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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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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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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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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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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3 01: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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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既沒有錢也沒有搶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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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的演說中有一個論點,使大家都大吃一驚,那就是完全否認這倒楣的三千盧布的存在,因此也就沒有搶劫的可能。
“諸位陪審員,”律師開始說,“在這個案子裏有一個極為突出的特點最使一切剛來的、沒有成見的人覺得驚愕,那就是控訴搶劫,同時卻完全不能在事實上指出:所劫的是什麼?據說,所劫的是錢,就是那三千盧布,但是誰也不知道,這筆錢究竟是否實際存在。你們想一想:第一,我們怎麼知道有這三千盧布,誰看見的?只有僕人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看見過,而且指出這錢是放在信封裏,還注有幾行字。也是他,在災難發生以前,就把這事告訴了被告和他的兄弟伊凡·費多羅維奇,也曾通知過斯維特洛娃小姐。但是這三個人自己都並沒有看見過這筆錢,看見過的還是只有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這裏自然而然產生了一個問題:假使果真有這筆錢,斯麥爾佳科夫果真看到過,那麼他最後一次是在什麼時候看到的?如果主人把這筆錢從床上拿走,又放在小箱裏,沒有對他說,又怎樣呢?你們要注意,據斯麥爾佳科夫說,錢放在床上被褥底下;被告應該從被褥底下摸出來,但是床鋪一點也沒有弄皺,對於這層,筆錄裏記載得清清楚楚。被告怎麼會一點也不弄皺床鋪?還有他的染滿了血的手,怎麼竟沒有弄髒特地鋪上的乾淨而細緻的床單?有人會說:地板上那個信封怎麼說呢?關於這信封,倒正值得我們好好談一下。我剛才甚至感覺有點驚訝:才智高超的檢察官在提到信封以後,就在他指出關於斯麥爾佳科夫殺人的這種懷疑十分荒誕的時候,曾突然自己說明,——諸位聽清楚,他是自己聲明的:‘假如沒有這個信封,要是它不留在地板上成為一個物證,要是搶劫的人把它帶走了,那麼全世界沒有人會知道有這個信封,信封裏面有錢,從而知道那錢是被告搶走了。’因此,甚至檢察官自己也承認,只有這一塊上面寫著字的破紙,是控告被告搶劫的根據,‘要不然,誰也不知道搶去了錢,也許根本就不知道有這筆錢。’但是難道僅僅因為有一塊破紙留在地板上就能算做裏面曾放過錢,而且這錢已被搶走的證據麼?有人會回答:‘可是斯麥爾佳科夫看見過這信封裏有錢的。’但是他在什麼時候,最後一次是在什麼時候看見的?我現在要問的就是這句話。我同斯麥爾佳科夫談過,他對我說,他在災禍發生的前兩天看見過這筆錢!但是為什麼,比方說,我不能作以下的設想呢,那就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老頭子獨自關在屋裏,在不耐煩地、歇斯底里地期待著他的情人來到時,由於無事可做,突然把信封拿出來,拆開封口說:‘要信封幹嗎,也許她還不會相信哩,如果把三十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擺在一堆給她看,也許會印象更強烈,引得她流出口水來。’於是他撕破信封掏出鈔票以後,作為主人,自然有權把信封隨手扔在地板上,不會擔心什麼物證不物證。諸位陪審員,請問,還有比這種設想,這種情況可能性更大的麼?這有什麼不可能呢?但要是類似這種情況有可能發生的話,那麼關於搶劫的指控就不攻自破了:既沒有錢,自然也不會有搶劫的事,如果那個信封留在地板上,就是裏面有錢的證據,那為什麼我不能提出相反的說法,就說信封所以落在地板上,正是因為裏面已經沒有錢,那筆錢已由他的主人事先取了出來呢?‘不錯,照這樣說,這筆錢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從信封裏取了出來以後,既然家裏進行搜查的時候並沒有發現,那麼它究竟到哪里去了呢?’第一,在他的小錢箱裏發現了一部分錢,第二,他在早晨的時候,甚至還在頭一天,就可能把錢取了出來,另作處置,付給別人,寄出去,或者變更主意,根本改變了他的行動計畫,而在這樣做時根本不認為事先必須要報告給斯麥爾佳科夫知道。只要哪怕有這樣設想的可能存在,就怎麼可以這樣堅決、這樣肯定地指控被告為搶劫而殺了人,而且確實有搶劫的事情發生呢?要是這樣,就等於是侵入了小說的領域。既然肯定某種物件被劫,就該指出這東西來,或者至少確切證明它是存在的。但是竟沒有一個人看到過它。在彼得堡,最近有一個作小販的青年人,只有十八歲,還幾乎是個小孩,在大白天拿斧子闖進一家錢鋪,用不尋常的、典型的大膽舉動殺死了老闆,搶走一千五百盧布。五小時以後他被捕,從他身上抄出除了他已經用去的十五盧布以外的全部款項。此外,一個夥計在兇手走後回到鋪子裏,不但把被搶去的錢數報告了員警,還說出這筆款子是什麼樣的錢,有多少張花鈔票,多少張藍色,多少張紅色的,多少個金幣,是什麼樣的,而在被捕的兇手身上發現的恰巧就是這樣的錢和金幣,不但如此,跟著兇手還完全坦白地承認了他殺人,並且搶走的正是這樣一筆錢。諸位陪審員,我認為這才叫物證!因為在這裏我知道,看見,而且摸到了這筆錢,決無法說沒有錢,或者以前根本就沒有過這筆錢。本案的情況是這樣麼?要知道這事關係到一個人的生死,一個人的命運。人家要說,‘這話對,不過他在那天夜裏酗酒胡鬧,亂花銀錢,在他身上發現了一千五百盧布,他是從哪里弄來的呢?’但是正因為發現的只有一千五百盧布,而另外一半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發現不出;因此恰恰證明這也許並不是那筆錢,也根本從來沒有裝在任何信封裏過。經過時間推算(而且非常嚴密),預審中已經查明並且證實被告從女僕那裏跑到官員彼爾霍金那裏去的時候,並沒有回家,也沒有到任何別的地方去,以後一直在眾人面前,所以不可能從三千盧布裏分出一半來,藏在城裏。正是因為這一點,檢察官才猜測錢藏在莫克洛葉村中的地板縫裏。諸位,是不是藏在烏道爾夫城堡?的地窖裏了?這個猜測是不是太富於幻想和浪漫色彩了呢?大家注意,只要這一個猜測,就是藏在莫克洛葉的猜測,一被打消,關於搶劫的指控就完全成了泡影,因為要是那樣,這一千五百盧布究竟在哪里,究竟跑到哪兒去了呢?既然已經證明被告沒有到任何地方去過,那麼究竟是什麼奇跡竟會使這筆錢變得無影無蹤了?我們竟準備用這樣的傳奇小說斷送一個人的生命!有人會說:‘無論如何他始終說不出他身上那一千五百盧布是哪里來的;大家又都知道在這夜裏以前他並沒有錢。’但是誰知道呢?被告自己卻清楚而堅定地交代過錢是哪里來的,而且可以說,諸位陪審員,可以說,再沒有也不可能有比這供詞更可信,而且同被告的性格和心靈更符合的了。檢察官喜歡他自己的傳奇小說:一個意志薄弱的人,決定蒙著恥辱拿他的未婚妻給他的三千盧布,是不會分出一半來縫到護身香囊裏的,反過來說,即使果真縫了,也會每兩天一拆,一百一百地掏出來用,在一個月內把它全數花光。別忘了,這一切全是用毫不容人反駁的口氣說出來的。但假如事情根本不是這樣又怎麼辦呢?假如你們編了一部傳奇小說,可是小說裏描寫的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物,又怎麼辦呢?而事實上你們恰恰是創作了另外一個人物!有人也許要駁:‘有證人可以證明他在災禍發生以前的一個月,在莫克洛葉村裏已經把從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那裏拿來的三千盧布揮霍乾淨,象花一個戈比那樣的隨便,因此是不可能分出一半來的!’但那是些什麼證人呀?這類證人可靠的程度已在法庭上暴露無遺了。再說,別人手裏的麵包看起來總是顯得大些的。何況這些證人裏面誰也沒有數過這筆錢,只不過用眼睛估量了一下。證人馬克西莫夫不是曾經供過,說被告手裏有兩萬盧布麼。你們瞧,諸位,既然心理學是兩頭的,那就容許我也利用一下另一頭,再看看結果是否一樣。
——
注:?指英國女作家安娜·拉德克利夫(1764—1823年)所著小說《烏道爾夫的秘密》中的故事。
——
“禍事發生前的一個月,維爾霍夫采娃小姐曾給被告三千盧布,托他代彙出去,但問題是,託付這筆錢時竟是這樣丟臉,這樣屈辱,象剛才宣佈的那樣,這到底是否真實?在維爾霍夫采娃小姐對於這問題最初的供詞裏並沒這樣說,完全沒這樣說;而在第二次的供述中,我們只聽到怨恨、復仇的叫嚷,長期積憤的叫嚷。單單從女證人曾在最初的供詞裏作不正確的供述這一層,就使我們有權利下結論說,第二次供述也有可能不正確。照檢察官的話說,他‘不願意,也不敢’接觸這段浪漫史。隨它去吧,我也不去接觸它,但只想說,假使象可尊敬的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那樣一位毫無疑問是心地純潔、道德高尚的人,象這樣一位女士,也竟會忽然在法庭上懷著陷害被告的明顯動機突然翻供,那十分明白,她作這個供詞時顯然既不是不偏不倚,也並非平心靜氣的。難道我們沒有權利斷定復仇的女人會言過其實麼?很明顯,她正是過分誇大了她交錢給他時的那種輕侮和淩辱。恰恰相反,她交托這筆錢時,一定是還能夠令人接受的,尤其是對於象我們的被告那樣一個輕率不假思索的人來說。特別是因為,他當時可以指望從他的父親那裏很快地拿到賬上欠他的三千盧布。這是輕率的,但正是由於輕率的緣故,他深信父親會付他這筆錢,他會拿到它,因此早晚能把維爾霍夫采娃小姐交付給他的錢從郵局裏彙寄出去,還清他的債務。但是檢察官無論如何不願意承認,他會在當天,在剛受過她指責的那一天,從到手的錢裏分出一半來,縫進護身香囊。‘他不是這樣的性格,不會有這樣的情感。’但是他自己卻又說,卡拉馬佐夫天性廣闊,他自己大聲宣揚過卡拉馬佐夫能同時體察兩個正巧相反的深淵。卡拉馬佐夫就具有這種兩方面的,橫跨兩個深淵的天性。他即使在感到難忍的酗酒的需要時,如果有什麼東西從另一方面打動了他,他也會頓時止步回頭的。這另一方面就是愛情,——就是恰恰在那時候象火藥一般燃燒起來的新的愛情。為了這愛情,他需要金錢,甚至比起和他的這位元愛人一起酗酒的需要來還要迫切得多,哎,還要遠為迫切得多!一旦她向他說:‘我是你的,我不要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他就要馬上抓住她,把她帶走,到那時候他必須有錢才辦得到。這比酗酒還重要。卡拉馬佐夫不懂得這一點麼?其實他正是在為這件事情操心,為這件事煩惱,——因此他把錢分出一半,藏匿起來,以備萬一的需要,還有什麼不可能呢?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直不曾把三千盧布交給被告,卻聽說反而要把這筆款子用來引誘他的情人。他想道:‘假使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不肯付款,我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面前豈不是將成為一個小偷麼。’於是他產生了一個念頭,就是他要走到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面前,把他一直藏在護身香囊裏的一千五百盧布交出來,對她說:‘我是卑鄙的人,但不是賊。’這才是他所以把一千五百盧布寶藏著,決不會拆開護身香囊一百一百地掏出來花的雙重原因。你們根據什麼不承認被告會有名譽感呢?不對,他是有名譽感的,也許是不正確,也許時常有錯誤,然而這種情感是有的,還十分激烈,而且他已證明了這一點。但是事情複雜起來了,吃醋的痛苦達到了高峰,在被告的發熱的頭腦裏越來越痛苦地呈現出那兩個老問題。‘我把錢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可叫我拿什麼錢來把格魯申卡帶走呢?’他在這一個月內不住發狂,暴飲,在酒店裏鬧事,也許就因為他心中悲苦,簡直無法忍受。這兩個矛盾問題最後終於尖銳到了使他絕望的地步。他剛打發三弟去代他最後一次向父親索取這三千盧布,但沒等到回音,就竟自己闖進家裏去,結果弄到當著證人們的面揍了老人一頓。這樣一來就再也不可能從任何人手裏得到款子了,挨了打的父親是不肯給錢的。就在那天晚上他捶著自己前胸的上部,藏著護身香囊的地方,還對兄弟起誓,他有辦法不做卑鄙的人,但畢竟還是會成為卑鄙的人,因為他預感到自己是不會去利用那個辦法的,他的意志力不夠,性格不堅強。為什麼公訴人不相信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那樣純潔、誠懇、不裝假、可信服的供詞呢?為什麼反而要讓我去相信錢藏在地板縫裏,烏道爾夫城堡的地窖裏呢?在同一天晚上,被告和兄弟談話以後,寫了那封倒楣的信,而這封信就成了被告搶劫的最主要、最大的證據!‘我要向所有的人借錢,別人不肯借,我便殺死父親,從床褥底下拿走他裝在系著玫瑰色綢帶的信封裏的錢,只要伊凡離開了這裏。’據說,這簡直是完整的謀殺計畫,所以殺人的一定是他!‘完全照所寫的實行了!’公訴人這樣說。但是首先,這是醉後氣惱中所寫的信;其次,他講關於信封的事根據的還是斯麥爾佳科夫的話,因為他自己並沒有見過信封,而第三點,寫是寫了,但究竟是否確已照所寫的實行,憑什麼來證明呢?被告是不是從枕頭底下拿到了信封?找到了錢沒有?究竟這錢存在不存在?再說被告究竟是不是跑去搶錢的,請你們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他不顧一切地跑去,並不是去搶劫,而只是想知道她在哪里,這個傷透了他的心的女人到底在哪里?