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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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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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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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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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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3 00:4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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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我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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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馬車在大道上飛馳。從城裏到莫克洛葉有二十多俄裏遠,但安德列的三套馬車跑得很快,一個鐘頭零一刻就可以趕到。乘車疾馳似乎忽然使米卡恢復了精神。空氣清新而帶點涼意,一顆顆明亮的星星在明淨的天空中照耀。就是在這個夜晚,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刻,阿遼沙正撲倒在地上,“瘋狂地起誓要永遠地愛它”,而這時米卡的心裏卻正感到混亂,十分混亂。儘管現在有許多事情在使他苦惱,但是此時此刻,他的全身心卻只是不可抗拒地渴望著到她的身邊,到他的女王那裏去,現在他正飛也似的趕去,為的就是要最後看她一眼。我可以斷言的只有一點,就是他的心甚至連一分鐘也沒有躊躇過。如果我說這位愛吃醋的人對於這個新人,對這個從地裏鑽出來的新情敵,對這個“軍官”並不感到絲毫醋意,也許沒有人會相信。要是有任何別的人象這樣出現在他面前,他肯定會馬上對他大發醋勁,說不定還會再一次血染他可怕的雙手,——但是對於這位,對於這位“第一個舊情人”,他此刻在馬車上飛馳的時候,不但不感到嫉恨,甚至連一點敵意也沒有,——固然,他現在還沒有見到他。“這是沒話可講的事,這是她和他的權利;這是她的初戀,五年來一直沒忘;由此可見,五年來她心裏愛的只是他,那我為什麼,我為什麼要插身其間呢?我這是算什麼,又是為了什麼?走開吧,米卡,讓開路吧!再說現在我又算得了什麼?現在即使沒有那個軍官也一切都完了,即使他根本沒有來,也照樣會完結的。……”
假如他還能清楚思考問題,那麼他大致也會用上面這段話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的。然而他當時已經什麼問題也不能思考了。他目前的整個打算是沒有經過考慮突然決定的,是方才在費尼婭那裏,她剛剛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他就猛然想到而且連同其一應後果全部決定下來的。然而儘管他做出了決定,他的心裏仍舊十分混亂,混亂到痛苦的地步;他的決定並沒有使他完全平靜下來。有太多的往事橫在他的心上,折磨著他。有時候他簡直感到奇怪:他自己不是早已白紙黑字給自己寫下了判決書:“我懲罰我自己,並懲罰我自己的一生”;而那張紙已經準備停當,放在他的口袋裏;手槍早已裝上了子彈,他已決定自己明天將怎樣迎接“金髮的斐勃斯”的第一道暖洋洋的光線;然而儘管如此,他卻還是不能同以往的一切,同已成過去但仍在折磨他的一切徹底分手,他痛苦地感到這一點,這個念頭無可奈何地牢牢糾纏在他的心頭。在途中有一?那,他忽然想叫住安德列,從車上跳下來,拿起已裝上子彈的手槍就此了結一切,不再等候黎明。但是這一?那就象火星那樣一閃就逝去了。而且馬車也正在向前飛馳,“吞噬著空間”,隨著離目的地越來越近,想念她的心情,想念她一個人的心情又越來越強烈地攫住他的心靈,從他的心上趕走<敏感詞>一切可怕的幻影。唉,他真想再看她一眼,哪怕是短促的一瞥,哪怕只是在遠處!“她現在同他在一起,我要看一看她現在同他、同以前那位情人究竟是怎樣的情形,這也就是我現在唯一的心願。”他心裏還從來沒有對他命中註定的這個女人湧起過如此強烈的愛,如此新穎的、從未體味過的感情,簡直連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感情,溫柔到了崇拜甚至在她面前仿佛自我消亡的感情。“而我也確實就要消亡了!”他忽然說,沉浸在一種歇斯底里的歡欣心情中。
他們已經走了將近一小時光景。米卡沈默著,安德列雖然是個愛說話的漢子,也不發一言,好象不敢開口似的,只是拼命地趕著他的“瘦鬼”——那三匹雖然羸瘦卻極烈性的棗紅馬。米卡忽然懷著極度不安的心情喊道:
“安德列!要是他們睡了可怎麼辦?”
這念頭是忽然出現在他的腦子裏的,在這以前他完全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想來已經睡覺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米卡痛苦地皺起了眉頭:真的,他何苦飛奔似的趕了去,……懷著那麼強烈的情感,……可是他們卻管自己在那裏睡覺,……也許她也在那裏一同睡著。……一股怒火在他的心裏騰起。
“快趕,安德列,快一些,安德列,使勁趕!”他瘋狂地喊了起來。
“也說不定還沒睡哩。”安德列沈默了一會兒,議論說。
“剛才季莫費依說他們在那裏聚了許多人。……”
“在站上麼?”
“不是在驛站上,是在普拉斯圖諾夫的客棧裏,那也等於就是私人的驛站。”
“我知道。怎麼你又說有許多人?哪里來的許多人?什麼人?”米卡嚷著,他聽到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感到非常不安。
“聽季莫費依說,都是老爺們:有城裏來的兩位老爺,是什麼人,——我不知道,季莫費依只說有兩位是本城的,還有兩位好象是外地來的,也許還有什麼人,我沒有詳細問他。他說,他們在那裏打牌。”
“打牌麼?”
“所以說,既然打起牌來,也許還不會就睡覺的。現在好象還不到十一點鐘,不會再晚了。”
“趕吧,安德列,快趕吧!”米卡又神經質地叫嚷說。
“老爺,我想問您,那是什麼意思?”安德列沈默了一會以後,重又開口說,“只是我怕惹您生氣,老爺。”
“你指的是什麼?”
“剛才費尼婭跪在您跟前,求您不要傷害她的女主人,和別的什麼人,……您瞧,老爺,現在是我把您送到那兒去的。……老爺,請您饒恕我,我是因為良心關係所以說這個話,也許說得有點愚蠢。”
米卡忽然從後面抓住他的肩膀。
“你是馬車夫麼?你是趕車的麼?”他瘋狂似的問。
“是趕車的。……”
“你知道應該給別人讓路麼?假如一個趕車的對誰也不肯讓路,只顧說,我的車來了,壓死人不管,那麼這個趕車的算個什麼樣的人呢?不,趕車的,不能壓死人!決不能壓死人,不能傷害別人的生命;如果傷害了生命,就應該懲罰自己,……只要傷害了別人的生命,毀了別人的生命,就應該自己懲罰自己,就此走開。”
米卡喊出這些話來的神氣,就好象是發了歇斯底里病似的。安德列雖然覺得這老爺有點奇怪,但還是繼續說下去。
“這是真話,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說得對,不應該壓死人,也不應該折磨人,對不管什麼畜生也是一樣,因為一切畜生全是上帝創造的,就拿對馬來說也不應該這樣,因為有的人就愛無緣無故地虐待它,連我們趕車的也有這樣的人,……什麼也管不住他,就這麼趕著車猛闖,不管你三七二十一就這麼硬闖。”
“忙著下地獄麼?”米卡忽然插嘴說,並且突如起來地咯咯乾笑了起來。“安德列,你這個爽直的人,”他又緊緊地抓住他的肩膀,“你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會不會下地獄,據你看?”
“我不知道,親愛的,一切全由您自己決定,因為您是……您瞧,老爺,當上帝的兒子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去以後,他從十字架上走下來,徑直就走到地獄裏,把正在受難的罪人全都釋放了。地獄直歎氣,因為它以為今後不會再有罪人到它那裏來了。於是主對地獄說:‘你不必歎氣,地獄往後會有許多大官,帝王,審判長和財主們到你這裏來,擠滿你的地方,就象自古以來常有的那樣,直到我再來的時候為止。’這是實話,他就是這麼說的。……”
“鄉下人的傳說,妙極了!把左邊的馬抽一下,安德列!”
“所以您瞧,老爺,地獄就是為這班人設立的,”安德列用鞭抽了一下左邊的馬,“可是您,老爺,簡直就跟小孩一樣,……我們是這樣看您的。……儘管您確實好發脾氣,老爺,但是上帝會看到您爽直的心而饒恕您的。”
“可是你呢,你饒恕我麼,安德列?”
“我饒恕您什麼,您並沒有對我做什麼壞事呀。”
“不,我是說你一個人,替大家,替大家,現在,就在這裏,路上,能替大家饒恕我麼?你說吧,老實的莊稼人!”
“哦,老爺!我給您趕著車,都覺得害怕,您的話有點奇怪。……”
但是米卡已經不在聽他。他瘋狂地禱告,狂熱地自言自語著。
“主,儘管我這麼無法無天,把我接受下來吧,千萬不要裁判我。不加裁判,就放過我吧。……不要裁判我,因為我自己裁判了自己,不要裁判我,因為我愛你,主啊!我是個下賤的人,但是我愛你。就是你把我送進地獄,我在那裏也仍舊會愛你,我會從那裏大聲呼喊,說我永生永世地愛你。……但是你讓我愛到底吧,……就在這裏,現在,愛到底,總共只不過五個小時,到你的溫暖的陽光出來以前。……因為我愛我心中的女王。我愛,我不能不愛。你是看透了我的心的。我將要趕去,跪倒在她的面前,說:“你離開我是對的,……別了,忘記你的犧牲品吧,永遠不必心懷不安!”
“莫克洛葉到了!”安德列用鞭子向前一指大聲叫道。
透過夜晚慘澹的黑幕,忽然隱約可見在廣大的原野上散佈著一大堆黑壓壓的建築物。莫克洛葉村有兩千人,但這時候都已經入睡,只是有些地方還偶爾有幾點燈火還在黑暗裏閃耀著。
“快趕,快趕,安德列!我來了!”米卡大喊起來,象發著瘧子似的。
“他們還沒有睡!”安德列又說,用鞭子指著普拉斯圖諾夫的客棧。這客棧就在村口上,六扇臨街的窗戶燈光通明。
“沒有睡!”米卡快樂地介面說。“大聲趕過去,安德列,讓馬快跑,響起鈴鐺,轟隆隆地趕到門口。讓大家全知道誰來了!我來了!我也來了!”米卡瘋狂地嚷著。
安德列拼命趕著疲乏的三匹馬,果真帶著極大的響聲趕到了高臺階前面,勒住那幾匹冒著熱氣、累得半死的馬。米卡從車上跳下,這時本來已經打算去睡的客棧老闆正巧好奇地跑到臺階上來,看看到底是誰這麼熱鬧地坐車來到了。
“特裏豐·鮑裏賽奇,是你麼?”
老闆俯身細看了一下,連忙從臺階上跑下來,顯出諂媚而興高采烈的神氣跑到客人前面。
“我的爺,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居然又見到您啦!”這個特裏豐·鮑裏賽奇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中等的身材,臉有點發胖,神色嚴峻,毫不寬容,特別是對待莫克洛葉的鄉下人,但卻善於在嗅到有利可圖的時候,很快地改變面色,換上一副極諂媚的表情。他穿著俄國式的衣裳,帶斜領的襯衫和緊腰的長外褂。他手裏很有幾文錢,但是還不斷地幻想著再爬高些。此地鄉下人多半在他的掌握之中,周圍一帶的人大家全欠他的債。他向地主租地,自己也收買,由鄉下人替他種,折錢抵債,而這債是永遠還不清的。他的妻子已死,留下四個成年的女兒;有一個已經守了寡,帶著兩個小外孫女住在他的家裏,象幫工似的替他幹活。還有一個女兒嫁給一個小官吏,供職多年的錄事員,在客棧一間屋子裏的牆上掛著的一些親族的小照之中,也可以看得到這位小官吏穿著制服,戴著文官肩章的照片。兩位小女兒,每逢教堂節日,或到別人家去做客的時候,就穿上天藍色或綠色的時髦衣裳,後面束得緊緊的,還帶著足有一俄尺長的拖地的衣裾,但一到第二天早晨,就和往常一樣,天剛亮就起身,拿著樺樹枝紮的笤帚,打掃房間,傾倒髒水,在店裏客人走後清除垃圾。特裏豐·鮑裏賽奇雖然已經賺到了好幾千盧布,還是很喜歡在大擺酒筵的客人身上敲竹槓。因為他還記得不到一個月之前,他曾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手裏,在他同格魯申卡一塊兒酗酒的時候,一晝夜賺到過沒有三百也足有二百多盧布,所以現在高高興興、急急忙忙地迎接他,只要從米卡這樣神氣活現地乘馬車來到他的臺階前面這一點,就可以料到又能大撈一把了。
“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們又見著您了!”
“等一等,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開口說,“先弄清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在哪里?”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麼?”老闆立即明白,銳利地望著米卡的臉,“是的,她……她在這裏。……”
“同誰?同誰?”
“外地來的客人。……一個是官吏,從談話的口音聽來,大概是波蘭人,從這裏打發馬車接她來的就是他;另外一個同他一起來的是他的同事,或者是同路的人,誰弄得清;他們都穿的是便服。……”
“怎麼樣?擺酒了麼?有錢麼?”
“擺什麼酒?不大的角色,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不大的麼?還有另外的人是誰?”
“還有兩位先生是城裏的,……從契爾涅依回來,耽擱在這裏。有一位年輕的,好象是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他的名字我給忘記了;……另外一位元大概您也認識,就是地主馬克西莫夫。他說,他剛到我們城裏的修道院裏去朝拜過,現在和那位青年——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同路。……”
“就是這幾個人麼?”
“就是這幾個。”
“行啦,別說了,特裏豐·鮑裏賽奇,你現在只告訴我最主要的事:她怎麼樣?在幹什麼?”
“她剛才來到,同他們坐著呢。”
“快活嗎?笑麼?”
“不,好象不大笑……坐在那兒甚至很煩悶,給青年人梳梳頭發。”
“給那個波蘭人,軍官麼?”
“他算什麼青年人,而且也根本不是軍官;不,老爺,不是給他梳,是給那個青年人,米烏索夫的侄子梳,……偏偏把名字忘記了。”
“卡爾幹諾夫麼?”
“正是卡爾幹諾夫。”
“好啦,讓我自己來看著辦吧。他們打牌沒有?”
“打了一會兒就散了,喝了點茶,官吏要了杯甜酒。”
“行啦,特裏豐·鮑裏賽奇,行啦,好人兒,讓我自己來看著辦吧。現在你回答最主要的事情:有茨岡人麼?”
“現在完全看不到茨岡人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官廳把他們趕走了。但是猶太人這裏倒有,在洛日傑斯文施克村,能奏小提琴和鋼絲琴,這會兒去叫他們都行。他們會來的。”
“去叫,給我去叫!”米卡嚷著說,“另外也象上次那樣,把姑娘們也叫來,特別要瑪麗亞,還有斯捷潘尼達和阿裏娜來。我出二百盧布,組成合唱隊!”
“花這許多錢我可以把整個村上的人都給你召來,儘管他們這會兒都已經躺下睡大覺了。可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老爺,這裏的鄉下人,還有那些鄉下姑娘,犯得上給他們這麼大甜頭麼?那種低賤和愚蠢的樣子,還值得給這麼些錢麼?這些鄉下人哪里配抽雪茄煙,可是你卻送給他們抽。那些強盜胚,他們身上臭氣熏天。那些姑娘,不管哪一個,身上全長著蝨子。我可以把我的女兒們叫來,不用你花費,更不用說給這麼多錢了。儘管她們現在已經睡下了,我也可以用腳踢醒她們,讓她們唱歌給您聽。您上一次竟拿香檳酒給鄉下人喝,真可惜!”
特裏豐·鮑裏賽奇替米卡惋惜是沒有道理的:那一次他自己也偷藏起了半打香檳酒,還在桌子底下撿到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悄悄攥在手心裏。後來那張鈔票就這樣一直留在他的手裏沒有交出來。
“特裏豐·鮑裏賽奇,那一次我花了不止一千盧布吧,你記得嗎?”
“是花了,親愛的,我怎麼能不記得,大概您在我們這裏總花了有三千盧布。”
“好吧,現在我又帶著這個數目來了,你瞧。”
他說著掏出那疊鈔票來,一直送到主人的鼻子前面晃了一晃。
“現在你好生聽著:一小時以後,酒呀,涼菜呀,餡餅呀,糖果呀,都要送來了,——你立刻全都送到樓上去。安德列車上的那個木箱子,你現在也馬上搬上去,打開它,立刻把香檳酒端上來。……最要緊的是一定要把姑娘們,姑娘們,尤其是那個瑪麗亞……”
他轉身回到車旁,從坐位下面取出他那只裝手槍的匣子。“安德列,把車錢拿去!給你十五盧布的車錢,還有五十盧布是酒錢,……酬謝你做事的殷勤,和對我的好意。……你好生記住卡拉馬佐夫老爺!”
“我怕,老爺……”安德列心神不安地說。“五個盧布的酒錢就承您的情啦,多了我不敢收。特裏豐·鮑裏賽奇可以做見證。請您原諒我的話說得蠢。……”
“你怕什麼?”米卡朝他打量了一下。“既然這樣,那就隨你見鬼去吧!”他大聲說,扔給他五個盧布。“現在特裏豐·鮑裏賽奇,你輕輕領我進去,讓我先悄悄地看他們一眼,不要讓他們發現我。他們在哪里?在天藍色的屋子裏麼?”
特裏豐·鮑裏賽奇擔心地看了米卡一眼,但立刻就馴順地服從要求:小心地把他領到穿堂裏,自己先走進跟客人們坐著的里間相鄰的那個外間大屋子,把那裏的蠟燭取了出來。隨後他悄悄地領米卡進去,把他安置在一個暗角落裏,使他可以從那裏隨意地細細察看那幾個談話的客人,卻不致被他們看見。但是米卡看得並不久,而且他也根本無法細細察看:他一望見她,心就怦怦跳了起來,眼前一片模糊。她側身坐在桌旁的安樂椅上,那個面孔漂亮,年紀還很輕的卡爾幹諾夫坐在緊靠著她的一張沙發上。她拉著他的手,大概在那裏笑,但卡爾幹諾夫並沒有瞧她,卻似乎有點尷尬似的在那裏對隔著桌子坐在格魯申卡對面的馬克西莫夫大聲說話,而馬克西莫夫不知為什麼正在大笑。“他”坐在沙發上,另外有一個不相識的人坐在沙發旁邊靠牆的椅子上。懶洋洋仰靠在沙發上的那個人正在那裏抽煙鬥,米卡只匆匆得到個印象,仿佛他是個胖胖的,寬臉盤的小個兒,身材大概不很高,似乎正在為什麼事情生氣。這個人的同事,另外那個不相識的人,米卡覺得身材仿佛又特別地高;但是除此以外他實在無心細看了。他感到呼吸急促,簡直連一分鐘也忍耐不住了,就把匣子放在一個五屜櫃上,打著冷戰,屏住呼吸,逕自走進那間天藍色的屋子,向那幾個正在閒談的人走去。
“啊喲!”格魯申卡首先看見他,嚇得尖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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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無可爭議的舊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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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卡邁開又快又大的步子徑直走到桌子前面。
“諸位,”他大聲地開口說,幾乎像是喊叫,但是每一個字都是結結巴巴地出口的,“我……我沒有什麼!你們不要怕。”他說。“我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他突然轉身向著格魯申卡,她在安樂椅上正側身緊偎在卡爾幹諾夫的身邊,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我……我也來了。我在這兒呆到早晨。諸位,一個過路的旅客……可以不可以同你們在一起呆到早晨?最後一次,就在這間屋子裏,只到早晨為止。”
最後一句話他是對坐在沙發上面叼著煙斗的小胖子說的。胖子神氣十足地從嘴邊取下煙斗,板著面孔說:
“諸位,我們是自己人在這裏談談。另外還有別的屋子哩。”
“是您呀,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幹嗎這樣說啊?”卡爾幹諾夫忽然介面說,“請一塊兒坐下吧,您好呀!”
“您好,親愛的……可貴的人!我一直非常敬重您。……”米卡迫不及待地欣然回答,立刻隔著桌子跟他握手。
“啊喲,您握得太緊了!簡直把我手指都要捏斷了。”卡爾幹諾夫笑了起來。
“他永遠是這樣握手的,永遠是這樣的!”格魯申卡似乎突然從米卡的神色上料定他不至於鬧事,一面臉上還帶著畏怯的微笑,快樂地應聲說,一面帶著極度的好奇和不安端詳著他。他的身上有點什麼使她異常驚愕,同時她也完全料不到他會在這時候這樣走進來,而且這樣說話。
“您好呀。”地主馬克西莫夫也從左面諂媚地搭了話。米卡也跑到他面前。
“您好呀,您也在這裏。我真高興,您也在這裏!諸位先生,諸位先生,我……”他又朝叼煙斗的波蘭人說,顯然把他當作了這兒的主要人物,“我是飛也似趕來的,……我願意我最後的一天,最後的一小時,在這間屋子裏度過,就在這間屋子裏……我曾經熱愛過……我的女王! ……對不住, 先生們!”他瘋狂似的說,“我一面飛也似的趕路,一面發誓……哦,你們不要害怕,這是我的最後的一夜!先生們,我們喝親善的酒!酒立刻就送來。……我帶來了這個。”他忽然不知為什麼用手掏出他那把鈔票。“請容許我,先生們,我需要音樂,唱歌,喧鬧,一切以前有過的東西。……可是這條蛆蟲,這條沒用的蛆蟲在地上爬過,以後就不會再有它了!我要在我最後的一夜,紀念我快樂的日子!……”
他幾乎噎住了;他想說許多許多話,但說出的只是一些奇怪的感歎,波蘭人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的一把鈔票,又看看格魯申卡,顯然有點疑惑不解。
“如果我的‘宇王’允許……”他剛開口說。
“什麼‘宇王’,是不是女王?”格魯申卡突然打斷了他。“您說話我老覺得好笑。坐下吧,米卡。你在說些什麼?請你不要嚇唬人。你不會嚇唬人吧,不會吧?如果你不嚇唬人,我就很高興……”
“我嚇唬人,嚇唬人麼?”米卡忽然舉起雙手叫道。“哦,你們只管從旁邊走過去吧,別管我,我不會來妨礙的!……”他忽然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也是出乎本人意料之外地撲倒在一張椅子上,掉轉頭面朝對面的牆壁痛哭流涕起來,雙手緊緊抓住椅背,好象在緊抱著它似的。
“好啦,好啦,你這個人呀!”格魯申卡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他時常這樣跑到我這兒來,突然說一些話,我一點也不懂是什麼意思。有一次也這樣哭了起來,現在又是一次,真不嫌害臊!你哭什麼?仿佛有什麼事值得你哭似的?”她最後忽然好象含著某種深意,生氣地一個字一個字說。
“我……我不哭了。……哦,晚上好呀!”他一下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突然笑了,卻不是他平時那種乾澀短促的笑,而是一種聽不見的、神經質地渾身顫動的長笑。
“瞧,這下又……好啦,快樂一下吧,快樂一下吧!”格魯申卡勸著他。“我很高興你來了,米卡,我很高興,你聽見沒有,我很高興!我要他和我們一塊兒呆著。”她用斷然的口氣,好象對大家說似的,其實顯然是在對坐在沙發上的人說。“我要,我要!他如果走了,我也要走,就是這樣!”她又加了這麼一句,眼裏突然閃出光來。
“我的女王既然說了,就是法律!”波蘭人說,並且做出優雅的姿態吻著格魯申卡的手。“請這位先生跟我作伴吧!”他客氣地對米卡說。米卡又跳起來,顯然想再發表一通高論,但結果滿不是這麼回事:
“我們來喝酒,諸位!”他並沒有說出什麼長篇大論,卻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大家全笑了起來。
“天呀!我以為他又要來了哩!”格魯申卡神經質地叫起來。“你聽著,米卡,”她認真地說,“你不要再這麼跳起來。你帶來了香檳酒,那好極了。我也要喝,我喝甜酒已經喝膩了。尤其高興的是你自己跑來了,要不然真是太悶得慌。……你又跑來大擺酒筵了麼?你把錢裝到口袋裏去吧!哪里來的這麼多錢?”
