畢竟是正直公正的人。你們去掉了我心上的一塊石頭。……好吧,我們現在該幹什麼?我一切都準備好了。”
“對,該趕緊點辦。必須馬上訊問證人。這一切應該當您的面前辦理,因此……”
“先喝一點茶,好不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插嘴說,“似乎也該享受一下了吧?”
他們決定,假使樓下有預備好的茶(因為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一定已經出去“喝一點”去了),那麼不妨每人喝一杯,以後再“連續不停地幹”下去。至於真正的茶和“小吃”,準備等到比較從容一點的時候再吃。樓下果然有茶水,立刻送了上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客氣地邀請米卡喝一杯,起初他拒絕了,後來又自己要喝,而且喝得極貪婪。總的說來,他的神色顯得特別疲憊。以他這樣強壯的體力,一夜的酗酒加上儘管是頗為強烈的激動,似乎又算得了什麼?但是他自己卻感到他勉強才坐得住,有時候一切東西簡直好象在他的眼前晃悠和旋轉起來。“再等一會,也許要說起胡話來了。”他暗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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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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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證人的供詞。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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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傳訊證人。但是我們現在不再講得象以前那樣詳細了。因此我們準備略過不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如何警告每個叫上去的證人,叮囑他應該憑良心照實供述,因為將來他還要宣誓作證,重述他的供詞,後來,他又如何要求每個證人在供詞筆錄上簽名畫押等等。我們只想提一下,審問官的全部注意力主要還是集中在那三千盧布的要害問題上,那就是第一次,一個月以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莫克洛葉初次酗酒的時候,花掉了三千呢,還是一千五,昨天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第二次酗酒的時候,是三千呢,還是一千五。可惜,一切的證詞異口同聲都反對米卡,對他不利,有些證詞甚至提出了驚人的新事實足以推翻他的供詞中的說法。第一個被傳訊的是特裏豐·鮑裏賽奇。他站在審問官面前,沒有一點恐懼,反而顯出對於被告深惡痛絕的神色,因此無疑使他給人以一種為人可敬和說話極為可靠的印象。他說話少而有節制,等候發問,回答得確切而周到。他明確而毫不含糊地供稱,一個月以前米卡花去的錢不會少於三千,此地的鄉下人都可以證明他們從“米特裏·費多雷奇”自己嘴裏聽到過關於三千的話:“光是茨岡女人,他就在她們身上白扔了多少錢啊。光為她們大概就花了一千開外。”
“我也許連五百也沒有給,”米卡陰鬱地說,“只是當時沒有數,喝醉酒了,真是可惜。……”
米卡這一次側坐著,背朝簾子,陰鬱地聽著,帶著憂傷和疲乏的神色,似乎說:“唉,隨便你們怎麼供吧,現在反正是一樣了!”
“花了一千以上,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特裏豐·鮑裏索維奇堅決地反駁說,“白白地扔掉,讓他們撿去了。這類人全是些賊騙子,他們是偷馬賊,他們從這裏被趕走了,要不然他們說不定自己也會供出賺了您多少錢。我當時親自看見您手上的錢,——數倒是沒有數,您沒有交給我數,這是對的,但是我記得,用眼睛估計,比一千五要多得多,……豈止一千五!我們也見過錢的,我們估計得出。……”
關於昨天的錢,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乾脆地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從馬車上剛下來的時候,就自己對他聲明帶來了三千。
“算了吧,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反駁說,“難道我真會明確宣佈帶來了三千麼?”
“您說過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當著安德列的面說過的。現在安德列本人還在這兒,你們叫他來問好了。後來在大廳裏款待歌唱隊的時候,您更乾脆嚷著說,您準備在這裏扔下六千盧布,——那就是把上次的加在一起算,應該這樣解釋。斯捷潘和謝明都聽見的,彼得·福米奇·卡爾幹諾夫當時和您在一塊兒站著,他說不定也會記得的。……”
審問官非常注意關於六千盧布的供詞。他們喜歡新的計算方法:三加三等於六,那麼當時是三千,現在又是三千,一共六千,一清二楚。
他們傳訊了特裏豐·鮑裏索維奇提到的鄉下人斯捷潘和謝明,馬車夫安德列,還有彼得·福米奇·卡爾幹諾夫。鄉下人和馬車夫毫不含糊地完全證實了特裏豐·鮑裏賽奇的供詞。除此以外,還根據安德列所供,記錄下了米卡同他在路上的一段談話:“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將落到哪兒去呢:是進天堂還是下地獄?在另一世界裏我能不能蒙饒恕?”等等。“心理學家”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一直含著隱約的微笑傾聽著這一些話,聽完以後就主張把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將落到哪兒去的這段供詞一併“記錄在案”。
被傳訊的卡爾幹諾夫走進來的時候顯得不大高興,持著陰鬱和固執的態度,同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談話就好象初次相遇似的,儘管實際上早就相識,而且是幾乎每天見面的熟人。他一開始就說他“一點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關於六千的話他也聽到了,並且承認他當時在旁邊站著。依他看來,米卡手裏的錢是“不知道有多少”。對於波蘭人賭牌搞鬼的事,他明確地加以證實。同時在反復盤問之下,他也說明了在波蘭人被趕走以後,米卡和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間的事的確好轉了,她還自己說了她愛他。他對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作了極為慎重而恭敬的評價,仿佛把她看作上等社會裏的太太,甚至一次也不肯放肆稱她為“格魯申卡”。不管這青年人多麼討厭供述,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還是訊問了他很長時間,而且只是從他那裏才打聽出關於米卡這一夜“浪漫史”的全部細節。米卡一次也沒有打斷過卡爾幹諾夫的話。最後他們終於放青年人走了,他退出去的時候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惱怒神情。
波蘭人也被傳訊了。他們雖然已在自己屋裏躺下,卻整夜沒有睡著,官員們一來他們就趕緊穿好衣服,整理外貌,自己明白一定會被傳去問話的。他們帶著尊嚴的神態走進來,雖然不免有點恐懼。那個為首的小個子波蘭人原來是個退職的十二級文官,曾在西伯利亞充當獸醫官,姓穆夏洛維奇。另一位佛羅勃萊夫斯基原來是自行開業的牙醫。他們兩人一走進屋內,儘管是由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發問,卻立刻朝站在旁邊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答話,莫名其妙地把他當作這裏的主要官員和上峰,口口聲聲稱他:“上校先生”。一直等到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幾次加以指示,才知道應該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話。原來他們除了有些字還帶點口音以外,完全能很正確地講俄語。穆夏洛維奇開始熱烈而驕傲地講<敏感詞>和格魯申卡以前和現在的關係來,使米卡立刻衝衝大怒,嚷著說他不許“這卑鄙的人”當著他的面這樣說話。穆夏洛維奇立刻指出“卑鄙的人”這句話,請求把它記進筆錄裏去。米卡簡直氣炸了。
“就是卑鄙的人,卑鄙的人!把這記上去,再記上說,儘管要記入筆錄,我還是叫他卑鄙的人!”他嚷著說。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雖然把這事記進了筆錄,但是在這不愉快的情況下表現了極可讚揚的辦事能力和應變手段。他在對米卡嚴詞告誡以後,立即不再往下詢問那些羅曼蒂克的事而趕緊轉到實質問題上去。在實質問題上波蘭人所供的一段話特別引起了審問官們的好奇,那就是米卡在那間小屋裏對穆夏洛維奇進行收買,答應給他三千塊錢,七百是現錢,其餘的兩千三百“明天早晨在城裏”交清,並且起誓賭咒地說他在莫克洛葉沒有這許多錢,他的錢放在城裏。米卡急切中插口說他並沒有說過明天在城裏一定交錢的話,但是佛羅勃萊夫斯基一口咬定確是這樣,而米卡自己想了想,也皺著眉頭同意大概情況確實正如波蘭人所說,他當時心情急躁,所以的確有可能會這樣說。檢察官牢牢抓住了這段證詞,因為看來似乎已經偵查清楚(以後事實上也就這樣下了結論),就是米卡弄到的三千盧布裏的半數或一部分確有可能就藏在了城裏什麼地方,也許甚至就在莫克洛葉什麼地方,所以在米卡身上只找到了八百盧布這樣一樁在偵查上十分棘手的事實,也就得到解釋了,——這事實至今儘管只是唯一的而且是極微小的證據,但多少總還算是對米卡有利的一點證據。現在連這唯一對他有利的證據也被推翻了。檢察官追問:既然他自己斷言只有一千五百盧布,但同時又以名譽向波蘭人保證一定付清,那麼他將到什麼地方去弄到其餘的兩千三百,以便明天付給波蘭人。米卡堅決地回答,他明天想付給“波蘭佬”的並不是現錢,而是轉讓對契爾馬什涅合法權利的正式檔,就是他對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柯娃提出過的那項權利。檢察官對於這種“遁辭的天真幼稚”甚至笑了起來。
“您以為他能答應收下這種‘權利’用來頂兩千三百盧布現款麼?”
“一定會答應的,”米卡懇切地回答,“你想一想,這裏不止兩千,有四千,甚至六千他都可以撈到!他立刻可以雇律師,不是波蘭人,便是猶太人,不但三千,就是整個契爾馬什涅都可以從老頭子手裏搶過來。”
穆夏洛維奇的證詞自然極其詳細地寫進了偵訊筆錄。然後就放兩個波蘭人走了。關於賭牌搞鬼的事幾乎沒有提到;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已經十分感謝他們,不願再用瑣事煩擾,況且這也不算什麼,不過是酒後玩牌時愚蠢的爭執。這一夜酗酒和胡搞的事情還會少麼。……所以那兩百盧布就這樣留在波蘭人的口袋裏了。
隨後傳了小老頭子馬克西莫夫進來。他邁著小步,畏畏縮縮地走進來,衣冠不整,滿面愁容。他一直躲在樓下格魯申卡的身旁,默然陪她坐著,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以後所說:“一不對勁就為她哭泣起來,用小方格的藍手絹擦眼睛。”因此反而弄得要她去勸他,安慰他。小老頭子一進來就立刻含淚承認自己有錯,因為他曾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手裏“因為窮而借了十個盧布”,但是準備歸還給他。……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直截了當地問他:他看沒看見,究竟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手裏有多少錢,因為他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借錢的時候,可以比誰都離得近地看清他手裏的錢。馬克西莫夫用極堅決的口氣回答,有“兩萬”盧布。
“您以前曾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兩萬盧布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微笑著問。
“自然看見過的,不過不是兩萬,而是七千,在我的太太把我的小莊園抵押出去的時候。她遠遠地給我看了一眼,在我面前誇耀一下。那是很大的一疊鈔票,全是一百盧布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錢也全是一百盧布的。……”
他很快就被放走了。後來輪到格魯申卡。審問官們顯然怕她一來可能會使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產生強烈反響。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對他低聲勸慰了幾句,但是米卡只是以默默地低頭作答,表示“不會出亂子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親自領著格魯申卡進來。她走進來時,帶著嚴肅陰鬱的神色,外表看來幾乎很平靜,輕輕地坐在給她指定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對面的椅子上。她臉色慘白,似乎覺得冷,美麗的黑圍巾緊緊地裹住身子。當時她的確感到有些輕微的、瘧疾般的惡寒,——後來她長期的疾病就是從這一夜開始的。她的嚴峻的臉色,嚴肅而直視的目光和安靜的神態, 給大家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立即有點“著迷”了。他以後談起來的時候,自己承認從這一次起他才瞭解這個女人是多麼“美麗”,以前雖也見過她,卻總是把她當成“小縣城的藝妓”一流人物。“她有著最上等社會婦女的姿態。”他有一次在一些太太們中間這樣讚歎不已地談到她。但是她們聽了他的話非常著惱,立刻罵他“淘氣鬼”,而他卻感到很得意。格魯申卡走進屋來的時候,仿佛只是隨便望了米卡一眼,米卡正在不安地看她,但是她的樣子立刻使他安下心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一開始先提了幾個必要的問題和作了必要的告誡以後,雖然有點口吃,卻仍舊保持極其客氣的樣子,問她道:“您和退伍中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什麼關係?”格魯申卡輕聲而堅決地說道:
“他是我的朋友,在最近一個月裏他常以朋友的身分到我家裏來。”
對於進一步尋根究底的問題,她完全公開而且直截了當地聲明她雖然“有時”喜歡他,但並不愛他,只是出於“我的卑鄙的洩憤心情”勾引他和那個“老頭子”。她看出米卡老為了她而吃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以及<敏感詞>所有人的醋,但只是覺得有趣。她從來沒有想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只是和他開玩笑。“在最近這一個月裏,我的心思也根本不在他們兩人身上;我在等候另一個人,一個在我面前有過過錯的人。……不過我以為,”她結尾說,“你們不必對這件事情尋根究底,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回答你們的,因為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事情。”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立刻照辦:同樣也不再去追問那些“羅曼蒂克”的情節,而直接轉到正經事情上去,還是追問那個關於三千盧布的要害問題。格魯申卡證實一個月以前在莫克洛葉的確是花了三千盧布,雖然自己並沒有數過錢,但是曾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自己嘴裏聽到是三千盧布。
“他這話是對您私下裏說的,還是當著什麼人說的?或是您聽見他在您面前同別人說的?”檢察官馬上問她。
格魯申卡聲稱她在眾人面前聽到過,也聽見他同別人說過,也在私下裏從他本人嘴裏聽到過。
“私下裏聽到一次還是幾次呢?”檢察官又問,得到的回答是格魯申卡曾聽到過不止一次。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很滿意這個證詞。還從以後的問話裏瞭解到,格魯申卡知道錢的來源,知道它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手裏拿到的。
“您連一次也沒有聽見過,一個月以前花去的不是三千,而要少一些,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曾替自己留下了一半麼?”
“沒有,從來沒有聽見過這話。”格魯申卡證明。
接著甚至還進一步發現, 米卡在這一個月以來反而時常對她說他手無分文。“他老盼著從他父親那裏拿到點錢。”格魯申卡說。
“他沒有在您面前……或是偶然的,或是在生氣的時候,”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問,“說他打算謀害他的父親麼?”
“唉,說過的!”格魯申卡歎了口氣說。
“一次,還是好幾次?”
“好幾次講過,總是在生氣的時候。”
“您相信他會實行麼?”
“不,決不相信!”她堅決地回答。“我對於他的正直的秉性是完全信賴的。”
“諸位,請你們允許我,”米卡忽然大聲說,“請你們允許我在你們面前對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說一句話,只一句。”
“請說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允許了。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米卡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可以相信上帝,相信我:對於父親昨天被害的事情,我是沒有罪的!”
米卡說完這話又坐下了。格魯申卡站了起來,虔誠地朝神像畫了個十字。
“感謝你,主呀!”她用熱烈而深沉的聲音說,還沒等坐下,就又接著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道:“他現在所說的話,您應該相信他!我知道他:他的嘴遮攔不住,不是為了開玩笑就是出於固執,但是違背良心說瞎話,他是決不會的。他會直截了當說出實話來,你們相信他好了!”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多謝你鼓舞了我的心!”米卡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關於昨天的錢的問題,她說她不知道有多少。但是聽見他昨天多次對人說他帶來了三千。關於錢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問題,他曾對她一個人說過,是他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偷來”的,當時她回答他說,他並沒有偷,這筆錢明天就去歸還。檢察官堅持追問,他說他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偷來的是哪一筆錢:昨天的那筆呢?還是一個月以前他在這裏花去的三千?她說他講的就是一個月以前的那筆錢,她是這樣理解他的話的。
後來他們終於讓格魯申卡走了,而且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連忙告訴她,她可以立刻回城,要是他能夠幫忙的話,譬如關於馬匹的問題,或者需要伴送的人,那麼……他……在他這方面……
“非常感激您,”格魯申卡對他鞠躬說,“我同那個小老頭子一塊兒動身,同那個地主,把他送回去。現在我想在樓下等一等,假使您允許的話,看你們對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怎樣決定。”
她出去了。米卡很安靜,甚至帶著十分振作的神情,但是只有短暫的一會兒。他一直感到一種奇怪的肉體上的疲乏,越來越厲害。他的眼睛倦得閉了起來。證人的傳訊終於完了,他們著手為筆錄定稿。米卡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簾子後面角落裏,躺在蓋著地毯的老闆的大箱子上,馬上睡熟了。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同此時此地的境況完全不合拍的夢。他仿佛正在很早以前他還在軍隊裏服役時呆過的荒原上趕路,坐在一輛兩匹馬拉的大車上,由一個農民趕著車,雨雪交加。米卡身上覺得有點冷,是十一月初的天氣,下著大片的、濕漉漉的雪花,一落在地上,立即融化。農民趕得十分麻利,起勁地揮著鞭子,他的鬍鬚是淡褐色的,很長,有五十歲左右,還並不老,穿著鄉下人穿的灰色罩衫。一個村莊離得不遠,看得見許多烏黑的農舍,都已燒掉了一半,只剩下些燒焦的木頭矗在那裏。許多村婦成排地站在村口的路旁,身體瘦弱枯乾,臉都成了深褐色。特別是靠邊上有一個女人,瘦骨嶙峋,高個子,看來有四十歲,也許只有二十歲,一張又瘦又長的臉,手上抱著一個正在啼哭的嬰孩,大概她的乳房是那麼乾癟,連一滴奶都沒有了。這嬰孩哭著,哭著,伸著小手,光光的小手握著小拳頭,凍得膚色完全發青了。
“他們為什麼哭?他們在哭什麼?”在馬車飛跑過她們面前的時候,米卡問。
“娃娃,”馬車夫回答他,“娃娃哭呢。”
使米卡驚訝的是他照鄉下人的口氣說著“娃娃”。他很喜歡聽這農民說“娃娃”兩個字:這樣更顯得充滿著憐惜。
“他為什麼哭?”米卡象傻子似的追問不休,“手為什麼光光的?為什麼不把他裹好?”
“這娃娃身上冷,衣服太涼,暖不過來。”
“為什麼這樣?為什麼?”愚蠢的米卡還是不肯甘休。
“窮呀,遭了火災,沒飯吃,只好求人賙濟。”
“不,不,”米卡似乎還不明白,“你說,為什麼那些遭了火災的母親們站在那裏?為什麼人們這麼窮?為什麼這娃娃這麼窮?為什麼荒原上一片光禿禿?為什麼他們不擁抱接吻?為什麼不唱歡樂的歌?為什麼他們被黑暗的貧困災禍弄得這樣渾身黧黑?為什麼不給娃娃東西吃?”
