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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智者唐望的世界 [打印本页]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23
标题: 《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智者唐望的世界
作者: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人类的意识与知觉原本是无所限制的。在言语性的思考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更庞大、更深沉、更直接的知觉方式。那是言语所无法掌握,无法描述的……



  译序 唐望与卡斯塔尼达的相遇
  引言
  第一部 停顿世界
  1.从周围世界得到再次认可
  2.抹去个人歷史
  3.失去自我重要感
  4.死亡的忠告
  5.对自己负责
  6.成为一个猎人
  7.使自己不被得到
  8.打破生活的习惯性
  9.世上最后一战
10.把自己开放紿力量
11.战土的心境
12.力量的战争
13.战士最后立足之地
14.力量的步法
15.不做
16.力量之环
17.势均力敌的对手
第二部 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18.巫师力量之环
19.停顿世界
20.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译 序
   

唐望与卡斯塔尼达的相遇
   

在中南美洲的穷乡僻壤,及荒凉高山的印第安人之中,存在著一种精神文明。这种精神文明渊源于人类尚未使用文字之前的远古。在他们的传承中,有这样的说法:
人类的意识与知觉原本是无所限制的。在言语性的思考之外,还有另一种更庞大、更深沉、更直接的知觉方式。那是言语所无法掌握、无法描述的。

文字出现之后,文字的描述渐渐的取代了直观的知觉。于是人类渐渐远离直观,而渐渐熟悉言语文字的间接,古老的精神智慧在文字的影响下渐渐变质,于是产生了宗教。

宗教是人类试图回归本来面目的向往,也是古老直观知觉苟延残喘,但是背负著时间所形成的庞大包袱,徒具形式而失去本质。原本对于完整意识的追求变为权力欲望的满足。

言语文字的思考萌生了理性,理性的力量终于在欧洲启蒙时代以科技的形式开花结果,船坚炮利的强国开始掠夺纵横世界,欧洲文化对于美洲新大陆的侵略是不折不扣的浩劫,原来残存的古代智慧被视为异端,几乎遭到赶尽杀绝的命运。

在这种极端的压力下,古代智慧残存的精英分子以生命为代价,开始对他们的传承进行彻底的检讨;结果他脱胎换骨,放弃了宗教的形式,诞生出一种抽象而极有效率的修行之道,重新强调完整意识的追求及精神上的最高自由。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们化整为零,以隐匿的方式进行传承,听由天意选择少数门徒,由南美洲的高山散布至北美洲的沙漠,远离世俗繁华,延续至今,被外界视为一种神秘的巫术。


□一位人类学家与巫师的相遇

在1960年的夏天,一个人类学系的研究生在野外收集资料时,意外地成为这个传承中的一个门徒,他就是卡洛斯•卡斯塔尼达。卡斯塔尼达出生于南美洲,年幼时随父母移民至美国,在大学的人类学研究所中,他的研究重点是放在印第安人所使用的药用植物上,背后的动机很可能是因为当时西方医药界才刚合成出迷幻药,当时的知识分子都对这种能够改变知觉状态的奇妙药物趋之若騖,而这种药物的核心成分正是提炼自印第安人千百年来所使用的药用植物。

他在一个沙漠小镇的出租车站认识了唐望。他认为唐望可以帮助他完成论文,便煞费苦心地接近唐望,恳求唐望透露印第安人使用药草的秘密,希望成为唐望的学生。结果在他契而不舍的努力下,唐望真的收他为“学生”。只不过唐望所要传授的与卡斯塔尼达所期望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时根据卡斯塔尼达的瞭解,唐望是一个精通药草的专家,也是在印第安人文化中,具有精神支柱象徵的“巫师”。为了得到第一手的经验,卡斯塔尼达听由唐望的摆布,亲身参与了印第安人运用药草来追求巫术的种种奇怪做法;然后他以人类学家的态度,观察记录下一切过程,这些野外笔记后来成为他撰写论文的基础。

跟随唐望学习了四年之后,唐望的激烈怪异做法让卡斯塔尼达的精神状态濒临崩溃,不得不中止学习,休养了两年多时间,同时间完成了他的论文,为了能较顺利取得学位,他于1968年将他的论文先出版成书,没想到竟然造成当时美国文化界的震撼;那就是他一系列唐望故事中的第一本《唐望的教诲:亚基文化的知识系统》(The Teaching of Don Juan:A Yaqui Way of Knowledge)。

如此一个不见经传的学生的论文之所以会受到重视,除了他所探讨的迷幻药草是当时的知识分子都沉溺的课题之外,像他这样亲身体验古老异族的文化,在西方学术界中还是史无前例的。他歪打正著地成了西方文化探索远古精神文明的先锋。在天意的安排下,唐望通过了卡斯塔尼达来让世人知道,一向被欺压凌辱的土著文化中,其实隐藏著深不可测的巨大的智慧。

然而,面对著如此浩瀚而深奥的古老知识,卡斯塔尼达难以避免地陷入了“盲人摸象”的困境。这种现象清楚地反映在他头几本唐望的故事中,几乎让读者跟他一样摸不著头绪;个别书中观念的大幅度跳跃,简直就是一场巨型的辩证演练。

如前所述,他的第一本书本是他的论文。他以学术研究的态度面对唐望的教诲。对他而言,唐望的巫术世界只是主观存在的一种信仰系统,而不是客观存在的现实。这种态度必然会产生基本认知上的衝突,这种衝突也就直接显现在他整本书的结构安排上。

书的第一部分是他的田野笔记,他的注意力是放在巫术最肤浅的层次,几乎算是哗众取宠的超现实经验上。然后在第二部分,他尝试使用人类学的思考方式来分析他的怪异经验,他在这里精彩示范了言语的分类归纳上无中生有的魔术,头头是道而又言不及义,几乎不知所云,蔚为奇观。

此书轰动之后,已经半途而废的卡斯塔尼达鼓起了勇气,带著刚出版的书去见唐望,于是再度莫名其妙一头栽入唐望的巫术世界中。三年后,他于1971年时出版了第二本唐望的故事:《另一种真实:与唐望进一步的对话》(:A Separate Reality: Further Conversations with Don Juan)。

这一次他似乎比较进入角色,虽然仍旧著迷于药草的魔力,但令人松一口气的是,他没有再使用刻板的学术分析。前一本书中所强调的雕虫小技在这里被一种巫术境界的追求所取代,除了药草之外,静心澄虑的注意力训练也成为重点,巫术开启知觉的本意昭然若现。

理性与巫术之间的衝突在这本书中成为必须正视的课题;在解决这种衝突的过程中,卡斯塔尼达碰到自身潜在的心理困扰,他的态度由客观观察变成了对自身的反省,终于能够放下他的学术架子,进入了巫术较深的层次。

第二本书的追寻虽然仍旧没有得到答案,但是他的反省带来巨大的收穫,他重新回顾他所记录的丰富田野笔记,结果震惊地发现在最早期的笔记中,唐望已经向他透露了基本的巫术要领,希望他能够不需要药草而自行达到知觉开启的状态;但是卡斯塔尼达当时一心冀求学位,完全忽略了唐望的苦心,唐望在别无选择下,只好用药草来“轰”他。

这个觉醒是相当无情的,唐望的巫术世界不是药草造成的幻觉,而是与日常现实同样真实的存在,这直接否定了第一本书以及第二本书的基本假设。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写了第三本书来澄清他所犯的错误。这就是1973年出版的《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唐望的课程》(Journey to lxtlan: The Lesson of Don Juan)。
儘管这本书显然是要弥补前两本书的失误,在结构上幷不完整,但它可以算是卡斯塔尼达拨云见日之作,唐望巫术观念的本质在此变得明晰起来:巫术不是怪力乱神的追求,而是个人心理的健全与意识的完整发挥。他的前三本书在此成为一个整体,虽然书中没有得到具体的结论,三本书的结尾都留下一种未完成的味道,但是三本书合起来之后,却架构出一个完整的循环,象徵著人类心灵在接触神秘未知时的歷程:先是寻求解释的言语性防卫,然后卸下防卫,反求诸己,最后一切神秘都还原为日常生活中单纯的行为。

美国文化界对于卡斯塔尼达在此的领悟给予巨大的回响,因为他终于摆脱了药用植物的影响,使他的巫术学习成为真正的灵修。《时代周刊》(Time)在1973年3月,以封面专题的方式报道了卡斯塔尼达与唐望的故事。印第安老巫师唐望也就此成为古老神秘智慧的代表人物,百万读者心目中的一盏明灯,以及人类学上备受争议的角色。

在他的第四本著作《力量的传奇》(Tales of Power,1974)中,唐望帮助卡斯塔尼达回顾了先前的教诲,把前三本书的观念做了一次总整理,幷且提出了巫术描述在言语上的极至:所谓“巫师的解释”,尝试做到理性与超理性的整合。

