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又下起雪了。”颜无尽站在屋檐下撑开伞,门外是阴霾的天空,云丝如游絮般浮在头顶,天与地也失去了分明。
这种日子颜无尽并不喜欢出门,雪水沾在裤腿上透骨的凉,更要命的是拎不清的感觉会让他觉得脏到骨子里。而一个人独行风雪中的感觉就是孤身一人走在世界的尽头。
但这种天气里偏偏有笔送上门的好生意,跟银子比起来什么都显得不重要了。颜无尽并没有去看殷无涯练功,虽然现在他是他手下唯一的杀手。
“扣去你疗伤的五十两,第一笔生意我的抽头是四成。”颜无尽把紫金算盘拴在腰间,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个账房先生。而殷无涯却还在沉默。
颜无尽明白这种沉默,就好像一个死了全家的雏儿看见老鸨拿着金银在门外向她招手,她跟她说,你走吧走吧,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每个人把自己卖出去前都会犹豫。颜无尽也曾犹豫过。
看得出来殷无涯的身世很不一般,但这没什么关系,很多杀手的身世都不一般,但做上这一行后,前尘往事都成了烟烬,你就只剩下手中的刀了。
一顿饭之后,殷无涯把自己卖了出去。颜无尽看着他的吃相,觉得有时候人和狗也没多大分别。其后他站起来告辞,“今夜昙花开的时候你就准备接第一单生意。昙花从生到灭只有两个时辰,而这两个时辰就是你动手的期限。”
殷无涯自动把他的话理解为:如果你失手,那么两个时辰后就是你的死期。
入夜的时候颜无尽回来了,他看见殷无涯坐在留醉楼楼下的台阶上。因为风雪太大,这个时候楼里已经没什么生意了。路上更没有行人,一朔风雪中天地都成了混沌。
“这个时候你该好好吃顿饭,养足精神。”
殷无涯并没听见颜无尽的话,他手中握着一块墨绿色的玉璧,目光却往向长街的尽头。
“这条街通向帝都,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考场。”颜无尽笑笑,撑开伞站在殷无涯身旁,殷无涯的眼依然望着长街,像一条望乡的狗。
恭府。
昙花今晚就要开了,恭知疏提着喷壶,在花棚里站了一站。笑得面纹如菊花。这是他卸甲归田第三个年头,独子战死在沙场,一对晚孙却已长成。
十年前朝堂里还有一股正气,身为边庭大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少了那些官场上的推杯换盏,来往转圜,恭知疏得罪的人不少,好在他急流勇退,先帝念其勋功,特准其辞官归隐,且不受地方官管辖。邛州是块宝地,离帝都不远,民生富足,恭知疏早年在这里买了一块地,辞官后便携了晚孙一同归隐。
“昙花呵。”抬起眼,恭知疏浑浊的眼眸里有一丝往事的痕记。“下来吧。”
他的目光朝屋梁上投去,殷无涯只觉得那是一支利剑,被他这么看着几近要站不住脚。他更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失了手,昙花还没开,任务就要告终。
恭知疏打量着眼前的人,一身黑衣,蒙着面,是寻常的打扮,不寻常的是他腰间有一块玉璧,墨绿色,花纹看不清。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老人笑笑,示意他坐下。“喝风不如来喝杯茶,滋味虽然淡,却能平肝气,润肺火。”
“我是个老人,这个年纪的人已经不在乎生死。但我还想看一看昙花,阁下可以等么?”一杯热茶送到手中,恭知疏脸上笑意温暖,殷无涯接过茶,犹豫了一会,还是喝完了它。
花开花落便是一场生死,只是花明年会再发,人却不会。殷无涯陪他听着外间的风雪,只觉得心里慢慢静了。
“好。”
“年轻人,你有些胆识,我不知你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但是这条路走不长,与其走到头,不如及早抽身,回头是岸。”
殷无涯抿紧了唇,和老人对坐着。他想一个人要死了,怎么会如此冷静,一个人如果要死了,死前他会想些什么。
但老人只是提着喷壶将花棚里的花仔仔细细地又浇了一遍,然后对他说,“我死后,你能不能偶尔替我看看这些花?”