這就是說,他並不是為實行計畫,實行他所寫的話才跑去的,也就是說,並不是為了實行預謀的搶劫,而是突然地,偶然地,懷著瘋狂的醋意跑去的!大家要說:‘話是對的,但不管這樣他畢竟跑去殺了人,把錢搶走了。’對啊,最後就正是要問,他究竟殺了沒有?對於搶劫的指控我憤慨地斷然予以否認,因為既然不能確切指出究竟搶了什麼東西,就不能控告人家搶劫,這是不言自喻的道理!但是他到底殺了沒有,沒有搶劫而殺了人沒有?已經得到證明麼?不會也是傳奇小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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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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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3 01: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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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也沒有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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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陪審員,這事關係到一個人的生命,必須謹慎從事。我們已經聽見,公訴人自己也承認,他直到最後一天以前,直到今天開審以前,對於指控被告完全蓄意殺人一層,還抱著猶豫不決的態度,一直到今天那封致命的醉後來信呈交給法庭以前,還在遊移不決。‘完全照所寫的實行了!’但是我還是要重複一句:他跑去是找她,追蹤她的,只是為了去打聽她在哪兒。這是無可置辯的事實。假使她在家,他不會跑到任何地方去,而會留在她身邊,也就不會履行信裏所說的話。他跑出去是突然的,出於偶然的,對於自己那封醉後所寫的信當時也許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有人會說:‘他抓了一根銅杵在手。’你們都應該記得,就從這根銅杵上還給我們發揮了一整套的心理學:為什麼他要把這銅杵當兇器,把它當作兇器一般抓在手裏,等等,等等。我的腦子裏立刻產生出一個極尋常的念頭:假如這銅杵不放在眼前,並不在架子上,——被告是從架上抓走的,——而放在櫥櫃裏,那時候它就不會讓被告看見,他就會不帶兇器,空著兩手跑去,這樣當時也許就不會殺死任何人了。因此我怎麼能斷定銅杵是預謀殺人的證據呢?不錯,他在酒店裏嚷著要殺死父親,而兩天以前,寫那封‘醉’信的那天晚上,他十分安靜,在酒店裏只和一個商店夥計吵了一下嘴,‘因為卡拉馬佐夫是不可能不吵嘴的。’我要回答的是假使他有意謀殺,還要按照計畫,按照所寫的辦法去實行,那他一定不會和夥計吵嘴,也許根本就不會去進酒店,因為一個人起意要幹這樣的事以後,總是會竭力安靜退縮,力求不?頭露面,不讓人家看見他,聽見他:‘最好忘掉了我’,不過這並不全是出於心計,而是出於本能。諸位陪審員,心理學是兩頭的,我們也懂一點心理學。至於說到整整一個月以來在酒店裏叫嚷的話,那麼一班孩子們,或者那些從酒店裏走出來互相吵吵鬧鬧的醉鬼們還嚷得少嗎:‘我要殺死你!’可實際上並沒有殺。那封不幸的信——不也是醉後的氣話,不也和從酒店裏出來的人嚷嚷‘我要把你們統統殺死’的話一樣麼?為什麼不是這樣,為什麼不會是這樣?為什麼這封信一定是致命的,恰恰相反,為什麼它不是可笑的?就因為發現了被殺死的父親的屍首,因為有一個證人看見被告在園裏手拿武器逃跑,而且自己被他打倒,因此就必定是完全照所寫的計畫實行了,因此這封信就不是可笑的,而是致命的了。謝天謝地,我們總算講到了要害問題: ‘既然在花園裏, 那就一定是他殺的’,一切全包括在‘既然在那裏,就一定是他’這兩句話裏了。全部控訴就建築在‘既然在那裏,就一定是他’的上面。但假如他雖在那裏,而並不就一定是他,又怎樣呢?哎,我同意,事實的總和,事實的偶合實在是十分雄辯的。但是你們不妨試試別為這些事實的總和所懾服,先作一下個別的觀察。例如說,被告供述他從父親的窗子跟前跑開的話,為什麼檢察官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它是真實的呢?你們會記得,公訴人說到這裏還大事嘲弄起來,說兇手的心裏竟突然會湧出尊敬的、‘虔誠’的感情來了。但假如果真發生了類似的情形,雖然不是尊敬的情感,卻是虔誠的情感,那又怎樣呢?‘大概那時母親在那裏替我祈禱,’被告在預審中供述說,因此他剛一弄清楚斯維特洛娃不在父親家裏,就立刻跑開了。而起訴人卻對我們反駁說:‘但是他隔著窗子是不會弄清楚的。’為什麼不會呢?窗子是被告發了暗號以後打開的,這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很可能會說出一句什麼話來,會發出一聲什麼喊聲來,使被告突然確信斯維特洛娃沒有在那裏。為什麼我們一定要照我們所想像的,照我們願意想像的那樣去加以猜測呢?現實生活中會出現成千樁事情,就連最精細的小說家也可能會加以忽略。‘是的,格裏戈裏看見門開著,因此被告一定曾經進過屋子,因此也一定是他殺死的。’諸位陪審員,關於這個門……你們要知道,關於門開著的話,只有一個人可以證明,而這人當時本身也處在那種情形之下。……好吧,就算門開著,就算被告堅不承認,是基於一種自衛的心情而撒了謊,——這種心情在他的地位上是很容易理解的,——就算他闖進了屋子,到屋裏去過,——那又怎樣,為什麼只要去過就一定是殺了人呢?他可能闖進去,到各屋跑一遭,也可能推搡父親,甚至打了父親,但是一弄清楚斯維特洛娃不在家,就跑了出來,因為她不在那裏,又因為他沒有殺死父親就跑了出來,而感到慶倖。一會兒以後他所以會從圍牆上跳下來,跑到被他因一時情急而打倒的格裏戈裏跟前,可能也正因為他能夠產生純潔的情感,產生同情和憐憫的情感,因為他擺脫了殺死父親的誘惑,因為他自己正為沒有殺死父親而感到問心無愧,衷心慶倖。公訴人用驚人的雄辯對我們描繪了被告在莫克洛葉村時的可怕心情,因為正當愛情又重新展現在他面前,召喚他踏進新的生活的時候,他已經不能再愛,因為在他的後面有他的父親的鮮血淋淋的屍首,而在屍首後面就是死刑。但儘管這樣,公訴人到底還承認愛情,不過是用他的心理學來加以解釋:‘酒醉的狀態,罪人被帶去處死刑,還期待著無限長的時間,’等等,等等。可是我又要問,檢察官先生,您是不是創造了另一個人?被告是不是竟那樣的粗蠢,那樣的沒有心肝,當在他身上果真沾有父親的血的時候,還能在那種時候想著愛情和在法庭上怎樣狡辯麼?不,不,絕對的不!假使在他身後果真躺著父親的屍首的話,那麼只要一發現她愛他,召喚他,授與他新的幸福,我敢發誓,他當時一定更會感到雙重的、三重的自殺的願望,而且一定會自殺的!哦,不,他決不至於忘記了他的手槍放在哪里!我知道被告:公訴人所加于他的那種野蠻粗魯的殘忍無情是和他的性格不相符的。他會自殺,這是一定的;他所以不自殺,正是因為‘母親為他作了祈禱’,他對於父親的被殺是問心無愧的。那天夜裏他在莫克洛葉感到傷心痛苦,完全是為了被他打倒的老人格裏戈裏,他暗自禱告上帝,但願老人能夠清醒過來,重新站起,但願他的打擊不是致命的,因而也免得自己為他受到刑罰。為什麼不能接受對於事件的這種解釋呢?我們有什麼堅不可移的證據,證明被告說謊呢?有人立刻又要說,那麼父親的屍首怎麼辦呢?他跑了出去,他沒有殺死,那麼究竟是誰殺死的呢?
“我再重說一句,公訴方面的全部邏輯就在這上面:不是他,又是誰殺的呢?除了他,就找不出別的人來。諸位陪審員,真是這樣麼?是不是果真完全找不出別的人了?我們聽見公訴人把那天夜裏所有在這所房子裏和到過那裏的人全都屈指數過了,總共有五個人。我同意,其中三個人完全沒有關係,那就是被害人自己,老人格裏戈裏和他的妻子。自然,剩下的就是被告和斯麥爾佳科夫了,公訴人因此慷慨激昂地叫嚷說,被告所以指控斯麥爾佳科夫,是因為他指不出別人來,只要有第六個人,甚至是第六個人的影子,被告為了感到慚愧,也立刻會放棄對斯麥爾佳科夫的控訴,而指控這第六個人的。但是,諸位陪審官,我為什麼不能作出完全相反的結論。現在有兩個人在這裏:被告和斯麥爾佳科夫,為什麼我不能說,你們所以指控我的委託人,完全是因為你們沒有人可指控呢?而所以沒有人可指控,完全是因為你們懷著先入之見,預先把斯麥爾佳科夫排除在一切嫌疑之外。是的,指出斯麥爾佳科夫來的只有被告本人、他的兩個兄弟和斯維特洛娃幾個人。但是也還有一些別的人在提出指控:那就是社會上隱約流傳著的某種疑問,某種懷疑。聽得見一種隱約的傳聞,感得到存在著某種期待。此外,可以作為佐證的也還有一些極有意思的事實對照,儘管我承認,這還有點不是太有把握:首先是恰巧在禍事發生的那天發作了羊癲瘋,公訴人不知為什麼感到必須為這次發作竭力進行解釋和辯護。其次是斯麥爾佳科夫出人意料地在開庭的前一夜自殺。隨後是被告的二弟今天在法庭上作出了同樣出人意料的供詞,他在這以前一直深信他哥哥有罪,今天卻忽然交出錢來,同樣也宣稱斯麥爾佳科夫是兇手!哦,我也跟法庭和檢察官一樣,深信伊凡·卡拉馬佐夫有病,並且發著寒熱,他的供詞也許確乎是在昏迷中想出來的一個可怕的嘗試,就是想搭救兄長,把罪名推到死人身上。但是斯麥爾佳科夫的名字到底說了出來,又似乎使人感到其中有一種使人迷惑不解的東西。諸位陪審員,他的話似乎沒有說盡,還不算完。也許將來還會說出來的。不過關於這一層暫且放下,以後再說。法庭剛才決定繼續審理,但眼下在大家還在等待結論的時候,我還要就公訴人那樣細緻而且極有才華地對去世的斯麥爾佳科夫的性格所作的描繪表示一點意見。我一方面固然對他的才華深表驚異,但另一方面對這種性格描寫的實質卻未敢完全同意。我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我見過他,和他談過話,他給我的印象完全不同。他的身體很衰弱,這是事實,但在性格和心地方面,那他決不是非常脆弱的人,象公訴人所斷定的那樣。在他身上我尤其找不出膽怯來,找不出公訴人對我們那樣突出描寫的那種膽怯來。他根本沒有坦率的心情。相反地,我發現了隱藏在天真裏面的嚴重不信任和能夠洞察許多事情的心思。哦,公訴人把他當作頭腦癡呆的人未免太老實了。他給了我一個完全明確的印象:我離開他的時候深信這人是十分狠毒,異常虛榮,復仇心盛,妒忌心極重的。我收集了一些情況:他最恨自己的出身,對它感到羞愧,咬牙切齒地經常記得;‘他是臭麗薩維塔養出來的。’他對於他童年時代的恩人僕人格裏戈裏和他的妻子並不尊敬。他咒?俄羅斯,嘲笑它。他幻想到法國去,成為法國人。他以前就時常說,他缺少錢來實現這件事。我覺得,他除了自己以外不愛任何人,自尊自大得出奇。他的文化表現在講究的衣裳,清潔的胸衣和刷得?亮的皮靴上。他自認為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私生子(這一點也確有事實根據),把自己的地位和他的主人的嫡子們相比而生出怨恨心,心想,他們應有盡有,而他一無所有,他們有一切的權利和遺產,而他只是一個廚子。他告訴我,是他自己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塊兒把錢裝進信封裏的。這筆款子的用途自然是他所憤恨的,因為他如果有這些錢,就可以成家立業了。再加上他看見了這三千盧布全是花花綠綠的一百盧布新鈔票(這一點我有意問過他)。唉,你們永遠不要把一大筆款子一下子給一個有妒忌心的、自私的人看見,而他恰恰是第一次看見在一個人的手裏有這許多鈔票。眼見一大疊花花綠綠的鈔票,會在他的頭腦中引起不健康的想像力,儘管起初還沒有立即引起什麼後果。才氣橫溢的檢察官對有可能指控斯麥爾佳科夫殺人的設想,特別精細地對大家列舉了支持和反對的理由,而且特別質問:他假裝發作羊癲瘋究竟有什麼必要?是的,但是要知道,他也可能完全不是裝假,羊癲瘋會完全自然而然地發作,但同時它也會完全自然而然地停止,病人是會醒過來的。也許還沒有完全痊癒,但卻總有醒過來的時候,這是羊癲瘋常見的情形。公訴人問:斯麥爾佳科夫是在什麼時候作的案?其實指出時間來是極容易的。他可能會從沉睡中醒過來(因為他只不過是睡熟罷了:在發作羊癲瘋以後,總是會沉沉地熟睡的),正當老格裏戈裏在逃走的被告跳上圍牆時抓住他的腳,聲震四鄰地拼命喊:‘殺父兇手!’的時候。在沉寂和黑暗中,這不尋常的喊聲會把斯麥爾佳科夫驚醒,因為他在那時候也許已經睡得不很熟,也許在一小時以前已自然而然地開始醒了過來。他從床上起來,幾乎會不自覺地、毫無用意地走到外面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情。他的腦子還病得迷迷糊糊,神智還不太清醒,但是他已經到了花園裏,走到有亮光的窗戶跟前。主人一看見他,自然很高興,把這可怕的消息告訴了他。他的神智一下子立刻清醒了。他從驚慌的主人口中知道了一切的細節。漸漸地,在他那有病的,混亂的腦子裏產生了一個念頭,一個可怕然而誘人的,完全合乎邏輯的念頭:殺人,把三千塊錢取走,然後把一切推到小主人身上。既然一切證據俱全,小主人到那裏去過,不指控他還指控誰呢?對於金錢、贓物的可怕的貪婪,連同可以不受懲罰的念頭,可能使他激動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唉,這類突如其來的、不可抗拒的激情經常是在遇著機會時才突然發作出來的,對那種在一分鐘以前還不曾想到動手殺人的兇手來說,情況就常常是這樣!所以當時斯麥爾佳科夫很可能會走進主人的房間裏,實行了他的計畫。用什麼兇器?就用他在花園裏隨手拾到的一塊石頭也行。但是為了什麼?懷著什麼動機?要知道三千盧布是成家立業的一筆好資本。哦,我並不是自相矛盾:錢也許是有的。甚至也許只有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它,放在主人屋裏什麼地方。‘但是裝錢的封套呢?地板上撕碎的空信封呢?’剛才公訴人在講到這信封的時候,曾表示了一個十分精明的看法,說生賊才會把信封留在地板上,這只能是卡拉馬佐夫這樣的人,而決不會是斯麥爾佳科夫,因為他是決不肯把這樣的物證留下來的。諸位陪審員,我剛才聽到這裏的時候,忽然覺得這話十分耳熟。你們想得到麼,就在兩天以前,我從斯麥爾佳科夫本人口裏也正好聽見過這種想法,關於卡拉馬佐夫會怎樣處置這個信封的想法,這甚至使我十分吃驚:我當時確實覺得他是在那裏偽裝天真,預先把話說上前,預先把這種想法暗示給我,使我自己也產生同樣的看法。他似乎在那裏對我諷示。是不是他也把這想法諷示給偵查的官吏了?是不是他也給了多才多藝的檢察官這樣的暗示?有人會說:對格裏戈裏的老婆怎麼解釋呢?她不是曾聽見病人在她身邊呻吟了一夜麼?