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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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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檔案] 《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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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01:07:36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節 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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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件事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裏去。他匆匆走著,預備趕緊辦完事,就到米卡那裏去,不要耽誤。霍赫拉柯娃太太身體不適已經有三個星期,她的腿不知怎麼腫了,雖然沒有臥床不起,但是白天穿著漂亮而極得體的睡衣,斜躺在自己的起居室裏的長沙發上。阿遼沙有一次注意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雖然生病,卻幾乎經心打扮起來,用了些發帶、絲結、小罩衣之類,不由得露出了無邪的笑容。他也揣摸到她為什麼這樣,雖然把這念頭當作無聊的事情,馬上從心上趕走了。在最近的兩個月裏,除了<敏感詞>客人之外,那個年輕人彼爾霍金也開始常常前來拜訪霍赫拉柯娃太太。阿遼沙已有四天沒來,今天一進門,就忙著一直去找麗薩,因為他原是來找她的:麗薩昨天就打發小丫頭到他家去,堅持請他立即去一趟,說是有“極要緊的事情”,而由於某些原因,阿遼沙對這個情況也發生了一點興趣。但是在小丫頭走進去向麗薩通報的時候,霍赫拉柯娃太太已經不知從什麼人那裏知道他來了,趕緊打發人來請他到她那裏去“一小會兒”。阿遼沙斟酌了一下,認為還是先順應母親的要求好,否則在他坐在麗薩那裏的時候,她會不斷地派人來催請的。霍赫拉柯娃太太躺在長沙發上,仿佛過節似的打扮得特別漂亮,顯然處於過分的神經質的興奮狀態中。她興高采烈地嚷著迎接阿遼沙。

  “許多世紀,許多世紀,簡直有許多世紀沒有看見您了!大概有整整的一個星期吧,哦,不,四天以前您還來過的,在星期三那天。您是來看麗薩的,我相信您一定打算踮著腳尖,一直到她那裏去,不讓我聽見。親愛的,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真不知道她是多麼叫我操心啊!但是這個以後再說。這固然是極重要的事情,但是放在以後吧。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把我的麗薩完全託付給您了。在佐西馬長老死後,——願上帝安慰他的靈魂!”她畫了個十字,“我把您當作一位繼他之後的苦行修士看待,雖然您穿著這套新裝漂亮極了。您在這裏哪兒找來這樣好的裁縫?可是不,不,這不是主要的,這等以後再說吧。請原諒,我有時乾脆就叫您阿遼沙,我是老太婆了,別人怎麼也不會見怪的。”她甜甜地笑了一笑。“不過這也以後再說。主要的事,我不應該忘記主要的事。勞駕,請您主動提醒我一下,每逢我話說離了題的時候您就說:‘可主要的事情呢?’唉,不過我怎麼知道現在什麼是主要的事情啊!那一次麗薩向您收回了她的諾言,一種孩子氣的諾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就是說要跟您結婚,您自然明白,這只是一個久坐在椅子上的有病的女孩子好玩的幻想。現在幸而她已經能走路了。那個卡嘉新從莫斯科請來的醫生,來瞧您不幸的令兄的,他明天就要……哎,何必提明天的事!我一想到明天的事就要急死!主要的是由於好奇。……一句話,這位醫生昨天到我們這裏來,給麗薩瞧過了。……我付了五十盧布的診費。不過這都是不相干的事,又說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您瞧,我現在完全弄糊塗了。我老是很忙。忙什麼呢?我說不清。我現在真是什麼也說不清。我腦子裏什麼都攪成一團了。我真怕您會聽得心煩,一下子跳起來逃開我的,可我還剛剛見著您哩。哎呀,我的天!我們為什麼光這麼坐著,首先該來一杯咖啡,尤裏亞,格拉菲拉,拿咖啡來!”

  阿遼沙連忙道謝,並且說明他喝了咖啡還不久。

  “在誰家喝的?”

  “在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那裏。”

  “這麼說……是在這個女人家裏!哎,就是她把大家害了的。不過我弄不清楚,聽說她變成了聖人,雖然晚了一點。最好早些,那時還有用,現在可有什麼益處呢?不要說,您先別說話,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因為我要對您說很多很多的話,可是好象一句也說不清了似的。那可怕的審判……我一定要去,我準備好了,叫人用椅子抬我進去,我能坐得住,會有人照顧我的,而且您知道,我還是證人哩。我要怎樣發言,怎樣發言呢!我不知道我要說些什麼。是不是還必須宣誓,對不對?”

  “對的,但是我看您不見得能去。”

  “我能坐得住的;唉,您盡打岔!這次審判,這樁野蠻的罪行,以後這班人要到西伯利亞去,有的人還要結婚,這一切都會很快,很快地過去,萬物都在變,最後是四大皆空,大家都老了,眼睜睜等著進棺材。隨它去吧。我也瞧夠了。這是卡嘉,Cette charmante personne?,是她打破了我的一切希望:現在她要追隨您的一位哥哥到西伯利亞去,您的另一位哥哥就追在她後面,住在鄰近的城市裏,大家你折磨我,我折磨你,這真叫我急得發瘋,最壞的是弄得沸沸揚揚,彼得堡,莫斯科,所有的報紙上都成千上萬遍寫這件事。哦,您想想看,連我也被他們寫上了,說我是令兄的‘膩友’,這種難聽的話我真不願出口。您想想看,您想想看!”

  “這簡直不能想像!登在哪兒?是怎麼說的?”

  ——

  注:?法語:這位可愛的姑娘。

  ——

  “我立刻給您看。是昨天收到,——昨天剛讀到的。就登在這張彼得堡的《流言》報上。這種《流言》報是從今年起開始出版的,我很愛聽流言,所以訂了一份。現在弄到自己頭上來了:這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樣的流言。就在這一張上,這個地方,您念一念。”

  她把一張放在她的枕頭下麵的報紙遞給阿遼沙。

  她不僅是心煩意亂,簡直弄得似乎有些喪魂落魄似的,也許她的腦子裏果真攪成一團了。報上這段報導寫得很有特色,而且無疑是會使她頗受刺痛的,但也許對她說來十分幸運,她這時候簡直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說不定過了一分鐘甚至會忘記那張報紙,完全跳到別的事上去。至於這個可怕的案件名聲已經傳遍全俄這一點,阿遼沙是早就知道的,而且天呀,這兩個月以來,除了一些忠實的報導外,他讀到了多少關於他哥哥,關於卡拉馬佐夫一家,甚至關於他自己的聳人聽聞的新聞和通訊啊。有一張報上甚至說,他在他哥哥犯罪以後,嚇得接受了苦行戒律,閉門隱修去了;另一張則加以否認,反而登載他和他的佐西馬長老結夥砸開修道院的錢箱, “從修道院逃之夭夭” 了。現在這張《流言》報上的新聞標題是:《斯科托普裏貢斯克(唉,這就是我們這個小城的名字?,我把它隱瞞了好久沒說)特訊:關於卡拉馬佐夫案件》。那段新聞是很短的,沒有直接提到霍赫拉柯娃太太的名字,而且所有提到的人都是隱名的。只是報導說,現在就要開審的、轟動一時的要案罪犯是個退伍陸軍上尉,無賴成性,好吃懶做,頑固擁護農奴制,喜歡作偷香竊玉的勾當,對某些“孤寂難捱的太太們”有著特別的吸引力。有這麼一位“獨守空房的寡婦太太”,雖然女兒已經成人,卻還人老心不老,竟被他牢牢迷住,在罪案發生前兩小時,還答應給他三千盧布,要他立即和她一同逃奔到金礦上去。但是這惡徒妄想能逃脫法網,寧願殺死父親,搶劫他父親的恰恰也是三千盧布,也不願守著這位孤寂的太太那四十歲婦人的徐娘風韻,老遠地跑到西伯利亞去。這篇遊戲文章照例以對於?父的暴行和以前的農奴制表示高尚的憤慨作為結束。阿遼沙好奇地讀完以後,把報紙折好,還給了霍赫拉柯娃太太。

  ——

  注:?按這個虛構的地名隱含有“畜欄”的意思。

  ——

  “怎麼不是我呢?”她又嘟囔說,“正是我,正是我在差不多一小時以前曾提議他上金礦,可現在忽然給我來了一句‘四十歲婦人的徐娘風韻’!難道我是為了這個麼?這是他故意這樣說的!願永恆的裁判官饒恕他那句四十歲婦人徐娘風韻的話,那麼我也饒恕他,但要知道這是……您知道這是誰幹的事?這是您的朋友拉基金。”

  “也許,”阿遼沙說,“雖然我還一點也沒有聽說過。”

  “是他,是他,用不著什麼也許!我把他趕了出去,……您知道這一段經過麼?”

  “我知道您請他不要再上您的門,但是究竟為什麼,——這個我……至少從您這裏沒有聽說過。”

  “這麼說,您從他那裏聽說過了!他怎麼說,罵我麼,拼命罵我麼?”

  “是的,他罵您,但他本來對所有的人都常常在罵的。至於為什麼您拒絕他上門,——這一點我卻並沒聽他說起過。而且我現在也根本很少和他見面。我們不是好朋友。”

  “既然這樣,我就把一切事情都講出來。沒有法子,我應該承認錯誤,因為這中間有一個過節,也許應該責備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小小的過節,極小極小,所以也許根本算不上一回事。您瞧,好人兒,”霍赫拉柯娃太太突然做出一副頑皮的神色,嘴角掛上可愛而有點神秘的微笑,“您瞧,我有點疑心……您原諒我,阿遼沙,我象母親一般待您,……哦不,不,正相反,現在我對您就象面對我的父親那樣,……因為在這件事上說母親是完全不合適的。……對,我就象向佐西馬長老懺悔似的,這樣說最正確,這話很合適:我剛才不是就把您叫做苦行修士了麼。就是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您的好朋友拉基金(主啊,我簡直沒法對他生氣!我是生氣而且憤恨的,但是不怎麼厲害),一句話,您簡直想像不到,這個輕浮的年輕人忽然心血來潮,好象戀上了我。我是以後,以後才忽然注意到的,但一開頭,也就是打從一個月以前,他就已經開始常到我這裏來了,幾乎每天來,以前我們雖也認識,卻並不是這樣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忽然我仿佛靈機一動,竟開始吃驚地注意到了。您知道,我在兩個月以前開始招待一個謙遜可愛而又正直規矩的青年,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他是此地的一個官員。您也見過他許多次。他是一個嚴肅正派的人,是不是?他每隔三天來一次,並不是每天來(儘管即使每天來也沒關係),永遠穿得極整齊,而我,阿遼沙,總是喜愛有才能而又謙遜的、就象您這樣的青年的。他幾乎有<敏感詞>家的頭腦,又那麼會說話,我一定,一定要替他向別人推薦推薦。他是未來的外交家。他在那天那個可怕的日子,深夜到我家裏,簡直把我從死裏救了出來。可是您那位好友拉基金走進來的時候卻老是穿著那麼雙長筒靴,橫在地毯上面,……總而言之,他甚至開始對我有所暗示,忽然有一次,臨走的時候,他還拼命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就打他握我的手開始,我的腿就忽然痛起來了。他以前也在我家裏遇到彼得·伊裏奇,您信不信,他總對他冷嘲熱諷,老是冷嘲熱諷,一直為著點什麼對他惡聲惡氣的。我看著他們兩人相遇的情形,心裏直笑。後來突然有一天,我正一個人坐在那裏,不對,我當時已經躺倒了,我正一個人躺在那裏,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來了,而且您想想看,還帶來他寫的一首小詩,很短,是寫我的痛腳的,那就是用詩句描寫我的痛腳。您等等,它是怎麼說的?

  纖足,纖足,
  痛得可惡。……

  還有什麼句子,——詩我老是怎麼也記不住的,——就在我那兒,我以後再給您看。不過寫得很有趣,很有趣,而且您知道,那不單是談腳的,還有道德教誨,美妙的理想,不過我忘記了。一句話,簡直可以收進詩集裏去的。我自然向他道謝,他也顯得很得意。我還沒來得及說完道謝的話,彼得·伊裏奇忽然走了進來,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就一下子臉色陰沈得什麼似的。我看出彼得·伊裏奇有點妨礙了他,因為我已經預感到,拉基金一定有什麼話想在獻詩之後就向我說的,偏巧彼得·伊裏奇走了進來。我忽然把這首詩拿給彼得·伊裏奇看,並沒有說是誰做的。但是我深信,我深信,他當時已經猜到,雖然至今還沒有承認,一直還說是沒有猜到;但這是他故意的。彼得·伊裏奇當時立刻哈哈大笑,批評起來。他說這是一首極壞的歪詩,大概是哪個教會中學的學生寫的,而且您知道,說得那麼起勁,那麼起勁!這時您那位好朋友非但沒有採取笑笑就算了的態度,反而發瘋似的狂怒起來。……天啊,我以為他們要打架了。他說:‘這是我寫的。我本來是寫著玩的,因為我認為寫詩是下流的事情。……不過我的詩是很好的。你們那位普希金寫詩讚美女人的腳,有人還想給他立碑,我的詩卻是有寓意的。您自己是農奴制的擁護者;您沒有人道的觀念,您沒有任何現代的、文明的情感,您還一點沒有受進步潮流的影響,您是個官僚,只知道貪污受賄!’我聽到這裏就喊了起來,求他們不要吵鬧。這時,您知道,彼得·伊裏奇並不是膽小的角色,卻忽然做出極體面的姿態:嘲笑地望著他,一面聽著,一面道歉說:‘我不知道。我假如知道,就不會說了,我還會誇獎的。……詩人們全愛生氣。……’一句話,在極體面的態度之下,表達出嘲笑的意思。他自己以後對我解釋,這幾句話都是嘲笑,我還以為他是真的。不過我躺在那裏,就象現在在您的面前一樣,心裏突然想到:假如我因為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在我家裏對我的客人這樣不客氣地吼叫,突然把他趕走,這究竟對不對呢?您信不信:我躺在那裏,閉上眼睛,心裏想,這是對呢?還是不對?卻始終不能決定,翻來覆去,苦惱不堪,弄得心都怦怦直跳,心想:我嚷起來呢?還是不嚷?一個聲音說:你嚷吧,另一個聲音說:不,別嚷!可是這另一個聲音剛說完,我就突然嚷了起來,接著就暈倒了。嗯,不用說,自然產生了一場忙亂。我忽然站起身來,對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說:我向您說這話覺得很難過,但是我不願意再在我的家裏接待您了。就這樣把他轟了出去。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呀!我自己知道我做得很糟,我口不應心,其實我並不生他的氣,主要的是我忽然覺得這樣很好,弄出這樣一個場面來。……不過您信不信,這場面總算還很自然,因為我甚至還痛哭了一場,以後又哭了好幾天,但後來有一天下午,突然之間又把它全忘了。他現在已有兩個星期沒到這裏來,我心想:難道他真會從此不登門麼?這還是昨天的事,晚上忽然收到了這份《流言》報。我讀了以後,不由驚叫了一聲。這是誰寫的,當然是他寫的,他當時回家以後,就坐下來,寫了這篇東西,寄了出去,——人家就給登了出來。前後恰巧有兩個星期。但是阿遼沙,我是不是在一味胡說,盡說些不該說的話。唉,這都是自然而然地冒出來的。”

  “我今天特別急著要及時趕到哥哥那裏去。”阿遼沙支支吾吾說。

  “對,對!您正好提醒了我!請問:什麼是精神錯亂?”

  “什麼精神錯亂?”阿遼沙驚訝了。

  “司法上的所謂精神錯亂。只要是精神錯亂,就一切罪都可以赦免。無論您做出什麼事情,——立刻會赦免您的。”

  “您說這個是指什麼事?”

  “是這樣的:那個卡嘉……唉,她真是個可愛的、可愛的人,不過我怎麼也摸不准她愛誰。前不久她在我家裏,我一點口風也探不出來。加以她現在只跟我保持泛泛的關係,一句話,只問候問候我的健康,別的什麼也不談,甚至還用那麼一副腔調。我就對自己說,隨您的便吧,願上帝保佑您。……哦,對了,現在再講那個精神錯亂:那位醫生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來了一位醫生?您怎麼能不知道,就是那個會診治瘋子的,本來是您請來的,哦,不是您,是卡嘉!全是卡嘉幹的事!您看:一個人坐在那裏,並不發瘋,卻忽然發生了精神錯亂。他也有記性,也知道正在做什麼事,但是他的精神錯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定也是得了精神錯亂的病。自從設立了新法院,立刻就弄明白了所謂精神錯亂問題。這是新式法院的德政。這位醫生到這裏來過,盤問我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關於金礦的事情:意思是說那時候他是什麼樣子?既然一來就喊:錢呀,錢呀,三千盧布呀,拿三千盧布來,然後就忽然跑去殺了人,這怎麼還不是精神錯亂?他說,我不打算殺人,我並不打算殺人,卻又忽然殺了人。就根據這種情況也會把他赦免的,就根據他本不想殺,卻竟殺了人。”

  “但是他並沒有殺人呀。”阿遼沙多少有點不客氣地插嘴說。他的心情越來越變得不安和不耐煩了。

  “我知道,是那個老頭子格裏戈裏殺的。……”

  “怎麼是格裏戈裏!”阿遼沙叫了起來。“是他,是他,就是格裏戈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剛打了他,他躺倒了,可以後又爬起來,看見門敞開著,就跑進去,殺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就因為得了精神錯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打破了他的腦袋,他醒過來,就精神錯亂了,跑去殺了人。他自己說沒有殺,他也許不記得了。不過你瞧:最好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殺的,那樣要好得多。我雖然說是格裏戈裏,但是實際上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殺的,一定是他,這樣要好得多,好得多!我倒不是說兒子殺父親是好事,我並不贊成,相反地,孩子應該尊重父母,但是假使是他,到底好些,那時您也不必哭,因為他的殺人是自己也不明白的,或者說全都明白,可是說不清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是的,他們應該饒恕他。這是合乎人道的,還可以借這事讓人看到新式法院的德政。我本來不知道,其實聽說早已經在實行了。等我昨天一知道,不由大吃一驚,想立刻打發人來請您。哦,要是他被赦免了,可以一直從法庭把他帶到我這裏來吃飯,我再去邀請些朋友,我們一同喝幾杯酒,慶祝新式法院。我並不擔心他會鬧事,何況那時我要請來許多客人,要是他幹出什麼事情來,隨時都能把他弄出去的。以後他可以在別的城裏充任地方調解法官,或是別的什麼職位,因為一個人自己遭受過不幸,就會比別人裁判得好些。主要的是現在有誰不是精神錯亂呢?您呀,我呀,大家全有精神錯亂症,要舉例子有的是:一個人坐在那裏唱小曲,忽然有點不高興,就拿起手槍,把遇到的隨便什麼人殺死了,但是以後大家全寬恕了他。這事我剛剛從書報上讀到過,所有的醫生都證實了。現在醫生們會證實的,他們會證實一切。您看,我的麗薩就得了精神錯亂症,我昨天還為了她哭了一場,前天也哭過,今天才猜到她不過是犯了精神錯亂症。唉,麗薩真使我生氣!我以為她完全發瘋了。她叫您來有什麼事情?是她叫您來的,還是您自己來找她的?”

  “對,是她叫我來的,我現在就要去見她。”阿遼沙堅決地站起身來。

  “哎,親愛的,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也許最主要的問題就在這裏。”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忽然哭了。“上帝證明,我是誠心誠意把麗薩託付給您的。她瞞著母親叫您來,這也沒有什麼。但是對不起,我可不能把我的女兒那麼輕易地托給您的哥哥伊凡·費多羅維奇,雖然我仍舊認為他是最有騎士風度的青年人。可是您想想看,他忽然跑來見麗薩,我竟一點也不知道。”

  “怎麼?怎麼回事?什麼時候?”阿遼沙十分驚訝。他不再坐下,站在那裏聽著。

  “我來告訴您,也許我就是為這事請您來的,因為我已經不知道究竟為什麼請您來的了。事情是這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以後一共到我家裏來了兩次,第一次是朋友拜訪的性質,第二次是最近,卡嘉坐在我這裏,他知道她正在我這裏,就來了。我明知他現在事情本來很忙,Vaus com-prenez,cette affaire et la mort terrible de Votrepapa,?自然並不要求他常來拜訪。但是現在忽然聽說他又來過一次,不過沒有到我這裏,卻到麗薩那裏。這已經是六天前的事了,他到這裏坐了五分鐘,就走了。過了三天以後我才從格拉菲拉那裏得知這件事,這簡直是給了我當頭一棒。我立刻把麗薩叫來。她一直笑著。她說,他以為您已經睡下了,所以到我這裏來問候您的健康。自然,事情是這樣的,不過麗薩,麗薩,天啊,她真讓我生氣!您想一想,忽然有一天夜裏,——那是四天以前,就在您最後一次來過那天,——忽然夜裏她發起病來,又喊又叫,犯了歇斯底里病。為什麼我永遠不發歇斯底里病呢?以後第二天又發,第三天又發,到了昨天,到了昨天就犯精神錯亂症了。她忽然對我說:‘我恨伊凡·費多羅維奇,我要求您以後不接待他,不許他再登我家的門!’我被這突如起來的事情弄得愣住了,就反駁她說:這樣正派的青年,這樣有知識,還遭到了這樣的不幸,我怎麼能不接待他呢?——我說不幸,因為這一切到底是不幸,而不是幸福,對吧?她聽了我的話,忽然哈哈大笑,您知道,笑得真是可氣。但是我很高興,心想我到底把她逗笑了,這回不會再發病了。正好我自己也想不再接待伊凡·費多羅維奇了,因為他沒得到我的允許,私自作古怪的訪問,我還想要向他提出責問哩。可是今天早晨麗薩醒來,忽然對尤裏亞大發脾氣,竟打了她一下嘴巴。這未免太不象話了,我對於我的女僕永遠是客客氣氣的。可是過了一小時以後,她忽然又抱住尤裏亞,吻她的腳。她還打發人來對我說,她不願到我這裏來,以後也永遠不再和我相見了。但是等我自己跑去找她時,又迎上來吻我,還哭了起來,吻完以後,就一句話也不說,把我推出屋外,因此我始終也鬧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的一切希望都寄託在您的身上,不用說,我的一生的命運也都攥在您的手裏了。我只請您到麗薩那裏去,向她打聽明白這一切,這事只有您一個人才辦得到,然後再請您來對我,對我這個做母親的說一說,因為您要明白,要是照這樣下去,我活不了啦,我簡直要死,不然就只好逃出這個家。我再也受不了啦。我本來有耐心,但是我會耐不下去的,那時候……那時候真是可怕。唉,我的天呀,彼得·伊裏奇您可來了!”霍赫拉柯娃太太一看見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走進來,就突然滿臉放光地喊了起來。“您遲到了,您遲到了!好吧,請坐。您說吧,解開我的心病吧。這律師到底怎麼說?您到哪兒去,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

  注:?法文:您明白,這件案子,加上令尊可怕的被殺。

  ——

  “我去找麗薩。”

  “啊,對!您可是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我拜託您的事情。這是關係命運,關係命運的!”

  “自然我不會忘記,只要有可能……可是我確實已經晚了。”阿遼沙喃喃地說,急忙想要脫身。

  “不行,一定要來的,不要說‘只要有可能’,要不然我會死的!”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的背後大聲嚷叫,但是阿遼沙已經走出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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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01:08:09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節 小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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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進麗薩屋裏,看見她正斜躺在以前還不能走路時用來推她的那張輪椅上。她並沒起身相迎,但是銳利的眼神卻緊緊盯著他。她的目光熾烈,臉色發黃。阿遼沙吃驚的是她在這三天中變了許多,甚至人也瘦了。她沒有向他伸出手來。他自己伸手碰了碰她那靜靜地擱在身上的修長纖細的手指——隨後默默地面對著她坐了下來。

  “我知道您忙著要到監獄裏去,”麗薩厲聲說,“可母親拖住了您兩個鐘頭,剛才還對您講我和尤裏亞的事情。”

  “您怎麼會知道的?”阿遼沙問。

  “我偷聽的。您為什麼盯著我?我想偷聽就去偷聽,沒有什麼壞的地方。我不會請求原諒的。”

  “您心裏有點不痛快麼?”

  “正相反,我很快樂。只不過我剛才心裏又在盤算,已經盤算了三十遍了:我拒絕您,不肯做您的妻子是多麼幸運。您不能當丈夫:如果我嫁給您以後,忽然交給您一封信,讓您送給一個我婚後又愛上的人;您也會收下來,替我送去,甚至還一定會把回信也帶回來。您就是到四十歲,還會替我送這種信的。”

  她突然笑了。

  “您這副神氣仿佛既憤恨,又坦率。”阿遼沙對她微笑著說。

  “所謂坦率;那就是我對您不害臊。其實不但不害臊,而且還不願意害臊,正是在您的面前,對您,我不覺得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不尊重您呢?我很愛您,但是我不尊重您。如果尊重,和您談話就不會這樣一點也不害臊了。是不是?”

  “是的。”

  “您相信我對您不覺得害臊麼?”

  “不,我不相信。”

  麗薩又神經質地笑了;她說得又快,又急。

  “我送了點糖果到監獄裏去給您哥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阿遼沙,您知道,您真是美極了!我因為您這樣快地允許我不愛您,反而更加愛您了。”

  “您今天叫我來有什麼事麼,麗薩?”

  “我想把我的一個願望告訴您。我願意有人折磨我,娶了我去,然後就折磨我,騙我,離開我,拋棄我。我不願意成為有幸福的人!”

  “您愛混亂的生活麼?”

  “是的,我盼望混亂。我淨想放火燒房子。我老想像著我怎樣走過去,偷偷兒地點著它,一定要偷偷兒點著。人們在忙著滅火,而房子還在那兒燃燒。我心裏知道,卻一句也不說。唉,全是胡說!可真是無聊啊!”

  她厭煩地揮著手。

  “您過的生活太富裕。”阿遼沙輕聲說。

  “那麼,還是做窮人好些?”

  “要好些。”

  “這全是您那去世的教士給您灌的。這話不對。即使我有錢,大家全貧窮,我也仍舊吃我的糖果,奶油,誰也不給一點。唉,您別說,一句話也別說,”其實阿遼沙並沒有張嘴,她還是不住擺手,“這一套您以前已經全對我說過,我都能背得出來了。真是無聊。要是我窮,我一定會殺死什麼人,即使有錢,說不定也會殺人的!——幹嗎閑坐著!您知道,我真想去割莊稼,割黑麥。我嫁給您以後,您做一個農民,真正的農民!我們要養一匹小馬,好不好?您認識卡爾幹諾夫麼?”“認識的。”

  “他淨跑來跑去,不停地幻想。他說:幹嗎要過真實的生活,還不如幻想的好。可以幻想出極快樂的事情來,而現實生活卻是沉悶的。可他不久卻就要結婚了,他還對我表示過愛情哩。您會轉陀螺麼?”

  “會的。”

  “他就象陀螺一樣:你得把他轉一下,放到地上,狠狠地抽,抽,用鞭子抽;我如果嫁給他,就要一輩子象抽陀螺似的抽得他轉。您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不覺得害臊麼?”

  “不。”

  “我不講神聖的事情,您一定氣得要命。我不願意做聖人。犯了滔天大罪,到了另一世界會怎樣處置?您大概知道得很清楚吧。”

  “上帝會責罰的。”阿遼沙盯著她。

  “我就盼望這樣。我一到那裏,人家責罰我,我突然當面對他們大笑起來。我真想點著房子,阿遼沙,點著我們家的房子。您還是不相信我麼?”

  “為什麼不相信?甚至有十二歲左右的孩子,非常想燒著什麼東西,竟真的會點起火來。這是一種病。”

  “不對,不對,不管小孩怎麼樣,但是我說的跟那個不一樣。”

  “您把壞事當作好事,這是一種精神上暫時的危機,也許這是您以前的病留下的後果。”

  “您真是看不起我!我就是不想做好事,我只想做壞事,這跟病根本沒什麼關係。”

  “為什麼要做壞事呢?”

  “就為的是希望什麼都不剩下。唉,要是能什麼都不剩下,那才好呢!您知道,阿遼沙,我有時想幹出許許多多壞事和最不象話的事情來,長期偷偷地幹下去,最後又突然被大家發現了。大家把我團團圍住,用手指點著我,但是我卻瞪眼看著大家。這是非常愉快的事。為什麼這樣愉快,阿遼沙?”