米卡的手裏攥著鈔票,當時引得大家,特別是那兩個波蘭人十分注意,這時他連忙不好意思地把它們塞進了口袋。他臉紅起來。這時正好老闆托著盤子,送進一瓶開了塞的香檳酒和幾隻杯子來。米卡一把抓起酒瓶,可是因為心裏正十分發窘,一時竟不知該怎麼才好。卡爾幹諾夫從他手裏接過瓶子,替他斟了酒。
“再來一瓶,再來一瓶!”米卡對老闆吆喝著,也忘了同正在鄭重其事地請他一起幹一杯親善酒的波蘭人碰杯,忽然不等別人,獨自先一口把自己的那杯喝了下去。他的臉完全變了樣子。他走進來時那副莊嚴、悲壯的神氣完全不見了,臉上顯出了仿佛孩子般的表情。他似乎忽然變得完全安靜而謙卑起來。他畏怯而快樂地看著大家,時常神經質地嘻嘻笑著,作出一隻犯了錯的小狗又被放進屋來受人撫愛時那種感恩的態度。他好象什麼都忘了,只一味帶著孩子氣的微笑興高采烈地看著大家。他望著格魯申卡,不斷地笑著,把椅子一直移到了她的安樂椅旁邊。他也逐漸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兩個波蘭人,雖然還是不大看得透他們。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那副神氣的派頭,波蘭口音,特別是他的煙斗,引起了米卡的注意。“那有什麼呢?他抽煙鬥,也不錯。”米卡心想。這波蘭人的帶點浮腫的、近四十歲的臉,很小的鼻子,鼻子底下兩撇俗不可耐地染了色的極細、樣式粗野的溜尖小鬍子,同樣地也暫時還絲毫沒有使米卡感到有什麼不對頭。甚至他那在西伯利亞製成的蹩腳的假髮和鬢角上難看地梳得向前面翹起的鬈發也並沒有特別使米卡感到驚愕:“既然戴假髮,總是這副樣子的。”他繼續好心地尋思著。靠牆坐著的另一個波蘭人,比沙發上的那一位年輕一些,老用橫蠻挑釁的神情看著大家,還帶著瞧不起的樣子默默地聽大家談話。他使米卡吃驚的也只是個子特別高,和坐在沙發上的那一位很不相配。“要是站起來,總有兩俄尺十一俄寸長。”米卡的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他還想到,這位高個子波蘭人大概是沙發上那一位的朋友兼跟班,就仿佛是“他的保鏢”,那個叼煙斗的小個子波蘭人自然可以指揮這個高個子波蘭人。但是這一切在米卡看來也都是很好的,理所應當的。在小狗身上一切醋意都消失了,他對於格魯申卡,對她跟他說的那幾句話裏的神秘意味,還一點也沒有理解:他只知道一件事情,而且使他的心弦震顫,那就是她對他很和藹,她“原諒”了他,並且讓他坐在她的身旁。看見她端起杯子來喝酒,他就心花怒放,忘掉了一切。但儘管如此,在座的人的普遍沈默卻似乎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仿佛期待著什麼的目光朝大家環視了一下,“為什麼盡坐著?你們為什麼不做點什麼,先生們?”他那笑盈盈的眼神似乎在這樣說。
“他盡在那兒瞎扯,招得我們大家全笑個不停。”卡爾幹諾夫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忽然開口指著馬克西莫夫說。
米卡連忙瞧瞧卡爾幹諾夫,接著又看看馬克西莫夫。
“他在瞎扯麼?”他馬上似乎高興起來,發出乾巴巴的短促笑聲,“哈,哈!”
“是啊。您想想看,他竟說,我們的騎兵在二十年代的時候,全都娶波蘭人做妻子。這完全是信口開河,是不是?”
“娶波蘭女人麼?”米卡又介面說,簡直開心極了。
卡爾幹諾夫很明白米卡和格魯申卡的關係,也猜測到波蘭人的情況,但是他對這一切並沒有多大興趣,甚至也許完全不感興趣,他最感興趣的是馬克西莫夫。他同馬克西莫夫是偶然一起到這裏來的,也是生氣第一次在客棧裏遇見了這兩個波蘭人。格魯申卡是他以前就認識的,甚至還同某人到她家去過一次;當時她並不喜歡他。但是她在這裏竟十分溫存地望著他,在米卡沒有來到時甚至還對他很親熱,而他卻似乎始終無動於衷。他還是個很年輕的人,最多不過二十歲,衣服穿得很時髦,一張白白的,十分清秀的臉龐,一頭漂亮而濃密的淡褐色頭髮。但這張白白的小臉蛋上那一雙美麗的淺藍色眼睛,卻有一種聰明的、有時甚至是很深刻的表情,簡直和他的年齡不大相稱,儘管他說話和看人的神氣有時卻完全象一個小孩,而且即使他自己明知這一點,也絲毫不覺得不好意思。總而言之,他這人性格很特別,甚至有些任性,雖然態度總是和藹的。有時他的臉上會顯出一種固執死板的神氣:他望著你,聽你說話,卻好象老在固執地想著自己的那一套。有時候顯得懶懶散散,有時候又會突然激動起來,而且常常顯然是出於十分無謂的原因。
“您想想,我已經把他拖在身邊四天了,”他繼續說,似乎有點懶洋洋地拉長著聲調,但是毫不裝腔作勢,完全是自然的。“您記得,自從令弟那一天把他從馬車裏推出去摔得老遠以後,我就因此對他產生了很大興趣,帶著他一起到鄉下去。可是他現在竟不停地胡說八道起來,弄得我同他在一起都感到害臊。我現在要把他帶回去。……”
“您先生沒有見過波蘭女人,所以淨說些不可能的事。”叼煙斗的波蘭人對馬克西莫夫說。
叼煙斗的波蘭人俄國話說得並不壞,至少比他故意裝出來的程度要好得多。他是在說俄國話的時候,偏偏要把它變成波蘭語的腔調。
“但是我自己就娶了波蘭女人呀。”馬克西莫夫吃吃地笑著回答。
“那麼難道您當時是在當騎兵麼?因為您講的是騎兵呀。難道您是個騎兵麼?”卡爾幹諾夫立刻截住他說。
“是呀,當然羅,難道他是個騎兵麼?哈,哈!”米卡嚷道,他一直在貪婪地聽著,誰一開口他就趕快把好奇的眼光轉向他,好象期待著從每個人口中聽到不知多少有趣的事情。
“不是的,您瞧,”馬克西莫夫朝他說,“我的意思是說……那些美麗的波蘭小姐……同我們的槍騎兵拼命跳瑪祖卡舞,……她同他跳完了瑪祖卡舞以後,就馬上跳到他的膝上,象一隻小貓,……白白的,……她的父母看著,竟允許她這樣做,……竟許她這樣做,……第二天槍騎兵就跑去求婚,……是的,就跑去求婚了!嘻,嘻!”馬克西莫夫說到最後嘻嘻地笑起來。
“真是個無賴!”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忽然嘟囔著說,翹起一隻腿來架在另一隻腿上。米卡只瞥見了他那雙抹了油的大靴子和骯髒的厚靴底。總的看來,兩位波蘭先生身上的衣服都夠油膩的了。
“居然說起無賴來了!他幹嗎要罵人呢?”格魯申卡突然生氣了。
“阿格利皮娜小姐,那位先生在波蘭見到的是些女僕,決不是出身高貴的小姐。”叼煙斗的波蘭人對格魯申卡說。
“可以想到的!”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輕蔑地說。
“又來了!總該讓他說話啊。人家說話為什麼去妨礙他!同他們談談叫人高興。”格魯申卡發脾氣地說。
“我並沒有妨礙呀,小姐。”戴假髮的波蘭人含著深意地說,對格魯申卡長時間地看了一眼,拿腔作勢地閉口靜默一會,重新又抽起煙斗來。
“哦不,不,那位先生剛才說的是實話。”卡爾幹諾夫又興奮起來,仿佛在談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似的。“他並沒有到波蘭去過,怎麼能說波蘭的事情?我問你,您總不是在波蘭娶的親吧?”
“不是的,是在斯摩棱斯克省。不過是有個槍騎兵先把她,把我的太太,未來的太太,從老家波蘭連同她的母親、嬸子、還有一個女親戚和她的成年的兒子,一塊帶出來,……後來再讓給我的。他是我們的中尉,一個很好的年輕人。起初他自己想娶,但是沒有娶,因為她是個瘸腿。……”
“那麼您娶的是瘸子麼?”卡爾幹諾夫叫了起來。
“是瘸子。當時是他們倆一塊兒瞞哄了我。我還以為她是喜歡跳跳蹦蹦,……她老是跳跳蹦蹦的,我還以為這是因為她心裏高興。……”
“因為高興,所以嫁給了您麼?”卡爾幹諾夫用一種象孩子似的響亮聲音大聲嚷道。
“是的,因為高興。但結果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後來我們結婚的時候,她在成親的當晚就對我坦白出來,而且用很動人的神情求我原諒,說是在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因為跳過一個水坑,傷了腳,嘻,嘻!……”
卡爾幹諾夫發出完全象小孩子一般的笑聲,幾乎摔倒在沙發上。格魯申卡也笑了。米卡感到無上的幸福。
“您知道,您知道,他現在說的倒確實是實話,他現在不是撒謊啦!”卡爾幹諾夫對米卡大聲說。“您知道,他曾娶過兩回親,他現在講的是第一個妻子,他的第二個妻子逃走了,至今還活著,您知道麼?”
“真的麼?”米卡迅速地轉身向馬克西莫夫,臉上顯出異常驚訝。
“是的, 逃走了, 我確實有過這種不愉快的事。”馬克西莫夫謙卑地承認。“同一個法國人。更精的是開頭就把我的整個村子轉歸到她一個人的名下。她說,你是有學問的人,你自己會找到一碗飯吃的。她就這樣把我弄得毫無辦法。有一次一個可尊敬的主教對我說:‘你的太太一位是瘸腿,另一位腿太長了。’嘻,嘻,嘻!”
“你們聽著,聽著,”卡爾幹諾夫興奮得手舞足蹈地說,“即使他撒謊,——他是時常撒謊的,——那麼他的撒謊也只是為了逗大家高興:這並不算下流,並不算下流吧?您知道,我有時很喜歡他。他是很下流的,但是他下流得很自然,對不對?你們覺得對不對?有的人做下流的事情,總是為了一點什麼,為了得到好處,但是他是自然的,他是出於天性。……比方說,他昨天跟我爭論了一路,硬說果戈裏在《死魂靈》裏寫的是他。你們記得不記得,那本書裏有一位地主,名叫馬克西莫夫,挨了諾慈特萊夫的打,後來這人被告到法庭:‘為他在酒醉下用鞭子對地主馬克西莫夫進行人身侮辱,’記得麼?你們瞧,他居然硬說那就是他,挨打的就是他!這可能麼?乞乞科夫的出遊最晚也總在二十年代的初期,所以從年代來說就完全不對。他總不可能那時就挨了打。決不可能的,決不可能的吧?”
很難設想卡爾幹諾夫幹嗎要那麼激動,但是他的激動是真誠的。米卡熱誠地附和著他。
“但是既然人家確實挨了打……”他一邊大笑,一邊嚷著。
“並不是挨了打,是這麼回事,……”馬克西莫夫忽然插嘴說。
“怎麼回事?究竟挨了打沒有?”
“幾點鐘了?”叼煙斗的波蘭人帶著厭煩的神色問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那一位聳了聳肩作為回答,——兩人全沒有表。
“幹嗎不聊聊天呢?總該讓人家聊聊。難道你覺得厭煩,別人也不應該說話了?”格魯申卡又嚷了起來,顯然是故意找岔。似乎有什麼東西初次在米卡的腦子裏閃過。這一次波蘭人帶著明顯的氣憤回答:
“小姐,我不反對。我一句話也沒說呀。”
“那好吧。你講下去呀。”格魯申卡對馬克西莫夫叫道。
“為什麼你們大家都不作聲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值得講的,因為這全是無聊的事,”馬克西莫夫馬上介面說了起來,帶著顯然十分高興,而且有點裝腔作勢的神氣,“本來果戈裏書裏用的都是隱喻手法,因為他所起的那些姓名全是有所隱射的:諾慈特萊夫原來並不姓諾慈特萊夫,而是姓諾索夫,庫夫申尼洛夫甚至完全不象,因為他是施克沃爾涅夫。費拿提倒確實是費拿提,不過不是義大利人,而是俄羅斯人,姓彼得羅夫。費拿提小姐容貌很美, 腿上套著緊身褲, 兩條腿十分漂亮,裙子是短短的,綴滿亮晶晶的‘鬼眨眼’。當眾飛快旋轉的就是她,但並不曾旋轉四小時,只轉了四分鐘,……就使大家都著了迷。……”
“但是你究竟為什麼挨揍,人家揍你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呀?”卡爾幹諾夫大聲嚷著。
“因為皮龍唄。”馬克西莫夫回答。
“什麼皮龍?”米卡問。
“就是法國的著名作家皮龍呀。當時我們有許多人聚在一起,就在這兒集市上的酒店裏喝酒。他們也請了我去。一開始我先念了段諷刺短詩:‘是你麼,布瓦洛??多麼可笑的服裝。’布瓦洛回答說,他正要去參加化裝舞會,實際上就是要去澡堂,嘻,嘻!他們竟認為我是在諷刺他們。我趕緊念了另外幾句辛辣的詩句,這是一般有學問的人都十分熟悉的。
你是沙孚,我是法翁,我不加爭論,
使我發愁的是
你不知入海之門。
他們更加生氣,並因此用很難聽的話罵起我來。該著我倒楣,為了挽回局面,說了一段關於皮龍的很文雅的故事,說人家如何不允許他入法蘭西學士院,他為了復仇,寫了這樣兩句短詩作為自己的墓誌銘:
Ci-git Piron qui ne ?fut rien
Pas meme academicien.?
他們動手就打了我一頓。”
——
注:?十七世紀法國詩人和批評家,著有《詩藝》。
?法文:“此處皮龍長眠,他不值一文錢,甚至比學士院院士還要低賤。”
——
“為什麼?為什麼?”
“就因為我的學識豐富。人想打人還會缺少理由麼?”馬克西莫夫簡短地用格言式的話回答。
“唉,夠了,這些事全無聊透頂,我不想再聽了。我原來還以為一定挺有趣的哩。”格魯申卡忽然打斷了話頭。米卡驚跳了一下,立刻不再發笑。高個子波蘭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帶著不屑為伍的傲慢神態,開始背著手在屋裏來回踱步。
“哼,踱起步來了!”格魯申卡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米卡不安起來,同時又發覺沙發上的波蘭人帶著氣惱的神色看他。
“先生,”米卡高聲說,“我們來幹一杯,諸位。請那一位先生也一起來幹一杯,諸位!”他一下子把三個杯子湊在一起,斟上香檳酒。
“為了波蘭,諸位。我們為波蘭,為波蘭那個地方,乾杯!”米卡嚷著。
“這使我感到很愉快,諸位,我們幹一杯,”沙發上的波蘭人神氣地帶著賞臉的樣子拿起杯子說。
“另外那位波蘭先生,他姓什麼?喂,閣下,拿起杯子來。”米卡招呼著。
“佛羅勃萊夫斯基先生。”沙發上的波蘭人插口說。
佛羅勃萊夫斯基搖搖擺擺地走近桌旁,站著拿起酒杯。“為了波蘭,先生們,烏拉!”米卡舉起杯子高呼道。三個人全喝幹了。米卡抓起酒瓶,立刻又斟滿三杯。
“現在為了俄羅斯,先生們,祝我們親如兄弟!”
“給我們也斟上,”格魯申卡說,“我也要為俄羅斯幹一杯。”
“我也要。”卡爾幹諾夫說。
“我也想要……為俄羅斯,為我們這位老祖母幹一杯。”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著說。
“大家都喝,大家都喝!”米卡嚷道,“老闆,再來一瓶!”
米卡方才帶來的酒還剩三瓶,全拿來了。米卡逐一地斟滿杯子。
“為俄羅斯,烏拉!”他又舉杯祝酒。除了兩個波蘭人以外,全都喝了。格魯申卡也一口氣喝幹了她的那一杯。可是波蘭人竟動也沒有動自己的杯子。
“你們是怎麼回事,先生們?”米卡叫了起來,“你們怎麼這樣?”
佛羅勃萊夫斯基拿起杯子舉了一舉,用響亮的聲音說:
“為一千七百七十二年以前疆域的俄羅斯乾杯!”
“這才對呀!”另一個波蘭人高聲嚷著,兩人一下子幹了杯。
“你們真是傻瓜!”米卡忽然脫口而出。
“先生!”兩個波蘭人象公雞似的沖著米卡威嚇地喊著,佛羅勃萊夫斯基特別冒火。
“難道可以不愛自己的祖國麼?”他大聲說。
“住嘴!別吵了!不許吵架!”格魯申卡用命令的口氣叫道,小腳頓著地板。她的臉通紅!眼睛閃亮。剛喝下去的那杯酒在她身上發作起來。米卡給嚇壞了。
“先生,對不起!這是我不好,我下次不這樣了。佛羅勃萊夫斯基,佛羅勃萊夫斯基先生,再不這樣了。……”
“你給我住嘴吧,坐下來,真蠢!”格魯申卡帶著惱怒和不以為然的口氣截住他說。
大家坐下來,面面相覷,都不言語了。
“諸位,這一切都怨我!”米卡又說了起來,一點也沒有領會格魯申卡那句話裏的含意。“哎,我們幹嗎坐著。我們該幹點什麼,……讓我們快樂起來,再快樂起來,好不好?”
“唉,真鬧得不痛快。”卡爾幹諾夫懶洋洋地咕嚕說。
“最好打牌,玩‘做莊’,象剛才那樣……”馬克西莫夫忽然嘻嘻地笑著說。
“玩‘做莊’麼?妙極了!”米卡附和著說,“只要兩位先生……”
“太安了,諸位。”沙發上的波蘭人似乎不大樂意地答道。
“這是實話。”佛羅勃萊夫斯基附和說。
“太安了?什麼叫太安了?”格魯申卡問。
“那就是太晏了,小姐,太晏了,時間晏了。”沙發上的波蘭人解釋著。
“他們老是嫌太晏,老是說什麼也不能幹!”格魯申卡惱恨得幾乎尖叫起來。“他們自己坐在那裏發煩,也要讓別人發煩。米卡,你沒有來以前,他們就老是這樣一言不發,找我的岔。……”
“我的女神!”沙發上的波蘭人高聲說,“我看得出您對我不大滿意,所以我才發愁。我可以加入,諸位。”他轉過臉來向米卡說。
“來吧,先生,”米卡介面說,從口袋裏掏出鈔票,把兩張一百盧布的票子放在桌上。
“先生,我準備輸許多錢給你。你拿著牌做莊吧!”
“應該用老闆的牌,先生們,”小個子波蘭人堅決而認真地說。
“那是最好的辦法。”佛羅勃萊夫斯基也隨聲附和說。
“向老闆要麼?好的,我明白,就向老闆要吧,你們說得對,先生們!拿牌來!”米卡吩咐老闆。
老闆取來一副還沒有拆開過的紙牌,並對米卡說,姑娘們來了,奏鋼絲琴的猶太人大概也快來了,但是載食品的馬車還沒有趕到。米卡從桌旁站起來,立刻跑到隔壁屋子去安排。但是只到了三個姑娘,瑪麗亞還沒有來。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自己跑過來又幹什麼;他只吩咐他們從箱子裏取出水果糖和牛奶糖之類,分給姑娘們吃。“給安德列喝點伏特加,拿點伏特加來給安德列喝!”他匆忙地吩咐,“我方才得罪了安德列!”正說著,跟在他後面跑來的馬克西莫夫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
“給我五個盧布,”他悄悄對米卡說,“我也想冒險賭一下子。”
“好啊,妙極了!拿十個盧布去吧!”他又從口袋裏掏出全部鈔票,撿出了十個盧布。“輸掉了再來取,再來取。……”
“好吧。”馬克西莫夫高高興興地低聲說,跑進大廳裏去了,米卡也馬上回到裏面,道歉說他讓大家等候了。兩個波蘭人已經坐下,拆開紙牌。他們的態度客氣得多了,幾乎是和藹的。沙發上的波蘭人重新裝了煙斗點上,準備分牌;他的臉上甚至顯出一種鄭重其事的樣子。
“坐下來,諸位!”佛羅勃萊夫斯基宣佈。
“不,我不賭了,”卡爾幹諾夫說,“我剛才已經輸了五十盧布給他們。”
“先生剛才運
氣不好,現在會轉運的。”沙發上的波蘭人對著他說。
“下多少錢的賭本?雙方對等麼?”米卡興奮起來。
“聽便,先生們,一百也行,二百也行,隨你下多少。”
“一百萬!”米卡哈哈大笑說。
“上尉先生也許聽說過波特維索茨基的事情吧?”
“哪一個波特維索茨基?”
“在華沙有人擺著莊,莊家和押方賭本對等。波特維索茨基跑了去,看見莊上有幾千塊金幣的本,就押了個滿注。莊家說:‘波特維索茨基先生,您押現金呢,還是憑信譽?’波特維索茨基說:‘憑信譽。’莊家說:‘那更好,先生。’說完擲了骰子,波特維索茨基贏了。‘拿去吧,先生。’莊家說著,就拉開抽屜,取出一百萬塊錢來,‘拿去罷,先生,這是你贏的錢。’原來這是一百萬塊錢的莊。波特維索茨基說,‘我原先不知道。’莊家說,‘波特維索茨基先生,你押注是憑信譽,我們賠你也憑信譽。’波特維索茨基就拿到了一百萬塊錢。”
“這是說瞎話。”卡爾幹諾夫說。
“卡爾幹諾夫先生,在體面人中間是不宜說這樣的話的。”
“好象波蘭的賭徒會拿出一百萬塊錢來似的!”米卡說道,但是馬上又醒悟過來。“對不起,先生,失言了,我又失言了,會給一百萬塊錢的,會給的,憑信譽,憑了波蘭的信譽!你瞧,我的波蘭話說得怎樣,哈,哈!我現在押十個盧布,押傑克。”
“我出一個盧布押皇后,紅心皇后,美麗的皇后,波蘭太太,嘻,嘻!”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著說,他拿到了一張惶後,好象要瞞住大家似的,把身子緊靠在桌上,急忙在桌子底下畫了個十字。米卡贏了。押一個盧布的這位也贏了。
“押二十五個盧布!”
“我再來一個盧布,我押的是孤注,小小的,小小的孤注。……”馬克西莫夫快樂地嘟囔說,因為贏了一個盧布興高采烈。
“輸了!”米卡喊道。“押七點,賭注加倍!”
又輸了。
“不要再押了吧。”卡爾幹諾夫忽然說。
“再加倍,再加倍,”米卡接連加倍押注,每次加倍,每次都輸了。但是押一個盧布的卻總是贏。
“再加倍!”米卡發狠地大喊。
“二百盧布全輸了,先生,再下二百的本麼?”沙發上的波蘭人問道。
“怎麼。二百盧布已經輸光了?再來二百!一次全押上!”米卡從口袋裏掏出錢,剛扔下二百盧布押“皇后”,卡爾幹諾夫突然用手把它按住了:
“算了!”他用他那清亮的嗓子喊了一聲。
“您這是什麼意思?”米卡望著他。
“算了,我不願意看這種樣子,您不必再賭了。”
“為什麼?”
“有原因。您啐口唾沫,走開吧。這就是原因。我不讓你再賭下去了!”
米卡驚訝地看著他。
“算了吧,米卡,他也許說得對;再說你已經輸了不少了。”格魯申卡說,話音裏有一稀奇怪的調子。兩個波蘭人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好象感到受了奇恥大辱的樣子。
“你開玩笑麼,先生?”小個子波蘭人嚴厲地盯著卡爾幹諾夫說。
“您怎麼敢這樣?”佛羅勃萊夫斯基也朝卡爾幹諾夫嚷叫。
“不許嚷,不許大吵大嚷!”格魯申卡喊道,“你們這些火雞!”
米卡挨個兒地望著他們;但是格魯申卡的臉上有一種什麼神情突然使他吃了一驚,同時在他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意外的新念頭,一種古怪的新的想法!