是的,她是聽見的。但這印象十分靠不住。我認識一位元太太,不住訴苦說有一隻小狗在院裏吵了一夜,弄得她睡不著覺。但是後來知道,這可憐的小狗明明在整夜裏只不過叫了兩三聲。這是很自然的。一個人睡在那裏,忽然聽見呻吟聲,醒了過來,感到很惱恨,但是轉眼間重又睡熟了。兩小時以後又起了呻吟,又醒了,又睡著了;以後又過了兩小時,又來了一次呻吟,一夜之間一共只有三次。到了早晨,睡覺的人起來訴苦說,有人整夜呻吟,不斷地把他吵醒。不過他也必然會這樣感覺的。在每兩小時中間他睡熟的時間,醒來時就不記得了,只記得睡醒的幾分鐘,所以他以為吵醒了他一夜。公訴人會大叫道:但是為什麼斯麥爾佳科夫不在臨終遺書上直認出來呢?‘在一件事情上有良心,而在另一件事情上又會沒有良心?’但是要知道:良心就是懺悔,而自殺的人也許沒有懺悔,只有絕望。懺悔和絕望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絕望常常會是惡毒的,不易馴順的,自殺的人在動手自殺的那一瞬間會加倍仇恨他一輩子妒嫉的人。諸位陪審員,你們應該小心防止一次錯判!我剛才對你們提出和描述的一切有什麼地方,什麼地方顯得不真實?請你們找出我敘述中的錯誤,找出它的不可能和荒誕的地方來!但如果在我的設想裏哪怕有一點可能的影子,哪怕有一點真實的影子,你們也應該慢下判決。何況這裏面難道僅僅只有一點影子麼?我用一切神聖的名義起誓,我完全相信我剛才對你們提出來的關於凶案的解釋。而最使我,最使我感到不安和憤慨的始終是那樣一個想法,就是公訴人大量歸到被告頭上的許多事實沒有一件是多少有些確鑿而無可辯駁的,而這不幸的人卻要純粹由於這些事實的總和而遭到身敗名裂。是的,這總和確實非常可怕;這鮮血,這從手指上淌下來的血,染血的襯衫,為‘殺父兇手!’的狂喊聲所打破的黑沉沉的夜,一面喊,一面被砸破了腦袋倒下來的老人,再加上許多片言隻語,證詞,手勢,叫喊,——哎,這一切會多麼有力地影響看法,博得輕信,但是你們,諸位陪審員,你們可以讓別人博得自己的輕信麼?你們要記得,你們具有限制和批准的無限權力。但是權力越大,運用它的後果就越是可怕!我一點也不放棄我剛才說過的話,但是管它哩,就算這樣吧,就算我暫時可以同意公訴方面的意見,認定被告確曾殺死了他的父親。這只是一個假設,我要重複一句,我一點也不疑惑他的無罪,但是就算這樣,就假定我的被告確是犯了殺父的罪,可是即使如此,即使我也承認了這樣的假設,還是請你們聽一聽我的話吧。我心上還橫梗著一點東西,想要對你們說出來,因為我預感到你們的心裏和腦子裏也正發生著極大的鬥爭。……諸位陪審員,我提到關於你們的心和腦子的話,請你們原諒。但是我願意真誠坦率到底。讓我們大家都保持真誠吧!……”
說到這裏,一陣十分熱烈的掌聲打斷了律師的話。他的最後的話確實說得十分誠懇,使大家感到也許他果真有什麼話要說,他馬上要說出來的話是極為重要的。但是首席法官聽到掌聲以後,大聲威脅說,如果再重複“這類情況”,就要下令把大家“驅逐”出去了。大家全靜了下來,費丘科維奇開始用一種嶄新的,感情洋溢,完全與剛才不同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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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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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3 01:2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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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誨淫誨盜的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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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陪審員,毀了我的委託人的不僅是各種事實的總和,”他大聲說,“不,實際上,毀了我的委託人的只是一件事實,那就是他的老父親的屍首!如果這是一樁普通的兇殺案,那麼由於它的微不足道,無從證實和各項事實的荒誕不經,——如果不是總合地,而是個別地對這些事實進行單獨考察的話,——你們一定會批駁這項指控,至少會下不了手,只憑對一個人的成見而毀掉他的一生的,——儘管可歎的是他對這種成見實在是罪有應得。但是這不是普通的命案,而是一件殺父案!這就會使人竦然動容,以致使據以提出指控的各項事實即使再微不足道和不足為憑,也會顯得並不那麼微不足道,那麼不足為憑,而這甚至在毫無成見的頭腦裏也常常如此。對於這樣的被告怎麼能宣判無罪呢?既然他殺了父親,怎麼還能讓他逍遙法外!——這是每個人的心裏幾乎不由自主地、本能地產生的心情。是的,流親生父親的血實在是太可怕了,——這是生我、愛我的人的血,這人為了我不惜自己的生命,從小把我的疾病當作自己的疾病,一輩子為我的幸福吃苦,以我的快樂、我的成功作為自己唯一的生活樂趣!唉,殺死這樣的父親,那真是無法相信、難以想像的事!諸位陪審員,父親,什麼是真正的父親?這是多麼偉大的一個名稱?在這個名稱裏包含著多麼偉大的涵義?我們剛才還只不過是約略地指出了,一位真正的父親是什麼,應該是什麼。然而我們大家現在正在為它操心、為它痛苦的這個案件裏的父親,去世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卻同我們方才心中所想的那種父親的概念是完全格格不入的。這真是災難。的確,有些父親實在也簡直就像是一種災難。那麼現在就讓我們把這樣一種災難比較真切地觀察一下吧,——諸位陪審員,鑒於我們即將作出的決定的重要性,我們不應當害怕面對任何事實。我們現在尤其不應該害怕,照多才多藝的檢察官方才那種精彩的說法,在某一種想法之前畏縮退避,就象小孩子或膽小的女人那樣。但是我的可尊敬的對手(而且還在我開口說話以前已經就是對手了,)在他的激烈的演詞中曾幾次高喊:‘不,我不願把為被告辯護的權利讓給任何人,我不願把為他辯護的事讓給從彼得堡來的律師,——我是檢察官,我也是辯護士!’這是他喊過好幾次的話,但他卻竟忘了提起,如果可怕的被告在整整二十三年中,單只為了從他孩子時代在父親家裏唯一曾給予愛撫的人那裏得到一磅胡桃,就生出如此感恩圖報的心思,那麼反過來,這樣的人在這二十三年以來不會不記得,他如何赤著雙腳,在父親的後院亂跑,照仁慈愛人的赫爾岑斯圖勃醫生的說法:‘沒有鞋穿,小褲上只有一個鈕扣。’哦,諸位陪審員,我們為什麼要對這種‘災難’進行比較切近的觀察,重複大家已經知道的事情呢?我的委託人在回到父親那裏來以後,碰到的究竟是什麼遭遇?為什麼,為什麼要把我的委託人描寫成無情而自私的怪物?他缺少克制,他性格暴躁,粗野,我們現在就為了這個而裁判他。但是他遭到這種命運,究竟是誰的錯呢?以他原來良好的品質,正直而敏感的心腸,竟受到了那樣荒唐的教養,究竟誰應該負責任呢?有人教過他理性沒有?在科學方面是不是受到過相當的教育?在童年時代有人多少愛過他沒有?我的委託人是在上帝的庇佑下長大的,正和野獸一樣。在多年的離別之後,他也許渴想見一見他的父親,在此以前,也許曾千百次地象在夢中一般想<敏感詞>的兒童時代,竭力驅除他當時所見的種種可憎的惡夢,衷心渴望擁抱他的父親,並且加以寬恕。但是怎樣呢?他遇到的只是厚顏無恥的訕笑,為銀錢爭執而引起的猜疑和狡詐手段;他只是每天聽到一些在‘喝白蘭地酒’時說出的無聊話和處世經驗,最後,又看見他的父親竟用他兒子的錢,奪走兒子的情婦,——唉,諸位陪審員,這是多麼的可憎和殘忍!可是這老人卻竟對大家埋怨他兒子如何的不孝和殘忍,竭力在大庭廣眾中糟蹋他,損他,造他的謠言,收買他的借據,預備把他送進牢監裏去!諸位陪審員,象我的委託人那樣外表上殘忍粗暴、放肆胡行的人,有時候,而且常常是這樣,實際上是懷著十分溫柔的心腸,只是沒表示出來罷了。你們不要笑,不要笑我的這個想法!多才多藝的檢察官剛才毫不容情地笑我的委託人,說他愛席勒,愛‘美好高尚的一切’。我處在他的地位上,處在檢察官的地位上,是不會笑的!讓我來替這類人不易被人瞭解,而且還常被曲解的天性辯護一下吧。是的,這類人的天性時常似乎正好同自己,同自己的狂暴和殘忍相反,渴求溫柔、美好和合理的事物,這種渴求儘管是不自覺的,但確實是在渴求著。他們雖表面上激烈、殘忍,但卻能刻骨銘心地愛,例如愛某一個女人,而且一定是高尚的精神上的愛。請你們還是不要笑,這類天性確實時常是這樣的!不過,他們不善於隱藏他們那有時甚至是很粗暴的熱情(人家吃驚的就是這一點,人家注意到的也就是這一點,而對他的內心卻完全看不見);相反地,他們會很快地耗盡他們的熱情。然而,在正直高尚的人的身旁,這個外表上粗暴而殘忍的人也會努力爭取重生,爭取改過自新,做一個高尚誠實的人,變得‘高尚美好’,——儘管這句話是多麼受人嘲笑!我剛才說我不敢觸及我的委託人和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間的浪漫史。但是一言半語還是可以說的:我們剛才聽到的簡直不是供詞,而只是一個瘋狂而想報復的女人的叫喊,她不能責備人家的變心,因為她自己就變了心!假使她有時間想一想,就不會作出這樣的證詞!你們不要相信她,我的委託人決不象她所說的是‘混蛋’!那位被人釘在十字架上的仁愛者在走上十字架的時候,曾這樣說過:‘我是好牧人。好牧人願為羊群捨命,只求不毀掉一隻羊。……’我們也不應該毀掉一個人的心靈!我剛才問:父親是什麼,並曾說過,父親是個偉大的名稱,寶貴的名稱。但是諸位審判員,名稱是應該老老實實地應用的,因此我要斗膽地用一項事物本來的名稱、應有的名稱來稱呼這項事物:象被害的老人卡拉馬佐夫那樣的父親不能也不配稱做父親。愛一個不值得愛的父親是荒唐的,不可能的。不能無中生有地去製造愛,惟有上帝才能從虛無中創造。使徒以滿腔熱愛的心寫道:‘父親們,不要傷了你們孩子們的心。’我現在引用這句神聖的話並不是為了我的委託人,而是為了提醒所有做父親的人。誰給了我教訓為人父者的權利?誰也沒有。但是我以人和公民的資格發出呼籲——vivos voco! ?我們活在人世並不長,而且還常做許多錯事,說許多壞話。因此我們更應當隨時不放過機會相互交心,以便彼此也能儘量說一些好話。我也是這樣:乘我站在這裏時,我應該利用我的機會。這個講壇由最高的權力賜給我們並不是隨隨便便的,——整個俄羅斯都在傾聽我們。我現在並不單只是在對這裏的父親們說話,我是在向世上所有的父親大聲疾呼:‘父親們,不要傷了你們孩子們的心!’是的,我們應該自己首先履行基督的教訓,然後才能管教我們的孩子!要不然我們不是我們孩子們的父親,卻是他們的仇敵,他們也不是我們的孩子,而是我們的仇敵,而且這是我們自己使他們成為我們的仇敵的。‘你們用什麼量器量給人,也必用什麼量器量給你們。’——這話不是我說的,那是福音書給我們的教訓:應該用人家量給你的量器去量給別人。如果孩子們用我們的量器照樣量還給我們,我們怎麼能責備他們呢?新近在芬蘭有一個姑娘,在人家充當女僕。人家疑惑她私生了孩子。開始暗中偵察她,結果在擱樓一角的磚頭後面發現了她的一口誰也不知道的箱子,打開來一看,裏面有一個已被她弄死的新生的嬰兒,還在那個箱子裏發現了她以前生下來,產後就被她殺死的兩個嬰孩的骨骸。她當時全供認了。諸位陪審員,她能算是她的孩子們的母親麼?是的,她生了他們出來。但她是不是他們的母親?我們中間誰敢給她加上母親這個神聖的稱號。我們應該有勇氣。諸位陪審員,我們甚至應該大膽,在現在這種時候我們更幾乎必須這樣,不要害怕某些思想和某些話,象那般莫斯科的女商人那樣,連聽到‘槍炮’呀,‘老虎’呀等幾個字眼都要害怕?。相反地,我們證明近年來時代的進步也觸及到了我們自身的進步,可以直截了當地說:光是生出來還不是父親,生出來而盡到責任的才是父親。哦,父親這個名稱自然也還有別種含義,別種解釋,也有人主張,只要我的父親生下我來,雖然他是混蛋,雖然他對孩子們是惡棍,卻到底還應該算是我的父親。但是這個含義就有點神秘了,是我用理智所無法理解的,只能用信仰去接受,或者說得正確些,是靠了信仰去接受,好比許多別的事情,我並不理解,可是宗教命令我們去信仰它。但在這種情況下,只能把它劃在現實生活的領域以外。至於現實生活,——它不但具有應享的權利,而且本身也給我們加上了極大的責任,——在這個領域內,如果我們想要富於人情,或者歸根到底來說,合於基督徒的精神,我們就應該而且必須僅僅只按照經過理智和經驗證實,並且由分析的洪爐所考驗過的信念來行事,一句話,必須做出有理性的行動,而不能象在夢中和囈語中那樣做出無理性的行動,以便不給人造成危害,不折磨人,不傷害人。這才是真正的基督教的事業,而不是神秘的,才是合乎理性的,真正愛人的事業!……”
——
注:?拉丁文:“我召喚生者”(席勒的詩句)。
?出自奧斯特羅夫斯基的諷刺喜劇《艱難時世》。
——
說到這裏,從大廳的許多角落裏發出了熱烈的掌聲,但費丘科維奇卻甚至連連地擺著手,似乎懇求大家不要打斷話頭,讓他說完。全場立刻寂靜下來。演說家繼續說下去:
“諸位陪審員,你們以為我們的孩子們,就是在已成為青年,開始懂得思考的時候,也還會不去想這類問題麼?不,這是決不可能的,我們也不應該要求他們作這種不可能的克制!眼前擺著一個不值得敬重的父親,特別在和別個年歲相同的孩子們的值得敬重的父親相比較的時候,自然而然會在這個青年人的頭腦裏引起種種痛苦的疑問。對於這些疑問,人家打著官腔回答他:‘他生了你,你是他的親骨血,因此你就應該愛他。’青年不免會尋思起來:‘難道他生我的時候愛過我麼?’他一邊問著,一邊心裏越來越感到奇怪,‘難道是為我而生我的麼?他在那個時刻,在也許是被酒刺激得欲火如焚的時刻,他並不知道我,甚至也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最多只是把好酒的癖性傳給了我,——這就是他的全部恩德。……為什麼單只因為他生下了我,但以後一輩子卻並不愛我,我就應該愛他呢?’你們也許覺得這些問題是粗暴的,殘酷的,但是你不能給青年人的頭腦加上辦不到的限制,因為‘即使你把自然趕出門去,它也會從窗戶裏飛進來的。’而且主要的是,主要的是我們不必害怕那些‘槍炮’呀‘老虎’呀之類,應該按照理智和仁愛的要求來解決問題,而不應按照神秘的觀念。怎樣解決呢?應該這樣辦:讓兒子站在父親面前,明明白白地問他:‘父親,請告訴我:我為什麼應該愛你?父親,請你拿出我應該愛你的根據來!’如果這位父親有力量,能夠回答得出,向他提出根據來,那就是真正的、正常的家庭,不只是建築在神秘的偏見上,而是建立在理智的,負責的,嚴格合乎人性的基礎上。反過來,如果父親提不出根據,那麼這個家庭就立刻完結了。他不成其為父親,兒子此後也就有充分的自由和權利,可以把父親看作是陌路人,甚至是仇敵。諸位陪審員,我們的講壇應該成為真理和健全思想的學校!”
