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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屍 (轉)
故事的開端。
「媽咪,為什麼那個叔叔要揹著一個阿姨吃飯阿?」被母親抱在懷裡的小女孩拿著棒棒糖,剩下的一手直直地指向他,孩子白嫩的手指像是一把槍,對他射出無處可躲的致命子彈。
母親趕緊將小女孩抱離現場,連句抱歉都來不及說。孩子的天靈蓋沒有全部關閉,在每個人年幼時或多或少都有看見不同世界的朋友,或許自己不知道,曾在賣場擦肩而過、在節日時送糖給自己吃,面目可善的大姐姐、放學時間在操場看見的一個平凡學生……都有可能是來自不同世界的靈魂。所以一旦孩子指著某人,又說出那樣嚇人的話,做母親的當然是二話不說拔腿就跑,留下一臉驚恐的他。
就算小女孩已經離開,身旁聽見剛剛那句話的民眾都紛紛移開座位,有些人額頭在百貨公司的舒適冷氣中還是冒出了汗珠,有點想看看那個人,但又恐懼,又不好意思,只能若有似無地將眼光飄向他,有些人更是連飯都不打算吃了,拿著皮包匆匆忙忙的離開了。
他冒著冷汗,背部全濕,卻不敢伸手去擦。
因為他怕。
怕自己的背上真的揹著一個人。
無窮無盡的恐懼席捲了他的全身,他輕微的顫抖著。
內心有一道聲音告誡自己,「你沒做錯,你沒有!錯的是她,那個賤女人……害你戴了綠帽子的賤女人!」
可是他還是無法自制地顫抖著。
他真的怕了。
「先生,您還好嗎?需不需要休息一下?」恐怕是有人看他臉色蒼白,坐在百貨公司的美食街擺放整齊的椅子上全身顫抖,彷彿下一秒就要昏倒,模樣詭異至極,才去找了百貨公司的服務人員。
他抬頭望了那人一眼,卻讓對方嚇得打了個冷顫。
「不、不必了……我要……我要……離開了……」他自己也像闖進了冰庫,冷得發抖。明明百貨公司的空調適中,在場的人卻因為他感到陣陣寒冷。
太可怕了。
他顫抖著,踏出沉重的腳步。往地下一樓的停車場走。
要命的地方,天知道那兒是最陰的地方?卻沒人敢阻止,人都是怕死的。而且更怕事。
他痛苦的來到停車場,簡直連站都要站不穩了。
此時他才想起……他可是沒有車的。
一陣冰冷。
耳後。
而他無法動彈。
「林秀珍。」就在此時,這種緊張時刻,一道人影背著門口的光拉了一條修長的影子在他的跟前,一身黑色大衣,臉色隱藏在黑暗之中,聲音不似男人的粗曠,卻也沒有女人的嬌柔,是很中性、清亮的嗓音。不過這不重要,對此刻的他來說,是誰來都已不重要,只要能幫他脫離背後的這個女人,是誰都可以。
「生死有命,他欠妳的,時候到了自然會還。」那人沒繼續向前,停在一台純白的國產車旁,顯得自己黑得徹底,而那蒼白纖長的手指好似該拿著些什麼。
或者,是救贖的寶劍。
也可能是,致命的鐮刀。
『血債……血償……』他無法呼吸。耳後傳來的聲音清晰得徹底,也十分熟悉。
然後他看到一撮撮黑色長髮從他的耳後捲起,細細地纏住他的脖子,繞過他的眼睛,捲起他的頭顱。
那是他曾經親手去保養、去愛惜,無數個夜晚輕輕撫摸著的美麗秀髮。
「妳們曾有過夫妻緣,這已是最後一段,從此妳們生生世世再無關係,沒必要用這種不開心的方式收場。」那人卻對他的危險情況視若無睹,好似那嚇人的長髮只是幻象。
『他……殺了……』耳後傳來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他驀然想起。
當初,是把她,丟進耐酸的塑膠桶子裡……然後用強酸溶屍。
因為屍體泡了三天還沒有溶化,所以他又把她抽出來,那時候的她已經面目全非,哪有以前甜美可人的模樣。嘴巴不要說,當然是被泡得都潰爛掉了,她被強酸侵蝕的皮膚已經慘不忍睹,爛掉的眼球垂出眼眶,臉上剩下一個黑色的空洞,什麼都沒有,連血都沒有,乾乾淨淨,周圍有些潰爛的一個黑洞。小巧玲瓏的鼻頭被侵蝕出一個一個的黑點,連骨頭都被溶化,那些黑點漸漸爬出一隻隻白色的蛆,黏在她的臉上,顯得那張已經破爛的臉蛋更是嚇人。
她在自家的冰箱躺了整整三天,然後被昔日的戀人,那曾經答應結髮一輩子,永遠愛護她的男人,用鋸子鋸下了腐爛的手腳,被帶到中部的山區,用水泥灌在廢棄的井裡,就這樣,她就這樣徹徹底底的消失了。