殷无涯觉得这有些为难,他现在是个杀手,不是花匠。
老人好像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对他笑笑:“如果有一天,你不做这行了,可以来这个院子里,看看这些花。那时候或许你会觉得杀人没有意思,争斗也没有意思,倒不如侍弄这些花。”
“昙花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开放。”老人仔细修剪着花木,一面说“这是个暖室,我想尽办法让它跨越季节的限制,却改变不了它刹那芳华的宿命。”
“大凡有什么好的,都不过一瞬吧。”老人眼中回忆的神色更浓了。殷无涯却倒吸一口冷气。
他看见花架上的昙花花苞颤动,紫色的外瓣慢慢打开,白色的大花瓣层层开放,次第有序,犹如一场大雪纷飞。
这是一种极致的美,仿佛深夜里一盏灯,尘世间一滴泪。
殷无涯只觉得喉咙干涩,他慢慢啜饮着手中一杯凉茶,在舌根里牵扯出绵长苦涩的滋味。
恭知疏却笑了,优昙钵罗,一夜千年,仿佛那个男人从经卷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时他戍守边关,雕翎剑寒。而他身上有佛光,浃骨温暖,圣洁,却不可亲近,他爱的男人是个佛子。
殷无涯慢慢抽出贴肉藏着的梭子刀,三寸长,半寸宽,深吸一口气,从老人的背心扎进去,他懂得怎么样避开骨骼,刺入最柔软的心脏,血喷射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抿唇,手腕一拧,搅碎的内脏从创口拔出来,恭知疏的背心也似开了一朵花。
钵头摩华。
恭知疏并没转过头,他看着那朵优昙闭上眼,时间在此停顿,于是虚空中他与他解衣缠绵。
殷无涯在花棚里站了一会,提着刀走出来,血洇红了他的鞋底,踩在雪地上红红白白煞是可怜,他觉得浑身染了血,粘稠而腥臭,于是他弯下腰,捧了一捧雪洗脸,又将手埋在雪地里,冻得木然了,手里的粘稠感却还在。
不远处有一间亮着灯的厢房,那是恭知疏一双晚孙住的地方,孙子叫恭茗。孙女叫恭吟。
殷无涯跪在雪地里,背脊里出了一层冷汗,冰似的寒,这时看见那盏灯,洇得纸窗一团模糊,都是昏黄的光晕,仿佛隔了云丝的月,遥不可及的温暖。
他站起身来,仍旧用冻得发木的手提着刀,朝着那厢房走去,仿佛踏上归家的路。
屋里设着梅花纸帐,一排宿云窗,一设黄藤床。一对小儿女正坐在藤床上纹枰对决,厮杀酣烈。
殷无涯推开门走进来,他们也似未看见。屋中本燃着淡雅的速水香,被殷无涯浑身的血腥气一搅,恭吟不禁皱了皱鼻子。
“阁下不介意等我们下完这局棋,再送我们上路。”恭茗捻着黑子空悬棋盘之上。他的声音还未成熟,一把嗓子嫩得像水里的荷,口气却是清淡的,跟他爷爷一样。
“该我收官。”也不知过了多久,炉里的香燃尽了,恭吟忽然说。
恭茗长叹了口气,拂乱了棋局,“杀了你十六个子,还是输了。”
“你杀得多,所以才会输。”恭吟垂目,看着棋盘上已不成局的局。“棋理在困,不在杀,锋芒太露,难免受撄。”
“可惜没机会再和你来一局了。”恭茗了然含笑,施施然起身朝着殷无涯道:“阁下动手吧。”
殷无涯一抿唇,刃光飞起,满目的红喷薄而出,染红了江南水烟的纸帐,一颗黑子从恭茗手中滚落出来,夜风倒灌,屋中的灯火熄了。
“杀孽太多,所以输了。”
“锋芒太露,难免受撄。”
“你走的路不长,与其走到路尽殊途,不如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殷无涯在夜风里放足狂奔,心眼好似着了魔。
一个声音笑着诘问,反反复复,仿若妖魔。最后他跑回了留醉楼,靠在拴马石开始吐。身上的血腥味越发浓烈,他吐得翻江倒海。
颜无尽在一旁静静地看他,等他吐够了,递给他一杯茶。“这个时候你本该喝酒,但喝酒伤身。”他闲闲拢着手,冷眼看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脏了手没什么要紧,只要能活着,许多人的手都是脏了。”
殷无涯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茶盏朝颜无尽掷去,颜无尽没有避开,茶盏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绽开,像一朵昙花。
昙花只开一息,优昙钵罗,一夜千年。
“这张纸你该毁去。”颜无尽蹲下身,从殷无涯手里抽出那张染满血迹的纸条。字迹已经看不清,但颜无尽知道,上面写着“恭府,灭门。”
他俯下身,一只手绕过殷无涯的腰,揽住他。这样的亲昵之举使殷无涯瞬间僵直了身子。“我带你回去休息,明天一早,你会把这件事忘了。”殷无涯是练家子,身体并不轻,但颜无尽扶着他,就好像扶着一个孩子。
“你知不知道恭知疏是个好官。”他在颜无尽耳边低吼。
“我不是佛陀,不判善恶,不度众生。我只做生意。”颜无尽勾唇,笑得仿若妖魔。
“混账!”殷无涯睚眦尽裂,一拳击在他腰侧。颜无尽擦去唇角血迹,唇畔还有一丝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