  “就是這樣。產生一種渴望,想破壞一些好的東西,或是象您所說的,用火點著它。這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但是說說,我還要做。”

  “我相信。”

  “唉,就為您肯說出‘我相信’這句話來,我是多麼地愛您呀。您一點兒,一點兒也沒有撒謊吧。也說不定您以為我是在故意說這些話,是逗著您玩的?”

  “不,我並不認為那樣,……儘管說不定你也確實有點這種渴望。”

  “有一點的。我決不對您撒謊。”她兩眼閃爍發光地說。

  最使阿遼沙驚愕的是她那嚴肅的態度:她這會兒臉上沒有絲毫嘲弄和玩笑的意味,儘管以前就是在她最“嚴肅”的時候也總少不了帶點快樂和玩笑的神氣。

  “人有些時候是愛犯罪的。”阿遼沙沉思地說。

  “對呀,對呀!您說出了我的意思,愛的,大家都愛,什麼時候都愛,並不是‘有些時候’。告訴您,大家就仿佛什麼時候約定好了說謊,於是從那時候起大家就都說起謊來。大家全說他們憎惡壞事,暗地裏卻都愛它。”

  “您還在讀壞書麼?”

  “讀的,媽媽讀這類書,藏在枕頭底下,我就偷來看。”

  “您這樣毀您自己,不感到慚愧嗎?”

  “我願意毀我自己。此地有一個小孩,他躺在軌道上面,讓火車從上面開過。真是幸運兒!跟您說吧,現在令兄因為殺死了父親受審判,大家就都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了。”

  “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

  “是的,大家全愛他!大家嘴上說可怕,但是私下裏都非常愛他。我首先愛。”

  “在您講到大家的話裏也確實有幾分實情。”阿遼沙輕聲說。

  “您居然有這樣的想法!”麗薩高興地尖叫起來,“教士也有這類思想!您沒法想像,我是多麼尊重您,阿遼沙,因為您永遠不說謊話。噯,讓我只對您一個人講講我的那個可笑的夢吧:我有時夢見小鬼,仿佛我在黑夜裏拿著蠟燭正呆在屋裏,忽然四處都是小鬼,四個屋角和桌子底下全有,它們還把門打開了,門外也站著一大群,想進來抓我。眼看已經走過來了,就要抓住我了。我忽然畫了個十字,它們全懼怕起來,往後退走,但是並不完全走開,站在門旁和角落裏,等候著。我忽然很想出聲罵上帝,剛罵出口,它們忽然又成群湧到我的面前,歡天喜地,眼看又要抓住我,我忽然又畫了個十字,——它們又走了。這真讓人痛快,痛快得透不過氣來。”

  “我也常做這個夢,完全一樣。”阿遼沙忽然說。

  “真的麼?”麗薩驚訝地嚷道,“您聽著,阿遼沙,您不要笑,這是極重要的:難道兩個不同的人會做一樣的夢麼?”

  “大概會的。”

  “阿遼沙,我對您說,這事非常重要,”麗薩帶著一種大驚小怪的神氣繼續說,“重要的不是夢的本身,而是您能夠做和我一樣的夢。您永遠不會對我說謊,現在也不要說謊:這是真的麼?您不是笑我麼?”

  “是真的。”

  麗薩好象幾乎驚呆了,有半分鐘沒吭聲。

  “阿遼沙,要常來,常到我這裏來。”她忽然用哀懇的聲音說。

  “我一輩子都要常來的。”阿遼沙堅定地回答說。

  “我只對您一個人說,”麗薩又開口了,“我對自己說,還對您說。整個世界只對您一個人說。對您說比對自己說還高興。我在您面前完全不感到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在您面前完全不害臊,一點也不害臊呢?阿遼沙,聽說猶太人在復活節的時候偷人家的小孩宰殺,真的嗎?”

  “不知道。”

  “我有一本書,我在裏面讀到講什麼地方一次審判的情形,說有一個猶太人把四歲小孩兩隻手上的指頭先剁了下來,然後把他釘在牆上,用釘子釘住,釘死了。他以後在法庭上說小孩死得很快,過了四小時就死了。真是快!他說:孩子呻吟著,不住地呻吟著,他卻站在那裏欣賞。真是好!”“好麼?”

  “好的。我有時甚至想像是我自己在動手釘他。他懸掛在那裏,呻吟著,而我坐在他的對面,吃蜜餞鳳梨。我最愛吃蜜餞鳳梨。您愛麼?”

  阿遼沙默不作聲,望著她。她的焦黃的臉突然變了樣,眼睛閃著光。

  “您知道,我剛一讀到這個猶太人的故事,整夜流著眼淚渾身哆嗦。我想像著這個小孩怎樣哭喊呻吟,——四歲的小孩已經懂事了,——同時我老是擺脫不掉關於蜜餞鳳梨的念頭。到了早晨我給一個人寫了一封信去,請他務必到我這裏來一趟。他來了,我忽然對他講述關於男孩和蜜餞鳳梨的故事,全都說了,全都說了,還說:‘這真好。’他忽然笑了起來,說的確很好,說完站起來就走了。只坐了五分鐘。他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您說,您說,阿遼沙,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在椅子上挺直身子,眼睛閃爍著。

  “請問,”阿遼沙激動地說,“您自己叫他來的,叫這個人來的麼?”

  “我自己。”

  “送了一封信給他麼?”

  “一封信。”

  “就是問這件事情,問小孩的事情麼?”

  “不,並不是為這件事情,完全不是。可是他一進來。我立刻問<敏感詞>這件事情來。他回答以後,笑了一笑。站起來就走了。”

  “這個人對您的態度很誠實。”阿遼沙輕聲說。

  “他是瞧不起我麼?笑我麼?”

  “不,因為他自己說不定也相信蜜餞鳳梨。他現在也病得很厲害,麗薩。”

  “是的,他相信的!”麗薩的兩眼放光。

  “他並不是瞧不起什麼人,”阿遼沙繼續說,“他只是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不相信,自然也就瞧不起了。”

  “這麼說,也瞧不起我麼?瞧不起我麼?”

  “也瞧不起您。”

  “這很好,”麗薩咬著牙說,“他走了出去,笑了一聲,我就感到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被剁下手指的小孩是好的,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

  她看著阿遼沙的眼睛,似乎既惱恨又激動地笑了起來。

  “您知道,阿遼沙,您知道,我想……阿遼沙,您救救我吧,”她忽然從椅上跳起來,跑到他面前,緊緊地用兩手抱住他。“救救我吧,”她幾乎象呻吟似的說。“我對您說的一切話,難道我會對世上任何人說麼?我說的是實話,實話,實話!我要自殺,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是討厭的。我不願意再活下去了,因為我覺得一切都可憎!我覺得一切都討厭,一切都討厭!阿遼沙,您為什麼一點也不愛我,不愛我啊!”她發狂地說。

  “不,我愛的!”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會不會哭我,會不會?”

  “會的。”

  “不是哭我不願意做您的妻子,而是單純地哭我,哭我。”

  “我會哭的。”

  “謝謝!我只需要您的眼淚。至於其餘的一切人,讓他們儘管懲罰我,用腳踐踏我吧,所有、所有的人,沒有一個例外!因為我不愛任何人。您聽見了麼,我不愛任何人!相反的,我恨他們!您走吧,阿遼沙,您該到哥哥那裏去了!”她突然離開了他身邊。

  “但是怎麼能讓您就這樣一個人呆著呢?”阿遼沙幾乎是心驚膽戰地說。

  “您到哥哥那裏去吧。監獄快要關門了,快去,這是您的帽子!替我吻米卡,快去,快去!”

  她幾乎強迫似的推阿遼沙出門。他帶著苦惱驚疑的神情望著她,忽然感到她塞了一封信在他的右手裏,一張小小的信紙,疊得整整齊齊,而且封上了火漆。他一眼就看到了地址:“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先生收啟。”他迅速地看了麗薩一眼。她的臉上幾乎顯出威脅的神色。

  “轉交給他,一定要轉交給他!”她瘋狂地命令說,全身顫抖著。“今天就送去,馬上就去!要不然我就服毒自殺!我叫您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她說著迅速地關上了門。鐵門閂響了一下。阿遼沙把信放進口袋裏,一直走下樓梯,並沒有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去,甚至都忘記了她。麗薩在阿遼沙剛走後,立即拔開鐵門閂,開了一點兒縫,把手指伸進門縫裏,關上門,拼命用力夾它。十秒鐘以後,她才抽回手,悄悄兒地慢慢走到她那張輪椅跟前,挺直著身體坐下來,她瞪眼望著發黑的指頭和從指甲裏擠出來的血。她的嘴唇哆嗦著,急促地低聲自言自語說:

  “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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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01:09:06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節 讚美詩和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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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的天是不長的,時間已經很晚,阿遼沙才去敲監獄的門。天色甚至已黑了下來。但是阿遼沙知道會順利地放他進去見米卡的。我們城裏的情況,也和別的地方完全一樣。當然起初,在偵查剛全部結束以後,親戚和另外的一些人要獲准探望米卡,還需要辦好各種必要的手續,可是到了後來,倒也不是手續放鬆了,但至少對於常到米卡那裏去的某些人,似乎自然而然形成了某些例外。有時甚至到了可以在指定的屋裏和米卡單獨會晤的地步。但是這類人很不多:只有格魯申卡,阿遼沙和拉基金三人。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對於格魯申卡特別優待。這老頭兒一直記得,他在莫克洛葉曾對她怒叱了一頓。等到弄明白了全部真相以後,他就完全改變了對她的看法。奇怪的是雖然他深信米卡是罪人,但是自從他被監禁以來,他對他的態度顯得越來越溫和:“也許原本是個心腸不壞的人,只是由於好酒和胡鬧,就象個可憐蟲似的完了!”在他心裏,以前的恐怖換成了憐惜的情感。至於阿遼沙,警察局長很愛他,早就和他相識,而最近老是來探望的拉基金,則是“局長小姐們”——象他稱她們的那樣——的最親近的朋友,他每天都在她們家裏鬼混。看守所長忠於職守,卻也是一個善良的老人。拉基金曾在他家裏教過功課。阿遼沙也是看守所長特別要好的老友,他愛和阿遼沙海闊天空地談論各種“高深的哲理”。對於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樣的人,看守所長就不光是尊敬了,他對他,主要是對他的意見,甚至有點敬畏,儘管他自己也是個很大的哲學家,——自然是“無師自通”的哲學家。但是他對於阿遼沙卻有一種強烈的好感。最近一年來,老人正在著手研究福音書,時時把自己的感想告訴他這位年輕朋友。以前甚至還到修道院找他,同他和司祭們一談就是好幾個鐘頭。一句話,阿遼沙即使在很晚的時刻到監獄來,他只要去找一下看守所長,事情永遠可以順利解決的。此外,監獄裏所有的獄卒都和阿遼沙熟悉了。門崗呢,只要上級准許,自然也不會來多加留難。米卡在有人叫他的時候,總是下樓來,到指定接見的地方去。阿遼沙進屋的時候,恰巧和拉基金相遇,他正從米卡那裏離開。他們兩人大聲說話。米卡一面送他,一面不知為什麼笑得很厲害,拉基金卻似乎在嘟嘟囔囔。拉基金特別是最近以來,很不願意見到阿遼沙,幾乎不和他說話,甚至點頭打招呼也是很勉強的。他現在看見阿遼沙走過來,特別皺緊眉頭,眼睛望著別處,似乎只顧扣他那件又大又厚的皮領大衣的鈕子。後來又馬上去找他的陽傘。

  “可別忘了自己的東西。”他喃喃地說著,只是為了找句話說說。

  “你也別忘了別人的東西呀!”米卡開玩笑,立刻對自己的俏皮話哈哈大笑起來。拉基金頓時發急了。

  “你這句話可以去對你們卡拉馬佐夫家這些農奴主崽子們說,不必對我拉基金說!”他忽然大聲嚷著,氣得渾身戰慄。

  “您怎麼啦?我只是說著玩的!”米卡叫了起來,“呸,真見鬼!他們全是這樣的,”他朝迅速走出去的拉基金擺了擺頭,對阿遼沙說,“一會兒坐在那裏發笑,很高興,一會兒忽然發起脾氣來!甚至對你頭也不點一下,你們是不是拌嘴了?你為什麼來得這樣晚?我等了你整整一早晨,渴望你來。哎,不要緊!我們可以現在補轉來。”

  “他為什麼老來看你?你和他很要好了麼?”阿遼沙問,也朝拉基金走出去的門擺了擺頭。

  “和米哈伊爾要好麼?不,還不至於,他簡直是一隻豬!他以為我是個……惡棍。他們連開玩笑也不懂,——這是他們最糟糕的地方。從來不懂得玩笑。他們的心是乾巴巴的,平直而乾巴,就象我剛走進監獄時看到的牢牆的樣子一樣。不過他是個聰明人,聰明。唉,阿曆克賽,現在我好象把自己的頭腦都弄丟了!”

  他在長椅上坐下來,讓阿遼沙坐在自己身邊。

  “對了,明天就要開審了。難道你完全不抱希望了麼,哥哥?”阿遼沙帶著膽怯的心情說。

  “你在說什麼?”米卡似乎有點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啊,你說的是開審!見鬼!直到今天我和你淨談些無聊的話,淨講開審的事,卻沒有跟你講到最主要的問題。是的,明天就要開審,不過我說我的頭腦弄丟了,並不是指開審的事。頭腦並沒有丟失,而是在頭腦裏裝著的東西遺失了。你為什麼露出那麼不以為然的神氣瞧著我?”

  “你說的是什麼,米卡?”

  “思想,思想,就是說這個!倫理學。你知道倫理學是什麼?”

  “倫理學麼?”阿遼沙驚異地說。

  “是的,那是不是一種科學?”

  “是的,有這樣一門科學,……不過……說實話,我沒法對你解釋清楚那是什麼科學。”

  “拉基金知道的。拉基金知道得很多,見他的鬼!他不想做教士。他準備到彼得堡去。他說,他要加入評論界,不過是要搞高尚正派的評論。好吧,他也許可以做出點有益的事,自己也名利雙收。唉,他們這些人全是追求名利的能手!去它的倫理學吧!我算是完了,阿曆克賽,我算是完了,你這個虔誠的人!在所有的人當中我最愛你。瞧著你,我的心都會跳起來。卡爾·伯納德是誰?”

  “卡爾·伯納德?”阿遼沙又驚訝起來。

  “不,不是卡爾,等一等,我說錯了;是克勞德·伯納德。他是誰?是化學家麼?”

  “大概是一個學者,”阿遼沙回答,“不過說實話,關於他的情況,我也說不出多少。只聽說他是學者,至於什麼學者,就不知道了。”

  “見他的鬼去吧,我也不知道,”米卡罵起來了,“大概總是個混蛋,十有八九是的。這班人全是些混蛋。但是拉基金是會爬上去的,拉基金會鑽縫子,也會成個伯納德的。哎喲,這些伯納德!他們現在到處都是!”

  “你到底是在說些什麼?”阿遼沙堅決地問。

  “他打算寫一篇關於我和我的案子的文章,借此在文壇上初露頭角。他就為了這件事跑來跟我說明一切。他想寫得有點道德寓意,意思是說:‘他不可能不殺人,他是被環境所毒害的’等等,他對我這樣解釋過。他說他要帶點社會主義的色彩。見他的鬼去吧!帶色彩就帶色彩,我反正是一樣。他不愛伊凡,他恨他,對你也沒好話。我不趕走他:因為他是個聰明人。但是他的態度十分傲慢。我剛才對他說:‘我們卡拉馬佐夫一家不是卑鄙的人,卻是哲學家,因為所有真正的俄國人全是哲學家。你雖然讀過書,卻並不是哲學家。你是個俗人。’他笑了,一副懷恨在心的樣子。我對他說:‘de ideabus non est disputandum’?這句俏皮話妙不妙?至少我也冒充了一下古典派。”米卡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

  注:?拉丁文:思想問題是沒法辯論的。

  ——

  “為什麼你的頭腦丟失了,象你剛才所說的那樣?”阿遼沙插嘴問道。

  “為什麼我的頭腦丟失了?唔!實際上……總的說來,——是因為惋惜上帝,就為了這個!”

  “怎麼惋惜上帝?”

  “你想一想:在神經裏,頭腦裏,那就是在腦子中的那些神經裏(真見它的鬼!)……有那樣一些小尾巴,神經上的小尾巴,只要它們一哆嗦,……也就是說,我抬眼望一望什麼東西,就這樣望一望,那些小尾巴就哆嗦起來,……而哆嗦起來,就出現了一個形象,不是立刻出現,是等一?那,等那麼一秒鐘,就仿佛出現了那麼一個契機,哦,不是契機,——去它的契機,——是形象,那就是說一個物體,或者一項事件,——咳,真見鬼!這就是為什麼我能看,還能想的緣故,……是因為有那些尾巴,而並不是因為我有靈魂,我就是那種形象和模型,那全是蠢話。兄弟,這是米哈伊爾昨天對我講的,當時我好象被火燙了似的。阿遼沙,科學真是偉大!一種新的人就要出現了,這我明白。……但是到底惋惜上帝!”

  “但這也很好嘛。”阿遼沙說。

  “你是說惋惜上帝麼?化學,弟弟,化學!那是沒有辦法的,教士大人,請你稍為靠邊挪一挪,化學來了!拉基金不愛上帝,完全不愛!這是他們大家最要害的心病!但是他們隱瞞看不說,他們撒謊,他們裝假。我問:‘怎麼樣,你會把這種想法帶進評論界去麼?’他說,‘自然不會讓我這麼公開說的。’說著笑了。我問他:‘不過這樣一來,既沒有上帝,也沒有來生,人將會變成什麼樣呢?那麼說,現在不是什麼都可以容許,什麼都可以做了麼?’他說:‘你還不知道麼?’他又笑了。他說:‘聰明的人是什麼都可以做的。聰明的人也知道該怎麼做,可是瞧瞧你殺了人,卻陷了進去,在監獄裏爛掉!’這話是他對我說的。真是頭臭豬!以前我會把這樣的人攆出去的,現在卻只是聽著他說。他說的許多話都很有道理。寫得也不錯。他一星期前曾對我讀過一篇文章,我當時特地抄下了三行,等一等,就在這兒。”

  米卡匆匆忙忙地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念道:

  “‘欲解決此問題,須先將自己的人格與自己的現實處境分開。’你明白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阿遼沙說。

  他好奇地一面偷偷瞧著米卡,一面聽他說話。

  “我也不明白,又含混,又不清楚,卻很聰明。他說:‘現在大家都這樣寫,因為潮流風氣就是這樣。……’他們害怕潮流。這混蛋,他還會寫詩,讚美霍赫拉柯娃的纖足,哈,哈,哈!”

  “我聽說過了。”阿遼沙說。

  “你聽說過麼?聽過那首詩麼?”

  “沒有。”

  “我這裏有,讓我念給你聽。你不知道;我還沒有對你講過,這裏有整整一大段故事。真是個混蛋!他三星期以前忽然挪揄起我來,說:‘你為了三千盧布,象傻瓜似的陷了進來,但是我卻可以撈到十五萬,娶一個寡婦,到彼得堡去買一所石頭大廈。’他對我講他怎樣追求霍赫拉柯娃,她在年輕的時候就不聰明,四十歲上簡直就變得瘋瘋傻傻。他說:‘而且她還很多情,我就要利用這點把她弄到手。我娶了她以後,就把她帶到彼得堡去,在那裏辦一張報紙。’他說時嘴唇上竟還帶著下流的、貪婪的涎水,——他的涎水並不是為霍赫拉柯娃流的,卻是為了這十五萬。他自吹自擂,向我誇口;老上我這裏來,每天都來,對我說:她上鉤了。臉上一臉的喜色。誰料到他會突然被趕了出去;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占了上風,真是好樣的!為了她把他趕了出去,我真想要好好吻吻這位傻太太!當時他到我這裏來,編了這首詩。他說:‘我是生氣第一次弄髒我的手寫起詩來,為了奉承,也就是為了做有益的事。我把錢從一個傻女人手裏搶過來,以後可以造福社會。’所有一切卑鄙齷齪的事情他們都可以找到這種造福社會的藉口的!他說:‘無論如何,我比你的普希金總寫得好些,因為我能在一首滑稽的小詩裏也塞些憂國憂民的公民感進去。’他是在指普希金的什麼,——這我明白。假使他果真是有才華的人倒也罷了,可他卻只會描寫女人的小腳!他還對他那些打油詩很自負哩!他們這種人的自尊心,自尊心啊!他想出了這麼一個題目:《祝我意中人的病足早日痊癒》,他真是個滑稽角色。

  纖足生來真美好,
  腫得實在不大妙!
  請位醫生來診治,
  越包越紮越糟糕。

  纖足並非我所好,
  普希金才寫這一套。
  我所愛的是頭腦,
  只愁它不大愛思考。

  剛剛有些開了竅,
  又被足疾來打攪!
  為使頭腦能清明,
  但願腳痛早點好。

  “下流胚,真是下流胚!但是這壞蛋做得倒很巧妙!果真塞了些‘公民感’進去。在他被攆走時候,可一定氣壞了。簡直咬牙切齒了吧!”

  “他已經報了仇,”阿遼沙說,“他寫了一普通訊造霍赫拉柯娃的謠。”

  於是阿遼沙匆匆地把在《流言》報上刊出那普通訊的事講給他聽。

  “那是他,是他!”米卡皺著眉肯定說。“那一定是他!這類通訊……我是知道的,已經寫了不少這種下流的東西,譬如講格魯申卡的事情的!……還有講她……講卡嘉的。……哼!”

  他煩惱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哥哥,我不能在這裏久留,”阿遼沙沈默了一會以後說,“明天對於你是一個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臨到你頭上了,……可我真奇怪,你踱來踱去,不談正事,不知道說些什麼……”

  “你不必驚訝,”米卡急躁地打斷他的話說,“難道還叫我談那只臭狗,談那個兇手麼?你和我已經談得夠多了。我不願意再談論這臭人,臭麗薩維塔的兒子!上帝會殺死他的,你往後瞧吧!你別響!”

  他帶著激動的心情走到阿遼沙面前,忽然吻了他一下。他的眼睛閃著光。

  “拉基金不會懂得這個的,”他開始說,似乎興高采烈起來,“至於你,你卻全都明白。所以我渴望你來。你瞧,我早就想在這裏,在這剝落的牢牆裏面,對你傾吐許多話,但是卻還一直閉口沒談最主要的一件事:時間似乎還沒有到。現在總算等到了最後的時刻,好對你吐露我的心裏話了。兄弟,我在最近這兩個月裏感到自己身上產生了一個新人。一個新人在我身上復活了!他原來就藏在我的心裏,但是如果沒有這次這一聲晴天霹靂,他是永遠也不會出現的。真可怕!說到我今後會到礦山裏去用鐵錘挖二十年的礦,那有什麼,我並不怕這個,我現在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我就怕那個復活的人又離開了我!就在那裏,礦山裏,地底下,自己的身邊,在同樣的囚犯和兇手的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顆人類的心,和它融合無間的。因為在那邊也可以生活,也可以愛和悲傷的!可以使囚犯身上僵化了的心復活起來,可以花費許多年的光陰來照顧他,最後終於從黑暗的深淵中培育出高尚的心靈,慈悲的胸懷,讓天使再生,使英雄復活!他們這類人很多,有成百上千,我們這些人都是對不起他們的!我在那樣一個時刻夢見了‘娃娃’,‘娃娃為什麼這樣窮?’那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在那樣一個時刻對我昭示的預言!我要為著‘娃娃’而去流放。因為大家都應當為一切人承擔罪責。為一切的‘娃娃’,因為既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大家全都是孩子。而我將要為大家而去,因為必須有人為大家而去。我沒有殺死父親,但是我應該去。我甘願接受!我是在這裏才想到了這一切的,……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裏。他們是很多的,那裏有成百上千這樣的人,在地底下,手持著鐵錘。是的,我們將身帶鎖鏈,沒有自由,但是那時,在我們巨大的憂傷中,我們將重新復活過來,體味到快樂,——沒有它,人不能生活下去,上帝也不能存在,因為它就是上帝給予的,這是他的特權,偉大的特權。……上帝啊,人應該在祈禱裏忘記自己!我到了地底下,如果沒有上帝,那怎麼能行呢?拉基金是在胡說八道。如果人們真要把上帝從地上趕走,那我們會在地底下迎接他!罪犯是少不了上帝的,甚至比非罪犯更少不了他!那時候,我們這些地底下的人將在地層裏對上帝唱悲哀的讚美詩,對給予快樂的上帝唱!上帝和他的快樂萬歲!我愛他!”

  米卡講完這一番古怪的話,幾乎氣都喘不過來。他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眼裏滾出淚水。

  “不,生命是無所不在的,生命在地底下也有!”他又開始說,“阿遼沙,你想像不出我現在是多麼想生活下去,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裏,我心中產生了對於生存和感覺的多麼強烈的渴望!拉基金不明白這個,他只想蓋房子和出租。但是我等候著你。痛苦算什麼?我不怕它,儘管它多得不計其數。以前我怕,現在我不怕。你知道,也許我在法庭上連問題都不願回答。——我覺得現在我身上力量多麼充沛,我可以克服一切,克服任何的悲哀,只要能隨時對自己說:‘我存在著!’在千萬種苦難中——我存在著,儘管在苦刑下渾身抽搐——但我存在著!儘管坐在一根柱子頂上苦修,但是我存在著,我看得見太陽,即使看不見,也知道有它。知道有太陽——那就是整個的生命。阿遼沙,我的智慧天使,我真被各種各樣的哲學害苦了,真是見鬼!伊凡弟弟……”

  “伊凡哥哥怎麼樣?”阿遼沙連忙問,但是米卡沒有聽見。

  “你瞧,我以前從來不曾產生過這一類懷疑,但它們其實一直隱藏在我的心裏。也許就因為有這些不自覺的念頭在我的心裏翻騰,所以我才酗酒,打架,發狂。我的打架就為的是平服它們,把它們消除,壓滅。伊凡弟弟不是拉基金,他把思想隱藏在心底裏。伊凡弟弟是獅身人面的怪物,他默不作聲,永遠默不作聲。但是我卻被上帝問題折磨著。老是被它折磨著。假如沒有上帝,那可怎麼辦?假使拉基金說它是人類憑空想出來的。假使他的話是對的,那該怎麼樣呢?要是沒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間的主宰。妙極了!但是如果沒有上帝,他還能有善麼?問題就在這裏!我一直想著這個。因為那時候叫他——人——去愛誰呢?叫他去感謝誰?對誰唱讚美詩呢?拉基金笑了。他說,沒有上帝也可以愛人類。只有流鼻涕的傻子才能這樣說,我是簡直沒法理解。生活對拉基金來說是很輕鬆的。他今天對我說:‘你還是去鼓吹擴大人權,或是主張牛肉不得漲價好,這些哲學造福於人類更簡單些,更直接些。’我信口回敬他說:‘而你呢,如果沒有了上帝,你自己就會胡亂抬高牛肉的價錢,只要對你有利,你會拿一個戈比去賺一千盧布。’他生氣了。歸根結底道德是什麼?你說說,阿曆克賽。我有我的道德,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道德。可見這都是相對的。對不對?不是相對的麼?這真是叫人撓頭的問題!我要是對你說,我為這個問題兩夜沒睡著,你不要笑!現在我奇怪的只是人們在那裏生活著,卻一點也不去想它。真是無謂空忙!伊凡沒有上帝。他有思想。我比不上。但是他不作聲。我以為他是共濟會員。我問過他——他也默不作聲。我想在他的泉水裏喝一口水,——可他默不作聲。只有一次說了一句話。”

  “說什麼?”阿遼沙連忙追問。

  “我對他說:既然這樣,是不是什麼都可以幹了呢?他皺著眉頭,說道:‘我們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只豬玀,但是他的想法是正確的。’這是他信口說的話。只說了這一句話。這簡直比拉基金更徹底了。”

  “是的。”阿遼沙難過地承認。“他什麼時候來看你的?”

  “這話以後再說,現在先說別的事。我直到現在差不多還一點也沒有對你談起過伊凡。我要等到最後再說。等到我這裏事情了結,作了判決以後,我有些話要對你說,全對你說出來。這裏有一件極可怕的事情,……在這件事情上你將是我的裁判官。現在你先別提起,一聲也別響。你方才說起明天的事情,開審的事情,你信不信,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同那個律師談過麼?”