之后卡斯塔尼达每隔数年便会出版一本他的笔记报告,至今为止,30餘年来,卡斯塔尼达陆续出版了九本唐望的故事,本本扣人心弦,受人瞩目。唐望的巫术观念一再演变,渐渐发展成一套完整的理论。比较起来,他的初期著作虽然有时摸不著边际,却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抽象精神,鲜活地反映出他所处心灵空间的神秘;后期的著作则较实际,范围也较确定,知识系统的传达要胜于情境的描述。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23
□展开一场身心重建的追寻
   

在一些人类学家或文学批评家眼中,卡斯塔尼达的著作有许多难解的疑问。唐望是否真有其人,除了卡斯塔尼达与唐望<敏感詞>门徒的说法之外,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支持;许多学者也想推翻卡斯塔尼达的故事,指控他虚构了唐望这个人。这样的指控结果总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像是对空气挥拳似的。

撇开观念上的失误,以及故事中的不可思议不说,卡斯塔尼达的文笔就很叫人头痛。他是言语文字的忠诚的信徒,本著人类学的训练,总是坚持理性到了饶舌的地步,花费大量笔墨描写详细琐碎的细节,使最怪异的经验也成为有迹可寻的学习过程。

卡斯塔尼达虽然重视细节,但是他的文字简单质朴,对情境人物的描写有独到之处。在他的笔下,唐望的举止虽然怪异而难以捉摸,却总是会突然峰回路转,摇身一变成为纯粹理性的化身,以清晰简练的言语表达最发人深省的观念,叫人嘆为观止,也让文学批评家跌破眼镜。

在书中,卡斯塔尼达自己永远是个不开放的笨学生,受困于理性的质疑及情绪的纠缠。与唐望的清明心智相较下,卡斯塔尼达所坚持的理性其实只是现代人心理僵化的一种反映。不过他完全不避讳暴露自己的缺点,在这种情况下,唐望的教诲成为一种对话与沟通的过程,而不是单方面的说教,这种刻意贬低自我的手段反而能够得到读者的认同,,其实正是唐望智慧的具体表现。卡斯塔尼达幷没有看起来那么笨。

唐望本人似乎拥有超越日常现实的神奇力量,能随意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令人钦羡不已。但是不可忽视的,伴随在这些神奇力量的背后,是无比艰辛的训练与自我的否定,这是另一种无情的现实,精神自由是需要付出最大的代价才能换取。巫术的世界里,主宰与奴隶之间的区别是非常模糊的。

在唐望巫术传统的眼中,人的世界只是这个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宇宙的奥妙神奇是远超过狭窄的人性所能理解的。因此唐望总是让门徒置身于陌生的大自然之中,彻底剥离
了门徒与人为世界的关係,知觉才能真正扩展到周围的世界上。

所以坦白说,生活在现代工业<敏感詞>中的我们,如果想体验唐望的巫术境界,可能会比生活在穷乡僻壤中的印第安人要困难多了,我们势必要先对日常的生活方式进行彻底的检讨与改变才行。

事实上,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花费心思于书中的巫术经验是毫无益处的。但若是削除了有关巫术的描述,卡斯塔尼达的学习其实是一种身心重建的过程;从反求诸己出发,才是追寻唐望智慧的正确态度。

卡斯塔尼达本人原来严格遵循唐望的教诲,过著隐居的生活。不过在销声匿迹了许多年后,近年来他似乎静极思动,开始大张旗鼓,又是开班讲习,又是製作录像带,与唐望的精神大异其趣。以卡斯塔尼达在书中的表现来看,他若要把事情搞砸,是一点也不会令人感到奇怪的。

所幸的是,唐望早巳在书中明白地让读者知道,救主大师、伟人、圣者之类的人物都是人类的愚行推拱出来的产物;卡斯塔尼达与唐望本身只是担任媒介的任务,引领我们体验力量。而真正体验力量的人是绝不会接受任何顶礼膜拜的。儘管卡斯塔尼达的描写头头是道,唐望的示范不可思议,力量的追寻永远是一种必须自证的现象,需要身体力行的尝试,而不存在于招摇的渲染或组织化的崇拜中,任何言语的描述都只是空谈罢了。


□进入“依斯特兰”
   

本书是卡斯塔尼达的系列著作中,影响最深远的一本。

20餘年前,臺湾一家出版社赶著美国的畅销热潮翻译出版了本书(Journey to lxtland: the Lessons of Don Juan),名为《新世界之旅》。但是该出版社幷未有系统地引进卡斯塔尼达<敏感詞>的著作,因此该书不久便像其餘千万凑热闹的西洋名著翻译一样,成为了绝版书。

但是接下来出现了奇特的现象,这本书幷没有就此消失无踪。它就像书中描述的神秘传统,成为隐藏于人心中的一股暗流。虽然没有新的版本,但它却以厚厚的影印本形式在臺湾年轻一代中广为流传。

本书的原译名《依斯特兰之旅》,正确的译法应是《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象徵著一种未完成,也永远不会完成的学习过程。本书的副标题“唐望的课程”则代表了卡斯塔尼达对书中观念的评估:一种最基本的教诲。

就像他的第一本书,本书的结构安排毫不掩饰地显示了他曲折的心路歷程。全书分为两部分,前半部是比他的第一本书还要早了将近一年的田野笔记,也就是他学习生涯的最早的一段。唐望在此没有教他任何药草的知识,而是以直接尖锐地批判了卡斯塔尼达视为理所当然的生活态度,鞭辟入里而又针针见血,难怪叫卡斯塔尼达无法接受。

传达了基本的观念后,书的前半部在一场险恶衝突的前夕突然打住(因为后来的发展在前两本书已有详述),然后时间一跃将近十年,叙述卡斯塔尼达的近况,这种唐突的安排摆明瞭这本书是用来作为前两本书的补注。

儘管如此,本书却是卡斯塔尼达的著作中观念最为完整自足,所关切的课题最为人性化的。他不再像先前著作中那么强调实际的步骤或示范,而以两种近乎抽象的象徵——猎人与战士,作为性灵提升的目标。

猎人与战士都是非比寻常、激烈而奇特的生存状态。简单说来,两者的差别在于,战士的教诲是迷离奥妙的超现实观。猎人的教诲则是属于心理治疗的层面,帮助人们克服人性的弱点与恶习,为进入超现实做準备。

成为一个猎人,所猎取的对象其实就是人性中的缺点与固定习性。猎人的观念在唐望教诲中算是最可亲的,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所处理的也是我们凡夫俗子都会面临的问题。在此需要一提的是,唐望的猎人课程有许多是针对卡斯塔尼达的浮夸性格所设计,好打破他的固定习性。譬如在“抹去个人的歷史”与“不被得到”的做法上,“唐望要卡斯塔尼达做到隐匿与收敛;若是换为一个性格内向或愤世嫉俗的人,或许会有相反的要求也说不定。

唐望在此发掘出一个最真实,也最被人忽略的行为原动力,那就是“死亡的觉察”。把死亡当成最终的猎人,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这种建立于虚无之上的意义,正是唐望巫术观念的特色;唐望不标榜任何道德教义,只强调纯粹的生命效率,却得到不下于任何道德的处世原则。

猎人觉察死亡,而不是思索死亡。在死亡的潜猎下,猎人失去自我重要感,但反而得到了奇妙的个人力量。他的知觉开始有餘力探触到世界的不可思议,于是猎人成为战士。

不同于猎人,战士是追求知觉完整的探险家。唐望表示,人类的无限知觉在无法记忆的幼儿时期便被定了型,以最利于言语的模式进行选择式的知觉,将其餘的知觉可能性冷冻了起来。于是一种狭义的<敏感詞>化描述便以内在思维的形式深深建立在每个人的脑海中,人们的知觉只能反映这种描述,无法知觉到世界的真实。巫术的学习,就是发展另一种世界的描述来取代原来的<敏感詞>化描述。在巫术的描述中,动物植物会说话,肉体的束缚也不復存在。

但是唐望更进一步指出,巫术的描述与日常世界的描述虽然不同,但也都还是一种内在言语的描述。巫师的知觉仍旧不是真正的自由。
为了摆脱语言描述的限制,唐望使用“不做’’的技巧来帮助战士。“不做”能够使战士的内在惯性思维暂时停止作用。“不做”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而是一种矛盾的统合,颇似禪宗的精神。唐望的所有教诲基本上都是一种“不做”,生活中的一切也可成为“不做”的对象。在唐望的众多“不做’’中,有一种“梦的不做”在本书中被约略提及,而在日后著作中成为唐望教诲的主题之一。

战士的内在思维暂停后,日常世界的真实描述与巫术世界的奇妙描述都同时停止作用,于是战士终于能够摆脱言语描述,达到“停顿世界”的状态。

“停顿世界”是意识自由的最初步,也是体验世界真相的先决条件,“看见”因而发生。“看见”是一种开启的知觉状态,但往往因词限义,被人误解为一种视觉上的特异能力,如宗教的眼通神通,但从日后的著作可知,其实“看见”与眼睛毫无关係。唐望表示,只是因为视觉是人类的主要知觉,人类的惯性便占了上风。在这里使用“看见”这个字眼,正是言语无能的一个典型例子。知觉开启后对于现实的掌握必然会增加,不需要大惊小怪;正如书中“说话”的小狼,我们习以为常的言语能力,对于一隻土狼而言,也算是一种神通。
卡斯塔尼达终于对世界的真实有了最初步的一瞥,体验到这是一个充满力量的世界,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虽然疑惑与逃避的心理仍然存在,但是他隐约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本书就在此告一段落,从卡斯塔尼达日后的著作可知,唐望的巫术观念在这里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而已,真正的奇妙才刚刚开始。