“阿格利皮娜小姐!”小個子波蘭人氣得滿臉通紅,剛要開口說話,米卡忽然走近他的身邊,拍拍他的肩。
“閣下,跟你說兩句話。”
“你有什麼事,先生?”
“到那間房裏去,上那間屋裏去,對你說兩句好話,最好的話。你會滿意的。”
小個子波蘭人驚訝起來,害怕地瞧了米卡一眼,但還是立刻答應了,不過必須附帶一個條件,就是佛羅勃萊夫斯基也要同去。
“保鏢麼?讓他也去,他也應當去!甚至非有他不可!”米卡大聲說。“開步走,先生!”
“你們到哪里去?”格魯申卡驚慌地問。
“我們馬上就回來。”米卡回答。他臉上顯出一種勇氣,一種意料不到的膽量,跟一小時以前他走進這屋子來的時候完全不同。他領兩個波蘭人到右首的屋裏去,不是合唱隊的姑娘們正在聚集並且正在那裏擺餐桌的那間大屋子,而是另外一間臥室,裏面放著箱籠衣櫃和兩張大床,每張床上有象小山似的花洋布枕頭。角落裏一張木板小茶几上點著一根蠟燭。波蘭人和米卡面對面坐在桌旁,大個子波蘭人佛羅勃萊夫斯基在他們的身邊,倒背著手。兩個波蘭人態度嚴峻,卻顯然帶著好奇的神情。
“有什麼事情吩咐?”小個子波蘭人嘟囔說。
“有一點事情,先生,我不必多說什麼話,我給你錢,”他掏出鈔票來,“想不想要三千盧布?你拿了以後,立刻離開這裏,走你的路。”
波蘭人探究地望著,兩眼瞪得老大,目光死死地盯著米卡的臉。
“三千麼,先生?”他同佛羅勃萊夫斯基對看了一下。
“三千,先生,三千!你聽著,先生,我看你是一個懂事的人。你拿了這三千盧布,就給我滾蛋,——把佛羅勃萊夫斯基也帶走,聽見沒有?但要現在就走,立刻就走,而且永遠走開,明白了麼,先生,直接就從這扇門裏出去,永遠離開。你在那邊還有什麼東西:外套,皮大衣?我給你拿。馬上給你套好馬車,然後就——再見吧,先生!好不好?”
米卡信心十足地等待著回答。他毫不懷疑。波蘭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非常堅決的神情。
“盧布呢,先生?”
“盧布麼?先生,那好辦:馬上先給你五百盧布供你付車錢和作為定錢,另外兩千五百盧布明天在城裏交清,我可以用名譽擔保,一定會有的,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把它弄到!”米卡大聲說。
兩個波蘭人又對看了一眼,小個子波蘭人臉色變得很難看。
“七百,七百,不是五百,立刻交到你手裏!”米卡感到有一點不妙,馬上增加了數目。“你怎麼啦,先生?你信不過麼?總不能把三千盧布一下子全給你呀。我交了給你,你明天又回到她身邊來了。……再說現在我手邊也不夠三千,錢在城裏,在我家裏放著,”米卡結結巴巴地說,越說下去越膽怯,越感到洩氣,“真的放在那裏,藏著。……”
小個子波蘭人的臉上顯出了一種特別自尊的神氣。
“還有什麼話?”他用諷刺的語調問。“呸,真不害臊!”他啐了一口。佛羅勃萊夫斯基也啐了一口。“你所以啐唾沫,先生,”米卡已經感到一切都完了,不顧一切地說,“就因為你想從格魯申卡身上弄到更多的錢。你們兩人全是閹雞,告訴你們!”
“我受了極大的侮辱!”小個子波蘭人忽然臉漲得通紅,活象只龍蝦,怒氣衝天,好象不願意再聽下去似的,很快地就從屋裏走了出去。佛羅勃萊夫斯基搖搖擺擺地跟在他後面,米卡也跟著走了出來,滿臉慚愧和沮喪的神氣。他怕格魯申卡,他預感到波蘭人馬上會大喊大嚷起來。果真是這樣。波蘭人走進大廳,象演戲似的站在格魯申卡面前。
“阿格利皮娜小姐,我受了極大的侮辱!”他剛要大聲嚷叫,但是格魯申卡似乎忽然完全忍不住了,好象有人觸動了她最疼的傷疤。
“俄國話,說俄國話,一句波蘭話也不許說!”她朝他叫道,“你以前會說俄國話,難道過了五年竟忘了麼!”她惱怒得滿臉通紅。
“阿格利皮娜小姐……”
“我叫阿格拉菲娜,我叫格魯申卡,你說俄國話,要不然我不聽!”波蘭人因為丟了面子,氣得呼呼直喘,快速地用怪腔怪調的俄語傲慢地說:
“阿格拉菲娜小姐,我跑來是為了忘掉過去的舊事,饒恕一切,忘掉今天以前所發生的一切。……”
“怎麼是饒恕?你跑來饒恕我麼?”格魯申卡打斷他的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正是這樣,小姐。我不是軟弱,而是慷慨。但是我看見了你的情人,不免感到驚奇。米卡先生在那間屋子裏給我三千盧布,叫我離開。我照準他臉上啐了一口。”
“怎麼?他給你錢買我麼?”格魯申卡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真的麼,米卡?你怎麼敢這樣?我是能化錢買賣的商品麼?”
“先生,先生,”米卡大聲喊道,“她是光明純潔的,我也從來不是她的情人!你這是胡說……”
“誰叫你在他面前替我辯護?”格魯申卡大嚷。“我純潔不是為了道德,也不是怕庫茲馬,而是要在遇到他時能對他昂頭挺胸,有權利罵他一聲混蛋。難道他竟沒有收你的錢?”
“收了,收了!”米卡說,“不過想一下子拿到三千盧布,可是我只肯交七百定錢。”
“不用說,他一定是聽說我有了錢,所以才跑來跟我結婚的!”
“阿格利皮娜小姐!”波蘭人叫道,“我是騎士,我是貴族,我不是無賴!我跑來娶你,可是看到的是一個新的女人,不象以前那樣了,成了又任性又無恥的了。”
“你從哪兒來,還是滾回哪兒去吧!我叫人馬上趕走你,他們會把你趕走的!”格魯申卡瘋狂地喊著,“傻瓜,我真是傻瓜,竟自己折磨了五年!而且也並不是為了他折磨自己,而是由於憤怒折磨自己!再說這也根本不是他了!難道他是這樣的麼?這倒像是他的父親!你從哪兒買來了這麼副假髮?那一個是鷹,這一個是蠢鴨。那一個是老笑,老給我唱歌的。……我,我還流了五年眼淚哩,我這個該死的傻瓜,我這個下賤、不害臊的女人!”
她倒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臉。正在這時,左首房間忽然傳來終於聚齊了的莫克洛葉的姑娘們的合唱聲,——一支熱鬧潑辣的舞曲。
“簡直是瞎鬧!”佛羅勃萊夫斯基突然氣衝衝地大吼起來,“老闆,把那些無恥的女人趕走!”
老闆聽到喊叫的聲音,知道客人們吵了嘴,早就在門外好奇地張望,現在立刻走進屋裏來了。
“你嚷什麼?想嚷破嗓子麼?”他用簡直叫人詫異的不客氣的態度對佛羅勃萊夫斯基說。
“畜生!”佛羅勃萊夫斯基剛開口要罵。
“畜生麼?我問你剛才賭的是什麼牌?我遞給你一副牌,你把它藏起來!你用作假的牌賭錢!告訴你,為了使用假牌我可以把你送到西伯利亞去,因為這跟造假鈔票一樣。……”
他走到沙發邊,把手指伸進沙發背和靠墊中間,從那裏掏出一副沒有拆開過的紙牌。
“這就是我的那副牌,還沒有拆開過!”他舉起牌來,給周圍的人看。“我在那邊看到他把我的這副牌塞進縫裏,拿出自己的一副來頂替。你是騙子,不是上等人!”
“我還兩次看見那位先生偷換牌哩。”卡爾幹諾夫大聲說。
“真可恥,真可恥!”格魯申卡緊握雙手,喊了起來,真的羞愧得臉都紅了。“天啊,怎麼成了這樣的人了!”
“我也想到過。”米卡大聲說。但是他剛說完這句,就見佛羅勃萊夫斯基老羞成怒地朝格魯申卡舉拳威嚇,喊了起來:“你這婊子!”但是他的話還剛出口,米卡立刻沖到他面前,兩手抓住他,舉了起來,一轉眼就把他從大廳裏送進了右首的屋子,就是剛才他領他們兩人進去的那一間。
“我把他摔倒在地了!”他很快回進屋來這樣宣佈,由於激動而喘著氣。“這混蛋,居然還敢打架。但是他回不來了!……”他關了一扇門,把另一扇開著,對那個小個子波蘭人喝道:
“閣下,勞駕也到那裏去吧!請吧!”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的老爺子,”特裏豐·鮑裏賽奇說,“你把你輸給他們的錢收回來呀!那就等於是從你身上偷去的一樣。”
“我不想收回我那五十盧布了。”卡爾幹諾夫忽然說。
“我的二百也一樣,我不要了!”米卡說,“我無論如何不想收回了,讓他留著算作自我安慰吧。”
“妙極了,米卡,真是好樣兒的,米卡!”格魯申卡叫道。她的聲音裏露出十分忿恨的語氣。小個子波蘭人氣得臉色發紫,卻一點也沒有放下他那副架子,他剛要向門裏走去,又停下來,忽然對格魯申卡說:
“小姐,假如願意跟我走,就一塊兒去。要是不願意,那就再見吧!”
說著,他一面由於惱怒和自覺傷了面子而不住喘著氣,一面大搖大擺地走進門裏去。這人的性格很特別,他在發生了這一切以後還沒有斷絕格魯申卡會跟他走的指望,他對自己的估計竟有那麼高。米卡等他走進去以後,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把門鎖鎖上。”卡爾幹諾夫說。但是從裏面發出嗒的一聲,他們自己把門鎖鎖上了。
“妙極了!”格魯申卡又忿恨而毫不留情地嚷道,“妙極了!就該得到這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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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3 00:5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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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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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幾乎是狂歡豪飲,誰都可以參加的宴會開始了。格魯申卡首先嚷著要酒喝:“我要喝酒,喝得爛醉,象上次一樣,你記得,米卡,你記得,上次我們在這裏是怎樣交上朋友的!”米卡自己也好象在夢囈裏一樣,預感到了“自己的幸福”。然而格魯申卡不時趕他:“去吧,去快樂一下,對他們說,讓他們跳舞,大家快樂一下,‘茅屋,你也跳吧,火爐,你也跳吧’,象上次一樣,象上次一樣!”她繼續叫嚷著,興奮得要命。米卡連忙跑去吩咐。合唱隊是聚在隔壁的屋子裏。他們自己一直坐著的這一間本來就不大,而且用花布的簾子隔成兩半,簾子裏面也放了一張大床,床上鋪著鴨絨褥子,同樣高高地堆著那樣的花洋布枕頭。這所房子裏的四個“上等”房間裏都有床鋪。格魯申卡緊靠門坐著,米卡把安樂椅給她移了過來:她“當時”第一次和他一起在這裏豪飲的那一天也是這樣坐的,她就坐在這裏聽唱歌看跳舞。召來的姑娘們和上次一樣。奏小提琴和三角琴的猶太人也來了,最後望眼欲穿的,載著酒和食品的馬車也終於趕到了。米卡忙亂起來。閒人也陸續走進屋來張望,這是一些農民和村婦,他們已經睡下,卻被吵醒了過來,料到跟一個月以前一樣,又有難得的美味在等著他們了。米卡回憶一個個人的臉,同相識的人打招呼,擁抱,打開酒瓶,給所有來的人都斟上酒。只有姑娘們最貪喝香檳酒,男人們更喜歡喝羅姆酒和白蘭地,尤其是滾燙的潘趣酒。米卡吩咐給全體姑娘們煮可哥茶,整夜不斷地燒旺著三隻茶炊,給每個來參加的人煮茶和潘趣酒:誰想喝就儘管喝。總而言之,出現了一個荒唐的、亂糟糟的場面,但是米卡卻正好象如魚得水,越是荒唐他的興致越高。任何一個農民如果在這時候向他借錢,他都會立即掏出他那一大把鈔票來,數也不數就隨手分散。大概正因為這樣,所以那個老闆特裏豐·鮑裏賽奇為了保護米卡,差不多寸步不離地一直圍著米卡的身邊轉,好象已打定主意一夜不睡覺,但同時卻也不大喝酒——只喝了一小杯潘趣酒,決定按他自己的想法來密切照顧米卡的利益。 他在必要的時候會和藹而且諂媚地阻止他, 勸他,不讓他象“上次”那樣,隨便分給農民們“雪茄煙和萊茵葡萄酒”,尤其是錢,他看見姑娘們喝利口酒,吃糖果,非常生氣。“她們全是些生蝨子的賤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他說,“我如果每人踢她們一腳,她們還要看作是榮幸,她們就是這樣的賤貨!”米卡又想起了安德列,吩咐給他送一杯潘趣酒去:“我剛才侮辱了他。”他用變得微弱而溫和的聲音反復這樣說。卡爾幹諾夫不想喝酒,而且起初很不喜歡姑娘們的合唱,但喝過兩杯香檳酒以後,竟十分快樂起來,到各個屋子裏轉來轉去走,不住地笑,對一切人和一切事都讚不絕口,既誇獎歌唱,也誇獎音樂。醉醺醺、樂呵呵的馬克西莫夫不離他左右。格魯申卡也有點醉了,指著卡爾幹諾夫對米卡說:“他是個多可愛、多有趣的孩子啊!”米卡聽了就連忙興高采烈地跑去跟卡爾幹諾夫和馬克西莫夫接吻。哦,他已經預感到了很大的希望。她還沒有對他說過什麼要緊的話,甚至顯然故意遲延著不說,只是用溫和然而熱烈的眼光偶然對他看一眼,後來她終於忽然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他到身邊來。她當時還坐在門旁安樂椅上。
“你知道你剛才走進來時是什麼樣子麼?你是帶著一副什麼神氣進來的啊!……我真害怕。你是想把我讓給他麼?真的這樣想麼?”
“我不想破壞你的幸福!”米卡快樂得口齒不清地對她說。但她其實也並不需要他回答。
“唔,你走吧……去快樂一下吧,”她又趕他走,“你不要哭,我會再叫你的。”
他就跑開了,而她又開始一邊聽歌唱,看跳舞,一邊不管他在什麼地方,始終用目光緊隨著他,但過了一刻鍾她又會叫他,他又連忙跑過來。
“嗯,現在你坐在旁邊,告訴我,你昨天聽說我到這裏來,他們是怎樣對你說的?是從誰那裏首先聽到的?”
米卡就開始詳盡地講了起來,毫無次序,也不相連貫,講得十分熱烈,但卻顯得有點古怪,時常忽然皺緊眉毛住口不說。
“你為什麼皺眉?”她問。
“沒有什麼,……把一個病人留在那裏了。假如他能好起來,假如知道他已經在好起來,我寧願自己少活十年!”
“既然是病人,那就願上帝保佑他吧。難道你真想到明天自殺麼,你這傻瓜?到底為了什麼呢?可是象你這種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人,我倒真是愛。”她轉著有點沉重的舌頭喃喃地說,“那麼你為了我,什麼事情都辦得出來,是麼?你這傻瓜,難道真想明天自殺麼?不,你別忙,明天我也許要對你說一句話,……今天不說,明天再說。你希望今天就說麼。不,我今天不願意。……好,去吧,現在去吧,去快樂一下。”然而有一次她招呼他過來,似乎帶著疑惑和關心的樣子。“你為什麼發愁。我看出你心裏在發愁。……不,我看得出來的。”她又重複了一句,探索地盯著他的眼睛。“雖然你同農民們又接吻又叫嚷,但是我看得出來的。別這樣,你快樂一下吧。我很快樂,你也應該快樂才對。……我在這裏愛一個人,你猜是誰?……啊呀,你瞧:我的孩子睡著了,我的小心肝兒喝醉了。”
她指的是卡爾幹諾夫。他喝了一杯酒,真的坐在沙發上一下子就睡熟了。他打瞌睡並不單單是因為喝醉,他是不知為什麼忽然感到悲哀,或是象他所說的“厭煩”起來。姑娘們唱的歌隨著鬧酒的程度變得越來越猥褻,放蕩,這也弄得他十分頭昏腦脹。她們的舞蹈也是這樣:兩個女子裝扮狗熊,活潑的姑娘斯捷潘尼達手拿棍子,扮做耍狗熊的人,開始把她們“耍給大家看”。“起勁些,瑪麗亞,”她吆喝說,“不然我要用棍子揍你了!”後來狗熊們全倒在地板上,露出很不雅觀的樣子,周圍緊緊圍住的一群農民和村婦哄堂大笑。“隨她們去吧,隨她們去吧,”格魯申卡臉上露出樂呵呵的神情譬解說,“他們好容易遇到了一個可以快樂快樂的日子,為什麼不讓他們樂個痛快呢? ” 卡爾幹諾夫卻望著,好象沾上了什麼髒東西似的。“這全都下流極了,全是鄉下土風俗,”他一邊走開,一邊說,“這是他們在夏天通夜明亮的時候搞的那種春賽會式的東西。”但是使他特別不喜歡的是一首配上熱鬧的舞曲調子的“新”歌,歌詞中唱到一位老爺怎樣跑來探問姑娘們的心意:
老爺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是姑娘們覺得老爺是愛不得的:
老爺會將人痛打,
我可不能愛他。
接著來了一個茨岡人,他也探問姑娘們:
茨岡人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茨岡人也是愛不得的:
茨岡人愛偷,
那更使我發愁。
還有許多人跑來探問姑娘們,甚至也有兵士:
兵士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兵士也遭到了輕蔑的拒絕:
兵士成天背著背包,
我跟在他後面跑……
底下是幾句極其淫穢的詞,竟公開地唱了出來,還引起了聽眾的喝彩。最後唱到了商人的頭上:
商人探問姑娘,
姑娘們愛他不愛?
原來她們是很愛的,因為:
商人經商賺錢,
我就能神氣活現。
卡爾幹諾夫甚至發火了:
“這完全是陳腐不堪的歌曲,”他高聲說,“也不知是誰替她們編的!可惜鐵路人員和猶太人沒有跑來試探;他們准會大獲全勝的。”他仿佛受了冒犯似的,立即說他有些煩悶,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就打起盹來。他那漂亮的小臉蛋有點發白,歪在沙發的靠墊上面。
“你瞧,他多麼好看,”格魯申卡領著米卡到他的身邊說,“我剛才給他梳頭,他的頭髮象亞麻一樣,又光又密。…她溫存地向他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額頭。卡爾幹諾夫立刻睜開了眼睛,瞧了瞧她,站起來,用極關切的神情問:馬克西莫夫在哪里?
“他原來需要的是這個人。”格魯申卡笑了起來。“你同我坐一會。米卡,你跑去把他的馬克西莫夫找來。”
馬克西莫夫竟離不開姑娘們了,他只偶爾才跑去斟一杯利口酒,另外還喝了兩杯可哥, 他臉通紅, 鼻子發紫,眼睛變得濕潤而甜蜜。他跑了來,說他一會兒將“在一個小曲兒的伴奏下”跳“薩波奇葉”舞。
“這些高雅文明的舞蹈我是從小就學會了的。……”
“去吧,你跟他一起去吧,米卡,我就坐在這裏等著看他怎麼跳舞。”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卡爾幹諾夫嚷著,用十分自然的方式拒絕了格魯申卡請他同坐一會的提議。大家全都去看了。馬克西莫夫真的跳了一個舞,但是除去米卡以外,誰也不感到特別有趣。舞蹈從頭到尾只是一面跳一面兩腿往旁邊踢,腳底朝上。馬克西莫夫每跳一次,就用手掌拍一下腳底。卡爾幹諾夫完全不喜歡,但是米卡喜歡得甚至和跳舞的人接了個吻。
“謝謝你。跳累了吧?你找什麼?想吃糖麼?也許抽一支雪茄?”
“紙煙。”
“不想喝一點酒麼?”
“我剛喝了點利口酒。……您沒有巧克力糖麼?”
“桌上放著一大堆呢,你隨便挑選!我的可愛的人!”
“不,我是要那樣一種……有香草味的……老人吃的……嘻,嘻!”
“沒有,老兄,這種特別的沒有。”
“您聽著!”小老頭兒忽然彎過身來把嘴一直湊到米卡的耳朵邊,“那個小姑娘,瑪麗亞,嘻,嘻!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想跟她結識一下,勞您的駕……”
“瞧你居然想這種事!不行,老兄,你這是胡說八道。”
“我從來也沒有對不起誰的地方。”馬克西莫夫沒精打采地喃喃說。
“好了,好了。老兄,這兒只興唱唱歌,跳跳舞。……不過,見鬼,管它呢!你等一等……這會兒先吃一點,喝一點,快樂一下。你不用錢麼?”
“以後也許要用的。”馬克西莫夫笑著說。
“好吧,好吧。……”
米卡感到頭昏腦脹。他經過穿堂,走到這幢房子內側俯臨院子的木頭圍廊上。新鮮空氣使他清醒了些。他獨自站在一個暗角落裏,突然用雙手捧住了自己的頭。各種零亂的思想忽然聯貫了起來,各種感覺融合在一起,仿佛一道光似的照亮了他的頭腦。但這是一道可怕的、難堪的光呵!“假如自殺,現在不動手還等到什麼時候?”他的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去把手槍拿來,就在這裏,就在這個骯髒漆黑的角落裏了結了吧。”他呆在那裏差不多有一分鐘之久,心裏猶豫不定。不久前,當他飛奔到這裏來的時候,他背負著恥辱,他已經偷竊了錢,還有那血,血……但是當時還比較輕鬆些,唉,輕鬆得多!因為當時一切都已經完了:他喪失了她,讓給別人了。她對於他來說已經不在這世上,消失了,——唉,當時死亡的判決對他來說還顯得輕鬆些,至少看起來那是必要的,避免不掉的了,因為他留在這世界上幹什麼呢?然而現在啊!難道現在的情況能夠和當時相比麼?現在至少一個幽靈,一個可怕的怪物消失了:她的那個“以前”的人,她的那個命中註定、無可爭議的人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可怕的幽靈忽然變成了渺小而滑稽可笑的東西!他被人抓住關進臥室,鎖了起來。他永遠不再回來了。她感到羞慚,現在他已從她的眼睛裏明顯地看出她愛的是誰。哦,現在真想活下去,想……然而不能活下去,不能。這真是可詛咒的事啊!“上帝,願你使在圍牆旁被打倒的人復活吧!把這杯可怕的苦酒從我嘴邊移開吧!主,你不是也對象我這般的罪人行過奇跡麼!假如,假如老人活著呢?哦,那時我將把<敏感詞>醜事帶來的恥辱湔洗乾淨,我要歸還偷來的錢,哪怕上天入地也要弄到這筆錢,把它交回失主。……除了永遠銘記在我的心頭以外,恥辱的痕跡一點也不會留下!但是不,不可能,唉,這全是些不可能實現的懦怯的幻想!唉,真可詛咒呀!”
但儘管這樣,他覺得黑暗中在他眼前似乎仍然閃現著一線光輝的希望。他急忙離開那兒,回到屋子裏去,——回到她那裏,重新回到她那裏,永遠回到他的女王的身邊去!“即使處在恥辱的折磨之下,她的一小時,一分鐘的愛情,不是也抵得過其餘的全部生命了麼?”這個荒唐的念頭緊緊抓住了他的心。“到她那裏去,到她一個人身邊去,看著她,聽她說話,什麼也不想,忘卻一切,哪怕只有這一夜,一小時,一?那!”他尚未跨進穿堂的門,還在圍廊上面就迎面碰見了老闆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覺得他帶著陰鬱和擔心的樣子,好象是走出來尋找他的。
“你怎麼啦,鮑裏賽奇,你是來找我麼?”
“不是的,不是找您,”老闆好象突然著了慌,“我找您幹什麼?可您……剛才到哪兒去了?”