他自己感到他雖然問得有點發瘋,毫無理智,但是他一定要這樣問,而且必須這樣問。他還感到他的心裏湧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憐惜之情,他想哭泣,想要對大家做點什麼事情,讓嬰孩再也不哭,讓嬰孩的乾瘦黧黑的母親再也不哭,讓世上從此再也沒有人流淚,而且必須立刻去做,不要耽擱,不管任何障礙,帶著卡拉馬佐夫式的不顧一切的性兒。
“我也要同你一塊兒去,我從此再也不離開你,一輩子同你一塊兒去。”他的耳旁響起了格魯申卡那可愛的感情洋溢的話。他的整個的心在燃燒,奔向某種光明,他想生活下去,生活下去,向前走,向前走,走上一條新的大路,走向新的,正在向他召喚的光明,越快越好,越快越好,現在就去,立刻就去!
“什麼?到什麼地方去?”他喊著,睜開眼睛,在箱子上坐了起來,似乎從昏睡中完全醒來了,快樂地微笑著。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正站在他的面前,請他在聽人宣讀以後,在筆錄上簽字。米卡估計他睡了一個多鐘頭,但是他沒有去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話。他突然吃驚地發現他的腦袋下面有一個枕頭,在他疲憊地倒在箱子上的時候是沒有的。
“誰在我頭下放了一個枕頭?誰這麼好心?”他懷著一種歡欣感激的心情用幾乎要哭出來似的聲音叫了起來,似乎人家賜給了他不知多大的恩惠。這好人後來始終沒有找出來,也許是見證人中的什麼人,或者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書記,出於憐憫心叫人家取一個枕頭來給他枕上的,但不管怎樣,他的整個心靈似乎由於流淚而戰慄了。他走近桌旁,宣佈他準備在不管什麼東西上簽字。
“我做了一個好夢,諸位。”他用有點古怪的口氣說,露出一種新的,閃耀著喜悅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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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3 00:5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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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米卡被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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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錄簽字以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鄭重地向被告讀了“裁決書”,裏面說某年某月某日,在某處地方,某區法院預審推事,對被控某罪某罪(一切罪狀都詳細寫了下來)的被告某人(即米卡)進行了審訊,因被告堅不承認所控各罪,但未提出任何證據,以資辯白,而同時某某證人(一一列出),某某事實(一一列舉),又足以充分證明其罪狀,為此根據刑法某條某條,裁決如下:為預防某人(即米卡)逃避檢舉與審訊起見,將該被告予以拘押。本裁決書已向被告宣讀,抄件一份咨送副檢察官查照云云。一句話,他們宣佈米卡從即時起已成為罪犯,立即押解進城,送到一個很不愉快的地方去加以監禁。米卡注意地聽了以後,只是聳聳肩膀。
“好吧,諸位,我不埋怨你們,我準備好了。……我明白你們不能不這樣做。”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柔和地對他說明將由現在恰巧在這村裏的區員警所長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立刻押他進城。……
“等一等,”米卡忽然打斷了他,帶著一種抑制不住的感情對所有在屋子裏的人說,“諸位,我們大家全是殘忍的,我們大家全是惡魔,都在使人們,使母親們和嬰兒們哭泣,但是一切人裏面,——現在就這樣判定吧,——一切人裏面,我是最卑鄙的惡棍!隨它去吧!我一輩子都在每天自己頓足捶胸,決定改過自新,可是每天仍舊做些同樣的骯髒事。我現在明白象我這類人需要打擊,命運的打擊,用套索套住,靠外界的力量把他捆起來。否則我自己是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改邪歸正的!但是雷聲響了。我承受一切背著罪名公開受辱的苦難,我願意受苦,我將通過受苦來洗淨自己!也許我會洗淨自己的,對麼,諸位?但是你們最後一次聽清楚我的話:我沒有犯殺死我父親的罪!我承受刑罰,並不是因為殺死了他,而是因為想殺死他,也許果真會殺死的。……但是儘管這樣我還是打算同你們鬥爭一下,這是要預先告訴你們的。我將同你們鬥爭到最後的結局為止,在那以後就讓上帝來判決好了!再見吧,諸位,我在審訊的時候對你們叫嚷過,請你們不要生氣,那時候我還是很愚蠢的。……再過一分鐘我就要成為罪犯,現在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作為還是一個自由的人,最後一次對你們伸出他的手來。同你們告別!同大家告別!……”
他的聲音發抖了,他真的伸出手來,但是站在旁邊最近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近乎抽搐似的,把手往後一縮。米卡立刻看見,哆嗦了一下。伸出去的手頓時垂了下來。
“偵查還沒有結束,”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有點不好意思地喃喃說,“我們到城裏還要繼續下去,自然在我來說是願意祝您成功,……希望您證明無罪的。……其實對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永遠傾向於認為您與其說是有罪的人,不如說是一個不幸的人。……要是我能代表大家說話,我們這裏大家都準備承認您是一個本性正直的青年,可惜沉湎於某些欲望未免沉湎得有些過分了。……”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說到最後的時候,他那小小的身形顯出一副威嚴的神氣。米卡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仿佛這個“小孩”眼看著就會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領到另一個角落,再繼續談他們不久前談過的“姑娘”問題。但也並不奇怪,甚至是被帶去處死刑的罪犯,有時也會閃過一些完全和眼前的事情無關的毫不相干的念頭的。
“諸位,你們是善良的,你們是人道的,——我能不能見她一面,和她最後一次作別?”米卡問。
“當然可以的,但是由於……一句話,現在不能沒有人在場……”
“請你們儘管在場好了!”
格魯申卡被領了進來,但是兩人的告別是短暫的,話也極少,使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感到頗不滿足。格魯申卡對米卡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說過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不管他們判處你到哪兒,我永遠跟著你走。再見吧,平白無辜地毀了自己的人!”她的嘴唇顫抖,眼淚潸然而下。
“原諒我吧,格魯申卡,原諒我的愛情,原諒為了我的愛情把你也害了。”
米卡還想說什麼話,但是忽然打住,走了出來。周圍立刻擠滿了人,眼光全牢牢盯在他身上。在昨天他坐著安德列的三套馬車象響雷般疾馳過來停靠在那裏的門廊下面,停著已經預備好的兩輛大車。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矮壯結實,滿臉起褶,正在不知為出了一件什麼意外的亂子而生氣,又叫嚷又發火。他帶著過分嚴肅的神情請米卡上車。“以前我在酒店裏請他喝酒的時候,這人的臉完全不是這樣。”米卡一面想,一面爬進去。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也從臺階上走了下來。大門旁擠了許多人,有農民,村婦,車夫們,大家都盯著看米卡。
“再見吧,信奉上帝的人!”米卡忽然從車上向他們喊了一聲。
“再見吧!”響起了兩三個人的聲音。
“你也再見吧,特裏豐·鮑裏賽奇!”
但是特裏豐·鮑裏賽奇甚至頭也沒回,也許他很忙。他也在那裏叫嚷著,張羅著。原來第二輛車,伴隨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同行的兩名村警所坐的那輛車,還沒有預備妥當。那個被派趕第二輛車的農民一面穿罩衫,一面激烈地爭辯說不應該他去,應該由阿基姆去。但是阿基姆不在,已經有人跑去找他;農民堅持己見,要求等一等。
“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我們這裏的鄉下人全都不要臉!”特裏豐·鮑裏賽奇嚷道,“阿基姆前天給了你二十五戈比,你喝酒花光了,現在又吵了起來。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您對待我們這裏這些可惡的鄉下人這樣好,真叫我吃驚,這話我不能不說!”
“為什麼要用第二輛車子?”米卡說,“我們可以坐一輛車,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我決不至於進行抗拒,離開你脫逃的。要護送的人幹什麼?”
“先生,要是您還不懂得怎樣同我說話,請您好好學一學。您不能對我稱‘你’,別跟我你呀你呀的。至於您的好意,請您留到下次再說吧。……”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突然惡狠狠地對米卡說,好象正好借此發洩一下自己的怒氣。
米卡不吭聲了,他滿面通紅。過了一會,他忽然覺得身上發冷。雨停了,但是陰沈的天空仍舊遮滿著烏雲,陣陣寒風直撲到臉上。“我身上發了寒戰還是怎麼的?”米卡想著,扭動了一下兩肩。最後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終於爬到車上,沉重地坐了下去,占了很大地方,好象毫不在意似的,緊緊地擠著米卡。確實,他心裏不痛快,對於派到他頭上來的這趟差使很不高興。
“再見吧,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又叫了一聲,自己感到這次喊叫已不是出於善意,卻是懷著惡意,言不由衷地喊出來的。但是特裏豐·鮑裏賽奇傲慢地倒背手站著,眼睛直盯著米卡,帶著嚴肅和惱怒的神情,一句話也沒有回答米卡。
“再見吧,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再見吧!”忽然傳來卡爾幹諾夫的聲音。他不知突然從什麼地方跑了出來。他跑到車旁,向米卡伸出手來。他連帽子也沒有戴。米卡連忙抓住他的手緊握著。
“再見吧,親愛的人,我永不忘記你寬厚的心腸!”他熱情地說。但是車子動了,他們的手分了開來。鈴鐺響了,米卡被帶走了。
卡爾幹諾夫跑進外屋,坐在角落裏,低下頭,手捂住臉哭了。他這樣坐著,哭了許久,哭得就象還是個小孩子,而不是已經二十歲的青年人。唉,他幾乎肯定相信米卡是有罪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呀?這以後,還怎麼做人呢!”他雜亂無章地感歎著,心情悲苦憂鬱到幾乎絕望的地步。他在這時候甚至都不想再活在世上。“值得活下去麼?值得活下去麼?”這位痛心的青年人叫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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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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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男孩子們
第一節 柯裏亞·克拉索特金
十一月初。我們這裏的溫度已經降到零下十一度:霜凍來臨了。在封凍的田野上,夜間落了一些幹雪,“乾澀而尖利”的風把它揚起來,在我們小城裏沉寂的街道上刮來刮去,而以市場上刮得最為厲害。早晨天色混混沌沌,但是雪已停住。離市場不遠,波洛特尼科夫小鋪附近,有一所小小的、裏外都很整潔的房子,是官員的寡婦克拉索特金娜的產業。省府秘書克拉索特金早已去世,差不多已有十四年了,但是他的寡婦,這位三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太太,卻一直住在那所清潔的房子裏,靠“自己手頭的錢”過著日子,她的生活規矩謹慎,性格溫柔而十分樂觀。丈夫死的時候,她只有十八歲,同他只同居了一年左右,剛給他生下一個兒子。自從他死以後,她專心致力於教育他的愛子柯裏亞。十四年來,她固然愛他愛得忘掉一切,但是為他所受的痛苦恐怕比她所享到的快樂還要多得多,幾乎每天戰戰兢兢,提心吊膽,惟恐他生病,著涼,淘氣,爬到椅子上跌下來等等。在柯裏亞入小學接著又升初中的時候,母親連忙同他一起學各門學科,以便幫他的忙,和他一塊準備功課。她又跑去結交教師們和他們的太太們,甚至去和柯裏亞的同學們親熱,誇獎他們,為的是好讓他們不去碰柯裏亞,不去嘲弄他,打他。她這樣一來,那些男孩子們反倒說他是媽媽的寶貝兒子,真的取笑他、捉弄他起來。但是這男孩是會自己保衛自己的。他是一個勇敢的孩子,“力氣大得嚇人”,——這樣一種名聲在班裏傳開,很快就確立起來。他舉動靈活,性格固執,膽大而富於進取精神。他的功課很好,甚至傳說:他的數學和世界史能夠壓倒教師達爾達涅洛夫。這男孩雖然翹著小鼻子傲視一切人,卻和同學們感情很好,並不顯得驕橫。他雖把同學們對他尊敬看作是理所當然,但對他們仍抱著很友善的態度。特別是他知道分寸,在適當的時候會自行克制,對待師長從不越過某種不可觸犯的最後界限,某種行為超越了這種界限,就會變得不能容忍,就變成搗亂、反抗和不法行為了。但他同時又象最壞的孩子那樣決不放過一切方便的機會拼命淘氣,不僅淘氣,還要賣弄點小聰明,做出點古怪行為,給人“吃點苦頭”,顯一手,露一露臉。主要的是,他非常自尊。他甚至能把自己的媽媽也弄得對自己百依百順,對待她的態度幾乎近於專橫。她也肯服從,甚至早就服從了,只有一個念頭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那就是這小孩“不大愛她”。她總是覺得柯裏亞對她“沒有感情”,時常神經質地流著眼淚,嘮嘮叨叨地責備他的冷淡。孩子不愛這個,人家越要求他熱情流露,他就越仿佛故意不肯這樣。其實這在他說來並不是故意的,而是身不由己的,——他就是這樣的性格。母親領會錯了,他很愛他的母親,只是不願象他用小學生的“行話”所說的那樣——表現“牛犢般的溫柔肉麻勁兒”罷了。父親死後留下一個書櫥,裏面藏了一些書籍;柯裏亞愛看書,已經自己拿了幾本讀過了。母親並沒有感到不安,只不過有時覺得驚訝,為什麼一個男孩子不去玩耍,卻一連幾個鐘頭呆在書櫥旁邊讀一本什麼書。因此柯裏亞就讀了一些在他的年齡本來還不該讀的東西。但在最近,雖然他在淘氣方面並不想越過一定的界限,卻開始做出了一些使母親嚇得非同小可的頑皮行為,這些行為固然還並非下流不道德,卻是膽大包天、不顧死活的。恰好那一年七月放暑假的時候,母子兩人動身到七十俄裏外的另一個縣裏一位遠親家中去盤桓了一個星期,這位遠親的丈夫在火車站上任職(就是離我們的城市最近,一個月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從那裏去莫斯科的那個車站)。柯裏亞到那兒後起初是在仔細觀看鐵路的情況,瞭解它的各種規矩,預料回家以後可以在本校的同學們中間炫耀一下他的新知識。但恰巧當時那裏還有幾個男孩,跟他不久就認識了;他們有些住在車站上,有些住在附近地方。這些年紀從十二歲到十五歲的少年,共有六七個人,其中有兩個也是從我們的城市去的。這些小孩在一起遊戲,淘氣。就在到車站作客的第四天,也許是第五天,這群愚蠢的少年中間打了一個很不象話的賭,賭兩個盧布的東道。事情是這樣的:柯裏亞在這夥人裏面差不多是最小的一個,因此年長的孩子有點瞧不起他。他出於一種自尊心,或是出於不顧死活地想充好漢,自動提議他可以在夜裏十一點鐘的火車經過的時候,臉朝下地躺在軌道中間,一動也不動地一直躺到火車開足馬力在他頭上開過去。固然他事先曾研究過,看出的確可以在軌道中間伸直和匍伏著身體躺在那裏,火車可以飛越過去,碰不到躺著的人。但儘管這樣,哪能真去躺在那裏!可柯裏亞堅持說他可以躺下去。起初大家笑他,說他是個撒謊鬼,牛皮家,這更激惱了他。主要是那些十五歲的孩子對他太翹尾巴,起初甚至不願把他引為同伴,把他當作“小傢伙”看待,這使他感到難堪到極點。於是決定晚上動身到距離車站一俄裏路以外的地方去躺著,因為火車開出站以後到那裏已經可以開足馬力了。孩子們聚集在一起。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裏,不僅是暗,簡直是漆黑一片。到時間,柯裏亞就跑去躺在軌道中間。其餘五個打賭的人在路基下面樹叢裏等候著,起初屏息凝神,後來就感到恐懼而後悔。從站上開出的火車終於遠遠地響了起來。黑暗中閃出兩盞紅燈,逐漸駛近的怪物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快跑,快離開軌道!”嚇得要死的男孩們從樹叢裏對柯裏亞喊叫起來,但是已經晚了:火車賓士過來,又飛馳過去了。男孩們跑到柯裏亞跟前:他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裏。他們開始搖他,扶他起來。他忽然自己站起來,默默地從路基上走了下來。到了下面,他對人們說他躺在那裏好象失去了知覺是故意裝的,想嚇唬他們。其實他是真的失去了知覺,在過了很久以後他自己對他的母親這樣承認了。從此以後他就永遠得了個“不顧死活的人”的名聲。他走回站上回到家裏的時候,臉色白得象紙。第二天,他稍微發了點神經性的寒熱,但是精神十分愉快,既高興又得意。這件事情當時並沒有被人發覺,直到回城以後才在中學裏傳開來,並且傳進了學校當局的耳朵裏。但這回柯裏亞的母親連忙跑去找學校當局替她的孩子求情,最後連那位德高望重的達爾達涅洛夫老師也出來為他說話,替他求情,事情才算好象什麼也沒發生似的敷衍過去。這位達爾達涅洛夫是個單身人,還不太老,多年來熱烈地愛著克拉索特金娜夫人,一年以前,曾有一次用畢恭畢敬的態度,陪著小心,戰戰兢兢地冒昧向她提出求婚,但是她一口回絕了,認為答應了就是對不起孩子,雖然也許從某些神秘的跡象上看來,達爾達涅洛夫甚至有理由可以幻想,這位溫柔美麗而過於堅貞的小寡婦並不十分討厭他。柯裏亞瘋狂的淘氣似乎打開了千年的冰河,達爾達涅洛夫的說情竟換來了有希望的暗示。固然希望還是遼遠的,但是達爾達涅洛夫本身就是純潔和體貼的典範,所以僅僅這一點暫時也就足以使他感到十分幸福了。他愛這個孩子,儘管他認為討孩子好是有失身分的,所以在課堂上對他毫不容情,要求嚴格。但柯裏亞對他也總是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功課預備得很好,成績是全班裏第二名,對達爾達涅洛夫態度冷淡,而且全班同學還堅信柯裏亞對世界史一門極為擅長,甚至可以“壓倒”達爾達涅洛夫本人。的確,有一次柯裏亞問他:“建立特洛伊的是什麼人?”達爾達涅洛夫只能泛泛地回答他是什麼民族,他們的活動和遷移,又講到時代的久遠和神話傳說等等,而對於建立特洛伊的究竟是什麼人,也就是說,究竟具體是誰,卻回答不出來,甚至認為這個問題有點無聊而不能成立。但是學生們卻深信是達爾達涅洛夫不知道誰建立了特洛伊城。柯裏亞是從父親留下的書櫥中保存的斯馬拉格多夫的書裏讀到過關于建立特洛伊的人們的歷史的。結果是甚至使全體孩子都發生了興趣:究竟是誰建立特洛伊的?但是克拉索特金不肯宣佈他的秘密,於是博學的名聲又不可動搖地落在他身上了。