說到這裏,演說家的話被一陣抑止不住的、近乎瘋狂的掌聲所打斷了。固然,並不是全場都鼓掌,但是到底有半數的人。父親們和母親們全鼓起掌來。從太太們坐著的樓上發生了尖叫和呼喊。有人搖晃起手帕來。首席法官拼命搖鈴。他顯然對旁聽席上的行動生氣,但卻又斷然不敢象剛才所威脅的那樣,真把聽眾“逐出場外”。因為連坐在法官席後面的特座上的大員們,一些大禮服上掛著勳章的老頭子們都向演說家又是鼓掌又是搖手帕。因此,等到喧鬧的聲音寂靜下去以後,首席法官也只能仍限於說說以前那句嚴厲的、“逐出場外”的威脅話。得意洋洋、精神抖擻的費丘科維奇又繼續他的演說:
“諸位陪審員,你們還記得在那可怕的一夜裏,——這一夜的情形今天講得很多了,——一個兒子越牆闖進他父親的屋裏,結果跟生出他來的那個仇人和侮辱者狹路相逢。我還要竭力主張,他那時跑進去決不是為了金錢,因為指控他搶劫簡直是離奇的,這我早已說過了。他闖進去也決不是想謀殺他;如果他事先有這種打算,至少會預備下一個兇器,至於那個銅杵是他莫名其妙地本能地隨手抓來的。即使他用暗號欺哄父親,即使他闖進了屋裏,——我已經說過,我決不信這段神話,但是隨它去吧,就算是這樣,讓我們暫且作這樣的假設!諸位陪審員,我可以用一切神聖的名義發誓,如果他不是他的父親,只是一個不相干的情敵,那麼在跑遍各屋,弄清楚這女人並不在這所房子裏以後,他一定會趕快離開,對他的情敵不加任何危害,最多打他一下,推他一下,也就完了,因為他顧不得他,他沒有時間,他迫切要知道的是她在哪里。但是父親,父親,——純粹是因為一眼看見了父親,才促成了這一切,這父親從他小的時候起就恨他,成為他的仇人,現在又變成了醜惡的情敵!仇恨的情感自然而然無法控制地支配了他,沒有考慮的餘地:一下子全都爆發了!這是瘋狂和失掉理智的衝動,但也是自然的衝動,無節制地,無意識地,為它被違反了永恆的法則實行報復,自然界裏的一切也都是這樣。但即使這樣兇手也並沒有殺人,——我要肯定地這樣說,我要大聲疾呼地這樣說,——不,他只是在憎惡的怒火中揮了一下銅杵,並不想殺人,也沒想到會殺人。他的手裏如果沒有那個倒楣的銅杵,他至多也許會打他的父親一頓,但不會殺他的。他跑走的時候,並不知道被他打倒的老人死了沒有。這樣的殺人不是謀殺。這樣的殺人案也不是逆倫的殺父案。不,殺死這樣的父親並不能稱為逆倫的殺父案。這樣的殺人案所以被列入逆倫的殺父案,只是由於偏見的緣故!但是事實上究竟殺沒有殺,這是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從我的心靈深處向你們提出呼籲的!諸位陪審員,我們現在給他定了罪,他會對自己說:‘這些人並沒有為我的命運、修養、教育做一點事情,以便使我變得好一些,使我成為一個人。這些人並不曾施給我一口飯,一口水,也從不曾到四壁空空的牢監裏來探望過我,可現在他們卻狠狠地把我判處流放去做苦工。現在我已經欠債還清,從此再不欠他們的債,永遠不欠任何人的債了。他們惡狠,我也惡狠。他們殘忍,我也殘忍。’他將要說這樣的話,諸位陪審員!我敢發誓:你們的控訴只能使他感到輕鬆,使他的良心釋去重負,他將詛咒他所犯下的血案,卻並不感到遺憾。同時你們也在他身上扼殺了還能做一個人的可能性,因為他將從此一輩子成為狠毒而且盲目的人。你們是不是想要狠狠地嚴懲他,使用人們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可怕的刑罰,目的只是想使他的靈魂永遠得到拯救和重生?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你們還是用慈悲來降服他吧!你們會看到,你們會聽到,他的心靈將怎樣戰慄震驚。他將會高喊:‘叫我怎麼承受這樣的恩惠,這樣的愛,我是不配的呀!’我知道,諸位陪審員,我知道這顆心,這粗野而又正直的心。它會在你們高貴的行動面前低頭膜拜,它渴求偉大的愛的行為,它會熾熱起來,永遠地得到重生。有些心靈由於本性的狹窄而怨天尤人,但只要一旦用慈悲降服了它,給予它愛,它就將詛咒它的所作所為,因為它裏面有著許多善良的因素。心胸會寬闊起來,會看出上帝是慈悲的,人們是善良公正的。懺悔和他今後應盡的無數責任將使他震驚,使他感到沉重。那時候他不會再說:‘我的債還清了,’而將說:‘我對不起所有的人,我不如所有的人。’他會流出懺悔和痛切的悲哀感動之淚,喊道:‘人們比我好,因為他們不想害我,卻想拯救我!’是的,你們能夠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件事,做出這種仁慈的舉動,因為在缺乏一切多少帶有幾分真實性的物證的情況下,你們會實在難於狠心地說出‘是的,被告有罪’這樣一句話來。寧可釋放十個有罪的人,也不可懲罰一個無辜。你們聽見沒有?你們聽見上世紀我們光榮的歷史裏這樣一個偉大的聲音沒有?以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還用得著對你們提醒,俄羅斯的法庭不僅僅只關心刑罰,而且也致力於拯救失足的人麼?讓別的國家去淨講求條文和刑罰吧,我們這裏應該講求精神和意義,關心失足者的得救和重生。果真如此,俄羅斯和它的法庭果真如此,它就儘管勇往直前吧。你們不必用所謂瘋狂的、使別的民族厭惡地退避三舍的三套馬車來嚇唬我們!完全不是瘋狂的三套馬車,而是壯麗的俄羅斯高車大馬,將會莊嚴而平靜地駛到它的目的地。我的委託人的命運掌握在你們手裏,我們俄羅斯的真理的命運也掌握在你們手裏。你們可以拯救它,你們可以維護它,你們可以證明,有人在捍衛著它,它處在可靠的人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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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鄉下人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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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丘科維奇就這樣結束了他的辯護辭。這一次聽眾們爆發出來的歡呼就象暴風雨般地勢不可當,要阻止它簡直是不可能的:女人們,還有許多男人都哭泣起來,兩位大員也流著眼淚。首席法官只好退讓,過了半天才搖鈴,因為:“對這樣的熱誠橫加干涉等於是褻瀆神明”,我們的太太們後來這樣叫嚷說。演說家自己也真誠地感動了。就在這樣的時刻,我們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竟再次站起來重新抗辯。大家懷著憎恨側目而視地望著他:“怎麼?這是什麼意思?他還敢抗辯麼?”太太們嘟囔著。但是此時此刻,即使全世界的太太們都嘟囔起來,而且由檢察官夫人,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太太親自帶頭,也是無法攔住他的。他臉色慘白,激動得渾身哆嗦;他最初所說的話,最初的幾個句子,別人甚至都無法聽懂。他氣喘吁吁,口齒不清,前言不搭後語。不過不久就恢復了常態。但他的這第二篇演詞我只想引出其中的幾段。
“……人家責備我編小說。可是律師的話不是小說裏的小說麼?缺少的只有詩句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面靜候情人的光臨,一面撕碎信封,扔在地板上面。甚至引出他在這種奇怪的情況下所說的話。難道這不是寫詩麼?他掏出錢來的憑據在哪里?誰聽見過他所說的話?愚笨的白癡斯麥爾佳科夫竟成了拜倫式的英雄,為他的私生子的地位而向社會復仇,——難道這不是拜倫式的史詩麼?至於那個闖進父親屋裏殺死他,而同時又沒有殺死他的兒子,那甚至不是小說,不是詩,而簡直是提出一些自己也無法解答的謎來的獅身人面像了。既然殺了,就是殺了,怎麼會殺死了又沒有殺死,——誰能弄得懂這個?他又宣告,我們的講壇是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講壇,可是從這‘健全思想’的講壇上卻賭咒罰誓地說出一個不證自明的公理,就是說把殺死父親稱作逆倫的殺父案是出於成見。但如果說殺父只是成見,如果每個孩子都質問起他的父親來:‘父親,為什麼我應該愛你?’那我們這裏會弄成什麼樣子?還會有什麼社會基礎?還成個什麼家庭?瞧吧,殺父案據說只不過是莫斯科女商人嘴裏的‘老虎’。但求達到目的,開脫不應開脫的罪名,竟不惜對有關俄國法院的使命和前途的種種最神聖寶貴的信條,加以歪曲、輕浮的解釋。辯護人大聲疾呼說:你們還是用慈悲來降服他吧,這正是罪人求之不得的,明天就可以看到他將怎樣被降服!辯護人只要求宣佈被告無罪,不是太謙虛了麼?為什麼不要求設立殺父者獎學金,以使他為後代和青年人所建立的豐功偉績永垂不朽呢?福音書和宗教都被作了修正,據說:這全是神秘主義,惟有我們掌握的才是真正的基督教精神,經過理智和健全思想分析過的。這簡直是給我們樹立了一個冒牌的基督形象。‘你們用什麼量器量給人,也必用什麼量器量給你們,’辯護人這樣喊著,接著就立刻下結論,說基督教訓世人應該照樣用別人量給你的量器量給別人,——這話是從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講壇上發出來的!我們剛剛在講演的前一天,朝福音書上溜了一眼,以便炫耀一下我們對於這部新奇的著作畢竟還是相當熟悉,這一點在必要的時候(一切都是為了必要!),准會有點用處,博得一些效果的!可是,基督恰巧吩咐我們不要這樣做,切記不要這樣做,因為惟有罪惡的世界才會這樣做,我們卻應該寬恕一切,把另一面臉送上去,不要用我們的侮辱者量給我們的量器去照樣量給別人。我們的上帝教訓我們的正是這個,而並沒有教訓我們說,禁止孩子們殺死父親是一種偏見。我們不應該在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講壇上修正上帝的福音書。辯護人竟把他僅僅稱為‘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仁愛者’,這和向他呼籲:‘你是我們的上帝!’的全體俄羅斯正教徒是恰恰相反的。……”
這時首席法官進行了干預,制止這位說得忘情的人,請他不要過分誇大,保持適當的分寸等等,總之,說了一般首席法官遇到這類情形時通常應說的一套話。同時旁聽席上也變得不大安定。群眾開始亂了起來,甚至有人發出了憤懣的喊聲。費丘科維奇簡直沒有怎麼進行答辯,只是站到臺上,手撫著心口,用受了冒犯的口氣十分莊嚴地說了幾句。他不過嘲笑地重新又稍稍提了提“小說”和“心理學”的話,在一個地方還順口插了句:“裘必特,你發怒,可見你無理。”——這句話在觀眾中引起了許多人讚美的笑聲,因為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實在太不象裘必特了。對於責備他縱容青年人殺父的話,費丘科維奇帶著異常莊嚴的態度說他簡直都不屑加以反駁。關於“冒牌的基督形象”和他不肯尊基督為上帝,只稱他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仁愛者,“違背了正教教義,不應在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講壇上說出來”之類的話,費丘科維奇表示這是一種“譭謗”,說他動身到這裏來的時候,至少指望這裏的講壇上總還不至於發生會“危及我本人作為國民和忠實臣民的名譽”的事。……但是他剛一說出這幾句話首席法官也把他制止了,於是他鞠了一躬,結束了他的答詞,聽眾間隨著普遍發出了一片讚美的低語聲。據我們的太太們的意見,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是“被壓垮得永世不得翻身了”。
接著讓被告本人發言。米卡站了起來,但是只說了不多幾句話。他在身心兩方面都已疲乏到了極點。早晨他在法庭上出現時那種堅強和昂然的神氣幾乎一點也不剩了。他在這一天似乎經歷了某種終身難忘的體驗,使他學到和意識到了一些他以前所不明白的極其重要的東西。他的嗓音變得衰弱無力了,已不再象剛才似的大喊大叫。他的話裏顯出了一種新的,馴服的、俯首帖服的意味。
“我有什麼話可說的,諸位陪審員!我受裁判的時間到了。我感到上帝懲罰的手已經降臨在我的身上。一個荒唐的人走到了末路!但是我要象在上帝面前懺悔那樣地也對你們說:‘我對父親的血是沒有罪的!’我最後一次重複說:‘不是我殺死的!’我固然過的是荒唐生活,但也羡慕美德。我時時刻刻都在嚮往改過自新,但所過的生活還是象野獸一樣。我很感謝檢察官,他告訴了許多關於我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他說我殺死了父親,那是不實在的。是檢察官弄錯了!我也感謝辯護律師,聽他說著,我不由得哭了,但是說我殺死了父親,那是不實在的,就是假設也是不應該的!至於醫生的話你們不必信,我腦子很健全,不過我的心裏十分難受。你們如果赦免我,如能釋放我,我將為你們祈禱。我要努力做一個好一些的人,我可以起誓,在上帝面前起誓。你們如果定罪判刑,我也將自己折斷佩劍,並且親吻那斷劍的碎片!但是請你們赦免我,不要把我的上帝奪去。我知道我自己:我將來是會反抗的!諸位,我的心靈是多麼痛苦……請你們赦免我吧!”