“你怎麼這樣悶悶不樂地?你是不是在生氣?再等一會,你就可以去睡覺了。……現在幾點鐘?”
“已經三點鐘了。甚至三點都過了。”
“我們就完,我們就完。”
“不要緊的。隨便到什麼時候都可以。……”
“他是怎麼回事啊?”米卡想了一下,就跑進姑娘們跳舞的屋子裏去了。但是她不在裏面。天藍色的房間裏也沒有;只有卡爾幹諾夫一人在沙發上打盹。米卡朝簾後張望了一下,——她在裏面。她坐在屋角的箱子上面,頭埋在手裏撲在旁邊的床上,哀哀地哭著,竭力克制著,壓低嗓音,不讓別人聽見。她看見了米卡,就招手叫他走過去,等他跑到跟前,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米卡,米卡,我是愛過他的呀!”她悄聲地向他說起來。
“深深地愛著他,整整五年,一直,一直愛著他!我不是愛他,只是愛我自己的怨恨麼?不,是愛他!唉,是愛他!我說我只是愛我的怨恨,並不愛他,那是昧心話!米卡,我當時只有十七歲,他當時對我多麼溫存,多麼快樂!還唱歌給我聽。……也許那時不過是我這傻姑娘覺得這樣。……但是現在呢?天啊,現在這個人不是他,完全不是他。就連那張臉也不是他,完全不是他了。我從臉上都已經認不出他來。我坐季莫費依的馬車到這裏來時,心裏盡在想,一路上盡在想:‘怎麼跟他見面,說幾句什麼話,我們怎樣互相你瞧著我,我瞧著你,……’我的心都緊張得揪起來了,可是誰料到他竟好象把一盆髒水潑到了我的身上。他象個老師似的說話:說的全是些文縐縐的、一本正經的話,而且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氣來見我,弄得我不知怎麼好。跟他連一句話都搭不上。我起初以為這是他在那個高個子波蘭人面前感到拘謹的緣故。我坐在那裏,看著他們,心裏想:為什麼我現在竟一句話也不會同他說了呢?你要知道,這是他的妻子把他弄壞的,就是他當時拋下我娶她的那個女人。……她把他改造過了。米卡,真是羞愧極了!唉,我真覺得羞愧,米卡,真是羞愧!唉,我要羞愧一輩子!真可詛咒呀,這五年是多麼可詛咒,多麼可詛咒呀!”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但是沒有放開米卡的手,緊緊地抓著他。
“米卡,親愛的,你等一等,不要走,我想對你說一句話,”她輕聲說,忽然抬起臉朝著他,“你聽著,你對我說,我愛誰?我愛著這裏的一個人。這人是誰?你對我說呀。”在她哭腫了的臉上顯出了微笑,眼睛在半明半暗的朦朧中閃閃發光。“剛才一隻鷹突然走了進來,我的心猛然一沉,馬上悄悄地對我說‘你這傻瓜,你愛的就是這個人呀。’你一走進來,就使一切都變得明朗了。‘可是他在怕什麼呀?’我心想。看得出你在怕,非常怕,連話也不會說了。我心想,他怕的不是他們,——難道你還能懼怕什麼人麼?我心想,他怕的是我,只有我。費尼婭一定已經對你這小傻瓜說過,我怎樣隔窗對阿遼沙呼喊,說我愛了米卡一小時,現在動身去愛……另一個人了。米卡,米卡,我這傻子怎麼會想到,在愛你以後還能愛另一個人!你原諒我麼,米卡?原諒不原諒我?你愛嗎?你愛嗎?”
她跳起身來,兩手抓住他的肩膀。米卡喜悅得說不出話來,呆呆地望著她的眼睛,臉龐,她的微笑,接著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拼命吻起她來。
“你饒恕我折磨你麼?我是由於怨恨才折磨你們大家的。我為了怨恨故意惹得那個小老頭子急得要發瘋。……記不記得,你有一次在我家裏喝酒,砸碎了酒杯?我清楚地記得這件事,今天我也砸碎了酒杯,我‘為我這下賤的心’喝了酒。米卡,你這個雄鷹,你怎麼不吻我?吻了一次,就放開了,只是望著我,聽著我。……聽我說話做什麼!你吻我,使勁地吻,就是這樣子。要愛,就真正地愛吧!現在我將做你的奴僕,一輩子做你的奴僕!做奴僕多麼甜蜜啊!……吻我!打我,折磨我,隨便你怎樣對待我。……唉,真應該折磨我。……慢著!你等一等,以後再說,我不想這樣……”她突然推開他,“你走開吧,米卡。我現在要去喝酒,要喝得爛醉,醉了就去跳舞。我要去,我要去!”
她從簾子後面掙脫他跑了出來。米卡象醉人似的跟著她出來。“隨便吧,現在愛發生什麼事情就發生什麼事情,——為了這樣的一分鐘,我可以交出整個世界。”他的腦海裏這樣想著。格魯申卡果真一口氣又喝幹了一杯香檳酒,突然大醉了。她坐在原來的那把安樂椅上,帶著幸福的微笑。她的兩頰緋紅,嘴唇火燙,發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目光中充滿熱情,使人心醉。連卡爾幹諾夫也覺得心裏仿佛有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他走到她身邊來了。
“剛才你睡覺的時候,我吻了你一下,別人告訴你了麼?”她口齒有點含糊地對他說,“我現在喝醉了,你瞧……你沒有醉麼?米卡為什麼不喝?為什麼你不喝,米卡?我喝醉了,你倒不喝。……”
“我醉了,不喝就已經醉了,……我為你而醉,現在還想喝酒來醉一下。”
他又喝了一杯,立刻,——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直到喝了這最後的一杯才感到醉了,突然地醉了,在這以前他一直是清醒的,他自己記得這一點。從這個時候起,一切在他的周圍旋轉,象在夢囈裏一般。他走動,歡笑,同大家說話,而這一切都好象是不知不覺做出來的,另有一種牢牢不去的、火辣辣的感情在他的心裏不斷冒出來,據他以後回憶說,“就仿佛心裏有一團燒紅的炭似的”。他走到她跟前,坐在她的身旁,看她,聽她說話。……她變得異常好說話,不斷招呼各式各樣的人到她的身邊來,又忽然會把合唱隊裏的某個姑娘叫到跟前,或者吻吻她,就放她走,或者有時還舉手給她畫個十字。可是過一分鐘她卻又會哭起來。引得她十分高興的是那個“小老頭子”,——她這樣稱呼馬克西莫夫。他不時地跑來吻她的手和“每一個手指”,後來還自己唱著一首老的歌作為伴奏,又跳了一個舞。每唱到下面這段副歌的時候,他跳得特別起勁:
“小豬兒說:吱,吱,吱,吱,
小牛兒說:哞,哞,哞,哞,
小鴨兒說:嘎,嘎,嘎,嘎,
小鵝兒說:呷,呷,呷,呷。
小雞兒在穿堂裏走,
啾,啾,啾,啾地說開了話,
啾,啾,啾,啾地說開了話!”
“給他點什麼,米卡,”格魯申卡說,“送點什麼給他,他很窮。唉,那些可憐的受侮辱的人呀!……你知道麼,米卡,我要進修道院。不,真的,我總有一天要進修道院。今天阿遼沙對我說了些話,值得記住一輩子。……是啊。……不過今天讓我們跳一下舞。明天進修道院,今天先跳一下。好人們,我想淘一淘氣。那有什麼關係,上帝會饒恕的。要是我當上帝,我會饒恕一切人:‘我的親愛的罪人們,從今天起我饒恕大家。’我也要去請求饒恕:‘好人們,饒恕我吧,我是個愚蠢的女人,這是實話。’我是畜生,這是實話。但是我願意祈禱。我舍了一棵蔥。象我這樣的壞女人也是願意祈禱的!米卡,讓他們去跳舞,你不必攔阻。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是好的,一律是好的。這世上真好。我們人雖然壞,可是世界是好的。我們又是壞的,又是好的,又是壞的,又是好的。……你們說說,我問你們,大家全走過來,我問一下:你們倒給我說說看,為什麼我這樣好?我是好人,我是很好的人,……那麼我為什麼這樣好呢?”格魯申卡嘟嘟囔囔說著,越來越醉了,最後還當眾宣佈她要親自跳舞。從椅子上站起來,就搖晃了一下。“米卡,你不要再給我酒喝,我要喝,你也不要給。酒不讓人安靜。一切全旋轉起來,連火爐也在轉,一切全在轉。我要跳舞。讓大家看我怎樣跳,……看我跳得多好,多美。……”
這個念頭還是很認真的:她從口袋裏掏出一條白麻紗的小手絹,右手握住它的一角,預備跳舞時揮動。米卡張羅著,姑娘們靜了下來,預備只等一招手就齊聲伴唱起舞曲來。馬克西莫夫聽說格魯申卡自己想跳舞,高興得尖叫起來,走到她面前連跳帶唱:
“腿兒圓,腰兒細,
小尾巴繃得緊緊的。”
但是格魯申卡朝他揮揮手絹,把他趕走了:
“噓,噓!米卡,他們為什麼不來?讓大家全來……看一看。把那兩個關著的人也叫來。……為什麼你關起他們來?你對他們說,我要跳舞,讓他們也來看一看我怎樣跳舞。……”
米卡醉醺醺地走到鎖著的門前,舉拳敲門。
“喂,你們呀……波特維索茨基先生們!你們出來呀,她要跳舞,叫你們出來。”
“混蛋!”波蘭人中有一個罵了一聲。
“你是個小混蛋!你是下賤的小人,一點兒不錯。”
“您別再拿波蘭人開玩笑了吧。”卡爾幹諾夫規勸地說,他也醉得動不了了。
“住嘴,孩子!我罵他混蛋,並不是罵所有的波蘭人混蛋。波蘭不單單是由混蛋組成的。你別多嘴了,漂亮的孩子,吃糖果去吧。”
“唉,這是些什麼人呀!他們簡直好象不是人,為什麼他們不想和解呢?”格魯申卡說著就走過去跳舞去了。
歌唱隊一下子齊聲唱了起來:“唉,穿堂呀,我的穿堂。”格魯申卡仰起頭來,嘴唇半閉半開地微笑了一下,剛揮了一下手絹,身子就猛烈地搖晃了一下,突然在房間中央站住了,臉上顯出驚愕的樣子。
“身子軟了,……”她用一種疲憊不堪的聲音說,“對不起,身子軟得很,不能跳了。……對不起。……”
她向歌唱隊鞠躬,又朝四面逐一鞠躬:
“對不起,……請原諒。……”
“喝了點酒,這位太太喝了點酒,美麗的太太。”人們這樣議論著。
“她喝醉了。”馬克西莫夫對姑娘們嘻嘻地笑著解釋說。
“米卡,領我走,……把我弄走吧,米卡。”格魯申卡嬌弱無力地說。
米卡急忙跑到她面前,雙手抱起她,就捧著他這個珍貴的獵獲物一塊到簾子裏面去了。“我現在該走了。”卡爾幹諾夫想著,就從天藍色的屋子裏走了出來,把身後的兩扇門全關上了。但是大廳裏的酒筵還在繼續,而且更加熱鬧了。米卡把格魯申卡放在床上,緊緊地吻著她的嘴唇。
“別動我,……”她用哀求的聲音對他喃喃說,“不要動我,現在我還不是你的。……我已經說過是你的,但現在別動我,……饒了我吧。……在他們面前,在他們旁邊是不能這樣的。他在這裏。在這裏太骯髒了……”
“我服從!……我什麼也不想……我崇拜你!……”米卡喃喃地說。“是的,這裏很髒,這裏是可恥的。”他抱住她不放,跪倒在床旁地板上。
“我知道,你雖然是野獸,但是你是正直的。”格魯申卡費勁地說著。“這應該做得誠誠實實,……以後什麼事都應當誠誠實實,……我們也必須做誠實的人,必須做好人,不要做野獸,而要做好人。……你帶我走開,帶得遠遠的,你聽見沒有。……我不願意在這裏,我願意走得遠遠的。……”
“哦,是的,是的,一定!”米卡用力摟緊她,“我帶你走,我們遠走高飛。……唉,我情願用整個一生來換取一年,只要能知道關於那血的事情!”
“什麼血?”格魯申卡詫異地問。
“沒有什麼!”米卡咬著牙回答說,“格魯申卡,你要一切都誠實,但是我是賊。我偷了卡嘉的錢。……真可恥,真可恥。”
“卡嘉的錢麼?那位小姐的錢麼?不,你沒有偷。你還給她,拿我的錢去。……你嚷什麼?現在我的一切全是你的。錢對我們算得了什麼?我們反正要把它花光的。……我們這樣的人還能不花光麼。咱們倆不如去種地。我要用這兩隻手來掘土。我們應當勞動,你聽見沒有?這是阿遼沙吩咐的。我將來不是做你的情婦,我要對你忠實,做你的奴僕,替你幹活。我們要走到小姐面前,兩人一起鞠躬,請她饒恕,然後就離開這裏。她不饒恕,我們也要離開。你把錢給她送去,你應該愛我,……不要愛她。再也不要愛她。如果你愛她,我要把她掐死。……我用針把她的兩隻眼睛戳瞎。……”
“我愛你,只愛你一個人,到了西伯利亞也要愛你。……”
“為什麼到西伯利亞去?也好,你要到西伯利亞去,那就去吧,反正一樣,……我們可以在那裏工作。……西伯利亞有雪。……我愛在雪地上坐車趕路,……最好有小鈴鐺。……聽見沒有,鈴響了。……這是哪里鈴響?有人坐馬車來了,……現在不響了。”
她筋疲力盡地閉上了眼睛,突然仿佛睡熟了一分鐘。遠處果然有小鈴鐺的聲音在響,忽然又不響了。米卡把頭枕在她的胸前。他並沒有注意鈴鐺停止不響了,但同時他也沒有注意到歌聲也突然停止,整個房子裏歌聲和酗酒的喧鬧聲忽然一變而為死一般的寂靜。格魯申卡睜開了眼睛。
“怎麼,我睡著了麼?是的……那小鈴……我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好象我坐著馬車在大雪裏走,……小鈴鐺響著,我打著盹。好象是同親愛的人兒,同你一塊兒在坐車。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抱著你,吻你,緊偎在你的身邊。我好象覺得冷,雪光耀眼。……你知道,象這樣夜晚雪光耀眼、月亮照人的時候,我簡直好象不在人世間似的。……我醒了,親愛的人就在身旁,真好呀!……”
“在身旁哩。”米卡喃喃說,吻她的衣裳、胸口和手。突然他感到有點奇怪:他覺得她的眼睛直視著前面,但不是看他,不是看著他的臉,卻是望著他的頭頂上面,而且目光凝聚、呆板得特別。她的臉上忽然現出詫異甚至幾乎是驚恐的神色。
“米卡,誰在外面張望我們?”她忽然低聲說。米卡回頭一看,果真有人拉開了簾子,似乎在打量他們。好象還不止一個人。他跳起身來,趕緊走到張望的人面前。
“來,請到我們這裏來。”有一個人聲音不大,但卻用堅定而且不由分說的語氣對他說。
米卡從簾子裏走了出去,一動不動地站著。整個屋子都擠滿了人,但不是剛才那夥,卻全是新到的人。突然間他感到背上一陣冰涼,全身打了個哆嗦。這些人他都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個又高又胖的老人,穿著大衣,戴著帶徽章的制帽的是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雷奇。那個“癆病腔的”,打扮得衣冠楚楚,“永遠穿著刷得乾乾淨淨的皮靴”的,是副檢察官。“他有一個值四百盧布的表,曾給我看過的。”這個年輕的小個子,戴著眼鏡的,……米卡忘了他的姓名,但是他也知道他,見過他;他是預審推事,“司法界人士”,新近到差的。那個區員警所長,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他認識他,是很熟的朋友。可那幾個衣服上掛著小銅牌的人是做什麼的?他們來幹什麼?還有兩個莊稼人。……卡爾幹諾夫和特裏豐·鮑裏賽奇站在門口。……
“諸位……你們這是幹什麼,諸位?”米卡剛開口說,但忽然好象身不由己地,自己也無法禁止似的高聲大喊起來,放開嗓子大喊道:
“我明白了!”
戴眼鏡的青年人忽然跨步向前,走到米卡面前,雖極威嚴,卻似乎有點匆忙似的開始說:
“我們找您……一句話,請到這邊來,這邊,沙發這兒。……有一點緊急的事情,必須請您說明一下。”
“老人!”米卡瘋狂地叫道,“老人和他的血!……我明白了!”
他象猛然被斧砍倒似的,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了。
“你明白麼?你明白了!殺父的禽獸!你的老父親的血把你告發了!”老警察局長走近米卡的身旁,突然大聲喊了起來。他氣得無法自製,臉漲得通紅,渾身哆嗦。
“這是不可能的!”小個子青年人說。“米哈伊爾·馬卡雷奇,米哈伊爾·馬卡雷奇!這不對,這不對,……請您讓我一個人說話。……我怎麼也想不到您會弄出這麼個場面來。……”
“可是這簡直是惡夢,先生們,簡直是惡夢!”警察局長叫嚷說。“你們看一看他:深更半夜,喝醉了酒,同淫蕩的女人在一起,手染著父親的血。……惡夢!真是惡夢!”
“我全心全意請求您,親愛的米哈伊爾·馬卡雷奇,請暫且控制您的感情,”副檢察官急速地對老人低聲說,“要不然我不能不採取……”
但是這個小預審推事沒有等他說完話,就用堅決、洪亮而且威嚴的聲音對米卡說:
“退伍中尉卡拉馬佐夫先生,我有責任向您宣佈,您被控謀殺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事情就發生在今天夜裏。……”
他還說了幾句什麼話,檢察官也似乎插了幾句話,但是米卡已經聽不懂了。他睜大眼睛詫異地望著他們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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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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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審
第一節 彼爾霍金官運的開端
前文已經提到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用全力敲莫羅佐娃家緊閉的大門,結果自然是敲開了。在兩小時以前曾經受過驚嚇,由於心神不寧和“放心不下”還沒有上床睡覺的費尼婭,聽見有人這樣拼命敲門,又嚇得幾乎要發作歇斯底里的地步:她還以為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又來打門,——雖然她是親眼看見他走的,因為除了他以外,誰也不會象這樣“魯莽”地敲門的。她連忙跑到看門人那裏,看門人已經醒了,正應聲來到大門前,她求他不要放人進來。但是看門人盤問了叩門的人一番,問明白了是誰,知道他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見費尼婭·馬爾科芙娜,終於決定給他開門。彼得·伊裏奇仍舊走進了前文提到過的那個廚房,見到了費尼婭,——由於“心中驚疑”,她要求彼得·伊裏奇同意讓看門人也一同進來。彼得·伊裏奇開始盤問她,一開頭就打聽到了最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跑去找格魯申卡的時候, 曾從銅臼裏抄走了小杵, 回來時卻不見了小杵,滿手是血,“血還直往下滴,就從手上滴下來,滴下來!”費尼婭大聲說,這顯然是她那混亂的頭腦裏自己想像出來的情節。但是血污狼藉的手,儘管並沒有血直滴下來,是彼得·伊裏奇自己也已經見到過,還由他自己幫他洗乾淨的,而且問題也不在於手上的血究竟幹了沒幹,而在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抄了小杵到底是往哪里去,是否一定是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去,而且憑什麼能得出那麼肯定的結論。彼得·伊裏奇再三堅持追問這一點,雖然結果沒有打聽出任何確實的消息,但是終於可以深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除了到他父親家去以外,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所以那裏一定是發生了一點什麼。“當他重新回來,”費尼婭激動地補充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以後,我問他:‘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為什麼您的兩手全是血呀?’”他仿佛曾經回答她說:這是人血,他剛剛殺了人,“他說得很坦白,對我懺悔了一切,忽然又象瘋子一般跑出去了。我坐在那裏,開始想:他現在象瘋子似的跑到哪里去呀?我想:他一定到莫克洛葉去殺女主人了。我就連忙跑到他家去哀求他不要殺女主人,剛走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那裏,看見他已經就要動身,手上沒有血了。”最後一點費尼婭當時曾注意到而且清楚地記得。費尼婭的老奶奶盡她力之所及,極力證明小孫女說的一切屬實。彼得·伊裏奇又盤問了幾句,就走了出來,心裏比方才進來時還要紛擾不安。
看來,最直截了當的辦法似乎是現在就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去,打聽出了什麼事沒有,如果出了事,究竟是什麼,在一切都已確有把握以後,再按彼得·伊裏奇堅決要做的那樣,去找警察局長。然而夜是那麼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大門那麼笨重結實,又必須去敲門,再說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不大熟,如果他敲應了,人家給他開了門,卻突然什麼事也沒有,那樣一來好嘲笑人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明天一定會向全城當笑話散佈,說半夜裏有一個不相識的官員彼爾霍金闖進他家裏來,打聽他是不是被人謀殺了。那可真是出醜!彼得·伊裏奇在世界上最怕的是出醜。但是那股使他入了迷的感情是那麼強烈,所以他恨恨地跺了跺腳,又罵了自己一聲,還是馬上重新又上了路,但卻不是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而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他想,他要問她:她是不是曾在什麼時候給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三千盧布?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就立刻去見警察局長,不必再先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了,如果情況相反,那就把一切事情擱到明天再說,逕自回家去。這裏,讀者雖然馬上會想到,一個青年人深更半夜,差不多十一點鐘時候,跑到一個完全不相識的上流社會的太太家裏去,甚至說不定要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就為了問她一個在當時情況下顯得十分離奇的問題,——作這樣一個決定,其中包含的出醜的可能,也許比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還要多。但是最精細冷靜的人,有時卻往往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來,特別在當時那種情況之下。彼得·伊裏奇在當時那一?那,簡直完全不是冷靜的人了!他以後一輩子都記得,當時有一種抑制不住的不安心情逐漸地支配了他,最後折磨得他萬分痛苦,甚至會使他幹出不顧一切的事來。當然,儘管這樣,他一路還是一直為自己到這位太太家裏去而責?自己,但是“我要做到底,做到底,”他成十遍地咬著牙這樣說,而且最後終於實行了自己的決心,——做到了底。
他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時,正打十一點。他很快地被放進院裏去。但當他問:太太睡下了沒有?看門人卻不能確切地回答,只說在這樣的時刻照例是已經睡下了。“您可以到樓上去找人通報,如果肯接見您,就會接見,如果不肯,就不會接見。”彼得·伊裏奇走上樓去,但是到了這裏比較困難了。僕人不願意進去通報,後來總算喚了一個女僕出來。彼得·伊裏奇用客氣而堅決的口氣請她報告太太,說本地的一個官員彼爾霍金有特別要緊的事求見, 如果不是這樣要緊的事, 是不敢來的,“您就用這幾句話向她通報。”他求女僕說。她去了。他留在前室裏等候。霍赫拉柯娃太太本人雖然還沒睡下,卻已經進了臥室。她自從剛才米卡來訪以後,就感到心情不快,已經預感到在夜裏她免不了要發作品頭痛,——經常遇到這種情形時總是這樣的。她聽了女普通報,十分驚詫,雖然一個她不相識的“本地官員”在這種時候突然造訪,大大引起了她那太太們常有的好奇心,但她還是生氣地吩咐女起說她不能接見。但是這次彼得·伊裏奇竟固執得象一頭驢;他聽到拒絕接見以後,十分堅持地請女僕再去通報一聲,而且一定要轉達他“自己的原話”,那就是說他有“異常重要的事情,假使她現在不接見他,以後自己會感到惋惜的”。他以後自己對人說,“我當時真是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了。”女僕驚異地向他打量了一眼,又再一次去通報。霍赫拉柯娃太太很驚愕,想了一下,問這人是什麼樣子,知道“他穿得很體面,年輕,而且非常客氣”。在這裏要順便插一句,彼得·伊裏奇是個十分漂亮的青年,而且他自己也知道。霍赫拉柯娃太太決定出去見他。她已經穿上家常的便服和睡鞋,但是在肩上披了一條黑色圍巾。當時請“官員”到客廳裏去,就是不久前接見米卡的那間屋子。女主人用帶著疑問的嚴肅神態出來見客,也不請他坐下,一開口就問:“有什麼貴幹?”