在鐵路上的事件發生以後,柯裏亞對母親的關係有點變化。安娜·費多羅芙娜(克拉索特金的寡婦)得知她兒子那番事蹟以後,驚得幾乎發瘋。她犯了嚴重的歇斯底里病,連著幾天斷斷續續地發作,這一來把柯裏亞嚇壞了,他對她發出真心誠意的誓言,保證以後決不再犯這類的淘氣行為。他跪在神像面前起誓,而且按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要求,還向死去的父親起了誓。而這位“大丈夫氣概”的柯裏亞也不免“多情善感”而哭得象六歲的小孩。這一天母子兩人整天互相擁抱著,哭得渾身打顫。第二天柯裏亞一覺醒來,照舊“沒有感情”,但卻變得沈默、謙遜一些,也顯得更為嚴肅而且深思。固然在一個半月以後,他又於出了一件淘氣行為,甚至使本地的調解法官也知道了他的大名,但是這次淘氣行為已完全屬於另一類,甚至有點可笑而且愚蠢,而且後來查出來,這事也不是他自己做下的,他只是被牽連進去罷了。不過這還是等以後再說吧。母親繼續渾身戰慄,滿心痛苦,達爾達涅洛夫則隨著她的驚慌程度的加深,更加抱有了希望。應該說明的是柯裏亞早已看出和猜透了達爾達涅洛夫的這種心思,而且不用說,自然深為他的這種“多情善感”而瞧不起他;以前他甚至還曾在母親面前不客氣地表示過這種輕視的態度,隱約地對她暗示他明白達爾達涅洛夫要達到什麼目的。但是在發生了鐵路上的事件以後,他對這件事也改變了態度:絕不再做任何暗示,哪怕是極隱約的暗示,在母親面前談起達爾達涅洛夫來口氣也比較恭敬了,敏感的安娜·費多羅芙娜立刻感到了這一點,而且心中無限地感激,但是只要有一個什麼不相干的客人當著柯裏亞偶然說一句關於達爾達涅洛夫的話,她就會忽然臊得臉兒通紅,活象一朵玫瑰。遇到這種時候,柯裏亞會或者皺緊眉頭,望著窗外,或者細看自己的皮靴是不是開了口,或者厲聲大叫“彼列茲汪”!這是一隻長毛蓬鬆、滿身污穢的大狗,他在一個月以前忽然不知從哪里把它揀來弄到家裏,也不知為什麼嚴守秘密,藏在屋內,不讓任何同學看。他拼命擺佈它,教它學各種本領和把戲,把那只可憐的狗弄得每當他上學去不在家的時候就悲聲哀嗥,等他一回家,就又歡欣得尖叫,發瘋似的亂蹦亂跳,聽他指示,躺在地上裝死等等,一句話,做出一切教會它的花樣,而且還不是出於人的命令,而完全是出於它一時勃發的歡欣和感激之情。
順便說一句:我竟忘了提起,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就是被讀者已經熟悉的那個男孩伊留莎用鉛筆刀戳中大腿的那個小孩。伊留莎那次戳他是因為小學生們罵他的父親退職上尉斯涅吉遼夫為“樹皮擦子”而替他父親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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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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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在十一月裏一個冰天雪地寒風凜冽的早晨,男孩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呆在家裏。那天是星期日,沒有功課。已經打了十一點鐘,他有“一樁極緊要的事情”必須出門,但是全屋子裏只剩他一個人,所有那些年長的住客都為了一樁緊急而古怪的事情出門去了,所以只能由他來看守這所房子。寡婦克拉索特金娜的房子裏,除去她自己佔用的住所以外,隔著過道還有唯一的一套兩個小房間的住所,出租給一位醫生太太和她的兩個年幼的子女居住。這位醫生太太和安娜·費多羅芙娜同歲,是她的要好女友。醫生已在一年前離家,起初到奧連堡,以後又到了塔什干的什麼地方,已經有半年音信全無,假如不是同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友誼稍微沖淡一些這被遺棄的醫生太太的憂愁的話,她簡直會被這種憂愁弄得整天泡在淚水裏。但就好象她還不夠倒楣似的,竟又出了一件這樣的事,那就是昨天星期六的夜裏,醫生太太的唯一的女僕卡捷琳娜忽然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對她說自己明早就要養小孩子了。怎麼事先竟誰也沒發覺呢?這對大家來說簡直是一樁怪事。驚愕不置的醫生太太想最好趁時間還來得及,把卡捷琳娜送到本城一個專接這類生意的助產婆那裏去。因為她十分看重她的這個女僕,因此立刻實行這個計畫,親自送了她去,並且還留在她身邊。接著到了早晨克拉索特金太太不知怎地也感到必須給予友誼的關心和幫助,以便在這件事上代為求人辦事,幫忙作主。這樣,兩位太太都已出門,克拉索特金太太自家的女僕阿加菲亞又上市場去了,所以柯裏亞臨時成了沒人照管的“小寶寶”的保護人和看守人,這“小寶寶”就是醫生太太的男孩和女兒。柯裏亞並不怕看家,何況還有彼列茲汪在身邊,他吩咐它在前屋的長凳底下趴著,“不許動一動”。柯裏亞在屋裏踱著步,每次走進前屋的時候,它總要把腦袋抖一抖,討好地把尾巴朝地板上使勁地甩兩下,但可惜總沒聽到召喚的哨聲。柯裏亞威嚇地朝這可憐的狗看了一眼,它立刻又一動不動地作出聽話的僵臥姿勢。唯一使柯裏亞不安的就是那兩個“小寶寶”。他對於卡捷琳娜的意外事自然極為輕視,但是他對這兩個失去父親的小寶寶非常喜愛,已經把一本兒童讀物送給他們去看。大一點的女孩娜斯佳已經八歲,會讀書,較小的那個小寶寶,七歲的男孩柯斯佳,很愛聽娜斯佳給他讀書。自然,克拉索特金還可以和他們玩得更有趣些,比如讓他們並排站好,同他們作士兵的遊戲,或者跟他們滿屋子地捉迷藏。這事他以前做過好幾次,而且並不感到厭煩,以致有一次連他們班上也紛紛傳揚,說是克拉索特金在自己家裏和小房客做跑馬的遊戲,自己扮作一匹幫套的馬,歪著腦袋跳躍,但是克拉索特金驕傲地反駁這種責備,表示“在這年代”和年齡相仿的人們,和十三歲的小孩們作跑馬的遊戲的確丟臉,可是他是為“小寶寶”們作的,因為他愛他們,而對於他的感情誰也不應該加以過問。正因為這樣,所以這兩個“小寶寶”也很愛他。然而這一次卻沒有工夫遊戲。他有自己的一樁很重要的,甚至顯得有點神秘的事情等著去辦,但是時間不停地過去,可以把孩子交托給她的那個阿加菲亞竟還不肯從市場回來,他已經好幾次穿過過道,推開醫生太太家裏的門,關心地張望“小寶寶”們。他們正遵照他的吩咐,坐在那裏看書,每逢他一開門,就默默地對他張開嘴微笑,希望他走進來,做一點快樂、有趣的事。但是柯裏亞心裏正亂,沒有走進來。最後終於打了十一點鐘,他堅決徹底地下了決心,如果再過十分鐘,“該死的”阿加菲亞還不回來,他就不再等候,逕自出門了,自然先要對“小寶寶”們說好,叫他們在他不在家的時候不要害怕,不要淘氣,不要嚇得啼哭。他一邊想,一邊穿上有貓皮領子的冬天的棉大衣,然後把書包挎在肩上。不管他母親以前怎樣屢次懇求,讓他在“這麼大冷天”出門的時候一定要穿上套鞋,他走過外屋時,還是只輕蔑地看了它一眼,就只穿著皮靴走出去了。彼列茲汪看見他穿好衣裳,就使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神經質地扭動著整個身軀,甚至發出可憐的嗥叫。但是柯裏亞看見狗這樣迫不及待,認為哪怕只差一分鐘,也是違反紀律的,所以硬要它仍舊呆在長椅底下,直到開了通過道的門,這才突然吹了一下口哨。狗象發瘋似的跳了起來,興高采烈地沖出去跑在他前面。柯裏亞穿過過道時,開門看了看“小寶寶”們。兩人仍舊坐在小桌旁邊,但不再看書,卻在那裏熱烈地辯論。這兩個小孩時常互相辯論日常生活中各種使人興奮的問題,每次都是娜斯佳這位比較年長的占了上風;柯斯佳如果不同意她的看法,幾乎總是跑到柯裏亞·克拉索特金面前去上告,經他一判決,便成為兩造絕對的裁決。這一次“小寶寶”們的辯論有點使克拉索特金發生了興趣,他就站在門前聽著。小孩們看見他聽著,便更加熱烈地繼續爭辯起來。
“我永遠不相信,永遠不相信,”娜斯佳熱烈地叨嘮說,“小孩子是助產婦在菜園子的白菜地裏找來的。現在已經是冬天,不會再種白菜,所以助產婦也沒法給卡捷琳娜帶一個女兒來。”
“嘿!”柯裏亞不由得心裏暗笑了一聲。
“也許是這樣:她們是從別的什麼地方找來的,不過只帶給那些出嫁的女人。”
柯斯佳聚精會神地望著娜斯佳,用心地一邊聽一邊想著。
“娜斯佳,你真是傻瓜,”他終於堅定而不慌不忙地說,“卡捷琳娜既然沒有出嫁,怎麼會有小孩呢?”
娜斯佳十分激動起來。
“你一點也不明白,”她生氣地搶著說,“也許她有丈夫,不過關在監獄裏,所以她生孩子了。”
“她的丈夫難道真關在監獄裏麼?”凡事認真的柯斯佳一本正經地問。
“或許是這樣。”娜斯佳急忙打斷了他的話,完全拋開並且忘掉了她的第一個假定。“她沒有丈夫,這話你說得對,但是她想出嫁,所以開始想起她怎樣出嫁的事情來,一直想啊想啊,想來想去,結果沒有想出丈夫來,卻想出了一個孩子。”
“嗯,也許是這樣的,”完全被說服了的柯斯佳同意了,“可是你以前沒有說這個,叫我怎麼能知道呢。”
“喂,孩子們,”柯裏亞一邊跨進屋子,一邊說,“我看你們真是些危險的人哩!”
“彼列茲汪跟您一塊兒來了麼?”柯斯佳咧開嘴笑著,開始彈手指,召喚彼列茲汪。
“小寶寶們,我現在很為難,”克拉索特金鄭重地開始說,“你們應該幫我的忙,阿加菲亞准是摔斷了腿,因為直到現在還沒有來,這是沒錯的了。可我又必須出門去。你們可以放我走麼?”
孩子們擔心地互相看了一眼,咧開嘴笑著的臉上顯出了不安。然而他們還不十分明白要求他們的是什麼。
“我不在家,你們不淘氣麼?會不會爬到櫥櫃上面,摔折了腿?會不會嚇哭了?”
孩子們的臉上顯得十分煩惱。
“我可以給你們看一件小玩意,一個小銅炮,可以裝上真正的火藥開炮。”
孩子們的臉立刻開朗了。
“快把小炮拿來看。”滿臉喜色的柯斯佳說。
克拉索特金把手伸進書包,掏出一尊小銅炮,放在桌子上。
“‘拿來看’,‘拿來看’!你瞧,還安著輪子哩,”他把玩具在桌子上滾著,“還可以開炮。裝上鉛子,就放出去。”
“打得死人麼?”
“什麼人都打得死,只要瞄準了。”於是克拉索特金給他們說明哪兒裝火藥,哪兒裝鉛子,又給他們看象炮門似的小洞,並且說發射的時候炮身還會後座。小孩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聽著。特別使他們感到難以想像的是炮身竟會後座。
“您有火藥嗎?”娜斯佳問。
“有的。”
“那把火藥也拿給我們瞧瞧呀。”她帶著懇求的微笑說。克拉索特金又朝書包裏摸,掏出一個小瓶,裏面果然裝著一些真正的火藥,在一個紙包裏還有一些鉛子。他甚至打開小瓶,倒了一點火藥在手掌上。
“只是一定要留神火,要不會一下爆炸起來,把我們都炸死的。”克拉索特金為了加強渲染,還特地警告說。
孩子們懷著一種更增強了他們樂趣的敬畏心情細看著火藥。不過柯斯佳更喜歡的還是鉛子。
“鉛子不會燒起來麼?”他問。
“鉛子燒不起來。”
“送給我一點鉛子吧。”他用哀求的聲音說。
“鉛子可以送給你一點。拿去吧。不過在我沒有回來以前,不許給你媽媽看,要不然她會以為這是火藥,嚇得要死,把你們抽一頓的。”
“媽媽從來不用鞭子抽我們。”娜斯佳立刻說。
“我知道,我這麼說只是為了順口。你們本來決不應該騙媽媽,但是只有這一次——瞞到我回家以前吧。現在,小寶寶們,我可以出去麼?沒有我,不會嚇得哭麼?”
“我們——要哭——的。”柯斯佳拉長了聲音說,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我們要哭的,一定要哭的!”娜斯佳又膽怯地急忙附和著說。
“唉,孩子們,孩子們,你們這個年齡真叫人難辦啊!沒有法子,小家雀,只好陪著你們不知還要再呆多少時候。可時間呀,時間呀!”
“那您吩咐彼列茲汪裝死。”柯斯佳卡請求說。
“真沒有法子,只好找彼列茲汪幫忙。來,彼列茲汪!”於是柯裏亞開始對狗下命令,它就表演它所會的一切。這是一隻長毛狗,和尋常看家狗大小相同。毛色灰中帶紫。右眼是斜的,左耳上不知怎麼有個刀痕。它尖叫著,蹦跳著,聽從指使,用後腿走路,仰翻在地,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就象死了過去似的躺著。正在表演最後一手的時候,門開了,阿加菲亞出現在門口,這個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女僕胖胖的,四十多歲,一臉麻子,手裏拿著滿滿一籃買來的食品從市場上回來了。她站在那裏,左手捧著籃子,瞧起狗來。柯裏亞儘管等阿加菲亞等得那麼急,卻並沒有停止表演,仍讓彼列茲汪裝了一會兒死相,才向它吹了一聲口哨:狗跳起身來,因為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歡喜蹦跳不止。
“瞧這只狗!”阿加菲亞用教訓的口吻說。
“你這女人,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克拉索特金嚴厲地責問。
“女人麼?咦,你這個小東西!”
“小東西麼?”
“就是小東西。我晚了,關你什麼事?就算晚了,也是有原因。”阿加菲亞嘟囔著,在火爐旁邊張羅起來,但說話的口氣完全沒有什麼不滿意或者生氣的意味,相反地倒顯得很滿意,似乎有機會和快樂的小少爺鬥鬥嘴感到很高興。
“你聽著,你這輕浮的老太婆,”克拉索特金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邊說,“你能不能對我賭咒,用世界上一切神聖的東西再加別的不管什麼東西的名義對我賭咒,你在我離開的時候一定好生照看這兩個小寶寶?我要出門去。”
“我為什麼要對你賭咒?”阿加菲亞笑了起來,“本來我也會照看的。”
“不行,必須用你的靈魂永遠得救的名義賭咒。要不然我就不出去。”
“那你就不出去好了。這跟我有什麼相干。外邊冷極啦,你在家裏呆著吧。”
“小寶寶們,”柯裏亞對小孩子們說,“在我回家以前,這女人陪你們在一起,或者只等你們媽媽回來就行,因為按說她早已經該回來了。還有,她會給你們吃早飯的。你能給他們一點東西吃吧,阿加菲亞?”
“這倒行啊。”
“再見吧,小家雀們,我現在可以安心地出門了。至於你呢,大娘,”他走過阿加菲亞身邊時,鄭重其事地輕聲說,“我希望你不要象平常那麼老婆子嚼舌似地,對他們瞎說一些關於卡捷琳娜的傻話,你應該顧到小孩子的年齡。來,彼列茲汪!”
“去你的吧,”阿加菲亞真的生氣了,立刻反唇相譏說,“你這可笑的孩子!告訴你吧,你說這種話,自己就該先挨一頓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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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小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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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柯裏亞沒有聽見。他終於可以出門了,他走出大門,四面望望,聳了聳肩,說了聲:“好冷!”就一直順大街走去,然後向右拐,走進通市場的胡同。走到離市場最近的倒數第二所房子,他在大門前站住,從口袋裏掏出哨子,用力吹了一聲,似乎是發出約定的信號。他等候了不到一分鐘,大門裏忽然跳出一個臉蛋紅潤的十一歲光景的男孩來,他穿著暖和、清潔,甚至有點漂亮的小大衣。男孩名叫斯穆羅夫,在預備班裏讀書(柯裏亞·克拉索特金當時已經比他高兩班了),是個有錢的官員的兒子。他的父母大概因為克拉索特金是出名的膽大包天的淘氣鬼,不許斯穆羅夫跟他一起玩,所以他現在顯然是偷偷兒跑出來的。假如讀者還沒有忘記的話,兩個月以前隔著河溝向伊留莎扔石子的那群小孩裏就有這個斯穆羅夫,而且當時就是他把伊留莎的事情講給阿遼沙·卡拉馬佐夫聽的。
“我已經等您整整一個鐘頭了,克拉索特金。”斯穆羅夫用堅決的神氣說著。兩個小孩向廣場上走去。
“耽誤了一會兒,”克拉索特金回答說,“有點事情。你同我在一塊兒,不會挨揍麼?”
“得了吧,我怎麼會挨揍?彼列茲汪也帶來了麼?”
“帶著彼列茲汪!”
“你也把它帶到那邊去麼?”
“也把它帶去。”
“哎,要是是茹奇卡就好了。”
“茹奇卡是不可能的。茹奇卡已經不存在了。茹奇卡已經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哦,能不能這樣子,”斯穆羅夫突然站住了,“伊留莎不是說,茹奇卡也是長毛的,也是煙灰色的,和彼列茲汪一樣。能不能說它就是茹奇卡。也許他會相信的?”
“小同學,應該討厭說謊,這是第一層;即使做的是好事,也是這樣,這是第二層。主要的是,我希望你沒把我要去的事情說出去。”
“當然決不能說,這我還不明白?但是彼列茲汪安慰不了他。”斯穆羅夫歎了一口氣。“你知道,他的父親,那個‘樹皮擦子’上尉,對我們說今天他要送一隻小狗給他,真正的獒犬,黑鼻子;他以為這可以使伊留莎心裏痛快些,其實不見得吧?”
“他本人怎樣?伊留莎本人怎樣?”
“很糟糕,很糟糕!我想,他得的是癆病。他的神志很清楚,只是老喘氣,喘得很不好。有一次他要人家給他穿上靴子,帶他走一走,剛走了一步,就栽倒了。他說:‘唉,爸爸,我對你說過的,我這雙靴子原來就太壞。以前我穿著就不合適。’他以為他是因為那雙靴子才栽倒的,其實只是因為身子軟弱。他一星期也活不下去了。赫爾岑斯圖勃常去看病。現在他們又富了,他們有許多錢。”
“全是些騙子。”
“誰是騙子?”
“就是那些醫生,所有那些瞧病的江湖騙子,我說的是一切醫生,特別是這個醫生。我反對醫學。那全是一套毫無用處的東西。讓我自己去看看再說。可是你們為什麼幹出這種多愁善感的舉動來?你們大概是全班的人都去了吧?”