他幾乎倒在了他的座位上。他的聲音哽住了,最後一句是勉強說出來的。隨後,法官們開始提問,請兩造發表最後的意見。我不再詳細寫了。陪審員們終於起身離座, 退出去開會。 首席法官很疲乏,因此十分無力地對他們說了幾句臨判囑辭:“你們應該公正無私,不要為各種滔滔的辯辭所影響。但是你們應該反復衡量,時刻記住你們身上負著巨大的責任”等等。陪審員們退出以後,法庭宣告休息。可以站起來走一走,交談一下各自的印象,在餐室裏吃點東西。時間已經很晚,已經將近半夜一點鐘,卻沒有人肯散去。大家的情緒都十分緊張,顧不得休息。大家都心頭沉重,屏息等待著。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這樣。太太們只是歇斯底里地不耐煩,心裏卻很安然,認為“反正會宣告無罪的”。她們大家都一心期待著那個皆大歡喜的動人時刻。說實話,男聽眾中也有許多人深信宣告無罪是肯定無疑的。有些人高興,另一些人皺眉,還有些人則拉長了臉:他們不願意聽到被告宣告無罪!費丘科維奇自己也深信事情一定會圓滿成功。他被團團圍住,受到大家的祝賀,許多人對他竭力奉承。
據以後傳述,他曾在一堆人裏面說:“有那種無形的線把辯護人和陪審員們的心連在一起。這條線已經連上了,在演說的時候就感到了。我感到它,它是存在著的。這件案子我們是贏定了,你們放心吧。”
“不知我們那班鄉下人會怎麼說呢?”一個城外的地主,滿臉麻點的胖子走到一堆正在談話的人跟前,皺著眉頭這樣說。
“並不全是鄉下人。裏面有四個官員。”
“是的,有官員。”一位地方自治會委員邊說著,邊走過來。
“你認識普羅霍爾·伊凡諾維奇·納紮裏耶夫麼?就是那個陪審員,佩著勳章的商人?”
“怎麼樣?”
“他是有腦子的人。”
“可他老是默不作聲。”
“不作聲倒是不作聲,但這樣更好。他用不著彼得堡來的人教訓他,他自己倒可以教訓全彼得堡的人。他有十二個孩子,你們想一想!”
“對不起,他們真的會不肯宣告無罪麼?”一個年輕的官員在另外一堆人裏大聲嚷著說。
“一定會宣告無罪的。”傳出一個堅決的聲音。
“不赦免他的罪簡直是可羞可恥的!”一位官員高聲說,“即使是他殺的,但是那個父親,那個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呀!再說他當時處在瘋狂的心情中。……他也許真的只是揮了一下銅杵,那一個當時就倒下了。只是把那個僕人牽連在裏面,可真有點不大對頭。這簡直是開玩笑。我要是辯護律師,會老實說:他殺是殺了,但是沒有罪,滾你們的蛋吧!”
“他是這樣做的,只是沒有說‘滾你們的蛋’罷了。”
“不,米哈伊爾·謝苗內奇,他幾乎也說了。”第三個聲音插進來說。
“對不起,諸位,有一個女戲子割斷了她情人的老婆的喉嚨,在四旬齋的時候不是也宣告無罪了麼。”
“但是她最後並沒有割斷。”
“那也一樣,那也一樣,反正她總割了。”
“關於孩子們的話他是怎麼說的?說得真妙!”
“妙極了。”
“還有關於迷信,關於神秘主義的話他是怎麼說的?”
“得啦,您不必講什麼神秘主義了,”另外一個人嚷著說,“您替伊波利特設身處地想一想,想想他往後的日子吧!他那位檢察官夫人明天會為了米欽卡把他的眼珠子都挖出來的。”
“她也來了麼?”
“怎麼會來了?她要是來了,當場就會挖出他的眼珠子來的。她呆在家裏,鬧牙痛哩。嘻,嘻,嘻!”
“嘻,嘻,嘻!”
在第三堆人裏。
“米卡也許真會被宣告無罪的。”
“有什麼好處,他明天准會把‘京都’飯店鬧翻了天,喝它十天十夜。”
“真見鬼!”
“鬼總是鬼,沒有它插一手還成麼。它不上這兒來插一手,又叫它上哪兒?”
“諸位,儘管他說得頭頭是道,但總不能用秤桿什麼的砸碎父親的腦袋呀。要不然我們會落到什麼地步?”
“高車大馬,高車大馬,您記得麼?”
“是的,大車一下子變成了高車大馬。”
“明天再由高車大馬變成大車,‘在必要的時候,一切都是為了必要’。……”
“現在這班人真機靈。可諸位,我們俄羅斯究竟有沒有真理?還是根本就沒有?”
但是鈴聲響了。陪審員們不多不少,整整討論了一小時。旁聽的群眾剛坐好,全場就馬上一片寂靜。我現在還記得陪審員們怎樣走進大廳裏來。終於來了!我不想把各項問題依次敘述一遍,況且我也記不全了。我只記住對於首席法官第一個主要問題的答復,這問題是:“有沒有預謀搶劫殺人情事?”(原話卻記不清了。)大家都屏住呼吸。首席陪審員,就是比別人年輕的那個官員,在全場死一般的寂靜中,洪亮而清晰地宣告:
“是的,被告有罪!”
隨後對所有列舉的各點都一一作了同樣的回答:被告有罪,是的,被告有罪,而且竟絲毫沒有可以酌情從輕處罪的話!這真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至少對於從輕處罪一層是幾乎大家都曾經深信不疑的。全場繼續一片死寂,大家簡直全象石頭似的僵住了,希望定罪和希望宣佈無罪的人們都是一樣。但這只是最初幾分鐘的事情。接著就掀起了一片可怕的騷亂。男旁聽群眾裏有許多人十分滿意,有的人甚至搓著手,毫不隱瞞他的喜悅。不滿意的人們似乎露出垂頭喪氣的神色,聳肩,嘮叨,但仿佛還沒有完全弄清是怎麼回事。至於我們的太太們,天啊,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我簡直以為她們要造反了。她們起初好象還不相信她們的耳朵。接著突然從全場各處發出了一片喊聲:“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還會有這樣的事?”她們紛紛從座位上跳起來。她們准以為這一切是還會馬上發生變化,重新改正的。這時候米卡突然站了起來,向前伸出雙手,用一種令人心碎的淒慘聲音喊道:
“我用上帝和他可怕的裁判的名義發誓,我對於父親的血是無辜的!卡嘉,我現在饒恕你!兄弟們,朋友們,請你們可憐可憐另一個女人!”
他沒有說完就放聲痛哭起來,這是一種新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完全出於意料之外地不知突然從哪兒發出來的聲音。從樓上旁聽席最後的角落裏傳來一聲尖厲的女人的悲號:那是格魯申卡。她是剛才央求別人在法庭辯論開始前又重新把她放進來的。米卡被帶走了。宣判延期到了明天。全場的人都忙亂地站了起來。但我已不再等下去,也不想去再聽大家說話了。只記得走到門前臺階上的時候聽見了幾個人的感歎聲。
“這回他要嘗嘗罰做二十年開礦苦工的滋味了。”
“不會再少了。”
“是的,我們的鄉下人沒有被說動。”
“把我們的米卡給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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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營救米卡的計畫
米卡受審後的第五天,天還很早,也就是上午九點鐘光景,阿遼沙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裏去,以便最後決定某種於他們再人都極為重要的事情,此外,還有一樁受委託的事情要和她相商。她就坐在曾經接待格魯申卡的那間屋子裏和他談話。伊凡·費多羅維奇躺在隔壁房間裏,發著寒熱,神志昏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鬧出了法庭上那一幕以後,立刻吩咐批發病而且喪失知覺的伊凡·費多羅維奇抬到自己家中,完全不顧以後社會上一切難免的議論和責備。和她同住的兩個女親戚,有一個在出了法庭上的醜事以後立刻就回了莫斯科,另一個留了下來。但即使她們兩個都離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不會改變她的決心,仍舊會侍候病人,日夜守護他的。瓦爾文斯基和赫爾岑斯圖勃在為他治病。莫斯科來的那位醫生當時就已回了莫斯科,拒絕就病情發展的可能後果發表他的看法。那兩位醫生儘管竭力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和阿遼沙的心,但是顯然他們還不敢堅決讓他們抱著病一定會痊癒的希望。阿遼沙每天兩次前來看望得病的哥哥。但是這一次他是有一件極為麻煩的特殊事情,而且預感到這件事十分難於啟齒,但他偏偏又很忙:他今天上午在另外一個地方還有另一件不能耽擱的事情要辦,必須趕緊。此刻他們已經談了一刻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臉色蒼白,十分疲倦,但同時又處在一種病態的特別興奮的狀態之中:她已經預感到阿遼沙現在到她這裏來是為了什麼。
“關於他的決心您不必顧慮,”她用堅決而斷然的口氣對阿遼沙說,“無論如何,他終歸要走這條路的:他應該逃走!這個不幸的、有名譽和良心的英雄,——我不是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而是說正躺在那間屋裏為了哥哥犧牲自己的那個,”卡捷琳娜用發亮的眼神補充了這一句,“他早就把全部潛逃的計畫告訴了我。您知道,他已經找到了門路……這我已經告訴過您一點了。……您瞧,這事大概要在遣送第三批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犯人時進行,離現在還遠哩。伊凡·費多羅維奇已經到第三批犯人的押送官那裏去過。只是還不知道到時誰當流放隊的隊長,這是沒法太早打聽到的。也許明天我可以把詳細計畫拿給您看,那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在開庭的前一天為防萬一留在我這裏的,……就是那一次,您記得麼?您在晚上遇到我們在這裏拌嘴:他剛要走下樓梯,我一看見您,又把他叫了回來,——您記得麼?您知道,我們當時為什麼發生口角的?”
“不,我不知道。”阿遼沙說。
“自然,當時他還瞞著您,那就是這個逃跑計畫。他在三天以前就對我透露了計畫的全部要點,——當時我們就頂起嘴來,從那以後吵了三天嘴。我們吵嘴的原因是這樣的:他對我說,如果一旦定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可以同那個賤貨一塊兒逃到外國去,我一聽就生氣起來。——我沒法對你說為什麼,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哦,當時我自然是為那個女人,為那個賤貨而生氣,為了她也竟要和德米特裏一塊兒逃到國外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提高了嗓音,氣得嘴唇都哆嗦了。“伊凡·費多羅維奇一看見我為這賤貨而生氣,立刻想到我是在為了德米特裏和她吃醋,因此我一定還在繼續愛著德米特裏。這就引起了第一次口角。我不想作什麼解釋,也不願意請求原諒;使我感到難受的是這樣的人竟會懷疑我仍舊愛著那個……何況在那以前,我自己早就老實告訴過他,我不愛德米特裏,只愛他一個人!我單是為了恨這女人,才生德米特裏的氣的!過了三天,就在您到我家來的那個晚上,他拿來一個封好的信封交給我收下,讓我在他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立刻拆開來看。唉,他已經預感到他要生病!他對我說,信封裏有關於逃跑的詳細計畫,假使他死了,或者得了危險的病,就讓我一個人營救米卡。他當時還把錢留給我,差不多有一萬盧布,——這就是檢察官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他派人去兌換現鈔,在演詞中提到過的那筆錢。使我當時突然感到十分驚訝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儘管始終還深信我愛著米卡而十分嫉妒,卻仍舊不放棄救他哥哥的念頭,而且還把這樁營救他的事情偏偏都托給了我!唉,這真是犧牲!不,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這樣一種自我犧牲的全部含義您是怎麼也不會瞭解的!我真想跪到他的腳下,向他膜拜,但是忽然想到他可能會以為我完全是為了有人救米卡而感到高興(而且他是一定會這樣想的!),因此我對於他竟能生出這種不公平的念頭,不由得心裏十分氣惱,結果不但不去吻他的腳,反而又對他吵鬧起來!唉,我真是個不幸的人!我的性格就是這樣的,——真是可怕的、不幸的性格!唉,您可以看到:我早晚會弄得使他拋棄我,去愛上另外一個比較容易相處的女人,象德米特裏一樣,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不,那時候我一定會無法忍受下去,我會自殺的!當時您一來,我一面招呼您,一面吩咐他回來;他跟著您走進來時,忽然朝我射來一瞥憎恨而輕蔑的眼光,頓時使我湧上一股怒氣。您記得麼?我忽然對您嚷道:這是他,是他一個人使我相信他哥哥德米特裏是兇手的!我這是故意造謠,為了再騙他一下,其實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他的哥哥是兇手,反而是我對他這樣說的!唉,一切,一切禍根全是由於我的瘋狂!法庭上那個該詛咒的場面,那是我,都是我給他造成的!他想向我證明他是正直的,儘管我愛他的哥哥,他仍舊不會為了報復和嫉妒而陷害他。因此他才到法庭上去了。……我是禍根,全是我一個人的錯!”
卡捷琳娜還從來沒有對阿遼沙說過這類坦白的話。他感到她現在一定正處於那樣悲痛難忍的境地,在這種時候,即使是最驕傲的心也會忍痛地粉碎它的驕傲,而完全被哀愁所壓倒。唉,阿遼沙還知道使她現在這樣痛苦的另一個可怕的原因,在米卡被判決以後的這些天裏她無論怎樣竭力對他隱瞞也隱瞞不住。不過不知為什麼,如果她真決心自暴自棄到在此時此刻就自動向他說出這個原因來,他會更替她感到難過。她是為她自己在法庭上的“變心”而痛苦。阿遼沙預感到良心會促使她到他面前,正是要到阿遼沙面前來認錯,痛哭流涕,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歇斯底里發作。但他很怕這種時刻,巴不得饒恕了這痛苦的女人。因此,他帶來的使命就更加顯得難於啟齒。他又把話頭引到了米卡身上。
“不要緊,不要緊,您不必替他擔心!”卡捷琳娜重又固執而且嚴厲地說了起來,“這些事在他都只是一會兒的事,我知道他,我十分瞭解他的心。您可以放心,他會答應逃走的。尤其這又不是現在。他還有時間去下這個決心。到了那個時候,伊凡·費多羅維奇病好了,自己會去安排一切,所以不需要我做什麼事情。您不要著急,他會答應逃走的。其實他也已經答應了,因為難道他肯拋開他那個畜生麼?人家不會放她到流放地去的,他不逃走又怎麼辦呢?主要的,他是怕您,怕您從道德方面著眼不贊成逃走的計畫。但是既然您的批准是這樣重要,您就應該寬宏大量地准許他去做。”卡捷琳娜尖刻地又加了這麼一句。
她沈默了一會,笑了笑。
“他在那裏說什麼讚美詩,”她又說了起來,“又說什麼他應該背負十字架,又講什麼責任,我記得,當時伊凡·費多羅維奇告訴過我許多許多。你知道他是怎樣講的!”卡捷琳娜忽然帶著抑止不住的感情大聲說,“您真想像不到,他在談到這不幸的人的時候,是多麼愛他,同時說不定又多麼恨他!可我呢?唉,我當時帶著一臉瞧不起的譏笑神情聽著他的述說,看著他的眼淚!畜生!我才真是畜生!是我害得他得了這腦炎!至於那個被判刑的人,——難道他會願意受苦麼?”卡捷琳娜最後氣衝衝地說,“這樣的人能受苦麼?象他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受苦的!”