那是什麼滋味?被放下強酸時,其實她還是有知覺的。她掙扎,手腳並用的攻擊著桶子,試圖逃出。可那人卻在外頭,用膠帶緊緊封住蓋子,聽見她的痛哭,她的慘叫,她的絕望,也只是一昧地抓著桶子,怕她真的逃出來。
好痛喔……真的好痛……她的皮膚好像被滾燙的熱水燒過,眼看著自己的全身被浸泡在強酸裡,理智跟身體像是分了家,她已經感覺不到痛楚,痛的是心臟那個地方阿,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她?他不是答應要永遠保護她嗎?她好恨……好痛。
她就這樣活活痛死在一桶強酸裡面。或許是身體的痛楚,也或許是心痛,總之就是死了。
死後的她靜靜看著男人將她的四肢鋸斷,她以為鬼不會心痛,可是眼淚卻無法自制地不斷落下,怨鬼的眼淚是血紅色的,滴在離那男人不遠處,可他卻不知道,天花板上那隻為了什麼落淚的女鬼,就是看著他解體自己腐爛身體的親親老婆,曾經的摯愛。
最後她目睹自己的身體隨著沉重的水泥,永遠深埋在不會有人發現的山區。
她突然好恨,恨自己的愚蠢,恨男人的背叛。一念之間,怨鬼成為厲鬼,她就在當時化作殺人不眨眼的厲鬼,淒厲的外表並不是厲鬼的特徵,而是那股強烈的怨氣,那股厲氣,是殺人的最佳武器。強烈的氣,甚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五感,要讓一個如螻蟻般的人類自我解決,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她未經允許,甚至沒有到過地府。她想要報仇,親手了結那個狠心的人。
「林秀珍,生死有命,」那人看見了她的心魔,看見那股強烈的執念,這女人化作厲鬼,將會比一般的怨鬼還要更加難處理,可以的話他不想對這個可憐的女人動到武力。「你殺了他,下輩子就是他殺你,永無止盡,就算你們下輩子不生為人,這種命運也是停止不了的。妳要這樣恨他生生世世嗎?要投胎之後還抱著這種怨恨嗎?」
男人顫抖著,說不出話。
而她,只是緩緩的收起了自己的一頭黑髮。
瞬間,緊緊一收,那黑髮竟也如鋼絲般銳利,能夠輕易地奪去一條生命。
成刑『嘖』了一聲,從懷中掏出武器,竟是一支全黑的毛筆,他只輕輕一彈,那看似乾涸的筆頭就射出一攤墨水,黑色的汁液潑灑在女鬼的身上,有如致命毒藥般,令她痛得不得不放開男人。
「我不想傷害妳。」成刑走出黑暗,光線照射在他純淨的臉蛋上,一張清麗的長相,即使表情是冷淡的,也是美得不可方物,忽地讓人有種天使降臨的錯覺。
女鬼似乎是被激怒,兩手捂著臉尖叫著,一頭黑髮有如千軍萬馬之勢朝著成刑殺來,厲鬼的力量終究是不可小覷的,即使被成刑的墨汁襲擊,也不損威力。
成刑一側身就躲過那要命的攻擊,只見纖長的手指稍將毛筆一轉,纏住了女鬼的黑髮,他一手拉住那彷彿有生命的青絲,用柔嫩的唇咬破了另一手的手指,在髮上寫了一串文字。
只見從未被記載過的文字一亮,竟消失在那無盡的深黑之中,成刑放開了失去攻擊能力的頭髮。
文字像是有著生命,出現在女鬼的臉上,閃著金色的光芒。
『阿阿阿阿……我恨阿!』女鬼臉上淒厲的臉色消散了,取代之的是一張樸素卻清秀的長相,只不過就是個平凡的女人,她哭得梨花帶雨,模樣好不可憐。
『我恨……他說要愛我一輩子……卻不肯相信我根本沒有外遇!』女人沒有看向在一旁已經嚇傻的男人,她只是哭,彷彿這一生的眼淚都要在此刻流盡,她用力哭著。
「為了這樣的人化為厲鬼?」成刑冷冷的看著哭泣的女人,這種生物真的很脆弱,為了愛情總是第一個賣命,女人呀,總是在為無謂的事賣著命,生孩子、戀愛、化妝、養小孩……女人,這樣的生物,令人又愛又恨又憐。
「不值得,他會得到應有的懲罰,妳不該干涉。」冤死的人若乖乖到地府報到,面惡心善的閰羅王總會心軟,往往他們這些人都得被派去作濫好人,幫那些冤死的人出口氣。
殺人耶,這個罪怎麼會輕呢。就算林秀珍沒有化作厲鬼復仇,眼前這個無用的男人也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偏偏這可憐又可恨的女人干涉了,這會讓他們的工作變得複雜許多。
『我真的好恨……』林秀珍依然哭著,突然臉色猙獰,朝一旁動彈不得的男人攻擊,『我要殺死這個王八蛋!』
成刑皺皺眉頭,手一動,在空中劃出漂亮的文字,輕輕一推就將發光的文字往女鬼身上打。
這是很重的咒,他不想,但是沒辦法。
誰叫眼前這個廢物男的陽壽還未盡?