鲁宓

1997年3月于臺北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24
引 言

1971年5月22日星期六,我到墨西哥索诺拉(Sonora,Mexico)去看一个叫做唐望,马图斯(Don Juan Matus,)的印第安亚基(Yagui)族巫师。我从1961年开始和他交往,拜访过他几十次。原以为这一天的拜访和过去十年的门徒生涯一样。可是,这天以及往后几天发生的事,却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的门徒生涯就在那一次会面后结束;不是草率退出,而是一次真正的终结。

我以前写过《唐望的教诲》(暂译,The Teaching of DonJuan)、《另一种真实》(暂译,A Seperate Reality)这两本书,描述了我的门徒生涯。

在这两本书中,我的基本假设是,学习成为巫师的关键在于食用知觉转变性植物所造成的非寻常的状态。

唐望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使用三种知觉转变性植物。第一种的学名是Datura inoxia,一般称为曼陀罗(Jimson weed);第二种是Lophophora Williamsii,一般称为皮约特(Peyote);第三种是裸盖菇碱(Psilocybe),它们能造成幻觉。

我在食用这些知觉转变性的植物之后,对世界的知觉变得非常奇怪与强烈,我不得不假设要学习唐望教导的东西,经歷这些状态是唯一的道路。

这个假设大错特错。

为了避免对我师事唐望产生任何误解,此时我希望澄清下面几点。
到目前为止,我完全没有把唐望放在一个文化背景加以说明。虽然他把自己视为一个亚基族印第安人,但这幷不是表示 一般的亚基族印第安人都熟知或使用他的巫术知识。
在我跟随唐望学习的生涯里,我们都是用西班牙文交谈。正因为他的西班牙文非常好,所以我才能够得到许多关于他的信念体系的详尽解说。
我一直把那个系统称作巫术,把唐望称作巫师,因为这也是他自己使用的称呼。
我在学习的初期,就把他大部分的话记录下来。在后来的阶段,更是一字不漏地把他的话写下来。因此保存了大量的记录。为了让这些记录可读,同时又不失去唐望教诲的精神,我不得不修剪编辑,可是我相信所删去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部分。
在我跟随唐望学习的过程中,我毫无疑问地把他视为巫师,因此,我努力的方向,就是去取得他知识领域中的“成员资格”。

为了说明我的观点,必须先解释唐望告诉我的巫术基本前提。他说从巫师眼光看,日常生活的世界是不真实的,或者说,不像我们所相信的那样具体地存在著。对巫师而言,现实世界,或者说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世界,只是一种描述而已。
为了证实这个前提,唐望尽了最大努力,引导我去接受一个信念——我心中这个眼前的世界只是一个描述,从一生下来就重重打入我们头脑中的一个描述。

他说和孩子接触的人都是孩子的老师,不断地把世界描述给孩子听,直到有一刻孩子能照著描述去感觉世界。唐望说,没有人会记得那不幸的一刻,因为我们不可能找到任何参考点,可以让我们把这个时刻拿来和<敏感詞>任何时刻比较。但是从那一刻开始,孩子就变成了一个“成员”,他知道了世界的描述。当孩子能配合这个描述去进行各种恰当的知觉詮释,以詮释来印证描述时,他的“成员资格”便算是完全成熟了。

因此,从唐望的观点看,日常生活中的真实乃是一条无止境的知觉上的詮释;而具有“成员资格”的我们便学习使这些知觉詮释成为一致。

“世界是由知觉的詮释所构成”,这一观念意味著“知觉詮释”是不断进行的过程,很少受到质疑。事实上,我们所知的现实世界是如此视为理所当然了,几乎不会把巫术的基本假设——现实只不过是许多描述之一——看作是一个严肃的主张。

幸好,在学习生涯中,唐望完全不介意我是不是能够严肃看待他的主张;儘管我反对、不相信、不理解他说的,但他仍继续说明他的观点。就这样,从第一次谈话起,唐望就以巫术老师的身份努力向我描述世界。我不太能掌握他的观念与方法,这是因为组成他描述中的元素和组成我描述中的元素无法配合,两者格格不入。
他的论点是:他是在教导我如何去“看见”(see),这和肉眼的“观望”(look)是不同的,而“停顿世界”(stopping the world)是“看见”的第一步。

几年来,我一直把“停顿世界”的观念看作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神秘隐喻,直到学习快要结束时的一次正式谈话中,才完全瞭解到这个观念在唐望知识体系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

那次唐望和我是在很轻鬆、无拘无束的情形下谈论许多不同的事情。我向他提到我的一位朋友以及他9岁孩子的问题这孩子过去4年一直和他母亲同住,现在将搬来和我的朋友住
问题是他要如何对待这个孩子?我的朋友说,孩子不能适应学校生活、不能专心、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爱发脾气、不守规矩,而且经常离家出走。

唐望笑著说:“你的朋友的确有了麻烦。”

我想继续告诉他孩子做的各种“坏事”,可是他打断了我。

“关于这个可怜孩子的事,不须再多说了,”他说,“你或我都没有必要用我们的观点去看他的行为。”

他的态度突然改变,语气严肃,但接著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该怎么办?”我问。

“强迫孩子同意他的想法是最糟的事。”唐望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孩子不听话,也不应该由他父亲去打他或吓唬他。”

“如果他不严厉对待孩子,又怎么能管教孩子呢?”

“你的朋友应当让另外一个人去打孩子屁股。”

“他不许任何人去碰他的小孩!”我说,他的建议让我感到十分惊讶。

唐望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嘻嘻地笑了。

“你的朋友不是战士”他说,“如果他是战士,就会知道最糟糕的事就是莽撞地去面对<敏感詞>人。”

“战士怎么做呢?”
“战士使用策略。”

“我不瞭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朋友是战士,他会帮助孩子去‘停顿世界’。”
“我的朋友怎么才能这么做呢?”

“他需要个人力量,也需要成为一名巫师。”

“可是他不是。”

“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用平常方法去帮助他的儿子改变对世界的看法。虽然不是‘停顿世界’,可是也会产生同样效果。”

我请他解释他的话。

“如果我是你的朋友,”唐望说,“首先我会雇一个人来打小傢伙屁股。我会到贫民窟去雇一个最丑的人。”

“去吓一个小孩?”

“不只是吓吓小孩,你这个傻瓜。那个小傢伙必须被停顿,由他父亲来打没有用。”

“如果你想停顿和你一起的人,你必须站在施压圈外,那样才可以控制压力。”

这个想法很荒谬,可是很吸引我,虽然我说不出理由来。

唐望托著下顎,左手撑在一个当作矮桌的木盒子上。眼睛闭著,可是眼球在动,我觉得他正透过眼皮看我,这个想法令我感到害怕。

“多告诉我一点,我的朋友应该怎样对待他的孩子,”我问。

“告诉他到贫民窟去,仔细地选一个样子丑恶的流浪汉,”他继续说,“告诉他找一个年轻的,还有一些力气的。”

接著唐望叙述了一套奇怪的策略。要我告诉我的朋友让这个人跟随他或是在一个他和孩子要去的地方等著,在孩子举止不规矩时,我朋友就打暗号给那个人,那个人就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把小孩拎起,狠狠地打他一顿屁股。

“在这个人把小孩吓过之后,你的朋友必须用尽一切的方法帮助孩子恢復信心。如果照著这个程序做三四次,我向你保证孩子对每一件事情都会有不同的感觉,也会改变对世界的看法。”

“要是吓唬伤害到他呢?”

“吓唬从不伤人。真正伤害心灵的,是有人总是骑在你背上打你,告诉你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在孩子比较自製之后,你必须告诉你的朋友为孩子做最后一件事。他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一个死去的孩子,也许在医院,也许在诊所。把他的儿子带到那儿,把死去的孩子指给他看,让他用左手碰一下尸体,除了肚子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从此以后,孩子就会得到重生,世界也不一样了。”

我那时才领悟,在我们交往的这些年里,唐望对我使用了他建议我朋友用在儿子身上的手法,虽然程度不同。我质问他这一点。他说他一直在想法子教我如何“停顿世界”。

“你还没有做到,他微笑著说,“没有一个办法对你有效,因为你太顽固了。要是你不那么顽固,也许,用任何一项我教你的技巧,你或许早已经可以‘停顿世界’了。”

“什么技巧,唐望?”