在這幾句話裏,流露出一種憎恨和輕蔑厭惡的情緒。但實際上卻是她背叛了他。“也許這只是因為她痛感到自己對他做了錯事,因此偶爾不免恨起他來。”阿遼沙心裏想。他希望這只是“偶爾”的。在卡捷琳娜的最後那句話裏,他聽出了挑戰的意思,但是沒有去答理它。
“我今天叫您來,就是希望您答應我勸他一下。或許照您看來,逃走也是不名譽的,不光明的,或者是所謂……不合基督教義的,是不是?”卡捷琳娜更加帶著挑戰的意味說。
“不,沒有什麼。我會對他說明一切的。……”阿遼沙喃喃地說,“他今天叫您到他那裏去,”他忽然順口迸出這句話來。同時堅決地望著她的眼睛。她渾身哆嗦了一下,身子在沙發上微微地退避,離開他遠些。
“我?……難道這是可能的麼?”她嘟囔說,臉色發白。
“這是可能的, 而且應該的! ”阿遼沙堅決地說,一下子變得勁頭十足了。“他很需要您,尤其是現在。如果沒有必要,我不會說起這件事情,使您無故受痛苦。他有病,他象瘋子一樣,他一直要求見您。他並不想請您前去和他和解,他只要您能去一下,在門口露一露面。打從那天以後他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他明白了自己在您面前做了無數的錯事。他並不希望您饒恕:他自己就這樣說:‘我是無法饒恕的。’他只希望您在門口露一面。……”
“您這真是太突然了,……”卡捷琳娜喃喃地說,“這幾天我一直預感到您會為這事到這裏來的。……我早知道他會來叫我!……這是辦不到的!”
“即使是辦不到,也請您做一下。請您想想,這是他第一次為侮辱了您而感到震驚,有生以來第一次,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完全地理解過這一點!他說:假使她拒絕到我這裏來,我‘今後會終身成為不幸的人’。您聽聽:一個判了二十年徒刑的犯人還想做個有幸福的人,——難道這不可憐麼?您想一想:您是要去探望一個無辜遭到毀滅的人。”阿遼沙帶著挑戰的口氣沖口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他的手是乾淨的,他的手上沒有血!為了他未來的無限苦難,您現在去見他一面吧!您應該去,在他動身踏進黑暗之前去送一送他,……只要在門檻上站一站就行,……您應該,您應該這樣做!”阿遼沙說到最後一句時,用無比有力的口氣著重說出了“應該”這兩個字。
“應該,但是……我做不到,”卡捷琳娜仿佛呻吟似的說,“他會瞧著我,……我做不到。”
“你們的眼睛是應該相遇的。假使您現在下不了決心,您以後一輩子還怎樣生活下去呢?”
“不如一輩子忍受痛苦。”
“您應該去,您應該去。”阿遼沙又一次毫不憐憫地強調說。
“但是為什麼要今天,為什麼要在現在?……我不能離開病人……”
“離開一會兒是可以的,這只是一會兒工夫。如果您不去,今天夜裏他會得腦炎的。我不會撒謊,您可憐可憐吧!”
“您也應該可憐可憐我。”卡捷琳娜淒惻地責備著,哭了。
“這麼說來,您會去的,”阿遼沙看見了她的眼淚以後,堅決地說,“我去對他說,您立刻就去。”
“不,您無論如何不要說。”卡捷琳娜驚惶地叫道。“我去,但是您不要預先對他說,因為我儘管去,但說不定到了那兒又不走進去。……我還不知道……”
她的嗓音哽住了。她困難地呼吸著。阿遼沙站起來準備走了。
“要是我碰見了什麼人可怎麼辦?”她忽然輕輕地說,臉上一下子又變得煞白了。
“所以必須現在就去,這樣您就不會遇見什麼人。一個人也沒有,我說的是實話。我們等著您。”他堅決地說完這句話,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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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謊話一時成為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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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忙著到米卡現在正住著的醫院裏去。法庭判決後第二天,他發作了神經性的寒熱, 被送到市立醫院囚犯科去。 不過瓦爾文斯基醫生聽了阿遼沙和<敏感詞>許多人(如霍赫拉柯娃、麗薩等)的請求,沒有把米卡放在獄囚們一起,而另外找了一個單間,就在斯麥爾佳科夫以前住過的那間小房間裏。儘管走廊盡頭有一名警衛,窗上安有鐵柵欄,所以瓦爾文斯基對於他的不很合法的縱容舉動很可以放心,但他畢竟還是個善良仁慈的青年人,他明白象米卡這樣的人忽然走進一夥殺人犯和騙子們中間是多麼痛苦,這必須慢慢習慣才行。至於親友的探問,醫生,看守所長,甚至警察局長,都曾非正式地允許了。不過這些天來也只有阿遼沙和格魯申卡來探問米卡。拉基金曾有兩次企圖和他會見;但是米卡堅決請求瓦爾文斯基不要放他進來。
阿遼沙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病床上,穿著病院的睡衣,有點發燒,頭上包著用水和醋浸濕的毛巾。他用一種茫然的目光望著走進來的阿遼沙,但這種目光裏仍然似乎顯出一點驚懼的神色。
本來,他打從開庭審判之後就變得十分沈鬱。有時一愣就是半個鐘頭,好象在那裏緊張而痛苦地沉思著什麼事情,忘了身邊的一切。即使從沈鬱中清醒過來,開始說話,也總是說得沒頭沒腦,而且一定不是他實際上想說的話。有時他滿臉痛苦地望著他的兄弟。他和格魯申卡在一起,似乎比和阿遼沙在一起感到輕鬆些。儘管他幾乎並不跟她說什麼話,但只要她一進來,他的臉上就閃出了快樂的神色。阿遼沙默默地在他的床邊上坐了下來。這一次他不安地等待著阿遼沙開口,但又不敢問一句話。他認為卡嘉答應到這裏來是不可想像的,但同時又感到如果她真的不來,那以後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阿遼沙懂得他這種心情。“聽人說,”米卡慌忙說了起來,“特裏豐·鮑裏賽奇把他的整個客店都拆平了:挖起地板,掀開木頭,把圍廊全拆成了碎片,——一直在那兒挖寶,尋找那一千五百盧布,就是檢察官說我藏起來的那筆錢。聽說他一回家,立刻就瘋狂地幹起來了。這壞蛋真是活該!這是這裏的那個警衛昨天對我說的;他是那兒的人。”
“你聽著,”阿遼沙說,“她會來的,但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也許今天,也許過幾天,我不知道,但是她會來的,她會來的,這是一定的。”
米卡全身一震,想說什麼話,但是沒有說。這消息對他產生了可怕的影響。顯然他極想知道談話的詳情,但是仍舊不敢立刻發問,因為如果卡嘉說了什麼殘忍和蔑視的話,在這時對於他真和刀戳一樣。
“她還叫我一定要想法讓你對潛逃的事感到安心。即使伊凡到那時候還沒痊癒,她也會親自來辦這件事的。”
“這件事情你已經對我說過了。”米卡沉思地說。
“你已經轉告給格魯申卡聽了吧。”阿遼沙說。
“是的。 ” 米卡承認。“她今天早晨不會來的,”他怯生生地瞧著兄弟說,“她要晚上才來。我昨天一對她說卡嘉在那裏想辦法,她就不作聲了,只是撇了撇嘴。她只輕聲說:‘讓她去做吧!’她明白這是重要的事。我不敢再往下試探。她大概已經明白卡嘉愛的不是我,而是伊凡了吧?”
“是這樣麼?”阿遼沙脫口說了出來。
“也許不是這樣。不過她今天早晨不會來的,”米卡又忙著說,“我請她替我辦一件事情。……你聽著,伊凡弟弟會比我們大家都有出息。應該活下去的是他,而不是我們。他會痊癒的。”
“你知道麼,卡嘉雖然為他擔心,但卻幾乎毫不懷疑他會痊癒。”阿遼沙說。
“要是這樣,她一定深信他要死的。她是由於恐懼才確信他會好起來。”
“伊凡哥哥體格強壯。我也抱著很大的指望,相信他會好起來。”阿遼沙不安地說。
“是的,他會好起來的。但是她相信他會死去。她愁腸太多了。……”
兩人沈默著。米卡心裏有什麼十分重要的事情在折磨著他。
“阿遼沙,我真是愛格魯申卡呀!”他忽然用一種含淚的顫抖聲音說。
“她不會獲准跟你上那兒去的。”阿遼沙立刻介面說。
“我還要告訴你一句話,”米卡用一種突然變得十分剛強的聲音接著說,“假使在路上,或者到了那裏,有人打我,我決不順從,我會殺人,然後人家就會槍斃我。這是整整二十年時間呀!在這裏人家已經開始對我用‘你’來稱呼了。那些看守們就稱我‘你’。我昨天整夜躺在那裏,檢討著自己:我還沒有這個準備!我還接受不了這些!我想唱‘讚美詩’,但是對於看守們的‘你’卻還是不能忍受!可是為了格魯申卡,我可以忍受一切,……只有挨打除外。……但是人家卻不許她到那裏去。”
阿遼沙溫和地笑了笑。
“我直截了當地對你說吧,哥哥,”他說,“我對於這件事是這樣看的。你知道我不會對你撒謊。你聽我說:你還沒有準備,這樣的十字架不是你能夠背的。何況,象你這樣一個沒有準備的人也並不需要去背那種沉重的殉難者的十字架。要是你殺死了父親,那麼如果你拒絕背十字架,我會感到遺憾。但是你沒有罪,這樣的十字架對你是太重了。你想通過承受苦難使你自己成為另一個人,照我看來,不管你逃到哪兒去,只要今後終身都能記住這另一個人,對你來說,那也就夠了。至於你沒有去承受背負十字架的大苦難,那麼這也恰恰只會使你感到你自身負有更大的責任,而你今後一輩子不斷地感到這一點,就能更促使你去努力追求新生,也許比你到那裏去還要更加有效。因為到了那裏,你可能會忍受不下去,產生怨艾,結果也許果真會說:‘我還清了債務了。’律師在這一點上說得很對。這樣沉重的負擔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的,對於有些人來說簡直是無法承受的。……假使你真想知道,這就是我的看法。假使你的潛逃會要連累軍官和士兵等別的人,我是會‘不許’你逃走的,”阿遼沙微笑說,“但是他們擔保說,——那位押解長官自己對伊凡說的,只要做得巧妙,不至於有重大的處罰,很容易含混過去。自然,行賄是不名譽的事,即使在這件事情上也一樣,不過我無論如何也不想來擔任裁判官,因為如果伊凡和卡嘉委託我代你去進行這件事情,我知道,我也照樣會去行賄的。這我應該完全對你說老實話。所以你自己怎麼辦,我不能評斷。但是你要知道,我決不會責備你。而且說來也奇怪,在這件事情上我怎麼能做你的裁判官呢?好吧,現在我好象已經各方面都作了分析了。”
“但是我卻要責備我自己!”米卡嚷著說。“我要逃走,這一點沒有你也已經決定了:米卡·卡拉馬佐夫還會不逃走麼?但是我還是要自我譴責,我將終身為我的罪行祈禱!耶穌會士們總是這樣說的,對麼?我們現在就正是在這樣做,不是麼?”
“是的。”阿遼沙平靜地笑著說。
“我愛你就因為你永遠完全說實話,一點也不隱藏!”米卡嚷著,高興地笑了。“那麼說,我發現我的阿遼沙是個耶穌會士了!為了這,應該痛快地吻你一下。現在你聽著其餘的話,我要把另外的半個心也袒露給你看。以下是我想到而且決定的:即使我逃走了,身邊還帶著錢和護照,甚至逃到了美國,但總還有一個念頭可以安慰我,那就是我逃走並不是去尋快樂找幸福,而確確實實是去服另一種苦役,也許和這苦役一樣的壞!一樣的壞,阿曆克賽,我這是真話,一樣的壞!這倒楣的美國,見它的鬼,我現在就已經十分痛恨了。儘管格魯申卡也和我在一塊兒,但是你看一看她:她象個美國女人麼?她是一個俄羅斯人,全身直到骨髓裏都是個地道的俄羅斯人,她會苦苦想念她的祖國,而我隨時都會想到,她是為了我而忍受苦悶,為我而背棄這樣的十字架的,可是她犯了什麼罪呢?至於我,難道能看得慣那兒的那些傢伙麼?儘管也許他們每一個人全都比我還好些。我現在已經恨起美國來了!雖然他們一個個全是了不起的技師或者別的什麼,但見他們的鬼,他們總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和我們有一樣的心!我愛俄羅斯,阿曆克賽,我愛俄羅斯的上帝,雖然我自己是卑鄙的人!我會在那兒送命的!”他兩眼閃光,突然大聲嚷起來。他的聲音哆嗦著,淚水流了下來。
“所以我拿定了這樣的主意,阿曆克賽,你聽著!”他抑制住激動,又開始說,“我同格魯申卡一塊兒到那裏去,一到就找一處離人遠一些的偏僻地方,立刻開始耕地,做工,和野熊在一起。那裏也能夠找到一個離人遠些的偏僻地方的呀!聽說那邊還有紅種人,在天邊上,那麼我們就上那兒去,到最後的莫希幹人所住的地方去。我和格魯申卡兩人立刻開始學習文法。做工和學文法,這樣幹上三年。在這三年裏我們會把英文學得就跟美國人一樣。一學會,就——再見吧,美國!我們要以美國公民身分跑回這裏,跑回俄國來。別擔心,我們決不會回到這小城裏來。我們要躲得遠些,往北方或南方去。到了那時我的相貌變了,她在美國也會變的,醫生會給我在臉上弄一個假疣子的,他們本來全是能幹的技師嘛。或者我可以弄瞎一隻眼睛,留起一俄尺長的鬍鬚,雪白的鬍鬚(因為想念俄羅斯想得鬍鬚全白了),人家也許不再認得,即使認了出來,就讓他們判我流放好了,反正一樣,命該如此!我們回到這裏以後,也要住在一個平靜的地方,種地度日,我將一輩子裝作一個美國人。我們究竟可以死在家鄉的土地上。這就是我的計畫,一定不移的計畫。你贊成麼?”
“我贊成。”阿遼沙說,不想去反對他。
米卡沈默了一會,忽然說道:
“審判時他們搞得多周密?真周密啊!”
“即使不周密,也照樣會判你的罪的。”阿遼沙歎了一口氣說。
“是的,這裏的人討厭我極了!隨他們去吧,不過這很叫人難受!”米卡痛苦地歎息說。
兩人又沈默了一會。
“阿遼沙,你乾脆要了我的命吧!”他忽然喊道,“告訴我,她現在究竟來不來呀?她到底說了些什麼?怎麼說的?”