“我決定來打攪您,太太,是為了我們兩人都熟識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事情。”彼爾霍金開口說,但是這名字剛一出口,女主人的臉上就忽然露出了十分氣惱的樣子。她幾乎尖聲叫起來,憤恨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為了這可怕的人受的折磨還不夠麼?還不夠麼?”她瘋狂地嚷道,“您怎麼敢,先生,您怎麼竟決定在這樣的時候,到一個不相識的太太家裏來打攪她,……而且所談的是這樣一個人,他就在這個客廳裏,剛在三小時以前,簡直要殺死我,最後跺著腳走了出去,從來還沒有人這樣離開一個體面的家庭的。跟您說,先生,我會去告您,不跟您善罷甘休的,請您立刻離開這裏。……我是做母親的,我馬上就……我……我……”
“殺死麼?他連您也想殺死麼?”
“難道他已經殺死了什麼人麼?”霍赫拉柯娃太太連忙問。
“請您聽半分鐘,太太,我用兩句話就可以對您說明一切。”彼爾霍金用斷然的口氣回答說。“今天下午五點鐘,卡拉馬佐夫先生憑交情向我借去了十個盧布,因此我清楚地知道他沒有錢,可今天九點鐘的時候他到舍間來,手裏卻明晃晃地攥著一把一百盧布一張的鈔票,大概有兩千或者甚至三千盧布。他滿手滿臉全沾著血,神氣就像是發了瘋似的。我問他,這許多錢從哪里來的?他明確地回答說是剛剛從您這裏拿到的,您借給他三千盧布,好象讓他到金礦上去……”
霍赫拉柯娃太太的臉上忽然現出異乎尋常的、病態的激動神情。
“主啊!他這是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她舉起兩手緊緊握著叫道,“我沒有給過他一分錢,一點也沒有給過!唉,快跑,快跑!……什麼也別說了!快去救老頭子,快去看他的父親,快跑!”
“太太,這麼說,您沒有給他錢麼?您的確記得您沒有給他一點錢麼?”
“沒有給,沒有給!我拒絕了他,因為他不知好歹。他發狂似的走出去,跺著腳。他向我撲過來,我躲開了。……我還要對您說,因為我現在對您什麼也不想隱瞞了,他甚至朝我、朝我啐唾沫,您能想得到麼?可是我們幹嗎老站著?哎呀,請坐呀,……對不起,我……不過您最好快去,快去,您應該跑去把可憐的老人從可怕的死亡裏救出來!”
“要是他已經殺死了他呢?”
“唉,我的天,是呀!那麼現在我們怎麼辦?您想,現在該怎麼辦?”
她說著讓彼得·伊裏奇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對面。彼得·伊裏奇簡單而十分明白地對她講了事情的經過,至少是今天他親眼目擊的那一段經過,還談到剛剛找過費尼婭,提到關於小杵的事。這一切細節使這位情緒激動的夫人萬分震驚,不時地手捂住眼睛叫喊起來。……
“您瞧,這一切我全都預感到了!我有這種本領,無論我料想到什麼,結果總會真的發生的。我有多少次,多少次見到這個可怕的人,心裏總是想:這個人早晚會殺死我的。現在果然就發生了。……我是說,即使他現在殺死的不是我,卻是他的父親,那也是因為顯然有上帝的手在保護著我,再說他自己也覺得殺死我未免慚愧,因為我還親自在這裏,就在這個地方,給他在脖子上掛上了一個從大殉道者瓦爾瓦拉遺體上取下來的肖像。……那一會兒我的性命真是太危險了,我當時一直走到他面前,緊挨著他站著,他還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好讓我掛哩!您知道,彼得·伊裏奇(對不起,您好象說過您的名字是彼得·伊裏奇吧),……您知道,我並不相信奇跡,但是這個神像,現在我所遇到的明顯的奇跡,真使我十分震驚,讓我又要對不管什麼都願意相信了。您聽見佐西馬長老的事麼?……哦,我真不知道我現在在說些什麼。……您瞧,他居然帶著脖子上的神像對我啐唾沫。……自然只是啐唾沫,沒有殺死我,接著……接著就一下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但是我們上哪兒去,現在我們該上哪兒去,您打算怎樣?”
彼得·伊裏奇站起身來,宣佈他現在要直接去找警察局長,把什麼全告訴他,以後怎麼辦,他會知道的。
“對,他是好人,很好的人,我認識米哈伊爾·馬卡雷奇的。當然,正應該去找他,您真是會想主意,彼得·伊裏奇,您真是想得好;您知道,要是換了我不會想到這層!”
“因為說起來我跟警察局長也是很熟的朋友。”彼得·伊裏奇說,還站在那裏,顯然想設法趕緊離開這位一直不讓他有機會告辭的感情衝動的女太太。
“您記著,您記著,”她嘟嘟囔囔地說,“您一定要就來告訴我,您在那裏見到和打聽到些什麼,……發現了什麼,……怎樣處置他,判他流放到哪兒。請問,我們不是沒有死刑了麼?不管怎麼請您一定馬上來,哪怕半夜三點也行,哪怕四點鐘也行,甚至四點半也行。……您叫人把我喚醒,假如我不醒,把我推醒。……唉,天呀,我壓根兒也睡不著了。您說要不要,我也同您一塊兒去?……”
“不必了,但是如果您現在親筆寫兩三行字準備著,聲明您並沒有借給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任何錢款,那倒也許不會多餘的,……有備無患。……”
“完全對!”霍赫拉柯娃太太歡欣地跳到書桌旁邊。“您知道,您在這類事情上那樣會出主意,那樣能幹,真叫我驚奇,簡直是使我吃驚。……您在本地任職麼?聽到您在這裏任職,真是太令人高興了。”
她一面繼續說話,一面迅速地在半頁信箋上草草寫了下面三行粗大的字:
“我一生從未將今天的三千盧布借與不幸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
拉馬佐夫(因為不管怎樣他現在總是不幸的),而且從來,從來不曾借給
過他任何<敏感詞>款項!我可以以世上最神聖的一切的名義起誓。
霍赫拉柯娃簽字。”
“這是我寫的字條!”她迅速轉身朝著彼得·伊裏奇說。“快去救他吧。這是您的偉大的功績。”
她朝他畫了三次十字。她甚至跑出去一直送他到前屋。
“我真感謝您!您簡直不會相信,我現在是多麼地感謝您,因為您首先到我這裏來。怎麼我們以前沒有見到過?以後如果您能常到我這裏來,我會感到非常榮幸。您就在本地任職,這真叫人高興。……您辦事那樣精細,那樣會出主意。……不過他們應該器重您,遲早應該瞭解您,只要我能替您幫忙,請您相信……哦,我真是喜愛青年人!我簡直愛上了青年人。青年人是現在我們這個苦難的俄羅斯的支柱,是它的全部希望。……哦,您去吧,您去吧!……”
但彼得·伊裏奇其實已經在往外跑了,要不然她還不會這樣快放他走的。不過霍赫拉柯娃太太還是給他留下了極愉快的印象,甚至使他因為牽連進這樣糟糕的事而產生的恐慌心情也減輕了些。 人們的趣味是各不相同的, 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她並不怎樣老,”他愉快地想,“相反地,我簡直會錯把她當成了她的女兒。”
至於霍赫拉柯娃太太,她簡直是被這青年人迷住了。“多麼能幹,多麼井井有條,在我們的時代有這樣的青年人!還加上那種舉止和外表。有人說現在的青年人什麼事也不會做,這就是給他的一個反證”,等等,等等。因為盡這樣想著,她甚至連這個“可怕的事件”幾乎都忘卻了,直到她躺在床上,忽然重新想起自己當時“性命多麼危險”的時候,才又感歎道:“這真是可怕,這真是可怕!”但是說著立刻就沉入了十分深沉和甜蜜的夢鄉。不過,假如方才我描寫的一個青年官員和年紀還不算老的寡婦兩人間這次奇妙的相遇,以後不成為這個規矩細心的青年人一生事業的基礎的話,我是不會提這些不相干的細微末節的。這在我們的小城裏至今回想起來還使人不勝驚歎,而下文,在我們快要講完這個關於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長長的故事時,也許我們也還要特別就這件事說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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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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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馬卡羅夫,以中校軍階退伍,改任七品文官,是一個死了妻子的老好人。他到我們這裏才來了三年,卻已經博得了普遍的好感,主要由於他“會聯絡人”。他家裏座上客不斷,好象沒有他們,他自己就不能生活下去似的。每天一定要有人在他家裏吃飯,哪怕只有兩個,甚至一個客人也行,沒有客人,他是不上桌子吃飯的。他還時常假借一切名目,甚至有時是意料不到的名目正式宴客。上的菜雖不精緻,卻很豐盛。魚餡餅做得極好,酒雖不能以質炫耀,但能以量取勝。一進門屋裏放著一張檯球案子,陳設得很體面,牆上甚至還掛著英國賽馬的圖畫,用黑框裝著,大家知道,這是每個單身漢家裏的檯球房所必不可少的點綴。每天晚上都有牌局,雖然只有一桌。但不僅如此,本城最上等的人物還時常帶著太太和姑娘們聚在這裏跳舞。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妻子已經死去,但是他過的是家庭生活,身邊有一個早已守寡的女兒,她自己也有兩個姑娘,這就是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兩個外孫女。姑娘們已經成人,修完了學業,外貌並不難看,天性活潑,雖然大家知道她們出門不會有什麼嫁資,卻還是能吸引我們城裏一些上等社會的青年人到家裏來。米哈伊爾·卡馬羅維奇在工作上能力並不強,但是盡職不比別的許多人差。坦白說,他是個不大有教養的人,甚至在理解自己的職權範圍上,也是隨心所欲,不求甚解的。目前當局所進行的某些改革他不但不能充分理解,而且還常用有時明顯是十分錯誤的看法去理解它們,這倒不是因為他特別無能,只是由於生性粗疏,老是沒有工夫去深入體會。正如他自己所說,“諸位,我的生性更適於當軍人,而不適於當文官。”甚至關於農民改革的確切原則,他好象也還沒有根本的明確認識,而可以說只是一年一年地在實際中不由自主地在逐步增添關於這方面的知識,而他卻還是一個地主哩!彼得·伊裏奇准知道,他今天晚上會在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家裏碰見客人的,只是還料不定究竟是誰而已。可想不到這時候在局長家打牌的正巧是檢察官和縣醫生瓦爾文斯基——剛從彼得堡來的一位青年人,彼得堡醫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其實是副檢察官,但是我們大家都稱他為檢察官)是我們這裏一個奇特的人,歲數不大,只有三十五歲,頗有害癆病的傾向,而他太太卻是個極胖的、養不出孩子的女人。他很自尊,容易生氣,但卻很有頭腦,甚至還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的性格的全部缺點似乎在於他自視比他的真正的品德略為高些。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時常顯得有點心神不寧。加以他還有些更高的,甚至是藝術上的自負,例如自認為善於分析心理,對人類心靈有專門的研究,在識別罪犯及其罪行方面有特別的才能。根據這些,他認為自己在職務方面是受了委屈,是遭到了忽視,總認為上峰沒有能賞識他,有人跟他作對。逢到心情陰鬱的時候他甚至威脅說要去開業當律師。突如起來的卡拉馬佐夫殺父案似乎使他渾身振奮起來:“這是一件可能會轟動全國的案子啊。”但是,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我們的年輕的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涅留多夫這時也正同小姐們一起坐在隔壁房間裏。他從彼得堡到此地來只有兩個月。以後我們這裏有人甚至引為驚訝地說,這些人就像是有意在這“犯案”的當晚齊聚在一位行政官吏家中的。但是實際上事情很簡單,而且是極自然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夫人牙痛了兩天,他必須到什麼地方去,以便躲開她的呻吟;醫生呢,實際上每晚都要到有牌可賭的什麼地方去的。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涅留多夫遠在三天以前就打算好了今天晚上到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家來,做出偶然串門的樣子,以便忽然狡獪地使他的大小姐奧爾加·米哈伊洛芙娜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道她的秘密,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可是她想故意瞞住大家,以免邀請全城的人前來跳舞。他還要在這天說出許多笑話和關於她的年齡的暗示,意思是說,她怕人發覺她的年齡,可是現在他既知道了她的秘密,明天就會對大家宣佈出去云云。可愛的青年人在這方面是很會淘氣的,我們的太太們就叫他做淘氣鬼,他似乎也很喜歡。其實他出身於上流社會,名門望族,受過很好的教育,有很好的感情,雖然好尋歡作樂,卻很天真,而且永遠有禮貌。他身材瘦小,體質纖弱。柔細而白皙的手指上永遠閃耀著幾隻極大的戒指。在執行職務時,神氣顯得特別莊重,似乎把自己的地位和自己的責任看得近乎神聖的地步。在審問平民中的兇手和<敏感詞>惡徒的時候,他特別善於用話出其不意地把他們難住,這雖說還不足以引<敏感詞>們對他的敬畏,卻也確實使他們多少產生了一些驚異。
彼得·伊裏奇走進警察局長家裏的時候,簡直完全被驚呆了:他忽然看出大家好象全都已經知道了。的確,紙牌已經扔下不打,大家都站在那裏議論紛紛,甚至連尼古拉·帕爾費諾奇也從小姐們那裏跑了過來,擺出一副急於行動的戰鬥姿態。等著彼得·伊裏奇的是一個驚人的消息,那就是老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確確實實已於當天晚上在自己家裏被殺,而且是謀財害命。這件事剛剛得知,經過情形是這樣的:
摔倒在圍牆旁邊的格裏戈裏的妻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在床上睡得非常熟,本來很可能會一覺直睡到早晨,但她卻突然之間醒了過來。這是躺在隔壁失了知覺的斯麥爾佳科夫那可怕的羊癲瘋的吼聲把她吵醒的,這吼聲是他每次發作時必然出現的前奏,它一輩子都使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聽了非常害怕,而且感到十分難受。她始終聽不慣這種聲音。她睡眼朦朧地跳下床來,幾乎下意識地沖到斯麥爾佳科夫的小屋裏去。但是裏面很黑,只聽見病人已開始在大聲喘氣和渾身抖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一下子自己也喊了起來,剛準備叫丈夫,忽然想到她起身的時候格裏戈裏好象並不在床上。她跑到床邊,又摸索了一陣,床上果真是空的。這麼說,他出去了。但是到哪里去了呢?她跑到臺階上,畏畏縮縮地叫他,自然沒有得到回答,卻在黑夜的靜寂中聽見仿佛從花園深處傳來一種呻吟聲。她傾聽了一下,呻吟聲又響了起來,顯然確是從花園裏發出來的。“天啊,簡直象當年麗薩維塔的情形一樣!”她那亂糟糟的腦子裏猛然閃過這個念頭。她畏畏縮縮地走下臺階,看見園門是開著的。“哦,我的親人,他一定在那裏。”她正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向園門走去,忽然清楚地聽到格裏戈裏在喚她,他用一種痛苦無力的可怕聲音叫著:“瑪爾法,瑪爾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小聲嘀咕道:“上帝啊,願你保佑我們免遭災難吧!”連忙朝發出呼喊的地方跑去,就這樣發現了格裏戈裏。但是他不在圍牆旁邊,不在他被打倒的地方,卻在離開圍牆二十步以外。後來知道,原來他醒過來後曾爬了一段路,大概爬了很久,中間幾次喪失知覺,重新暈了過去。她立刻注意到他滿身是血,就大聲極叫起來。格裏戈裏輕聲地、不連貫地喃喃說著:“殺死了……把父親殺死了,……你喊什麼,傻瓜,……快跑,叫人去。……”但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抑制不住,還是一直極叫,忽然看見主人屋裏窗子開著,窗裏有燈光,就跑過去叫起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來。但當她朝裏一看,卻看見面前是一幅可怕的景象,主人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動也不動。淺色的睡服和白色的襯衫胸前濺滿了血。桌子上的蠟燭把血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張呆板、僵死的臉照得清清楚楚。恐怖到極點的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連忙離開了窗子,跑出花園,打開了大門的門閂,拼命地向後面鄰居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家裏跑去。鄰家母女兩人當時都已經睡下,但是經不起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發狂似的拼命敲窗板和大聲呼喊,醒了過來,跑到了窗前。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一面大喊小叫,一面前言不搭後語地講著,但總算還是說出了重要的情節,並且請求幫忙。恰巧那天晚上那個老在外遊蕩的弗馬回來了,宿在他們家裏。因此立刻把他喚醒,三個人一起向犯罪的地方跑去。中途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記起剛才在九點鐘光景曾聽見花園裏有一陣可怕的、尖銳的喊聲傳出來,響徹四鄰。自然這就是格裏戈裏的喊聲,那時他正雙手抓住騎在圍牆上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腳,喊著:“殺父的兇手!”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一面跑,一面證實:“當時不知是誰孤零零喊了一聲,以後就忽然停止了。”到了格裏戈裏躺著的地方,兩個女人在弗馬的幫助下,把他抬進廂房裏去。點上燈,看見斯麥爾佳科夫還在小屋裏不住喘著氣,不斷地抽搐著,眼睛發斜,嘴裏流著白沫。他們用水攙著醋洗格裏戈裏的頭。經水洗後,他完全恢復了知覺,立刻問道:“老爺被殺死了沒有?”兩個女人和弗馬這才向主人屋裏跑去。他們走進園中,這一次見到不但是窗子,連從房子裏通花園的門也敞開著,這道門一星期以來每天一到晚上就由主人親自緊緊關上,甚至連格裏戈裏不管有什麼事情也不許去打門。兩個女人和弗馬看見了這扇敞開的門,立刻就害怕起來,不敢走進裏面去,“以免後來生出什麼麻煩來”。格裏戈裏見他們走了回來,就吩咐他們立刻去見警察局長。於是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跑來,把警察局長家裏所有的人全驚動了。她比彼得·伊裏奇早到五分鐘,所以當他來到的時候,就並不是只有一些猜想和推論,而是一個目擊的證人了,他的敘述更加證實了大家對於誰是罪犯的一致猜想(可是他自己在心靈深處卻直到此刻還一直不肯相信這事)。
大家決定採取有力的行動。立刻下令本城副警長帶了四名見證人,按照一切合法手續(恕我這裏不作詳細描寫),進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屋裏,進行現場偵查。縣醫生是一個新到此地的人,火爆脾氣,幾乎是強求著硬要隨著警察局長、檢察官和預審推事一同前去。我只準備簡單地說兩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確被打死了,腦袋被砸開了。但是用的什麼兇器?大概就是以後用來打倒格裏戈裏的那個兇器。而大家聽了格裏戈裏講的情況以後,也果真找到了兇器。當時格裏戈裏已經過妥善的醫藥治療,說話聲音雖還軟弱無力,斷斷續續,但卻仍然很有條理地說出了他怎樣被打倒的一段經過。大家已點起燈來,開始到圍牆旁邊去尋找,結果發見一個銅杵就扔在花園的小徑上面最顯眼的地方。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躺著的屋裏看不出任何特別淩亂的情形,但是在屏風後面床旁的地板上卻撿到了一個象公函信封那麼大的厚紙大信封,上面寫著一行字!“如願親來,當以此三千盧布的薄禮獻與我的天使格魯申卡。”下面又補加了幾個字:“和我的小雞。”大概是後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添上的。信封上有三個紅色的大火漆印,但是信封已經撕破了,裏面是空的,錢已經被拿走了。地板上還找到一根紮信封的玫瑰色細帶。彼得·伊裏奇的證詞裏有一樁事實留給檢察官和預審推事極深的印象,就是估計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到天亮時一定要自殺,那是他自己決定的,親口對彼得·伊裏奇說的,還當面把手槍上好了彈藥,寫了字條,放在口袋裏,等等,等等。當一直還不大相信的彼得·伊裏奇威嚇著說他要去告訴什麼人以阻止自殺的時候,米卡曾齜牙笑著回答說:“你來不及了。”這樣看來,應該趕緊趕到現場去,到莫克洛葉去,在罪犯還沒有下決心真的自殺以前,先捉住他。“這是很明顯的,這是很明顯的!”檢察官興奮異常地反復說,“這一類胡鬧的傢伙總是這樣:決定明天自殺,臨死以前先飲酒作樂一番。”關於他怎樣在小鋪裏要了許多酒和各種吃食的情況,只是使檢察官變得更加興奮些。“諸位,你們記得那個殺死商人奧爾蘇菲耶夫的小夥子嗎?他搶了一千五百盧布,立刻去燙頭髮,後來甚至沒等藏好,也是差不多攥在手裏,就去找姑娘了。”但是偵查進行得很慢,加上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搜查和<敏感詞>形式上的手續等等,都需要時間,因此就派恰巧頭天早晨進城來領薪俸的區員警所長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施麥爾卓夫早兩個小時先到莫克洛葉去。當時給他的訓令是到了莫克洛葉以後不要聲張,嚴密監視“罪犯”的行動,一直到主管人員來到的時候為止,此外還要預備好見證人和召集村警等等。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當時遵命而行,一切在秘密中進行,只向他的老友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一人透露了一部分秘密。這事大致就發生在米卡在黑暗的圍廊上遇到了尋找他的老闆,並且看見他臉上和語氣忽然有點變化的時候。所以米卡和<敏感詞>任何人都不知道有人監視他們;至於他的手槍匣子早被老闆偷走,藏在穩妥的地方。直到四五點鐘天將破曉的時候,主管人員——警察局長、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等才坐了兩輛三套馬車來到。醫生則留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預備天明後解剖死者的屍體,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觀察害病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的情況。“這樣兇險,這樣長時間的羊癲瘋,連續兩晝夜不醒,是很少見的,這有待於科學方面的研究。”他興奮地對動身出城的同事們說,他們就笑著祝賀他得到了這樣重要的發現。同時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很清楚地記得醫生還用極堅決的口氣補充說,斯麥爾佳科夫活不到早晨。
現在,經過大段看來是必要的說明以後,我們的故事就正好又到了前一卷結束時所停下來的那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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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3 00: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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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靈魂的苦痛 第一次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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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講到,米卡坐在那裏,睜大眼睛詫異地望著在場的人,不明白他們在對他說些什麼。突然,他站了起來,高高地舉起雙手,大聲喊道:
“我沒有犯罪!對於這個血我沒有罪!對於我父親的血,沒有罪,……想殺他,但是沒有犯罪!不是我!”
但他剛喊出這幾句話,格魯申卡就從簾子後面沖了出來,徑直跪倒在警察局長的腳下。
“這是我,是我,是我這個該殺的,這是我的罪過!”她用撕心裂肝的聲音喊叫著,把手伸向大家,淚流滿面。“他是為了我殺的!……是我折磨他,才弄出這種事情來的。我還為了發洩怨恨,折磨那個可憐的死去的老人,才弄出這種事情來!是我的罪過,我是首先第一個有罪的人,是我的罪過!”
“是的,是你的罪過!你是主犯!你這潑婦!你這個淫蕩女人!你是第一個有罪的人,”員警局長大叫大嚷著,還舉手威嚇她。但這次他被迅速而堅決地制止了。檢察官甚至用雙手緊緊抱住了他。
“這完全是胡鬧,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他大聲說,“您簡直在妨礙偵查的進行,……把事情弄糟。……”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趕快採取措施,採取措施,採取措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發起急來,“要不然簡直弄不下去了!……”
“一塊兒審判我們兩人吧! ” 格魯申卡繼續瘋狂地喊著,一直還跪在那裏。“把我們一塊兒判罪吧,現在哪怕是判死刑我也要同他在一塊兒!”
“格魯申卡,我的生命,我的血,我神聖的人!”米卡也撲到她身邊跪下,緊緊地把她擁在懷裏。“你們不要相信她,”他喊道:“她一點罪過也沒有,對於任何人的血,對於一切事情她都沒有罪過!”