“我所叫你去做的一切,都是‘停顿世界’的技巧。”

在那次谈话之后几个月,唐望实现了他的目标——教我“停顿世界”。

这个意义重大的事件——停顿世界——迫使我仔细去重新检讨10年来的学习过程。我清楚看出关于知觉转变性植物角色的假设是错误的,它们不是巫师世界描述中的主要特色,只用来帮助我把以前未能知觉的世界描述部分凝聚起来,因为我对于正常现实的描述非常执著,几乎让我看不到、听不到唐望的本意。因此,只能怪我个人的不敏感,才使药用植物成为必要。
我把所有记录重新看了一遍,瞭解到唐望在我们一开始交往时,就对我概略地讲述了他所谓的“停顿世界的技巧”。在我以前的著作里,我把那一部分纪录都抛弃了,因为它和知觉转变性植物的使用没有关係。现在我又把它放回到唐望教诲的系统里,构成本书的前17章,而最后3章是记录我在达到“停顿世界”的经过。
总而言之,我可以说,从我开始跟随唐望学习时,就有一个另外的现实存在,也就是说,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巫术对世界的描述。

唐望,身兼巫师与老师的身份,教我这个描述。 10年的门徒生涯,我逐渐揭开了巫术世界的描述,随著时间而增加其复杂性,最后建立起另一个未知的真实世界。

门徒生涯的结束,意味著我已经心悦诚服、确实地学到另一个对世界的新描述,因此我有能力发展出对世界的新知觉来配合新描述。换言之,我已经取得了“成员资格”。

唐望表示要达到“看见”,首先必须“停顿世界”。“停顿世界”的确是某些知觉状态的适当处理。使日常生活的现实发生改变,在这些状态中,日常生活的真实已经改变了,因为平时持续不断的詮释被另一套陌生的情况所停顿了。就我的例子来说,与我平常詮释不同的陌生情况,便是巫术对世界的描述。唐望“停顿世界”的先决条件是人必须先心服;换句话说,必须学会新的描述,好用来和旧描述对抗,那样才能打破我们所共同持有的,对于知觉或者说世界的现实不加怀疑的武断信念。

“停顿世界”之后的下一步是“看见”。唐望对于这个观念的解释,我喜欢用下面的话来形容:“对我们所谓现实描述之外的另一世界给予知觉上的回应。”

我的看法是,所有这些步骤都只有在使用它们原来的描述语言时,才能被瞭解。而这个描述是他在一开始时就努力要传授给我的,因此我必须让他的教诲成为唯一的入门途径。因此,现在我就让唐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明。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25
第一部

停顿世界

“停顿世界”是意识自由的最初步,也是体验世界真相的先决条件,当人的内在思维暂停后,日常世界的真实描述与巫术世界的奇妙描述也都停止其作用,这时便达到“停顿世界”的状态,人因此获得知觉上的自由。


1. 从周围世界得到再次认可

“我知道你懂得很多关于植物的事,先生。”我对面前的老印第安人说。

我的朋友给我们引见后就离开了。老人告诉我他的名字叫望•马图斯(Juan Matus)。

“你的朋友这样告诉你的吗?”他随意地问。

“是的。”

“我采集植物,或者不如说是它们让我采集,”他轻柔地说。

我们在亚利桑那一个公车站的候车室里。我用很标準的西班牙语问他:“先生(caballero),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Caballero"是从“Caballo”(马)这个字来的,原来的意思是骑马者,或骑马的贵族。
他好奇地望著我,说:“我是一个没有马的骑士。”然后开朗地笑了,幷补充说:“我已经告诉你我叫望•马图斯。”

我喜欢他的笑。心想他显然是一个欣赏直率的人,于是决定提出一个大胆的要求。

我告诉他我对收集、研究药草有兴趣,尤其是对皮约特——一种能让人产生幻觉的仙人掌植物——的用途特别有兴趣;又告诉他我曾在洛杉磯大学对它作过长期的研究。

我想我的表达很正经,态度很自然,自己听起来也十分可信。

老人缓缓摇头;他的沉默给了我鼓励,我又补充说,如果我们能在一起讨论皮约特,对双方都有好处。

就在这个时候他抬起头来,正视我的眼睛。那真是令人凛然的一眼,但不带任何威力,也不会让人有恐惧感。那是把我看透的一眼。我张口结舌,无法再喋喋不休地吹嘘下去,我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他离开时给我留下一綫希望,他说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去他家看他。

在我以前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如果完全不回顾我过去的经验,就很难体会唐望这一眼对我的影响。我因为研究人类学而碰上了唐望,那时,我已经是一个“很吃得开”的人物了。我离家好多年,换句话说,我已经能够照顾自己了。在遭人拒绝时,会花言巧语说服对方或让步、争辩、发脾气,如果一切都行不通,至少也会哀声嘆气、埋怨;总而言之,总是有对应办法。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人像唐望那天下午那样,迅速而确实地截断我的衝力,让我不能再进行下去。可是这不只是被打断,说不出话而已。有些时候我会因为对我的对手怀有敬意,因而没有办法说出话来,可是愤怒、挫败仍然存在于我的思想中,而唐望这一眼却把我弄麻木了,我甚至无法思考。

那惊人的一眼使我大惑不解。我决心去找他。

在第一次会晤后,我整整花了6个月的时间準备,阅读有关美国印第安人使用皮约特的书籍,尤其是对西南平原印第安人的皮约特信仰。每一本相关的著作我都看了,等我觉得有了足够準备之后,又回到亚利桑那州。


1960年12月17日 星期六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问了好些当地的印第安人,才找到他的房子,到了他那儿,把车子停在房子前面,那时才下午一两点钟。他坐在一个装牛奶的木箱上。他似乎还认得我,在我下车时向我打招呼。

我们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我坦白承认,在第一次见面时很不诚实,我吹牛说知道很多皮约特方面的事,但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他看著我,眼神非常祥和。

我告诉他,为了準备这次会面,我看了6个月书,现在我真的对皮约特有了更多的瞭解。

他笑了,显然我的话让他觉得可笑。对于他的笑,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心中感到不快。

他显然注意到我的不安。他郑重地告诉我,虽然我的用心良苦,但对我们的会面作準备,其实是徒然的。

我心想,我是否该问他话中是不是另有含意,我没有问,但他似乎瞭解我的想法,接著向我解释他的意思。他说我的用心準备使他想起一个受迫害民族的故事。故事叙述一群遭受国王迫害的人。其实受迫害者和迫害者幷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受迫害者念某些字有自己特殊的发音;这一差异也就成了一个暴露身份的綫索。国王在一些重要地点设置路障,让官员守在那里,要每个过路人念一个关键字。能像国王一样念那个字的人才可以活下去,不能的人立刻处死。故事的中心点是,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决心学习以国王喜欢的方式念那个测验字,让自己通过路障。
唐望开朗地笑著说,事实上,年轻人花了“6个月”的时间才学会那个字的发音。到了测验的大日子,年轻人很有信心地来到路障,等待官员的测验。

在这个时候,唐望戏剧性地停止述说,眼睛看著我。他的停顿显然是刻意的,不过似乎露骨了些。我就陪他玩下去。这个故事我以前听过,和德国犹太人有关。他们念某些字的方式很特别,让人可以分辨出他们的身份。我也知道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年轻人被抓了,因为官员把测验字忘了,于是要年轻人念另一个十分类似的字,可是年轻人还没有练习过。

唐望似乎在等我问故事的结局,于是我就照问了。

“他后来怎样了?”我问,装得很无知,对故事很有兴趣的样子。

“这个非常狡猾的年轻人,”他说,“发觉官员把测验字忘了,于是在官员还没有开口之前,便承认自己準备了6个月。”

他再次停顿,眼中带著恶作剧的闪光。这次情节变了。年轻人的坦白是一个新情节,于是我不知道故事会怎样结束。

“那么!后来呢?”我问,真的有兴趣了。

“当然这个年轻人立刻被杀死了,”他说,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非常喜欢他引起我兴趣的手法,特别是把故事和我的情况联结在一起。事实上,他似乎特别为我改编了这个故事。用很微妙、很艺术化的方式嘲弄我。我们一起笑了。
之后,我告诉他,不论听起来多么愚蠢,我真的对学习药草有兴趣。

“我很喜欢走路。”他说。

我想他故意转变话题,以逃避我的问题。我不想触怒他,因此没有坚持。
他问我是不是愿意和他一起去沙漠走一走。我热切地告他我喜欢在沙漠里散步。

“这可不是去野餐。”他用警告的语调说。

我告诉他:我真的很想和他合作。我说,我需要收集资料,任何有关使用药草的资料,而且愿意对他所付出的时间与精神给予报酬。
“你为我工作,”我说,“我付你报酬,”

“你愿意付多少?”他问。

我察觉出他的声音有一丝贪婪的意味。

“你说多少就多少,”我说。

“用你的时间……偿付我的时间,”他说。

我觉得他是一个十分古怪的傢伙。我告诉他我不瞭解他的意思。他回答说,药草方面的事没有什么好说的,因此他压根就没想要拿我的钱。

他目光犀利地看著我。

“你在口袋里搞什么?”他一皱眉问我,“你在玩你的傢伙吗?”