“她說她會來的,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她是很為難的!”阿遼沙不安地看了哥哥一眼。
“那還用說,還會不為難麼!阿遼沙,我會為這件事發瘋的。格魯申卡老是看我。她心裏明白。主啊,上帝,願你讓我的心安靜下來吧!我究竟要的是什麼?我要卡嘉!我究竟明白我要的是什麼嗎?這全是放肆任性的卡拉馬佐夫式的罪惡性格!不,我受不了苦!我是卑鄙的人,就是這句話!”
“她來了!”阿遼沙喊道。
卡嘉突然出現在門口。有很短的一?那她站定在那兒,用慌亂的目光注視著米卡。米卡一下子跳了起來,他的臉色煞白,露出驚惶的神色,但很快唇邊就出現了一抹畏怯的、懇求似的微笑,接著就突然克制不住地向卡嘉伸出了雙手。她一看見以後,急急地向他撲過來。她抓住他的兩手,幾乎用強力按住他叫他坐在床上,自己也在他身邊坐下來,一直緊緊地、痙攣般地捏住他的手不放。有好幾次兩人都竭力想要開口說點什麼,但是每次都止住了,又默默地用凝聚的,似乎彼此盯緊著不放的眼神,帶著奇怪的微笑對看著。這樣足足過了兩三分鐘。
“你饒恕我了麼?”米卡終於喃喃地說,接著立即轉向阿遼沙,臉上因喜極而變了形,大聲對他喊道:
“聽見了麼,我問的是什麼話,聽見了麼!”
“我過去所以愛你,就因為你有寬宏的心腸!”卡嘉突然沖口說出了這句話。“你根本不需要我的饒恕,我也不需要你的饒恕。你饒恕不饒恕反正都是一樣,——你將一輩子成為我心上的一個傷痕,我也同樣將是你心上的一個傷痕,——而這也是理所應該的。……”她停了一停,舒了一口氣。
“你知道我到這裏是幹什麼來了麼?”她又瘋狂地急急忙忙說起來,“是要擁抱你的腳,捏緊你的手,捏得生痛,——你記不記得,就象在莫斯科時那樣捏你,——又一次對你說,你是我的上帝,我的心上人,對你說,我瘋狂地愛你!”她似乎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突然貪婪地把嘴唇緊貼在他的手上。淚水從她的眼裏泉湧般地滾了下來。阿遼沙站在那裏一言不發,感到尷尬;他怎麼也沒料到他會看見這種情景。
“愛情是過去了,米卡!”卡嘉又開始說,“但是過去的一切對我來說簡直寶貴得使我心疼。這一點你要永遠記住。但現在,這一會兒,就讓本來可以出現的事仿佛暫時地出現一下吧。”她苦笑著嘟囔說,又快樂地看著他的眼睛。“你現在愛另一個人,我也愛另一個人。但是儘管這樣我還是會永遠愛你,你也會永遠愛我,你知道不知道?你聽著,你應該愛我,一輩子愛我!”她大聲說,聲音裏帶著近乎威嚇的戰慄。
“我會愛你的……你知道, 卡嘉, ”米卡開口說,幾乎每一個字都喘著氣,“你知道,我在五天以前,那個晚上……當你倒下地來,人家把你抬出去的時候,也是愛你的。……一輩子愛你!一定會這樣,永遠會這樣。……”
他們兩人就這樣互相說著一些無意義的,瘋狂的,也許甚至是不真實的話,但是在眼前這時刻一切都是真實的,他們兩人心裏也都相信自己的話。
“卡嘉,”米卡忽然嚷道,“你相信是我殺的麼?我知道你現在不相信,但在那個時候……作證的時候……難道,難道你真相信麼?”
“在那時候也不相信!從來就沒相信過!我是因為恨你,所以突然強迫自己相信,就在那一?那間……作證的時候……強迫自己相信,自己也就相信了,……等到說完了證詞,立刻又不相信了。現在我都告訴你吧。哦,我忘記我是來懲罰自己的了!”她忽然完全換了另外一種表情說,一點也不象剛才說著喁喁情話時的那種口氣了。
“你的心裏真是痛苦呀,女人!”米卡仿佛忍不住地脫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放我走,”她低聲說,“我還要來。現在我感到痛苦!……”
她剛從坐位上站了起來,但是忽然大喊一聲,往後直退。格魯申卡突然悄悄地走進了屋來。誰也料不到她會來的。卡嘉急急忙忙朝門口走去,但在走到格魯申卡身邊時,忽然站住了,臉白得象紙一樣,痛苦地用低得近乎耳語似的聲音對她說:
“請您饒恕我吧!”
格魯申卡凝神緊盯著她,等了一會兒,用惡毒而浸透了怨恨的口氣回答說:
“你我兩人都恨得要命,互相恨得要命!你跟我,還談得上什麼饒恕?只要你能救他,我就一輩子為你祈禱。”
“你竟不願意饒恕麼?”米卡帶著氣極了的責備口氣朝格魯申卡嚷著。
“你放心吧,我會給你救他出來的!”卡嘉迅速地嘟囔了一句,就從屋裏跑了出去。
“在她自己先對你說了‘請你饒恕’以後你還竟會不肯饒恕她!”米卡又痛心地嚷了起來。
“米卡,你不應該責備她,你沒有權利!”阿遼沙用激烈的口氣對他的哥哥大聲說。
“是她的驕傲的嘴在那裏說話,而不是那顆心。”格魯申卡帶著鄙夷的神氣說。“她救了你,我就會饒恕一切。……”
她住嘴不說了,似乎把心裏的什麼東西硬壓了下去。她還沒有定下心來。以後才知道,她走進來是完全偶然的,絲毫沒有疑心到什麼,也完全沒想到會遇見她所看到的事。
“阿遼沙,你快追上去!”米卡急忙對兄弟說,“你對她說……我並沒料到,……不要讓她就這樣走!”
“我晚上以前再到你這裏來!”阿遼沙嚷著,就連忙跑去追卡嘉。他在醫院的圍牆外面才追上了她。她走得又急又快,但阿遼沙剛追上她,她就急促地對他說起來:
“不行,我在這女人面前不能懲罰自己!我對她說‘你饒恕我吧’,是因為我要懲罰自己懲罰到底。可是她竟不肯饒恕,……為了這,我倒愛她!”卡嘉用變了樣的聲音說,她的眼睛裏顯出氣得發瘋的神情。
“哥哥完全沒有料到,”阿遼沙喃喃地說,“他深信她不會來的。……”
“這毫無疑問。我們把這事拋開吧。”她打斷他說。“聽我說,我現在不能同您一塊兒去參加葬禮了。我已經派人送了花去,放在棺前。他們好象還有錢。如果必要的話,您可以對他們說,將來我永遠不會把他們撇下不管的。……好了,現在請您離開我,讓我一個人吧。您已經誤了時間。晚禱的鐘聲已經響了。……請您離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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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伊留莎的殯葬 石頭旁邊的演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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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是去晚了。大家久等著他,甚至已決定不再等他到,就要把那口飾滿鮮花的漂亮的小棺材抬到教堂裏去了。那是可憐的男孩伊留莎的棺材。他是在米卡的判決下來後第三天死的。阿遼沙剛走到大門外就有伊留莎的一群同學向他歡呼。他們正急不可耐地等著他,看見他終於來了,都十分高興。他們一共來了十二個人,大家都是肩上背著各式各樣的書包直接來的。“爸爸要哭的,你們常來看看他呀。”伊留莎臨死時這樣囑咐他們,他們都記住了。為首的是柯裏亞·克拉索特金。
“您來了,卡拉馬佐夫!我真喜歡!”他大聲說,向阿遼沙伸出手來。“這裏真可怕。說實在話,看著真是難受。斯涅吉遼夫沒有喝醉,我們清楚地知道他今天一滴酒也沒有喝,但是卻好象喝醉了。……我一向很剛強,可是這種情景實在是太可怕了。卡拉馬佐夫,如果不耽擱您的話,在您走進去以前,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對您提出來。”
“什麼事,柯裏亞?”阿遼沙站住說。
“您的哥哥到底有罪沒有罪?是他殺死父親,還是那個僕人殺的?您怎麼說,真情就一定是這樣。我琢磨這事有四夜沒睡好覺了。”
“殺人的是僕人,我的哥哥沒有罪。”阿遼沙回答。
“我也是這麼說!”男孩斯穆羅夫突然嚷了起來。
“那麼他將為真理無辜犧牲啦?”柯裏亞大聲說。“他雖然犧牲,但是他是幸福的!我要羡慕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能這樣說?為什麼呢?”阿遼沙驚訝地叫了起來。
“哎,但願我在什麼時候也能為真理犧牲,那才好呢!”柯裏亞熱烈地說。
“但是不能為了這種事情,不能忍受這樣的恥辱,這樣可怕的情境!”阿遼沙說。
“自然……我希望為全人類而死。至於恥辱,那有什麼,我們的姓名總是要消滅的。我很尊重你的哥哥。”
“我也尊重!”一個小孩突然從人群裏完全出人意外地喊了出來。這就是那個曾經說他知道特洛伊是什麼人建造的孩子。他一喊出來,就象上次一樣,滿臉通紅,象一朵牡丹,一直紅到耳根。
阿遼沙走進屋裏。伊留莎交叉著兩手,闔上眼睛,躺在藍底白邊的棺材裏。他消瘦的臉龐完全沒有變,奇怪的是屍身幾乎沒有發出一點氣味。臉部的表情是嚴肅的,而且有點沉思的樣子。交叉著的雙手特別好看,好象大理石雕成的一般。他手裏放著花,而且整個棺材裏裏外外也全都鋪滿鮮花,是麗薩·霍赫拉柯娃天剛亮就叫人送來的。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送了花來,阿遼沙開門的時候,上尉正在用不住哆嗦的手握著一把花,再次將它撒在他鍾愛的孩子身上。他幾乎沒有朝走進來的阿遼沙看,而且也不想看任何人,甚至沒有看他正在哭泣的發瘋的妻子,他的“孩子他媽”。她這時正不斷地努力想支著她的病腿站起來,好更靠近一些瞧瞧她死去的孩子。孩子們把尼娜連椅子一塊兒抬起來,放在棺材旁邊。她頭緊緊貼著棺材,大概也在那裏輕聲地哭泣。斯涅吉遼夫的臉上帶著興奮的神氣,但是好象既慌亂而又冷酷。在他的舉動裏,他沖口說出來的一言半語裏有點發癡的樣子。“小老爺子,親愛的小老爺子!”他瞧著伊留莎,不時地呼喊著。還在伊留莎活著的時候,他就慣於親昵地稱他為“小老爺子,親愛的小老爺子”。
“老頭子,也給我一點花,從他的手裏拿出來,就是那朵白花。你給我呀!”瘋癲的“孩子他媽”一面抽抽噎噎,一面懇求他。她不知是特別喜歡伊留莎手裏的那朵小白玫瑰,還是想從他手裏取一朵花來作紀念,但她一直全身不停地折騰著,伸著手想取那朵花。
“我誰都不給,一朵也不能給!”斯涅吉遼夫忍心地叫著,“這是他的花,不是你的。全是他的,沒有你的!”
“爸爸,給媽媽一朵花吧!”尼娜忽然抬起淚水縱橫的臉說。
“我一朵也不能給,尤其不能給她!她不愛他。她那時爭奪他的小炮,他就送給了她。”上尉一想起伊留莎把小炮讓給母親的情形,忽然失聲痛哭了起來。可憐的瘋女人則用手捂住臉,不停地輕聲嗚咽著。孩子們看見這位父親一直把住棺材不肯放手,可是抬出去的時間已到,就一下子把棺材緊緊地圍住,開始往起抬。
“我不願意把他葬在教堂的院子裏!”斯涅吉遼夫忽然叫道,“我要把他葬在石頭旁邊,我們的石頭旁邊!伊留莎吩咐過的。我不讓抬!”