他以後記得有幾個人用強力把他從她身邊拉開,又突然把她帶走了,當他神智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桌子旁邊,一些衣服上帶著小銅牌的人站在他的身旁和背後。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隔著桌子,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不斷勸他喝點桌上茶杯裏的水:“這可以使您頭腦清醒,平靜下來。您不要怕,不要著急。”他異常客氣地補充說。米卡記得,他忽然對於他的大戒指(一只是紫晶石的,另一隻鮮黃、透明而光彩奪目)發生了極大的好奇心。他事後很久還驚訝地記得,這兩隻戒指甚至在整個可怕的審訊過程中都不住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不知怎麼,竟總不能把眼神移開,作為與自己的處境完全不合拍的東西把它忘掉。在米卡左首,晚上剛開始時馬克西莫夫坐著的地方,現在坐著檢察官,米卡的右邊,格魯申卡原來坐的地方,有一個臉蛋紅紅的青年人坐著,身上穿著一件很舊的仿佛是獵人服式的上衣,前面擺著墨水瓶和紙張。原來他是預審推事帶來的書記,警察局長現在站在房間另一端的窗前,卡爾幹諾夫的旁邊。卡爾幹諾夫則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喝點水吧!”預審推事第十遍這樣溫和地說。
“喝了,諸位,已經喝了。……但是……諸位,請你們懲罰我吧,判決我吧,決定我的命運吧!”米卡叫道,用可怕地直勾勾呆瞪著的眼睛朝預審推事望著。
“那麼您是斷然聲稱,您對於您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死,沒有罪麼?”預審推事用柔和而毫不含糊的口氣問。
“沒有罪!對於別人的血有罪,那是另一個老人的,不是我父親的血。我現在為這事痛哭!我殺死了,殺死了一個老人,把他打倒在地,殺死了他。……但是為了懲罰這一次流血,而要我也對另一次流血,我並沒有犯罪的可怕的流血負責,那是我受不了的。……這真是個可怕的罪名,諸位,就好象當頭給了我一悶棍!但是誰殺死父親的?誰殺死的?不是我,誰會殺死他呢?真是怪事,不近情理,簡直不可能!……”
“是的,誰會殺死……”預審推事剛開始說,但是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他是副檢察官,但是我們為了簡便起見,也準備稱他為檢察官)在跟預審推事交換了一個眼色以後,對米卡說:
“您不必為那個老僕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擔心。告訴您,他還活在世上,醒了過來。儘管根據他的供詞和您現在自己所供的話,他是遭到了您的痛打,但他一定會活下來的,至少據醫生的診斷是這樣的。”
“活著麼?他還活著麼?”米卡把雙手一拍,突然大叫了起來。他滿臉放光。“上帝,感謝你為了我的祈禱,對我這個惡徒和罪人做出了這麼大的奇跡!……是的,是的,這是憑了我的祈禱,我整整祈禱了一夜!……”他畫了三個十字,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們就從格裏戈裏那裏得到了跟您有關係的重要供詞……”檢察官正要繼續說下去,可是米卡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一分鐘,諸位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只要一分鐘;我到她那裏去一趟。……”
“對不起!這時候無論如何不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發出尖叫,也跳起身來。胸前掛銅號牌的人抱住了米卡,但他自己已經又坐到椅子上去了。……
“諸位,真可惜!我只想到她那裏去一小會兒,……想告訴她,整夜刺痛我的心的那個血洗淨了,消失了,我現在已經不是殺人的兇手了!諸位,要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啊!”他突然環顧著大家,用歡欣而崇敬的口氣說。“哦,多謝你們,諸位!你們一下子使我再生,使我又重新復活了!……這個老人,諸位,在我還只有三歲,被大家遺棄的時候,他是親手抱大我,在水盆裏給我洗澡的,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這麼說,您……”預審推事開始說。
“勞駕,諸位,再等一分鐘,”米卡又打斷了他的話,把兩肘支在桌上,用手捂住臉,“讓我稍為定一下心,讓我喘一口氣,諸位。這一切對我的震動太大了,太大了,人總不是鼓皮呀,諸位!”
“您再喝一點水,……”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喃喃地說。
米卡把手從臉上移開,大笑了起來。他雙目炯炯有神,仿佛一?那間整個神氣都完全變了樣。他的語氣也不同了。現在坐在這裏的又是和所有這些人,所有這些他以前的朋友平等的人了,就好象昨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以前他們大家聚在某個交際場所一樣。不過,我們應該順便提一下,米卡在剛到此地時曾在警察局長家中受到熱誠的接待,但是後來,特別是最近一個月以來,米卡不大上他家去了,而警察局長每遇到他,例如在街上碰見的時候,也總是皺緊眉頭,只是顧全禮貌才向他答禮,這一點米卡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同檢察官關係更加疏遠,不過對檢察官那位有點神經質的、富於幻想的夫人,他有時卻常極恭敬地前去拜訪,甚至自己也不大明白為什麼要上她那裏去,而她也總是和藹地接待他,不知為什麼,直到最近還仍舊對他十分關心。他和預審推事還沒有攀交,但是遇見過他,甚至同他說過兩次話,兩次都是談女人。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我看您是位極高明的預審推事,”米卡忽然快樂地笑著說,“但是我現在自己來幫您的忙。哦,諸位,我真是死而復生了,……所以你們不要責備我這樣隨便,這樣直率地對你們說話。而且老實對你們說,我有點醉了。我好象有幸……曾經有幸高興地見到過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舍親米烏索夫家裏。……諸位,諸位,我並不想自居平等地位,我也明白我在你們面前現在是什麼人。在我身上有……如果格裏戈裏對我提出了指控的話,……那麼我的身上就有——哦,當然就有了嚴重的嫌疑!這真可怕,真是可怕,我是明白這個的!但是諸位,我還是願意就談正事,而且我們馬上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因為,你們聽著,聽著,諸位!既然我知道我沒有犯罪,那當然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了!對不對?對不對?”
米卡急促而神經質地,滔滔不絕地說著,似乎真把聽話的人都看成是他的極要好的朋友了。
“這麼說,眼前我們就這樣記錄下來:您絕對否認加在您身上的罪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加重語氣地說,接著就轉過身去對書記輕聲說明應該記錄什麼話。
“記錄?您打算把這些話記錄下來?好吧,記錄吧。我同意,完全同意,諸位。……不過你們瞧,……等一等,等一等,你們這樣記吧:‘在胡作非為方面他是有罪的,在嚴重毆打可憐的老人方面他是有罪的。’此外在自己的內心裏,在心靈深處是有罪的,——但是這就不必寫了,”他突然轉身對書記說,“這完全是我的私生活問題,諸位,這與你們毫無關係,——我是說,這類心靈深處的問題……但是殺死老父親一層——沒有罪!這是荒唐的想法!完全是荒唐的想法!……我可以向你們證明,你們立刻就會相信的。你們會笑,諸位,你們自己都會對你們的懷疑哈哈大笑!……”
“您平靜一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預審推事提醒他,顯然想用冷靜的態度懾服這個瘋子。“在繼續審訊以前,如果您願意回答的話,我很希望聽到您自己證實下面這樣一件事實,那就是您好象並不愛已故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經常不斷同他發生爭吵。……至少在這裏,一刻鍾以前,您好象就曾經說過甚至想殺他。您喊著說:‘沒有殺,但想過要殺死他!’”
“我說過這句話麼?唉,也許是這樣,諸位!是的,不幸的是我曾想要殺死他,許多次想過要殺死他,……不幸得很,不幸得很!”
“您想過。您能不能解釋一下,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您對然的父親抱著這樣切身的仇恨呢?”
“有什麼可解釋的呢,諸位!”米卡陰鬱地聳了聳肩,低下頭去。“我並不掩飾我的感情,全城都知道這個,——酒店裏的人全都知道。新近在修道院裏,在佐西馬長老的修道院裏還公開說過。……當天晚上就打了父親,幾乎把他打死,並且起誓說一定要再來殺死他,當著證人的面這樣說的。……哦,證人有成百上千!整個月都在叫嚷,大家都是證人!……事實是明擺著的,事實會說話,會自己叫嚷出來, 但——情感, 諸位,情感是另外一回事。你們瞧,諸位,”米卡皺著眉說,“我以為關於感情你們沒有訊問我的權利,你們固然是執行職務,我明白這個情況,但這是我的事情,我私人的內心的事情,不過……既然我過去就沒有隱瞞我的感情……比方說,在酒店裏對大家,對每一個人都說過,所以……所以現在我也不再把它當作什麼秘密。你們瞧,諸位,我也明白在這種情形之下,在我身上有嚴重的嫌疑:我對大家說,我要殺死他,正好他被殺死了,那還不是我麼?哈,哈!我可以諒解你們的,諸位,我完全諒解你們。我連自己都驚愕到極點,不是我,那麼究竟是誰殺死的呢?這不是實話麼?不是我,那是誰?誰?諸位,”他突然喊了起來,“我想知道,我甚至要求你們告訴我:他在哪里被殺死的?他怎樣被殺,用什麼兇器?告訴我吧。”他急促地問著,目光來回地望著檢察官和預審推事。
“我們發現他仰面朝天地躺在他書房的地板上,腦袋被砸破了。”檢察官說。
“這真是可怕,諸位!”米卡突然哆嗦了一下,把肘頭支在桌上,右手捂住臉。
“我們繼續談下去。”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介面說,“那麼說,究竟是什麼使您產生仇恨感情的呢?您好象公開說過是吃醋的感情?”
“是的,醋意,但不單是醋意。”
“銀錢上的爭執?”
“是的,也為了錢。”
“好象爭執的數目是三千,似乎按照遺產還有這個數目沒有給夠您。”
“什麼三千?多些,還要多些,”米卡嚷了起來,“六千以上,也許在一萬以上。我對大家這樣說過,對大家這樣嚷嚷過!但是我決計只要三千就算了結了吧。我急需要這三千盧布,……因而我知道他為格魯申卡準備著,就藏在他枕頭底下那個信封裏的三千盧布,我簡直根本認為那等於是從我手裏偷去的,是的,諸位,認為那是我的,簡直就好象是我的所有物。……”
檢察官意味深長地和預審推事對看了一下,還悄悄擠了擠眼。
“我們以後還要再談這個問題的,”檢察官立刻說,“眼下請您允許我們書面記錄下這一點,就是:您認為那個信封裏的錢簡直就是自己的所有物。”
“記吧,諸位,我也明白這對我又是一個罪證,但是我不怕罪證,是我自己拿話把自己套住的。聽見嗎,是我自己!瞧吧,諸位,你們好象把我看作和我的本相完全不符的另一個人了。”他突然憂鬱而陰沈地加了一句。“同你們說話的是一個正直的人,最正直的人,主要地——請你們不要忽略這一點——是一個做了無數卑鄙的事,卻仍不失其高貴的人,是一個在內心,在心靈深處……總之,我不善於表達出這個意思。……我一輩子感到痛苦就是因為我一方面渴求正直,可以說為追求正直而受難,打著燈籠尋找它,打著戴奧吉尼茲的燈籠?,但另一方面卻一輩子隻做了一些骯髒事,象我們一切人一樣,……哦,只是我一個人,不是一切人,諸位,是我一個人,我錯了,我一個人,我一個人!……諸位,我有點頭痛。”他痛苦地皺著眉頭。“你們瞧,諸位,我不喜歡他的外貌,毫無誠意的樣子,大言不慚,輕侮一切神聖的事情,喜好嘲笑,沒有信仰。真是討厭,真是討厭!但是現在他死了,我對他的看法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
“並不是不同,只是惋惜,我這樣仇恨他。”
“感到悔恨麼?”
“不,並不是悔恨,這個你們不必記下來。諸位,我自己也並不好,對,我自己也不很漂亮,所以沒有權利認為他可憎,就是這句話!這話是可以記錄下來的。”
——
注:?戴奧吉尼茲(西元前422?—前323年),古希臘哲學家,輕視安樂,曾白晝點燈尋找正人君子。
——
說完這句話,米卡忽然變得十分憂鬱起來。他在回答預審推事的問題的時候,神情早就越來越顯得陰沈了。恰巧這時候忽然又出現了一件突如起來的事。原來剛才雖然把格魯申卡隔開了,但是離得並不很遠,只是讓她呆在和現在舉行審訊的天藍色房間相隔一間的屋子裏。那是一間小屋,只有一個窗戶,就在夜裏跳舞飲酒的大廳的緊隔壁。她坐在裏面,只有馬克西莫夫一人作伴。他受了很大的驚嚇,害怕得不得了,緊緊地黏在她的身旁,好象尋求她的保護似的。他們的門前站著一個胸前掛著號牌的漢子。格魯申卡一直哭泣著,當哭到心中實在悲痛難忍的時候,突然跳起身來,拍著手,大聲喊了一句:“苦命啊,我好苦命啊!”就沖出屋子,朝著他,朝著她的米卡那裏跑去,而且來得那麼突然,竟誰也來不及攔住她。米卡聽到她的喊聲,猛地哆嗦一下,跳起身來,叫嚷著,飛快地迎著她跑過去,簡直什麼也不顧了。但是他們雖然互相見了面,卻還是到不了一塊兒。幾個人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他拼命掙扎,想要掙脫,三四個人好容易才把他攔住。她也被人抓住,他看見人家把她拉走的時候,她喊著向他伸出手來。在這個場面結束了以後,他又面對檢察官坐在桌旁原來的地方,神智重新清醒了過來,朝他們喊道:
“你們想在她身上找到什麼?你們幹嗎要折磨她?她是無辜的,無辜的!……”
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勸慰著他。就這樣亂了大約有十分鐘光景,方才離開了一會兒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又匆匆走進屋來,興奮地對檢察官大聲說:
“她被拉走了,在樓下。諸位,請允許我對這不幸的人說一句話,好不好?當著你們,諸位,當著你們!”
“請說吧,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預審推事回答說,“在目前情況下,我們一點也不反對。”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你聽我說,”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開始對米卡說了起來,他的整個激動的臉上流露出對這位不幸者的熱情的、幾乎近于慈父般的同情。“我親自把你的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送了下去,交給老闆的女兒們,現在那個小老頭兒馬克西莫夫也寸步不離地和她在一起。我已經把她勸說好了,你聽見麼,勸說好了,使她安靜了下來,讓她明白,你需要給自己辯護,所以她不應該來干擾,引起你煩惱,否則你心裏一亂,也許會做出對自己不相宜的供詞,你明白麼?總而言之,我一說,她就明白了。她是聰明人,老弟,是個好人,她還想來吻我這老頭子的手,替你求情哩。她自己叫我來對你說,叫你不要掛念,現在親愛的,現在你也應該安靜一下,讓我能夠跑去對她說,你已經安靜下來,也不再替她擔心了。所以你應該安靜,明白麼?我方才對不起她。她有著基督徒的靈魂,是的,諸位,她有溫順的靈魂,她是清白無邪的。現在怎麼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你能安靜地坐著麼?”
這好人雖說了許多不相干的話,但是格魯申卡的悲痛,一個人的悲痛,確實深深印入了他善良的心裏,他的眼眶裏甚至都含著淚水。米卡跳了起來,跑到他面前。
“對不起,諸位,允許我,哦,允許我說一下!”他大聲說,“您真有天使一般的,天使一般的靈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我替她向您道謝。我會安靜下來,我會的,我會快樂的。您既然這樣的好心,就請您轉告她,我很快樂,很快樂,甚至快樂得馬上會笑起來,因為知道有象您這樣的護身天使在她的身邊。我立刻了結一下,一抽出身子,馬上去找她:讓她等著,她會見得著我的!諸位,”他突然對檢察官和預審推事說,“現在我要完全向你們開誠佈公,把全部真情都講出來,我們一下子就會了結這件事,高高興興地了結它,——到末了我們都會笑起來的,不是麼?不過,諸位,這個女人實在是我心中的女王!哦,請你們允許我這樣說,這也是我對你們說的真心話。……我看得出,我現在是在跟一些極正直的人打交道,我告訴你們:她是我的光明,她是我心頭的瑰寶,這是你們簡直都難以想像的!你們都聽見她喊:‘哪怕是判死刑也要同你在一塊兒!’可是,我這個乞丐,窮光蛋,我給了她什麼?為什麼她這樣愛我?我這個愚蠢的、可恥的東西,丟盡了臉面,配受到她這樣的愛,甚至都情願和我一塊兒流放去麼?她剛才為了我,竟對你們下跪,她是那樣驕傲,那樣清白的呀!我怎麼能不愛她,不哭喊,不撲到她面前,象剛才那樣呢?哦,諸位,請你們原諒!但是現在,現在我得到安慰了!”
他說著倒在椅子上,兩手捂住臉,痛哭起來。但這是幸福的淚。他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這使老警察局長很滿意,兩位司法官似乎也這樣,他們感到現在審訊會進入一個新階段了。米卡目送著警察局長走出去以後,簡直顯得心情十分愉快。
“好吧,諸位,現在我一切都聽候吩咐。而且……要是不去扯那些瑣碎事的話,我們這會兒本來都已經談妥了。我又扯起瑣碎事來了。諸位,我聽候你們吩咐,但是老實說,必須要有相互間的信賴——你們對我、我對你們的信賴才行,——要不然我們會永遠談不清的。我這話是為你們著想才說的。現在我們談正事,諸位,我們談正事。主要是請你們不要那麼刨根問底探究我的內心,不要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折磨它,只問正事和實情,我馬上就可以讓你們滿意。那些瑣碎事就拋到一邊去吧!”
米卡這樣嚷著。審訊重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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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第二次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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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知道,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這麼樂意答復問題,使我們也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摘下了眼鏡,興致勃勃地開口說,在他那鼓出的,雖大而十分近視的淺灰色眼睛裏露出明顯的愉快神色。“您剛才說我們應該相互信賴,這話很對,在這樣嚴重的案件上,要是受嫌疑的人真正願意、希望、而且能夠為自己辯白,那麼我們中間如果沒有互相信賴,有時簡直是不行的。從我們來說,我們將盡其所能努力去做,就是現在您也可以看出我們是在怎樣處理這件案子的。……您同意我的話嗎,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他忽然對檢察官說。
“毫無疑問。”檢察官同意說,雖然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熱情相比,顯得有點冷淡。
有一點我要在這裏交代清楚:新到此地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從接事之日起就對我們這位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十分敬重,而且差不多和他完全情投意合。幾乎唯有他絕對相信我們這位“職務上受委屈”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具有不尋常的心理學方面和辯論方面的天才,而且也十分相信他受了委屈。他在彼得堡時就聽人說起過他。在另一方面,年輕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是全世界唯一為我們“受委屈”的檢察官所衷心喜愛的人。他們倆在到此地來的途中就已經大致交換過意見,約定好關於辦案的步驟,現在兩人坐在桌旁,頭腦敏銳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能從一言半語、一個眼色或眼睛的一眨中,就迅速地抓住和理解他的老前輩的每一個指示和他臉上的每一種表情。
“諸位,只要讓我自己講,不要用不相干的事和我打岔,我就可以一下子全都跟你們講出來。”米卡的精神振奮了。
“好極了。多謝您。但是在聽您的陳述以前,最好請您先讓我再查明一件我們覺得極有意思的小事實:聽說您昨天五點鐘左右,用手槍作抵押,向您的朋友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借過十個盧布。”
“是押的,諸位,押了十個盧布。還有什麼呢?剛剛出門回到城裏的時候押的,就是這樣子。”
“您出門回來?您出城去了麼?”
“出城去了,諸位,坐了四十多俄裏馬車,你們竟不知道麼?”
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交換了一個眼色。
“總而言之,您在開始敘述的時候,先從昨天早晨起把一整天有系統地描寫出來好嗎?比如,請您說說:您出城去有什麼事,什麼時候走的,什麼時候回來的,……以及一切諸如此類的事實。……”
“您一開頭就應該這樣問了,”米卡大笑說,“假使您願意的話,不是應該從昨天說起,而是應該從前天,從前天早晨說起,那樣您就可以明白我到哪里去,怎樣去的,為什麼事情去的。諸位,我前天早晨到此地的商人薩姆索諾夫那兒去,向他借三千盧布,有最可靠的抵押做保證,——我是突然急需,諸位,突然急需……”
“容我打斷您的話,”檢察官客氣地說,“為什麼您忽然這樣需要錢,而且恰巧是那個數目,是三千盧布?”
“唉,諸位,不必扯那些不相干的事:如何,什麼時候,為什麼,為什麼恰巧需要這麼多錢,而不是那麼多錢,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大堆廢話。……照這樣三卷書也寫不完,還要加上一段後跋哩!”
米卡說這些話時,用的是一個真心實意想說出全部真情來的人那種好意卻又不耐煩的親昵態度。
“諸位,”他仿佛突然醒悟了過來,“你們別怪我愛鬧彆扭,我再次請你們相信,我是完全尊敬你們,也明白眼前的處境的。你們不要以為我喝醉了。我現在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即使酒醉,也並不礙事,我這人是這樣的:
酒醒後聰明些——變得傻了,
酒醉後愚笨些——變得聰明了。
哈,哈,不過,諸位,我明白,現在在還沒有解釋清楚以前,就在你們面前說玩笑話是不合適的。我也應當保持自己的尊嚴。我完全明白眼前的差別:不管怎麼說我在你們面前總是一個犯人,和你們的地位並不平等,你們是奉命監督我的一切的,你們總不能為了格裏戈裏的事反而撫愛地摸摸我的頭,老實說砸破老人們的頭也確實是不能不加懲罰的,因為這事你們要把我送交法庭,判我蹲上半年或一年反省院,我不知道你們怎樣判,恐怕總不至於剝奪公權,不會剝奪公權吧,檢察官?所以,諸位,我是明白這個差別的。……但是你們也要明白,你們用這類‘這一步是在哪里跨的?怎麼跨的?什麼時候跨的?跨上了什麼路?’等等的問話,會把上帝都弄糊塗的。如果這樣下去,把我弄糊塗了,你們立刻一把抓住,記錄下來,那又會有什麼結果呢?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即使我現在胡說起來,也要讓我說完,你們諸位既是極有教養、極正直的人,就一定會原諒我的。歸根結底,我的請求還是:請你們諸位別再搞那種老一套的審訊辦法了吧,就是先從一點小事情,微不足道的事情開始:怎樣起床,怎樣吃飯,怎樣吐痰,然後,‘在麻痹了犯人的注意力以後’,突然用一個驚人的問題弄得他措手不及:‘殺死了誰?搶了誰的錢?’哈,哈,這是你們的老一套,這已成了你們的常規,你們的全部把戲就都在這裏面!你們可以用這類把戲麻痹鄉下人,卻麻痹不了我。我懂這一套,自己也擔任過公職,哈,哈,哈!諸位,請別生氣,你們會原諒我的狂妄無禮吧?”他大聲嚷著,用一種幾乎令人驚異的憨厚態度望著他們。“這是米卡·卡拉馬佐夫說的話,所以是應該原諒的,因為對聰明的人不該原諒,對米卡是應該原諒的!哈,哈!”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聽著也笑了。檢察官雖然不笑,卻銳利地、目不轉睛地端詳著米卡,好象不願意放過他的一句話、一個字、一點點動作以至臉上神情的一點點細微的變化似的。
“可是我們一開始問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仍舊繼續笑著回答說,“就沒有用您早上怎樣起床、吃什麼東西等等的問題來打亂你,甚至一開頭就是從極重要的事情上問起的。”
“這我明白,早就明白而且十分珍視,尤其珍視你們目前對待我的無比的好意,這正說明你們心靈的無比高尚。我們現在是三個高尚的人碰在一起了,讓我們把一切都建立在有教養、有共同的高尚出身和名譽的上流社會人士之間的相互信賴上吧。無論如何,請容許我把你們看作是在我一生的這一時刻,在我的名譽受侮辱的時刻的最好的朋友吧!諸位,你們不覺得這是冒犯麼?不覺得是冒犯麼?”
“相反地,您這些話說得很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專用鄭重和贊成的態度表示同意。
“至於那些瑣碎問題,諸位,所有那些故弄玄虛的瑣碎問題應該統統拋掉,”米卡興高采烈地說,“要不然鬼知道會弄出什麼事情來,對不對?”
“我願意完全接受您的有見識的勸告,”檢察官忽然插嘴對米卡說,“但是我仍舊不能不提剛才的那個問題。我們認為十分有必要知道,為什麼您恰恰需要這個數目,——恰恰需要三千。”
“為什麼需要?總是為了這個或者那個原因,……嗯,為了還債唄。”
“還誰?”