  “律師有什麼用!我對他全說了。他是一個外貌溫和的光棍,京城裏的滑頭,伯納德。他一點也不相信我。他深信是我殺死的,你想想看!這我是看得出來的。我問:‘既然這樣,您為什麼跑來替我辯護呢?’這種人真是該死。又去請醫生來,想證明我是瘋子。我不答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打算把‘自己的責任’盡到底。真是費了大勁!”米卡苦笑了笑。“貓!殘忍的心!她知道了我在莫克洛葉曾說過她是一個‘火氣極大’的女人!有人轉告了她。是的,證詞簡直象海灘上的沙子那麼越積越多了!格裏戈裏一口咬定他的說法,格裏戈裏是誠實人,但卻是一個傻瓜。有許多人所以誠實,就因為他們是傻瓜。這是拉基金的想法。格裏戈裏是我的對頭。有些人做你的對頭比做朋友對你來說還更好些。我這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唉,我真怕,我真怕她在法庭上說出借了四千五百盧布以後跪下來叩頭的事情。她是要還清人情,一文不欠。我不願意她這樣自我犧牲!這樣會使我在法庭上無地自容!我又不能不想法忍受。阿遼沙,你到她那裏去一趟,求她在法庭上不要說出這件事來。能不能?不過見鬼,隨它去吧。我總可以忍受下來的!我並不可惜她。她自己甘願這樣。 自作自受。 阿曆克賽,我也會有我的話要說。”他又苦笑了笑。“不過……格魯申卡,格魯申卡,天呀!她現在為什麼要忍受這種苦刑呢?”他忽然含著眼淚叫了起來。“格魯申卡真要我的命。一想起她來,就真要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她剛到這裏來過……”

  “她對我說了。她今天對你很生氣。”

  “我知道。我的脾氣真是要命。我竟大發起醋勁來!她走的時候,我後悔了,吻了她。卻沒有請求饒恕。”

  “為什麼不請求?”阿遼沙驚詫地說。

  米卡忽然幾乎是快樂地笑了起來。“上帝保佑你吧,可愛的小孩子,你可任何時候都千萬別向心愛的女人請求饒恕自己的錯處!特別是向心愛的女人,無論你怎樣對她有錯!因為女人,弟弟,鬼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對她們至少是懂得一點的!只要一開始在她面前認錯,說:‘對不起,我錯了,請你原諒,’那麼責備的話立刻就會象大雨似的傾盆而下!她決不肯直截了當、幹乾脆脆地輕易饒恕你,一定要把您糟蹋得一文不值,連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都會數落出來,什麼都會想起來,什麼都不會忘記,還要添枝加葉,一定要這樣,最後才會饒恕你。這還是她們中間最好,最好的哩!她會搜出種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來,統統都往你的頭上扣。我對你說,她們生著一副活剝人皮的性子,他們全都是這樣的,這些天使們,可是沒有她們,我們卻活不下去!好弟弟,我對你直截了當地老實說吧:每個體面的男人都應該怕一個女人。這是我的信念,哦,不是信念,是感覺。男人應該寬宏大量,這是不會使男人丟臉的。甚至也不會使一位英雄丟臉,使愷撒丟臉的!但儘管這樣,還是不要請求饒恕,永遠不要,無論如何也不要。你要記住這個規矩,這是你的哥哥米卡,為女人而毀了一生的米卡教給你的。不行,我不去請求饒恕,我要對格魯申卡做點對得起她的事情。我崇拜她,阿曆克賽,我崇拜她!但她卻看不見這一點,她永遠嫌愛她愛得不夠。她折磨我,用愛情來折磨我。以前算得了什麼!以前折磨我的只是那魔鬼般的肉體曲線,現在我是整個兒拿她的心當作了我自己的心,並且靠了她,我自己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了!他們會許我們結婚麼?如果不結婚,我會嫉妒得要死的。我每天做夢都在疑神疑鬼。……她對你說我什麼了?”

  阿遼沙重述了格魯申卡剛才所說的那番話。米卡仔細聽著,反復地問了幾次,很滿意。

  “這麼說,我吃醋,她倒並不生氣。”他感歎說。“真是個女人!‘我自己的心也是殘酷的。’唉,我倒是愛這類殘酷的人,不過如果他們對我懷疑吃醋,我是不能忍受的,不能忍受的!我們會時常打架。但是我仍舊會無限地愛她。他們會許我們結婚麼?流放犯可以結婚麼?這是個問題。可沒有她,我簡直活不下去。……”

  米卡皺緊眉頭,在屋裏來回地走。屋裏幾乎全黑了。他突然露出十分焦慮的樣子。

  “她說其中有秘密,是不是?我們三人合謀反對她,連卡嘉也攪在裏面麼?不對,好格魯申卡,不是這麼回事。你這是瞎想了,是用你那種傻女人的心思瞎想了!唉,我的好阿遼沙,管它哩!我就把我們的秘密對你講出來吧!”

  他四下裏張望了一番,迅速地湊近站在他面前的阿遼沙,用神秘的神氣對他悄聲說起來,雖然實際上沒有人能夠聽見他們說話:那個看守的老頭兒正在角落裏長凳上打盹,站崗的兵士是完全聽不見的。

  “我對你講出我們的全部秘密來!”米卡匆忙地低聲說。

  “我本來以後也要講的,因為沒有你,我能作出什麼決定來呢?你是我的一切。我雖然說伊凡高出我們之上,但你是我的智慧天使。惟有你的決定才能算數。也許最高的人是你,而不是伊凡。你瞧,這事牽涉到良心,最高的良心,——這個秘密那麼事關重大,我自己無法決定,一直擱著想等你來解決。但現在作出決定的時間還早,因為應該等候判決:等到判決一下,你就來決定我的命運吧。現在你不必作什麼決定。我對你說。你聽著,但不必作什麼決定。你站在那裏,靜靜聽著。我不全對你講。我只對你講講總的想法,不講細節,你別作聲。別提出問題,別作出什麼舉動,你同意麼?不過天啊,叫我拿你的眼睛怎麼辦呢?我就怕你的眼睛會說出你的決定來,儘管你並不作聲。哎,我真怕呀!阿遼沙,你聽著:伊凡弟弟建議我越獄逃走。詳細情節我不必說,一切都想到了,一切都可以事先安排好。你別作聲,暫時先別決定。同格魯申卡一起到美國去。要知道我沒有格魯申卡是活不下去的!要是他們不讓她跟我一起去流放可怎麼辦呢?流放犯能結婚麼?伊凡弟弟說是不能的。沒有格魯申卡叫我還怎麼拿著鐵錘到地底下去?我只好用那鐵錘敲碎自己的腦袋!可見另一方面,良心上又怎麼辦呢?那樣就等於逃避苦難!本來已經有了良心的指示,卻把指示拒絕了。有一條贖罪的大道,卻拐彎走上了別的路。伊凡說,在美國,只要有‘善意’,比在地底下能作更多有益的事。但是我們那地底下的讚美詩又上哪兒去唱呢?美國有什麼!在美國也仍舊不過是無謂空忙!我想蒙哄欺詐的事情美國也不少。我不過是逃避了上十字架!阿曆克賽,我對你說,除了你以外,沒有人能理解這個。我對你所講關於讚美詩的話,在別人看來全是蠢話,胡鬧。別人會說,你不是發瘋,就是傻子。可我既沒發瘋,也不是傻子。伊凡也理解關於讚美詩的話,唉,他理解,可只是不回答,一聲不響。他不相信讚美詩。你別說,別說。我看出你的眼裏的神氣:你已經決定了!別決定,可憐可憐我吧,我沒有格魯申卡是活不下去的。你等到審判以後吧!”

  米卡象瘋子似的說完了這段話。他兩手抓住阿遼沙的肩膀,用熾烈的、如饑似渴的目光緊緊盯著阿遼沙的眼睛。

  “流放犯能結婚麼?”他用哀懇的聲音,第三次重複問道。

  阿遼沙異常吃驚地聽著,受了很大震動。

  “我只問你一句話,”他說,“伊凡是不是堅決這樣主張?這究竟是誰先想出來的?”

  “是他,是他想出來的,他堅決主張這樣做!他一直不來見我,一星期以前忽然到這裏來,開口就談起這件事情。他非常堅決地主張這樣。他不是請求我,而是命令我。雖然我把所有的心裏話都對他倒了出來,象對你似的,並且也講起了讚美詩,他卻仍舊毫不疑惑我會聽他的話。他對我講了應該怎樣安排,還探問清楚了一切情況,但這話以後再說。他渴望這樣做,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主要問題是錢。他說,需要有一萬盧布做越獄的費用,兩萬盧布到美國去的路費。他說,有一萬盧布我們可以安排一次極出色的越獄行動。”

  “他絕對不許你轉告我麼?”阿遼沙又問。

  “絕對不許我轉告任何人。尤其是你:無論怎樣也不能告訴你!他一定是怕你成為仿佛是我的良心,使我不肯那樣做。你不要對他說我轉告了你。唉,千萬不能說!”

  “你說得對,”阿遼沙斷定說,“在法庭判決以前是不可能作出決定的。審判以後你自己就會作出決定;那時候你一定會在自己身上發現一個新人,他會作出決定的。”

  “新人也好,伯納德也好,他反正會作出伯納德式的決定來的!因為看起來似乎我自己就是卑鄙的伯納德!”米卡露牙苦笑著說。

  “可是哥哥,哥哥,難道你竟對宣告無罪完全不抱希望了麼?”

  米卡痙攣似的聳了聳肩,表示否定地搖搖頭。

  “阿遼沙,好人兒,你該走了!”他突然著忙起來。“看守所長在院子裏叫呢,立刻就要走進來了。太晚了,違反了規章。你快點擁抱我,吻吻我,給我畫個十字,好人兒,為明天的考驗畫十字。……”

  他們擁抱著接吻。

  “伊凡還提議逃走,”米卡忽然說,“儘管他深信是我殺的哩!”

  他的唇上露出了一絲傷心的苦笑。

  “你問過他相信不相信麼?”阿遼沙問。

  “不,沒有問。我想問,可是不敢問,沒有勇氣。但問不問都一樣,我從眼睛上就能看出來的。哦,再見吧!”

  又匆匆地吻了一下,阿遼沙已經要走出去了,米卡突然又喊住了他:

  “你站在我的面前,就這樣。”

  他又緊緊地用兩手抓住阿遼沙的肩膀。他的臉突然變得煞白,連在黑暗中也看得很清楚。嘴唇扭歪了,兩眼緊緊盯著阿遼沙。

  “阿遼沙,你對我完全說實話,就象在上帝面前那樣:你相信不相信是我殺死的?你,就說你自己,究竟相信不相信?完全講實話,不要撒謊!”他發狂似的對他喊著。

  阿遼沙覺得似乎眼前的東西一陣搖晃。他感到仿佛有一把尖刀猛地在他的心上紮了一下。

  “算了吧,你這又是何苦。……”他喃喃地說,不知怎麼辦才好似的。

  “全部實話,全說出來,不要撒謊!”米卡重複著說。

  “我從來連一分鐘也沒有相信過你是兇手。”阿遼沙用顫抖的聲音發自肺腑地突然迸出了這樣一句話,同時舉起了右手,似乎是請上帝來做這句話的證人。米卡立刻滿臉現出了幸福的光輝。

  “多謝你! ” 他拉長著聲音說,好象在昏暈蘇醒過來以後發出的一聲長歎。“現在你使我再生了。……你相信麼?我直到今天一直不敢問你,因為問的是你,問的是你啊!好了,你去吧,你去吧!你使得我明天有了力量,願上帝賜福給你!好,你去吧,你要愛伊凡呀!”米卡最後又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阿遼沙走出來時淚流滿面。米卡會疑惑到這種程度,甚至對他,對阿遼沙也會不敢相信到這種程度,——這一切忽然使阿遼沙看清了他不幸的哥哥心靈裏那種毫無出路的深沉憂傷和無比絕望,這是他以前所從來沒有想到的。他心中霎時充滿了無限的深深哀憐之情,使得他萬分痛苦。他的被刺穿的心痛得厲害。“你要愛伊凡!”他忽然想起米卡剛才所說的話來。他現在正是要去找伊凡。他在早晨就很想見一見伊凡。伊凡的事折磨他本來不亞于米卡,現在,和米卡見面以後,更加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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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01:09:24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節 不是你!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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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到伊凡那兒去,路上經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所住的房子。窗裏有亮光。他突然站住,決定走進去。他本來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看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了。但是他現在想到的是,伊凡也許會在她家裏,特別是在這樣一個要緊日子的前夕。他按鈴以後,走上有一盞中國式掛燈黯淡地照亮著的樓梯,看見一個人從樓上下來,走近以後,才知道正是他哥哥。這麼說,他已經訪問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要走了。

  “哦,原來是你呀,”伊凡·費多羅維奇冷淡地說,“好,再見吧。你找她麼?”

  “是的。”

  “我不勸你進去,她心裏正亂,你會使她更加煩惱的。”

  “不,不!”樓上突然從一下子打開的房門裏傳來了喊聲。“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從他那裏來麼?”

  “是的,我剛到他那裏去過。”

  “有話帶給我麼?您進來吧,阿遼沙。您也進來,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您聽見了麼!”

  卡嘉的聲音裏露出那麼強烈的命令口氣,以致伊凡·費多羅維奇儘管遲疑了一會,最後仍舊決定同阿遼沙一起重新上樓。

  “還偷聽哩!”他生氣地低聲自言自語著,但是阿遼沙聽到了。

  “請允許我穿著大衣呆一會兒。”伊凡·費多羅維奇走進客廳的時候說。“我也不坐下了。我留在這裏不超過一分鐘。”

  “請坐,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說,自己卻還站在那裏。這些日子以來她的面容並沒有多大改變,但是她的烏黑的眼睛裏卻閃著不祥的光芒。阿遼沙以後記得,他覺得她這時候顯得特別美麗。

  “他讓您轉達什麼話?”

  “只有一句話,”阿遼沙直率地望著她說,“請您憐惜一下自己,不要在法庭上供出任何……”他有點躊躇地說,“你們中間的事情,……在你們初次相識的時候,……在那個城裏。……”

  “哦,是指為了那筆錢叩頭的事!”她接過話頭說,發出一陣苦笑。“怎麼樣,他是替自己害怕?還是替我害怕?他說讓我憐惜一下,憐惜誰?他呢?還是我自己?你說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阿遼沙盯著她,竭力想弄清她的意思。

  “既包括您自己,也包括他。”他輕聲說。

  “可不是。”她恨恨地說,忽然臉漲得通紅。“您還不瞭解我,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惡狠狠地說,“連我也不大瞭解我自己。也許您在明天審判以後,會氣得想用腳來踹我的。”

  “您會誠實地作證的,”阿遼沙說,“需要的也就是這一點。”

  “女人時常是不誠實的,”她咬著牙說,“我在一小時以前還覺得自己簡直很怕去碰這個惡人,……象怕碰毒蛇一樣,……可其實不是,他在我心目中還仍舊是一個人。再說究竟是他殺的麼?殺人的真是他麼?”她突然迅速地轉向伊凡·費多羅維奇,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

  阿遼沙立刻明白這個問題她已經對伊凡·費多羅維奇提出過,也許就在他剛到以前的一分鐘,而且不是第一次,已經成百次了。結果是兩人發生了口角。

  “我自己也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的。……可是你,你卻竭力讓我相信他是殺父兇手。我只相信了你!”她仍舊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著。伊凡·費多羅維奇似乎勉強地笑了笑。阿遼沙聽到她說“你”字,打了一個寒戰。他從來沒有想到他們間會有這樣親密的關係。

  “但是夠了,”伊凡斷然說,“我走了。明天再來。”他立刻轉身走出屋子,一直走向樓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用一種命令的姿勢抓住阿遼沙的兩手。

  “您快跟他去!追上他!一分鐘也不要讓他一個人呆在那裏,”她急促地低聲說,“他瘋了。您不知道他發瘋了麼?他發燒,神經性的發燒!醫生對我說的。你快去,快跑,追上他……”

  阿遼沙連忙跳起來,跑去追趕伊凡·費多羅維奇,當時他還沒有走出五十步遠。

  “你幹嗎?”他看見阿遼沙追他,突然回身問道。“她吩咐你來追我,因為我發了瘋。這一套我全都背得出來了。”他又氣惱地補充說。

  “她自然有點誤會,但是她說你有病是對的。”阿遼沙說。“我剛才在她那裏看見你的臉。你的臉色很不好,很不好,伊凡!”

  伊凡不停步地走著。阿遼沙跟著他。

  “你知道,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人是怎麼發瘋的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平靜地問,口其中已完全沒有氣惱的意味,卻突然顯出極坦白的好奇心。

  “不,我不知道;我想,發瘋大概有許多種。”

  “能自己覺察到自己要發瘋麼?”

  “我想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是不能明白看清自己的。”阿遼沙驚異地回答。伊凡沈默了半分鐘。

  “假如你想同我說什麼,你儘管轉換話題好了。”他忽然說。

  “有一封信先給你吧,免得忘記。”阿遼沙有點膽怯地說,從口袋裏掏出麗薩的信來,遞給他。他們恰巧走到街燈下邊。伊凡立刻認出了筆跡。

  “這是那個小鬼的信!”他惱恨地笑了起來,連信封也沒有拆開,就突然把它撕成幾片,迎風拋去,碎片飛散了。

  “好象十六歲還沒有到,卻已經要獻身給人家了!”他輕蔑地說,繼續沿著大街走去。

  “獻身給人家是什麼意思?”阿遼沙驚詫地說。

  “自然就象那些淫蕩的女人獻出肉體一樣。”

  “你怎麼啦,伊凡,你怎麼啦?”阿遼沙苦惱而又激烈地辯護起來。“她還是孩子,你是在侮辱一個孩子!她有病,她病得很重,她也許也要發瘋了。……我不能不把她的信轉交給你,……甚至還想聽聽您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好救救她。”

  “我沒什麼話要告訴你。就算她是一個孩子,我也不能做她的保姆。你不要作聲,阿曆克賽。別再談這件事了。我甚至想都不願去想它。”

  他們又沈默了一會兒。

  “她現在要整夜祈禱聖母,求她指示明天在法庭上該怎麼辦才好了。”他忽然又尖酸而惱恨地開口說。

  “你……你說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麼?”

  “是的。不知她究竟是米卡的救星呢,還是災星?她現在要為這個去祈禱,求上天給她啟示了。您瞧,她自己還不知道,還沒有拿定主意。也把我當作保姆,希望我哄哄她!”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是愛你的,哥哥。”阿遼沙很難過地說。

  “也許。不過我對她並不感興趣。”

  “她很痛苦。為什麼你對她說出……有時你說出……那類使她抱希望的話呢?”阿遼沙用有點畏怯的責備口氣繼續說。“我知道是你給她這種希望的。請你原諒我這樣說。”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不能隨自己的意思做,我不能立刻決裂,對她直說出來啊!”伊凡氣惱地說,“必須等一等,等到對這兇手的判決下來以後。假如我現在和她決裂,她為了對我報復,明天就會在法庭上毀了這個壞蛋的,因為她恨他,並且明白自己恨他。這些事全是虛偽,虛偽又虛偽!現在呢,只要我還沒有和她決裂,她還抱著指望,就不會害這個壞蛋,因為她知道我多麼想把他從災難裏救出來。就不知這可惡的判決什麼時候才能下來呀!”

  “兇手”和“壞蛋”這類話使得阿遼沙的心裏十分刺痛。

  “可她有什麼手段能毀了米卡哥哥呢? ” 他問,一面沉思著伊凡所說的話,“她能供出什麼話來,可以直接毀了米卡呢?”

  “你還不知道這個。她的手裏有一個憑據,是米卡親筆寫的,象數學公式那麼清楚地證明是他殺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這是不可能的!”阿遼沙叫道。

  “怎麼不可能?我自己讀到的。”

  “這樣的平據是不可能有的!”阿遼沙激烈地重複說。“不可能有的,因為兇手不是他。不是他殺死父親,不是他。”

  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站住。

  “那麼照您看來,誰是兇手呢?”他用顯然是冷冰冰的口氣問,在這問話裏甚至含有一種傲慢的聲調。

  “你自己知道是誰。”阿遼沙低聲而深沉地說。

  “誰?你講的是關於那個羊癲瘋的白癡的神話,是不是?講的是斯麥爾佳科夫是不是?”

  阿遼沙突然感到渾身發抖。

  “你自己知道是誰。”他喘著氣,無力地迸出這句話來。

  “誰?誰?”伊凡突然失掉了一切自製,幾乎是凶蠻地喊了起來。

  “我只知道一點,”阿遼沙還是近乎耳語似的說,“殺死父親的不是你。”

  “‘不是你’!‘不是你’是什麼意思?”伊凡愣住了。

  “不是你殺死父親,不是你。”阿遼沙堅定地重複著。

  沈默了大概有半分鐘光景。

  “我自己也知道不是我,你說的是什麼胡話?”伊凡黯然地強笑了一下。他似乎兩眼緊盯著阿遼沙。兩人又在一盞街燈下站住了。

  “不,伊凡,你有好幾次自己對自己說,兇手是你。”

  “我什麼時候說的?……我在莫斯科。……我什麼時候說的?”伊凡完全不知所措地喃喃說。

  “你已經對自己說了許多次,在這可怕的兩個月裏你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阿遼沙仍然輕聲而明確地說,但他說時好象是不由自主的,仿佛並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而是服從著某一種不可抗拒的命令。“你責備自己,並且自行承認兇手就是你自己。其實殺人的不是你,你弄錯了,兇手不是你。你聽見我的話了麼,不是你!上帝讓我來對你說這句話的。”

  兩人全沈默了。這沈默整整繼續了長長的一分鐘。兩人站在那裏,彼此直望著對方的眼睛。兩人的臉色全是慘白的。伊凡忽然渾身顫抖,緊緊抓住了阿遼沙的肩膀。

  “你到我那兒去過!”他咬著牙低聲說,“夜裏他來的時候,你也在我那裏。……你照直說出來吧,……你看見他了麼,看見了麼?”

  “你說的是誰?……說的是米卡麼?”阿遼沙困惑不解地問。

  “不是他,跟這壞蛋有屁關係!”伊凡瘋狂地喊著。“難道你知道他到我那裏來麼?你怎麼知道的,你說吧。”

  “他是誰?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阿遼沙吃驚地嘟囔說。

  “不,你知道的,……要不然你怎麼能……你不會不知道的。……”

  但是忽然他似乎控制住了自己。他站在那裏,好象有所思索。一個奇怪的苦笑把他的嘴唇都扭歪了。

  “哥哥,”阿遼沙又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對你說這話,是因為你會相信我的話的,我知道這個。我可以一勞永逸地告訴你這句話:不是你!你聽見了麼,我可以一勞永逸地告訴你這句話。是上帝指示我對你說這句話的,哪怕你從此永遠恨我也不要緊。……”

  然而伊凡顯然已經完全掌握住自己了。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他微微冷笑說,“我不能忍受那些預言家和瘋癲病人,尤其不能忍受什麼上帝的使者,您是很知道的。從現在起我和您斷絕關係,而且大概是永遠的。請您就在這十字路口立刻離開我。況且您回自己的住處去也應該走這條路。尤其請您小心今天別上我那裏去!您聽見了麼?”

  他轉身邁開堅定的腳步,頭也不回地逕自走去。

  “哥哥,”阿遼沙在他後面喊著,“要是今天你發生什麼事情,首先請你要想到我呀!……”

  但是伊凡沒有回答。阿遼沙站在十字路口的街燈下,直到伊凡在黑暗裏完全消失為止。他轉過身子,慢吞吞地順小胡同回家。他和伊凡·費多羅維奇都單獨住在外面,各有各的寓所,兩人誰也不想住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空下來的房子裏。阿遼沙在一個小市民家裏租了一個帶傢俱的房間。伊凡·費多羅維奇住得離他很遠,在一位官員富孀的漂亮住宅裏,租下了寬敞而頗為舒適的廂房作為住所。但在整個廂房裏伺候他的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小老太婆。她全身筋骨痛,晚上六點鐘睡下,早晨六點鐘起身。伊凡·費多羅維奇這兩個月以來生活上變得出奇地隨和,很喜歡一人獨處。連他所住的那一間屋子也由他自己收拾,至於其餘的房間甚至連腳都很少踏進去。他走到自己的家門口,已經想拉鈴,忽然又止住了。他感到全身還在氣得發抖。他突然不去拉鈴,啐了一口,掉過頭來又快步向城裏完全相反的另一頭,離自己的寓所約有兩俄裏遠的一座傾斜欲倒的小木頭房子走去。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住在這裏。她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以前的鄰居,常到他的廚房裏要湯吃,斯麥爾佳科夫當時還曾彈著吉他對她唱過歌。她把以前的那所小屋子賣掉了,現在和母親住在幾乎象農舍似的屋子裏。病得快死的斯麥爾佳科夫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死就搬到她們那兒去住了。現在伊凡·費多羅維奇被一個突如其來的不可克制的念頭所驅使,就是動身去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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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01:10:12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節 跟斯麥爾佳科夫的第一次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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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凡·費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跑去和斯麥爾佳科夫談話,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在慘劇發生以後,他回來的當天就第一次和他見了面並且談了話,過了兩星期,又去看了他一次。但是第二次以後,他就不再同斯麥爾佳科夫會面,所以現在已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幾乎一點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伊凡·費多羅維奇直到父親死後第五天才從莫斯科回來,恰巧在他回來的前一天已舉行了殯葬,因此連靈柩也沒有看到。他遲到的原因是阿遼沙對他在莫斯科的地址不大清楚,為了打電報給他,就跑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但她也不知道確實的住址,就發電報給她的姐姐和姨母,以為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到莫斯科,總會馬上到她們家去的。但是他在到後第四天上才去。一讀到電報,他自然心急火燎立即趕回來了。到了這裏以後,他首先遇見阿遼沙。但談了一會以後,他很驚訝,因為阿遼沙對於米卡甚至連疑惑也不疑惑,卻直截了當指責斯麥爾佳科夫是兇手,這和我們城裏<敏感詞>人的意見完全不同。以後在見到警察局長和檢察官,瞭解到被控和被捕的一切詳細情節之後,他對於阿遼沙更加覺得奇怪起來,認為他所以抱這樣的看法完全是出於他對米卡無比強烈的手足之情和同情心,——伊凡知道阿遼沙是很愛米卡的。這裏,我們順便只用兩句話來說明一下伊凡對於兄長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感情吧:他根本不愛他,有時曾對他十分同情,但也攙雜著幾乎近於憎惡的極大的輕蔑。他對於米卡整個人,甚至對於他的外表都感到極不愉快。對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愛米卡,他更特別感到忿懣。不過他在回來後的當天,倒也立刻就去和犯罪受審的米卡見了面。這次見面不但沒有減弱他對於米卡有罪的看法,倒反而更加加強了。他看到他的兄長正處在痛苦不安和病態的激動心情中。米卡當時說話很多,但卻顯得心不在焉,東拉西扯。他說出很尖刻的話,指控斯麥爾佳科夫,但是說得非常混亂,盡說那三千盧布,說這是死者從他手裏“偷走”的。“錢是我的,那是我的,”米卡反復地說,“即使我偷了,也是有理的。”對於一切反對他的證據,幾乎不想加以分辯,即使從對自己有利的角度來說明事實的時候,也說得亂七八糟,荒誕離奇,——總之,似乎根本不願在伊凡或任何人面前為自己辯白,相反地,只是生氣,對於被控告的罪名傲然不屑一顧,一味發火,謾?,對於格裏戈裏所供門是敞開著的話,只是發出輕蔑的一笑,說這是“鬼開的門”,而對於這樁事實卻不能提出任何有頭有尾的解釋。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甚至還侮辱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毫不客氣地說,那些主張“什麼都可以做”的人根本就不該來懷疑他和盤問他。一句話,他這一次對伊凡·費多羅維奇採取了極不友好的態度。就在這次晤見米卡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去找了斯麥爾佳科夫。

  還在從莫斯科回來的火車上,他就已經一直在想斯麥爾佳科夫在他臨走前夕對他的最後一次談話了。有許多事情使他不安,有許多跡象他覺得可疑。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向預審推事作證時,暫時沒有講到那次談話。他要等到和斯麥爾佳科夫晤面以後再說。斯麥爾佳科夫當時在市立醫院裏。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和伊凡·費多羅維奇在醫院裏見到的醫生瓦爾文斯基,經伊凡·費多羅維奇堅決地詢問,都斷然回答,斯麥爾佳科夫的羊癲瘋是無可懷疑的,對於他提出的“他會不會在出事的那天是假裝發病?”這個問題甚至十分驚訝。他們對他說,這次的發作甚至和尋常不同,反復地連發了幾天,因此病人曾有生命危險,現在用盡了種種方法,才能肯定地說,病人還可以活下去,但是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補充說,也許他的理智將有部分失常,“即使不是一輩子,也會持續一個很長的時間。”伊凡·費多羅維奇不耐煩地問:“那麼,他現在是不是瘋了?”醫生回答說:“還不完全是,但是可以看出某些失常的地方。”伊凡·費多羅維奇決定自己去看看他究竟失常在哪里。醫院裏立刻讓他進去會晤。斯麥爾佳科夫躺在隔離病房的床上。在他旁邊還有一張病床,躺著一個衰弱的本城的小市民。他得了水腫病,渾身發腫,顯然明後天就要死去。他是不會妨礙他們談話的。斯麥爾佳科夫看見了伊凡·費多羅維奇,不信任地咧嘴笑笑,在最初的一?那,似乎甚至露出了膽怯的神氣。至少伊凡·費多羅維奇心裏是這樣感覺的。但是這只是一?那的工夫,相反地,在其餘的時間裏,斯麥爾佳科夫那種鎮靜的態度幾乎使他十分吃驚。第一眼看見他,伊凡·費多羅維奇就無疑相信他的確是病得很重的:他十分衰弱,說話遲緩,似乎轉動舌頭都很困難;他的臉色也焦黃精瘦,在二十分鐘的會晤時間內,他一直在抱怨頭痛,四肢酸疼。他的太監似的乾癟的臉似乎變得那麼小了,鬢髮蓬亂,原來額頭的捲髮只剩了細細的一綹在那裏翹著。但是那只眯縫的、似乎有所暗示的左眼,顯出他依然還是以前的那個斯麥爾佳科夫。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想起了“同聰明人談談是有好處的”那句話。他坐在他的腳旁的凳子上。斯麥爾佳科夫在床上非常吃力地挪了挪身子,卻沈默著,並不首先開口,而且顯得仿佛不大關心的樣子。

  “可以同我談一談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問,“我不會讓你感到疲乏的。”

  “當然可以。”斯麥爾佳科夫用微弱的聲音說。“您早就來了麼?”他又寬容地補充了一句,就像是在鼓勵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的來客似的。

  “今天才到,……來對付你們這裏這堆亂七八糟的事。”

  斯麥爾佳科夫歎了口氣。

  “你歎什麼氣?你不是料到了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斯麥爾佳科夫莊嚴地沈默了一會。

  “怎麼沒料到呢?早就明擺著的了。但是誰能想到竟會鬧成這樣呢?”