女鬼被直接擊中,終於痛得大叫一聲,倒在地上無法動彈,她的臉蛋開始崩毀,一頭青絲漸漸消散在空中,她痛苦的大吼大叫,模樣猙獰至極。
厲鬼身上的戾氣已然退去,現在躺在地上打滾的,充其量是個被人謀殺的怨魂,她已經失去所有復仇的力量,只能無助的哭喊著,她的憤怒她的委曲有誰能替她撫平?她好痛苦,原來做鬼也是那樣痛苦。
成刑拿出宣紙,他走向前,輕輕執起女鬼白皙的手,那樣溫柔與包容,讓原本痛苦不已的女子輕鬆許多,雖然眼前這個天使般的少年臉色冷淡,但是給她的氣息卻是如此的舒適,充滿了關懷與慈愛。
「請讓我為妳畫一幅畫,願妳成為畫中一朵綻開的花;請讓我為妳寫一首詩,願妳能為最愛的人綻放。」成刑趁著女鬼總算平靜下來,雖然充滿裂痕的臉蛋已是慘不忍睹,但依然綻放著一種女性才有的柔弱之美,他要為這樣惹人憐惜的女子做一幅畫。
只見他動了幾下手指,專心一致的表情動人至極,沒有多久一幅畫就已完成。
那是一個女人,她或許平凡,但是也有個小小的願望,她只想為最愛的那個人綻放自己最美的一面。
畫中的她穿著婚紗,模樣十分美麗,抹上淡淡的妝,因為幸福而從裡到外散發出的美貌,畫中只有這個幸福的女子,新郎站的位置,用一朵小雛菊替代著,跟她一樣,並不是多麼嬌豔突出的花朵,卻是清新可愛的小花,惹人疼惜不捨傷害。
女鬼哭了出來,這一次是用盡全力的哭,她能釋懷麼?那個男人阿……還記得那個男人……他溫柔的笑、寵溺的笑、無奈的笑、深深愛著她的笑……她全都記得,都記在心裡深處阿!
但是那個男人卻親手了結了她的生命,用如此痛苦的方式,她好恨,真的好恨,不是恨他的殘忍,而是痛恨他為什麼不肯相信她?
她並沒有跟上司去開房間,為什麼不肯相信她?只因為幾個哥們兒在那危言聳聽,這個理應全心全意相信著他的男人,竟然也被聳動了。
這樣的他,讓她好恨……可是卻還是好愛他,愛他的笑愛他的好,她是如此的愛著那個男人,連她自己都覺得好蠢,可是沒有辦法,她竟是如此愛戀著。
成刑輕輕摸了一下女鬼的髮,平凡柔弱的臉蛋愣了一下,隨即綻放出輕輕的微笑,像極一朵微微盛開在雨後的雛菊,她張張嘴,或許想說謝謝,但是時間已經不夠,她的身體漸漸消散,那雙流著眼淚的清澈眸子看了一旁的男人最後一眼,然後閉上。
女鬼在輕輕的,卻嘹喨的哭聲中消失了,成刑收起那幅畫,站起身來。
鄙視的看了一眼依然反應不過來的男人,成刑丟了一張紙在他面前,然後離去。
男人顫抖著手拿起那張宣紙,上頭有畫。
他的臉色幾近死亡的顏色,痛苦的連叫喊都無法,眼淚也流不出來,他睜大著眼,喘不過氣,最後在停車場不斷的哭叫著。
「秀珍……我對不起妳,我對不起妳阿────」
那是一張精緻的宛如照片的畫,畫中那個被男人當作好兄弟、好哥們的傢伙,正緊緊抓著自己妻子的手不放,調戲的模樣被忠實的紀錄在畫上。
突然他明白了一切,痛苦的無法說話。
什麼林秀珍看起來就很淫蕩、你老婆跟上司有染……原來只是想設計他們倆離婚的謊言,他為什麼、為什麼會上這種愚蠢的當?為什麼不能多相信秀珍一點?他為什麼這麼蠢……這麼該死!
男人暈了過去,似乎再也不能起來。
『碰。』成刑關上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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