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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走我
「各位同學,等下放學後記得趕快回家,不要在外逗留,知道嗎?學校附近出現了壞人,大家回家時千萬要注意安全,盡量走在一起,不要落單了,知道嗎?」
我看著台上老師,跟著<敏感詞>同學一起點頭稱是。
照理說,以前當老師在放學前對我們所說的叮嚀,我們都會把它當成耳邊風,聽過就算了。大家一樣放學後到校門前的雜貨店花五十元零用錢玩刮刮樂,把今天的零用錢額度花光後,再意興闌珊地走回家。我一直想要抽到擁有全部神奇寶貝的圖鑑墊板,每次去店裡,老闆總是笑嘻嘻地說那張限量墊板還沒有被人抽走,然後將刮刮卡遞給我。
但今天不一樣,放學前的教室內,瀰漫著一股肅穆的氣氛,我想今天的行程需要有些改變了。
原因很簡單,因為阿翔昨天失蹤了。
阿翔一整夜沒有回家,老師一一調查全班與阿翔要好的同學,試圖想要拼湊阿翔到底會跑到哪裡去了,包括我在內,都沒有人知道阿翔到底是在哪邊消失的。
難道是翹家?
不可能,阿翔沒有足夠的理由,他的爸媽很疼他,這點我也是知道的。於是只有一種可能,阿翔被人擄走了。
又礙於阿翔並沒有很優渥的身家背景,歹徒至今天為止,足足一天也還未打勒索電話來商談價碼,於是隨機犯案的機率就更大了,毫無來由的動機犯罪,是最難預防及追蹤的。
這些都是老師找我去辦公室談話時,我無意中聽見警察伯伯和主任的對話的。
不只如此,阿翔的媽媽還在辦公室裡頭一直哭,一直哭,最後居然跑過來拉著我的衣袖,對著我吼著:「阿達!你知不知道小翔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小翔跑哪去了……他跟你最要好,你一定知道,一定知道對吧!」
我簡直嚇壞了,阿翔的媽媽變成一個我從未看過的陌生人。
可我還是只能跟大人們說,我真的不曉得阿翔跑哪去了,昨天放學我就直接回家了,雜貨店老闆可以替我作證,我昨天沒有跟阿翔一起去刮卡,因為雜貨店老闆認識我和阿翔,他總是喜歡挺著一個大大的啤酒肚,然後坐在店門口的躺椅上,看著眾多的小朋友們擠進他的店裡,刮卡、買糖果,而那條街是我和阿翔回家的必經之路,所以我們常常一起相伴回家,而我們經過時,也總是會禮貌地跟老闆打招呼,而昨天,老闆的確只看見我一個人經過而已。
大家對於阿翔的最後印象,僅留在於放學排隊的時候,再來就不曉得了,阿翔幾乎從那一刻開始,人間蒸發了。
問不出個結果,老師也只能放我回到教室,在教室等候放學。
真難熬。
看著手腕上的生日禮物,那是我和阿翔交換的禮物,很巧地,我也是送他一支卡通錶,那是我整整存了一星期的刮刮卡錢才買到的,眼看距離放學的鐘聲還有五分鐘,我的心開始忐忑起來。
台上的老師再次叮囑後,已經先行去值班的街口指揮交通了,剩下的同學們,漸漸開始騷動起來。
「完蛋了……阿翔一定是被『壁鬼』抓走了!」坐在前排的大胖,等到老師一走,忽地朝著坐在隔壁的小美拍桌大喝著。
「哇!真的假的!」
「不會錯的啦!昨天排放學路隊時,阿翔就走在我後面,可是當我最後走出校門時……阿翔就已經消失了!媽啊!如果不是被『壁鬼』抓走,那阿翔又怎麼會消失?所以除了『壁鬼』出來抓人之外沒有第二種可能了!」大胖講得信誓旦旦,雙眼圓瞪,好像親眼目睹了阿翔被「壁鬼」拖進牆裡頭的經過,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
小美被大胖嚇著,「那怎麼辦!好可怕噢……」
「不要怕,等等放學時,我負責走在妳後面,我保護妳,如果『壁鬼』真的冒了出來,我就給他一拳……」大胖逐漸轉移話題,將小美唬的一愣一愣。
班上的同學紛紛開始討論起「壁鬼」來,其實「壁鬼」這個詞,是從某部漫畫裡頭出來的,那漫畫裡的劇情,是學校出現了會從牆壁冒出來抓人的壁鬼,他會將人抓入牆壁裡頭,吸取精力直到人死掉為止。
這部漫畫最近在班上很火紅,所以一說到「壁鬼」,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的,也正因為如此,當阿翔失蹤,加上大胖不停穿鑿附會,弄得大家紛紛開始害怕起來,坐在靠牆的同學,甚至將桌椅移開了牆壁,深怕一個不注意,就會被「壁鬼」給帶走了。
班上在一陣喧囂中,鐘聲響了起來,我這才從恍神之中恢復過來,各個路隊長開始拿出他們的旗幟,然後高舉到走廊上等著屬於自己路線的隊員集合整隊,在小學時期,能當上路隊長,是一種令人驕傲的職業。
剛剛說過了,我今天放學的行程,需要有些改變……或許,有必要跟昨天一樣。