  “鬧成這樣?你別吞吞吐吐地!你不是預言過,你一爬進地窖,立刻就會發作羊癲瘋麼?你恰恰提到了那個地窖。”

  “您在偵訊中已經供出這句話來了麼?”斯麥爾佳科夫淡然地露出好奇的神氣問道。

  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生氣了。

  “不,還沒有供出,但是一定要供的。你呀,老弟,現在應該立刻對我說明許多問題,而且告訴你,我是不允許別人同我開玩笑的!”

  “我為什麼要跟您開玩笑,我是把一切指望都寄託在您身上,就象指望上帝似的!”斯麥爾佳科夫說,還是那樣毫不著急的樣子,只是稍微閉了一會兒眼睛。

  “首先,”伊凡·費多羅維奇開始說,“我知道羊癲瘋是不能預先知道的。我問過別人,你別想支吾過去。日期和時刻決不可能預測的。怎麼您當時竟會預先說出日期和時刻,還知道是在地窖裏呢?假使你不是故意假裝發病,你怎麼會預先知道你一定會發起病來,掉進地窖裏去?”

  “地窖是時常要去的,甚至一天去好幾次。”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說。“一年以前我也這樣從閣樓上跌下來過。自然羊癲瘋不能預先知道日期和時刻,但是預感總是會有的。”

  “但是你預先指出了日期和時刻!”

  “關於我的羊癲瘋病,先生,您最好去問問這裏的醫生:我的病究竟是真的呢,還是假的?別的我也沒什麼跟您說的了。”

  “地窖呢?地窖你怎麼會預先知道的?”

  “您竟死咬住那個地窖!我當時一鑽進地窖裏去,心裏就又害怕,又嘀咕;最怕的是您走了以後,我在整個世界上就再得不到任何人的保護了。我當時爬進地窖,心想:‘它馬上就要來了,會不會突然發病,摔了下去呢?’就因為這一嘀咕,那種老是逃避不開的抽筋就突然發作,就象一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就失足掉了下去。所有這一切事情,還有前次和您的談話,就是頭一天晚上,在大門旁,我對您說出我的恐怖,又講起那個地窖,——這一切我都已經詳細報告過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和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們全部記錄在案了。這裏的醫生瓦爾文斯基先生在他們大家面前堅決認為, 這都是因為思慮而起的, 都因為心裏嘀咕著‘會不會掉下去’。這樣一想這病果然就發作了。因此他們就記載下來說,這一定就是那麼回事,純粹是因為我的害怕才發生的。”

  斯麥爾佳科夫說完後,似乎累著了,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這些你在證詞裏都已經說了麼?”有點愣住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問。他本來想用宣佈他們中間的談話來嚇他一下,結果是他已經自己全都講了出來。

  “我怕什麼?讓他們把全部事實真相記下來好了。”斯麥爾佳科夫堅定地說。

  “關於我和你在大門旁的談話,你也一字不漏地講了麼?”

  “不,並沒有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你當時對我誇口,說你會假裝發羊癲瘋,也說了麼?”

  “不,這個也沒有說。”

  “現在你對我說,你當時為什麼勸我到契爾馬什涅去?”

  “我怕您到莫斯科去;契爾馬什涅到底近一些。”

  “你胡說,是你自己勸我動身的。你說,您走開吧,離開罪孽遠些。”

  “我當時說這話,完全是出於我對您的好意,出於我的一片忠心,預感到家裏就要發生災禍,有點憐惜您。但是我憐惜自己總比憐惜您更關心些。所以我就說:您應該離開罪孽遠些,為的是使您明白家裏就要出事,因此就會留下來保護您的父親。”

  “那你應該說得直率一些呀,傻瓜!”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漲紅了臉。

  “我當時怎麼能說得更直率呢?我不過是心裏有些擔心,而且直說您也會生氣的。當然,我或許有點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會鬧出亂子來,把那筆錢拿走,因為他一直把這筆錢認為是自己的;可是誰想到結果會弄到殺人呢。我原以為他只會偷去放在被褥底下用信封裝好的三千盧布,料不到他竟殺死了人。就是您也怎麼能猜到呢?”

  “既然你自己也說猜不到,那麼叫我怎麼能猜到,還留下來呢?你幹嗎盡說些前後矛盾的話?”伊凡·費多羅維奇沉思地說。

  “您從我勸您到契爾馬什涅去,而不讓您到莫斯科去,就可以猜到的。”

  “那怎麼猜得到呢?”

  斯麥爾佳科夫好象很疲乏,又沈默了一會兒。

  “您本來可以猜到,我既然勸您別到莫斯科去,而到契爾馬什涅去,那就是說莫斯科太遠了,我希望您留在盡可能近些的地方,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知道您離得不遠,就不至於那樣膽壯了。再說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您也能趕快回來保護我,因為我當時也告訴了您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有病,還說明我怕會發羊癲瘋。我又對您說過那些敲門的暗號。憑著這些暗號可以走進死者的屋裏去,可是我已經把這些暗號透露給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了。我以為您自己當時就可以猜到他一定會幹出點什麼勾當來的,因此您不但不會到契爾馬什涅去,反而會根本留下不走。”

  “他說話很有條理,”伊凡·費多羅維奇想,“儘管有些支吾其詞。哪有一點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所說的智能失常的跡象啊?”

  “你和我耍滑頭,你這鬼東西!”他生氣地嚷道。

  “說實話,我當時以為您已經完全猜到了。”斯麥爾佳科夫顯得十分坦率的樣子辯護說。

  “假使猜到,我會留下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又發起火來。

  “我可以為您是猜到了一切,所以才趕緊動身,躲開罪孽,連忙跑到什麼地方去,在驚惶中只求拯救您自己的。”

  “你以為別人也和你一樣,都是膽小鬼麼?”

  “對不起,我以為您也是和我一樣的。”

  “當然,本來應該能猜到,”伊凡心煩意亂地說,“而且我也的確曾經猜想你會做出什麼卑劣的舉動來的。……不過你那句話又是撒謊,又是撒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喊了出來,“你記得,你當時走到馬車前面,對我說‘同聰明人談談總是有好處的’。你既然誇獎我,那麼,一定是高興我離開了,對不對?”

  斯麥爾佳科夫又連著歎了兩口氣。他的臉上似乎露出紅潤。

  “就算我高興,”他有點喘息地說,“那也是因為您不到莫斯科去,而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這到底近些;不過我那句話並不是誇獎您,卻是有責備的意思。您沒有弄清楚這一點。”

  “責備什麼呢?”

  “那就是您預先感到就要發生災禍,竟會拋下自己的父親,也不願意保護我們,要知道人家為這三千盧布會把我拉進去,說是我偷的。”

  “你這鬼東西!”伊凡又罵了起來,“你等一等,你已經把這些暗號,敲門的暗號,全都告訴預審推事和檢察官了麼?”

  “全都告訴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心裏又感到暗暗吃驚。

  “如果當時我想到了什麼,”他又開始說,“那也只是想到你會做出什麼卑鄙舉動來。德米特裏會殺人,但說他會偷錢——我當時是不相信的。……相反地我以為你是什麼卑鄙舉動都會做得出來的。你自己就對我說過,你會假裝發羊癲瘋,你為什麼要說這話呢?”

  “那純粹是因為我天真無知。其實我一輩子從來沒有故意假裝發羊癲瘋過,也就為了在您面前誇一誇口,才這樣說的。這只是傻氣。我當時心裏很敬愛您,所以才隨便和您說說。”

  “哥哥卻直截了當說是你殺了人,你偷了東西。”

  “他不這麼說還能說什麼呢?”斯麥爾佳科夫咧嘴冷笑說。“有了這許多證據,能相信他麼?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看見門敞開著的,那還有什麼話說。隨他說去吧!他正急著要救自己哩。……”

  他靜靜地沈默了下來,忽然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補充說:“還有一層:他想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說這像是我幹的勾當,——這話我已經聽說了。就拿我會假裝發羊癲瘋來說吧。假使當時我果真有意謀殺您的父親,我會預先對您說我會假裝麼?假使我果真有意謀殺,哪里有這樣的傻子,會預先把不利於自己的憑據說出來,還是對被害者親兒子說的呢?能有這樣的事麼!正相反,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的!就象現在我倆的這番談話吧,除去上帝以外,沒有人會聽見的,但要是你去對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了,那也正好等於徹底替我作了辯護:因為一個人既然預先這樣坦白,那怎麼可能是兇手呢?他們是一定會這樣判斷的。”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從座位上站起來。他被斯麥爾佳科夫提出來的最後的理由堵得沒話說,不想再談下去了。“我並不懷疑你,甚至認為對你提出指控是可笑的,……相反地,我很感謝你,因為你使我安了心,現在我走了,但下次還要來。再見吧,希望你早日恢復健康。你不需要什麼東西麼?”

  “真是感謝得很。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沒有忘記我。我需要什麼,她仍舊那麼好心,總是竭力辦到。一些好心的人每天都來看望我。”

  “再見吧。關於你會裝假的話,我可以不說出來,……我勸你也不必供認。”伊凡忽然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

  “我很明白。您既然不供出來,那麼當時我們在大門旁的談話,我也不說。……”

  當時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走了出來,順著走廊已經走了十來步,才忽然覺得斯麥爾佳科夫的最後那句話裏包含著一種侮辱的意思。他幾乎想再轉回去,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說了聲:“無聊!”就趕緊從醫院裏走了出去。主要的是他覺得確實感到了心安,而原因恰恰是由於有罪的不是斯麥爾佳科夫,而是他的兄長米卡,雖然照理似乎應該反過來才對。為什麼這樣,他當時不願意加以分析,甚至十分厭惡去深入追究自己的感情。他似乎想趕緊忘卻一點什麼。在以後的幾天裏,當他把所有不利於米卡的證據進一步仔細而切實地研究過一番以後,他更是完全相信米卡有罪了。有些供詞是最無關緊要的人作的,但卻簡直令人觸目驚心,例如費尼婭和她的母親的供詞;至於彼爾霍金,小酒館和普洛特尼科夫小鋪裏的人,以至於莫克洛葉的證人們,那就更不必說了。最致命的是某些細節。秘密“敲門”暗號的透露,幾乎也跟格裏戈裏所供門是開著的話同樣使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吃驚。格裏戈裏的妻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直截了當地回答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盤問說,斯麥爾佳科夫整夜就躺在他們屋裏的隔板後面,“離我們的床不到三步遠”,她自己雖然睡得很熟,但是醒了許多次,都聽見他在那裏呻吟:“一直在呻吟,不斷地呻吟。”他又和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談了話,對他說自己疑惑斯麥爾佳科夫並不象發了瘋,只是身體軟弱罷了。他這話只是引起了老人的微笑。“你知道他目前在專心幹什麼嗎?”他問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在那裏背法文單字,枕頭底下放著一個本子,不知誰替他用俄文字母把法文單字拼了出來,嘻,嘻,嘻!”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放棄了所有的疑惑。他一想到兄長德米特裏就不由得不憎惡。不過終究有一件事十分奇怪,那就是阿遼沙繼續堅持認為殺人的不是德米特裏,而“十分可能”是斯麥爾佳科夫。伊凡一向覺得阿遼沙的意見對自己來說是很寶貴的,因此現在心裏十分困惑不解。同樣感到奇怪的是阿遼沙並不找機會來同他談米卡,自己永遠不先開口,只是回答伊凡的問題。這也引起伊凡·費多羅維奇深切的注意。然而那時候他正被一樁完全與此無關的事弄得著了迷:他從莫斯科回來後,頭幾天裏就全副身心、死心塌地地瘋狂熱戀上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伊凡·費多羅維奇的這次新的熱戀,以後將影響到他的整個餘生,這裏沒有時間去細說它,它完全可以作為另一個故事,另一部長篇小說的基礎,然而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一天著手去寫它。但儘管如此,我在這裏也不能不提一下,如前面所說,當伊凡·費多羅維奇夜裏同阿遼沙離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在街上走著,對他弟弟說:“我對她並不感到興趣”的時候,他完全是撒謊:他瘋狂地愛著她,雖然有的時候的確也恨她到甚至可以殺死她的地步。這種情況是由許多原因湊合而成的:她因米卡的事件受到極大的震動以後,把重新回到她身邊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仿佛看作了自己的一個救星。她在情感上曾受到了一次委屈、傷害和淩辱。現在重又出現了她心中明知過去就已經深深在愛著她的那個人,這個人的智慧和心地,她從來就認為是遠遠超越於自己之上的。但這位嚴肅認真的女郎並沒有毫無保留地獻身給他,不管她這位愛人的願望是多麼富於卡拉馬佐夫式的不顧一切的狂熱,具有怎樣使她迷戀的魔力。同時她因為對米卡變心,不斷地受著悔恨的折磨,每逢和伊凡發生可怕的口角的時候(這種口角又是很多的) , 甚至把這話對他直說出來。他和阿遼沙談話的時候說到的“虛偽又虛偽”,所指的就是這個。自然這裏的確有許多虛偽,這是最使伊凡·費多羅維奇氣惱的地方。……但是這一切以後再說。總而言之,他有一段時間幾乎忘卻了斯麥爾佳科夫。但是在他第一次會晤以後,過了兩星期,過去那些同樣的古怪思想又開始折磨他。簡單地說就是,他不斷地自己問自己:為什麼他當時在臨出門的前夕,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屋子裏,象小偷一般,輕輕地走下樓梯,傾聽父親在那裏做什麼事情?以後為什麼又厭惡地念念不忘這個情景,為什麼第二天早晨在路上忽然那樣煩惱,而當到達莫斯科的時候,又對自己說:“我是個卑鄙的人!”最近他有一次曾想到,由於所有這些痛苦的念頭,他說不定甚至準備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完全忘掉,因為這些念頭實在是過於強烈地突然又牢牢佔據了他的心頭!有一次他正想到這裏的時候,恰巧在街上遇見了阿遼沙。他立刻攔住他,突然對他提出下面的問題:

  “你記得,那次飯後,德米特裏闖進屋來,揍了父親一頓,我隨後在院子裏曾對你說,我給自己保留‘希望的權利’,你說說,你當時想沒想過,我是希望父親死去!”

  “我想過的。”阿遼沙輕聲回答。

  “當時確是這樣的,連猜都用不著費心去猜。可是你當時是不是也想過,我恰恰是在希望‘一條毒蛇吞噬另一條毒蛇’,那就是希望德米特裏殺死父親,越快越好,……甚至我自己也不惜加以促成呢?”

  阿遼沙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默默地望著哥哥的眼睛。

  “你說呀!”伊凡說,“我迫切想知道你當時想的是什麼?我一定要知道;你講真話,講真話!”他沉重地出了一口氣,已經預先帶著惡意地望著阿遼沙。

  “請您原諒我,我當時也想到這個了。”阿遼沙輕聲說罷,就默不作聲了,連一句“緩和語氣的話”都沒有加。

  “謝謝!”伊凡說完就扔下阿遼沙,迅速地逕自走開了。從那時候起,阿遼沙就覺察到,伊凡哥哥似乎開始決然地疏遠他,甚至厭惡他起來,所以後來他自己也不再到他那裏去了。但這一次,當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相遇以後,他並沒有回家,忽然又動身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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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01:11:09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節 再訪斯麥爾佳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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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麥爾佳科夫那時候已經出了醫院。伊凡·費多羅維奇認識他的新住處:就在那所歪斜的小木頭房裏,房子裏面一明兩暗共三間。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和母親住一間,斯麥爾佳科夫單獨住在另一間。誰也不知道他憑什麼住在她們家裏,是白住呢還是出租金。以後人家猜想:他是以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未婚夫的身分住在他們家裏,而且是白住的。母女倆都很敬重他,把他看作是比她們自己高一頭的人。伊凡·費多羅維奇敲開門後走進外屋,依照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指示,一直走進左面斯麥爾佳科夫所住的“上房”裏去。屋子裏有一個磁磚砌成的火爐,燒得很旺。牆上糊著淡藍色的花紙,都已破碎,有許多壁蟲在花紙底下的裂縫裏爬,不住發出沙沙的聲音。傢俱是很簡陋的:兩面靠牆各有一隻長凳,桌旁放著兩把椅子。桌子雖然是白木頭的,但是鋪著一塊玫瑰色的花桌布。兩個小窗臺上各放著一盆天竺葵。角落裏有一個神像龕。桌上擺著一個撞得坑坑窪窪的小銅茶炊,還有一個盤子,裏面有兩個茶杯。但是斯麥爾佳科夫已經喝完了茶,茶炊已熄滅了。……他正靠著桌子坐在長凳上,一面看著一個本子,一面用鋼筆畫著什麼。旁邊放著墨水瓶和一隻低矮的生鐵蠟燭台,但上面卻插著一根洋蠟。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斯麥爾佳科夫的臉上立刻看出,他的病已經完全復原。他臉色好得多了,也胖了些,額頭捲髮高聳,鬢角也梳得光光的。他穿著花花綠綠的晨衣,但已經穿得很舊,而且破得不象樣了。鼻子上架著眼鏡,是伊凡·費多羅維奇以前沒有看見過的。這件無所謂的小事卻似乎憑空使伊凡·費多羅維奇怒氣倍增:“這樣一個畜生,居然還戴眼鏡!”斯麥爾佳科夫慢吞吞地抬起頭來,隔著眼鏡打量走進來的人;然後輕輕摘下眼鏡,從長凳上站起來,但是似乎並不十分恭敬,甚至是懶洋洋的,單只是為了遵守最起碼的、幾乎是必不可少的一點禮貌。這一切在?那間都落在伊凡的眼裏,他毫無遺漏地全注意到了,尤其是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神,完全是惡狠狠,不愉快,甚至是傲慢的,好象在說:“你為什麼又來了,那次已經全都談好,又來了幹什麼呢?”伊凡·費多羅維奇勉強控制住自己:

  “你這裏真熱。”他說著,還站在那裏,把大衣的鈕扣解開。

  “脫了吧。”斯麥爾佳科夫表示允許地說。

  伊凡·費多羅維奇脫下大衣,扔在長凳上,用發抖的手抓過一把椅子,迅速地把它推近桌邊,坐了下來。斯麥爾佳科夫還比他先坐到凳子上。

  “先說說, 我們是不是單獨在這裏? ”伊凡·費多羅維奇嚴肅而急促地問,“沒有人聽得見我們說話麼?”

  “沒有人聽得見。您自己看見了:隔著一間外屋。”

  “你聽著,老弟:上次我在醫院裏離開你的時候,你曾胡說什麼假如我不說你會假裝發羊癲瘋,那麼你也不對檢察官供出我們兩人在大門旁的全部談話,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全部?這究竟指的是什麼?你是威嚇我麼?意思是我和你結成了某種同盟麼,我是在怕你麼?”

  伊凡·費多羅維奇怒火沖天地說了這一堆話,顯然故意讓對方知道他根本不屑於拐彎抹角耍什麼手腕,而要把一切全都亮到桌面上。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睛惡狠狠地閃著光,他眯了一下左眼,儘管照例還是帶著從容鎮定的樣子,但仿佛是立刻針鋒相對地作了回答,意思是說:“你要打開窗子說亮話,就給你打開窗子說亮話吧。”

  “我當時所以說這話,以及話中所含的意思,就是指您預先知道你的親生的父親將被謀殺,竟聽憑他犧牲;而我為了不讓別人知道這些情況後,斷定您有什麼不好的心思,甚至想到別的更壞的事情上去,所以當時答應不向司法當局報告。”

  斯麥爾佳科夫說這話時,雖然不慌不忙,而且顯然很能自製,但是在他的嗓音裏還是能聽出一種堅定果斷,惡毒而又傲慢挑戰的意味。他桀驁不馴地兩眼緊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後者一時簡直氣得兩眼發花:

  “怎麼?這是什麼意思?你的腦子正常麼?”

  “完全正常。”

  “難道我當時知道會發生謀殺案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喊了起來,用拳頭猛敲著桌子。“‘別的更壞的事情’是什麼意思?你說,你這下流胚!”

  斯麥爾佳科夫沈默著,繼續以傲慢的眼光打量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你說,你這臭娘養的,別的事情是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咆哮著。

  “我剛才說的別的事情,就是指著您在當時,大概也非常希望令尊大人死去。”

  伊凡·費多羅維奇跳起來,用全力朝他的肩膀揍了一拳,竟使他猛地仰倒在牆上。他頓時淚流滿面,說了一句:“打一個軟弱的人是可恥的,先生,”就忽然用一塊很髒的藍格布手絹捂著眼睛,輕輕地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

  “夠了!別哭了!”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厲聲命令,又坐到椅子上。“不要讓我失去最後的耐性!”

  斯麥爾佳科夫把那塊抹布從眼睛上挪開。他的皺皺巴巴的臉上每一小道線條都表現出剛剛受到的侮辱。

  “那麼你這下流胚當時竟以為我想串通德米特裏殺死父親麼?”

  “我不知道您當時心裏有什麼念頭,”斯麥爾佳科夫氣憤憤地說,“我當時在您走進大門的時候,所以攔住你,就是要用這問題試探您。”

  “試探什麼?什麼?”

  “就是這樣一件事:您到底願意不願意您的父親早日被殺?”

  最使伊凡·費多羅維奇生氣的是斯麥爾佳科夫老是不肯放棄的那種傲慢不遜的語氣。

  “就是你殺死他的?”他突然叫道。

  斯麥爾佳科夫輕蔑地冷笑了笑。

  “您自己明明知道不是我殺死的。我以為對聰明人來說,這話簡直是用不著多說的了。”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當時對我有了這樣的疑心呢?”

  “您也知道,這完全是因為擔心害怕。因為我當時的心情是害怕得心驚膽戰,所以對大家都起疑心。我決定也來試探您一下,因為我心想,假使你也和你的哥哥懷著一樣的念頭,那麼事情就算完了,我自己也會象蒼蠅一般完蛋的。”

  “你聽著,你兩星期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我在醫院裏和你說的話,也含有這樣的意思,不過我以為,不用對您多說,您也會明白的。您既然是極聰明的人,自己也不願意談得太露骨的。”

  “真想得出來!但是你給我回答,你給我回答,我一定要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究竟有什麼會在你這下賤的心裏引起對我這樣卑鄙的疑心!”

  “要說殺人,您自己是無論如何不會,也不想去幹的,至於說願意讓別的人動手去殺,那您確實是願意的。”

  “瞧他說得多滿不在乎,多滿不在乎!可是為什麼我願意?有什麼根據說我願意?”

  “怎麼叫做有什麼根據?遺產呢?”斯麥爾佳科夫惡毒地,甚至仿佛報復似的馬上介面說,“您的父親死後你們三弟兄每人將近可以得到四萬盧布,也許還要多,但要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娶了那位太太,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那麼結婚以後她立刻會把全部資產轉到自己的名下,因為她不是一個傻子,那樣一來你們三弟兄在父親死後恐怕連兩個盧布也得不到了。那時候離結婚還有多遠呢?只差一根頭髮絲罷了。只要那位小姐用小指頭在他面前招一招,他立刻就會耷拉著舌頭,跑著跟在她後面上教堂去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痛苦地勉強控制住自己。

  “好極了,”他終於說,“您瞧,我不跳起來,不揍你,不殺死你。你再說:據你看來,我正是等著德米特裏哥哥去做這事,指望他動手?”

  “您怎麼能不希望呢?他如果殺了人,就會把他的各種貴族權利、身分和財產都剝奪,流放到遠方去。那時候他應得的一份父親遺產可以由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和您兩人平分,那時候每人可以得到的已經不止四萬,是六萬了。您當時一定是在這樣指望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

  “我真拼命忍著才能不揍你!你聽著,你這混蛋:假使我當時真指望什麼人去動手,自然是指望你,而不會去指望德米特裏。我可以賭咒,我甚至預感你會幹出點什麼卑鄙勾當來的,……那時候……我還記得我的印象!”

  “我當時也想到過這個,想過很短的一會兒,想到您的確也在希望我去做,”斯麥爾佳科夫咧嘴嘲笑地說,“這更使我當時看清了您的心思,因為既然你事先已懷疑到我,同時自己卻又動身離開了,那就等於您已借此告訴了我:你可以殺死父親,我並不阻攔。”

  “下流胚!你竟這樣理解麼?”

  “這全是因為契爾馬什涅而起的。對不起!您準備到莫斯科去,您的父親一再請您到契爾馬什涅去一趟,您都堅決拒絕!但只憑我說了一句傻話,您卻忽然竟答應了!可您為什麼當時要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您既然不到莫斯科去,卻只由於我說了一句話,就無緣無故地到契爾馬什涅去,那麼可見您自然是希望我幹出點什麼事情來的。”

  “不,我賭咒,不是的!”伊凡氣得咬牙切齒地叫了起來。

  “怎麼不呢?如果不是這樣,您既是您父親的兒子,聽了我當時所說的那些話,應該首先把我送警察局,揍一頓,……至少當場打我一個耳光,但對不起,您正相反,非但一點也不生氣,還立刻好心地完全照我十分愚蠢的傻話做,當時就動身走了。這是十分荒誕的事,因為您本應該留在這裏,保護您父親的生命的。……根據這些,我怎麼能不下這樣的斷語呢?”

  伊凡皺眉蹙額地坐在那裏,兩手痙攣地握著拳緊抵著膝頭。

  “可惜當時沒有打你的耳光。”他苦笑著說。“當時我不能把你送警察局:因為沒有人能相信我,再說叫我告你什麼罪名呢?但是耳光是可以打的,……可惜我沒有想到,雖然打耳光已被禁止,但是我一定要把你的狗臉打得稀爛。”

  斯麥爾佳科夫幾乎愉快地看著他。

  “在生活中一般的情況下,”他用一種自以為是的學究口氣說,有一次他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飯桌旁伺候,同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辯論起信仰的問題來,逗得他生氣的時候,也是用的這種口氣,“在生活中一般的情況下,打耳光現在的確被法律禁止了,大家不再打人。但是在特殊的情況下,不但是我們這裏,就是在全世界,連最地道的法蘭西共和國,也還是照樣在打人,和亞當夏娃的時代一樣,而且將來也永遠不會停止。可是,您竟連在當時那樣特殊的情況下也不敢。”

  “你為什麼在學法文單字?”伊凡朝放在桌上的練習本揚一下頭。

  “為什麼我不能學學這個,來增進我的學問呢,將來有一天也許我也可以到歐洲那些令人快樂的地方去去的。”

  “你聽著,你這壞蛋,”伊凡兩眼冒火,全身發抖,“我不怕你告發,隨便你怎樣招供去好了。我現在不把你揍死,只是因為我疑心這次罪案是你犯的,一定要把你送上法庭。我早晚會把你揭露出來的!”

