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δ
正月的时候,也记不清是初几,就好像一个人,又是在乡下。昨夜落过雪了,在南方算是稀罕,但那一点点惊欢到底留在昨夜的梦里,忘随身带出来了。前一秒的我的都不是现时之我的,更遑论漫长的一个荒夜,该是蝴蝶梦上三世了。起身离开早已冷却的衾被,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冬天,手脚总凉得像冰。套上披在床头的外衣,折皱得有些不像话,可手指缓抚过这些,却会有一种莫名的默契,好像抚过的是我自己的心脏,不,或许直接触到记忆。可见未必“衣莫如新,人莫如故”。
可能昨夜长明的电灯消耗的是人今天的精神,下楼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动静。我只是习惯早起,偶而骗骗自己说,别人昏沉浊眠的时候就你一个人清醒啊。天色确实尚暗,薄冥烟一般缭绕在四处,有点窒息,又觉得可能会呛得咳嗽出来。不知所措。没有手表,也没有钟,我不知道现在是5:17还是6:71,时间像冰一样融化了,脚下踩的残碎浮冰在不停摇晃,因为黑色的海跟呕吐中的胃一样抽搐。
推开门,似乎外面更暗一些。寒气如潮水汹涌而来,细沫虫子似的从领口、袖口、衣服下摆还有裤管爬进来。它是一支白铁的箭,逆着骨骼刺入神经,犹中石没镞。它也是一尾蛇,游过身体里保温的脂肪,我有时想如果脂肪化成液体的油,是否会有滑腻的哧溜声在我皮囊里反反复复回响。然后自然而然地抬头,残雪斑驳的山林就淡然地与我对视。大概只有黑和白,笔触粗粝,却让一幅模糊的眉眼不知所起出现在我脑海里,说不出的熟悉,又说不出是谁,或许根本没有见过。
砂石路的灰色摩擦着鞋底,觉察时,人已在路上。有时遇到几只土狗,互相也懒得理睬。仰面看看青瓦,重重叠叠层层累累,就想到下雨的时候该是挂着流动的水帘水链的样子。路面石板上的苔藓因干燥而显得有些萎靡不振,俯身看像是大火后的森林,或许该有几只沈复的小虫。常绿的樟树此时一同一团冷冽的青雾,若是盛夏这样,想必没有蝉愿意在其上嘲哳了。连雾气浓了也不知道,只是一味行走,误上了山。朔气涤荡过的山林近看更是萧索,草木并非全凋全黄,但总觉得蒙了一层不知霜还尘的物事。
突然视域一收,前方草树环合。无路。肚子如夏虫促鸣一声。
ζ
晚饭只是在外面胡乱地吃了一通。背上包,空荡荡的。白昼的热力还没有完全消去,像晾到一半的温开水,软绵绵的让人感到无力。空气还在浮动,裹挟着各种气味和声音,如同带着垃圾四处漂流的海水。各种嘈杂刻到安静里面去,深浅交错,犬牙参差。人在嘟囔,耳语,闲谈,吆喝,争吵,乱七八糟的果实压弯了言语的枝桠。铁兽奔驰在城市坏死的肌肉上,低吼或高号,还和西方传说里的毒龙一样喷吐剧毒肮脏灼炽的龙息。
有那么一刻,我也希望真的只有一刻,好像身边的空间忽然切换到异国,所有人金发碧眼,叽里呱啦讲一个个听不懂的音节。可他们确实黑发黑瞳。难道是我金发碧眼吗?低头看橘黄色路灯剪出的自己的影子,动一动左手,它也在动,似乎可以确认是自己的影子了。它不是也黑发黑瞳么?一边走,光和影羽毛一般掠过烟,仿佛曾经一路睡过去的车程,理智在梦里长成色彩斑斓的食人花。
好像走进了一个偌大的雨林,种在烟影里的树水母一样把须根向夜空探去,想要极力攫住什么。习惯性地循着树根望去,可以看到天空的混沌,仿佛回到神尚未创世的年代。有时风从心中吹出来,也被此间的油腻污浊滞黏,至多让行道边的悬铃木垂叶簌簌,勾起人一丝流水落花之声的追念。
有些东西,始终环伺左右,不管茕茕孑立,形影相依凭,还是人潮熙攘,往来如流川。夏天让人汗流,口渴,有时我宁愿冬天冻死,也不想夏天狼狈地热死。口渴的时候,想起小时候一次在停电后的黑暗中吃西瓜。视觉弃用了似乎其他感官特别灵敏,按照通俗的说法。那一次我似乎真切感受到了西瓜细胞的存在,液泡破裂那一剎,舌头和耳朵都接收到了哀伤的讯息。不过那时是不知道所谓细胞、液泡的,只当把西瓜咬得太痛,忍不住哭出来了。现在又想到焰口,佛教地狱里的东西,也分不清是六道里的饿鬼道还是地狱道,口渴想喝水时嘴里会喷出烈焰将水烤干,西西弗般可怜。或佛曰人生八苦,一言以蔽之,曰求不得。