時候到了,我還是必須面臨我所該面對的。
其實我不認為我很成熟,只是我在這種心情下,無法用正常的心情去面對任何正常的事情,導致我無法像平常那樣搞笑,耍白痴。
只因,我的思緒彷彿還停在昨天的那個時刻。
大胖說的沒有錯,阿翔昨天在放學時,是走在他的後面的,但他或許忘了,是我陪著阿翔一起走的。那個時候我們還有說有笑,正打算等會要去雜貨店老闆那邊刮卡,爭論著到底誰會先刮到那張限量版的神奇寶貝墊板。
事情就發生在路隊走過穿堂時,走在整條路隊最後邊的我們,一走出穿堂,會先經過學校的操場,而我和阿翔遠遠地就注意到了,操場旁邊的遊樂區,蹲著一個小男孩──一個全身發黑的小男孩。
真不知道該怎麼來形容我們當時的心情,算是有點好奇,又有點害怕。
在學校裡頭,我們是六年級生,是小學部裡稱王的年級,我們在路上看到低年級的同學,還會故意地嚇嚇他們,像是當他們經過我們身旁時,突然伸手從他們頭上掠過,讓他們嚇一跳,這使我有種莫名的優越感,沒辦法,第一次當學長。
於是這種不要臉的學長使命感混著致命的好奇心,讓我和阿翔駐足。但那個全身發黑的小男孩,怎麼看都不對勁,那種顏色,並不是單純的深黑色,反倒是有些濁黃,黃到泛黑的感覺,就連他身上的衣服也都是髒兮兮的黃黑色,看起來頗為噁心,好像剛從濕漉漉的泥濘土堆爬出來的一樣。
在下午放學的時刻,太陽仍然大的嚇人,怎麼會這麼多人經過,卻沒有注意到那個小男孩?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那個男孩背對著我們,好像正凝神低頭觀看遊樂區上的沙沙塵土,一動也不動模樣,好像他是一個銅像似的。
「唔。」我看著遠方的詭異男孩,又看著阿翔,想聽聽他的看法,要嘛就是趕快跟上已經脫離的放學隊伍,要嘛就一起過去看個究竟,解一下心裡頭的好奇心。
朋友當久了,有時候連想法都同步化了,「嘿嘿,過去看看好了,或許他需要幫助。」阿翔這麼說。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或許沒有選擇好奇心,阿翔也就不會消失了。大胖的理論只對了一半,而且他還忽略了一點,在一個星期前失蹤的校狗小黑,那隻胖胖懶懶的小黑,我想八九不離十,也慘遭同樣遭遇了。
我都知道。
其實這一切我都知道,我知道阿翔昨天發生什麼事,只是連我自己都不太能夠接受,我是怕說了出來,大人們會認為我在騙人,把我捉去神經病院,電影有好幾幕都是這樣演的,所以我選擇了說謊。
事實上,我和阿翔脫離了隊伍,偷偷摸摸朝操場一角的遊樂區走去。
不知道為什麼,昨天事發開始到結束,都沒有人發現,就連老師也沒有到校園裡巡邏,好像一到了放學時刻,整間學校就鬧空城了,我連一個能替我佐證的證人都沒有,我說出來又有誰會相信我。
當一整間學校,了無生氣時,其實很可怕,那種空盪空洞的感覺環繞在身邊,搞得我們的心情都跟著緊張起來。
愈是靠近,愈是能夠清楚看到那男孩紋風不動的蹲著,這邊開始就有點可怕了,我注意到,男孩甚至連呼吸的起伏都沒有。
我輕輕搭了阿翔的肩,「喂,還是不要過去好了。」我試圖逃避這突如其來的恐懼感。
阿翔卻只是白了我一眼,「安啦,你怕什麼,我們過去看看他在看什麼。」
「不太好吧,他看起來好怪,是不是外校跑進來的小孩啊?」我停住腳步,不安地說。
阿翔被迫跟我一起停下,有點不耐地答:「走啦,你怎麼這麼膽小,他又不會吃了你……」
最後阿翔仍是說服了我,我不自覺開始抓緊書包的背袋,那男孩就在前面了。
走近後,我們才看清楚了,那男孩的確滿身泥濘,但可怕的並不是泥土怎麼沾到他身上的,而是他染上滿身泥濘的身軀,都是殘破不堪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後腦杓破了一個洞,就連洞裡也填滿了泥土,而遠遠地從男孩背後看起來,男孩他像是蹲踞著,然後雙手抱膝的模樣,可也並不是這麼回事,仔細看才發現,男孩根本沒有手和腳,原本該有肢體的地方,只叉出了部分的白骨,白骨上也都沾滿了泥土。
就在我們懷疑自己是否看錯時,那個男孩的身軀冷不防往後仰了下來,他的正臉倒著面向我們,他的雙眼有著一層灰色的繭,<敏感詞>五官處都黏閉在一起,面目猙獰可怕。
「啊!」我和阿翔幾乎是同時驚駭莫名的摔倒在地。
就在我們都還來不及反應,一眨眼,那個男孩消失了。
正當以為一切結束的時候,阿翔忽然在我耳邊放聲大叫。
「哇!這是什麼鬼東西!」阿翔驚聲怪叫,猛力拍打著自己的腳踝處。
由於遊樂區的腹地,不像操場有鋪上柏油,這邊是純粹的土壤,我看見了,就在土壤當中,活生生破出一隻焦黑的手,緊緊扣住阿翔的腳踝。
我簡直嚇壞了,當你被不知名的東西抓住時,人都會驚慌,更何況這是一隻破土而出的手!