他指我做笔记的事。当然我的手放在风衣的大口袋里,在一本很小的本子上做笔记。

我向他解释,他开怀大笑。

我说不愿意在他面前写,怕打扰他。

“如果你想写,就写吧,”他说,“你不会打扰我。”

我们在周围的沙漠走著,直到天黑。他没有指给我看任何药草,也没有谈到任何有关药草的事。我们在几棵灌木旁停下来,休息了一下。

“植物都是很奇特的,”他说,没有看我,“植物是活的,能够感觉。”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股强风摇撼了周围的灌木丛,灌木呼呼作响。

“你听到了吗?”他问,把右手放在耳边,似乎这样可以帮助他倾听:“叶子和风都同意我的看法。”

我笑了,那位引我们认识的朋友曾经告诉过我要小心,因为老人非常古怪,我想“叶子同意我的看法”是他的古怪处之一。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他仍旧没有指给我看任何植物,也没有采摘。他只是飘然穿过灌木丛,轻抚植物,然后停下来,坐在一块岩石上。他要我休息,看看四周。

我坚持要说话。再次让他知道我非常希望学习有关植物的知识,特别是皮约特,幷求他当我的资料提供者,我愿意以金钱作为报酬。

“你不必付钱,”他说,“你可以问任何想知道的事,我会告诉你,幷教你如何对待它。”

他问我同不同意这样的安排。我当然非常高兴。接著他又补充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恐怕植物没有什么可学的,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瞭解他说这话的涵义。

“你说什么?”我问。

他把话重復了3次。这时,一架空军喷气式飞机低空掠过,整个地区都被轰隆轰隆的声音所震动。

“你看!世界刚刚同意了我的看法。”他说,把左手放在耳边。

我觉得他很好玩。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

“你是从亚利桑那州来的吗?唐望。”我问,努力把谈话的重点放在他是我的资料提供者这一事实上。

他看了我一下,肯定地点点头。他的眼神暗淡。

“你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吗?”

他点头,没有回答我,似乎是表示肯定,但也像是一个在思考中的人,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头。

“你又是从那儿来的呢?”他问。

“我是从南美洲来的,”我说。

“那是一个大地方。你是从整个南美洲来的吗?”

他凝视我,目光又犀利起来了。

于是我向他细述我出生时的情况,可是他打断了我。

“我们在这方面是相似的,”他说,“我现在住在这里,但实际是从索诺拉来的亚基族人。”

“真的吗?我是从……”

他没有让我说完。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你就是你,来自你来的地方,就像我是来自索诺拉的亚基族人。”

他的眼睛非常明亮,笑声让人感到怪异不安。他让我觉得好象自己撒谎被揭穿了,感到一种莫名的负咎感,觉得他知道了我不知道或不愿意说的事情。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好意思,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一定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站起来,问我要不要到镇上去吃饭。

走回他家,然后开车去镇上,让我觉得好过些,可是没有完全释然。我多少感到受威胁,虽然不能确实地指出原因来。

在餐馆里我想让他喝杯啤酒,可是他说不喝酒,连啤酒也不例外。我心里暗笑,不信他的话。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朋友告诉我“老人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酒精里。”其实我不介意他说不喝酒是否在撒谎,因为我喜欢他,他的气质让人感到舒服。

不过,我脸上一定露出怀疑的样子,因为他接著跟我解释他年轻时常常喝酒,可是一下子就戒掉了。

“人们很少瞭解到,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把任何事从生命中去除掉,就像这样,”他用大拇指摩擦中指发出声音。

“你认为可以那样容易把吸烟与喝酒戒掉吗?”

“当然!”他很肯定地说,“如果想把吸烟与喝酒戒掉,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咖啡壶里的开水发出生动的响声。

“你听!”唐望喊著,眼睛闪亮,“开水也同意我的看法。”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人可以得到周围的事物的同意。”

在那关键性的一刻,咖啡壶发出放肆的叫声。

他看了一下咖啡壶,轻声地说:“谢谢。”点点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吓了一跳,他的笑声有点太大,但整个事情著实令我觉得好玩。

我和我的“资料提供者”第一次正式的会晤就这样结束。他在餐馆门口向我说再见,我告诉他必须去看一些朋友,希望在下周末再去看他。

“你什么时候会在家?”我问。

他仔细打量我。

“任何你来的时候,”他回答。

“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能来。”

“那么你什么时候来都行,不要担心。”

“要是你不在呢?” .
“我会在的,”他笑著说完,就走开了。

我跑上去,问他是否介意我带一架照相机,照几张他和他房子的照片。

“那是不可能的,”他皱著眉说。

“一架录音机呢?你介意吗?”

“我想也不可能。”
我感到不高兴,开始抱怨起来。我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唐望否定地摇头。

“忘掉这件事,”他坚定地说,“如果你还想见我,就不要再提这件事。”

我不甘心地嘀咕了几句。我说录音与照片是我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他说只有一件事是做任何事都不可少的,他称它为“精神”。

“一个人不能没有精神,”他说,“而你就没有。先担心这个,不要担心照片。”

“你的意思是……?”

他用手势打断了我的话,向后退了几步。

“一定要再来,”他轻声说,同时挥手与我告别。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25
2. 抹去个人歷史

1960年12月22日 星期四

唐望坐在门旁的地上,背靠著墻。他把一个装牛奶的木箱翻过来,请我坐下,不要拘束。我带一条烟给他。他说他不抽烟,但愿意接受礼物。我们谈到寒冷的沙漠夜晚以及<敏感詞>日常 话题。

我问他是否会干扰到他的惯有生活规律。他有些皱眉地看著我说,他没有这样的生活规律,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整个下午呆在那里。

我準备了一些家谱与亲属图表,希望他帮助我填出来。我也从人类学文献上搜集了一系列据说是属于这一地区印第安人的文化属性,想和他一起看,把他熟习的项目勾下来。

我从亲属图表开始。
“你如何称呼你的父亲?”我问。

“我叫他爸。”他板著脸孔说。

我有些不快,但是仍旧继续下去,假设他没有听懂。

我把图表拿给他看,向他说明有一个空格是给父亲的,另一个空格给母亲的。我还用英文与西班牙文之间对父母亲的不同称呼做例子说明。

我想也许应该先提母亲。

“你母亲叫什么?”我问。

“我叫他妈,”他用无知的语调回答。

“我的意思的是你还用什么字眼喊你的父亲、母亲?你怎么喊他们的?”我说,努力保持礼貌与耐心。

他抓抓他的头,呆呆地望著我。

“老天!”他说,“给你难倒了,让我想想。”

迟疑了几分鐘之后,他似乎记起了什么,我也赶紧拿笔準备写。

“嗯!”他说,似乎在严肃地思考:“还用什么<敏感詞>的字喊他们?我喊他们‘嘿,嘿,爸!’‘嘿,嘿,妈!’”

我忍不住笑起来。他的表情实在很滑稽。我不知他是一个扯我后腿的老人;还是一个道地的笨蛋。我儘量忍耐,向他解释说这是很严肃的问题,完成这些图表对我的工作是很重要的。我努力让他瞭解家谱与个人歷史的观念。

“你父母亲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用清澈、温和的眼光看著我。

“不要把你的时间浪费在那些无聊的事上,”他轻柔地说,但带著意想不到的力量。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些话仿佛出自另一人的口中。一会儿之前,他还是个搔著头的傻印第安人,一瞬之间,他扭转了我们两人的角色。我成了愚蠢的一个。而他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盯著我,那不是傲慢、违抗、仇恨或轻蔑。他的眼神祥和、清澈又锐利。

“我没有任何个人歷史,”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有一天我发现我不再需要个人歷史,就把它抛掉了,就像抛掉饮酒的习惯一样。”

我不太瞭解他的意思。我突然感到很不舒服,觉得受到威胁。我提醒他,他曾经向我保证过,可以问他任何问题。他再次对我表示,他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我不再有任何个人歷史”,他刺探地看著我说,“有一天我觉得可以不需要它,就把它丢掉了。”

我瞪著他,想发现他话中所隐藏的意义。

“一个人怎么能把他个人的歷史丢掉?”我争辩说。

“首先必须有这种欲望,”他说,“然后再一点一点把它抹掉,和谐地进行。”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欲望呢?”我大叫。

我对我个人的歷史有著强烈的依赖。我家世渊源深厚。我坚信,没有这些个人歷史,我的生命就没有脉络可寻,没有目标。

“也许你该告诉我,抛弃个人歷史是什么意思?”我说。

“把它丢掉,那就是我的意思,”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强调说一点也不瞭解他的想法。

“拿你作为例子,”我说,“你是一个亚基族人。你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事实。”

“我是吗?”他微笑著问:“你怎么知道?”
“不错!”我说,“目前我无法确切知道,但是你自己知道,这就算数,那就使得它成为个人歷史。”

我觉得我十分有理。

“我知道我是否是亚基人,这个事实幷不足以构成个人歷史,”他回答说,“只有在别人知道时,它才会成为个人歷史。我可以向你保证,永远也不会有人确知这件事。”

我笨拙地把他的话记下来后,停下来看著他。我实在猜不透他。我回想过去对他的种种印象:第一次见面时他看我的那种神秘的、前所未见的眼神;他宣称从四周一切获得同意时所显现的魅力;他恼人的幽默与警觉;在我问到他父母时他那副不折不扣的蠢样;还有,他的那几句充满力量的话,使我完全不知所措。