“這個我堅決拒絕回答,諸位!並不是因為我不能說,或是不敢說,或是怕說,因為這本來是小事,完全不相干的事,我不說,是因為這裏有個原則問題:這是我的私人的生活,我不許人家干涉我的私生活。這是我的原則。您的問題和案件無關,一切與案件無關的就屬於我的私生活範圍。我打算還債,打算還名譽擔保的債,至於還給誰——我不能說。”
“那就請讓我們把這一點記錄下來。”檢察官說。
“請吧,您就記錄說,我就是不能說,就是不能說。諸位,請你們寫下來吧,我甚至認為說出來是不名譽的。你們真肯費工夫來記這些事情呀!”
“先生,容我警告您,假如您還不知道,我再提醒您一下,”檢察官用極嚴肅的特別強調的口氣說,“您完全有權利不回答現在對您所提出的問題,相反地,如果您出於某種原因拒絕作答的話,我們也沒有任何權利強迫您回答。這完全根據您自己的想法來決定。但是在逢到發生和現在相類似的情況時,我們有義務對您明白和詳細地說明您在拒絕作某一種供詞時,將給自己帶來多麼大的害處。現在請您繼續說下去。”
“諸位,我並不生氣,……我……”米卡囁嚅地說,被這幾句話的強調口氣弄得有點心慌了。“你們知道,諸位,我當時去找的那個薩姆索諾夫……”
我們自然用不著把他所講的那些讀者已經知道的事再詳細復述一遍。供述人急於想講得十分仔細,同時又想越快講完越好。但是因為一面供述,一面要記錄下來,所以不得不時常打斷他。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不滿意這辦法,但還是服從了,雖然生氣,卻暫時還保持著好脾氣。固然他有時嚷著:“諸位,這連上帝也會發瘋的,”或是:“諸位,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這完全是無緣無故招我生氣?”但是嘴裏儘管這樣嚷,卻暫時仍沒有改變他那友好熱烈的心情。因此,他供述了薩姆索諾夫前天怎樣“愚弄”他(現在他已經完全意識到他受了愚弄)。關於把表賣了六個盧布作路費的事,是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完全不知道的,這立刻引起了他們特別的注意,卻使米卡感到無比地生氣,因為他們竟認為必須把這一點詳細記錄下來,作為一項附帶的旁證,證明他頭天晚上就幾乎一個錢也沒有了。米卡漸漸變得陰鬱了。接著,在描述了他去找“獵狗”的那次旅行,和在煙熏的農舍裏度過的那一夜之後,又一直說到了他怎樣回城,說到這裏,他並沒有特別經別人請求,就詳細說<敏感詞>為格魯申卡吃醋的苦惱感情來。大家沉靜而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著,特別注意地弄清了這樣一件事,那就是他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宅後,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家裏,早就設置了一個監視格魯申卡的嘹望哨,還有斯麥爾佳科夫替他傳消息;這事他們非常注意,並且記錄了下來。他熱烈而且全面地講到他的醋意;雖然他把自己極隱秘的情感暴露出來“被大家恥笑”,內心裏不免感到羞慚,但是為了做到真實不欺,顯然在儘量克制這種羞慚。預審推事,特別是檢察官在他供述時一直緊盯著他的目光中那種冷淡的嚴肅態度,最後弄得他心裏很不舒服:“這個小孩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我和他幾天以前還談論關於女人的傻話,還有那個癆病鬼檢察官,都不值得我對他們講這些事,”他的腦子裏憂鬱地這樣想,“真可恥!”“忍著吧!馴順下去,沈默下去吧!”他用這樣一句詩作為結束,不再想下去。但他仍舊再次振作精神,以便繼續講下去。當他改換話題開始講霍赫拉柯娃的事的時候,甚至重又愉快起來,甚至想特別講講新近有關於這位太太的一件與本案無關的小趣聞,但是預審推事止住了他,客氣地請他轉到“比較重要的話題”上去。最後,在描述了他大失所望的心情,講到他從霍赫拉柯娃家中出來,甚至想“就是殺個什麼人也要弄到三千盧布”的時候,人家又把他止住,記錄了他“想殺人”的話。米卡一聲不吭地聽任他們記錄。後來他講到他忽然知道格魯申卡騙他,他送她到薩姆索諾夫家去,她雖然親口說她在老人家中要坐到半夜,卻立刻離開了那裏,說到這兒他忽然迸出一句:“諸位,我當時沒有殺死那個費尼婭,只是因為我沒有工夫。”這句話也仔仔細細記錄了下來。米卡陰鬱地接著說下去,剛開始講他怎樣跑進父親的花園,預審推事忽然止住他,打開放在沙發上面他身旁的大公事皮包,從裏面掏出銅杵來。
“您認識這個東西麼?”他給米卡看。
“啊,是的!”他陰鬱地苦笑了一下。“怎麼不認識呢?讓我看一看……見鬼,不用了!”
“您忘了提到它了。”預審推事說。
“見鬼!我不應該瞞你們,想不提它是不成的,——您大概在這樣想吧?其實只不過是偶爾忘記罷了。”
“勞您駕仔細講一講,您是怎麼用它作武器的。”
“好吧,諸位,我可以勞駕。”
於是米卡講他怎樣取了銅杵跑開。
“可是您準備下這傢伙有什麼目的?”
“什麼目的?一點目的也沒有!抓住就跑了。”
“既然沒有目的,那拿它幹什麼?”
米卡心裏氣往上沖。他盯了這“小孩”一眼,陰鬱而又恨恨地苦笑了一聲,——他對他剛才這樣誠懇而自願地對“這種人”講述他的吃醋的經過,越來越感到羞愧了。
“這倒楣的銅杵!”他突然迸出這句話來。
“但到底拿它幹什麼?”
“為了防狗才拿它的。夜裏很黑,……防備發生萬一的事情。”
“您那麼害怕黑暗,以前夜裏出門的時候,也帶著什麼武器麼?”
“唉,真是見鬼!諸位,我簡直沒法子跟你們說話!”米卡惱火到極點地嚷了起來,轉身向著書記,氣得滿臉通紅,帶著一種瘋狂的口氣,迅速地對他說:
“你就記錄下來,……馬上記錄下來,……‘抓起銅杵,預備跑去殺死我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當頭一下,’你們現在滿意了吧,諸位?開心了吧?”他用挑釁的神情盯著推事和檢察官說。
“我們很明白,現在您的供詞是在對我們生氣並且對我們所提的問題發火的時候說出來的——這類問題您認為極瑣碎,實際上是很重要的。”檢察官冷冷地回答他。
“噯呀,諸位!是的,我抓了一個銅杵,……是的,為什麼在發生這類事情的時候手裏要抓點什麼東西呢?我不知道為什麼。抓起就跑了。就是這樣子。真丟臉,諸位,passons?,不然我真要起誓不講下去了!”
他用肘支著靠在桌上,手托著頭。他斜對著他們坐在那裏,眼望著牆,努力抑制心裏的惡劣情緒。他確實真想站起身來,宣佈他不再說一句話,“哪怕立即處死也不說。”
——
注:?法語:就這樣。
——
“你們瞧,諸位,”他忽然勉強地控制著自己說,“你們瞧。我一面聽你們說話,一面好象又做起夢來,……你們瞧,我有時睡覺的時候老做一個夢,……那樣一個夢,我時常做,時常重複,夢見好象有一個人追我,一個我極為懼怕的人,在夜裏、黑暗中追趕著,尋找我,我逃避他,躲在門後,或是廚櫃後面,不顧有失身分地躲起來。最糟的是他明知道我躲在什麼地方,但是故意假裝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以便再折磨得我長久些,拿我的恐怖取樂。……現在你們就是那樣的做法!就象那樣!”
“您常做這種夢麼?”檢察官問。
“是的,我常做這種夢,……您要不要記錄下來?”米卡佯笑著說。
“不,不用記錄,但是您的夢是很有意思的。”
“可現在已經不是夢!現在是現實,諸位,生活的現實!我是狼,你們是獵人,你們在那裏獵狼哩。”
“您打這樣的比喻是多餘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十分溫和地正要說下去。
“並不多餘,諸位,並不多餘!”米卡又暴躁起來,儘管顯然由於突然發洩了一頓怒氣,心裏好過了一點,語氣中逐漸恢復了善意。“你們可以不相信被你們的問題所折磨的犯人或被告,但是對於高尚的人,對於高尚的心靈流露(我要斗膽地這樣說!)你們不能不相信,……你們甚至沒有權利不相信,……不過:
沈默吧,心兒,
忍著吧,馴順下去,沈默下去吧!
唔,怎麼樣?繼續說下去麼?”他陰鬱地打斷了話頭。
“自然嘍!請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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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第三次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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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卡雖然供述時說得沒精打采,但是顯然更加竭力想不忘了、也不漏掉自己所講的事情裏任何一個細節。他講他怎樣越過圍牆,到父親的花園裏,怎樣走到窗前,後來又講了窗下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確切、明白而口齒清晰地敘述了在花園裏那會兒使他心中激動的情緒,當時他渴望著弄清楚:格魯申卡究竟在不在父親家裏?但奇怪是,這回檢察官和預審推事聽著的神氣似乎完全不動聲色,目光很冷淡,提出的問題也比剛才少得多。米卡從他們臉上什麼也瞧不出來。“他們不高興了,生氣了,”他想,“那就隨它吧!”在他講到他怎樣決定給父親一個暗號,表示格魯申卡來了,讓他開窗子的時候,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簡直毫不注意“暗號”兩個字,好象完全不明白這兩個字具有什麼意義,這連米卡也注意到了。最後,他講到他看見父親探身出來,他心裏不由湧起了滿腔憎恨,從口袋裏掏出了銅杵來,說到這裏,他忽然似乎故意停住了。他坐在那裏瞧著牆壁,心裏知道他們的眼光正緊緊地盯在他的身上。
“哎,”預審推事說,“您掏出了武器,以後……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以後麼?以後就殺死了……對準他的頭頂就是一下子,砸破了他的腦殼,……就是這樣,照你們說來一定就是這樣!”他的眼睛忽然冒起火來。剛熄滅了的全部怒火突然又異常猛烈地在他的心裏升了起來。
“照我們說來是這樣,”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重複著他說的話,“那麼照您說來呢?”
米卡垂下眼皮,沈默了好大工夫。
“照我說來,諸位,照我說來是這樣的,”他輕聲說,“也不知是由於誰的眼淚呢,還是由於我的母親在向上帝禱告,或是由於光明的神在這時候吻了我一下,——我不知道,但是當時魔鬼被戰勝了。我猛然離開窗子,向圍牆那邊跑去。……父親嚇了一跳,這時才看到了我,他叫了一聲,急忙從窗前跳開,這是我記得很清楚的。而我這時正穿過花園,奔向圍牆,……就在我已經騎在圍牆上的時候,格裏戈裏追上了我。……”
他終於抬起眼睛來看著聽話的人。他們好象正十分專心地注意看著他。米卡的心裏又掀起一陣憤激的波瀾。
“諸位,你們這時候正在那裏笑我哩!”他突然打住了話頭。
“為什麼您這樣想?”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
“為什麼?就因為你們一句話也不相信我!我明白現在已經談到了要害問題上:老頭子現在躺在那裏,腦袋被砸破了,可是我在悲劇般地描寫了怎樣想殺死他,怎樣已經掏出了銅杵來以後,忽然又從窗前跑開了。……簡直是傳奇!簡直是做詩!這樣一個滑頭傢伙能憑空口白話相信他麼?哈,哈!諸位,你們都是些喜歡嘲弄的人啊!”
他在椅子上劇烈地轉過身去,連椅子都嘎吱吱地響了。
“您有沒有注意到,”檢察官忽然開口說,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米卡的激動情緒,“您從窗邊跑開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廂房另一頭的園門是不是開著?”
“不,沒有開。”“沒開麼?”
“正相反,是閂著的,而且誰會去開這門呢?對了,那扇門,等一等!”他似乎忽然醒悟過來,幾乎哆嗦了一下,“難道你們發現門開著麼?”
“開著。”
“如果你們自己沒開,那會是誰開的呢?”米卡忽然感到萬分地驚奇。
“門是開著的,殺死您的老太爺的兇手一定是從這扇門進去,在行兇之後仍舊從這扇門出來的。”檢察官一字一句緩慢清晰地說。“我們看得很清楚。兇手顯然是在屋內動手,並不是隔著窗子殺的,這個可以從我們所作的偵查中,從屍體的位置上,從一切情況裏清清楚楚地看出來。這事是不會有任何疑問的。”
米卡驚愕得什麼似的。
“可這是不可能的,諸位!”他嚷起來,簡直完全被弄糊塗了。“我……我沒有進去,……我可以肯定,確切地告訴你們,我在花園裏,直到逃出花園為止的全部時間中,那扇門是關著的。我只是站在窗下,從窗裏看見他,僅僅只是這樣,只是這樣。……一直到最後一分鐘的情景我也記得的。即使不記得,也一樣知道,因為暗號只有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兩人知道,還有死者知道,不聽見暗號他是不會給世上任何人開門的!”
“暗號?什麼暗號?”檢察官帶著貪婪的,差不多近於神經質的好奇心說,一下子把他那副冷靜、威嚴的姿態全忘掉了。他問話時,顯出一副提心吊膽的神氣。他嗅到了一個他還不知道的重要事實,立即感到恐慌得要命,生怕米卡也許會不願意完全說出來。
“你們竟還不知道!”米卡對他擠了擠眼,露出嘲弄的、惡毒的微笑。“那麼假如我不說出來你們怎麼辦?你們向誰去打聽呢?知道暗號的只有死者、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再沒有別人,還有上天知道,可它決不會告訴你們。而這件小事是極有意思的,誰知道在這基礎上可以構築出什麼樣的鬼玩藝來呀!哈,哈!你們放心吧,諸位,我會說出來的。你們的腦子裏儘是些蠢念頭。你們不知道在同誰打交道!你們面前的這個被告是會自己指控自己,自己做出不利於自己的供詞的!是的,因為我是捍衛榮譽的騎士,而你們不是!”
檢察官默默容忍著這些帶刺的話,只是焦急得發抖地一心想要知道新的事實。米卡把有關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替斯麥爾佳科夫設計的暗號的一切事實,都詳盡明確地告訴了他們,講了每一種敲窗的含意,甚至還在桌上敲出這幾種暗號給他們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他,在他敲老人的窗子的時候,是不是敲的正是“格魯申卡來了”那個暗號,他明確地回答他正是敲的這個暗號。
“現在你們可以在這上面建造高塔了吧!”米卡收住了話頭,又帶著輕蔑的神氣轉過去背著他們。
“知道這些暗號的的確只有您的去世的老太爺、您和僕人斯麥爾佳科夫麼?再沒有別人了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問了一次。
“是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還有天。把關於天的話也記錄下來;記錄下來不會是多此一舉。連你們自己也會需要上帝的。”
自然記錄了下來。但在記錄的時候,檢察官好象完全是偶然想到了一個新念頭似的,突然說道:
“既然斯麥爾佳科夫知道這些暗號,而您又根本否認在您的老太爺被害這件事上的一切指控,那麼會不會是他敲出了約定的暗號,使您的老太爺給他開門,然後就……幹下了這樁罪行?”
米卡用嘲笑而同時又極為憎恨的眼光,深沉地盯著他看。他一聲不響地盯了很長時間,檢察官的眼睛不由得眨了一眨。
“又捉住了狐狸!”米卡終於說,“踩住了這混賬東西的尾巴!哈,哈!我看透您的想法,檢察官!您一定以為我馬上就要跳起來,抓住您對我暗示的話,扯開嗓子大喊起來:‘哎呀,准是斯麥爾佳科夫,他就是兇手!’您承認您就是這樣想的吧,您承認了,我才繼續說下去。”
但是檢察官並沒有承認。他默不作聲,仍舊等待著。
“您弄錯了,我不會大喊大叫地指控斯麥爾佳科夫的!”米卡說。
“甚至一點也不懷疑他?”
“您懷疑他麼?”
“也懷疑他。”
米卡垂下眼睛望著地板。
“開玩笑歸開玩笑,”他開始陰鬱地說,“告訴你們吧:從一開始,差不多還在我剛從簾子後面跑出來的時候,我就有過這個念頭:‘是斯麥爾佳科夫!’,等我坐在這張桌旁,大聲嚷著說我沒有犯殺人罪的時候,我心裏也一直在想‘是斯麥爾佳科夫!’,他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腦子。剛剛也忽然又想到了:‘斯麥爾佳科夫’,但是只有一秒鐘的工夫,就立刻想道:‘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這不像是他幹的事情,諸位!”
“那麼,您還懷疑另外的什麼人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謹慎地問。
“不知道是誰,是什麼人,是上天的手,還是撒旦的手,但是……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米卡堅決地說。
“但您為什麼這樣堅決斷然地肯定不是他呢?”
“根據我的確信。根據印象。因為斯麥爾佳科夫這人生性下賤,而且是個膽小鬼。還不單是膽小鬼,而是長著兩隻腳的世上全部懦怯性的總代表。他是母雞生的。他同我說話的時候,每次總打哆嗦,怕我要殺死他,其實我聯手都不曾動一動。他對我下跪,哭泣,他的的確確就吻我腳上的靴子,求我‘不要嚇唬他’。你們聽:‘不要嚇唬他’——這簡直是什麼話呀?我甚至還賞他錢。他是一只有病的小雞,害著羊癲病,腦子裏不健全,八歲小孩都可以揍他一頓。這還說得上有什麼性格麼?諸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幹的。何況他也不愛錢,從來不肯收我的賞賜。……再說他幹嗎要殺死老頭子?要知道他可能是他的兒子,他的私生子哩,你們知道吧?”
“我們聽到過這個傳說。但是您不也是您父親的兒子麼,可您自己還對大家說過,您想殺死他哩。”
“這是朝人家菜園裏扔石頭!而且是一塊卑鄙齷齪的石頭!我不怕!唉,諸位,你們當面對我說這樣的話未免太卑鄙了!所以說卑鄙,是因為那是我自己對你們說出來的:我不但想殺,而且也真有可能殺了他,我還自己給自己安上罪名,說我差點兒把他殺死了!但我到底並沒有殺死他,我的護身天使救了我,——可是對於這一層你們卻毫不考慮。……所以你們是卑鄙的,卑鄙的!因為我並沒有殺,沒有殺,沒有殺!檢察官,您聽著:我沒有殺!”
他說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在整個審訊過程中,他還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
“那麼他對你們又是怎麼說的呢,諸位,那個斯麥爾佳科夫?”他沈默了一會以後,忽然說,“我能問你們這個問題麼?”
“您可以向我們詢問一切問題,”檢察官用冷淡嚴肅的態度回答,“一切有關本案事實的問題,至於我們,容我再說一遍,甚至有責任答復您的每一個問題。我們發現您所問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躺在床上,失去知覺,正在發著極厲害的羊癲瘋,也許已是接連第十次發作。跟我們一塊去的醫生檢查他以後,甚至對我們說他也許活不到早晨。”
“這樣說來,是魔鬼殺死了父親!”米卡忽然脫口說出了這句話,似乎直到此刻還一直在自忖著:“究竟是不是斯麥爾佳科夫呢?”
“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決定說,“現在請您再繼續您的口供好麼?”
米卡請求休息一會。他們很客氣地允許了他。休息以後,他又繼續說下去。但是他顯然感到很痛苦。他已經飽受了折磨、屈辱和精神上的打擊。而檢察官現在又好象故意似的,老是糾纏一些“瑣碎事”來惹他生氣。米卡剛說到他怎樣騎在圍牆上頭,用銅杵打抓住他的左腿的格裏戈裏的頭,接著又連忙跳下來去看被打倒的人,檢察官立刻止住他,請他更詳細點說說,他是怎樣騎在圍牆上的。米卡感到很奇怪。
“就這樣坐著,騎著,一隻腳在裏面,另一隻腳在外面。……”
“銅杵呢?”
“銅杵在手裏。”
“不在口袋裏麼?這一點您記得很清楚麼?好吧,那麼您掄胳膊的時候用力很猛麼?”
“大概很猛。您這是什麼意思?”
“能不能請您就象那時騎在牆上那樣地騎在椅子上,而且為了弄清真象,請您給我們當面表演一下,您的胳臂是怎樣,朝哪里掄的,往哪個方向?”
“您這不是拿我開心麼?”米卡問,傲慢地望著審訊者,但對方卻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米卡猛地轉過身子,跨在椅子上,掄了一下手臂。
“就是這樣打的!就是這樣殺死的!您還要什麼?”
“謝謝您。現在請您費神說明一下:您究竟為什麼跳下來,抱著什麼目的,有什麼用意?”
“見鬼,……跳下來看被打倒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這可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啊?”
“是的,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
“您想救護他麼?”
“什麼救護……是的,也許是想救護,我記不清了。”
“當時就頭腦不清麼?那就是說,甚至處於一種茫然的狀態麼?”
“不,完全不是茫然狀態,全都記得的,連一絲一毫的細節都記得。我跳下去看了一看,就用手帕擦他的血。”
“我們看見了您的手帕。您希望讓被您打倒的人活過來麼?”
“不知道希望不希望,只是想弄明白他活著沒有。”
“哦,只是想弄明白?結果怎麼樣呢?”
“我不是醫生,不能斷定。我逃走了,我以為已經把他打死了,但是他竟醒了過來。”
“好極了。”檢察官最後說。“謝謝您。我就需要知道這一些。費心再繼續下去吧。”
可惜,米卡竟沒有想到說出來,雖然他是完全記得的,他的跳下去是出於憐憫心,當他站在被害者跟前時,甚至還說過幾句傷心的話:“老頭子恰巧碰上了,有什麼辦法,只好讓他躺著吧。”檢察官卻只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個人“在這時候,這樣驚惶地”跳下來,只是為了想確切地弄明白:他的犯罪的唯一的證人還活著沒有?照這樣說來,這個人甚至在這種時候竟還有這樣的魄力、果斷、冷靜和精細的心思啊,……等等,等等。檢察官很滿意:“用‘瑣碎事’把這病態的人惹上火來,他果然就說漏了嘴。”
米卡痛苦地繼續說下去。但這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馬上打斷了他:
“您的手上染滿了血,以後發現臉上也有,怎麼能跑去找費多霞·瑪爾科芙娜呢?”
“可我當時並沒有注意到我身上有血呀!”米卡回答。
“這也是可能的,常有這樣的情形。”檢察官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使了個眼色。
“真是沒有注意,您這話說得很對,檢察官。”米卡也突然表示起贊許來。但以下接著說到米卡突然決定“自己讓路”和“讓幸運的人從自己身旁走過去”的這段經過時,他已經怎麼也下不了決心再象剛才那樣吐露自己的真心,講他“心靈上的女王”了。他對這些冷漠無情,“象臭蟲般叮著他不放”的人感到討厭。因此對他們反復提出的疑問,他只是用這樣幾句簡單而乾脆的話來回復:
“我就是決定自殺嘛。還繼續活下去幹嗎?這是自然而然地提出來的問題。她的以前的那位無可爭辯的舊情人來了,他曾經錯待過她,但是五年以後又帶著愛情跑了來,準備以正式結婚來補償過錯。我就明白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完了。……而背後又有恥辱在威脅著我,再加上這個血,格裏戈裏的血。……再活下去幹嗎?於是跑去贖出抵押的手槍,裝上子彈,預備到黎明就把它打進自己的腦袋。……”
“而夜裏痛飲一番?”
“夜裏痛飲一番。唉,真見鬼,諸位,快些問完吧。我確實打算自殺,就在這村子後面不遠的地方,準備在早晨五點鐘了結我自己,口袋裏已藏好了一張紙條,是在彼爾霍金那裏裝手槍的時候寫的。這張紙條就在這裏,你們念一下吧。我的話不是專為騙你們而編的!”他突然輕蔑地補充了一句。他從背心口袋裏掏出那張紙條來,朝著他們往桌子上一扔;預審官們好奇地讀了一遍,照例把它歸了卷。
“您甚至在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裏去的時候,還不想把手洗洗乾淨麼?這麼說,您並不怕嫌疑?”