  “我覺得您還是閉嘴不說好。因為我完全清白無罪,您能告我什麼?誰能相信您?您只要一開口,我就全說出來,我幹嗎不為自己辯護呢?”

  “你以為我現在怕你麼?”

  “即使我剛才對您說的話法院不相信,可是大家會相信,會使您沒臉見人。”

  “這又是‘同聰明人談談是有好處的’麼?”伊凡咬牙切齒地說。

  “您說的正對。您還是做個聰明人吧。”

  伊凡·費多羅維奇站起身來,氣得渾身打著顫,穿上大衣,再也不答理斯麥爾佳科夫,甚至看也不看他,很快就走出了木屋。晚上的新鮮空氣使他感到精神一爽。這是個月明之夜。恐怖的噩夢般的念頭和感觸在他心裏沸騰。“現在就去告發斯麥爾佳科夫麼?但是有什麼可告發的呢,他弄到結果還會是無罪的。相反地,他可以反控我。真的,我當時為什麼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為什麼?為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問,“是的,我自然在等待發生什麼事情,他的話是對的。……”他又再一次想起了他在父親家中最後一夜在樓梯上偷聽的情景,這樣想起來已經有無數次了,但這一次卻感到心情特別痛苦,甚至使他象被刀紮了一下似的猛一下站住了:“是的,我當時確在期待這樣的事,這是真的!我希望,我確實是在希望發生謀殺!我真的是希望發生謀殺麼?……應該把斯麥爾佳科夫幹掉!……假如我現在不敢幹掉斯麥爾佳科夫,就簡直不配再活下去!……”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回家,卻徑直奔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家裏。他的出現使她嚇了一跳,因為他的神氣簡直象發了瘋。他把他和斯麥爾佳科夫談話的情形告訴了她,完全說了出來,連小過節也不漏。無論她怎樣勸他,他也不能平靜下來,不住地在屋裏走,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古怪的話。最後他終於坐了下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撐著頭,說出這樣幾句奇怪的警句來:

  “如果殺人的不是德米特裏,而是斯麥爾佳科夫,那麼我當時自然是和他同謀的,因為是我嗾使他去做這件事的。是不是我嗾使的,我還不知道。但是假使是他殺死的,而不是德米特裏,那麼我自然也是兇手。”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了這句話,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書桌旁邊,打開放在桌上的小盒,掏出一張紙來,放在伊凡面前。這張紙就是後來伊凡·費多羅維奇對阿遼沙宣佈確認德米特裏殺死父親的“象數學公式那麼清楚的證據”。那是米卡醉後寫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一封信,是阿遼沙在卡捷琳娜家看到格魯申卡侮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情景以後,回修道院去,在田野裏和米卡相遇的那個晚上寫的。當時米卡和阿遼沙分了手,就急忙跑到格魯申卡那裏去;誰也不知道他見到她沒有,但是夜裏他竟出現在“京都”酒店裏,喝了不少的酒。醉後他要了紙筆,塗寫了一張對於自己很重要的文件。這是一封瘋狂的,話很多卻又前言不搭後語的信,完全是一封“醉書”。好象是一個醉鬼回家後,特別激烈地對妻子和家裏的什麼人講述他剛才怎樣被人侮辱,侮辱他的是個多麼卑鄙的人,他自己相反地是多麼好,他一定要給那個卑鄙的人一點厲害瞧瞧,——這一套話總是又長又不連貫的,說得滿腔激動,不住用拳頭敲桌子,流著醉淚。酒店裏拿給他的紙是張破爛骯髒的普通的信箋,質地惡劣,反面還寫了一篇賬目。顯然這張紙容納不下醉人的一大堆嘮叨。米卡不但把上下所有空白的地方寫滿,最後的幾行甚至還交叉重疊著寫在已經寫過的字句上。那封信的內容如下:“我的要命的卡嘉!明天我就設法弄到錢,把你的三千盧布還你,從此就再見吧,火氣極大的女人!再見吧!我的愛情!我們從此一刀兩斷!明天我將從所有的人手里弄錢,假如在別人手里弄不到,我敢對你起誓,我要到父親那裏去,砸破他的腦袋,從他的枕頭底下拿到手,不過但願伊凡離開了。我寧願去服苦役,也一定要把三千盧布還給你。請原諒吧。我要對你長跪叩頭,因為我在你面前是個卑鄙的人。你饒恕我吧。不,還是不必饒恕好,這樣你我都輕鬆些!我寧願被判苦役,不願接受你的愛情,因為我愛著別人,你今天已經深深地認識她了,那麼你怎麼還能饒恕我呢?我要殺死偷我東西的賊!我要離開你們大家,到東方去,好讓別人都不認識我。我也要把她遺忘,因為不但是你一個人,連她也是折磨我的人。再見吧!

  “再啟:我雖寫的是詛咒的話,但是十分崇拜你!我聽得出我胸中的聲音。還留著一根弦兒,在錚錚地發響。最好把心切成兩半!我將自殺,但首先一定要殺死那條狗。從他那裏搶下三千,扔給你。雖然我在你面前是一個卑鄙的人,但決不是賬!你等候著那三千盧布吧。在那條狗的被褥底下,玫瑰色的絲帶。我不是賊,而是要殺死偷我的賊。卡嘉,你不要輕蔑地看我:德米特裏不是賊,卻是殺人的兇手!為了站住腳跟,不看你的傲慢的顏色,我殺死父親,毀了我自己。為了不愛你。

  “三啟:我吻你的腳,再見吧!

  “四啟:卡嘉,你禱告上帝,使人們能拿出錢來。我可以不至於流血。如弄不出錢。就要流血了!你殺死我吧!

  你的奴隸和仇人
  德·卡拉馬佐夫。”

  伊凡讀了這個“檔”,立刻完全相信了。這麼說,殺人的是哥哥,不是斯麥爾佳科夫。既不是斯麥爾佳科夫,也就不是他伊凡。這封信在他的眼裏突然具有數學公式般的意義。他對於米卡的有罪,再也不會有任何懷疑了。此外,伊凡從來沒有懷疑米卡會串通斯麥爾佳科夫一起幹,那樣和事實也不符。伊凡完全安心了。第二天早晨,他想起斯麥爾佳科夫和他的嘲笑時,心裏只是感到輕蔑。過了幾天,竟奇怪自己怎麼會因為他的疑心而感到那樣苦惱屈辱。他決定不去理會他,把他忘掉。這樣過了一個月。他不再向任何人打聽斯麥爾佳科夫的事,但是有兩次偶然聽到他病得很厲害,而且神志不大正常。“早晚會發瘋的。”年輕的醫生瓦爾文斯基有一次這樣談到他。伊凡當時很注意這句話。在這個月的最後一周裏,伊凡自己也開始感到不很舒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請來的醫生在開審不久前從莫斯科來到,他曾去請他診視過。就在這時候,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關係緊張到了極點。這是兩個互相愛戀著的仇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對於米卡的那種儘管短暫、但卻強烈的戀舊心情,把伊凡激得完全狂怒了。我們前面曾描寫過阿遼沙從米卡那兒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裏去的時候所遇到的最後那一場戲,奇怪的是,在這場戲發生之前,整整的一個月裏,伊凡一次也沒有聽到她對米卡的犯罪有過什麼懷疑,儘管她不時對米卡產生那種使他最為憤恨的戀舊之情。同時還值得注意的是,他雖感到自己對米卡的憎恨日益加深,但心裏卻明白他的恨他,並不是為了卡嘉對他戀舊,卻是因為他殺死了父親!他完全自己覺察到,而且意識到這一層。雖然如此,他在開審的前十天,還是到米卡那裏去,對他提出了一個逃走的計畫,——這計畫顯然是他早就想好了的。在這件事上,除了促使他採取這一步驟的主要原因以外,還有一個他心中沒有平復的創痕也起了作用,這就是斯麥爾佳科夫所說的那句閒話,仿佛米卡被控是對伊凡有利的,因為那樣一來他和阿遼沙兩人應得的亡父遺產,數目將從四萬增加到六萬。他決定自己一人就拿出三萬來,作為設法使米卡逃走的費用。當時他從他那裏回來,心裏感到十分煩悶而且慚愧:他忽然開始覺得,他的希望米卡逃走,不但為了犧牲三萬盧布以平復他心上的創痕,還由於別種原因。他自己問自己:“是不是因為我在心靈上同樣是兇手?”有一種隱約但卻炙人的東西在刺痛他的心。尤其是在整整的這一個月內,他的驕傲受到重大挫傷,但是這話以後再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在和阿遼沙談話以後,已經準備拉自己住所的門鈴,突然又決定要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這時候他是受到一種在他胸中突然沸騰起來的特別憤恨的情感的支配。他忽然想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才當著阿遼沙喊道:“可是你,你竭力讓我相信他(也就是米卡)是兇手!”伊凡想起這句話,甚至愣住了:他從來也沒有讓她相信米卡是兇手過,正相反,當他從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回來的時候,他還曾在她面前懷疑過自己哩。相反地,正是她,是她取出那張“文件”給他看,來證明他哥哥有罪的!可現在她忽然說起:“我自己也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的!”什麼時候去的?伊凡一點也不知道。這麼說來,她並不十分相信米卡有罪!斯麥爾佳科夫會對她說些什麼?他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可怕的怒火在他的心裏燃燒。他真不明白他怎麼會在半小時以前把這句話放了過去,不當時就嚷起來。他不再去拉門鈴,拔腳就向斯麥爾佳科夫那裏跑去。“這一次我也許要殺死他,”他在路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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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01:12:19 | 只看该作者
八節 跟斯麥爾佳科夫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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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半路上,刮起了和那天清早一樣的尖利而乾澀的風,撒下厚厚一層細碎而乾燥的雪。雪落在地上並不粘住,風一卷,馬上成了十足的暴風雪。我們城裏斯麥爾佳科夫所住的那一帶幾乎連路燈也沒有。伊凡·費多羅維奇摸黑走著,不去理會大風雪,本能地辨認著道路。他感到頭疼,太陽穴拼命跳著,自己感覺得到手腕直抽筋。離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小屋不遠的地方,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遇到一個孤獨的醉鬼,這是個小個子農民,穿著打補釘的外套,一溜歪斜地走著,口中喃喃地罵人。他忽然停止了辱?,用嘶啞的醉漢的聲音唱起小曲來了:

  唉,萬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但他每唱到第二句上就突然打住了,重又罵起人來,接著又忽然唱起這個老調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在腦子根本還沒有轉到他身上去的時候,心裏就已經產生了一股無名的怒火,這時突然又注意到了他,立刻忍不住要想一拳把這傢伙打倒。恰巧在這一剝那他們走到了一起,農民的身體搖晃得厲害,忽然沉重地一頭正撞在伊凡的身上。伊凡狂怒地猛推了他一下。農民立即兩腳離地,象塊木頭似的噗通一下摔在凍土地上,只是痛苦地叫了一聲:“啊——啊!”就不出聲了。伊凡走到他跟前。他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失去了知覺。“會凍死的!”伊凡這樣想了一下,就大步向斯麥爾佳科夫家走去了。

  拿著蠟燭跑出來開門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還在外屋裏就對他悄聲說,巴維爾·費多羅維奇(那就是指斯麥爾佳科夫)病得很厲害,不但臥床不起,幾乎好象神智也失了常,甚至吩咐把茶也拿走,不想喝。

  “怎麼,他還動蠻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粗暴地問。

  “哪里,正相反,完全安安靜靜的,不過您不要和他談得太久呀。……”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請求說。

  伊凡·費多羅維奇推開門,走進小屋裏。

  象上次一樣,爐火升得正旺,但是看得出屋裏顯出有了一點變化:旁邊的一條長凳搬了出去,在原地擺了很大的一張假紅木的舊皮沙發。沙發上鋪好被褥,上面放著十分乾淨的枕頭。斯麥爾佳科夫坐在沙發上,還穿著那件晨衣。桌子挪到了沙發前面,所以屋子裏顯得很擠。桌上放著一本黃皮面的厚書,但是斯麥爾佳科夫並沒有讀它,看來坐在那裏,什麼也沒幹。他用長時間沈默的注視迎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於他的到來顯然並不驚訝。他的臉色變得很厲害,又黃又瘦。眼睛塌陷進去,下眼皮發青。

  “你真的病了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站住了。“我在你這裏不多坐,甚至大衣也不用脫。什麼地方可以坐一坐?”

  他從桌子的另一頭走過去,搬一把椅子到桌子跟前,坐了下來。

  “你為什麼瞧著我一聲不吭?我只有一個問題。我對你起誓,我得不到你的回答決不走開。那位小姐,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到你這裏來過沒有?”

  斯麥爾佳科夫長時間沈默著,依舊靜靜地看著伊凡,但是忽然揮了一下手,把臉扭開不看他了。

  “你怎麼啦?”伊凡問。

  “沒有什麼。”

  “什麼叫沒有什麼?”

  “她來過了。這與您有什麼相干?您讓我安靜會兒吧。”

  “不,不能讓你安靜!你說,她什麼時候來的?”

  “我早忘記她了,”斯麥爾佳科夫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忽然又轉臉向著伊凡,重新用一種恨得發狂的眼神盯著他,和一月以前那次會晤時盯著他的眼神一模一樣。

  “您自己好象也有病,兩腮陷了進去,簡直臉無人色。”他對伊凡說。

  “你不要管我的健康,回答問你的話。”

  “為什麼您的眼睛發黃,眼白全黃了。您心裏感到很苦惱麼?”

  他輕蔑地笑笑,忽然完全縱聲笑了出來。

  “你聽著,我已經說了,我得不到你的回答決不走開!”伊凡怒氣衝天地嚷著。

  “您為什麼總糾纏我?您為什麼折磨我?”斯麥爾佳科夫苦惱地說。

  “哼,魔鬼!我不管你怎麼樣。你回答了問題,我立刻就走。”

  “我沒有什麼可以回答您的!”斯麥爾佳科夫垂下了眼皮。

  “告訴你吧,我能叫你回答!”

  “您為什麼這樣著急!”斯麥爾佳科夫突然瞧著他說,但是眼神中的輕蔑已經幾乎變成了厭惡。“是因為明天法院要開審麼?不會有您什麼事情的,放心好了!您回家去,安安靜靜地躺下睡覺,一點也不用擔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怕什麼?”伊凡奇怪地說,忽然果真有一種恐懼象冷風似的吹進他的心裏去。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睛溜了他一下。

  “您不——明——白麼?”他拉長聲音,帶著責備的口氣說。“聰明的人何必裝出這種演喜劇的樣子來呢?”

  伊凡默默地瞧著他。單單他以前的這個僕人現在對他說話時所用的這種意料不到的口氣,傲慢得簡直難以想像的口氣,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了。甚至上次也沒有過這樣的口氣。

  “我對您說,您不必害怕。我決不告發您。沒有佐證。你瞧,手都發抖了。您的手指幹嗎直動彈?您回家去吧。不是您殺死的。”

  伊凡打了個哆嗦。他想起阿遼沙來。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說。

  “您——知——道麼?”斯麥爾佳科夫又介面說。

  伊凡跳起身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全說出來,你這毒蛇!全說出來!”

  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懼怕。他只是用瘋狂的仇恨目光緊緊盯著伊凡:

  “要說,就是您殺死的。”他憤恨地低聲說。

  伊凡仿佛想到了什麼事情,頹然坐到椅子上。他恨恨地苦笑了一下。

  “你還是指那天所說的事?上次所說的事麼?”

  “上一次您在我面前就全都明白了,現在您也是明白的。”

  “我只明白你是瘋子。”

  “一個人怎麼會這麼不怕囉嗦?我們幹嗎要面對面地坐著,互相捉迷藏,演滑稽戲呢?您是不是還想把一切全推到我一個人身上,當面推給我?是您殺死的,您就是主犯,我只不過是您的走卒。我做了您的忠實的李查德,是依照您的話做了這件事的。”

  “‘做了’?那麼難道真是你殺的?”伊凡覺得一陣渾身冰冷。

  他的腦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崩潰了,他渾身哆哆嗦嗦地打著寒戰。這下斯麥爾佳科夫倒望著他奇怪起來:大概是伊凡那毫不做作的張惶失措,終於使他吃驚了。

  “難道您果真一點不知道麼?”他不信任地嘟囔說,強笑著直望著他的眼睛。

  伊凡一直瞪著他,他的舌頭好象被拔掉了。

  萬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那支歌忽然在他腦子裏迴響。

  “你知道麼:我怕你是一個夢,你是坐在我的面前的一個幻影。”他喃喃地說。

  “這兒什麼幻影也沒有,只有你我兩個,此外還有一位第三個。這第三個人,他現在顯然就在我們兩人中間。”

  “他是誰?誰在這裏?第三個人是誰?”伊凡·費多羅維奇驚惶地問道,環視著四周,眼睛匆促地向四個角落裏搜尋什麼人。

  “第三個人就是上帝,天神,它現在就在我們身邊,不過不必找他,您找不到的。”

  “你說是你殺的,那是撒謊!”伊凡瘋狂地喊了起來。“你不是瘋了,就是拿我開心,象上次一樣!”

  斯麥爾佳科夫仍象剛才那樣,一點也不慌張,只是緊緊地盯著他看。他怎麼也無法消除他的不信任,他總以為伊凡“全都知道”,只是裝腔作勢,要“當著他的面,把一切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您等一等。”他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忽然從桌子下面抽出左腿,把褲腿往上捋起。他的腳上穿著高腰白襪和拖鞋。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地摘下吊襪帶,手指深深地伸進襪筒裏去。伊凡·費多羅維奇望著他,忽然全身顫抖,感到一陣劇烈的恐怖。

  “瘋子!”他大喊一聲,迅速地從座位上跳起,往後<敏感詞>,背撞在牆上,全身緊張地挺得筆直,就象粘牢在牆上似的。他懷著瘋狂的恐怖,瞪著斯麥爾佳科夫。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在乎他的驚慌,繼續在襪子裏面搜尋,似乎竭力想用手指在裏面抓住什麼東西,把它拉出來,最後終於抓住,開始往外拉。伊凡·費多羅維奇看見那是一些紙,或是一疊紙。斯麥爾佳科夫把它們拉了出來,放在桌子上。

  “這不是麼!”他輕聲說。

  “什麼?”伊凡顫抖著問。

  “請你瞧瞧吧。”斯麥爾佳科夫還是輕聲地說。

  伊凡走近桌旁,拿起那一疊東西,動手打開來,但是忽然把手一縮,好象是碰到了一條憎惡可怕的毒蛇。

  “您的手指不住哆嗦,抽筋似的。”斯麥爾佳科夫說,自己不慌不忙地打開紙包,原來紙包裏面是三疊一百盧布的、花花綠綠的鈔票。

  “全在這裏,三千盧布,您用不著點,收下來吧。”他用頭向鈔票揚一揚,請伊凡收下。伊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白得象一張紙。

  “你掏襪筒的時候……把我嚇住了。……”他說了一句,古怪地笑了笑。

  “難道說,難道說你始終不知道麼?”斯麥爾佳科夫又問。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是德米特裏。唉,哥哥呀,哥哥!”他突然兩手捧住了自己的頭。“你對我說:是你一個人殺的麼?哥哥不在內?還是和哥哥一起幹的?”

  “只是同您在一起,同你在一起殺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是清白無辜的。”

  “好的,好的……關於我以後再說。為什麼我老是哆嗦……話都說不出來。”

  “當時您多勇敢,您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竟嚇成這樣!”斯麥爾佳科夫詫異地嘟囔說。“你要不要喝點檸檬水?我就叫他們拿來。它很能振作精神的。不過這些東西得先遮蓋一下。”

  他又點頭指指那一疊鈔票。他想站起來朝門外喊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讓她弄一點檸檬水進來,但先想找點什麼東西蓋住錢不讓她看見,他先掏出手帕來,但因為它實在太髒,就只好拿起桌上唯一的那本黃皮書,——就是伊凡走進來時看到的那本書,——壓在鈔票上面。這本書的名稱是《聖父伊薩克·西林語錄》。伊凡·費多羅維奇下意識地讀了一下這個書名。

  “我不要喝檸檬水。”他說。“關於我以後再說。你坐下來說說:你是怎麼做這件事情的?你全說出來。……”

  “您最好把大衣脫下來,要不然您會出一身汗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似乎現在才想起來,他沒有離開椅子,剝下大衣,就扔在長凳上。

  “你說呀,請你說呀!”他似乎平靜下來了。他滿有把握地等著,相信斯麥爾佳科夫現在一定會把一切情況全都說出來。

  “您問我是怎樣幹的嗎?”斯麥爾佳科夫歎了口氣說,“用最自然的方式幹的,照您的話……”

  “關於我的話以後再說。”伊凡又打斷他,但是已經不象以前那樣大喊小叫了,他說話的語氣很堅定,似乎已完全恢復了自製。“不過你一定要詳細講一講,你是怎樣幹的?按順序全說出來,一點也不要遺漏。細節,最要緊的是細節。我請求你。”

  “你動身以後,我當時就掉進了地窖裏。……”

  “發了羊癲瘋還是假裝的呢?”

  “自然是假裝的。一切都是假裝的。安安靜靜地沿著階梯下來,一直走到下面,安安靜靜地躺下,就立刻叫喊起來。並且哆嗦掙扎著,直到人家抬我出去。”

  “你等一等,以後,直到進了醫院,也全是假裝的麼?”

  “完全不是。第二天一早,還沒進醫院,一次真正的多年沒見過有那麼厲害的羊癲瘋就發作了。整整兩天完全失去了知覺。”

  “好的,好的。接著說下去吧。”

  “人家讓我躺在鋪板上面,我就知道是在隔板後面,因為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每逢我生病的時候,總是把我放在他們自己的房間的隔板後面。他們從我生下來的時候起,總是對我很親切的。夜裏呻吟著,只是聲音很輕。一直在等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等什麼?等候他到你那裏去麼?”

  “幹嗎到我那裏去。我等候他到宅裏來,因為我毫不懷疑他當夜准會來的。因為他見不到我,得不到任何消息,就一定會自己爬牆進來的,他會這樣做,而且准會幹出點什麼事情來。”

  “要是不來呢?”

  “那就什麼事也不會有了。他不來我是不敢的。”

  “好,好……你說得明白些,不要忙,最要緊的是什麼也不要遺漏!”

  “我等著他殺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是准會發生的。因為我已經使他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在最近的幾天以來,……主要的是他已經知道那些暗號。以他的疑心病和這幾天來攢的一肚子氣,他一定會用這些暗號闖進屋裏去的。這准毫無疑義。我就是指望著他這樣幹的。”

  “等一等,”伊凡插嘴說,“假使他殺死了,他就會自己拿了錢逃走。你一定會想到這一點吧?這樣你還能得到什麼呢?我不明白。”

  “他決不會找到錢。錢放在被褥底下的話,是我告訴他的。但是這話不確實。以前錢是在一隻小匣裏,是放在那裏的。但以後我,——他在世上只相信我,——勸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這錢包挪到角落裏神像後面去,因為放在那裏是完全沒有人會猜到的,特別在匆忙地進來的時候。因此這錢就被放在他房間角落裏神像的後面了。放在被褥底下本來是很可笑的,放在小匣裏至少還能鎖上。可這裏這會兒大家都相信仿佛錢的確是放在被褥底下。真是愚蠢的見識。所以,要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真的殺了人,在找不到什麼以後,他不是惟恐弄出什麼響動來,——兇手永遠是這樣的,——因此匆忙地逃走,就是被人抓住。那麼我完全可以在第二天上,甚至在當天夜裏,隨時伸手到神像後面把錢拿走,而一切事情都可以推到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身上。這是我萬無一失准可以這樣指望的。”

  “但是假如他沒有殺,只是揍一頓,又怎樣呢?”

  “假如沒有殺,我自然不敢取錢,那就什麼都白操心了。但也還有那樣一種估計,就是打得昏了過去,那樣的話,我也有機會把錢拿走,以後再報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這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毆打了他以後,把錢偷走的。”“慢著,……我弄糊塗了。這麼說,到底還是德米特裏殺死的,你只是取了錢,對不對?”

  “不,不是他殺死的。我現在本來還可以對您說,他是兇手。……但是我不願意在您面前撒謊,因為……因為即使您果真一直不明白,並不是在我面前裝假,想把自己的明顯的罪行瞪著眼睛往我身上推,那也得由您對一切過錯負責,因為您心裏知道這次謀殺,並且交給我去幹,自己卻明明知道而仍舊離開了此地。所以我今天晚上要當面向您證明,您才是這個案子裏的唯一的元兇,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從犯,雖然是我殺死人的。您正是那個法律上的兇手!”

  “為什麼,為什麼我是兇手?唉,我的天呀!”伊凡終於忍不住,忘記把自己的一切放到最後再說的話。“還是指去契爾馬什涅的事麼?等一等,你說說,就算你把我到契爾馬什涅去的事看作表示同意,但你究竟又為什麼需要我的同意呢?這你現在怎麼解釋?”

  “我既然相信得了你的同意,我就知道您回來以後,對於丟失的這三千盧布,即使官廳方面為了什麼原因不懷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而懷疑我,或者疑惑我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同謀,您也決不致叫嚷出來,相反地,是會替我向別人辯護的。……您在拿到遺產以後,會給我獎賞,一輩子會給我,因為您畢竟由於我才拿到遺產,如果一娶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您會落得一場空的。”

  “啊!您打算以後一輩子折磨我!”伊凡咬牙切齒地說。“假如我當時不離開,反而把你告發,可怎麼辦呢?”