“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对不对?”他说,似乎看到我脑中所想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我是怎样的人,因为我没有个人歷史。”

他问我有没有父亲,我说有。他要我回忆父亲对我的看法。

“你的父亲知道你的一切,”他说,“因此他对你了如指掌。他知道你是谁、知道你做的事情,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改变他对你的看法。”

唐望说第一个认识我的人都对我有一个看法,而我也不断以自己所做的一切支持他们的看法。“你看不出来吗?”他戏剧性地问:“你必须告诉父母、亲戚、朋友自己所做的一切,用这样的方法来更新你的个人歷史。相反,如果没有个人歷史,就不需要解释;没有人会对你的行为感到愤怒或失望。尤其重要的是,没有人会用思想把你束缚住。”

突然间,这个观念在我脑中变得清晰起来。我在过去已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从来没有好好想过。没有个人歷史,的确是一个很吸引人的观念,至少在理性层次上是如此,然而这让我感到孤独,觉得受到威胁和不愉快。我想和他讨论一下我的感觉,可是克制住了;眼前的情况有些荒谬:和一个没有大学生“复杂思维”的老印第安人做哲学上的辩论让我觉得可笑。本来我只是要问他家谱方面的事,他不知如何就把我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谈到这方面去,我只是想要在图表上填入一些名字,”我说,努力让谈话回到我希望的题目上去。

“理由很简单,”他说,“我们会谈到这个话题是因为我说,探问别人的过去是很无聊的事。”

他的语气很坚定。我想我是没办法叫他让步了,于是我改变做法。

“没有个人歷史这个观念是亚基族人的观念吗?”我问。

“是我的观念。”

“你从哪儿学来的?”

“我从我一生中学来的。”

“是你父亲教你的吗?”

“不是。不妨这样说,是我自己学到的。现在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让你今天不会空手而返。”
他故意压低嗓子。我笑他装模作样。我必须承认他在这方面真是有一手。我突然觉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天生的演员。

“写下来,”他哄著我说,“为什么不写呢?你在写字的时候似乎比较自在。”

我看著他,我的眼睛一定泄露了我的迷惑。他拍著大腿,非常高兴地笑起来。

“最好抹掉一切个人歷史,”他慢慢地说,似乎让我有时间笨拙地写下采。“免得我们受别人思想的牵绊。”

我无法相信他真的说了那样的话,我觉得非常迷惑。他一定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到我内心的不安,立刻加以利用。

“拿你自己作为例子,”他继续说,“现在你不知道你是留下来好还是离开好,因为我已经抹掉了我的个人歷史。我已经一点一点地在我以及我生命的周围创造了一层雾,现在没有人确切知道我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你自己知道你是谁,不是吗?”我插嘴说。

“你可以打赌,我……不知道,”他说道,然后在地上打滚,笑我惊愕的样子。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我以为他会说他知道。他的狡猾很具威胁性,我真的害怕起来。

“这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小秘密,”他低声说。“没有人知道我的个人歷史;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做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眯起眼睛,不是向我看,而是越过我的右肩向远方看。这时他背脊挺直盘腿坐著,可是又似乎很轻鬆。在这时候,他可以说是威力的化身。我把他想象成一个印第安酋长,儿时英勇故事里的“红番战士”。我沉浸在浪漫的幻想中,一种爱恨交加的情感包围著我。我可以真诚地说,非常喜欢他,同时又能说,我怕他怕得要死。

他那种奇怪的凝视持续了好长时间。

“我怎么能知道我是谁,当我是这一切时?”他一边说,一边环视四周。

然后,他瞥了我一下,笑了。

“你要一点点地在自己周围创造一层云雾;必须把周围一切抹掉,直到没有一样事情是理所当然,是确定或真实。你现在的问题是你太真实——你的努力太真实;你的情绪太真实。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理所当然。你必须开始抹掉自己。”

“为什么呢?”我带著敌意问。

很明显,他在规范我的行为。在我的生活中,每次有人想要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时,我就忍不住发火,幷立刻警惕起来。

“你说想学习植物,”他平静地说,“你希望不劳而获吗?你以为这是游戏吗?你会问问题,而我也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这是我们所同意的。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安排,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的坦率让我恼火。我承认他是对的,但十分不甘心。

“让我们这样说好了,”他继续说,“如果你希望学习关于植物的事,植物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你必须做<敏感詞>的事,其中一项是抹除个人歷史。”

“怎么做呢?”我问。

“从简单的事情开始,例如不要透露你是什么什么的,然后离开所有熟悉你的人。这样你就可以在自己周围製造起一层雾来。”

“可是那很荒谬,”我抗议说,“为什么人们不该知道我?这又有什么不对?”

“毛病在他们一旦知道你,你就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从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有办法打破他们思想的束缚。我个人很喜欢那种不为人知的终极自由。没有人能确切地瞭解我,像人们瞭解你一样。”

“可是那是撒谎。”

“我不关心什么谎言或实话,”他严肃地说,“只有在你有个人歷史时,谎言才会是谎言。”

我辩解说我不喜欢故意把事情神秘化或误导人,他的回答是,其实我还是在用各种方法误导每一个人。

老头子触到了我的一个痛处。我没有停下来问他这话的意思,也没有问他怎么知道我经常误导人。我只是直接对他的话作出反应,用言语为自己辩护。我说我非常痛苦地感知到,我的家人、朋友都认为我不可靠,而实际上我一生里从来没说过谎。

“你一直都晓得如何说谎”,他说,“你唯一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要说谎。现在你知道了。”

我提出抗议。

“你看不出来我很厌恶别人认为我不可靠吗?”我说。

“但你是真的不可靠呀,”他很肯定地说。

“该死!我不是那样!”我大叫。

我的情绪没有让他严肃起来,反而使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我实在厌恶这个老人的狂妄。不幸的是,他说得没错。

一会儿后,我平静下采,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一个人没有个人歷史,”他解释说,“不论他说什么,都不会被当成谎言,而你的麻烦是你一定得向每个人说明每一件事,同时又希望保持行为的新鲜感。可是在说明所做的一切之后,你没法再兴奋,为了能好好活下去,你只好撒谎。”

我真是为我们谈话的内容感到迷惑。我巨细无遗地记下交谈的所有细节,把注意力放在他说的话上,不去想自己的偏见,或他话中的涵义。

“从现在开始,”他说,“你必须只让人知道你愿意让人知道的,但是不必说明你是怎样做到的。”

“我守不住秘密!”我大叫,“你说的对我没用。”

“那么就要改变!”他斩钉截铁地说,眼中露出慑人的光芒。

他看上去像一匹奇怪的野兽,但是他思想如此一致,言语流畅。我的不快慢慢地转变成令人不安的困惑。

“你看,”他继续说:“我们只有两条路:或者把一切都当成是确定的、真实的;或者不这么做。如果走第一条路,最后会对自己以及世界感到厌倦至死。如果走第二条路,抹去个人歷史,我们就在自己周围製造出一层雾,那是一种让人刺激而且神秘的状态,没有人知道兔子会从哪里冒出来,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

我辩解说抹去个人歷史只会增加不安全感。

“在没有一样事情是确定时,我们会一直保持警觉,会永远小心翼翼,”他说,“不知道兔子藏在哪棵灌木后面,要远比假装知道一切来得刺激。”他很久没有说任何一个字,大约有一个小时在完全沉默中过去了。我不知道要问什么。最后他站起来,要我开车送他到附近的镇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谈话让我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在路上,他要我停下来。他说,如果我想得到鬆弛,一定得爬到路边的小山丘上,趴在上面,头向著东方。

他的口气似乎有一点紧急。我不想争论,也许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我爬上小山,照著他的话做。

我只睡了两三分鐘,但已经足够使我的体力得到恢復。

我们开到市中心,他要我在那里让他下车。

“再来,”他下车时说,“一定要再来。”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26
3.失去自我重要感

我有一个机会把我两次拜访唐望的经过告诉那位引见我们的朋友。他认为我在浪费时间。我详细地告诉他我们的谈话内容,他觉得我在夸大其词,为一个愚蠢的老糊涂製造传奇。

我才没有多餘的心思为这样一个荒谬的老人製造传奇。老实说,他对我个性的批评已经严重到损害我对他的好感。不过我必须承认,他的批评总是很恰当,一针见血又句句真实。

其实,我内心矛盾的总结在于,一方面我无法相信唐望能够打破我对世界的各种成见;另一方面我也无法像我的朋友那样,认为“那个老印第安人只不过是个疯子而已”。

我觉得在对他作出判断之前,必须再去看他一次。


1960年12月28日 星期三

我一到他家,他就带我到沙漠灌木丛中散步。我带了一袋日用品给他,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似乎在等我。