“不是全班,每次只有十個人去,每天總是這樣。這沒有什麼。”
“在這件事上使我最奇怪的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的舉動:他的哥哥明後天就要為了犯那麼大的罪受審判了,他反倒有時間同小孩們一起幹起這種多愁善感的事情來!”
“這根本說不上什麼多愁善感。你自己現在不也要去和伊留莎講和麼?”
“講和?可笑的說法。而且我也不許任何人來分析我的行為。”
“可是伊留莎看見你會多麼高興啊!他聯想都想不到你會去的。你為什麼,為什麼那麼長時間一直不願意去呢?”斯穆羅夫突然熱烈地大聲說。
“親愛的孩子,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我是自動去的,因為我自己要去,而你們大家都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拉去的,這就大不相同了。而且你怎麼料得定,也許我根本不是去講和的呢?真是糊塗的說法。”
“並不見得是卡拉馬佐夫,並不是他。完全是我們自己要去,自然最初是同卡拉馬佐夫一塊兒去的,而且一點也沒有什麼,一點也沒有弄出什麼蠢事來。起初一個人去,後來另一個也去了。他父親十分歡迎我們。你知道,如果伊留莎一死,他簡直要發瘋。他看出伊留莎會死的。他看見我們同伊留莎講和,高興極了。伊留莎時常問起你,卻沒多說什麼話。問一下,就不再說了。他父親會發瘋或者上吊的。他以前就曾瘋瘋癲癲過。你知道,他是一個正派人,當時是鬧了點誤會。這全是那個打他的殺父兇手的錯處。”
“不過卡拉馬佐夫我始終覺得是一個謎。我早就可以和他認識了,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我喜歡保持點傲氣。而且我對他有一種看法,還需要瞭解瞭解,弄弄清楚。”
柯裏亞神氣活現地沈默不響了,斯穆羅夫也不作聲。斯穆羅夫顯然很崇拜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和他處於平等的地位是連想也不敢想的。現在他感到極大的興趣,因為柯裏亞說他是“自動去的”,既然這樣,那麼柯裏亞現在,而且偏偏是今天忽然要去,那一定有什麼啞謎在裏面。他們在市場上走著。這時候那裏停著許多外來的大車,還有許多趕來賣的家禽。一些城裏的女人在棚裏出賣麵包圈、棉線等物。在我們的小城裏,這種星期天的市場大家淳樸地管它叫集市。這種集市每年有很多次。彼列茲汪心情十分愉快地跑著,不斷地東嗅嗅西聞聞。它和別的狗相遇時,總是特別高興按照狗的規矩,渾身上下互相聞個夠。
“我喜歡觀察現實世界,斯穆羅夫,”柯裏亞忽然說,“你注意到沒有,狗相遇以後,總要互相聞來聞去!在這件事上它們之間一定有一種共同的自然法則。”
“是的,一種很可笑的法則。”
“並不可笑,你這話說得不對。不管人抱著他們的偏見怎麼看法,自然界裏是沒有一點可笑的地方的。假如狗會議論和批評,那它們一定會覺得在它們的主子——人類相互的社會關係裏有同樣多的它們認為可笑的東西,——也許更多得多都很難說;我要引用這話,是因為我深信我們的蠢事要多得多。這是拉基金的見解,一個很有意思的見解。我是社會主義者,斯穆羅夫。”
“可社會主義者是什麼?”斯穆羅夫問道。
“那就是要大家平等,財產公有,沒有婚姻,宗教和一切法律都隨大家的便,此外還有別的許多主張。你還沒有長大到能夠明白這些,你還早。可是好冷呀。”
“是的,零下十二度。剛才我父親看過寒暑表。”
“你注意到沒有,斯穆羅夫,在深冬季節,雖然到零下十五度,甚至十八度,好象也並不很冷,並不比現在初冬的時候,就象現在這樣,突然來了霜凍,只有零下十二度,雪還很少的時候那麼冷。這就是說人們還沒有習慣。人們在一切事情上都憑習慣,甚至在國家大事和<敏感詞>方面也都這樣。習慣是主要的動力。可是這農民的樣子真可笑。”
柯裏亞指著一個身材高大,面貌善良,穿著皮襖的農民,正在大車旁邊冷得不住拍打戴著無指手套的手。淺褐色的長須凍得掛上了一層白霜。
“莊稼佬的鬍子結冰了!”柯裏亞經過他身旁的時候,故意尋事似的大聲嚷著。
“鬍子結冰的人多著哩。”農民不慌不忙教訓他似的回答。
“你別惹他。”斯穆羅夫說。
“不要緊,他不會生氣,他是好人。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
“你難道真是馬特維麼?”
“馬特維。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是隨便猜的。”
“你瞧你。你是學生吧?”
“學生。”
“老師打你麼?”
“並不怎樣,有時也免不了。”
“痛不痛?”
“那還用說。”
“唉,這生活呀!”農民真誠地歎了一口氣說。
“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吧。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夥子,跟你說吧。”兩個少年向前走去。
“這是個很好的農民,”柯裏亞對斯穆羅夫說,“我愛同鄉下人說話,總喜歡對他們抱著公平的態度。”
“為什麼你對他撒謊,說我們這裏有挨打的事?”斯穆羅夫問。
“該使他安心呀!”
“這怎麼會使他安心呢?”
“跟你說,斯穆羅夫,我最不喜歡人家不能一下就明白,老是刨根究底地問。有的人是簡直沒法給他們講清楚的。在鄉下人的頭腦裏,學生總是挨打而且應該挨打的。不挨打,那還算什麼學生?我要是突然對他說我們並不挨打,他聽了就會不痛快的。不過你不會懂得這些事。同鄉下人應該會說話。”
“不過請你不要惹火他們,要不然又要出亂子,象上次那只鵝的事情。”
“你怕什麼?”
“你不要笑,柯裏亞,我真害怕。我父親很生氣。他嚴禁我和你一塊兒出門。”
“你不要擔心,這一次不會出什麼事情的。你好呀,娜塔莎。”他對棚子裏的一個女商販招呼說。
“我怎麼成了娜塔莎,我叫瑪麗亞。”女商販嚷著回答。這是個年紀還不算老的女人。
“你是瑪麗亞,那也好,再見吧。”
“哎喲,你這小調皮!腦袋離地還不高哩,就要來這手!”
“我沒工夫,我沒工夫跟你一塊聊,下個星期再聽你說吧。”柯裏亞揮著手,好象不是他去糾纏她,倒是她跟他糾纏似的。
“下個星期我有什麼跟你說的?是你自己找上來,又不是我,你這淘氣鬼,”瑪麗亞大叫大嚷著,“應該揍你一頓才是哩,是的,你是個有名的搗亂鬼!”
在瑪麗亞旁邊攤子上做生意的許多女販中間傳出了一陣笑聲,忽然從鋪子門前的拱廊下冷不防地跳出一個怒氣衝衝的人來,有點象譜子裏的夥計,但不是城裏的商人,而是外來的。他穿著長襟的藍外褂,戴著鴨舌帽,年紀還輕,一頭深褐色的捲髮,一張蒼白而有麻點的長臉。他帶著一種傻裏傻氣的激動神氣,立刻舉拳威嚇起柯裏亞來。
“我知道你的,”他怒衝衝地喊道,“我知道你的!”
柯裏亞定睛望了他一會。他怎麼也記不起來什麼時候同這人發生過衝突了。不過他在街上跟人衝突的事還少麼,當然不能全都記得。
“你知道麼?”他譏笑地問他。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的!”小市民象傻子似的反復說。
“那就更好。我沒有工夫,再見吧!”
“你搗什麼亂?”小市民嚷道。“你是不是又來搗亂了?我知道你的!是不是又來搗亂了!”
“我搗亂,老兄,也不關你的事。”柯裏亞站住了說,繼續打量他。
“怎麼不是我的事?”
“自然不是你的事。”
“那麼是誰的事?誰的事?究竟是誰的事?”
“眼前,老兄,這是特裏豐·尼基季奇的事,不是你的事。”
“哪一個特裏豐·尼基季奇呀?”那漢子盯著柯裏亞,雖然還是那樣暴躁,卻露出傻子似的驚訝的神情。柯裏亞傲慢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到升天教堂去過沒有?”他忽然用堅決嚴厲的口氣問他。
“到哪個升天教堂?為什麼?不,沒去過。”那漢子有點弄楞了。
“薩巴涅耶夫你認識麼?”柯裏亞繼續用更加堅決嚴厲的口氣問。
“你說哪個薩巴涅耶夫?我,我不認識。”
“哦,既然這樣,那就去你的吧!”柯裏亞突然不客氣地說,猛然向右一轉身,快步地管自己往前走去,似乎再也不屑和那個連薩巴涅耶夫都不認識的蠢材說話。
“喂,你站住!什麼薩巴涅耶夫?”漢子清醒過來,又變得火氣十足地。“他說的是什麼?”他突然轉向女商販們說,傻呵呵地望著她們。
女商販哈哈大笑起來了。
“真是個古怪孩子。”有一個女人說。
“他說的是什麼,什麼薩巴涅耶夫?”漢子還是氣衝衝揮著右手反復地問。
“這想來是說在庫茲米喬夫那裏幹活的那個薩巴涅耶夫,想來大概就是說他。”一個女人突然猜想到。
漢子迷惑不解地瞪著她。
“庫茲米喬夫那裏麼?”另一個女人重複了一句。“他怎麼叫特裏豐?他叫庫茲馬,不叫特裏豐。那個小夥子說的是特裏豐·尼基季奇,看來,並不是說他。”
“他不叫特裏豐,他不是姓薩巴涅耶夫,他是姓齊若夫。”第三個女人忽然介面說,她原來一直一聲不響,一本正經地在聽他們說話。“他的名字叫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
“他是姓齊若夫。”第四個女人堅決地證明說。
弄得莫名其妙的漢子一會兒瞧瞧這個女人,一會兒瞧瞧那個女人。
“可他為什麼這樣問,他問這話幹麼,請問諸位好心人!”他幾乎絕望地喊著。“‘薩巴涅耶夫你認識麼?’鬼知道薩巴涅耶夫是個什麼人!”
“你這缺心眼的,對你說不是薩巴涅耶夫,是齊若夫,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一個女販向他大聲呵叱道。
“什麼齊若夫?什麼人?你既然知道他,你快說。”
“高高個子,流鼻涕的,夏天常坐在市場上。”
“可你那齊若夫跟我有什麼關係,好人們?”
“我怎麼知道齊若夫跟你有什麼關係。”
“誰知道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另一個女人介面說,“既然你這麼瞎嚷嚷,你自己總該知道你想要拿他幹嗎。他是對你說的,不是對我們說,你這傻瓜。你真的不知道麼?”
“誰啊?”
“齊若夫。”
“讓鬼把齊若夫和你都抓去吧!我要揍他一頓!他耍笑我!”
“你想揍齊若夫麼?也許他會來揍你哩!你是一個傻子,告訴你吧!”
“不是齊若夫,不是齊若夫,你這沒安好心的壞女人,我要揍那個小孩!把他抓來,把他抓來,他耍笑我哩!”
女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柯裏亞已經臉上帶著勝利的神情走得很遠了。斯穆羅夫在他身旁走著,不住回頭瞧著遠處這群正在吵吵嚷嚷的人。他也覺得很快樂,雖然心裏還在擔心,不要跟著柯裏亞鬧出亂子來。
“你問他哪一個薩巴涅耶夫?”他問柯裏亞,其實他已經猜得出他會回答什麼。
“我哪里知道是哪一個?現在他們會在一塊吵嚷到晚上了。我喜歡把社會上各個階層裏的傻子們撩得吵嚷起來。這裏還站著一個傻瓜,就是這個莊稼佬。你要知道,人家說:‘再沒有比愚蠢的法國人更蠢的了’,但是俄國人的臉上也常常露出蠢相來。瞧這個莊稼佬臉上不也充分顯露出他是一個傻子麼?”
“放過他吧,柯裏亞,我們走我們的得了。”
“我怎麼也不願意放過去,我現在就幹。喂,你好呀,鄉下人。”
一個身強力壯的農民正慢吞吞地走過來,生著一張樸實的圓臉,鬍鬚斑白,大概已經喝了點酒。他抬起頭來,看了小夥子一眼。
“你好,你不是開玩笑吧!”他不慌不忙地回答。
“要是開玩笑又怎麼樣呢?”柯裏亞笑了起來。
“要是開玩笑那就開吧,上帝保佑你。不要緊,這是可以的。開開玩笑總是有的。”
“對不起,老兄,我確實是在開玩笑。”
“上帝會饒恕你的。”
“你自己饒恕麼?”
“我完全饒恕。你走吧。”
“你瞧,你呀,你大概是個聰明的鄉下人。”
“比你聰明些。”農民出乎意料之外地,還是一本正經地回答。
“不見得吧。”柯裏亞有點愕然了。
“我說得很對。”
“也許是這樣。”
“是的,老弟。”
“再見吧,鄉下人。”
“再見吧。”
“鄉下人也有各種各樣的,”柯裏亞沈默了一會以後,對斯穆羅夫說,“我哪里知道會碰上聰明人。我總是高興承認鄉下人的聰明的。”
遠處教堂的鍾打了十一點半。男孩們加緊了腳步。到斯涅吉遼夫上尉家剩下的很長一截路他們走得很快,差不多話也不說。來到離那所房子有二十步遠時,柯裏亞站住了,吩咐斯穆羅夫先進去,叫卡拉馬佐夫出來。
“應該先嗅一下。”他對斯穆羅夫說。
“為什麼叫他出來,”斯穆羅夫不以為然地說,“你就這樣進去,他們會非常非常歡迎你的。幹嗎要在冰天雪地裏認識新朋友呢?”
“我為什麼要叫他到達外面雪地裏來我自然知道。”柯裏亞用專制的口氣斷然地說(他最喜歡這樣對付這些“小孩們”),斯穆羅夫便連忙跑去執行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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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3 01:0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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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茹奇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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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裏亞臉上一本正經,斜靠在圍牆上面,等候阿遼沙出來。是的,他早就想同他相見了。他聽那些男孩子說過不少關於他的話,但直到現在為止,在人家向他講起他的時候,他總是表面顯出一副冷淡輕視的神色,甚至在聽完別人所講的那些事情後,還對阿遼沙“批評”一番。但是心底裏他卻非常非常想和他結識,因為在他所聽到的關於阿遼沙的一切情況裏,都有某種令人產生好感的吸引人的東西。因此,現在的時刻是極為重要的:首先應該不丟面子,顯示出有獨立性;“要不然他覺得我只有十三歲,會把我和這些小孩一樣看待的。他跟這些孩子在一塊混有什麼意思?等我和他熟悉以後我要問他。可是氣人的是我的個子這麼矮。圖濟科夫比我歲數小,但是高半個腦袋。不過我的臉是聰明的;我不漂亮,我知道我的臉難看,但是聰明。另外,也應該不過分真情流露,假如一下子就和他擁抱起來,他要以為……假使被他看不起,那是多丟人!……”
柯裏亞的心裏很慌亂,努力作出瀟灑獨立的姿態。特別使他煩惱的是他的矮小的身材,——與其說是他那“難看”的臉,不如說是他的身材。他在家裏牆角落上,從去年起就用鉛筆畫好了一道表示他的身高的線,從此以後,每隔兩個月就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比量一下,看長了多少。但是實在令人悲歎!他長得太慢,有時簡直使他感到絕望。至於臉,其實並不太“難看”,相反地,還相當招人喜歡,白淨,秀氣,有點雀斑。不大而極機靈的灰眼珠勇敢地看人,時常顯得很富於情感。顴骨寬寬的,小嘴的嘴唇不很厚,卻很紅,鼻子很小,明顯是翹起的:“我是翹鼻子,完全是個翹鼻子!”柯裏亞照鏡子時總是這樣嘟嘟囔囔,帶著懊惱的心情離開鏡子。“臉也不見得聰明吧?”他有時甚至對於這層也疑惑起來。但是不要以為對於面貌和身材的關心會佔據他整個心靈。相反地,他在照鏡子的時候無論怎樣心裏發狠難熬, 但卻很快就會忘記, 甚至很長時間都不再記得,他對自己的事業下斷語說:“要把自己完全獻給理想和實際生活。”
阿遼沙很快就出來了,急忙地向柯裏亞跟前走來。還在幾步以外,柯裏亞就看出阿遼沙似乎一臉高興的神色。“難道真是喜歡我麼?”柯裏亞愉快地想著。說到這裏我們要順便提一提,阿遼沙自從前文我們把他擱下的時候起已經改變得很多:他脫下了修道服,現在常穿著一身裁制得很好的常禮服,一頂細軟的圓盆帽,頭髮也剪得短短的。這一切把他修飾得十分漂亮,顯得完全是一個美男子。他的俊秀的臉總帶著快樂的神氣,但是這快樂是溫柔而恬靜的。使柯裏亞驚訝的是阿遼沙就穿著坐在屋裏時的衣服出來見他,沒有戴帽子,顯然是急忙跑來的。他一見面就馬上向著柯裏亞伸出手來。
“您到底來了,我們大家多麼盼著您來呀。”
“有一點原因,您立刻就會知道的。不管這麼說,我很喜歡同您認識。我早就在等候機會,還聽到許多關於您的話。”柯裏亞喃喃地說,呼吸有點急促。
“就不是這樣我同您也早就該互相認識了,我也聽到過許多關於您的話,但是您一直遲遲不到這裏來。”
“請您說一說,這裏的情形怎麼樣?”
“伊留莎的病很不好,他一定快要死了。”
“您說什麼?卡拉馬佐夫,您必須同意,醫學是卑鄙的東西!”柯裏亞激烈地叫了起來。
“伊留莎時常提起您,時常提起的,您知道,他甚至在夢中說胡話的時候還提起您。可見過去您在他心目中是很寶貴的,很寶貴的,……在那件事情……動刀子的事情以前。這裏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請問,這是您的狗麼?”
“是我的。名叫彼列茲汪。”
“不是茹奇卡麼?”阿遼沙同情地看著柯裏亞的眼睛。“那只狗從此就失蹤了?”
