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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影
「等一下啊~~」在捷運站尖銳的關門警示聲響起的同時我大叫著。月台門將要闔起的那個瞬間,我迅速地穿過兩道門,那時腦中閃過的竟是鈴木一朗從一壘盜上二壘時裁判踩著弓箭步誇張地喊著『safe』的畫面。
我倚在門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從離開學校後就沒再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刺著,現下身體還真是吃不消啊。正當我努力地補充肺裡嚴重缺乏的空氣,發現有不少人用眼角的餘光瞄著我。
「呿!!」我歪著嘴暗罵著。
『看什麼看,沒看過趕末班車的人啊!!』此刻的我火氣十足,被機車的歐巴桑主管要求加班就算了,連每天載著我來回公司與捷運站的小綿羊也跟著一起罷工,才會害得我拼著老命也要搭上這班末班車。
厚!厚!厚!如果現在旁邊沒人,就算被人說娘也沒關係,我一定氣到雙手插腰、用力地跺腳。
我甩甩頭髮,就著玻璃的倒影整理落下的髮絲,同時也看見我身後滿滿的乘客。
『果然是末班車。』我邊抱怨邊感嘆台灣企業主壓榨員工的精力、勞力應該是別的國家望塵末及的吧。
好不容易將掉落的頭髮抓回原位,被擠在門邊的我無法動彈,而且窗外的一片漆黑也讓人無聊了起來,我便看著玻璃倒影裡的<敏感詞>乘客。
喔~~右後方的女生穿著超低胸緊身上衣,不怕人看,一點遮掩的動作也沒有。
嘿嘿!!既然人家都這麼大方,我們也不用客氣讓每天盯著電腦螢幕充滿血絲的雙眼滋潤一下吧!
可能是我看的太過專心或是嘴角揚起了奇怪的弧度,那女生兇狠的眼神與我的在倒影裡交會,見她嘴裡唸唸有詞,便轉過身去抱住站在後方的男生。
『媽啦!!』深怕我的宵夜是被拳頭給喂飽的,我趕緊將視線飄走。
就這麼一飄、這麼一撇,我撇到了和車上乘客格格不入的兩個男人,直挺挺地站在我身後另一扇不開啟的門。
為什麼說他們兩個格格不入呢?
一個穿著全黑的西裝外套裡面搭著潔白的襯衫;另一個則是相反,漆黑的襯衫配著純白的西裝外套……
如果是其中一個人出現在這截車廂那我倒不會去注意他。但這兩個穿著如此的人湊在一起,加上低頭不語、雙眼無神、面無表情、面如死灰、人面獸心……哎呀,總之就是讓人覺得非常不自在。
裝作沒看見那兩個怪咖,反正現在的社會什麼樣的人都有。
我這樣想著邊撫著僵硬的後頸,將腦袋輕輕地左右晃,聽到骨頭傳來的喀喀聲,希望藉此能讓頸部放鬆一點。
* * * * * * * * * *
列車行駛過了幾站,乘客慢慢減少了。可能是趕上末班車後緊繃的神經始得放鬆,工作一天下來的疲憊也襲捲而來,我開始覺得昏昏欲睡。
於是我四處張望著,看看是否上天會可憐我今天的悲慘遭遇,賜與一個位子讓我抖到快打架的雙腳休息。
又過了一站,坐在兩個男生中間的女學生收起剛才被她用觸控筆刮得亂七八糟的遊戲機,和我對看了一眼便起身了。
「唉~~~」我輕嘆了一口氣,雖然有位子了,但卻是我最不喜歡、也不想坐的。
坐在邊邊就算了,兩邊是女生就算了,偏偏要像個小孬孬一樣被兩個比我還高大的男人夾在中間……儘管心裡抗議著,但疲憊的身體讓雙腳不受控制地朝空位走去。
「不好意思……」站在他們跟前,我謙卑又虛弱地說著,那兩個大屁股才稍微移動。
雖然不是很舒適,列車煞車時手肘也不時會碰撞到他們。但不管了,既坐之即安之,我看了看車門上的跑馬燈,稍微算個時間,到終點站還足夠讓我假寐十來分鐘。
將背部緊貼椅背、後腦勺輕靠在後面的玻璃上、閉起乾澀的雙眼,我看到周公已經擺好棋盤在向我招手了。
列車微微搖晃的頻率很快就讓我進入到淺淺的睡眠。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小嬰兒常常會在搖籃裡或父母抱著他們輕輕搖的懷中睡著了,好像催眠似的讓人覺得安心。
車門開開關關了好幾次,我的意識也漸漸模糊,但仍然能感受到身旁乘客小小的動作。坐在我兩邊的大屁股開始騷動不安,可能是快要到站正在檢查是否有遺落的東西。
坐椅明顯的起伏讓我知道他們兩人同時站起來準備下車。
終於不再受拘束,我便將緊抱在胸前的雙手隨性地攤放在大腿兩側。
才剛離站沒多久的列車開始在緩緩地煞車,最後停在烏漆麼黑的隧道裡。
我也沒有大驚小怪,畢竟這種情形我經歷的多了。
有時在尖峰時兩車間距過近時也會這樣,在軌道上暫停一下,然後會聽到列車長播放廣播請乘客稍安勿躁,待拉開車距後再繼續開車。
不過……似乎有點不對勁。
太久了!!!