我们走了好几个小时。他没有采集,也没有指给我看任何 植物。不过,他倒是教了我一种“正确的走路方式”,他要我走路时,轻鬆地弯曲手指,使我能把注意力放在小径与周围景象上。他说,我习惯的走路方式会浪费体力,而且人在走路时,手中绝不可以拿东西;如果必须拿东西,就应当用一个背包、肩袋,或<敏感詞>网状的袋子。他的想法是,手如果保持特定的姿势,人便能够有更大的耐力、更敏锐的知觉。

我不想跟他争辩,便照著他的话去弯曲手指,然后继续前进。不过,我的知觉没有什么不同,耐力和过去也毫无两样。

我们是早上开始走的,接近中午时才停下来休息。我流著汗準备喝水壶里的水,可是他阻止我,告诉我说啜一小口比较好。他从一棵淡黄色灌木树上切下一些叶子,放在嘴里嚼,也给了我几片,幷且强调说这些叶子非常好,如果放在嘴里慢慢嚼可以止渴。结果我仍感到口渴,不过也没有感到不舒服。

他似乎知道我心里想的,向我解释说,我没有感觉到“正确走路法”与嚼树叶的好处是因为我年轻力壮;我的身体没有感觉到什么,因为它有些笨。

他笑了。我可不觉得好笑,这似乎让他觉得更有趣。他更正前面的话:我的身体不是真的笨,而是有点在昏睡状态。

那时,一隻巨大的乌鸦从我们头上呱呱飞过,我吓了一跳,笑了起来,以为这是该笑的场合,可是让我非常惊讶的是,他猛摇我的手臂,嘘我安静,样子非常严肃。

“那不是玩笑,”他严厉地说,好像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要求他解释。我说我们曾一起笑咖啡壶,而现在我笑一隻乌鸦就使他发火,岂不是没有道理?
“你看到的不只是一隻乌鸦!”他大叫说。

“可是我看到了那是一隻乌鸦!”我坚持说。

“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你这个笨蛋!”他粗鲁地说。

他没有理由如此粗鲁。我告诉他我不喜欢惹人生气,也许我离开比较好,因为他当时的情绪似乎不太需要别人陪伴。

他哈哈大笑,好像我是一个在他面前表演的小丑。我的恼怒也跟著上升。

“你很有暴力倾向,”他平静地说,“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你不也是一样吗?”我打断他说:“在你向我发怒时,你不也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吗?”

他说他压根就没有要对我发怒,同时两眼犀利地看著我。

“你看到的不是世界对你的同意,”他说,“乌鸦的飞翔和聒噪从来都不是同意。那是一种徵兆!”

“什么样的徵兆?”

“关于你的重要徵兆,”他神秘地回答。

就在那一刻,风把一枝灌木枯枝吹到我们脚边。

“那是表示同意!”他喊道,眼睛明亮地看著我,大笑起来。

我感觉他在耍我,玩一种很奇怪的游戏,规则由他定,因此他笑就可以,我笑就不行。我再次变得非常恼火。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他。

他完全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是笑著。他的笑使我更痛苦与沮丧。我觉得他有意羞辱我。就在那时,我决定我的“野外调查”已经够了。

我站起来说我要回他家,因为我必须回洛杉磯了。

“坐下来!”他命令地说,“你像个老太婆一样地在发脾气。现在不能离开,因为我们还没有结束。”
我恨他,觉得他是一个藐视别人的人。

他唱起一支愚蠢的墨西哥民歌来,他把某些音节拉长,另外一些缩短,显然是在模仿一个有名的歌手,结果把歌弄得非常可笑。最后我也笑了起采。

“你看,你笑这支愚蠢的歌,”他说,“可是那个歌手与花钱听他这样唱歌的人幷不笑。他们把它看作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我觉得他故意用这个例子来告诉我,我笑那只乌鸦是因为没有很严肃看待它,就好像我没有严肃看待那首歌一样。可是他又把我搞糊涂了。因为他说我就像那位歌手与那些喜欢听他歌的人一样自命不凡,把一些没意义的事看得极为认真,而头脑清醒的人对这些事是不屑一顾的。

然后他重述所有他在“学习植物”这一课题上说过的,似乎是要唤醒我的记忆。他强调如果我真的想学习,就必须改变我大部分的行为。

我越来越恼火,后来甚至连做笔记都很吃力。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他慢条斯理地说,“在你心里,你把你自己看得太该死的重要。一定要改!你是如此该死的重要,使你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每件事恼火。你是如此该死的重 要,所以事情只要不如你的意,你可以掉头就走。你大概以为那样表示你有个性。胡扯!你是又软弱,又自命不凡!”

我佯装抗议,可是他不为所动。他指出,因为我加在身上这种夸大的重要感,使我这辈子一事无成。

他说得如此有把握,让我大吃一惊。当然,他说的是真的。我不仅感到愤怒,也觉得备受威胁。

“自我重要感是另一件必须丢弃的东西,就像个人歷史,”他用戏剧化的语气说。

我当然不想和他争辩。显然我处在一种非常不利的地位;除非他想回去,否则我们是不会回去的。我又不知道回去的路,只好留下来陪他。

他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头有节奏地微摇,似乎在嗅闻周围的空气,他仿佛进入一种非常警觉的状态中。他转过身来瞪我,非常迷惑、好奇的样子,眼睛在我身上上下扫视,像在寻找什么;然后他突然站起来,开始快走,他几乎是在小跑。我跟著他,我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最后我们在一座岩石小山旁停下来,在一棵灌木的树荫下坐下。快步弄得我精疲力竭,不过我的情绪好多了,几乎感到兴奋,这改变是很奇怪的,因为开始快走时,我对他气得要命。

“这真是奇怪”,我说:“可是我感觉很好。”

我听到远方乌鸦的叫声,他举起手指,放在右耳边,微笑起来。

“那是一个徵兆。”他说。

一块小岩石从山上滚下来,压到灌木丛,发出声音。

他大声笑起来,手指著声音的方向。

“而那是表示同意!”他说。

他接著问我是不是已经準备好谈谈我的自我重要感。我笑了,我的愤怒早已成为过去,我甚至不能想象刚才怎么会对他那样不高兴。

“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我说,“我原来很生气,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不生气了。”

“我们周围的世界是很神秘的,”他说:“不会轻易让人知道它的秘密。”

我喜欢他这种如谜般的谈话,神秘而带挑战性。不过,我无法判断这些是深奥难懂,还是一派胡言。

“要是你再回到这里的沙漠,”他说,“不要走近我们今天停留的小山,要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它。”

“为什么?有什么原因吗?”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他说,“我们现在所关心的是丢掉自我重要感。只要你还是感觉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就不能真正欣赏周围的世界,就好像一匹带著眼罩的马,只能看到一个远离一切事物的自己。”

他向我打量了一会儿。

“我要和这儿的小朋友谈谈!”他指著一株小植物说。

他跪在小植物前面,抚摸它,和它说话。起初我听不懂他说的话,后来他改用西班牙语和小植物谈,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阵,全是些没意义的话,然后站了起来。

“你和植物说什么不重要,”他说,“也可以自己编造出一些字来;重要的是那种喜欢它、平等对待它的感觉。”

他解释说,采集植物的人每次采摘时都必须向植物道歉,幷且保证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也将供给它们做食物。

“因此,归根究底,植物和我们是平等的,”他说,“植物和我们是同等的重要,谁也不比谁更重要。”
“来!和小植物说话,”他催促我说,“告诉它你不再觉得自己重要。”
我跪在小植物前面,但也就只能做到这种地步。我没有办法对小植物说话,我觉得荒谬可笑,但没有生气。
唐望拍著我的背说,没有关係,至少我已经控制了自己的脾气。
“以后常和小植物谈话,”他说,“说你丢掉所有自我重要感,而且你也能当著别人面前那样说时才停止。”
“到那边的山上!自己练习。”

我问他是否可以在心里默默地和植物谈话。
他笑起来,轻敲我的头。
“不行!”他说:“如果要植物回答你,就必须清楚、大声地对植物说话。”
我走到他说的地方,心里暗笑他的古怪。我甚至想试著和植物说话,但是心中的荒谬感实在难以克服。

我待在那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到他身边,可是他知道我幷没有和植物说话。
他没有看我,只是示意要我坐在他旁边。

“仔细看著我,”他说,“我要和我的小朋友说话。”
他跑在一棵小植物前面,花了好几分鐘的时间又说又笑。

我觉得他真是疯了。

“小植物要我告诉你,吃她是很有益处的”,他边往起站边说。“她说一小把就可以让人身体健康,也要我告诉你那边也有一群她们的伙伴。”

唐望指著大约两百码外的小山坡。

“让我们到边去看看,”他说。

我笑他装模作样,但确信会找到他所说的植物,因为他对这个地区非常熟悉,知道可以在哪些地方找到可食的植物与药草。

我们朝著他说的地区走。他不经心地告诉我,应该注意这一种植物,因为它可以吃,也可以做药。

我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刚才的植物告诉他的。他停下来,看著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摇摇头。
“啊!”他笑著喊道:“你的小聪明把你变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笑,小植物怎么可能告诉我早已经知道的事呢?”