“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想找到茹奇卡,我都聽說了。”柯裏亞神秘地笑了一笑。“您聽著,卡拉馬佐夫,我要把一切情況對您說說明白,我主要是為這事而來的,也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叫您出來,在走進去以前,預先對您說明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他興奮地開始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伊留莎在春天進了預備班。大家都知道,我們學校的預備班淨是些小孩子們。他們立刻欺侮起伊留莎來。我比他高兩班,所以自然只站在旁邊遠遠地看著他們。我看出,這孩子很小很弱,但卻決不肯服輸,甚至還敢同他們打架,氣昂昂地,小眼珠冒著火。我喜歡人們這樣。但是他們卻為了這個更加欺侮他。主要的是因為他穿的大衣很壞,褲子短得吊起著,皮靴上全裂了口。他們就因為這個侮辱他。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於是立刻出頭幫他忙,好好教訓了他們一頓。我雖然揍他們,但是他們崇拜我,您知道不知道,卡拉馬佐夫?”柯裏亞帶著炫耀的神氣誇口說。“我一向是愛小孩的。眼下我家裏就有兩隻小‘家雀’騎在我的脖子上,甚至今天還耽誤了我許多時候。就這樣,伊留莎後來就歸我保護,沒人再打他了。我知道,他是一個驕傲的小孩,這一點我可以對您說,他是驕傲的,但是結果竟象奴隸般對我忠心,執行我的一切命令,象服從上帝似的聽從我的話,還模仿起我來。在課間休息時立刻來找我,我同他一塊兒走來走去。星期日也是這樣。我們的中學裏每逢有年紀大的學生同小孩要好的時候,大家會加以嘲笑,但這是偏見。我高興這樣做,管它幹嗎,不對麼?我教他讀書,啟發他的腦筋,——請問:既然我喜歡他,為什麼我不能教導他呢?卡拉馬佐夫,您不是也同這些小傢伙們很要好麼?那就是說您想感化少年,教導他們,作些對他們有幫助的事情,對不對?說實話,我聽到您有這樣一種性格,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不過還是講正事吧:我看出這孩子身上越來越滋長出一種溫情脈脈、多愁善感的脾氣,可是您知道,我卻跟那種牛犢般的溫柔勁勢不兩立,從我生下來就是這樣。此外還有矛盾:他很驕傲,卻奴隸般對我忠誠,但儘管奴隸般忠誠,卻忽然會瞪起眼睛,甚至不願贊成我的話,爭論不休,火冒三丈。我有時說出各種想法,他並不是不贊成,看得出,他是對我本身反抗,因為我用冷淡對待他的溫柔。為了鍛煉他,他越溫柔,我越冷淡,故意這樣做,這是我的信念。我的用意是要訓練他的性格,弄得堅強一些,把他培養成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您大概一聽就會明白我的意思的。突然間,我看出他一連三天心裏苦惱,怏怏不樂,但已經不是為了渴望溫柔,而是為了另外的什麼更高、更強烈的東西。我心想,出了什麼悲劇吧?我竭力盤問他,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不知怎麼和當時還活著的已故令尊大人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認識了,那傢伙給這傻子出了一個壞主意,一個野蠻的主意,卑鄙的主意,——就是拿一塊軟心的麵包,裏面插上一個大頭針,扔給看家狗吃,而且要扔給那餓得連嚼也不嚼就吞下去的狗吃,以後看它會怎麼樣。他們當時預備好了這麼一塊東西,就扔給了現在大家都在議論的那只長毛狗茹奇卡吃。它是一家院裏的看院狗,那一家根本沒人喂它,它只好整天迎風嗥叫。(您喜歡聽這種愚蠢的狗叫麼,卡拉馬佐夫?我簡直受不了。)它當時跑過來,一口吞了下去,就身子打轉,狂叫起來,接著就拼命地跑了,一邊跑,一邊叫,從此就失蹤了。——這是伊留莎親自對我講的。他一面對我坦白, 一面不停地哭著, 擁抱我,全身哆嗦著反復地說著這樣一句話:‘一邊跑,一邊叫,一邊跑,一邊叫。’那種景象真把他嚇壞了。我看出,他的良心受了譴責。我把這事看得很嚴重。尤其是因為為了以前的種種事情我早就想教訓教訓他了,所以說實話,我當時耍了個狡猾的手腕,假裝比實際更加生氣似的。我說:‘你做了一樁下流事,你是個壞蛋,我自然不會給你說出去,但是我要暫時同你斷絕關係。等我好好考慮過後,再叫斯穆羅夫(就是今天同我一塊兒來的那個孩子,他永遠是對我十分忠實的)來通知你,是繼續同你做朋友呢,還是永遠拋棄你,把你當作混蛋看待。’這使他十分震驚。說實話,我當時就感到也許對他太嚴厲了,但是有什麼辦法,當時我是這樣想的。過了一天,我派斯穆羅夫轉告他,我以後跟他‘不再說話’,我們這裏兩個同學絕交的時候,總是這樣說的。實際上我心裏只是想用這個來考驗他幾天,等看到他懺悔了,再向他伸出手去。這是我打好了的主意。但是結果您猜怎麼著:他聽到斯穆羅夫的話,忽然瞪起眼睛,嚷道:‘請你轉告克拉索特金,我現在要把帶針的麵包扔給所有的狗吃,所有的,所有的!’我心想:‘居然犯起性子來了,應該想法清除它。’我就對他表示徹底的輕蔑,每逢碰見的時候不是扭身不理,就是嘲諷地冷笑。不久忽然又發生了他父親的那件事,就是那個‘樹皮擦子’,您記得麼?您要知道,他就這樣已經眼看要大發脾氣了,因為孩子們看見我和他絕交,就攻擊他,‘樹皮擦子呀,樹皮擦子呀’地直逗他。這樣他們之間不久就開了仗,我對這事感到十分遺憾,因為他有一次大概被揍得很厲害。有一回,大家剛下課出來,他在院子裏一個人向大家撲去,我恰巧站在十步以外看著他。我可以賭咒,我不記得我當時笑過他,正相反,我當時十分、十分地可憐他起來,眼看再過一會兒就要跑過去幫他的忙了,這時他突然遇到我的眼光,我不知道他究竟產生了什麼錯覺,但是他竟摸出一把鉛筆刀朝我撲來,一刀戳在我的大腿上,就戳在這兒,右腿上。我動也不動,說實話,我有時是很勇敢的,卡拉馬佐夫,我只是露出輕蔑的神色,眼光中似乎在對他說:‘為了報答我對你的友誼,你還要再戳一下麼?我可以使你滿足。’但是他並沒紮第二下,他受不住,自己害怕了,把刀子扔掉,哭出聲來,跑了。我自然沒去告發他,叫大家也不要作聲,免得傳到學校當局那裏,甚至對母親也在傷好以後才說出來,再說那傷也算不了什麼,只擦破了一點皮。以後我聽說就在那一天,他亂扔石塊,還把您的手指咬傷了。但是您要明白,他當時是處在一種什麼境況啊!有什麼辦法,我做了極愚蠢的事:他有病的時候,我沒有前去饒恕他,——就是說,去和他和解,現在真感到後悔。但是我另有目的。這件事整個前前後後就是這樣,……只不過我的行為大概很愚蠢。……”
“啊,真可惜,”阿遼沙激動地喊道,“我以前不知道您同他有這種關係,要不然我早就會到您那裏去,求您同我一起去看他。您相信不相信,他在病中,發燒說胡話的時候還老念叨您的名字。我竟不知道他這樣重視您的友誼。難道說,難道說,您竟沒有找到茹奇卡麼?他的父親和所有的孩子找遍了全城。您相信不相信,他生病的時候有三次當我的面含著眼淚對他父親反復地說:‘爸爸,我生病是因為我弄死了茹奇卡,這是上帝懲罰我。’無論如何也扭轉不了這個念頭!假如現在能把這只茹奇卡找到,給他看一看,它並沒有死,還活著,大概他會高興得復活過來的。我們大家都對您抱著希望哩。”
“請問:你們為什麼希望我能找到茹奇卡,為什麼偏偏我能找到呢?”柯裏亞問,露出非常好奇的樣子,“為什麼你們偏偏指望我,而不指望別人呢?”
“聽說你可以找到它,而且一找到就會送到這裏來。斯穆羅夫就說過這類話。主要的是,我們盡力使他相信茹奇卡還活著,有人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它。孩子們不知從哪里給他弄來了一隻活兔,他剛看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就請他們把它放到野外去。我們就照他的意思做了。方才他父親剛回來,給他帶來一隻小獒犬,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想借此使他得到安慰,可是結果好象更壞。……”
“再請問您一件事,卡拉馬佐夫:他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他,但是據您的判斷,他是什麼樣的人?小丑?裝瘋賣傻?”
“哦,不是的,有一種人有著很深的感情,但是卻因為某種原因受到了壓抑。他們的小丑行為就仿佛是對人們的狠狠的嘲諷,因為他們對這些人長期低聲下氣,不敢當面說實話。克拉索特金,您要相信,這類的小丑行為有時是很可悲的。他現在把一切,把世上所有的一切,全寄託在伊留莎身上了。伊留莎一死,他不是傷心得發瘋,就是自殺。我現在看著他,幾乎深信這一點!”
“我明白您的意思,卡拉馬佐夫,我看出您是懂得人心的。”柯裏亞熱誠地補充說。
“我一看見您帶了狗來,還以為您是把那只茹奇卡領來了哩。”
“別忙,卡拉馬佐夫,也許我們真會找到它的。不過這只狗是彼列茲汪。我現在放它進屋去,也許會使伊留莎比看到小獒犬高興些。您等一等,卡拉馬佐夫,您立刻會看出一點什麼來的。哎,真是要命,我為什麼老把您拖住在這兒呀!”柯裏亞忽然著急地喊了起來,“天這樣冷,您光穿著一件便服站在外面,我還老拖住您;您瞧,您瞧,我真是自私的人!我們全是些自私的人,卡拉馬佐夫!”
“您不要著急,天雖然冷,我是不大會著涼的。不過我們還是進去吧。順便請問大名,我知道您叫柯裏亞,但是全名叫什麼呢?”
“叫尼古拉,叫尼古拉·伊凡諾維奇·克拉索特金,或者象人們打著官腔稱呼那樣,是克拉索特金少爺。”柯裏亞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但忽然補充說:
“我當然恨我的‘尼古拉’這個名字。”
“為什麼?”
“俗氣,還有官氣。……”
“您今年十三歲麼?”阿遼沙問。
“十三歲多了,過兩星期就是十四歲,很快的。我先向您坦白一個弱點,卡拉馬佐夫,這是只在您的面前說,好讓您在初次跟我結識時就馬上看出我的整個天性來:我最恨人家問我的歲數,恨得最厲害,……還有……比方說,有人糟蹋我,說我在上星期同預備班的學生們做強盜的遊戲。我做遊戲是不假,但是說我為自己而遊戲,為了自己找愉快,這根本就是糟蹋人。我有理由認為這話已經傳到您的耳朵裏去了,但是我做遊戲並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那些小孩們才做遊戲的,因為他們沒有我就什麼也想不出來。我們這裏總是傳播一些無聊的話。我可以對您說,這是一個造謠的城市。”
“即使是為了自己找快樂而做遊戲,又有什麼關係呢?”
“嗯,為了自己……可是您總不至於做跑馬的遊戲吧?”
“您應該這樣想一下,”阿遼沙微笑著說,“比方說,大人們常上戲院裏去,但是在戲院裏演出的也都是各種英雄的冒險故事,有時也有強盜和戰爭,——難道這不是只不過方式不同,實質卻一樣的麼?學生們在課間休息時做戰爭的遊戲,或者做強盜的遊戲,這也正是萌芽狀態的藝術,是年輕的心靈中正在開始誕生的對藝術的需要,這類遊戲有時編得甚至比戲院裏的表演還好些,只有一點區別,就是人們上戲院去看演員表演,而在這裏,少年人自己就是演員。不過,這恰恰只顯得自然。”
“您以為這樣嗎?這是您深信不疑的看法麼?”柯裏亞凝視著他說。“您知道,您說出了一個十分有意思的看法;我要回家去,把這個問題好好琢磨一下。說實話,我早就估計到我能從您這裏學到一點什麼。我是來跟您學習的,卡拉馬佐夫。”柯裏亞用誠摯而熱情洋溢的口氣最後說。
“我也跟您學習。”阿遼沙微笑著說,緊緊地握握他的手。柯裏亞很滿意阿遼沙。使他驚奇的是阿遼沙完全平等待他,和他說話象和“真正的大人”說話一樣。
“我現在要給您表演一出戲,卡拉馬佐夫,也是一場舞臺表演,”他神經質地笑著說,“我是為這件事來的。”
“先到左邊房東那裏去,你的同學們都把大衣放在那裏,因為屋裏又擠,又熱。”
“哦,我只呆一會兒,我可以穿著大衣進去坐一下。叫彼列茲汪先留在過道裏裝死不許動:‘噓,彼列茲汪,你躺下,死過去!’——你瞧,它就裝著死過去了。我先走進去,觀察一下情況,然後,到了必要的時候,就打個口哨:‘噓,彼列茲汪’——您瞧,他會立刻象瘋子似的飛跑進來。只有一件,斯穆羅夫可不要忘記到時候開開門。讓我來佈置一下,您就可以看到一出好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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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3 01:0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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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在伊留莎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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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住著我們所知道的退伍上尉斯涅吉遼夫一家的那間我們已經熟悉的屋子裏,這時因為人很多,又悶又擠。有幾個男孩子坐在伊留莎床邊,他們雖然也都象斯穆羅夫一樣,會極口否認是阿遼沙把他們領來和伊留莎言歸於好的,但是事實卻確是這樣。他對於這件事情的全部藝術就在於他把他們一個個陸續領來和伊留莎和解,毫不渲染那套“牛犢般的溫情”,卻似乎完全不是有意這樣做,而是出於偶然的。這大大地緩和了伊留莎的悲哀。他看見所有這些以前都是他的死對頭的男孩們,對他顯示那樣近乎溫柔的友誼和同情,很為感動。只有克拉索特金一人沒有來。這象一塊大石頭似的壓在他的心上。在伊留莎的痛心的回憶裏,如果說有什麼最痛心的事,那就是和他原來唯一的知己和保護人克拉索特金鬧翻,竟用刀子刺了他這件事。首先來和伊留莎和解的聰明的男孩斯穆羅夫也是這樣想的。但當他婉轉地告訴克拉索特金,說阿遼沙“有一件事”想要來找他的時候,克拉索特金立刻打斷並且堵住了他的口,叫他馬上去轉告“卡拉馬佐夫”,說他自己知道應該怎麼辦,不想聽任何人的勸告,如果想去見病人,那麼自己知道在什麼時候前去,因為他“自有打算”。這還是這個星期日以前兩星期的事。因此阿遼沙沒有按原來的想法自動前去。但他一方面雖在等候,一方面仍舊曾兩次打發斯穆羅夫到克拉索特金那裏去。可是克拉索特金兩次都以極不耐煩的、斷然的拒絕作答,叫斯穆羅夫向阿遼沙轉達,如果阿遼沙自己前來,那他決定永遠不去見伊留莎,請他不要再來麻煩了。甚至直到最後一天,斯穆羅夫也不知道柯裏亞決定要在今天早晨到伊留莎家去,只在頭一天晚上,柯裏亞和斯穆羅夫作別的時候,才突如其來地斷然告訴他,讓他明天早晨在家裏等他,因為他要同他一起去斯涅吉遼夫家,但是不許他把這消息通知任何人,因為他想出人不意地前去。斯穆羅夫聽從了他的話。至於斯穆羅夫所以產生克拉索特金會把失蹤的茹奇卡帶來的幻想, 那是根據克拉索特金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 他說:“他們全是笨驢,既然那只狗還活著,怎麼會找不到它。”但當斯穆羅夫找個機會畏怯地暗示了一下自己關於狗的猜想時,他突然大發脾氣地說:“我自己有我的彼列茲汪,還要到全城去找別人家的狗,難道瘋了麼?而且一隻狗吃了大頭針,還能幻想它活在世上麼?那是牛犢的溫情,沒有別的!”
伊留莎那時已有兩星期沒有下過他在屋角上神像旁的那張小床了。就從他和阿遼沙相遇,咬了他的手指頭以後,他就沒有去上過課。他從那天起就得了病,不過頭一個月裏還能偶然起床,在屋裏和過道上稍稍走幾步。後來就完全沒有力氣了,沒有父親的幫助竟不能動一動。父親為他膽戰心驚,甚至滴酒不喝了,生怕他的孩子會死了,擔憂得幾乎發狂。他時常,尤其在攙扶著孩子在屋裏走幾步重又把他放在床上以後,會忽然跑到過道上的暗角落裏,頭頂著牆,嗚咽出聲,渾身戰慄地痛哭起來,盡力壓低聲音,不讓伊留莎聽見。
回到屋裏後,通常他總要想點什麼出來,給他的寶貝孩子消遣解悶,給他講童話,可笑的故事,或者表演他所遇見的各種可笑的人們的樣子,甚至模仿動物怎樣可笑地嗥叫。但是伊留莎很不喜歡他的父親出洋相,裝小丑。這孩子雖然竭力不顯出不愉快的神色,卻總是痛心地意識到他的父親在社會上受人輕視的地位,永遠忘不了“樹皮擦子”的外號和那個“可怕的日子”的情景。安靜而溫順的尼娜,伊留莎那個瘸腿的姐姐,也不喜歡父親出洋相。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早已動身到彼得堡繼續上大學去了。只有半癡呆的母親很開心,每逢她丈夫扮演著什麼,或是做出某種可笑的姿勢來的時候,竟會從心底裏笑出聲來。只有這事能稍微使她散散心,其餘的時間她不斷地嘟囔,哭泣,說現在大家不睬她,沒有人尊重她,大家給她氣受等等的話。但是在最近的幾天裏,連她也仿佛突然之間完全變了。她開始不斷向角落裏的伊留莎望著,沉思默想起來。她變得沉靜多了,也不大鬧了,即使哭也是輕輕的,不使人家聽見。上尉看出她的這種變化,感到既憂愁又不解。孩子們的到來,她起初非但不喜歡,而且生氣,但是逐漸地孩子們快樂的大呼小叫和談談說說使她感到有趣,到後來甚至十分喜歡,如果這些孩子不上門來,她反而覺得非常煩悶。孩子們講述些什麼,或是做什麼遊戲的時候,她總是拍手笑著。她還把幾個孩子叫到身邊來,吻吻他們。她尤其喜歡男孩斯穆羅夫。至於上尉,孩子們到他家來給伊留莎解悶的事一開始就使他滿心喜歡,甚至希望伊留莎從此將不再煩悶,也許因此會很快地好起來。他雖然為伊留莎萬分擔憂,但直到最後,他也從來不懷疑他的男孩一定會突然痊癒。他帶著崇敬的心情迎接小客人們,在他們身邊轉來轉去,侍候他們,非常樂意把他們背在身上,甚至當真會背他們,但是伊留莎不喜歡這種遊戲,所以沒有實行。他給他們買糖果、餅乾、胡桃等吃食,預備茶水、夾心麵包。應當說明的是這些時候他的錢沒有斷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當時那筆兩百盧布的款子,他真是一絲不差地照阿遼沙推測的那樣收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後來進一步弄清了他們的境況和伊留莎的病情之後,親自到他們家來,和全體家屬見面,甚至使那個癲狂的上尉夫人也著了迷。從此以後,她的手頭從來沒有吝嗇過錢,上尉因為被孩子快要死去的念頭嚇壞了,忘掉了以前的驕傲,馴順地接受了別人的賙濟。這一段時間以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約請,經常按時來診視病人,隔一天一次,不過他的診視效果很少,而給他開的藥卻多得嚇人。但是這一天,也就是在這個星期日的早晨,上尉家裏正在等候著一位新從莫斯科來,在莫斯科十分有名的醫生,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花了很多錢特地寫信從莫斯科把他請來的,這倒不是為了伊留莎,而是為了另一個物件,這在下文適當的時候再說,但是既然來了,就請他也去給伊留莎瞧一下,這上尉事前就得到了通知。關於柯裏亞·克拉索特金的到來,他卻完全沒料到,雖然早就盼望這個使伊留莎朝夕苦苦思念的男孩趕快來到。在克拉索特金開門出現的當兒,上尉和男孩們都正圍在病人的小床旁邊看那只剛剛拿來的小獒犬,它昨天才生下來,但是上尉早在一星期以前就已定好,想要來給伊留莎消愁解悶,因為他一直念念不忘那只早已失蹤而且自然已經死掉了的茹奇卡。伊留莎在三天以前就聽說了要送給他一隻小狗,並且還不是尋常的小狗,而是一隻真正的獒犬(這自然是很重要的),但儘管他出於細緻的體諒心情,表示對於這禮物十分喜歡,他父親也好,孩子們也好,仍都明顯地看出,這只新狗也許反而會更加強烈地在他那小心眼兒中引起對被他折磨的那只不幸的茹奇卡的回憶。小狗躺在他身旁蠕動著。他露出病懨懨的微笑,用他細瘦、蒼白而乾枯的小手撫弄著它,甚至看得出他很喜歡這條狗,但是……茹奇卡到底沒有找到,這到底總不是茹奇卡,如果茹奇卡也能和小狗在一起,那才能感到完滿的幸福!