  “當時您能告發什麼呢?說我嗾使您到契爾馬什涅去麼?那是廢話。再說在我們談話以後,您不是離開,就是留下。假使您留了下來,就什麼事也不會出,我就知道您不高興出這種事,我也就會乾脆什麼都不去做了。假使您離開,那就等於告訴我您決不敢向法院告發我,對於這三千盧布也會不予追究。而且您以後也根本不能來追究我,因為那樣的話,我會在法庭上全盤說出來,並不說我偷錢或殺人的事情,——這個我是不說的,——卻說您自己嗾使我偷錢,殺人,而我沒有答應。所以說,我當時需要您的同意,就是為了使您不能逼我,因為沒有證據在您手裏,而我卻永遠有法子逼您,因為我發現了您渴望父親去世,老實告訴您,社會上大家都會相信的,那樣您就一輩子沒臉見人。”

  “我有,我真是有這樣的渴望麼?”伊凡又咬起牙來。

  “您當然有的,而且您表示了同意,也就等於您當時默許了我去幹這件事。”斯麥爾佳科夫堅決地看了伊凡一眼。他的身體很衰弱,說得又輕又無力,但是有某種內在的,隱秘的東西在支持著他,他心裏顯然懷有著某種目的。伊凡預感到了這一點。

  “繼續說下去,”他對他說,“接著說那天夜裏的事情。”

  “往下有什麼可說的!我躺在那裏,聽見主人似乎喊了一聲。在這以前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已經忽然起床走了出去,他突然大喊一聲,以後就又一切靜寂,一片漆黑。我躺在那裏等候著,心跳得厲害,實在忍不住了。最後終於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我看見他房間左面朝花園的窗戶開著,就又朝左拐了幾步,悄悄地聽他是不是還活著,我聽見主人踱來踱去,連連歎氣,這麼說是活著的。我心裏歎了一聲:‘唉!’就走到窗前,向主人喊了一聲:‘這是我呀。’他對我說:‘來過了,來過了,又跑走了!’那就是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了。‘他把格裏戈裏殺死了!’我低聲問:‘在哪兒?’他也低聲回答:‘在那邊角落裏。’我說:‘您等一等。’我就跑到角落裏去尋找,就在牆邊碰到了那個躺著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他躺在那裏,渾身是血,失去了知覺。這麼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的話是確實的,我腦子裏立刻閃過一個念頭,而且當時就決定,乾脆把這件事情了結了吧,因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即使還活著,也失去了知覺,完全不會看見。只有一個危險,那就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突然醒過來。這一點我當時是感到的,但是那種渴望當時控制了我的全身,使我的呼吸都緊了。我又走到主人的窗前,說道:‘她在這裏,她來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了,她要見您。’他象個孩子似的全身一哆嗦,說:‘在哪兒?在哪兒?’一直在那裏喘氣,卻還不信。我說:‘她就在那兒,您開門吧!’他從窗裏看了我一眼,半信半疑,還是不敢開門,我心想,他連我都怕了。說來可笑:我當時突然想到把表示格魯申卡來到的那種暗號,就當著他的面,在窗框上敲了起來;他對說話似乎還不大相信,但一聽到我敲出了暗號,卻立即跑出來開門。門開了,我剛要走進去,可是他站在那裏用身子擋住不放我進去。‘她在哪兒?她在哪兒?’他不住哆嗦著,瞧著我。我心想:既然這樣怕我,事情可不妙!這時我甚至兩腿都有點發軟,生怕他不放我進屋,或者嚷了起來,或者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跑了來,或者說不定還會生出什麼別的事情來。我現在已經不大記得,大概當時我站在那裏,臉色煞白。我對他低聲說:‘她就在那裏,就在窗外,您怎麼沒有看見?’他說:‘你領她進來,你領她進來!’我說:‘她怕,剛才的喊聲嚇壞了她,她躲到樹叢裏去了。您從書房裏叫她一聲就好了。’他跑到窗前,把一支蠟燭放在窗臺上,叫道:‘格魯申卡!格魯申卡!你來了麼?’他叫時還不敢探身窗外,眼睛不敢離開我,他已嚇得心驚膽戰,因此對我也很害怕,不敢不留神提防著我。我走近窗前,自己把身子探了出去,說道:‘那不是她麼,她在樹叢裏對您發笑哩,您看見沒有?’他忽然相信了,竟渾身哆嗦起來,他實在愛得她太厲害了。他當時也就把整個身子探出窗外。我立刻拿起那個鐵鎮紙,您記得不記得,這鎮紙就放在他的桌子上,總有三磅重,我從身後用棱角對準他的腦袋就給了他一下。他甚至喊也沒有喊一聲。只是突然坐了下去,我又來一下,又來了第三下。在第三下上感到把他的腦殼砸破了。他忽然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臉上全是血。我檢查了一下:我身上沒有血,沒有濺上。我就把鎮紙擦乾淨,仍舊放在桌子上,走到神像那裏,從信封裏把錢掏出來,把信封扔在地板上,玫瑰色的綢帶也扔在旁邊。我走進園裏去,全身哆嗦著。一直走到有窟窿的萍果樹那裏,——那個樹窟窿您是知道的,我早就察看好了,在裏面早就預備下了舊布和紙張;把那筆款子用紙包好,然後再用布包上,深深地塞了進去。那筆錢就在那裏面整整放了兩個多星期,從醫院裏出來以後才去掏出來。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了下去,擔心地尋思:‘要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真的死了,那事情一定會變得很糟,要是沒有死,蘇醒過來就好了,因為他可以做證人,證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那麼准是他殺了人,還搶了錢。’我當時感到疑惑不定,急不可耐,就呻吟起來,以便快點兒吵醒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後來她終於起了床,先跑到我這裏來,忽然發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不在那兒,就跑了出去,接著聽見她在花園裏喊了一聲。往下就鬧了一夜,我是完全安心了。”

  他講到這裏停住了。伊凡一直在屏息靜氣地聽他說話,身子動也不動,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斯麥爾佳科夫講述的時候,只是偶然瞧他一眼,大多數時間是斜著眼朝旁邊看。他講完以後顯然自己感到心神激動,深深地喘著氣。他的臉上沁出了汗珠。但卻猜不出他所感到的究竟是不是懺悔。

  “你等一等,”伊凡沉思地介面說,“門呢?假使他只給你開了門,那麼格裏戈裏怎麼會在你以前看見門敞開著呢?格裏戈裏不是在你以前看見的麼?”

  值得注意的是伊凡問的時候聲調非常平和,甚至好象完全換了一種口氣,完全不是惡狠狠的口氣,假使現在有人開了門,從門口看看他們,一定會斷定他們是坐在那裏和和氣氣地談論一個有趣而平常的問題。

  “關於那扇門,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好象看見它敞開著,那全是他的幻覺。”斯麥爾佳科夫撇著嘴笑道。“我對您說,他這人不是人,簡直就是頭強驢子:他沒有看見,但是他覺得他看見,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動搖他了。他想出了這一套來,那是你我的運氣,因為這樣一來最後就一定會歸到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頭上去。”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好象心裏又惶亂起來,努力在那裏盤算著,“你聽著,……我還想問你許多話,但是想不起來了。……我老是記性不好,顛三倒四的。……對了!比如說,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把信封拆開,扔在地板上?為什麼不乾脆就連著信封拿走。……你剛才講述的時候,我覺得你談到這個信封,好象就應該這麼辦似的,……可為什麼這樣,我不懂。……”

  “我這樣做自有道理。因為假使是一個深知內幕,熟悉一切的人,就象我這樣的,事先看見過這筆錢,也許就是自己把錢裝進信封,親眼看見把信封封好,題上字的,那麼這個人假使殺了人,在殺完以後,就是不看也明知錢一定在信封裏面,他在那樣匆忙的時候,又何必要拆開信封呢?相反地,假使我就是偷錢的人,一定會把那信封一點也不拆開,順手塞進口袋裏面,趕快逃走的。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就不同了:那個信封的事他只是聽人家這樣說,並沒有看見過原物,所以比如說,假如他從被褥下面找到了它,就一定會連忙當時拆開,查看一下:裏面是不是真的有那筆錢,而信封就一定會隨手扔在那裏,沒工夫去想到它會留下來成為他的一個罪證,因為他是個不熟練的小偷,以前顯然從來沒有偷過東西,他是世襲的貴族,即使現在決定偷竊,那也仿佛不是偷竊,只是來取回他自己的財產,因為這事他事前早就通報了全城,甚至還預先在大家面前公開誇過口,說他要跑去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索回自己的財產。達意思我在審訊的時候並沒有向檢察官明白地說出,只是用暗示引到那上面去,裝出自己並不明白,是他自己想到這裏,而不是我對他提示的樣子,——檢察官聽了我這個暗示甚至涎水都流出來了。……”

  “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你當時在現場想出來的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叫了起來,詫異得不知說什麼好。他又驚懼地看了斯麥爾佳科夫一眼。

  “哪里,怎麼能在那樣匆忙之中想得這麼周全呢?這都是預先想好的。”

  “那麼, ……那麼這全是鬼幫你的忙! ”伊凡·費多羅維奇又驚歎了一聲。“不,你並不傻,你比我所料想的聰明得多。……”

  他站起身來,顯然想在屋內走動走動。他這時心中十分煩惱。但是因為桌子擋住路,在牆壁和桌子中間很難走得過去,他只好轉了一圈,又坐下了。他也許由於無法走動,忽然生了氣,所以幾乎又象剛才那樣狂怒起來,突然叫道:

  “你聽著,你這倒楣的下賤東西!難道你不明白,我到現在還沒有殺死你,只是想留你到明天的法庭上去招供麼?上帝明鑒,”伊凡舉起手說,“也許我是有罪的,也許我果真懷著難以見人的願望,希望……父親死去,但是我可以對你起誓,我並不象你所想像的那樣有罪,也許我也並沒有嗾使你!不,不,我確實並沒有嗾使你!但是不管怎樣,我要把自己供出來,明天,在法庭上供出來,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完全說出來,完全說出來。但我要同你一起出首!你在法庭上無論說我什麼話,無論你怎樣作證,——我都準備接受,不怕你,我自己全承認!但是你也必須在法庭前自首!必須,必須這樣,我們一塊兒去!就是這樣辦!”

  伊凡用鄭重而堅決的態度說出這些話來,單從他那冒著怒火的目光裏就可以看出,事情確實是要這樣辦了。

  “我看您有病,病得很厲害。您的眼睛全黃了。”斯麥爾佳科夫說,但是完全沒有嘲笑的意思,甚至似乎有點憐惜。

  “我們一塊兒去!”伊凡又重說一遍,“你不去,我也會獨自供出來的。”

  斯麥爾佳科夫沈默了一會兒,似乎在那裏沉思。

  “這樣的事一點也不會發生,您也不會去的。”他終於斷然地說。

  “你不瞭解我!”伊凡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您如果一切照直供認出來,您會感到太丟臉的。而且這也沒有好處,完全沒有好處,因為我會直截了當地說,我從來沒有對您說過這類的話,您不是有了病,——這也實在有點象,——就是為了憐惜您的哥哥而犧牲自己,至於您所以扳出我來,那是因為您一輩子始終把我只當一隻蒼蠅,而不當作人看。誰能相信您?您哪兒拿得出一個證據?”

  “您聽著,你現在把這些錢拿出來給我看,自然是為了使我相信。”

  斯麥爾佳科夫把伊薩克·西林的書從那疊鈔票上挪開,放在一旁。

  “這些錢你帶了走,拿了去吧。”斯麥爾佳科夫歎了一口氣。

  “自然我要帶走的!但是你既然為了它殺人,幹嗎要給我呢?”伊凡懷著絕大的驚異看著他。

  “我並不需要這個。”斯麥爾佳科夫用戰慄的聲音說,還搖了搖手。“我以前倒有一個念頭,就是帶著這些錢到莫斯科或者甚至到外國去謀生,確有過這樣的理想,特別是因為‘什麼都可以做’那句話。這的確是您教我的,因為您當時對我說了許多這類的話:既然沒有永恆的上帝,就無所謂道德,也就根本不需要道德。這話您說得很對。我就是這樣看法的。”

  “你是靠自己的智慧理解到的麼?”伊凡做了一個強笑。

  “靠您的指導。”

  “現在你把錢交還,一定信仰上帝了吧?”

  “不,不信。斯麥爾佳科夫輕聲說。

  “那麼你為什麼還呢?”

  “算了,……不必提了!”斯麥爾佳科夫又揮了揮手。“您當時一直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為什麼自己又這麼驚慌呢?甚至打算去自首,……不過這是不會有的事情!您不會去自首!”斯麥爾佳科夫又堅決而且確信地說。

  “你看著吧!”伊凡說。

  “不會有這事的。您很聰明。您愛錢,這是我知道的,您也愛榮譽,因為您很驕傲,您過分地愛女人的美貌,尤其愛平靜舒適地過生活,對任何人都不必低頭,——這一點最重要。您決不願在法庭上遭受這樣的恥辱,毀了您的一生。您最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他的幾個孩子裏面您最象他,和他是一個心眼的。”

  “你不傻。”伊凡說,似乎吃了一驚,血湧到臉上來。“我以前以為你傻。你現在是極嚴肅的!”他說,似乎忽然用新的眼光瞧了斯麥爾佳科夫一眼。

  “您因為自高自大才以為我是愚蠢的。您把錢收下來吧。”伊凡拿起三疊鈔票全都塞進口袋,完全不用什麼東西包裹。

  “明天交到法庭上去。”他說。

  “誰也不會相信您,您現在有的是錢,從小匣裏拿了出來,就交上去了。”

  伊凡站起身來。

  “我對你再說一遍,我現在不殺死你,僅僅是因為明天我用得著你,你應該記住這層,不要忘記!”

  “那有什麼,您殺就是了。現在就殺。”斯麥爾佳科夫忽然古怪地說,用古怪的神氣看著伊凡。“您連這也不敢,”他說著,譏刺地笑了一笑,“您什麼也不敢做的,你這以前的勇士!”

  “明天見!”伊凡說,想動身走了。

  “您等一等,……再給我看一眼。”

  伊凡掏出鈔票來,給他看。斯麥爾佳科夫端詳了它十秒鐘。

  “嗯,你去吧。”他說著,揮了揮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忽然在他身後喊道。

  “你有什麼事?”伊凡一面走,一面回頭說。

  “告別了吧。”

  “明天見!”伊凡又說了一聲,從木屋裏走了出來。暴風雪還在繼續猖獗。最初幾步他走得很猛,但是忽然似乎有點踉蹌起來。“這是身體疲乏的關係。”他心裏想,笑了笑。這時仿佛有一種快樂心情湧現在他的心頭。他自己感到無比堅定:近來把他折磨得異常痛苦的動搖心情已經結束!已經做出了決定,“再也不會變更的了,”他高興地想。就在這時他忽然絆在一個什麼東西上面,幾乎摔倒。他站住了,辨認出自己腳下橫著的就是被他摔倒的那個農民,他還是躺在原來的地方,人事不知,動也不動。雪落了他一臉。伊凡忽然抓住他,拖著他走。他看見右面小屋子裏有燈光,就走過去敲窗板。小屋的主人,一個小市民,應聲出來。他請他幫忙把農民抬到警察局去,答應給他三個盧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出來了。我不再詳細描寫伊凡·費多羅維奇怎樣達到目的,把農民安頓在警察局,還安排好馬上請醫生來給他瞧,而且又一點也不吝惜地花錢“打點”。我要說的是這件事情差不多花去了一小時的工夫。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感到很滿意。他頭腦裏漫不經心地想著,突然愉快地想到:“要是我沒有對明天的行動下了堅定的決心,我是決不會去耽擱整小時的工夫來照管這個農民的,一定會從他身邊走過,才不管他凍死不凍死哩。……不過話說回來, 我是多麼有力量觀察自己呀! ”他同時以更愉快的心情想道:“可他們還認為我發了瘋哩!”他走到自己家附近的時候,忽然站住,產生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要不要現在就去見檢察官,告發一切?”接著又回身向門口走去,心裏決定:“明天一起解決吧!”他暗自低語說,奇怪的是所有的快樂,所有的自滿情緒一?那間幾乎全都沒有了。他走進屋裏時,心裏忽然產生一種冰冷的感覺,似乎是回憶到,說得正確些,似乎是提醒他,在這屋裏有某種痛苦的、討厭的東西,現在正存在著,而且以前也存在過。他疲乏地倒在沙發上。老婦人送來茶炊,他沏了茶,但是沒有動一動;把老婦人打發走了,讓她明天再來。他坐在沙發上,感到頭昏腦脹。他覺得不舒服而且無力。他似乎要睡過去,但又馬上不安地站起身來,在屋裏踱步,以趕走睡魔。他有的時候感到自己正在陷入夢魘。但他最關心的卻不是生病;他又坐下來,不時向周圍環顧一下,似乎在察看什麼東西。這樣看了幾次。後來他的眼光聚精會神地落在一點上。伊凡笑了一笑,但是臉上卻佈滿了怒氣。他久久地坐在那裏,兩手緊緊地捧著腦袋,眼睛仍舊溜著原先的那一點,朝著靠在對面牆上的沙發斜看著。顯然好象那兒有什麼招他生氣,有什麼東西使他不安,折磨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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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01:13:35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節 魔鬼 伊凡·費多羅維奇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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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醫生,但是我覺得已經到了必須對讀者交代一下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病的時候了。我在這裏只想事先說明一點:他今天晚上恰巧處於發作腦炎的前夜。他的身上早已種了病根,不過一直還在頑強抵抗著,現在終於完全被疾病壓倒了。我對於醫學完全外行,只能冒昧地推測,也許他借著非常的意志力,的確曾暫時擋住了病魔,並想完全戰勝它。他知道他身體不舒服,但是在這時候,在一生中將要來臨的這個性命交關的時刻,正當必須親自出頭,勇敢而且堅定地說出自己的話,並且“在自己面前證明自己無罪”的時候,他特別厭惡生病。但他還是到莫斯科新來的醫生那裏去了一次,——這醫生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為了想實現她的一個幻想特地請來的,這在上面已經提到過。醫生聽了他的敘述,並經過檢查,斷定他的腦子甚至好象有點失常, 對於他懷著厭惡心情承認出來的一些話一點也不驚訝。“在您的情況下,產生幻覺是完全可能的,”醫生肯定說,“雖然必須加以驗證,……總而言之,必須開始認真治療,一分鐘也不能耽誤,要不然一定會有嚴重的後果。”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他那裏走出來以後,沒有按他的明智的勸告做,不肯躺下來就醫:“我還可以走路,暫時還有力氣,如果倒下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時再讓人家愛怎麼治療就怎麼治療去吧。”他擺了擺手就這麼決定了。他現在坐著,幾乎自己覺得自己正在陷入夢魘,象上邊已經說過的那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牆沙發上面的什麼東西。那裏忽然發現坐著一個人,誰知道是怎麼進來的,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回來進屋的時候,他還沒有在屋裏。那是一位老爺,或者不如說是俄國的某一類紳士,年紀已經不輕,正如法國人所說的那樣,“quifrisait la cinquantaine”?,深色的,還顯得又長又密的頭髮裏,以及修剪過的小尖鬍子裏都夾著不多的幾縷銀絲。他穿一件褐色上衣,顯然是上等裁縫做的,但是穿破了,大概是兩年前做的,已經完全不合時髦,這類衣裳在富裕的上流社會裏已有兩年沒人穿了。襯衣和象圍巾似的長領帶,全和一般漂亮的紳士一模一樣,可是如果近看一下,就可以看出襯衣是骯髒的,寬闊的圍巾是十分破舊的。客人的那條帶格的褲子很合身,但也是顏色太淺,又似乎太瘦,現在已經沒有人穿了,就象那頂柔軟的白絨帽一樣,這位客人現在還戴著這麼頂帽子未免太不合時令了。一句話,那是在囊中羞澀情況下維持的體面外表。這紳士很象屬於在農奴制時代曾興旺得意的那種遊手好閒的地主。他顯然見過世面和上等社會,曾經有過廣闊的交遊,也許至今還保持著,但是在度過了青年時代無憂無慮的生活以後,再加上農奴制新近被廢除,漸漸變得貧窮,似乎變成了一位高等食客,經常出入於一些好心的老朋友家裏,人家之所以樂意接待他,是因為他性格隨和,易於相處,也因為他總還算是個體面人,甚至不管到誰那兒,總還可以占一席地,不過自然是只能敬陪末座。這類性格隨和的上流食客善於講閒話,陪打牌,卻決不喜歡別人硬要托他們去辦任何事情。他們通常是孤身一人,或是光棍,或是鰥夫,也許有子女,但總是在遠地的某嬸嬸、姨母處撫養著,——對於他們,這位紳士幾乎從來不在上流社會裏提起,仿佛是有點為這樣的親戚害臊。他們逐漸地和子女們完全隔閡了,只是偶爾在過生日和耶誕節的時候得到他們的賀信,有時甚至也回答一兩封。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不僅溫厚而且隨和,按照情況需要,隨時準備作出種種親切有禮的臉色來。他身上沒有表,但是戴著系在黑色綢帶上的玳瑁邊夾鼻眼鏡。右手的中指上赫然戴著一隻厚重的金戒指,上面鑲著塊不太貴重的蛋白石。伊凡·費多羅維奇不高興地沈默著,不願意開口說話。客人等候著,坐在那裏,正象一個食客,剛從樓上專門騰給他住的房間裏走下來,和主人作伴,但因為主人正心裏有事,皺眉想著什麼,所以只是安分守己地沈默著,但是只要主人一開口,就隨時準備作各種親切的閒談。忽然,他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種關心的神氣。

  ——

  注:?法語:年將半百。

  ——

  “喂,”他開始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請別見怪,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是為了打聽關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事情,但是你卻一點也沒有打聽出什麼就回來了,一定是忘了。……”

  “啊,是的!”伊凡忽然脫口說,臉色變得焦慮而陰沈。“是的,我忘記了。……但是現在反正一樣了,一切到明天再說吧。”他自己嘟囔著說。“至於你,”他生氣地對客人說,“這是我自己馬上會想起來的,因為我正是為這事煩惱!你現在闖了進來,難道我就會相信你,說這是你提醒的,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麼?”

  “那你就別相信好了。”紳士和氣地笑笑說。“強制信仰算什麼?而且在信仰上是任何證據也不起作用的,特別是物質上的證據。多馬所以相信,並不是因為他看見了復活的基督,而是因為他原來就想這樣相信。例如那些迷信招魂術的人,……我很喜歡他們,……你想一想,他們以為他們是起了維護信仰的作用,因為他們看見魔鬼從另一世界裏向他們露出了尖角。他們說:‘這可以說就是物質的證據,足以證明另一世界是存在的。’既是另一世界,又是物質證據,唉,這些人的腦子啊!再說即使證明了有鬼,也還不知道是否就證明著也有上帝?我真想加入唯心主義者學會,在他們裏面和他們作對,跟他們說:‘我是現實主義者,卻不是唯物主義者’,哈,哈!……”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從桌邊站起來,“我現在好象是在發夢囈,……自然是在發夢囈,……你儘管胡說好了,我都無所謂!你不會再象上次那樣引得我狂怒了。我只是有點慚愧。……我想在屋裏走一走。……我有時不象上次那樣看得見你,甚至聽不到你的聲音,但是永遠猜得到你亂嚼的是什麼,因為這是我,我自己在那裏說話,而不是你!我只是不知道,我上次是睡熟的時候還是醒著的時候見到你的?我現在一用冷水浸濕手巾,敷在頭上,你也許就要無影無蹤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走到角落裏,拿起手巾,照他說的做了,於是頭上纏上了濕手巾,在屋裏踱來踱去。

  “我很高興,你我彼此直接用‘你’來稱呼了。”客人開口說。

  “傻瓜,”伊凡笑著說,“我還會和你用‘您’來稱呼麼?我現在很高興,只不過太陽穴很痛,……後腦勺也痛,……但我請你別象上次那樣講哲學。你要是不能走開,就該聊些快樂的事情。你可以瞎編一點人家的閒話,你本來就是食客,可以談一談東家長西家短。唉,這夢魘真煩人!但是我不怕你。我會戰勝你,不至於被送進瘋人院去的!”

  “食客, C′est charmant?。是的,我就是這類人。在這世上我不是食客又是誰呀?順便說說,我聽你講話,覺得有點奇怪:說實話,你仿佛漸漸地有點把我當作了什麼真實的東西,而不象上次那樣地堅持著只把我當作你的幻想了。……”

  ——

  注:?法語:妙極了。

  ——

  “我從來也沒把你當作真實的東西。”伊凡近乎狂怒地喊了起來。“你是謊言,你是我的一種疾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你消除,明白我必須忍受你一個時期。你是我的幻覺。你是我的化身,但只是我某一方面的……思想和情感的化身,而且是最卑劣最愚蠢的一個方面。從這一點來講,你甚至對我來說是很有意思的,只要我有工夫和你混。……”

  “等一等, 等一等, 讓我來戳破你:剛才在路燈下邊,你朝著阿遼沙大喊:‘你是從他那裏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他到我這裏來呢?’的時候,你是想起了我吧。這麼說,有短短一會兒你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實在有的。”紳士溫和地笑著說。

  “是的,這是天性的弱點,……但是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我上次睡著還是醒著。我也許當時僅僅在夢裏見到你,並不是在清醒的時候。……”

  “你剛才為什麼對他,對阿遼沙那樣嚴厲?他是可愛的:我在佐西瑪長老的事情上,是對他有錯處的。”

  “你不許提阿遼沙!你居然敢這樣說,你這奴才!”伊凡又笑了。

  “你一邊罵,一邊笑,這是好兆頭。其實,你今天對我比上次客氣多了,我明白為什麼緣故:是因為那個重大的決定。……”

  “不許你提那個決定!”伊凡蠻橫地嚷著。

  “我明白,我明白,C′est noble,C′est charmant?, 你明天又要去替哥哥辯護,犧牲自己,……C′est chevaleres—que?。……”

  “住嘴,不然我要給你一下子!”

  “從某一點說來,我會很高興,因為那樣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既然給了我一下,那就是說你承認我是真實的,因為對於幻影根本就沒法給他一下子。好,說正經的吧,我是無所謂的,你要罵就罵,不過最好能稍微客氣一點,甚至同我也應該客氣一點。要不然,傻瓜呀,奴才呀,象什麼話!”

  ——

  注:?法語:這很高尚,很好 。
  ?法語:這是騎士風度。

  ——
  “罵你就是罵我自己!”伊凡又笑了。“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不過面孔不同罷了。你所說的話都是我心裏想的,……你根本不可能對我說出什麼新鮮話來!”

  “假如我的思想和你一樣,這只會使我感到榮幸。”紳士嚴肅而有禮貌地說。

  “不過你淨拾取我的壞思想,主要的是愚蠢的念頭。你愚蠢而且庸俗。你愚蠢極了。不,我簡直受不了你!叫我怎麼辦呢?叫我怎麼辦呢?”伊凡咬著牙說。

  “我的好朋友,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做一個紳士,而且希望人家也這樣看待我。”客人開始說,做出一副純粹食客式的、溫和而預先留有退路的自尊神氣。“我窮,但是……我不說我很誠實,但是……社會上普遍公認我是個墮落的天使,這已成為不言而喻的事了。說實話,我真想不到,我什麼時候曾經是個天使。即使曾經做過,也已經很久,不妨把它忘掉了。現在我只珍重一個體面人的名譽,湊湊合合地生活著,努力做個討人喜歡的人。我誠懇地愛別人,——唉,人家有許多話是糟蹋我的!我有時寄住在你們這裏,我的生活就過得仿佛實際了些,這是最使我喜歡的。我自己和你一樣,也苦於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我愛你們地上的現實主義。你們這裏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是定理,全是幾何學,可是我們卻全是些不定方程式!我在這裏走來走去,一味幻想。我愛幻想。而且在地上我變得迷信了,——請你不要笑我:我最喜歡迷信。我在這裏接受你們的一切習慣:我愛上商界澡堂,你想得到麼,愛和商人和神父們一塊兒洗蒸氣浴。我的幻想就是化身為一個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並且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這幻想是能實現的,不過但願它能一勞永逸地徹底實現。我的理想就是走進教堂,誠心誠意地插上一支蠟燭,說實話真是這樣。那時候我受苦就到頭了。我也愛在你們那裏治病:春天天花流行時,我跑到育嬰堂去給自己種了牛痘,你要知道,那一天我是多麼心滿意得,因為我給斯拉夫兄弟會捐了十個盧布!……哦,你沒有在聽我說話。你知道,你今天樣子很不自在。”紳士沈默了一會。“我知道,你昨天到那位醫生那裏去過了,……你的健康怎樣。醫生說什麼?”

  “傻瓜!”伊凡喝道。

  “你真聰明。你又罵人了麼?我說這話,並不是表示同情你,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你盡可以不必回答。現在風濕病又流行了。……”

  “傻瓜。”伊凡又說了一句。

  “你淨說這些話!我去年得了一場風濕病,至今還心有餘悸哩。”

  “鬼也得風濕病麼?”

  “既然我有時化身為人,怎麼會沒有呢?我化了身,就得承受它的結果。撒旦說, sum et nihil humanumame a lie-numputo?。”

  “什麼?什麼?撒旦說,sum et nihilhum a num……,一個鬼能引用這話,倒真不算蠢!”

  “我很高興,我到底博得你的喜歡了。”

  ——

  注:?拉丁文諺語:我是人,關於人的一切我沒有不熟悉的。

  ——

  “你這話不是從我這裏學去的,”伊凡忽然停住,象驚呆了一般,“我的腦筋裏從來沒有想到這層,這真奇怪……”

  “C′est du nouveau,n′est ce pas??這一次我要誠懇待人,我可以對你解釋一下。你好好聽著。在睡夢中,特別在發夢魘的時候,由於腸胃的失調或<敏感詞>什麼原因,有時人會做極曲折離奇的夢,夢見那麼豐富多彩的現實情景,那麼重大的事件,甚至一連串的事件,而且編排成那麼巧妙的情節,有種種意想不到的細節,從你最高尚的行為表現一直到襯領上的最後一個紐子,我敢賭咒,這是連列夫·托爾斯泰也編不出來的。而且做這夢的有時並不是文學家,卻是最普通的人,官員,小品文作者,神父們。……這甚至完全成了一個謎:有一位大臣甚至親自對我承認,他的一切好見解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得到的。此刻也就是這樣。我雖然是你的幻覺。但是就象在發夢魘的時候一樣,我說的淨是些你腦子裏還沒有出現過的新奇的念頭,所以我並不是重複你的思想。我只是你的夢魘,並不是別的。”

  ——

  注:?法語:這很新鮮,不是麼?