他在過去整整的三天中就已一直在說要葬在石頭旁邊了。但這會兒阿遼沙,克拉索特金,女房東,女房東的姊妹,還有男孩們,全說了話。
“瞧他想出了什麼主意,在不聖潔的石頭旁邊下葬,好象葬吊死鬼似的。”房東老太婆嚴厲地說。“教堂的院子裏全是十字架。有人為他祈禱。聽得見教堂裏唱讚美詩的聲音,教堂執事讀經又那麼清楚明白,每次都會傳到那裏,就跟在他的墳上讀經一樣。……”
上尉最後只好揮了揮手,仿佛說:“隨你們抬到哪兒去吧!”孩子們抬起棺材,從母親身旁走過,在她面前停了一會,把棺材放低,好讓她能和伊留莎告別一下。但她因為在這三天裏一直只能隔著一段距離看到,現在忽然如此逼近地看見了這個親愛的臉龐,就突然全身顫抖,她那白髮的頭開始俯在棺材上面,歇斯底里地前仰後合抽搐起來。
“媽媽,你畫十字,祝福他,吻他吧!”尼娜對她喊著。但是母親象自動機器似的,一直抽搐著腦袋,一聲不出,帶著由於刺心的悲痛都變得扭歪了的臉容,突然舉拳捶起自己的胸脯來。棺材抬過去了。在棺材抬到尼娜身旁的時候,她最後一次把嘴唇貼在死去的兄弟的嘴上。阿遼沙走出屋外,央求女房東照顧留在家裏的人們,但是她不等他說完就說道:“這是當然的事,我會留在他們身邊的,我們也是基督徒呀。”老太婆說著哭了。
到教堂去的路並不遠,不過三百步光景。那是一個明朗而寧靜的日子。有點冰凍,但不厲害。教堂的鐘聲還在響。斯涅吉遼夫忙亂而慌張地在棺材後面跑著,穿著破舊短小,幾乎是夏季穿的夾大衣,光著頭,一頂破舊的寬邊軟帽握在手裏。他不停地忙亂操心,一會兒忽然伸手扶棺材的頭部,但卻只是妨礙了那些抬棺材的人,一會兒在旁邊跑著,尋找可以插一插手的地方。一朵花落在雪地上,他慌忙跑去揀起來,似乎丟一朵花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
“但是那塊面包皮呢?竟把那塊面包皮給忘記了。”他忽然十分驚惶地喊了起來。可是孩子們立刻提醒他說,那塊麵包<敏感詞>剛才已經拿來放在口袋裏了。他馬上把它從口袋裏掏了出來,驗明以後才安了心。
“伊留莎囑咐過的,伊留莎,”他立刻對阿遼沙解釋,“他夜裏躺在那兒,我坐在旁邊,他忽然說:‘爸爸,在我的小墳填好土以後,你在墳上掰碎一些面包皮,好讓喜鵲飛來,我一聽見它們飛來,感到不是孤零零地躺著,就會快樂的。”
“這很好,”阿遼沙說,“應該時常送點去。”
“每天送,每天送!”上尉喃喃地說,似乎渾身添了精神。
終於來到了教堂,把棺材放在教堂中央。小孩們全體把它團團圍住。規規矩矩地一直站到禮拜完了。這教堂已經破舊,一副窮相,有許多神像完全沒有緣飾,但是在這樣的教堂裏做祈禱似乎反而更好些。在彌撒進行的時候斯涅吉遼夫似乎平靜了一點,雖然有時還總要流露出那種莫名其妙的無意識的忙亂:他一會兒走到棺材前面,把棺罩和花圈整理一下,一會兒當蠟臺上的一根蠟燭落下來的時候,突然急忙跑過去把它插好,而且擺弄了許多時候。然後才平靜下來,呆呆地顯出一副擔心而又似乎有點疑惑不解的臉色,馴服地站在棺材頭前。讀完使徒書以後,他忽然悄悄地對站在他身邊的阿遼沙說,使徒書誦讀得不大對,卻並沒有把他的意見說明白。在唱小天使頌詩的時候,他跟著唱了幾句,但是沒有唱完,就跪下來,把額頭貼在教堂的石板地上,趴了許久許久。終於舉行葬儀,分發蠟燭了。發狂似的父親又忙亂起來,但是動人肺腑的墓前讚美詩的歌聲把他的心靈驚醒而且震撼了。他似乎忽然全身緊縮,開始頻繁而且急促地失聲嗚咽,起初壓著嗓音,後來竟放聲啜泣起來。在告別和蓋棺的時候,他兩手把住棺材,不讓人家把伊留莎蓋起來,貪婪地不斷吻著他那已經死去的孩子的嘴。最後大家總算勸住他,拉他離開臺階,他忽然急忙伸出手來,從棺材裏抓起了幾朵花。他望著這幾朵花,心裏似乎產生了一個新的念頭,使他好象暫時忘卻了主要的事情。他仿佛漸漸地陷入了一種沉思的心情,當人家抬起棺材到墳上去的時候,他再也不加阻攔。墳在教堂旁邊院裏不遠的地方。那是一個很闊綽的墳,是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出的錢。在例行儀式舉行過後,掘墓的人把棺材放了下去。斯涅吉遼夫手握著幾朵花,朝敞開的墓穴裏俯下身去,把身子彎得那麼深,小孩們嚇得連忙抓住他的大衣,拼命拉開他。但他好象並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開始填土的時候,他忽然不安地指點著撒下去的泥土,還開口說起什麼話來,可是誰也聽不清楚說些什麼。他自己也忽然住口不說了。這時有人提醒他,該把面包皮掰掰碎了,他馬上十分慌亂起來,抓起面包皮,把它弄碎,一塊塊朝墳上亂扔:“飛來吧,鳥兒,飛來吧,喜鵲!”他急切地喃喃說著。孩子中間有人對他說,他手裏握著花,掰起面包皮來未免不大方便,暫時可以把花交給別人拿一拿。但是他不肯給,甚至忽然擔心起自己的花來,生怕有人從他手中奪去。隨後他看了看墳墓,在確信一切都已辦妥,面包皮已經撒完以後,忽然出人不意地,甚至完全神色泰然地轉身走回家去了。但是他的步伐越來越急,越走越快,非常匆忙,幾乎跑了起來。小孩們和阿遼沙一步也不離開他的身旁。
“花兒送給孩子他媽,花兒送給孩子他媽!孩子他媽受了委屈啦!”他忽然開始大聲喊嚷。有人叫他,讓他戴上帽子,現在很冷,但是他一聽反倒似乎生了氣,把帽子朝雪地上一扔說:“我不要帽子,我不要帽子!”小孩斯穆羅夫揀了起來,拿著帽子跟在他後面走。小孩們全都哭了,柯裏亞和那個發現特洛伊秘密的小孩哭得最厲害。斯穆羅夫把上尉的帽子拿在手裏,雖然也哭得很傷心,但還有工夫一面跑,一面抓起一小塊在雪路上顯出紅色的磚頭,朝飛得很快的一群喜鵲扔去。自然沒有擊中,他就仍舊繼續邊哭邊跑著。走到半路,斯涅吉遼夫突然停了下來,站了半分鐘,似乎被什麼驚醒了,突然轉身向著教堂,拔腳向被大家遺棄的小墳跑去。但是孩子們一下子追到他前面,從四面八方抓住了他。這時他就象被人打倒了似的,無力地倒在雪地裏,一面哭喊一面抽搐著身子,嘴裏喊著:“小老爺子,伊留莎,親愛的小老爺子!”阿遼沙和柯裏亞扶<敏感詞>來,竭力安慰他:
“上尉,算了吧!男子漢大丈夫是應該能忍耐的。”柯裏亞喃喃地說。
“您會把花兒弄壞的,”阿遼沙說,“‘孩子他媽’正等候著,剛才你不肯把伊留莎手裏的花拿來給她,她正坐在那裏哭哩。伊留莎的小床還放在那裏……”
“是的,是的,到孩子媽那裏去!”斯涅吉遼夫忽然又想起來了,“小床會被他們拆走的!小床會被他們拆走的!”他驚惶地補充說,似乎真的怕被人家拆走,連忙爬起來又跑著回家去了。但離家也不太遠,大家都同時跑到了。斯涅吉遼夫急急地推開門,對剛才和她忍心地相罵的騎子喊道:
“孩子他媽,親愛的,伊留莎讓我把花給你送來了,你這雙可憐的病腿呀!”他嚷著,一面將手裏的花遞給她,那把花在他剛才倒在雪地裏亂掙的時候已經揉皺,而且凍壞了。但是正在這一?那間,他在角落裏伊留莎的小床前,看見了伊留莎的小靴子,兩隻並排放著,是女房東剛收拾好的。那是一雙破舊褪色的小皮靴,皮子已經發硬,打滿了補釘。他一看見,就舉起了兩手跑到那雙小皮靴跟前,跪下來,抓起一隻皮靴,把嘴唇貼在上面,貪婪地吻起它來,一邊喊著:“小老爺子,伊留莎,親愛的小老爺子,你的腳到哪兒去了?”
“你把他抬到哪里去了?你把他抬到哪里去了?”瘋子用淒厲的聲音喊著。尼娜也立刻哭了起來。柯裏亞從屋裏跑了出去,孩子們也跟著走了出去。阿遼沙最後也跟在他們後面走出了屋子。
“讓他們哭個暢吧,”他對柯裏亞說,“這時候安慰他們自然是沒有用的。我們等一會兒再回來。”
“是的,是沒有用的,這真可怕。”柯裏亞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他忽然放低聲音,不讓任何人聽見,“我非常難受,要是能使他復活,我情願放棄世上的一切!”
“唉,我也是這樣。”阿遼沙說。
“卡拉馬佐夫,您說怎麼樣,今天晚上我們到這裏來不來?他會喝起酒來的。”
“也許會喝酒的。只我們兩個人來就夠了,同他們坐上一個鐘頭,同母親和尼娜。假使我們大家都來,又會使他們全都想起來的。”阿遼沙提議說。
“現在女房東在那裏鋪桌子,大概是擺追悼宴,神父會來的。我們要回到那裏去麼,卡拉馬佐夫?”
“當然。”阿遼沙說。
“這真是奇怪,卡拉馬佐夫,在這樣悲傷的時候,忽然煎些餅來吃,我們的宗教禮儀真是太不自然了!”
“他們那裏還有鮭魚。”發現特洛伊秘密的那個男孩忽然大聲說。
“卡爾塔紹夫,我嚴肅地請求你不要再亂插嘴,說你的那些傻話,尤其在人家沒有和你說話,甚至不願意知道有你這個人在世上的時候!”柯裏亞氣衝衝地朝他嚷道。男孩的臉漲得通紅,但是一句也不敢頂撞。當時大家靜靜地在小路上走著,斯穆羅夫忽然喊道:
“這就是伊留莎的那塊石頭,就是想把他埋葬在這裏的。”
大家默默地站在大石頭旁邊。阿遼沙看了一下,不久前斯涅吉遼夫說到伊留莎怎樣擁抱著父親,一面哭,一面喊,“爸爸,爸爸,他多麼欺侮你呀!”的全部情景,一下子又完全重新呈現在他的腦海裏。有什麼東西仿佛在他的心靈裏劇烈地震動著。他帶著嚴肅莊重的神色,環視了一下伊留莎的同學們那些明朗可愛的臉,忽然對他們說道:
“諸位,我想在這裏,就在這個地方對你們說幾句話。”
孩子們圍住他,立刻用專注和期待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
“諸位,我們快要分手了。我現在暫時還要照顧兩個哥哥,其中一個就要去流放,另一個病得快死。但是不久我就將離開這個城市,也許長久地離開。諸位,我們快要分離了。現在讓我們在伊留莎的石頭旁邊互相約定,第一,永不忘記伊留莎,第二,永不互相遺忘。以後我們一生中無論發生什麼事,即使有二十年不見面,我們也仍舊要記住,我們是怎樣殯葬一個可憐的男孩,他曾在橋頭被我們用石頭扔過,你們記得麼?但以後我們大家又怎樣愛起他來。他是個可愛的孩子,善良、勇敢的孩子,感到父親名譽上所受的痛心的侮辱,因此要起來反抗。所以首先,我們要一輩子記住他。即使以後我們忙於辦重要的大事,有了顯赫的地位,或者陷入了某種巨大的不幸,——你們也無論如何不要忘記,我們曾經在這裏感到多麼美好,我們大家同心協力,由一種美好善良的情感聯繫在一起,——這種情感在我們愛那個可憐的小孩的時候,或許會使我們也能變成一個比目前實際的我們更好一些的人。我的小鴿子們,請你們允許我叫你們小鴿子吧,因為你們全很象鴿子,很象那些美麗的藍灰色的小鳥兒,現在,在我看著你們善良、可愛的臉龐的時候,我的可愛的小朋友們,也許你們還不瞭解我對你們所說的話,因為我的話往往說得很不清楚,但是你們一定會記住,而且將來總有一天會贊同我的話的。你們要知道,一個好的回憶,特別是兒童時代,從父母家裏留下來的回憶,是世上最高尚,最強烈,最健康,而且對未來的生活最為有益的東西。人們對你們講了許多教育你們的話,但是從兒童時代保存下來的美好、神聖的回憶也許是最好的回憶。如果一個人能把許多這類的回憶帶到生活裏去,他就會一輩子得救。甚至即使只有一個好的回憶留在我們的心裏,也許在什麼時候它也能成為拯救我們的一個手段。我們以後也許會成為惡人,甚至無力克制自己去做壞事,嘲笑人們所流的眼淚,取笑那些象柯裏亞剛才那樣喊出:‘我要為全人類受苦’的話的人們,——也許我們要惡毒地嘲弄這些人。但是無論如何,無論我們怎樣壞,只要一想到我們怎樣殯葬伊留莎,在他一生最後的幾天裏我們怎樣愛他,我們怎樣一塊兒親密地在這塊石頭旁邊談話,那麼就是我們中間最殘酷,最好嘲笑的人,——假使我們將來會成為這樣的人的話,也總不敢在內心裏對於他在此刻曾經是那麼善良這一點暗自加以嘲笑!不但如此,也許正是這一個回憶,會阻止他做出最大的壞事,使他沉思一下,說道:‘是的,當時我是善良的,勇敢的,誠實的。’即使他要嘲笑自己,這也不要緊,人是時常取笑善良和美好的東西的;這只是因為輕浮淺薄;但是我要告訴你們,諸位,他剛一嘲笑,心裏就立刻會說:‘不,我這樣嘲笑是很壞的,因為這是不能嘲笑的呀!’”
“一定會這樣,卡拉馬佐夫,我明白你的意思,卡拉馬佐夫!”柯裏亞兩眼放光地大聲喊起來。孩子們都很激動,也想說點什麼,但是忍住了,友愛地瞧著這位演說家。
“我說這話,是害怕我們將來會成為壞人,”阿遼沙繼續說,“但是為什麼我們一定會成為壞人呢,諸位?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其次是以後永遠不要互相遺忘。這話我還要重複一下。諸位,我要對你們發誓,我不會忘記你們中間的任何一個;現在瞧著我的每一張臉我都要記住,哪怕過三十年以後也這樣。柯裏亞剛才對卡爾塔紹夫說,我們似乎不願意知道:‘世上有沒有他這個人!’難道我會忘記,世上曾有卡爾塔紹夫這個人麼?他現在已不會象那次發見特洛伊的秘密時那樣臉紅,他睜大著可愛的、善良而快樂的眼睛望著我。諸位,可愛的諸位,我們大家應該寬厚而且勇敢,象伊留莎一樣:聰明,勇敢,而且寬厚,象柯裏亞一樣,——他長大以後,還會更聰明的,我們還要象卡爾塔紹夫一樣的怕羞但卻聰明而且可愛。我又何必只說他們兩人。諸位,從此以後你們大家對於我都是可愛的,我會把你們大家保留在我的心裏,我請求你們也把我保留在你們的心裏!誰把我們聯結在這善良的情感之中,使我們現在一輩子記住它,而且樂意想起它的呢?正是那個伊留莎!正是那個善良的孩子,親愛的孩子,我們一輩子感到寶貴的孩子!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他,對於他的永恆的、美好的紀念,從今以後將永遠永遠地留在我們的心裏!”
“是的,是的,永遠的,永遠的!”所有的孩子全顯出感動的臉色,用響亮的嗓音喊了起來。
“我們要記住他的相貌,他的衣裳,他的可憐的小靴子,他的小棺材,他的不幸的、有罪的父親,我們要記住他為了父親怎樣獨自勇敢地反抗全班的人!”
“我們要記住!我們要記住!”男孩們又喊起來。“他是勇敢的;他是善良的人!”
“我多麼愛他!”柯裏亞叫道。
“孩子們,親愛的小朋友們,你們不要懼怕生活!在你做了一點好事、正直的事的時候,生活是多麼美好啊!”
“是的,是的。”孩子們歡欣地附和著。
“卡拉馬佐夫,我們愛你!”一個聲音,好象是卡爾塔紹夫的聲音忍不住喊了出來。
“我們愛你,我們愛你。”大家也都齊聲應和說。有許多人的眼睛裏閃著晶瑩的淚光。
“烏拉,卡拉馬佐夫!”柯裏亞興奮地歡呼說。
“永恆地紀念死去的孩子!”阿遼沙滿腔深情地接了一句。
“永恆地紀念!”孩子們又齊聲說。
“卡拉馬佐夫!”柯裏亞說,“宗教告訴人們,我們大家死後會重新復活,互相見面,一切人和伊留莎都可以見到,這是真的嗎?”
“我們一定會復活的,我們會快樂地相見,互相歡歡喜喜地訴說過去的一切。”阿遼沙半玩笑半興奮地回答說。
“這可真好!”柯裏亞脫口說了出來。
“現在我們結束我們的談話吧,該去赴他的追悼宴了。你們不要為吃煎餅而生氣。這是古代留下的老習慣,這裏面也有使人感到美好的東西。”阿遼沙笑著說。“我們去吧,現在我們手拉著手一起前去。”
“永遠這樣,一輩子手拉著手!烏拉,卡拉馬佐夫!”柯裏亞又歡呼起來,所有的孩子們也都再次地齊聲喊了起來。
(全文完)
輸入者:張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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