「阿達!幫我!幫我!快幫我!」阿翔一邊瘋狂大叫,一邊猛力搥打那隻纏上自己腳踝上的手。
忽然,堅實的土壤地,開始發出沙沙沙的聲音,我感覺到地上的土壤似乎轉化成沙子,正在往下滾動。
「阿達!幫我!快!阿達!阿達!」阿翔已經哭了,卻仍然無法掙開那隻焦黑的手,他的腳踝已經沒入土壤,那隻焦黑的手想要把阿翔拖進去!
我感覺到整個遊樂區的土壤都在跳動、流動,這裡活像一整個流沙區,只要被住在流沙裡頭的怪物抓住了,就無法掙脫,只剩下被怪物拖進流沙裡大快朵頤的份。
當時膽小的我,居然害怕這不斷跳動的土壤再伸出另一隻手將我抓住,於是我連滾帶爬的爬上了操場跑道,這邊的地面沒有顛簸震動,是安全的!只是此刻,阿翔的大腿整個都陷了進去,他仍不斷喊著:「阿達!幫我!幫幫我!」跟著陷進去的是阿翔的腰、胸口,土壤像是變成了漩渦,將阿翔捲了下去,最後阿翔整個人在我眼前消失了,
「阿……阿翔?」我試著呼喚,「阿翔?阿翔!」
不見了。
「阿翔!阿翔!」我這意會過來,我剛剛做了什麼瘋狂的事情!
袖手旁觀,我義無反顧地拋棄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我做了什麼……
「阿翔!」我大叫,不曉得哪來的勇氣,一股腦地撲上了遊樂區的土壤上,我已經不確定阿翔的位置是否在這裡,我開始扒挖土壤,一邊哭喊大叫,在整座校園內,沒有人注意到我。
土壤已經變回它應有的硬度,他不像是方才吞噬人那般的柔軟流沙,我挖不到幾下,指甲就已被土壤中的石子刮開了,「阿翔……」
一切都徒勞無功了……阿翔已經被拖進去土壤裡頭了。
我試著靜下心來,隨便用衣袖抹掉滿臉的淚水與鼻水,快步離開操場,然後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有點彆扭的跟雜貨店老闆打招呼,但他似乎沒有發現我的異狀,我加快腳步,愧疚感塞滿我整個腦袋。
阿翔,等我。
所以我才說今天的行程需要有些改變。
就跟昨天一樣。
我在走過穿堂之後,一個人默默走向操場,我並沒有很刻意,但始終沒有人注意到我,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牆壁上,他們害怕壁鬼,卻不知道壁鬼其實不存在。
今天操場的遊樂區沒有那個缺了四肢的男孩,但不管有沒有,我都已經下定決心了。我要挖開土壤,把阿翔救出來……就用昨天從家裡偷出來的小鏟子。
再往前一步我就會踏入遊樂區的土壤了,我猶豫了一下,從背包裡頭拿出那把不起眼的小鏟子。
「阿翔!我來了!」我對著空氣說話,試圖獲取勇氣。
然後踏進遊樂區。
試探性的在土壤上踏了又踏,確定土壤是堅實的之後,我蹲在地上,舉起鏟子,往地上用力的一鏟!
鏘啷啷的一聲,小鏟子從我手中飛離。
看來阿翔還是不肯原諒我……
在鏟下的那瞬間,一隻手從土壤裡破出,就跟昨天一樣,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但唯一與昨天不同的是。
那隻捉住我手腕的手,戴著我送給阿翔的生日禮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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