  ——

  “你撒謊。你的目的就是讓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並不是我的夢魘,可你現在又自己斷言你是個夢了。”

  “我的好朋友,我今天採取了一種特別的方法,我以後再對你解釋。慢著,我剛才說到什麼地方?是的,我當時著了涼,不過不是在你這裏,還在那邊……”

  “那邊是什麼地方?你說,你是不是要在我這兒呆很久,不準備走開麼?”伊凡幾乎絕望地喊了出來。

  他不再踱步,坐在沙發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緊按著腦袋。他把濕手巾從自己頭上摘下,懊惱地把它扔在一邊:它顯然沒有什麼用處。

  “你的神經失常了。”紳士說,帶著隨隨便便、漫不經意,但卻十分親切的神色。“你甚至只因為我也會著涼而生我的氣,但實際上這次著涼是發生得極自然的。我當時忙著赴一個彼得堡的高級貴夫人的外交晚會,她正在籠絡那些大臣們。不用說,得穿晚禮服,白襯衫,戴手套等等,但我當時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為了到你們大地上來,還必須飛過一大段廣闊的空間,……自然這只是一會兒的事,但要知道光線從太陽射來也要走整整的八分鐘時間,你想想看,我要穿上晚禮服和敞口的背心。鬼靈是不會著涼的,但是在化了身以後,那就……一句話,我一時大意,就動了身,在遼闊的空間,在乙太裏,在穹蒼上面的水中,非常冷,……那種冷簡直不能光叫做冷了,你想想看:竟到零下一百五十度!大家知道,鄉下姑娘有一種惡作劇: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下叫一個不知好歹的人舔斧子。舌頭一下子就凍住了,結果那上當的人被血淋淋地粘去了一層皮;但這還只是零下三十度,如果到零下一百五十度,我想只要把手指往斧子上面一放,那只手指就會沒有了,只要……那兒有斧子的話。……”

  “那麼那兒會有斧子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心不在焉而憎厭地插嘴說。他拼命抗拒著不去相信自己的夢囈,以免最後完全陷入瘋狂裏去。

  “斧子麼?”客人驚訝地反問。

  “是的,斧子在那裏會變成什麼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用一種蠻橫而一味固執的態度喊了起來。

  “斧子在遼闊的空間將成為什麼樣的? Quel leidee?!它假使落得遠些,我以為它會繞著地球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成了一個衛星。天文學家們將計算斧子在地平線出沒的時間,高德左格將把它記進曆書裏,就是這些。”

  ——

  注:?法語:這是什麼念頭呀!

  ——

  “你真是愚蠢,你真愚蠢透頂!”伊凡脾氣暴躁地說,“你瞎扯也該扯得巧妙些,不然我不願意再聽下去。你想用現實主義來制服我,讓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是我不願意相信你存在著!我不能相信!!”

  “我根本不是瞎扯,全是實話;可惜實話幾乎永遠是不聰明的。我看你是一心指望在我身上看到什麼偉大的,也許是出色的東西,這很可惜,因為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

  “不要玩弄哲學,驢子!”

  “玩弄什麼哲學,當時我的整個右半邊身子都麻木了,我在那裏痛苦呻吟。我到各種醫生那裏都去過:他們很會辨明病情,象扳著手指頭那樣把你所有的病症都對你歷數出來,但是卻不知道怎麼治好你的病。還遇到這麼個熱心的醫學生。他說:‘即使您會死,但那樣一來您總會清楚地知道,您是得什麼病死的了!’他們還有一個習氣,就是把病人推到專家那裏去,他們會說,我們只是診斷,您可以到某某專家那裏去,他一定會治癒你的。我對你說,以前那種能治百病的醫生完全絕跡了,現在只有一些專家,而且大家全在報上大登廣告。你的鼻子有了病,會把你介紹到巴黎去:那裏有歐洲的專家專治鼻子。於是你到了巴黎,他診察了你的鼻子,說道:我只能給你治右鼻孔,因為我不治左鼻孔,這不是我的專業,您以後可以到維也納去,那裏有一位特別的專家可以治好你的左鼻孔。有什麼法子?我只好去找土法偏方來治療,有一位德國醫生勸我在澡堂的蒸架上面用鹽攙在蜜裏遍擦全身。我就抱著反正只是多上一趟澡堂罷了的心情去到了澡堂,把全身弄得一塌糊塗,但是一點好處也沒有。我無法可想,只好給米蘭的馬迭伯爵寫信:他寄了一本書和藥水來,願上帝保佑他!但是你想得到麼:結果卻是霍夫的麥芽精發生了效力!我偶然買到,喝了一瓶半,一下就藥到病除了,起來跳舞都可以。我動了感激之情,決定登報向他‘鳴謝’。但是你想得到麼,這立刻又招來了另外的麻煩:無論哪一家報館都不肯刊載! 他們勸我說:‘這太開倒車了,誰也不會相信的,le diablen′existe point?, 你最好匿名登報吧。’既然匿名,那還‘鳴’什麼‘謝’。我和報館的辦事員笑著說:‘在現在這個時代信仰上帝是開倒車,我是魔鬼,相信我總可以吧。’他們說:‘我們很明白。誰不相信魔鬼呢?但到底不能這樣辦,這會有礙於報紙的方針的。作為笑話來登怎麼樣?’我心想,得了,作為笑話可並不怎麼可笑。於是就沒有登出來。你信不信,這事甚至老使我耿耿於懷。我的最好的情感,比方說,感激心,竟單單為了我的社會地位而橫遭禁阻。”

  ——

  注:?法語:現在已經沒有魔鬼了。

  ——

  “又談起哲學來了!”伊凡憎恨地從牙縫裏說。

  “哪能這樣?但有時候可實在叫人不能不抱怨?我這人已經被人家糟蹋夠了。你就不住地說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青年人。我的好朋友,事情不在於聰明不聰明。我的天性就是良善和快樂的,‘我也曾寫過各種小喜劇’。你好象完全把我當作白了頭的赫列斯達可夫?了。但是我的命運嚴肅得多。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給我加上了一種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使命,讓我專門去‘否定’,但實際上我秉性善良,完全不擅長否定。‘不,你一定要去否定。無否定即無批評。如無“批評欄”,還能成為雜誌麼?沒有批評,就只剩了“和散那”?了。但是對於生活來說,單單讚美是不夠的,讚美必須經過懷疑的熔爐的考驗。’如此等等。然而我本來並沒插身這些事,不是我創造的,不應該歸我負責。可他們卻選了我作替罪羊,硬要我去寫那種批評欄的文章,這樣就湊成了生活。我們是懂得這出喜劇的:例如說,我直截了當地要求消滅自己。他們說,不行,你應該活下去,因為沒有你將一無所有。假使地上一切都合情合理,那就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了。沒有你就不會有任何事件,但地上是必須有事件的。這樣,我就只好違心地服務,使世上產生事件,奉命幹出些荒唐的事情來。人們儘管有無可否認的智慧,他們卻把這出喜劇當成了什麼嚴肅的東西。他們的悲劇就在這上面。自然也受痛苦,但是……到底大家全生活著,現實地,而不是幻想地生活著;因為痛苦也就是生活。沒有痛苦,生活裏還有什麼愉快;那就會完全變成沒完沒了的祈禱儀式,這固然神聖,但未免有點無聊。至於我呢?我受痛苦,卻始終沒有活過。我是不定方程式的X。我是某種生命的幻影,已經沒有任何開端和結尾,甚至自己也忘了應該叫自己什麼。你笑……不,你並不笑,你又生氣了。你永遠生氣,你只需要智慧,但是我還要對你重複一句,我可以放棄整個天上的生活,一切職位和榮譽,只求能化身為那個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靈魂,在上帝的神座前插上蠟燭。”

  ——

  注:?果戈裏喜劇《欽差大臣》裏的主人公。
  ?聖經中的讚美詞(原意為“上帝是可讚頌的”)。

  ——

  “連你也不信上帝麼?”伊凡憎恨地笑了笑。

  “叫我怎麼對你說呢,假如你這是認真的……”

  “到底有沒有上帝?”伊凡又帶著蠻橫的固執態度嚷著。

  “那麼你是認真的麼?我的好人,老實說我真是不知道,瞧,我這是說了句非同小可的話。”

  “你不知道,可你不是看見過上帝麼?不,你不是獨立的,你是我,你就是我,別的什麼也不是!你是無聊的東西,你是我的幻想!”

  “換句話也可以說, 我和你信奉的是同一種哲學,這倒是真話。Je pen—se,donc je suis?,這我很知道,其餘在我周圍的一切,這整個世界,上帝,甚至撒旦本身,這一切在我看來都還未經證實,它們究竟是不是獨立地存在著,或者只是我的分出物,是從來就單獨存在著的‘自我’的邏輯的發展。……一句話,我得趕快停止,你好象馬上要跳起來跟我打架似的。”

  ——

  注:?法國哲學家笛卡兒(1596—1650)的名句:“我思故我在。

  ——

  “你最好還是說點故事!”伊凡痛苦地說。

  “故事倒有一個,而且恰巧跟我們的話題有關。其實並不是故事,而是一段神話。你責備我沒有信仰:‘你看見了卻不信’。但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們現在大家都弄糊塗了,這全是由於你們的科學造成的。當還只有原子,五種感覺,四大原素的時候,萬物總還算能夠勉強湊合在一起。因為原子是在古代就有的。但是我們一聽說你們那裏已經發現了‘化學分子’和‘原生質’以及<敏感詞>鬼知道還有什麼東西的時候,當時就搭拉下了尾巴。簡直什麼都被弄得混亂動搖了。尤其是迷信和謠言;我們這裏的謠言和你們那裏一樣多,甚至還要稍微多一些。此外還有告密,我們那裏也有一個機關,收集某種‘情報’。現在我要說的這個荒唐的神話還是屬於我們的中世紀的,——是我們的中世紀,不是你們的。現在甚至我們那裏也沒有人相信這神話了,只除了七普特重的商人老婆以外,——這也不是指你們的,而是指我們的商人老婆。你們所有的一切我們也有,我這是由於友誼才對你透露我們的秘密,雖然這是被禁止的。這是個關於天堂的神話。說的是在你們地上有那麼一個思想家和哲學家,他‘否定了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尤其是否定了來世的生活。他死了,以為自己准會直接進入黑暗和死亡裏去,但不料來世的生活竟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驚訝而且憤慨了。他說:‘這不合我的信念。’他就因此受到處罰,……你瞧,你應該原諒我,我只是轉述我聽到的一切,這只是一個神話,……您瞧,他被判處在黑暗裏走億萬兆公里的路,——我們那裏現在也改用公里了,在走完億萬兆公里以後,就會為他打開樂園的大門,寬恕他的一切。……”

  “在你們的世界裏,除了億萬兆公里以外還有什麼苦刑?”

  伊凡顯出一種奇怪的興奮心情插嘴說。

  “什麼苦刑麼?唉,你簡直不必再問:以前是種類齊全,現在卻越來越講起道德的刑罰來了,所謂‘良心的譴責’呀,以及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這也是從你們這裏學去的,因為‘你們的風俗規矩變得軟些了’。但是誰占了便宜?得便宜的只是一些沒良心的人,因為他們既然沒有良心,還談得到什麼良心的譴責呢?倒楣的是一些還剩有良心和名譽感的正派人。……那些在不成熟的基礎上實行的,而且還是從別人的體制中抄襲來的政策,——只能產生害處,還不如古代的火好些。當時那個被判決走億萬兆公里路的人站了一會,看了看,就在道路當中躺下了,說道:‘我不願意走,根據原則我不能走!’你把一個俄國有教養的無神派的靈魂,和在鯨魚的肚子裏生了三天三夜悶氣的預言者約拿的靈魂攙和在一起,——就成了這個躺在道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他究竟安心躺在什麼上面呢?”

  “總能安心躺在點什麼上面的吧。你不是在發笑麼?”

  “真是好漢!”伊凡嚷著說,仍舊顯出那種奇怪的興奮心情。現在他是懷著一種意想不到的好奇心在聽下去了。“怎麼樣?現在還躺著麼?”

  “問題就在他不躺了。他躺了幾乎一千年,以後就站起來走了。”

  “真是笨驢!”伊凡嚷道,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似乎一直在那裏用心思考著什麼。“永世躺著,或是走億萬兆公里的路,還不都是一樣?這總得要走十億年吧?”

  “甚至還要多得多,可惜沒有紙筆,要不然可以計算一下。但是他早就走到了,故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怎麼,走到了?他哪里來的這十億年?”

  “你只要想想我們現在的大地。現在大地的本身也許就重複過十億次了,衰亡,冷卻,破裂,粉碎,分化為構成它的各個元素,然後又是‘穹蒼上面的水’,又是彗星,又是太陽,以後又從太陽化出大地,——這種發展也許已經重複了無數次,而且老是一個樣子,分毫不爽。真是難堪到極點的乏味事。……”

  “得了,得了,他走到以後,又出了什麼事呢?”

  “天堂的門為他打開,他剛進去以後,還沒有過兩秒鐘,——這是照鐘錶的時間,照鐘錶的時間(雖然據我看來,他口袋裏的表早就應該在路上化為元素了),還沒有過兩秒鐘,他就感歎道,為了這兩秒鐘,不但值得走億萬兆公里,甚至可以走億萬兆的億萬兆公里,再乘上億萬兆次方!總而言之,他不但唱了‘讚美’詩,甚至還添油加醋,所以有些思想方式比較正直的人,起初甚至聯手也不願意和他握,覺得他搖身一變成了保守派,也變得太快了。這全是俄國人的脾氣。我重說一句:這是一個神話。怎樣販來的就怎樣賣出去。你瞧我們那裏如今對於這類問題還抱著什麼樣的見解。”

  “這回我把你抓住了!”伊凡叫道,甚至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歡樂,似乎他終於完全想起來了,“這個億萬兆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我那時是十七歲,在中學讀書,……這個故事我當時編好,講給一個姓柯羅夫金的同學聽,這還是在莫斯科的時候。……這段故事十分特別,我決不會是從任何地方引用來的。我幾乎已經忘記它,……但是現在無意中想起來了,——是我自己想起來的,不是你講的!有成千上萬樁事情有時是無意中想起來的,甚至是在被綁赴刑場的時候,……在夢裏想起來的。你就是這樣一個夢。你是夢,實際是不存在的!”

  “從你否認我時這副激動的神氣看來,”紳士笑著說,“我確信你總還是相信我的。”

  “一點也不!連百分之一都不信!”

  “但總還有千分之一的相信,‘順勢療法’醫派的極微劑量也許是最強烈的。你應該老實承認你是相信的,即使是一萬分之一的相信。……”

  “決不!”伊凡憤恨地叫道。“不過,我倒是很願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又奇怪地補充了一句。

  “哎!這才是老實的承認!不過我是心善的,在這問題上也願意幫你的忙。你聽著:是我把你抓住了,不是你把我抓住!我是故意把你自己已經忘了的故事講給你聽,好讓你徹底不相信我。”

  “你這是胡說!你出現的目的就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就是呀。但是遊移,不安,信仰和不信仰間的鬥爭,有時成為象你這樣有良心的人的一種磨難,簡直到了寧可上吊的地步。我正因為知道你有一點相信我,所以講出這個故事,讓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輪流地一會兒把你引向信仰,一會兒引向不信仰,我這樣自有我的目的。這是一種新的方法。如果你真完全不信我了,你就一定會立刻當面向我保證說我不是夢,是實有其人。我知道你的。這樣我就能達到目的了,我的目的是正直的。我只要把一小粒的信仰撒到你身上,就會長出一棵橡樹,而且是那麼大一棵橡樹,你坐在它上面,就會想充當起‘沙漠的苦修者和神聖的貞女’來,因為你內心深處非常非常想當這個。你將靠吃蝗蟲為生,千辛萬苦到沙漠裏去苦修以拯救自己的靈魂!”

  “那麼你這混蛋,是在竭力拯救我的靈魂麼?”

  “有時候總得做些好事呀。你又生氣了,我看出你又生氣了!”

  “小丑!你曾經引誘過那些靠食蝗蟲為生,在不毛的沙漠裏祈禱十七年,身上長滿了苔蘚的人們麼?”

  “我的好人,我正是一直在做這種事情。你會忘記整個世界和一切世界,而戀戀不捨這樣一個人,因為他是一顆無價的寶石,這樣的一個靈魂有時抵得上整個星座,——我們自有我們的數學。勝利是寶貴的!他們中間有些人學識實在不比你差,儘管你不會相信。他們能夠同時一眼看穿信仰和不信仰的奧秘,弄得人有時似乎簡直只差一點點就會‘摔個倒栽蔥’,象演員戈爾布諾夫所說的那樣。”

  “怎麼樣?碰了一鼻子灰走的麼?”

  “我的好朋友,”客人含義深長地說,“碰一鼻子灰,有時總比完全沒有鼻子好,新近有一個害病的侯爵(大概是專門醫生治療的),對他那位耶穌會士的懺悔神父懺悔時就這樣說過。我當時也在場,——那真是妙透了。他說:‘請您還我的鼻子吧!’他捶胸頓足地說。‘我的兒子,’神父搪塞說,‘一切事情都會按照不可測的天命發展,看得見的不幸有時會帶來儘管是看不見的,但卻是不尋常的好處。如果說嚴峻的命運使你喪失了鼻子,那麼您的好處就是您這一生再沒有人敢對您說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父,這並不能給我安慰!’那個絕望的人叫道,‘相反地,我高興一輩子每天碰一鼻子灰,只要它能呆在我臉上原來的地方!’神父歎了一口氣說,‘我的兒子,美滿的幸福是不能一下子求到的。您這已經是對於天道的一種抱怨了,可是就這樣它也沒有忘掉你,因為既然你象現在這樣大聲哭喊,說你情願一輩子碰一鼻子灰,那麼你的願望等於已經間接地達到了:因為你喪失了鼻子這件事也就是碰一鼻子灰。’”

  “呸,真是蠢話!”伊凡嚷道。

  “我的好朋友,我只想逗你笑一笑罷了。但是我敢賭咒,這是真正的耶穌會士式的詭辯;我敢賭咒,這件事一字不差就象我對你所敘述的那樣。它發生得不久,給我找了不少麻煩。這不幸的青年人回家後當夜就用手槍自殺了;這以前我一直寸步不離地呆在他跟前,直到最後的一刻。……至於那些耶穌會士的懺悔室,那真是我在發愁時最有趣的解悶的地方。還有一件事情,完全是最近發生的。有一個諾爾曼女人,一個二十歲的金髮女郎,跑到老神父那裏。她的美貌,身段,性格,都簡直會使你流涎水。她彎下身子,朝著小洞對神父悄聲說出了自己的罪孽。‘怎麼?我的女兒,你怎麼又墮落了?……’神父說。‘O,Sancta Maria?,我聽到的是什麼話呀?這一次又不是那個男人了。這還要繼續多久呢?你怎麼不害臊呢! ’ ‘Ah, mon pere?,’女罪人滿臉流著懺悔的淚水回答說:‘Caluisait tant de plaisir et a moi si peudepeine!?’。你想想看,竟會有這樣的回答!當時連我都<敏感詞>了一步:這是自然本身的呼喊,這可以說比最純潔的清白還好!我當時就赦免了她的罪,正要轉身走開,但是立刻又不能不回過身來,因為我聽到神父在小洞裏和她約好了在晚上相會。這個老頭子象燧石一般堅硬,卻竟一下子就墮落了!自然,自然的本性終於得了勢!怎麼?你又轉過臉去?又生氣了麼?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博得你的歡心。……”

  ——

  注:?拉丁文:哦,聖母瑪麗亞。
  ?法語:唉,我的神父。
  ?法語:這能給他許多快樂,卻只費我很少的力氣。

  ——

  “你離開我吧。你在我的腦子裏糾纏得就象無法擺脫的夢魘似的,”伊凡痛苦地呻吟著,在自己的幻影面前束手無策,“我同你一起感到乏味,厭煩,痛苦極了!只要能把你趕出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重複一句:只要你別要求太多,別向我要求‘一切偉大、出色的東西’,你就可以看到你我會親密地相處下去的。”

  紳士強調說。“你對我生氣,其實是因為我不在紅光中出現,不帶‘雷鳴和閃電’,也沒有燒焦了的翅膀,卻是一副寒傖相。你首先是在審美感上覺得受了屈辱,其次是在自豪感上,意思是說,這樣庸俗的鬼怎麼能去見那樣偉大的人物?你的心裏總不免有早被別林斯基狠狠譏笑過的浪漫主義的氣息。有什麼法子,青年人。我動身來見你的時候,想開開玩笑,扮成一個曾在高加索服務過的退職的四級參議官,晚禮服上掛著‘獅子與太陽’的寶星勳章,但是我很擔心你會揍我一頓,就因為我膽敢在禮服上僅僅掛‘獅子與太陽’,而不是至少掛一顆‘北斗星’,或‘天狼星’勳章。你淨說我愚蠢。但是我的天呀,我並不想和你比較智力。靡非斯脫斐利到浮士德那裏去,證明自己希望作惡,而行的卻總是善事。?但是這隨他去好了,我是完全相信的。我也許是整個宇宙間唯一愛真理而且誠懇地希望行善的人。當在十字架上死去的‘人子’懷中帶著被釘死的悔悟的強盜的靈魂升到天上的時候,我正在那裏。我聽見小天使們歡欣呼喊,唱著和喊著‘和散那!’還有上級天使們雷動的歡呼聲,使天地和整個宇宙都為之震動。我可以用一切神聖的事物的名義賭咒,我想加入這合唱隊,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話音眼看就要出口,眼看就要發自肺腑,……你知道,我是易動情感,並且富於藝術感受力的。但是常識——我的天性中最不幸的本質——卻在這種情況下也仍舊使我保持著分寸,於是我就錯過了時機!我當時心裏想:在我喊出了‘和散那’以後,將得到什麼結果呢?世界上的一切會立即消失,再也不會發生任何事件。因此單單由於職責,並且根據我的社會地位,我也不能不壓下自己心裏善良的因素,仍舊為非作歹。別人把善良的榮譽全都搶走,留給我幹的全是壞事。但是我並不著慕靠欺詐為生的榮譽,我不是好名的。為什麼世界上一切生物中間只有我一個人註定要受所有正派人的咒?,甚至挨他們的皮靴踢呢?因為每當我化為人形時,就時常不能不承受這樣的後果。我知道其中大有秘密,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把這秘密對我公開,因為一旦我猜到怎麼回事,也許就會大聲喊出‘和散那’來,那個必要的負數就將馬上消滅,明智就將在全世界出現,不用說,隨之而來的也就是一切的完結,甚至連報章雜誌也在內,因為那時候誰還會去訂閱它們呢?我也知道,我最後總會安靜下去的,我也會走完我的億萬兆公里的路,知道這個秘密的。但是在這一切以前,我會做出乖戾的舉動,違反本意,執行我的任務;毀掉千千萬萬人,使一人得救。比方說,必須毀滅多少靈魂,糟蹋多少誠實的名譽,才能樹起一個正義的約伯來,為了他,在古時候他們曾怎樣嘲弄過我啊!不,在沒有揭開秘密以前,對於我存在著兩種真理:一種是他們的,我暫時毫不理解的,另一種就是我的。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哪一種乾淨些哩。……你睡著了麼?”

  ——

  注:?見歌德的《浮士德》。

  ——

  “那還用說麼!”伊凡恨恨地呻吟著。“我的天性裏一切愚蠢的東西,早就在我的頭腦裏反復體味、琢磨過,而且象死屍一樣扔棄了的,——你又給我端上來,當作新鮮東西!”

  “又不配你的胃口!我還一心想用我的文學敘述拍你的馬屁哩。真的,我那段關於天上的‘和散那’的故事不算壞吧?現在幹嗎又用起那種海涅式的嘲諷語調來,對麼?”

  “不,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奴才!為什麼我的心靈會生出象你這樣的奴才來呢?”

  “我的好朋友,我認識一個非常可愛而迷人的俄國年輕紳士,青年思想家,文學和藝術的極大愛好者,一篇極有希望的史詩的作者,史詩的題目是《大宗教法官》……我指的正是他呀!”

  “我不許你提起《大宗教法官》。”伊凡叫道,羞愧得滿臉通紅。

  “還有《地質學上的激變》呢?你記得麼?這該算是一首小史詩了!”

  “住嘴,不然我要殺死你!”

  “你說要殺死我麼?不,對不起,讓我說出來吧。我來到這裏,就為了使我自己享受這種快樂。我真是愛我的那些年青、熱烈、渴求生活的朋友們的幻想!‘那裏有新的人物,’你在去年春天動身到這裏來的時候,曾這樣斷定說,‘他們打算毀滅一切,從吃人肉做起。傻瓜,他們竟不問我一下!據我看來,什麼也不必毀滅,只要毀滅人類關於上帝的觀念就行了,人們正應該從這一點著手去幹!只應該從這一點、從這一點著手,——你們這些一點也不懂事的盲人呀!只要人類全都否認上帝(我相信這個和地質時代類似的時代是會來到的),那麼不必吃人肉,所有舊的世界觀都將自然而然地覆滅,尤其是一切舊道德將全部覆滅,而各種嶄新的事物就將到來。人們將聯合起來,從生活中汲取可能的一切,但目的必須是純粹為了謀取他們在現實世界上的幸福和快樂。人由於神和泰坦?式的驕傲精神而顯得偉大,成為人神。人藉自己的意志和科學的力量,無限制地不斷戰勝自然,因而不斷感到高度的愉快,以致在他心目中,這種愉快終於完全取代了過去一切關於天國的愉快的嚮往。每個人都知道他總難免一死,不再復活,於是對於死抱著驕傲和平靜的態度,象神一樣。他由於驕傲,就會認識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暫,而會去愛他的弟兄,而不指望任何的報酬。愛只能滿足短暫的生命,但正因為意識到它的短暫,就更能使它的火焰顯得旺盛,而以前它卻總是無聲無臭地消耗在對於身後的永恆的愛的嚮往之中。……’還有許多許多諸如此類的話。真是妙極了!”

  ——

  注:?希臘神話中的巨人,曾統治世界。

  ——

  伊凡用手捂著耳朵坐在那裏,眼睛望著地下,但卻渾身打起哆嗦來。那話音仍接著說下去。

  “我的年青的思想家又想道:現在的問題在於這種時代究竟會不會來到?假使會來到,那就一切都解決了,人類就會徹底走上了軌道。但由於人類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許再有一千年還上不了軌道,所以對於每個目前已經認識真理的人,可以允許他完全隨他的意思用新的原則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在這意義上,他是‘什麼都可以做的’。不但這樣:即使這個時代永不來到,但既然上帝和靈魂不死總是沒有的事,所以新人是可以被容許成為人神的,甚至整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也可以,而且不用說,他憑著他這種新的身分,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毫不在乎地越過以前作為奴隸的人所必須遵守的一切舊道德的界限。法律對於神是不存在的!神站在哪兒,哪兒就是神聖的地方!我站立的所在,立刻就成為顯赫的所在,……‘什麼都可以做’,這就完了!這一套說法很有趣。但是既然你想騙人,又何必要真理批准呢?我們現代的俄羅斯人就是這個樣子:不經批准是連騙人的勾當都不敢幹的。愛真理竟到了如此地步。……”

  客人說著話,顯然對自己的辯才感到得意,越來越提高嗓音,嘲笑地瞧著主人!但是他沒有說完,伊凡忽然從桌子上抄起一個杯子,舉手向雄辯家身上砸去。

  “Ah, mais c′est bete enfin!?”客人嚷道,從沙發上跳起來,用手指拂去身上的茶漬,“想起路德的墨水瓶來了!他自己把我當作一個夢,卻用茶杯朝夢扔去!這是女人的行為!我早就疑心,你只是裝出捂住耳朵的樣子,其實是在聽著。……”

  突然傳來有人從院子裏用力堅決地敲窗框的聲音。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聽見了麼,你最好開門去吧,”客人嚷道,“這是你的兄弟阿遼沙,他一定有最出人意外的有趣消息,我對你說!”

  “閉嘴,騙子,我比你先知道這是阿遼沙,我早就預感到是他,而且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來的,自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叫嚷。

  “開門呀,給他開呀。外面有暴風雪,他又是你的兄弟,Monsieur,sait——il le temps Qu′il fait? c′est anepas mettre un chien dehors!?……”

  ——

  注:?法語:唉,這才是愚蠢哩!
  ?法語:先生,你知道不知道,天氣多壞?好主人是不會放狗上街的。

  ——

  敲窗聲繼續響著。伊凡想跑到窗前去,但突然似乎有什麼東西捆住了他的手腳。他就好象拼命想掙脫鐐銬似的,但是辦不到。敲窗的聲音越來越緊,越來越響。鐐銬終於忽然斷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他狂亂地向四周望望。兩支蠟燭幾乎燃盡了,剛才扔在他的客人身上的茶杯還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對面沙發上什麼人也沒有。敲窗框的聲音雖然仍持續不停,但是並不象他在夢中感到的那樣響,相反倒是很輕的。

  “這不是夢!不,我敢賭咒,這不是夢,這都剛剛真的發生過!”伊凡·費多羅維奇大聲說,奔到窗前,打開了小氣窗。

  “阿遼沙,我說過不許你來了!”他對兄弟蠻橫地嚷道。

  “只許三言兩語,你有什麼事?只許三言兩語,聽見沒有?”