“什麼嫌疑?有沒有嫌疑還不是一樣,我反正準備上這兒來,五點鐘就自殺,你們什麼也來不及幹了。如果不是出了父親的案子,你們一定還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會上這裏來的。唉,這是魔鬼幹的,魔鬼殺死了父親,你們也一定是靠了魔鬼才那麼快就知道的!你們怎麼這樣快就趕了來?真奇怪,真想不到!”
“彼爾霍金先生告訴我們,您到他家裏去的時候,手裏攥著……在沾滿血的手裏攥著……您那些錢,……許多錢,……一大疊一百盧布的鈔票,侍候他的那個小男仆也看見的!”
“是的,諸位,記得是這樣的。”
“現在碰到了一個小問題。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特別溫和地開始說,“您從哪里忽然弄到這許多錢?從案情看,甚至按時間計算,您中間並沒有回家去過呀!”
檢察官對於這樣直率地提出這個問題,略為皺了皺眉頭,但是並沒有打斷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話。
“對,沒有回家。”米卡回答,顯然很鎮靜,但眼睛卻盯著地上。
“既然這樣,容我再重問一句,”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好象在小心套出對方的話來,“您從哪里一下子竟弄到這樣大的數目?因為根據您自己承認的話,您在那天五點鐘的時候還……”
“還為了缺十個盧布,向彼爾霍金抵押了手槍,以後又想向霍赫拉柯娃借三千盧布,她沒有給,以及如此等等的廢話。”米卡不客氣地打斷他說。“不錯,諸位,我缺少錢,但是忽然又有了幾千盧布,是不是?跟你們說,諸位,你們兩人現在正在提心吊膽:萬一不肯說從哪里來的,可怎麼辦呢?恰恰如此:我不肯說,諸位,你們猜對了,你們沒法知道的。”米卡忽然用異常堅決的口氣一字一句地說。
預審官們沈默了一會。
“您該明白,卡拉馬佐夫先生,這是我們必須知道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溫和地輕聲說。
“我明白,但儘管這樣還是不說。”
檢察官又插嘴了,他再度提醒說,被審訊的人如果認為這樣對自己最有利,自然也可以不回答提出的問題,但是嫌疑犯將因為沈默使自己蒙受極大的損害,特別是因為問題這麼重要。……
“怎麼長怎麼短,怎麼長怎麼短!夠了,我已經聽見過這類告誡了!”米卡又打斷他說。“我自己也明白案情重大,這又是極要害的情節,但儘管這樣我還是不說。”
“這對我們有什麼關係?這又不是我們的事,這是您的事,您會自己害了自己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有點沉不住氣地說。
“諸位,你們瞧,玩笑歸玩笑,”米卡抬起目光直望著他們兩人,“我一開始就預感到,我們在這個關節上會頂牛的。但是方才我剛開始提出供詞的時候,一切還在遙遠的霧裏,一切都還模糊不清,我甚至還腦筋簡單到一開頭先提議‘相互間的信任’。現在我看出根本不會有這種信任,因為我們遲早要碰到這堵該死的牆的!現在果然碰到了!不成,算了吧!但是我並不責備你們,你們自然也不能只憑我的話就相信我,我很理解這一點!”
他陰鬱地不作聲了。
“您能不能一方面絲毫不違背您對主要情節保持沈默的決心,一方面仍多少給我們一點點暗示:究竟是什麼強烈的動機,竟使您在供到與您本身有極大利害關係的一個問題上,竟堅決不肯講?”
米卡憂鬱而似乎有點沉思地笑了一笑。
“我比你們所想的要善良得多,諸位,我可以告訴你們為什麼,可以給你們這個暗示,雖然你們並不值得我這樣做。諸位,我所以不肯講,是因為這是我的恥辱。在‘錢從哪里弄來的’這個問題的答案裏,包含著一個對我來說極大的恥辱,甚至即使我果真做了這殺父謀財的事,也不能和這個恥辱相比。這就是我不能說的原因。我是因為恥辱而不能說的。諸位,你們也想把這話記錄下來麼?”
“是的,我們要記錄下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你們不應該記錄關於‘恥辱’的話。我本可以不供的,只是出於好心才對你們供了出來,可以說是給你們的贈禮,可是你們立刻就抓住了。唉,你們寫吧,你們隨便寫吧,”他輕蔑而厭惡地說,“我不怕你們,而且……對你們感到自豪。”
“您能說這是什麼樣的恥辱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低聲說。
檢察官皺緊了眉頭。
“不,不,c′est?fini?,你們不必瞎費勁了。不值得弄髒了自己的手。就這樣我也已經為了你們弄髒了自己的手了。你們不配,你們也好,別的任何人也好都不配。……夠了,諸位,我不再說下去了。”
——
注:?法語:到此為止。
——
這些話說得十分決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再堅持,但是從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眼神裏一下子看出他還沒有失去希望。
“至少能不能請您說明一下!您手裏拿著那筆錢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裏的時候,數目有多大?是多少盧布?”
“這我也不能說。”
“您好象對彼爾霍金聲明過您那是三千盧布,是從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拿到的?”
“也許聲明過。夠了,諸位,我不會告訴你們是多少。”
“既然這樣,就請您講一下,您是怎樣到這裏來的?來到以後做了些什麼?”
“哦,這個你們可以問這裏所有的人。但是我也可以說一說。”
他講了起來,但是我們不再復述他的話了。他講得很枯燥,很簡單。關於他愛情方面的歡欣心情根本就沒有講。卻說到因為“發生了新的事實”,他自殺的念頭打消了。他在供述中並沒有說出理由,並沒講詳情細節。預審官們這回也不大去煩擾他。顯然,他們也認為現在主要的關鍵不在這上面。
“這一切我們會加以查核。在訊問證人的時候都還要再提到,那時候您當然也會在場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束這段審訊時這樣說。“現在我對您有一個要求,把您身上所有的東西,主要是您現在還剩下的錢,全都取出來,放在桌子上。”
“錢麼,諸位?好的,我明白必須這樣。我甚至奇怪,你們早怎麼沒有注意這點。當然,我一直當眾坐在這裏,也跑不了。好吧,這是我的錢,請數一數,拿去吧,大概全在這裏了。”
他把口袋裏的錢全都掏了出來,連背心口袋裏的兩個二十戈比的錢幣也取了出來。數了數,一共八百三十六盧布四十戈比。
“就是這麼些麼?”預審推事問。
“就是這些。”
“您剛才供述的時候說,在波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留下了三百盧布。給了彼爾霍金十個盧布,馬車夫二十個盧布,在這裏輸了二百,還有……”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把全部數目核了一遍。米卡很樂意地幫他計算。每個戈比都記了起來,加在賬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草草總結了一下。
“加上這八百,您最初大約有一千五,是不是?”
“大概是的。”米卡乾巴巴地回答說。
“為什麼大家都說還要多得多呢?”
“讓他們說去好了。”
“您自己也說過。”
“我自己也說過。”
“這問題我們還可以根據<敏感詞>尚未查問過的人的旁證來加以核對。您不必擔心您的錢。這些錢將會保存在適當的地方,等結束了整個……目前發生的事……以後,如果發現,或者說證明您毫無疑問對這些錢有充分權利的話,就會如數發還給您。嗯,現在呢……”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站起來,斷然地向米卡宣告,他“不得已必須”對他進行一次一絲不苟的詳細檢查,“既包括您的衣服,也包括<敏感詞>一切……”。
“好吧,諸位,我可以把所有的口袋都翻過來,假使你們願意。”
他真的開始翻口袋。
“甚至還必須脫下衣服。”
“怎麼?脫衣服麼?見鬼!就這樣搜查好不好?不能這樣麼?”
“無論如何不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必須脫下衣服。”
“隨你們便吧,”米卡帶著陰鬱的神情服從了,“不過請不要在這裏,到簾子後面去。誰來檢查?”
“自然在簾子後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點頭表示同意。他那張小小的臉甚至露出特別莊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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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檢察官捉住了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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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米卡完全意料不到,萬分驚異的事。他以前,即使在一分鐘以前也決想不到竟有人敢這樣對付他,這樣對付米卡·卡拉馬佐夫!最壞的是這裏面有一種使他感到屈辱,而他們卻可以“趾高氣揚,看不起他”的意味。脫去上衣還沒有什麼,但是竟請他還要繼續脫。而且並不是請他,實際上是命令他;這一點他很明白。出於驕傲和輕蔑的心情,他完全服從,一句話也不說。走進簾子後面來的除掉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以外還有檢察官,同時還有幾個鄉下人在場,“自然是為了實力警戒,”米卡心想,“也許還為了別的什麼。”
“怎麼樣,難道連襯衫也要脫麼?”他沒好氣地問,但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沒有回答他:他和檢察官兩人正專心檢查上衣、褲子、背心和制帽,顯然他們兩人對於這次的檢查非常感興趣:“完全不講禮貌,”米卡心裏這樣想,“甚至連最起碼的禮貌也不顧了。”
“我再一次問你們:襯衫究竟要不要脫?”他更加惱火和不客氣地說。
“您不要急,我們會通知您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答說,甚至帶點命令式口氣。至少米卡覺得是這樣。
這當兒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兩人正在全神貫注地小聲商量。上衣上面,特別是在左後背的衣裾上,發現了一大片血跡,又幹又硬,還沒有怎麼揉皺變軟。褲子上也有。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當著見證人在場,還親自用手指頭在領子上,袖口上,上衣和褲子的所有接縫上摸索起來,顯然在尋找什麼,——自然是錢。最壞的是他們對米卡並不隱瞞自己的懷疑,疑心他也許把錢縫在衣裳裏面了。“這簡直是對待賊,不是對待一位軍官。”他暗自嘟囔說。他們還當著他的面互相交換看法,坦率得出奇。例如,也在簾子後面忙忙碌碌獻殷勤的書記提醒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注意那頂已經摸過了的制帽:“您記得那個文書格裏堅科吧,”書記說,“夏天去領全體人員的薪俸,回來以後說喝醉了酒遺失了,——後來在哪里發現的呢?就在帽邊的這類縫腳裏,把一百盧布的鈔票卷成細圓筒,縫在帽邊裏。”格裏堅科的事檢察官和預審推事都記得很清楚,所以就把米卡的帽子也留下來,決定以後連同全部衣裳都要認真地再檢查一下。
“請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看見米卡襯衫右手向裏卷起的袖口全都染上了血,忽然喊了出來,“請問:這是什麼,血麼?”
“血。”米卡乾脆地回答。
“可這是什麼血呀?……為什麼又把袖子卷在裏面?”
米卡說他在張羅格裏戈裏的時候玷污了袖口,後來在彼爾霍金家中洗手的時候就把它捲進裏面去了。
“您的襯衫也不能不留下,這是很重要的……物證。”米卡聽著臉脹得通紅,氣極了。
“那叫我怎麼,光著身子麼?”他喊道。
“您別著急,……我們會想法子解決的,現在勞駕脫下襪子來。”
“你們這不是開玩笑麼?難道真的必須這樣?”米卡的眼裏冒出火來。
“我們沒有心思開玩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嚴厲地反駁說。
“好吧,既然是必需,……那我……”米卡嘟囔說,就坐在床上脫起襪子來。他感到難堪得厲害:大家都穿著衣服,只有他一個人光著身子,而且奇怪的是,他一脫了衣服,就仿佛自己也覺得在他們面前是有罪的,更壞是他幾乎自己也承認自己真的忽然變得比他們大家都卑下,現在他們已經完全有權瞧不起他了。“大家都脫光了衣裳,並不害羞,一個人脫光了讓大家瞧著,——那可真是恥辱!”他的腦子裏反復閃過這個念頭。“就好象在夢中似的,我在夢中有時夢見過自己遭到這類的恥辱。”但尤其對於脫襪子他簡直感到十分苦惱:他的襪子很不乾淨,貼身內衣也是的,而現在大家全都看見了。尤其是他自己不喜歡自己的腳,不知為什麼,總認為他的兩個大腳趾太難看,而右腳上那個不知怎麼向下彎的又粗又扁的大指甲更特別難看,可是他們現在全都看見了。由於忍不住的羞慚,他突然變得更加粗暴了,甚至是故意顯得粗暴。他自動扯下了身上的襯衫。
“要不要再在什麼地方搜一下,如果你們不害臊的話?”
“不,暫時不必。”
“怎麼,就讓我這樣光著身子?”他氣狠狠地說。
“是的,暫時只好這樣。……暫時勞駕先坐下,可以從床上取一床被裹一裹,我……我馬上都安排好。”
所有的東西全給見證們看過,寫下了檢查記錄,最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走了出去,衣服也由別人拿著跟了出去。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也出去了。只留下幾個鄉下人和米卡在一起,默默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米卡覺得冷,用被子裏住了身子。他的光腳露在外面,他怎麼也沒法用被子蓋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知為什麼許久不回來,“等得使人心煩。”“他簡直把我當一隻小狗看待,”米卡咬牙切齒地說。“那個討厭的檢察官也走了,一定由於看不下去才走的,他看到光身的人感到難受了。”米卡一直還認為,他的衣服拿到什麼地方檢查過以後,一會兒就會送回來的。但使他生氣已極的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回來了,帶來了完全另一套衣服,由一個鄉下人跟在他後面拿著。
“這是給您的衣服。”他輕鬆地說,顯然很滿意自己事情辦得很順利。“這是卡爾幹諾夫先生為這次有意思的事件自願提供的,還給了您一件乾淨襯衫,這些正巧在他的皮箱裏都帶著。貼身內衣和襪子您仍舊可以穿自己的。”
米卡幾乎氣炸了:
“我不要穿別人的衣服!”他惡狠狠地嚷道,“把我的拿來!”
“辦不到。”
“把我的拿來。滾卡爾幹諾夫的蛋!連他的衣服帶他自己都一塊兒滾蛋吧!”
大家勸了他好一會。好不容易才讓他安靜下來。他們告訴他,他的衣裳因為沾滿了血跡,必須“收作物證”,現在他們“甚至沒有權利”還讓他穿這些衣服,……“因為還不知道這案將來究竟如何結局”。最後米卡總算有點明白過來。他陰沈地閉口不響了,開始匆忙地穿上衣服。只是在穿的過程中他又說這套衣服比他的那套闊綽,他不願“占人家的便宜”。而且“瘦得不象話,是不是讓我穿好了,扮一個丑角……供你們取樂?”
他們又竭力對他說,他在這一點上也有點誇大了,卡爾幹諾夫先生雖然身材比他高,卻也只高一點點,只有褲子長些。不過實際上上衣的肩頭確實是太窄了。
“見鬼,扣鈕子都費勁。”米卡重又嘟囔起來。“勞駕,立刻請你們對卡爾幹諾夫先生轉達,不是我向他借衣服穿,是人家要把我打扮成丑角模樣的。”
“他很理解,而且很惋惜,……並不是惋惜他的衣裳,而是特別對這件事情感到惋惜。……”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剛開始喃喃地說。
“誰管他惋惜不惋惜!現在上哪兒去?還是老坐在這裏?”他們又請他到“那間屋子”裏去。米卡走了出來,氣忿忿地緊繃著臉,儘量誰也不看。他穿了別人的衣裳,感到十分丟臉,甚至在那些鄉下人和特裏豐·鮑裏索維奇面前也是如此,後者不知為什麼突然在門口露了露面,又馬上不見了:“來看看我化了裝的模樣的。”米卡想。他仍在原來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有一種荒誕的惡夢般的感覺,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神志不清。
“唔,現在準備再怎麼樣,該用鞭子抽我了吧,別的招都已經使盡了!”他咬著牙狠狠地對檢察官說,對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簡直不願意朝他轉過身去,似乎連和他說話都感到不屑。“他把我的襪子檢查得也太細緻了,這混蛋還吩咐人把它翻過來,他這是故意讓大家看看我的內衣有多麼髒!”
“現在該開始訊問證人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好象是在回答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問題。
“是的。”檢察官沉思地說,似乎也在那裏思索什麼事情。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們為您的利益著想,能做的都做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但是既然您完全拒絕對我們說明您身邊那筆錢的來源,現在我們就……”
“您的戒指是用什麼鑲的?”米卡忽然打岔說,似乎剛從沉思中醒過來,手指指著戴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右手的三個大戒指中的一個。
“戒指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反問。
“就是那個……中指上的,有花紋的,那是什麼寶石?”米卡似乎有點發脾氣的樣子堅持地問,好象一個固執的孩子。
“那是茶晶,”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微笑著說。“要不要看看,我摘下來……”
“不, 不, 不用摘!”米卡暴躁地說,忽然醒悟過來,自己恨起自己來了。“您不必摘,不必,……見鬼,……諸位,你們侮辱了我的靈魂!難道你們以為如果我真的殺了父親,竟會瞞住你們,裝假,撒謊,躲藏麼?不,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不是這樣的人,他受不住這個,假使我有罪,我敢賭咒,我不會象起初打算的那樣等到你們來臨和太陽出山,我會不等黎明早就自殺的!我現在清楚地知道我一定會這麼辦。我在這該死的一夜裏知道了簡直活二十年都學不到的事情!……如果我真是個殺父的逆子,今夜,此刻,我跟你們在一起時,難道還會是這副樣子,還會這樣說話,這樣行動,這樣看著你們和世界麼。即使是不經意地殺害了格裏戈裏,也使我整夜不得安寧,——並不是因為恐懼,並不是僅僅因為懼怕你們的刑罰!是害怕恥辱!難道你們還要想叫我物件你們這樣好嘲弄人的人,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相信,鼠目寸光,只愛嘲弄人的人,更進一步坦白講出我的新的卑賤行為,新的可恥的事麼?即使這能挽救我免受你們的判罪也不行。我寧肯去服苦役!殺死我的父親,偷他的錢的是那個開了父親的房門,並且從這門裏走進去的人。這人是誰,我也正苦思苦想,捉摸不透,但決不是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你們記住這一點吧,——這就是我所能對你們說的一切。夠了,別再糾纏了,……隨你們判流放也好,處死刑也好,但求不要再惹我生氣。我不再說話了。你們叫你們的證人進來好了!”
米卡說了這樣一段突如其來的獨白,好象下決心從此再不開口。檢察官一直觀察著他,等他說完以後,突然十分冷淡而平靜地仿佛用極其平常的口氣說:
“說起您剛才提到的那扇敞開的門的事情,我們現在倒正好可以告訴您一段十分有意思,而且對於您,對於我們都極重要的證詞,是那個被您所傷害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所作的。他醒了過來,經我們盤問,明白而且堅持地說,他當時走到臺階上,聽見花園裏有什麼聲音,決定從已經敞開著的園門裏走進園內,他剛一進去,還沒有看見您在黑暗中快步跑開以前,——據您自己對我們說,是在窗裏看見了您的父親以後從敞開的窗前跑開的,——當時他,格裏戈裏,朝左右望瞭望,除了確實望見窗子開著以外,同時還在離開自己近得多的地方,望見那扇門也開著,但是這扇門據您所說在您留在園內的全部時間一直是關著的。我不瞞您說,瓦西裏耶維奇堅決地斷定,證明您一定是從門裏跑出來的,雖然並沒有親眼看見您怎麼跑出來,剛一看到您的時候您已經離他較遠,在花園中間,朝圍牆方面跑去。”
米卡還在他剛說了一半的時候,就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胡說!”他這時忽然瘋狂地喊道,“睜著眼瞎說!他不會看見開著的門,因為當時是關著的。……他說謊!……”
“我應該對您再說一遍,他的供詞是堅決的。他毫不動搖。他堅決地這樣認為。我們反復問了他好幾次。”
“我的確問過他好幾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熱心地證實。
“不對,不對!這不是對我的誣陷,就是瘋人的幻覺,”米卡繼續嚷道,“這完全是流血受傷以後神志不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生了幻覺,……所以他才說胡話。”
“是的,但是他注意到洞開的門,不是在受傷醒過來的時候,而是在這以前他剛從廂房走進花園的時候。”
“不對,不對,這是不會有的!這是他因為恨我,誣陷我的。……他不可能看見。……我並沒有從門裏跑出來。”米卡氣喘吁吁地說。
檢察官轉身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鄭重其事地說:
“您拿出來。”
“這東西您認識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拿出一個厚紙的大公文信封放在桌子上,——信封上面還看得出三個遺留著的火漆印。信封是空的,一邊已被撕破。米卡瞪大眼睛注視著它。
“這是……這一定是父親的信封,”他喃喃地說,“裏面裝有三千盧布的那個信封,……假使上面有字,讓我瞧瞧:‘我的小雞’……這兒還有:三千盧布,”他叫道,“三千,你們瞧見沒有?”
“自然看見的,但是我們已經找不到裏面的鈔票,它是空的,丟在屏風後面床旁地板上。”
米卡呆立了幾秒鐘,象挨了一悶棍似的。
“諸位,這是斯麥爾佳科夫!”他忽然拼命喊了起來,“這是他殺死的,他搶的錢!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老人的信封藏在什麼地方。這是他,現在全明白了!”米卡簡直喘不過氣來了。
“但您不是也知道信封的事,並且也知道它在枕頭底下麼?”
“我從來也不知道,而且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它,現在才第一次看見,以前只不過聽斯麥爾佳科夫說過。……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老頭子把它藏在什麼地方,我並不知道。……”米卡簡直氣都喘不過來了。
“不過您剛才自己供述,信封放在去世的父親的枕頭底下。您確實說了在枕頭底下,那麼說,您是知道放在哪兒的。”
“我們就是這樣記錄下來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證實說。
“胡說,簡直瞎扯!我根本不知道在枕頭底下。而且也許根本就不在枕頭底下。……我是隨口說在枕頭底下的。……斯麥爾佳科夫說什麼?你們問過他麼,他說放在哪里?斯麥爾佳科夫怎麼說?這是主要的。……我剛才是故意給自己硬編的。……我沒加考慮就對你們隨口瞎說信封在枕頭底下,可你們現在竟……你們知道,有時話到了嘴邊,就隨口說了出來。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知道,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沒有別人!……他甚至對我也沒有說過放在哪里!是他,是他!一定是他殺死的,我現在心裏雪亮。”米卡越來越瘋狂地叫嚷,不連貫地反復說著,越來越火,越來越憤激。“你們應該明白,趕快逮捕他,趕快。……就在我逃走以後,格裏戈裏昏迷地躺著的時候,他殺死的,現在這很明白了。……他敲出了暗號,父親給他開了門。……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暗號,沒有暗號父親是不肯開門的。……”
“但是您又忘記了一個事實,”檢察官仍舊用審慎的口氣說,但卻似乎顯示了幾分得意的神色,“如果當您在那兒,當您在花園裏的時候,門就已經開了,那就根本用不著敲暗號了……”
“門呀,門呀,”米卡喃喃地說,不聲不響地盯著檢察官,然後又無可奈何地倒在椅子上。大家沈默了。
“是的,門!……那真是惡夢!上帝在跟我作對!”他茫然地兩眼向前面直視著說。
“所以您瞧,”檢察官鄭重其事地說,“現在您自己想一想吧,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方面是那一段說您從開著的門裏跑出來的供詞弄得您和我們都很難辦;另一方面,您對於您手頭忽然出現的錢,又是那樣令人難解地、頑固到近乎冷酷地拒絕說出來源,同時您自己也供稱,在這筆款子出現前三個鐘頭,您還只為了拿到十個盧布而抵押了您的手槍!在這樣的情況下,請您自己想一想:我們能相信什麼,怎麼能拿得定主意?因此不要責備我們,說我們‘冷漠,玩世不恭,好嘲笑人’,不相信您高尚的心靈衝動。……您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
米卡心情紊亂得無法形容,他的臉都發白了。
“好的!”他忽然說,“我可以對你們說出我的秘密,說出從哪里弄來的錢!……把我的恥辱暴露出來,以便將來不致責備你們和責備我自己。……”
“您應該相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用一種近于欣喜感動的聲音附和說,“您在現在所作的一切誠懇坦白的招供,將來都可能會對您以後的命運產生無比有利的影響,不但對您,甚至對……”
但是檢察官在桌子底下輕輕捅了他一下,他趕緊收住了。實際上,米卡也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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