“克拉索特金!”有一個孩子首先瞥見柯裏亞走了進來,忽然喊了一聲。大家顯然頓時激動起來,孩子們讓開了路,分站在小床的兩頭,這樣就使伊留莎的全身突然呈現了出來。上尉急忙跑上前去迎接柯裏亞。
“請進,請進,……真是貴客!”他含糊不清地對他喃喃說著。“伊留莎,克拉索特金先生看你來了。……”
但是克拉索特金匆匆地和他握了握手,馬上就顯出他是十分熟悉上流社會的禮節的。他立刻最先轉身面向坐在安樂椅上的上尉太太(她這時候正滿心不高興,嘮嘮叨叨地說男孩們遮住了伊留莎的床,以致她看不到那條新來的小狗),在她面前非常客氣地兩足一併,立正行禮,隨後轉向另一位女士尼娜,同樣有禮地朝她鞠了一躬,這種客氣的舉動給有病的太太留下了特別愉快的印象。
“立刻可以看出,這是受過很好的教育的青年人,”她攤開兩手大聲說。“至於別的客人是一個騎著一個進來的。”
“孩子他媽,什麼叫做一個騎著一個,這是什麼意思?”上尉嘟囔著,雖然口氣和藹,卻有點擔心她亂說。
“就是騎著進來的。在過道裏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肩上,就這樣走進高貴的家庭裏來。這是什麼客人?”
“誰?誰?孩子他媽,誰騎著進來的?誰呢?”
“就是這個男孩,今天騎在那個男孩身上走進來的,還有這一個,騎在那一個……”
但這時柯裏亞已經站在伊留莎的床旁。病人顯然臉色發白了。他在床上欠起身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柯裏亞。柯裏亞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過他以前的小朋友,現在來到他面前,一下子完全驚呆了:他簡直想像不到會看到這麼一張黃瘦的臉龐,在瘧疾般的高燒中變得這麼通紅而且似乎大得可怕的眼睛,這樣精瘦的小手。他又悲傷又詫異地注意到伊留莎是那麼深沉而急促地呼吸著,他的嘴唇是那麼乾枯。他向他跨近一步,伸出手來,幾乎完全張惶失措地說道:
“怎麼樣,老頭兒,……你好麼?”
但是他的聲音哽住了,實在再裝不出瀟灑自如的神氣,臉似乎忽然扭曲了,嘴唇也有點哆嗦起來。伊留莎滿臉病容地朝他微笑了一下,還沒有力氣說話。柯裏亞忽然舉起一隻手,不知怎地用手掌撫摸起伊留莎的頭髮來。
“不——要——緊的!”他對他輕聲說,也許是鼓勵他,也許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說這話。雙方又沈默了一會兒。
“怎麼,你有了一隻新的小狗麼?”柯裏亞忽然用毫不經意的口氣問。
“是——的!”伊留莎拖長聲調輕得象耳語似的回答,喘著氣。
“黑鼻子,一定厲害,得用鏈子拴著。”柯裏亞一本正經鄭重地說,似乎當前唯一的大事就是這條小狗和它的黑鼻子了。但其實主要的是他還在那裏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不要象“小孩子”般地哭出來,卻還始終有點克制不住。“長大以後,必須用鎖鏈拴結實,這我是知道的。”
“它會長得很大!”那群小孩中的一個喊著。
“獒犬自然是大的,有這樣大,象一頭小牛。”突然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象小牛,象真正的小牛,”上尉連忙湊上來說,“我特意找的這種狗,最厲害的,它的父母也是極大極厲害的,離地有這麼高。……您請坐下來,就坐在伊留莎小床上,或者坐在長凳上也好。請坐,請坐,貴客,盼您好久了。……同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一塊兒來的麼?”
克拉索特金坐在床上,伊留莎的腳邊。他也許在路上就預備好怎樣瀟灑自如地開始談話,但是現在卻連話頭都想不起來了。
“不……我是帶著彼列茲汪一塊兒來的。……現在我有一隻狗,名叫彼列茲汪。一個斯拉夫的名字。它在外面等著,……我一打口哨,它就會飛跑進來。我也有狗,”他忽然朝伊留莎說,“老頭兒,你記得茹奇卡麼?”他突然把這問題向他提了出來。
伊留莎的臉扭曲了。他帶著痛苦不堪的神色看了柯裏亞一眼。站在門邊的阿遼沙皺緊眉頭,偷偷地對柯裏亞搖頭,叫他不要提起茹奇卡,但是柯裏亞沒看見,也許是故意不看見。
“茹奇卡……在哪兒?”伊留莎用嘶啞的嗓音問。
“老弟,你的茹奇卡——已經完了!您的茹奇卡早完蛋了!”
伊留莎不作聲了,但又定睛望了柯裏亞一眼。阿遼沙遇到柯裏亞的目光,又盡力對他搖頭,但是他又移開眼睛,裝作仍然沒有注意。
“跑到什麼地方,就完蛋了。吃了這樣一頓好東西還能不完麼?”柯裏亞毫不容情地說著,自己不知為什麼也仿佛有點呼吸緊迫起來。“但是我有彼列茲汪。……斯拉夫的名字。……我給你送來了。……”
“我不要!”伊留莎忽然說。
“不,不,你要的,你一定要看一看。……你會感到有趣的。我特地領來,……也是毛茸茸的,和那條狗一樣。……夫人,您允許叫進我的狗來麼?”他突然朝斯涅吉遼夫太太說,露出一種完全不可理解的激動神色。
“不要,不要!”伊留莎聲音悽楚地叫道。他的眼睛裏顯出了責備的神氣。
“您最好……”上尉從牆邊原來坐的箱子上突然跳了起來說,“您最好……下一次再說。……”他喃喃地說,但是柯裏亞抑制不住自己似的什麼也不聽,突然匆匆忙忙地對斯穆羅夫喊道:“斯穆羅夫,開門!”門剛一開,他就吹了一聲哨子。彼列茲汪立刻飛也似的奔進屋來。
“站起來呀,彼列茲汪!拜拜!拜拜!”柯裏亞從座位上跳起來,大聲喊著,那條狗用後腳支地,在伊留莎的床前筆直地站了起來。出現了誰也料不到的情景:伊留莎哆嗦了一下,忽然全身用力朝前挺起,俯身就著彼列茲汪,好象丟了魂似的望著它。
“這是……茹奇卡啊!”他忽然用悲喜交集的戰慄聲音喊道。
“不是它是誰呀?”克拉索特金放開嗓門響亮而快樂地大聲嚷著,接著彎下身去抱住那條狗,舉到伊留莎的面前。“你瞧,老頭兒,瞧見麼,眼睛是斜的,左耳被割破過,和你對我講的特徵一模一樣。我就是按這特徵找到它的!當時不久就找到了。它是沒有主的,沒有主!”他解釋著,迅速地轉身望望上尉,上尉夫人,阿遼沙,後來又向著伊留莎,“它常呆在費多托夫家後院裏,就在那兒做窩了,可是他們並不喂它,它是逃來的,從鄉下逃來的。……我就把它找到了。……你瞧,老頭兒,它當時並沒有咽下你的那塊麵包。假如咽下,自然要死的,那是當然的!它既然現在還活著,那就一定已經吐了出來。不過你沒有看到它吐。它吐了出來,但舌頭還是被紮了一下,因此汪汪地叫喚起來。一邊跑,一邊叫,你卻以為它完全咽了下去。它大概叫喚得非常厲害,因為狗嘴裏的皮肉是很嫩的……比人嫩,嫩得多!”柯裏亞狂熱地大聲說著,兩頰通紅,滿臉放光。
伊留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用一雙瞪得似乎可怕地鼓了出來的大眼睛望著柯裏亞,嘴張開著,臉白得象紙。克拉索特金一點也沒有覺察,假如他知道這樣一個時刻會對病人的健康發生多麼痛苦而致命的影響,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做出現在這種把戲來的。然而在屋裏懂得這一點的也許只有阿遼沙一個人。至於上尉,他簡直好象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茹奇卡!它就是茹奇卡麼?”他樂呵呵地大聲喊著。“伊留莎,這就是茹奇卡,你的茹奇卡!孩子他媽,這就是茹奇卡啊!”他幾乎哭出來。
“可我竟會沒有猜到!”斯穆羅夫難過地說。“克拉索特金真行!我說他會找到茹奇卡的。真的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另外一個孩子喜悅地應聲說。
“克拉索特金是好漢!”第三個聲音說。
“好漢,好漢!”孩子們全大聲喊著,拍起手來。
“你們別忙,你們別忙,”克拉索特金努力用壓過大家的聲音說。“我來對你們講這是怎麼回事,要緊的是怎麼回事,而不是別的什麼!我把它找到以後,帶回家去,立刻藏了起來,鎖上房門,不給任何人看,直到最後一天。只有斯穆羅夫一個人在兩星期以前知道這事,但是我告訴他這是彼列茲汪,他並沒有猜出來。就在這期間,我教會了茹奇卡各種玩藝,你們可以看看,可以看看,它學會多少玩藝!我教它,就預備等把它養肥、養懂事以後送給你,對你說:‘老頭兒,瞧你的茹奇卡現在成了這樣的了!’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小塊牛肉,它立刻可以做出一個把戲,會使你們笑死的。——牛肉,只要一小塊,你們有沒有?”
上尉連忙穿過過道,向房東住的屋子跑去。上尉家也在那裏做飯。柯裏亞為了不空耽誤寶貴的時間,迫不及待地忙對彼列茲汪叫道:“死呀!”那只狗突然翻身躺下,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地死了過去。男孩們笑了,伊留莎仍舊用他那種帶著痛苦的微笑瞧著,但最高興看到彼列茲汪表演死過去的是“孩子他媽”。她朝那只狗哈哈大笑,還彈著手指喚著:
“彼列茲汪!彼列茲汪!”
“它怎麼也不會起來的,怎麼也不會起來的,”柯裏亞顯出應有的驕傲,得意洋洋地說,“即使全世界的人叫它也沒有用。只要我一喊,它就會立刻跳起來!噓,彼列茲汪!”
狗馬上一躍而起,歡蹦亂跳,高興得尖叫。上尉拿了一塊煮熟的牛肉跑了進來。
“不燙麼?”柯裏亞接過那塊肉的時候,匆忙而且鄭重其事地問,“不,不燙,狗是不愛燙的。大家都看好!伊留莎,你看呀,你看呀,老頭兒,你為什麼不看?我領了來,他反而不看!”
新的玩藝是叫那條狗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伸長它的脖子,把那塊好吃的牛肉放在它的鼻子上面。可憐的狗必須泥塑木雕般站在那裏,鼻子上放著那塊牛肉,聽候主人的吩咐要站多久就站多久,動也不許動一動,哪怕有半小時也不許動。但這次彼列茲汪只被考驗了短短的一分鐘。
“接著!”柯裏亞喊了一聲,那塊肉頓時從鼻子上飛進了彼列茲汪的嘴裏去了。觀眾們自然都大為讚歎。
“難道,難道您就是為了訓練這條狗才一直不來的麼?”阿遼沙不由自主地帶著責備的口氣問。
“就是為了這個,”柯裏亞毫不在意地大聲說,“我想把它教練得非常出色再帶來給大家看。”
“彼列茲汪!彼列茲汪!”伊留莎忽然彈著精瘦的手指召喚著狗。
“你用不著這樣,讓它自己跳到你床上來好了。噓,彼列茲汪!”柯裏亞用手拍拍床,彼列茲汪立刻象箭似的跳到了伊留莎的身邊。伊留莎連忙用兩手抱住它的頭,彼列茲汪立刻舔他的臉。伊留莎緊緊偎著它,在床上躺平了,把臉藏在它長長的毛裏,不給大家看見。
“主啊,主啊!”上尉感歎了起來。
柯裏亞又在伊留莎的床上坐了下來。
“伊留莎,我還要給你看一個玩藝。我給你把小炮帶來了。你記得,我那時候就曾對你談起過這尊小炮,你說:‘唉,我也真想看一看它!’瞧,現在我就把它帶來了。”
柯裏亞說著連忙從書包裏掏出那尊銅炮來。他所以那麼匆忙,是因為他自己也感到十分高興。換了別的時候他一定會再等一等,讓彼列茲汪所引起的效果完全過去了以後再說,但是現在性急得連一分鐘也不願耽誤了,“既然這樣高興,那就再讓你們更加高興一點!”他自己也十分陶醉了。
“我早就在官員莫羅佐夫那裏看上了這東西,為了你,老頭兒,為了你。這玩意是他的哥哥送給他的,在他那裏白白地放著,我用爸爸書櫃裏一本叫做《穆罕默德的親戚或開心的笑話》的書和他交換。這部胡扯八道的書是一百年前在莫斯科出版的,那時還沒有書刊檢查制度。莫羅佐夫最喜歡這類東西。還向我道謝哩。……”
柯裏亞舉起小炮來向著大家,以便誰都可以看見它,欣賞欣賞。伊留莎微微欠起身子,右手繼續抱住彼列茲汪,高興地仔細打量著這個玩具。柯裏亞宣佈他有火藥,立刻可以射擊,“如果這不會嚇了太太們的話”。當時的轟動簡直達到了最高潮。“孩子他媽”馬上要求給她拿近一點仔細看看這個玩具。這要求當時就照辦了。她極喜歡這尊裝著小輪子的銅炮,開始放在膝上滾來滾去。關於要求她允許射擊的事,她滿口答應,但卻並不明白請求的是什麼。柯裏亞取出火藥和鉛子。上尉過去是軍人,所以就親自動手裝火藥,只裝了極小一撮,並且請求把鉛子留到下一次再說。炮放在地板上,炮口朝著空的地方,把三小粒火藥塞進炮門裏,用火柴點著。發出了極像樣的轟鳴聲。孩子媽嚇得一哆嗦,但立刻高興地笑了起來。孩子們露出無言的狂喜神色,而最為快樂的是看著伊留莎的上尉。柯裏亞舉起炮來,立刻就同鉛子和火藥一起送給伊留莎。
“這是給你的,給你的,我早就為你準備下了。”他反復地說,感到十分幸福。
“哎,送給我吧!不,最好還是把那尊炮送給我!”“孩子他媽”忽然象小孩似的請求起來。她滿臉流露出擔心不安的神色,生怕人家不肯送給她。柯裏亞感到很尷尬。上尉驚惶激動起來。
“孩子他媽,孩子他媽!”他趕忙跑到她面前說,“那尊炮是你的,你的,但是讓它放在伊留莎那裏吧,因為那是贈送給他的,那也跟是你的一樣。伊留莎隨時會給你玩玩的,它算是你們公共的,你們公共的……”
“不,我不要公共的,我要完全是我的,不是伊留莎的。”
孩子他媽繼續說,簡直要哭出來了。
“媽媽,你拿去吧,你拿去吧!”伊留莎忽然喊道,“克拉索特金,我可以不可以把這炮送給媽媽?”他忽然用哀求的樣子問克拉索特金,似乎怕克拉索特金怪他把禮物轉送給別人。
“完全可以!”克拉索特金立刻同意了,並且從伊留莎的手裏取了小炮,自己交給這位太太,還極客氣地鞠了一躬。她感動得甚至哭了起來。
“伊留莎,親愛的,這才真是愛他的媽媽哩!”她快樂地說,又立即在膝頭上滾起炮來。
“孩子他媽,讓我吻吻你的手。”丈夫一下子跳到她面前,而且立即按他所說的做了。
“要說還有誰是最可愛的小夥子,那就是這個孩子!”感激不盡的太太手指著克拉索特金說。
“伊留莎,我以後可以不斷地給你送火藥來,要多少都行。我們現在自己會製造火藥。博羅維科夫知道它的成分:二十四份的硝,十份硫黃,六份樺木炭,一塊兒搗碎,加上水,攪成一團,放任鼓皮裏研磨過,——就成了火藥。”
“斯穆羅夫對我講過你的火藥,但是爸爸說這不是真正的火藥。”伊留莎應聲說。
“怎麼不是真正的?”柯裏亞臉紅了。“我們的火藥能著。不過我也不大懂……”
“不,我沒有說什麼,”上尉忽然跳了過來,露出做錯了事的樣子。“我的確說過真正的火藥並不是這樣做的,但是這沒有什麼,也可以這樣。”
“我不大懂這個,您更懂一些。我們在裝髮蠟的石頭瓶裏點著過,燒得很好,全都燒盡了,只剩下極小一點灰。但這是說那塊軟團,如果在鼓皮裏研磨過,那就更加……不過您知道得清楚些,我不大懂。……布林金就為了弄我們的火藥,還挨了他父親一頓打,你聽說了沒有?”他忽然對伊留莎說。
“我聽說了。”伊留莎回答。他帶著無窮的興趣和愉快聽柯裏亞說話。
“我們做了一整瓶的火藥,他把火藥就藏在床底下。他父親看見了,說是會炸的,當時就打了他一頓,想到中學裏來告我。現在他被禁止同我來往,現在已經誰都被禁止和我來往了。 斯穆羅夫家裏也不放他和我來往。 我出了名。大家說我是‘不顧死活的人’。……”柯裏亞輕蔑地笑了一笑。“這全是從鐵路的事件引起的。”
“哦,我們聽說過您的那一次冒險!”上尉嚷著說。“你是怎麼敢躺著的?你躺在火車底下的時候,難道完全不害怕麼?你覺得可怕麼?”