  “一小時以前,斯麥爾佳科夫上吊死了。”阿遼沙在院子裏回答。

  “你到門廊上去,我馬上給你開門。”伊凡說著,跑去給阿遼沙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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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01:14:0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節 “這是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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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遼沙走進來以後,告訴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個多小時以前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跑到他的寓所去,報知斯麥爾佳科夫已經自殺。“我走進他屋裏去收拾茶炊,見他吊死在牆上的鐵釘上面。”阿遼沙問她:“向官廳呈報過沒有?”她回答說哪兒也沒有去呈報,“首先就跑來找您,一路上拼命地跑。”據阿遼沙說她簡直象個瘋子一樣,渾身哆嗦得象一片樹葉似的。阿遼沙和她一塊兒跑到她們的木屋裏去,看見斯麥爾佳科夫還吊在那裏。桌上放著一張字條:“我自覺自願地消滅自己的生命,與他人一概無涉。”阿遼沙仍舊把字條留在桌上,自己徑直到警察局長那裏去報告一切,“以後就從那裏直接上你這兒來了。”阿遼沙最後說,兩眼緊盯著伊凡的臉。他在講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身上,似乎對他臉上的神色十分吃驚。

  “哥哥,”他忽然叫了起來。“你一定病得很厲害!你看著我,卻好象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你來了很好,”伊凡似乎沉思地說,好象完全沒有聽見阿遼沙的喊聲似的,“不過我已經知道他上吊了。”

  “誰告訴你的?”

  “不知道是誰。但是我知道。我真知道麼?是的,他對我說了。是剛才對我說的。……”

  伊凡站在屋子中央,一直那樣出神地說著話,眼睛瞧著地上。

  “他是誰?”阿遼沙問,不由得向四周看了一下。

  “他溜走了。”

  伊凡抬起頭來輕輕地笑了笑。

  “他怕你,怕你這鴿子。你是‘純潔的小天使’。德米特裏管你叫小天使。小天使。……六翼天使們雷動的歡呼聲!六翼天使是什麼?也許是整個星座的名字。也許整個星座全是某種化學分子。……有獅子與太陽星座,你知道不知道?”

  “哥哥,坐下來!”阿遼沙驚慌地說,“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坐到沙發上。你在那裏說胡話。你靠在枕頭上。就這樣。要不要用濕手巾敷敷頭?也許會好一些。”

  “你把手巾拿來。就在椅子上面。我剛才扔在那兒的。”

  “這裏沒有手巾。你別管了,我知道手巾放在哪里。那不是麼!”阿遼沙說,在屋子另一頭伊凡的梳洗桌上找到了一塊疊得方方正正還沒有用過的乾淨手巾。伊凡奇怪地看了手巾一眼:好象一下子恢復了記憶。

  “等一等,”他從沙發上欠身起來,“剛才,一小時以前,我從那裏拿過這塊手巾,用水浸濕。我把它按在頭上,以後又扔在這裏,……怎麼會是幹的?我沒有第二塊手巾啊!”

  “你曾把這塊手巾按在頭上嗎?”阿遼沙問。

  “是的,我還在屋裏踱步,一小時以前。……為什麼蠟燭都點完了?現在幾點鐘?”

  “快十二點了。”

  “不,不,不!”伊凡忽然叫起來,“這不是夢!他到這裏來過,他坐在這裏,就在那張沙發上。你敲窗以前,我朝他扔茶杯,……就是這個茶杯。……等一等,我剛才是睡熟了,但是這個夢不是夢。以前也發生過這類事。阿遼沙,我現在常做夢,……但是那並不是夢,清清醒醒的:我走路,說話,還看得見,……可是卻睡著在那裏。不過他確實坐在這裏過,他來過的,就坐在這張沙發上面。……他很愚蠢,阿遼沙,愚蠢極了。”伊凡忽然笑了,開始在屋裏踱步。

  “誰愚蠢?你說的是誰?哥哥!”阿遼沙又煩惱地問。

  “魔鬼!他竟上門來訪問我。來過兩次,甚至有三次。他逗我,說我對他生氣只因為他是一個普通的鬼,而不是燒焦了翅膀,從雷聲和閃電中出現的撒旦。可是他不是撒旦,他這是撒謊。他是冒充的傢伙。他只是一個鬼,不值錢的小鬼。他常上澡堂。假使脫去他的衣裳,一定可以找到一條尾巴,長長的,光滑的,象丹麥的狗似的,有一俄尺長,黃棕色。……阿遼沙,你凍僵了,你剛才在雪地裏走路。要不要喝茶?怎麼?冷的麼?要不要吩咐他們生火?c′est a n e pasmettre un chiendehors?。……”

  ——

  注:?法語:好主人是不會放狗上街的。

  ——

  阿遼沙快速地跑到臉盆那裏,把手巾浸濕,勸伊凡重新坐下來,用濕手巾給他紮在頭上。他自己坐在他身邊。

  “你前不久對我講起麗薩,是什麼意思?”伊凡又開始說,他變得極愛說話了。“我喜歡麗薩。我當你面說了她幾句壞話。我那是撒謊。我是喜歡她的。……我為明天的卡嘉擔心,這是我最擔心的事。為未來擔心。明天她將拋棄我,用腳踐踏我。她以為我為了吃醋陷害米卡!是的,她這樣想!但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明天是十字架,卻不是絞刑架。不,我決不上吊。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永遠不肯自殺的,阿遼沙!這是因為我生性卑鄙麼?我不是膽小鬼!我是為了渴望生活!我怎麼知道斯麥爾佳科夫上吊?是的,這是他對我說的……”

  “你深信有人坐在這裏麼?”阿遼沙問。

  “就在角落裏的沙發上面。要是你就會把他趕走的。其實你已經把他趕走了:你一出現,他就消失了。我愛你的臉,阿遼沙。你知道不知道,我愛你的臉!他就是我,阿遼沙,就是我自己。我身上全部下流的東西,全部卑鄙、下賤的東西!是的,我是‘浪漫主義者’,他看出來了,……雖然這也是譭謗。他愚蠢極了,但這反使他得到好處,他狡猾,象野獸般狡猾,他知道怎樣激怒我。他老戲弄我,說我心裏相信他,並藉此使我聽他說話。他象哄小孩似地騙我。但是他對我說的許多關於我的話卻是實在的。這些話我對自己是決不會說的。你知道,阿遼沙,你知道,”伊凡用極其認真,而且好象是推心置腹的態度補充說,“我很希望他確實就是他,而不是我!”

  “他把你折磨苦了!”阿遼沙說,用憐惜的眼光望著兄長。

  “他逗我!你知道,他逗得很巧妙,很巧妙:‘良心!什麼是良心!良心是我自己做的。我幹嗎要受它折磨?那全是由於習慣。由於七千年來全世界人類的習慣。所以只要去掉這習慣,就能變神了。’這是他說的,這是他說的!”

  “不是你麼?不是你麼?”阿遼沙坦率地看著兄長,忍不住喊了出來。“不過別去管他了。把他丟開,忘了他吧!讓他把你現在所詛咒的一切統統帶走,永遠不要再來!”

  “是的,但是他很惡毒。他取笑我。他十分無禮,阿遼沙。”伊凡氣得發抖地說。“但是他譭謗我,說許多譭謗我的話。他當著我的面造我的謠言。‘你就要去幹一樁了不起的善行,供認是你殺死了父親,僕人是受了你的唆使把父親殺死的。’……”

  “哥哥,”阿遼沙打斷他說,“你應該自加檢點;不是你殺死的。這是不確實的話!”

  “這是他說的,他說的,他知道這個。‘你要去幹一樁了不起的善行,可是你卻並不相信善,正是這個緣故,才使你煩惱,使你生氣,使你這樣怒氣衝天。’這是他當我面講我的話,但他講這話是胸有成竹的。……”

  “這是你說的話,不是他說的!”阿遼沙痛心地感歎說,“而且你是在病中說的,你是在那裏說胡話,折磨你自己!”

  “不,他講這話是胸有成竹的。他說,你將要由於驕傲而挺身而出。你將站起來,說道:‘是我殺死他的,為什麼你們嚇得縮成一團。你們是在那裏胡說!我才不在乎你們的看法, 不在乎你們的大驚小怪。 ’他這是指著我說。他忽然又說:‘你知道麼,你希望人家誇獎你:一個罪犯,一個兇手,竟有這樣慷慨的感情,打算救他的哥哥,自己坦率招認了!’阿遼沙,這才是造謠呢!”伊凡忽然兩眼冒火地大聲說。“我不要那些壞蛋誇獎我!這是撒謊,阿遼沙,他這是撒謊,我可以對你賭咒!就為這,我用茶杯向他身上砸去了,在他的狗臉上砸得粉碎。”

  “哥哥,你安靜些,別說了吧!”阿遼沙懇求他。

  “不,他是會折磨人的,他是殘忍的,”伊凡不聽勸,繼續說下去。“我一開始就預感到,他是為了什麼來的。他說:‘即使你由於驕傲而前去自首,但是總還抱有希望,就是最終總會揭穿斯麥爾佳科夫有罪,把他判處流放,米卡被宣告無罪,而你只得到道義上的譴責,’他說到這裏,竟笑了!‘還因此會受到別人誇獎。但是斯麥爾佳科夫死了,上吊死了,現在法庭上有誰會相信你一個人的話呢?但是你會去的,你會去的。你仍舊會去的。你已經決定前去。事情已經這樣,你還要前去,那是為了什麼呢?’這真可怕,阿遼沙,我不能忍受這樣的問題。誰敢對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哥哥,”阿遼沙搶過話頭說,恐怖到心驚膽戰的地步,但仍竭力希望使伊凡清醒過來。“他在我沒有來之前,怎麼能對你說關於斯麥爾佳科夫自殺的事呢,那時候誰都還不知道這件事,誰都還來不及知道這事!”

  “他說過的,”伊凡毫不容人懷疑地堅決說,“甚至可以說他一直就是在說這個。他說:‘如果你真相通道德,那是很好的,不管人家怎樣不信你去自首是為了維護你的原則。但是你是一隻小豬,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樣,你管什麼道德不道德?假使你的犧牲對什麼都沒有好處,你為什麼還要瞎沖上去呢?這正是因為你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唉,你真情願付出很大的代價,只求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哩!你以為你決定了麼?你還沒有決定!你將整夜坐在那裏,考慮你去還是不去。但是你到底會去,並且知道自己會去,你知道無論自己怎樣決定,這決定其實也是不由自主的。你所以會去,就因為你不敢不去。為什麼不敢,——這由你自己去猜,這是給你打的一個啞謎!’他站起來走了。你來了,他就走了。他把我叫做膽小鬼, 阿遼沙!Le mot de I′enigme?就是我是膽小鬼!‘這類的鷹是不配在地上翱翔的!’他補充了這樣一句,這是他最後補充的話!斯麥爾佳科夫也說過這樣的話。應該殺死他!卡嘉看不起我,我已經看出這一點有一個月,連麗薩也開始有點看不起!‘你要去,就為了使人家誇獎你,’這是卑鄙的造謠!你也看不起我,阿遼沙。現在我又恨起你來了!我也恨那個混蛋,恨那個混蛋!我不願意救這混蛋,讓他葬身在流放地吧!他唱起讚美詩來了!明天我要去,站在他們面前,當他們的面啐他們!”

  ——

  注:?法語:謎底。

  ——

  他瘋狂地跳起來,扔掉頭上的手巾,重又開始在屋裏踱起步來。阿遼沙想起他剛才的話來:“我好象睜著眼睛做夢似的,……我走路,說話,看得見,可是睡著了。”現在似乎正是這個情景。阿遼沙一步也不離開他的身邊。他忽然想到,應該跑去請醫生來診治,但是又怕留他哥哥一個人在這裏:沒有別的人可托。伊凡終於漸漸地完全喪失了知覺。他一直繼續說話,不停地說話,卻說得完全沒有條理。甚至吐字也不清楚了,身子忽然使勁搖晃了一下,幸好阿遼沙及時扶住了他。伊凡聽任阿遼沙把他架到床旁,胡亂地給他脫了衣裳,服侍他躺下。阿遼沙又陪在他旁邊坐了兩個鐘頭。病人睡得很沉,動也不動一下,靜靜地、均勻地呼吸著。阿遼沙拿了個枕頭,和衣躺在沙發上。臨入睡的時候,為米卡和伊凡祈禱了一會。伊凡的病情他有點瞭解了:“作出高傲的決定的痛苦,深刻的良心譴責!”他所不信仰的上帝和他的真理,把還在倔強不馴的心制服了。“是的,”已經躺在枕頭上的阿遼沙心裏想著,“是的,斯麥爾佳科夫一死,就沒有人相信伊凡的供詞了;但是他會前去自首的!”阿遼沙靜靜地微笑了一下:“上帝總會戰勝的!”他心想。“他不是在真理的光明下站起來,就是……為自己曾獻身於自己所失掉信仰的東西而對人對己進行報復,最終在仇恨中毀滅了自己。”阿遼沙繼續難過地想著,又為伊凡祈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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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楼主| 发表于 2008-2-13 01:14:42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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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錯判的案子

             第一節 致命的一天

  在我上文所述的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早晨十點,我們的區法院開庭審理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一案。

  我要預先鄭重地聲明:我並不認為自己能把法庭上所發生的一切傳達得十分完滿,甚至也無法傳達得很有條理。我總覺得假使全都記述下來,再加上必要的解釋,那要寫整整一本書,甚至是一大部書。因此請大家不要責備我只介紹使我本人吃驚,並且特別牢牢記住的那一切。我也許會把次要的當作了首要,甚至會把最必要的顯著特點完全忽略了。……但是我看大可不必道歉。我將盡我所能的做去,讀者自己會明白我只能做我所能做的。

  首先,在我們走進法庭大廳以前,我要提一提這一天使我特別驚異的那些事情。驚異的並不單只我一人,以後發覺,原來大家都十分驚異。大家知道,這案子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家都急不可耐地等候著開庭,我們當地的社會裏有許多人談論、驚歎和幻想了整整兩個月。大家也知道這案子在全俄出了名,但是到底不曾想到它會使所有的每一個人震驚到如此深重、如此激動的程度,而且不僅是我們這裏的人,還包括各處的人,象在這一天的法庭上所表現出的那樣。在這一天趕到我們這裏來的人裏不但有從本省省城來的,還有從俄國<敏感詞>城市來的,也有從莫斯科和彼得堡來的。來了一些律師,甚至來了幾個要人,還有貴夫人。旁聽券全部發完。甚至非同尋常地把法官坐的桌子後面那塊地方騰了出來給特別體面高貴的男賓們坐。在那裏出現了整排的安樂椅,坐著各方面的重要人物。這種情形是以前我們這裏從來不許有的。婦女特別多:有本城的,有外來的,我想至少占全體旁聽者的半數。單單從各處趕來的律師就多得不知道往哪里安插,因為所有的旁聽券都已發完,被人硬討軟求地要光了。我親自看見在大廳的頭上,講臺後面,臨時匆忙地安了一個特別的柵欄,把所有趕來的律師放了進去,而他們還認為能站在那裏聽也是幸運的事,——因為為了多騰些地方出來,預先把椅子從這柵欄裏完全挪走了,於是聚在裏面的一堆人就擠成了緊緊一團,摩肩接踵地一直站在那裏聽完這件“案子”。有些太太,特別是外地來的,打扮得特別講究地出現在大廳的樓座上,但是大多數的太太簡直都顧不得服飾了。在她們的臉上可以看出歇斯底里的、貪婪的,甚至病態的好奇心。在所有聚在大廳裏的社會人士中間,有一個重要特點是必須加以指出的,那就是後來從許多方面可以證明,幾乎全體婦女,至少是絕大多數的人都站在米卡的一邊,希望他能被判無罪。這也許主要的是因為他享有善於征服女人的心的名聲之故。大家知道將有兩位女情敵出現。其中的一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特別引起大家的注意,因為已經流傳了許多關於她的不平凡的事情,說她如何熱愛米卡,甚至儘管他犯了罪也在所不顧,還流傳了許多奇怪的故事。特別提到她的驕傲,——她差不多沒有拜訪過我們城裏的任何人家,——她的“貴族親友關係”。有人說她打算請求政府准許她跟罪人一起上流放的地方去,在礦井下面成婚。大家也懷著同樣激動的心情等待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情敵——格魯申卡在法庭上出現。大家帶著無法忍耐的好奇心等候兩個情敵在法庭前相遇,——一個是貴族派的、驕傲的女郎,一個是“高等娼妓”。但是我們的太太們對於格魯申卡還比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熟悉些。這個“害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不幸的兒子的女人”,我們的太太們以前就曾見過,而且幾乎異口同聲地全感到驚訝,為什麼這樣一個“極平常的,甚至完全不漂亮的俄國市井婦女”會使父子兩個熱戀到如此程度。一句話,議論是很多的。我確切地知道,在我們城裏為了米卡甚至還發生了幾起嚴重的家庭口角。許多太太因為對於這件可怕案件見解的不同,和她們的丈夫激烈地吵了起來,不消說,這樣一來所有這些太太的丈夫來到法院大廳的時候,不但對於被告沒有好感,甚至還切齒痛恨他。總之,可以肯定地說,正和婦女們相反,所有男性旁聽者都是懷著反對被告的情緒的。看得到一些嚴肅而皺眉蹙額的臉,有些還簡直是惡狠狠的,而且大多數人是如此。這裏面有不少人,米卡自到我們城裏以來都已親身得罪過,這也是實際情況。自然,旁聽者中間有些人甚至很快樂,對於米卡的命運根本不關心,但對於這樁在審理中的案件本身卻並不如此。大家都注意它的結果,大多數的男子迫切希望罪人得到懲罰,也許只除了那些律師以外,——他們所關心的倒並不是案件的道德方面的因素,而是關心所謂現代法律精神。使大家騷動的是著名的費丘科維奇的光臨。他的才能已經到處聞名。他到外省辯護大刑事案件也不是初次了。經他所辯護過的這一類案件永遠是聞名全俄,使大家長久牢記不忘。還有幾個笑話是關於我們的檢察官和法院首席法官的。大家說我們的檢察官一想到他要碰到費丘科維奇就渾身打戰,說他們是早在彼得堡開始幹這一行時就已結下的舊仇人。我們的極其自負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從彼得堡的時候起,就認為自己總是受到別人的委屈,因為他的才能沒能得到人們應有的重視,現在他正振作起全副精神來對付卡拉馬佐夫的案子,甚至滿心想藉這樁案子重振他已趨沒落的前途,而唯一使他害怕的就是費丘科維奇。但是關於在費丘科維奇面前感到發抖的說法是不十分公正的。我們的檢察官生來決不是那種在危險面前洩氣的性格,相反地,他是那種危險越大自負心越強的人。總之,應該指出的是我們的檢察官性子太暴躁,富於病態的敏感性。他時常把自己整個心靈放在某一件案子上,好象他的全部身家性命都系在這案子的最後裁決上似的。司法界有些人拿他這一點當作笑柄,因為我們的檢察官正是靠著這種性格甚至博得了一些名氣,雖然並不是到處聞名,但是以他在我們的法院裏那種卑微的地位來說,這實在已經是出人意外了。大家特別笑他對於心理分析的偏愛。據我看來,大家都是不對的:按我們的檢察官的為人和性格來說,我看,他比許多人所想的要嚴肅的多。但是這個病態的人,還在剛開始幹這一行的時候起,從最初一開步就那麼不善於想法出人頭地,而在以後的一生中也仍舊毫無起色。

  至於講到法院的首席法官,只能說他是個有教養,近人情,具有辦事經驗和極富於現代思想的人。他自視甚高,但不很關心自己的前途。他生活的主要目的在於做一個進步的人士。但同時他也有財產,有有勢力的親友。事後表明,他對卡拉馬佐夫一案是看得很重的,但僅僅只是從一般意義上來說。他感興趣的只是本案的現象和它的類別,把它作為我們的社會基礎的產物,作為俄國人性格的典型寫照應該怎樣加以看待等等。至於對案件中個人的性格,它的悲劇,以及被告和所有有關的人的個性,他都抱著抽象而漠不關心的態度,也許這是最適宜的。

  在法官們沒有出現以前,大廳上已擠滿了人。我們法院的大廳是城裏最好的,寬敞,高大,音響也好。法官席設在一個稍稍高起的平臺上,在他們右首預備了一張桌子和兩排供陪審員坐的椅子。左面是被告席和辯護律師座。大廳中央,靠近法官席,有一張放“物證”的桌子。桌上放著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染血的白綢睡衣,那用來進行假定的兇殺的、倒楣的銅杵,米卡的袖上被血玷污的襯衫,他那當時因為把一條滲透了血的手帕塞進口袋裏去,因而在後面近口袋處全是血清的上衣,這塊滿染血污,現在已經完全發黃變硬了的手帕,米卡為自殺用,在彼爾霍金家裏裝上了子彈,而在莫克洛葉被特裏豐·鮑裏索維奇偷偷取走的手槍,那個用來裝給格魯申卡預備的三千盧布的,題著字的信封,那根系過信封的玫瑰色絲帶,還有<敏感詞>許多東西,我不準備一一列舉了。稍稍隔開一段距離,在大廳的深處就是旁聽席,但在欄杆的前面還放著幾把椅子,是為證人們供述後繼續留在大廳時坐的。十點整法官們出場了,三人中一位是首席法官,一位是法官,另一位是名譽調解法官。檢察官自然也立即出現。首席法官是身軀短小粗胖的人,比普通中等身材矮些,有五十歲左右,一副灰黃色的面孔,深黑中夾著銀絲的,剪得極短的頭髮,掛著紅綬帶,——不記得戴的是哪一種勳章了。我覺得,——不僅是我,大家都覺得,檢察官的臉色煞白,簡直近於發綠,似乎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在一夜之間突然消瘦了下去,因為前天我還看見過他氣色完全正常。他一開始先問法庭執達吏:陪審官們是否已經全到齊了?……然而我看我不能繼續照這樣講下去,至少是因為有許多事我根本沒有聽清楚,有的事沒去太注意,還有的事是忘了提起,但主要是因為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如果把所說的、所發生的一切全記下來,我的時間和篇幅一定是不夠的。我只知道辯護律師和檢察官兩方面對陪審員資格提出異議的不很多。這十二位陪審員我倒還記得:有四個是我們城裏的官員,兩個商人,六個是本城的農民和小市民。我記得,社會上,特別是太太們,還在開庭前許久就有人頗為驚異地詢問:“難道這樣微妙、複雜,牽涉到心理學問題的案件可以交給一些官員,甚至農民去作出生死攸關的決定麼?這些官員,尤其是農民,能懂得些什麼呢?”這四個被選為陪審員的官員果真全是低級小官吏,頭髮都斑白了,——只有一個稍年輕些,——這些人在我們的社會上默默無聞,他們靠微薄的薪俸度日,多半有上不了場面的老婆,還有一大堆說不定甚至是赤著腳的子女,在公餘閒暇的時候總是以到什麼人家打小牌為消遣,自然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書。兩個商人雖然樣子體面,但卻有點沈默和呆板得出奇:內中一個剃光了鬍鬚,穿著德國式的服裝,另一個蓄著灰白的鬍鬚,脖子上掛著紅綢帶,系著一個不知什麼獎章。至於那幾個小市民和農民更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們城裏的小市民幾乎和農民一樣,甚至也有種地的。其中兩個也穿著德國式的服裝,也許因此比<敏感詞>幾個更顯得骯髒而且不順眼。因此真會產生一個念頭,就是我在剛剛見到他們的時候,也生出這樣的念頭:“這類的人怎麼能夠理解這個案件呢?”然而他們的臉卻給人一種出奇地顯赫而且近乎威嚴的印象;它們都滿臉嚴肅,皺緊眉頭。

  首席法官終於宣佈審理退職九等文官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被殺案,——他當時的原話我記不全了。吩咐執達吏把被告帶進來,於是米卡出現了。大廳裏肅靜無聲,蒼蠅飛都可以聽得見。我不知道對於別人怎樣,米卡的樣子給我一個極不愉快的印象。主要的是他打扮成一個十足的紈?子弟,穿著剛裁制好的新服裝,我後來知道,這套新裝是他特地為這一天到莫斯科去定制來的,是向一直還保存著他的衣裳尺寸的熟悉裁縫定做的。他戴一雙新的黑漆皮手套,穿著講究的襯衣。他邁著他那一俄尺長的大步走進來,一眼不眨地直視著前面,顯出毫不畏懼的神色走到自己座位前落了坐。同時那位名律師費丘科維奇也緊接著出現了,大廳裏似乎立刻傳遍了一陣壓低著的嘁喳聲。他是個身材瘦長的人,長著兩條又細又長的腿,蒼白而纖細的手指,刮光臉沒留鬍鬚,頭髮十分短,梳得極樸素,薄薄的嘴唇偶爾扭曲著露出一種又象嘲弄又像是微笑的神色。他看樣子有四十歲,一張臉本來可以算是好看的,可惜他那雙眼睛本身既不大,也沒有表情,卻又互相距離得出奇地近,中間只隔著一條細長的鼻子上的細細的鼻樑骨。一句話,這張臉帶有一種觸目的鳥兒般的神氣,使人看了有點驚奇。他穿著晚禮服,系著白領結。我記得首席法官首先訊問米卡的話,是關於他的姓名等等。米卡厲聲回答,但聲音大得有點出人意外,甚至使首席法官的腦袋一哆嗦,幾乎驚異地看著他。以後又讀了一張以證人和專家身分被召喚到庭的人的名單。名單很長,證人中有四個未到:米烏索夫現在已經到巴黎去了,但是他的證詞還在預審時就錄過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和地主馬克西莫夫因病不到;還有斯麥爾佳科夫已經暴卒,有員警方面出具證明。關於斯麥爾佳科夫的死耗引起了大廳裏強烈的騷動和竊竊私語。自然,旁聽的群眾裏有許多人還不知道這個突然自殺的情況,但是特別使人驚愕的是米卡的舉動:剛一宣佈了斯麥爾佳科夫的事,他忽然從自己的座位上向整個大廳叫喊道:

  “狗就該象狗那樣地死!”

  我還記得,他的律師怎樣急忙跑到他身邊去,首席法官如何威嚇說如果再發生這類舉動要嚴厲處置。米卡點著頭,卻似乎並不懺悔,只是斷斷續續地好幾次對律師反復低聲說:

  “我不啦!我不啦!這是脫口而出的!再也不啦!”

  自然,這個短短的插曲在陪審員和旁聽的觀眾中產生的印象是於他不利的。性格顯示了出來,自己暴露了自己。就在這樣的印象之下,書記宣讀了公訴書。

  這公訴書十分簡短,但卻頗為切實。只陳述了一些主要的理由,說明為什麼應拘捕某人,為什麼應該把他交付法庭審判等等。但是這檔給了我強烈的印象。書記讀得清晰準確,聲調鏗鏘。全部的悲劇似乎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那樣地突出,那樣地凝聚,帶著那樣致命的、無可挽回的色彩。我清楚地記得首席法官在宣讀終了以後怎樣大聲而莊嚴地問米卡:

  “被告,你承認自己有罪麼?”

  米卡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說:

  “在酗酒和放蕩方面,我承認自己有罪,”他還是用那種有點出人意外的、近乎發狂的聲音嚷著,“在懶惰和胡鬧方面是有罪的。正當我立志永遠做一個誠實的人的時候,卻突然遭到了命運的打擊!可是對於老人的死,我的仇人和父親的死——是沒有罪的!關於搶去他的財產這件事,不,不,我是沒有罪的,也不可能會有罪:因為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

  他喊完了這幾句話,坐了下來,顯然在渾身打顫。首席法官重又對他發出簡短而帶有訓斥口氣的警告,要他只回答問題,不許毫不相干地亂髮一些瘋狂的感歎。他接著下令開始進行審訊。證人們全體被叫進來宣誓,我當時就一下子全看見了他們。但是被告的兄弟們被准許出庭作證,無需宣誓。經過神父和首席法官一番訓諭之後,證人們又被引走,盡可能把他們彼此隔離開。隨後就開始一個個陸續傳喚他們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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