终于,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用这个词,走到死胡同的底了。那里是一堵墙,很旧,很脏,布满了各种幸福的涂鸦,诸如“xx喜欢xxx”、“xxx你怎么不去死”、“xxx&xx永远在一起”、“xx你这个beach(似乎还拼错了)”。只一个瞬间,有一种自己会穿墙术的错觉,气温一下子跌下了零度。
ξ
感觉闭上的眼睑被温润的光晕打湿,便睁开。我不清楚现在身在何处,但我只知道这里是离天空很近很近的地方,而且应该有一个同行的人。但重要的记忆像被蠹虫啃食掉的书缺了页,可能有一尾金鱼,在我记忆的小水缸里像小馄饨一样游来晃去,吃了点以为不要紧的东西,打几个气泡,把那些残渣送到天上变成云霭。
远处是山,很高很高很高,太阳像栖息其上的候鸟,我的语言贫乏到只能这样形容。山围着一片湖,通透得一如了道证果者的眸子,一直望向漏尽之处。罡风正劲,要把人睛瞳里一豆暖光吹冷,胸奥里一炉心烬吹散。空气稀薄得误以为是真空,声音却可以凭借已经被盖上棺材盖的以太来传播。那是幢幢经幡,五彩色却可以像黑白的无彩色那样干净朴素,在疾驰的风马群中展开晦涩的曲线,猎猎作响地抽打着马背,混杂着喃喃的梵呗,古怪的音乐,还有迦陵频迦的妙音。
阳光比空气还丰沛,四处流泻,为一切真实的虚幻描边。但似乎我的头顶上要弱一些,仿佛有双生的娑罗树不合时宜的出现。脚边是几丛小小的格桑,缀着泪般的露珠,好像承受不了幸福一样微微颤抖。古典的构图,视野里宛如完美的唐卡。
这时回头,身后似乎理所应当有一个人,然而却缺出一个空白。或许刚才还在的,呼吸去搜索空气里的余温,毕竟地上还有那个人放的易拉罐,里面或许还有剩下的柠檬味汽水。这就像我的一处留白,荒芜得寸草不生。灵魂就像是一听汽水,历尽颠簸,终于在最后的开启中维苏威火山一样喷发,淹没旧时光里的庞贝。
好像瞬移到了山巅,连带着那个思念的气体一点点逸散出来的易拉罐。好像无处可逃了,被高度逼到仅剩的一点,只好选择再次闭上双眼。至于那个易拉罐,应该坠落下去了吧,从山峰滚到高原,从高原滚到丘陵,从丘陵滚到平原,从平原滚到海里,然后搭乘这个寒流那个暖流,一刻不停,永远地运动变化,就好像人们希望某些东西永远静止不变,虽然都不可能。
φ
揉揉惺忪的睡眼,确实是该起床的时候了。修早就不睡了,他历来睡得少,估计等着给他准备早餐。
房间逼仄阴暗,杂物到处乱丢,还弥漫着一股霉味。卫生间镜子里的人头发一如乱蓬,双眼无神。
给自己和修准备好了和往常一样的早餐,端到沙发上两人一边吃一边闲扯。把刚刚那个梦说给修听了,谁知他只是冷哼一声,眯缝着细长的猫眼说,你一个没有感情经历的人居然也会做这么丧心病狂的梦,小说看多了吧。
这时米袋里一个声音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那粒米又开始重复她那个无聊的爱情故事,讲她与那个和她同一块田的稻草人当初多少的温存缱绻,结局又是多少的催人泪下。
我也学修嗤笑,似乎依旧画虎不成,但不至于类犬,应该还能算猫科动物。我倒是想知道他看到人的金发会不会想起你成熟季节的模样,虽然他并不吃人。他不过是你祖辈尸体堆叠起来的,哪里会有心呢,又不是绿野仙踪里的那一个。我如是说。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是修挑挑眉接过了话茬。发现你真正看得懂的书除了那些给小屁孩看的就没了吧,还有,白种人应该不会种水稻。毫不留情地奚落了我一番,他也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说,或许你还是养一只狐狸和一朵玫瑰比较好。
话题变得有些古怪,难以继续下去了。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出门了。
推开门,脚步迈出。
霎时间灵魂与躯壳似乎分离,重的已经往下坠,轻的还留在上面。
这就是一个巨坑,一个深渊。应该没有底,我不敢睁眼往下看,尼采那句话还是会令人毛骨悚然。
完全感觉不到时间,只是不停下坠,在这里永恒即是下坠。
如果有底的话,会遇到谁呢,亚巴顿还是兔子先生?
假使真的没有底,那修怎么办呢?他虽然知道猫罐头放哪里,但不知道怎么开呀,难道要沦为流浪猫么?猫奴真是可悲。
然而下面似乎有光渗进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