上尉在柯裏亞面前做出一副阿諛逢迎的樣子。
“並不特別可怕!”柯裏亞漫不經心地回答。“倒是那只可惡的鵝把我的名譽糟蹋得最厲害了。”他又對伊留莎說。他說話的時候儘管一直裝作隨隨便便的樣子,但總是有點把握不住自己,似乎說著說著就走了調似的。
“哦,關於鵝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了!”伊留莎笑了起來,滿臉發出光彩。“人家對我講過,可我總沒有弄明白,難道法庭真審判過你麼?”
“最瑣碎無聊的傻事,在我們這裏都照例會被編成了一樁大事情。”柯裏亞用毫不在意的口氣說。“有一天我在市場上走過,恰巧有一群鵝趕了來。我停下來在那裏看鵝。忽然本地的一個小夥子,現下在普洛特尼柯夫的鋪子裏當送貨員的維什尼亞科夫看我一眼,說道:‘你瞧著鵝幹嗎?’我一看他有二十多歲,圓圓的腦袋,傻呵呵的,你知道,我是從來不嫌棄平民老百姓的。我愛同老百姓在一起。……我們比老百姓落後了,這是定論,你好象在笑,卡拉馬佐夫?”
“不,哪能這樣,我正專心在聽您說話。”阿遼沙用極坦白的神氣應聲說。敏感的柯裏亞一聽,就馬上又提起精神來了。
“卡拉馬佐夫, 我的學說是簡單明瞭的, ”他立刻又很快樂地忙著說下去,“我相信老百姓, 永遠願意公平對待他們, 但也絕對不去嬌慣他們, 這是 sinequa?。 ……不錯,我講的是關於鵝的事情。我當時對這傻子說:‘我正琢磨著,鵝在想些什麼。’他癡癡地瞧著我,說:‘那鵝到底在想什麼呢?’我說:‘你瞧,一輛載著大麥的車子停在那裏。大麥從麻袋裏撒出來,一隻鵝正伸長脖子到車輪底下去啄麥粒吃,——你瞧見了沒有?’他說:‘我看得很清楚。’我說:‘那麼,如果現在那輛車稍微往前挪動一下,車輪會不會壓折鵝脖子呢?’他說:‘那准會壓折的。’說著就已經咧嘴笑起來,非常開心。我說:‘小夥子,那麼我們來試一下。’他說:‘來吧。’我們用不著費多大腦筋:他已經不知不覺地站在馬籠頭旁邊,我站在側面引那只鵝。剛好這時候那個鄉下人全神貫注和旁人講話去了,所以我也完全用不著去引,那只鵝已經自動把脖子伸到車輪底下去吃起麥粒來,我對那小夥子使了個眼色,他牽了一下籠頭,咯嚓一聲,把鵝脖子壓成兩截!恰巧這時候旁邊的鄉下人全看見了我們,大家一下子全喊了起來:‘你是故意的!’‘不,不是故意。’‘是故意的!’大家嚷著說:‘上調解法官那兒去!’把我也抓住了。‘你站在這裏,從中幫忙,整個市場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為什麼,的確是整個市場都知道我。”柯裏亞自負地加了一句。“我們大家全擁到調解法官那裏,那只鵝也拿了去。我一看,我的那位小夥子嚇哭了,真的,哭得象女人一樣。販雞鴨的人叫道:‘用這種方法會把所有的鵝全壓死的!’自然還有證人在場,調解法官三言兩語就了結了這件案子:賠一個盧布給販雞鴨的人,那只鵝就由小夥子帶回去。以後不准再鬧出這種玩笑來。那個小夥子繼續象女人似的哭著,還指著我說:‘這不是我,這是他教我幹的。’我十分冷靜地回答,我並沒有教他,我只是說出了基本的想法,只是出了個主意罷了。調解法官涅費多夫笑了,但又立刻為此生起自己的氣來,對我說:‘我要立刻通知你們學校當局,以後不許再不讀書,不做功課,卻來出這類主意。’他後來並沒有通知學校,那是說著玩的,但是事情倒真的傳揚了出去,傳到學校當局的耳朵裏:我們這裏人的耳朵是很長的!那個古文教師柯爾巴斯尼科夫特別嚷得凶,但達爾達涅洛夫又出來替我辯護。現在柯爾巴斯尼科夫對我們大家全氣虎虎地,就象一隻強驢似的。伊留莎,你大概聽見過,他結了婚,得到了米哈伊洛夫家三千盧布的陪嫁,但是新娘子是天下第一的醜婆娘。三年級學生立刻編了一首打油詩:
三年級學生聽到了驚人的新聞,
邋遢漢柯爾巴斯尼科夫結了婚。
往下更加可笑。我以後把這首詩拿來給你看。我對於達爾達涅洛夫沒有話可說:他是個有知識的,的確有真才實學的人。我尊重那類人,這倒不是因為他出頭為我辯護。……”
——
注:?拉丁文:先決條件。
——
“但是關於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那個問題,你可把他難倒了!”斯穆羅夫忽然插嘴說,他很喜歡那個關於鵝的故事,這時候十分為克拉索特金而感到自豪。
“真的難倒了麼?”上尉討好地附和說。“是關於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的事麼?這事我們聽說過,真把他難倒了。伊留莎當時就講給我聽過。……”
“爸爸,他什麼都知道,在我們這些人裏,他比誰都知道得多!”伊留莎也介面說。“他只是假裝成這樣,其實他在學校裏各門功課全考第一。……”
伊留莎帶著無限幸福的神色望著柯裏亞。
“關於特洛伊的問題只是無聊的瞎說八道。我自己認為這個問題是不重要的。”柯裏亞用得意的謙遜姿態說。他已經完全恢復了自如的神氣,雖然心裏還是有點不安:他感到自己過於興奮,例如關於鵝的故事,他講得有點太熱心了,況且阿遼沙在他講的時候一言不發,態度十分嚴肅。這個自負的少年開始漸漸地心緒不寧起來:“他所以沈默,是不是因為看不起我,以為我在這裏等他誇獎?假使他敢這樣想,那我……”
“我一直認為這問題是不重要的。”他又傲然地說。
“我知道什麼人建立的特洛伊。”一個以前幾乎沒有說過話的男孩完全出人意外地忽然開了口。他生性沉靜,顯然露出靦腆的樣子,面貌很好看,有十一歲,姓卡爾塔紹夫。他坐在緊靠門的地方。柯裏亞帶著傲慢驚異的樣子瞧了他一眼。原來:“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的問題在各班都成了一種秘密,誰要想探明這秘密,就必須讀斯馬拉格多夫的書。但是斯馬拉格多夫的書除了柯裏亞以外誰也沒有。有一天,在柯裏亞轉過身去的時候,卡爾塔紹夫匆忙中偷偷翻開插在許多書中間的斯馬拉格多夫的著作,恰好翻到了講述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這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他總感到有點心虛,不敢公然宣佈他也知道誰建立了特洛伊,恐怕出什麼亂子,受柯裏亞的羞辱。現在不知為什麼忽然忍不住,竟說了出來。但實際上他也早就想說了。
“哦,什麼人建立的?”柯裏亞用高傲的神氣轉身問他,一看臉色就猜到他的確知道,所以當然立刻就作好了一切思想準備。這時,在大家的情緒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所謂的不協調。
“建立特洛伊的是丘克爾,達爾丹,伊留斯和特羅斯。”男孩一口氣說了出來,小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紅得看著可憐。但是孩子們全盯著他,看了整整的一分鐘,隨後所有這些盯著他的眼睛一下子忽然又都轉到了柯裏亞身上。柯裏亞露出輕蔑而又冷淡的神情,繼續用眼睛打量著那個不遜的孩子:
“怎麼是他們建立的?”他終於開口說,“而且一般地說,建立一個城市或國家,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他們跑了來,每人砌上一塊磚頭,是不是?”
傳出了笑聲。做錯了事的小孩的臉色從玫瑰變成了血紅。他一聲不響,眼看就要哭出來。柯裏亞讓他這樣繼續被折磨了一分鐘。
“議論這樣的歷史事件,比如一個民族的建立等等,首先必須弄清這是什麼意思。”他一字一句用教訓口氣說,“不過我對於這一類娘兒們的神話一向不大重視,而且一般說,我壓根兒就不很尊重世界史。”他忽然不經意地朝著在座的全體又補充了這麼一句。
“不尊重世界史麼?”上尉似乎突然吃了一驚似的問。
“是的,世界史。那只是研究人類幹的許多蠢事,別的什麼也不是。我尊重的只有數學和自然科學。”柯裏亞誇誇其談地說,一邊悄悄朝阿遼沙瞧了一眼:他在這裏只害怕阿遼沙一個人的意見。但是阿遼沙還是沈默著,照舊露出嚴肅的態度。假使現在阿遼沙說上一句什麼,事情或許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是阿遼沙沈默著,而“沈默也許就是表示瞧不起”,於是柯裏亞實在忍不住火了。
“現在我們那些古典文學也是的:完全是發瘋,<敏感詞>什麼也不是。……您好象又不贊成我的話吧,卡拉馬佐夫?”
“我不贊成。”阿遼沙含蓄地微笑著說。
“要是您問我對於這些古典文學的根本看法的話,我要說,那簡直就是一種員警手段,只是為了這個用意才設下這些課程的。”柯裏亞忽然又漸漸地呼吸急促起來。“設這些學科就是為了使人沉悶,為了消磨人的才能。本來已夠沉悶,還儘量想法怎樣弄得更加沉悶些?本來已經夠蠢笨,還想法怎樣弄得人更加蠢笨些?於是就想出了古典文學。這是我對它們的根本看法,我希望我永不會改變這種看法。”柯裏亞斷然地說出他最後的結論。兩頰上露出塊塊紅暈。
“這是對的。”專心傾聽著的斯穆羅夫忽然用響亮而且堅信的聲調表示贊成。
“可他自己還是在拉丁文上考第一!”那群男孩中的一個忽然嚷了一句。
“是的,爸爸,他這樣說,可他自己的拉丁文在我們全班裏考第一。”伊留莎也附和說。
“那有什麼?”柯裏亞認為不能不自衛了,雖然他對於這些誇獎的話也感到很高興。“我背熟拉丁文,因為必須去背熟,因為我答應母親讀完這門課,而我一向主張既然動手做一件事,就必須把它做好,但是我心裏卻深深厭惡古文課和所有這一類卑鄙的玩藝。……您不贊成麼,卡拉馬佐夫?”
“何必說是‘卑鄙玩藝’呢?”阿遼沙還是笑著說。
“要知道,所有的古典文學都已經譯成了各種文字,所以說,他們設拉丁文課並不是為了研究古典文學的需要,僅僅是一種員警手段,為了消磨學生的才能。既然這樣,怎麼不是卑鄙的呢?”
“哦?這一切是誰教您的?”阿遼沙大聲說,終於驚訝起來。
“第一,我自己也能瞭解,不用人家教,第二,您要知道,關於我剛剛對您講的古典文學已經翻譯出來這一層,那是教師柯爾巴斯尼科夫自己對三年級全班學生說過的。……”
“醫生來了!”一直沈默著的尼娜突然喊道。
果真有一輛屬於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馬車駛近大門來。一早晨都在等候醫生的上尉拼命向大門口跑去迎接他。孩子他媽也振作品精神來,作出莊嚴的樣子。阿遼沙走到伊留莎跟前,給他整理枕頭。尼娜在安樂椅上不安地注意他怎樣整理床鋪。孩子們匆忙地告別,有幾個人答應晚上再來。柯裏亞朝彼列茲汪喊了一聲,它從床上跳了下來。
“我不走,我不走!”柯裏亞忙著對伊留莎說,“我在過道等著,等醫生走後,再進來,帶著彼列茲汪進來。”
但是醫生已經走了進來,他樣子很神氣,穿著熊皮大衣,留著深色長髯,下頦卻刮得挺光滑。他跨過門檻,突然站住,似乎簡直驚呆了;他一定覺得他是走錯了門:“這是怎麼回事?我到了哪兒?”他喃喃地說,既沒脫皮大衣,也沒摘下他那頂帶帽檐的海狗皮帽子。一大群人,房間陳設的簡陋,角落裏繩上晾著的衣服,把他弄糊塗了。上尉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個躬。
“就是這裏,就是這裏,”他諂媚地嘟囔說,“您就是到這裏,到我家裏,到捨下來……”
“斯涅——吉——遼夫麼?”醫生傲慢地大聲說。“斯涅吉遼夫先生就是您麼?”
“就是我。”
“啊!”
醫生嫌髒似的又朝屋裏掃視了一下,把皮大衣脫下。脖子上掛著的威嚴的勳章亮晶晶地射進眾人的眼裏。上尉趕緊接過皮大衣,醫生又把帽子摘了下來。
“病人在哪兒?”他大聲而且堅決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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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早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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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以為這醫生會對他說什麼?”柯裏亞急促地說。“可是那副嘴臉真討厭,對不對?我最討厭醫學!”
“伊留莎快死了。我覺得這已經沒有疑問了。”阿遼沙憂鬱地回答。
“騙子!醫學全是騙人的!不過我很高興認識了您,卡拉馬佐夫。我早就想認識您了。只可惜我們是在這樣淒慘的景況裏見面的。……”
柯裏亞很想說得再熱烈些,再感情洋溢些,但是似乎有點難於出口。阿遼沙看出了這一點,微笑著握握他的手。
“我早就知道了應當尊重您,把您看作一位稀有的人物。”柯裏亞又喃喃地說,越說越亂。“我聽說您是神秘論者,進過修道院。我知道您是神秘論者,但是……這並沒有引起我反感。接觸了現實以後,您就會擺脫那些的。……象您這樣的人常常是這樣。”
“您叫我神秘論者是什麼意思?我要擺脫什麼?”阿遼沙有點驚訝了。
“就是上帝等等的玩藝。”
“怎麼,難道您不信上帝麼?”
“正相反,我並不反對上帝。自然上帝只是一種假設,……但是……我承認他是需要的,為了秩序,……為了世界的秩序,等等,……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柯裏亞補充了這句話,有點臉紅起來。他忽然覺得,阿遼沙馬上會認為他是想要賣弄知識,裝“大人”。“可我根本不想在他面前賣弄我的知識。”柯裏亞不高興地想。他突然感到十分惱恨。
“說實話,我最不高興參加所有這類的辯論,”他說,“不相信上帝同樣可以愛人,您以為怎樣?伏爾泰不信仰上帝,卻愛人類,不是麼?”(他心裏想:“又來了,又來了!”)
“伏爾泰是信仰上帝的,但似乎信仰得不多,不過他對人類好象也愛得不多。”阿遼沙平靜,含蓄而又十分自然地說,似乎是在和自己同年齡的人,或者甚至同年長於自己的人談話。最使柯裏亞驚愕的是阿遼沙似乎並不太確信他自己對於伏爾泰的看法,仿佛要把這問題交給他小柯裏亞來解決似的。
“您難道讀過伏爾泰的書麼?”阿遼沙最後又問他說。
“不,不能說讀過。……不過我讀過俄文翻譯的《贛第德》……蹩腳可笑的舊譯本。……”(“又來了,又來了!”)
“您懂麼?”
“是的,全懂的,……那就是說……可為什麼您以為我會不懂呢?自然,有許多淫穢的地方。但我自然能夠懂得,這是一部哲學小說,為了宣傳理想而寫的。……”柯裏亞簡直不知所云了。“我是社會主義者,卡拉馬佐夫,我是個死也不回頭的社會主義者。”他說了這麼一句,突然沒頭沒腦地住了口。
“社會主義者?”阿遼沙笑了,“您怎麼來得及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您似乎還只有十三歲哩!”柯裏亞的身子有點蜷縮起來。
“第一,我不是十三歲,是十四歲,過兩個星期就是十四歲,”他漲紅了臉說,“第二,我完全不明白,這跟年歲有什麼關係?問題在於我有什麼信念,而不在於我有多大歲數,不對麼?”
“等您年紀大些,您就自己會明白年齡對於信念有多大的影響。我還覺得,您說的不是自己的話。”阿遼沙平靜而謙遜地回答,但是柯裏亞激烈地打斷了他。
“得啦吧,您就喜歡齋戒修行和神秘主義。您總該承認,比如說,基督的教義只是為有錢有勢的人服務,以便繼續奴役下等階級的,對不對?”
“唉,我知道您這是從哪兒讀來的,而且一定有人教您的!”阿遼沙叫了起來。
“您算了吧,為什麼一定是讀來的?也根本沒有人教我。我自己也能夠……而且您要知道,我並不反對基督。他是一位極講人道的人物,他如果活在現代,簡直會參加革命黨,也許還會起顯著的作用,……這是一定的。”
“哎呀,您是從哪兒、從哪兒學來這一套的?您同哪一個傻子來往?”阿遼沙大聲說。
“得啦,真相是瞞不住人的。我自然為了一件事情,時常和拉基金先生談談,但是……聽說別林斯基老人也說過這句話。”
“別林斯基麼?我不記得。他無論在哪兒也沒有寫過這樣的話。”
“即使沒有寫過,聽說他還是說過的。有一個人告訴我……但是管他哩!……”
“您讀過別林斯基的著作麼?”
“您瞧……沒有……我沒怎麼讀過,但是……關於塔季雅娜的一段,為什麼她不跟奧涅金?走的一段,我是讀過的。”
“為什麼不跟奧涅金走?難道這您已經……懂得了麼?”
“得啦,您好象把我當成是那個小孩斯穆羅夫了。”柯裏亞生氣地強笑著說。“但是請您不要以為我是激烈的革命派。我的意見時常和拉基金先生不合。即使我談到塔季雅娜,我也並不主張婦女解放。我承認女人是應該服從人的東西,應該聽人家的話。象拿破崙說的,Les femmes tricottent?。”
柯裏亞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至少在這句話上我完全贊成這個虛假的大人物的見解。另外我還認為,比方說,離開祖國到美國去是卑鄙,比卑鄙還壞,——是愚蠢。既然在國內也可以做許多有利人類的事業,為什麼要到美國去?現在正有一大堆積極的工作等人去做呀。我就是這樣回答的。”
“怎麼回答?回答誰?難道已經有人請您到美國去麼?”