停止搖晃的列車、高速奔馳發出的噪音消失在耳邊、一直等不到撫慰人心的廣播。
現在的我們跟瞎子沒什麼兩樣,放眼望去,能掌握的也只有車廂內的情況。對於前方或後方發生的事完全無法知曉。
因此車廂內寥寥無幾的乘客也紛紛有了動作。
有的翻開包包拿出手機、有的開始不耐煩地用穿著皮鞋的後腳跟急速敲擊地面,叩叩叩的聲音聽得我也焦慮起來。
但可能是身為堂堂男子漢強烈的自尊心作祟,我怎麼能忍受自己在<敏感詞>人面前連打車門邊的紅色按扭,朝著對講機大叫「司機,我好怕,快開車啊!」
所以我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緊閉雙眼,皺著眉頭希望沒人發現我拙劣的演技。
可是我已經無法入睡了。
「嚓嚓~~~嘁~~~」此時一直沒有發出聲響的廣播器突然有了聲音,就好像小學生早上參加朝會時校長在司令台調整麥克風高度時發出的雜音。
似乎有許多人在講話,但是在麥克風遙遠的那端。
「還有幾站……」
「……時辰差不多……了吧!」
非常不清楚,但也許是因為我閉著眼,聽力跟著敏銳起來,所以聽到了些支字片語。
我不曉得<敏感詞>人有沒有注意到這些聲音,不過我想他們應該也沒法分心注意。一個女生對著手機那頭的人輕輕啜泣著;而穿著皮鞋抖腳的人也耐不住性子急速地走到門邊。
「嘁嘁~~下一站……地獄門前。」耳朵聽到的同時列車也毫無預警的開動了。
在門邊的人踉蹌了一下往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住腳。「搞什麼鬼,要開車也不先通知的啊!」
他氣急敗壞地大罵著從門邊走回去坐下,在這短短的路程也順便問候別人的媽媽幾聲。
此時我的心臟狂跳著。是我太累而產生幻聽嗎?為什麼<敏感詞>乘客對剛才的廣播一點反應也沒有。
決定放棄那不能當飯吃的自尊,抬起雙手將臉埋在裡頭,我坐了起來。
『唔……好亮。』閉眼好一段時間了,有點不能適應車廂內的光線。
微瞇著眼,我一抬頭正對的剛好是映著車內景象的玻璃,從指縫間看見了兩個穿著一黑一白西裝的男子低著頭坐在我身旁應是空無一人的位子。
原本覆在臉上的雙手迅速地移動到嘴上克制住我想尖叫的衝動,我睜大雙眼死命盯著倒影內的兩人。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們一定是躡手躡腳的走過來,然後又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坐下,所以我才會沒發現……』我搖著頭努力地找理由說服自己。
用力地吞了一口口水,我屏住呼吸艱難地想將眼球左右移動。倏地,倒影中的兩人消失,窗外出現的是熟悉的景象。
『到站了!』這時也顧不得剛才看到的是什麼,我拿起放在兩腿間的背包飛也似地奔向門邊準備在列車停妥後當第一個衝出去的。
「喂!停車啊!」我用力地拍著車門大聲喊叫。列車仍舊高速地行駛著,一點都沒有停下的跡象。
這下我急了,已經超過終點站,列車若還不停到底是要開到什麼地方去。
一個箭步,我跑到門的右方按著對講機下方的紅色按扭,企圖跟司機取得聯繫。
「喂!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司機先生!我們已經到站但是車子還是沒有停下來,喂~~有人在嗎?」我的叫聲就像丟到山谷中空蕩蕩的,而對講機的那頭傳來的是我的回音。
才沒幾秒的時間,外頭又暗了下來。
我焦急地想再按下按扭,但對講機卻傳出嘁嘁嚓嚓的聲音。
有回應了嗎?我趕緊湊上前去,「喂喂,司機先生嗎?快點停車吧,我們已經過站了。」
「嘿嘿~~~嘿~~~」扁平又詭異的笑聲帶著尖銳的聲線聽得我毛骨悚然,看著發出怪聲的對講機我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像是想到什麼,我猛地看向門上玻璃映著的倒影。
「……還沒到站喔……」伴隨著另人厭惡的聲音,倒影裡,我的後方緊緊地貼著兩個看不見瞳孔的男人。
「喂喂~~有沒有搞錯啊!已經繞了好幾圈還是沒有客人。」深夜的台北街頭已看不到什麼人在街上亂晃,計程車司機嘴裡叼著煙邊碎碎唸。
「哈~~~」將煙蒂彈向車窗外,計程車司機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還是回家吧,明天再繼續。」雙手握在方向盤上轉了好幾圈,一個迴轉,車子就這麼調頭開走了。
計程車司機百般無聊地點著尋找廣播電台的按鍵,看到前方亮眼的粉紅色和綠色交錯的霓虹燈,再摸摸襯衫左上方的小口袋,便讓車子的雙黃燈閃起停在路邊後,也沒有關窗、熄火就下車了。
「喂,來兩包白長跟一百塊的珍珠甘白灰。」才關上車門,計程車司機就向坐著的西施吩咐道,急忙地走向檳榔攤。
「為您插播一則新聞快報。」計程車上原本播放台語老歌的廣播突然被主持人低沉的嗓音取代。
「就在今晨的十二點多,由勇檸出發的末班車於終點站時過站不停,疑似因車速過快造成列車脫軌翻覆。目前無法確定死傷人數,市政府已調派大批警消人員進行現場堪查,希望能盡快找到事故發生的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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