“說實話,有人鼓動我,但是我拒絕了。這事自然只能您我知道,卡拉馬佐夫,您不要對任何人透露一個字。這事我只對您說。我並不願意落進第三廳?的手裏,在鏈橋旁邊學功課。
——
注:?俄國一八六二年設立的<敏感詞>密探機關。
?法語:女人應該搞編織。
?塔季雅娜和奧涅金都是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主人公。
——
您應該記得,
鏈橋旁的大廈!
您記得麼?妙極了!您笑什麼?您以為我是在對您瞎編麼?”(“要是他知道我父親的書櫃裏只有一期《鐘聲》?,此外的我全沒有讀過,那可怎麼辦呢?”柯裏亞頭腦裏儘管一閃即逝但卻心驚膽戰地想。)
——
注:?一八五七至一八六七年赫爾岑和奧加廖夫在國外出版的報紙,它“極力提倡了解放農奴的主張”(列寧語)。
——
“哦,不,我並沒笑,也並沒有想到您在對我瞎編。問題正在於我不會那麼想,因為可歎得很, 這一切全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請問,普希金的著作您讀過沒有?《奧涅金》讀過沒有?……您剛才不是提過塔季雅娜麼?”
“不,我還沒有讀,但是想讀一讀。我是沒有成見的,卡拉馬佐夫。我願意聽聽這一方面,也聽聽那一方面。您為什麼問這話?”
“沒有什麼。”
“請問,卡拉馬佐夫,您很看不起我麼?”柯裏亞突然說,全身在阿遼沙面前挺得很直,好象擺好了架勢一樣。“請您直說,不要拐彎抹角。”
“看不起您麼?”阿遼沙驚異地瞧了他一眼。“這是為什麼?我發愁的只是象您這樣優秀的天性,還沒有開始生活,就已經被所有這些淺薄的胡說八道引誘壞了。”
“關於我的天性您不必擔心,”柯裏亞用有幾分自負的口氣打斷他說,我這人多疑倒是真的。我多疑到愚蠢淺薄的地步。您方才笑了一下,我就覺得您似乎……”
“哎呀,我笑的是完全另外的事情。你猜我笑什麼:我新近讀到一個在俄國住過的德國僑民批評我們現在的青年學生的文章。他寫道:‘你拿一張星圖給俄國學生看,即使他以前對這種圖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第二天他也會把它修改過以後才交還給你。’無知無識而又狂妄自負,——這就是那個德國人批評俄國學生的這段話中所含的意思。”
“哎呀,這話可完全說得對啊!”柯裏亞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簡直對極了,一點也不錯!德國人真是行!可是這德國佬沒有看到好的一方面。您以為怎樣?自負就自負吧。這是由於年輕,只要需要糾正,是可以糾正的,但正因為這樣,也就幾乎從小就富於獨立的精神,在思想和信念上有大膽的精神,而不是象柯爾巴斯尼科夫式的崇拜權威的精神。……不過儘管這樣這德國人還是說得很好!德國人真行,雖然德國人是該殺的,他們的科學雖然好,但是到底必須掐死他們。……”
“為什麼要掐死他們?”阿遼沙微笑著問。
“也許我在信口開河,我承認。我有時真是要命的孩子氣。在有什麼高興事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起來。不過我說,我同您兩人在這裏閒聊,那個醫生不知怎麼在那兒呆了那麼長時間。哦,也許他在那裏就便也給‘孩子他媽’和那個瘸腿的尼娜瞧瞧。您知道,我很喜歡這個尼娜。我走出來的時候,她忽然對我悄悄地說:‘您為什麼早沒有來?’說時還帶著責備的口氣!我覺得,她是非常善良而且又很可憐的。”
“是的,是的!以後您常來,就會看出她是怎樣的一個人。這類人物您多認識幾個很有益處,借此可以學到怎樣珍視別的許多事物,因為這些事物是只有在和這類人物交往中才能發現的。”阿遼沙熱心地說,“這會把您改造得更好些。”
“唉,我沒有早來,真是覺得可惜,只好自己罵自己!”柯裏亞難過地感歎說。
“是的,很可惜。您自己看到了,您給這個可憐的孩子帶來了多麼喜悅的心情!他在渴望您來的時候,心裏是多麼焦急!”
“您快別這樣說了!您這樣更叫我心裏難受。但這也是我應得的報復:我不來是由於自負,一種利己主義的自負,和卑鄙的倔強任性,這是我一輩子也改不了的脾氣,雖然一輩子都在竭力想要改正。我現在看出了,我在許多方面是卑鄙的,卡拉馬佐夫!”
“不,您的天性是優秀的,儘管有點被引壞了。因此我很能理解,為什麼您能在這個正直的、有著病態的敏感的男孩身上發生這樣大的影響!”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竟這樣誇獎我!”柯裏亞嚷著說,“可您一定想像不到,我心裏還以為——已經有好幾次,而且現在在這裏還以為——您看不起我!您要知道我是多麼重視您的意見啊!”
“以您這樣的年齡,難道真的這樣多疑麼?您知道,正是當您在屋裏談話的時候,我看著您,心裏想到您大概是十分多疑的人。”
“已經這樣想過了麼?您瞧,您瞧,您的眼力多厲害!我可以打賭,這准是在我講鵝的故事的時候。我恰巧也就是在這個當兒懷疑您心裏在十分看不起我,因為我急於要裝好漢,這時我甚至突然因此恨起您來,這才說出一篇傻話。以後,剛才在這裏當我說到‘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的時候,我就想我過於忙著賣弄自己的學問了,何況這句話是我在書本上讀來的。但是我敢對您賭咒,我的急於表現自己,並不是由於虛榮,而是不知不覺,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是由於快樂吧,的確,似乎是由於快樂,……儘管一個人因為快樂就摟住不管誰的脖子,那是一種十分可恥的脾氣。這我知道。但是我現在深信,您並沒有看不起我,這一切是我自己憑空想像的。唉,卡拉馬佐夫,我太不幸了。我有時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總以為大家在那裏笑我,全世界在那裏笑我,在那種時候,我簡直準備摧毀世上的一切常規。”
“同時還折磨周圍的人。”阿遼沙微笑。
“還折磨周圍的人,尤其是母親。卡拉馬佐夫,您說,我現在是不是很可笑?”
“別去想這種事情,完全別去想它!”阿遼沙說,“再說什麼叫可笑?一個人有時顯得可笑,或者似乎顯得可笑,這有什麼稀奇呢?現在差不多所有有才幹的人都怕成為可笑的,因此才感到不幸。我只是驚訝您這樣年輕就感到這個,雖然我早已注意到這點,而且也不止在您一個人身上注意到。現在甚至所有的孩子都開始犯這個毛病。這幾乎成為一種瘋狂的潮流。魔鬼化身為自負,鑽到了所有這一代人的身上。一定是魔鬼。”阿遼沙又補充了一句,一點也沒有笑,象目不轉睛盯著他的柯裏亞所料想的那樣。“您和大家一樣,”阿遼沙最後說,“也就是說,跟很多很多的人一樣,但要緊的正是不該跟大家一樣。”
“甚至不管大家全是這樣麼?”
“是的,儘管大家全是這樣,您自己也可以成為不是這樣的。實際上,您就已經並不和大家一樣了:您現在並不害臊,肯自己說出壞的、甚至可笑的地方來。現在誰能這樣承認呢?一個也沒有。甚至對自我譴責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麼必要了。但願您別跟大家一樣;即使只有您一個人,也不要變得那樣。”
“妙極了!我沒有看錯您。您是會安慰人的。唉,我是多麼想奔到您的面前來呀,卡拉馬佐夫,我早就在尋找和您見面的機會了!難道您也想過我麼?剛才您說,您也想過我的。”
“是的,我聽見過您的事情,也想過您的,……您現在問這句話,即使有一部分出於自負心,那也是不要緊的。”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我們的互相交心真有點象表白愛情了。”柯裏亞用一種微弱而羞怯的語調說。“這不可笑麼,不可笑麼?”
“一點也不可笑,即使可笑,也不要緊,因為這樣很好。”阿遼沙爽朗地微笑著說。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您應該承認,現在您自己跟我在一起也顯得有點害羞。……我從眼睛裏看得出來。”柯裏亞帶著有點狡獪,但卻幾乎是充滿幸福的神情笑了。
“有什麼可羞的呀?”
“那麼您為什麼臉紅呢?”
“這是您弄得叫我臉紅的!”阿遼沙笑著說,果真滿臉全紅了,“是的,有點害羞,天知道為什麼,真不知道為什麼。……”他喃喃地說,幾乎感到很窘。
“哦,這會兒我真愛您,珍視您,正因為您也跟我在一起感到有點害羞!因為您也正跟我一樣!”柯裏亞滿心歡喜地嚷著說。他的兩頰緋紅,雙眼放光。
“順便說,柯裏亞,您同時也會終身是個很不幸的人。”阿遼沙不知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我知道,我知道。您怎麼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柯裏亞立即同意他的話。
“但是在大體上您還是會讚美生活的。”
“就是這樣!烏拉!您是先知!卡拉馬佐夫,我們會合得來的。您知道,最使我喜歡的是您對我完全以平等相待。但是我們不是平等的,不,我們不是平等的,您高得多! 不過我們會合得來的。 您知道,我在最近一個月以來老是對自己說:‘我不是和他一下子成為永遠的知己朋友,就是立即分手,成為仇敵,直到進棺材為止!’”
“您這樣說,自然已經愛我了!”阿遼沙快樂地笑著說。
“愛的,愛極了,愛您,也想您!您怎麼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噢,醫生出來了。天啊,他會說些什麼呀!您瞧他臉上那副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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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3 01:0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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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伊留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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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從小屋裏出來的時候,已經重新身上裹著皮大衣,頭上戴著皮帽。他的臉上表情幾乎是生氣的,厭惡的,似乎他總怕被什麼東西弄髒了。他向過道瞧了一眼,嚴厲地望了阿遼沙和柯裏亞一下。阿遼沙朝門外的馬車招了招手,載醫生來的馬車就趕到大門口來了。上尉慌忙地跟在醫生後面跳出來,躬身哈腰,幾乎像是在他面前哀哀求告似的,攔著請他再說最後的一句話。這不幸的人臉上滿是愁容,眼神帶著驚惶:
“閣下,閣下,……難道是真的麼?……”他剛開口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了,只是絕望地緊緊合著雙手,儘管臉上還帶著最後的哀求的神情望著醫生,好象只要醫生現在說一句話,還可以改變對這個可憐的孩子的判決。
“有什麼法子?我又不是上帝。”醫生漫不經心,但卻仍舊帶著已成習慣的威嚴語調回答說。
“大夫,……閣下,……已經快了麼,快了麼?”
“你就——作好——一切準備吧。”醫生毫不含糊,一字一頓地說,接著就垂下眼睛,準備跨出門口,向馬車走去了。
“閣下,看在基督的分上!”上尉又驚慌地攔住他說,“閣下!……那麼難道一點也沒有,難道竟一點也沒有,現在一點也沒有法子救他了麼?……”
“現在我是無能為力了,”醫生不耐煩地說,“但是,嗯——”他突然停了一下, “如果您能, 比如說……把您的病人……送到……立刻就送,一點也不耽誤(“立刻就送,一點也不耽誤”這句話,醫生說得不僅嚴厲,幾乎是怒氣衝衝的,竟使上尉打了個哆嗦),送到敘——拉——古——紮去,那麼……由於新的,適宜的氣候條件,……也許可以發生……”
“到敘拉古紮去!”上尉叫道,似乎還一點也沒聽懂是怎麼回事。
“敘拉古紮在西西里島。”柯裏亞忽然大聲說明。醫生看了他一眼。
“到西西里去!老爺子,閣下,”上尉弄得不知所措了,“您不是看見了麼!”他用手朝周圍一掃,指著自己的環境,“還有孩子媽呢?一家人呢?”
“不,家裏人不要到西西里去,您的家屬應該在早春的時候上高加索去,……把令愛送到高加索去,至於您的太太……因為她有風濕病,也要到高加索去進行礦泉水治療,……然後再立即送到巴黎,精神病醫生列彼爾季耶的醫院裏去,我可以寫一封信給他,那樣……也許會發生……”
“大夫!大夫!您不是看見的麼!”上尉忽然又揮著雙手,絕望地指指過道兩側光禿禿的圓木壘成的牆。
“哦,這就不是我的事情了,”醫生笑笑說,“您問還有什麼最後的辦法,我只是說出了科學所能提供的答案,至於<敏感詞>,……十分遺憾……”
“您別擔心,郎中,我的狗不會咬您的。”柯裏亞看到醫生正有點擔心地望著站在門口的彼列茲汪,就不客氣地大聲說。他的語氣裏露出怒意。他不說“醫生”而叫“郎中”,是故意的,後來他自己對人講,是“為了侮辱他才這樣說的”。
“這是怎麼回事?”醫生抬起頭來,驚訝地盯著柯裏亞說,“他是誰?”他忽然問阿遼沙,似乎要他給說明一下。
“我是彼列茲汪的主人,郎中,至於我是什麼人您就不必操心了。”柯裏亞又毫不含糊地說。
“什麼茲汪?”醫生反問,不明白彼列茲汪是什麼。
“他簡直摸不著頭腦了。再見吧,郎中,我們到敘拉古紮見面吧。”
“他是什麼人?什麼人?什麼人?”醫生突然大發脾氣。
“他是這裏的一個學生,大夫,他是個頑皮孩子,您別在意。”阿遼沙皺著眉頭,很快地說。“柯裏亞,不要再說啦!”他對克拉索特金喊了一聲。“不必在意,大夫。”他有點不耐煩的樣子又重複了一句。
“揍他,應該揍他一頓,揍他一頓!”醫生不知為什麼氣得簡直要發狂似的頓起腳來了。
“您知道,郎中,我這只彼列茲汪也說不定會咬人的哩!”柯裏亞臉色煞白,眼睛冒火,用顫抖的聲音說,“噓,彼列茲汪!”
“柯裏亞,您要是再說出一句話,我就和您從此絕交!”阿遼沙威嚴地喝道。
“郎中,全世界只有一個人可以命令尼古拉·克拉索特金,那就是這個人,”柯裏亞指著阿遼沙說,“我服從他,再見吧!”
他馬上離開原地,打開房門,快步走進屋裏。彼列茲汪也緊隨著他跑了進去。醫生望著阿遼沙,呆若木雞地又站了五秒鐘光景,然後突然啐了一口,迅速走到馬車前面去,反復地大聲喊著:“這個,這個,這個,我不知道這叫個什麼!”上尉跑過去扶他上馬車。阿遼沙跟著柯裏亞走進屋裏。柯裏亞已經站在伊留莎床旁。伊留莎正握住他的手,呼喚父親。過了一分鐘,上尉也回來了。
“爸爸,爸爸,您到這裏來,……我們……’伊留莎異常興奮地喃喃說著,但是顯然無力繼續說下去,突然把兩隻乾瘦的小手朝前一伸,盡他的力量把柯裏亞和爸爸兩人一起緊緊抱住,把他們聯在一起,自己也緊偎在他們身上。上尉忽然渾身顫抖,無聲地嗚咽著,柯裏亞的嘴唇和下頦哆嗦了起來。
“爸爸,爸爸!我真可憐你,爸爸!”伊留莎悲苦地呻吟著。
“伊留莎,……親愛的,……醫生說……你的病會好的,……我們會幸福的,……醫生……”上尉開始說。
“唉,爸爸!我知道新來的醫生關於我對你講了些什麼,……我全看見啦!”伊留莎喊著,又用盡所有的力量,緊緊地抱住他們倆,把自己的臉偎在爸爸的肩頭上。
“爸爸,你不要哭,……等我死了,你可以再另外弄一個很好的男孩子,……你可以從所有的男孩子中間,親自挑選一個好的,管他叫伊留莎,象愛我一樣愛他。……”
“住嘴吧,老頭子,你會好起來的!”克拉索特金仿佛生氣了似的,突然喊道。
“可是,爸爸,你永遠別忘了我,永遠別忘了我呀,”伊留莎繼續說,“你要常到我的墳上來,……爸爸,咱們倆不是常到一塊大石頭那裏去玩嗎?你就把我埋葬在那塊大石頭旁邊吧,傍晚的時候,你要跟克拉索特金常到那裏去看我,……還要帶著彼列茲汪。……我要等著你們去。……爸爸,爸爸!”
他的話音中斷了,三個人擁抱在一起,大家都默默無言。尼娜坐在安樂椅上悄悄地哭泣;母親看到大家都在哭,也突然流下淚來了。
“伊留莎!伊留莎!”她喊道。
克拉索特金突然從伊留莎的擁抱中脫出身來。
“再見吧,老頭子,我媽等我吃飯哩。”他很快地說。“真可惜,我沒有預先通知她!她一定會很惦念的。……但是,吃過飯以後,我馬上到你這兒來,呆一整天,呆一整晚上,我有多少、多少事要講給你聽啊!我現在把彼列茲汪帶走,來的時候再把它帶來,因為我不在,它就會嗥叫起來,妨礙你休息。再見吧!”
說罷,他就往過道裏跑去了。他不願意哭出來,但一到過道裏,他還是哇地一聲哭起來了。阿遼沙正撞見了他這種情況。
“柯裏亞,你一定要說話算話,千萬要來。要不然,他心裏會非常難過的。”阿遼沙正色地說。
“我一定來!唉,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來。”柯裏亞哭著嘟囔說,他已經不為哭而覺得難為情了。正在這時候,上尉忽然好象逃也似的從屋子裏跑了出來,馬上掩上了門。他顯出滿臉發呆的神情,嘴唇顫抖著。他站在兩個少年的面前,把兩隻手向上一舉。
“我不想要好的男孩!我不想要另外的男孩!”他咬著牙,發狂似的低聲嘟囔道。“如果我忘掉了你,耶路撒冷,讓我的舌頭……”
他沒有說完,好象連氣都接不上來了,接著就渾身軟癱似的跪倒在木頭板凳前面。他兩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腦袋,號啕痛哭起來,夾著發狂似的尖叫,不過,他還是竭力克制著自己,不讓屋裏聽見他的聲音。柯裏亞沖出了大門。
“再見吧,卡拉馬佐夫!您也來嗎?”他對阿遼沙生氣似的厲聲喊道。
“我晚上一定來。”
“他講的耶路撒冷是什麼意思。……這又是什麼花樣?”“這是聖經上的話:‘如果我忘掉了你,耶路撒冷’,意思就是說如果我為了別的什麼而忘掉了我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懲罰我吧。……”
“行啦,我明白了!您可要來呀!噓,彼列茲汪!”他用簡直有點暴躁的口氣對狗大聲吆喝著,邁開大步,很快地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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