然后他向我解释说,他一直都知道那种植物的各种特性,而刚才植物只是告诉他们在他所指的区域里长了一丛,而且她不介意唐望把这个信息告诉我。

我们到达了那个小山坡,发现了一大丛这类的植物。我想笑,可是他不给我时间。他要我谢谢这丛植物,我感到极为彆扭、不自在,无法照著他的话去做。

他仁慈地笑了,再次说出一些如谜般的话,幷重復了三、四次,好像是要给我时间去理解其中的意义。

“我们周围的世界充满了神秘,”他说,“人不比任何<敏感詞>东西更好。一棵小植物对我们慷慨,就应该谢谢她,不然她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他讲话时看我的样子让我感到一阵寒颤。我赶忙向植物俯过身去,大声说“谢谢”。

他克制地偷笑出声。
我们又走了一个小时,然后往回走。我一度落后,他不得不等我。检查我的手指有没有弯曲,而我没有这么做。他严格地告诉我,只要和他同行,就必须观察模仿他的方式,不然就不要跟他走。
“我不能老是像等小孩那样等你,”他用责备的语气说。
这句话让我陷入窘困和疑惑之中。这个老人怎么会走得比我快?我觉得自己很强壮,像个运动员,可是竟然需要他等我,好让我赶上他。
我照他的话,把手指弯曲起来,奇怪的是我竟能够毫不费力地跟上他。事实上,有时我感觉到是我的手在拉著我向前走。

我非常兴奋。和这个古怪的老印第安人一块愚蠢地走路,让我觉得非常快乐。我开始说话,一再问他可不可以指给我看一些皮约特。他看了我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27
4.死亡的忠告

1961年1月25日 星期三
“有一天你会教我有关皮约特的知识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像过去一样,他只是看著我,好像我疯了。

在闲聊中,我多次提起这件事。每次他都皱眉摇头。这个动作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而更像是失望、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们原来坐在他屋前的地上,他突然站起来,他的头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地点了一下,示意我跟著他走。

我们朝南进入沙漠灌木丛。他在路上又一再说,我应该晓得我的自我重要感与个人歷史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你的朋友们,”他突然转向我说,“那些认识你很久的人,你必须立刻离开他们。”

我觉得他疯了,他的坚持是很愚蠢的,可是我什么也没说。他窥视著我,笑了起来。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后终于停下来,我正要坐下休息时,他却要我到20码远的地方,大声而清楚地和一丛植物谈话。我感到不安与担忧。他的古怪要求让我难以忍受,我再次告诉他我无法对植物说话,因为我觉得太荒谬了。他唯一的反应是,我的自我重要感太巨大了。突然间,他似乎做了
一个决定,他说,在我对这件事感到自然容易之前,不用再尝试去跟植物说话。

“你想学习植物,可是却什么事也不愿意做,”他责备地说,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我解释说,我希望得到有关植物使用上的知识,因此我才要求他做我的资料提供者,我甚至愿意付钱给他。

“你应该接受钱的,”我说,“那样我们两个人都会觉得好过些。我就可以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因为你在为我工作,而我付你钱。你觉得如何?”

他不屑地看著我,下唇与舌头颤动,大力吐气,发出很难听的声音来。

“我也这么想,”他说,然后疯狂地大笑起来,一定是因为我一脸惊愕的表情。

很显然他不是一个我能够轻易应付的人。撇开他的年纪不说,他可是精力充沛,身体又是难以置信地强壮,我原来认为他年纪这么大,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完美的“资料提供者”。

我一直认为老人是理想的资料提供者,因为他们是如此衰弱,除了谈话之外,什么事也不能做。但是相反,唐望却是一个麻烦的傢伙,我觉得他既危险又教人拿他没办法。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位朋友说得没错,他是一名古怪的印第安老人,虽然不像我朋友说的那样,大部分时间泡在酒精里,但却比那个更糟——他是个疯子。我再次感到以前有过的那种怀疑与害怕,这些我原来以为已经克服了的感觉,事实上,我毫无困难地说服自己回去找他。可是,当我发觉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时,心里不免觉得或许我也有点疯了。他说我的自我重要感是一个障碍,这种想法确实对我产生了影响。但是这一切都只是理智上能够接受的想法;一旦面对他的古怪行为,我又会感到害怕,想离开。

我说,我相信我们非常不同,不可能和谐共处。

“我们之中的一个必须改变,”他说,眼睛看著地面。“而你知道是谁。”

他哼起一支墨西哥民谣来,然后突然抬起头来看著我。眼光犀利,目光炯炯。我想要转移视綫或闭上眼睛,但是,让我十分惊异的是,我无法挣脱他的注视。

他要我告诉他,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我说什么也没看到,可是他坚持要我说出他的眼睛让我感觉到什么。我努力让他瞭解,我唯一感觉到的是我的局促不安,以及他看我的样子让我非常不舒服。

他没有就此罢休。继续凝视我。那不是威胁或凶恶的注视,而是一种神秘的、令人不快的注视。

他问,他是不是让我想起一隻鸟。

“一隻鸟?”我叫道。

他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起来,同时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不错,”他柔和地说,“一隻鸟,一隻非常有趣的鸟!”

他又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同时命令我回想过去。他以一种不寻常的确定说,他“知道”我以前看过那样的目光。

那时我觉得,这个老人不愿我诚意的请教,反而每次都要向我挑衅。我挑战地回瞪他,他没有发怒,却笑了起来。他一拍大腿,跟著吆喝起来,好像在骑一匹野马。然后神情严肃地告诉我,重要的是不要和他作对,同时要我努力回忆那只有趣的鸟。

“看我的眼睛,”他说。
他的目光异常犀利,给人一种感觉——让我想起什么,可是又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我想了一下,然后我突然明白了:不是他眼睛或头的形状,而是注视中一种冰冷的凶猛让我想起老鹰的眼睛。那一刻,他正侧头看我,有一瞬间,我心中感到一片混乱。我以为我看见了一隻鹰的形象,而不是唐望。那形象一闪即逝,而我心中很乱,没有再去注意它。
我很兴奋地告诉他,我可以发誓说在他脸上看到了老鹰的样子。他又是一阵笑声。
我在老鹰的眼中看过那样的眼神。在孩童时代,我常常猎鹰,祖父说我的技术不坏。他有一座养鶏场,老鹰对他的事业是一项威胁。射杀鹰不仅是经营农场必须做的工作,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曾经被老鹰的犀利目光纠缠了很多年,一直不能忘怀,可是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我以为我已经忘了,直到现在才想起。
“我以前常常猎鹰,”我说。
“我知道,”唐望自然地回答。
他的语气如此肯定,我不由笑了起来。我觉得他真是荒谬的傢伙,居然敢宣称他知道我猎过鹰。我对他感到极端鄙视。

“为什么这样愤怒?”他以真心关怀的语气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以很不寻常的方式查问起我来。他要我再度注视他,告诉他那只“十分有趣的鸟”的事情。我努力和他作对,出于对他的蔑视,我说没有什么好讲的;但是又禁不住问,为什么他说他知道我猎过鹰。他没有回答,反而再次批评起我来,说我是一个粗暴的傢伙,任何刺激都会让我“口吐白沫”。我抗议说他错了。我一直觉得我相当随和、平易近人。我说都是他的错,他的言行出人意料,让我失去控制。

“那么你为什么要发怒?”

我检讨了一下我的感觉与反应。我真的没必要对他发怒。

他再次坚持要我看他的眼睛,告诉他那只“奇怪的老鹰”的事。他改变了字眼,原先他用的是“十分有趣的鸟”,现在变成“奇怪的老鹰”。字眼的改变引起我个人情绪的变化,我突然觉得很伤感。

他把眼睛眯成两条狭缝,同时用非常夸张的语调说,他正“看见”一隻很怪的鹰。而且重復说了3遍,仿佛就在眼前。

“你不记得了吗?”他问。

我一点都不记得。

“那只鹰有什么奇怪的?”我问。

“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他回答。

我坚持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因此,也不能告诉他什么。

“不要和我作对!”他说,“抵抗你的懒惰,好好回想。”

我花了一段时间想弄懂他的意思。没想到我也可以很努力去回想。

“那时,你常常看到很多鸟,”他仿佛在暗示我。

我告诉他,在孩童时候,我曾经在农场上住过,捕获过几百隻鸟。

他说如果如此,要我记起其中猎过的有趣的鸟,应当不是很难的事。

他询问似地看著我,好像刚才给了我最后一个暗示。

“我捕获的鸟太多了,”我说,“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只鸟很特别,”他耳语般地悄悄说,“是一隻鹰。”

我再次思忖他真正的用意是什么?他在逗我?还是认真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催我去回想。我想我是无法要求他停止这个游戏,只能陪他玩下去。

“你说的是一隻我猎过的鹰吗?”我问。

“是的,”他闭著眼睛小声地说。

“是在我小时候发生的?”

“是的。”

“可是你说,你现在眼前就看到一隻鹰。”

“一点也没错。”

“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

“我在想法子让你回想。”

“什么?天哪!”

“老鹰像光一样快,”他直盯著我的眼睛说。我感到心跳停止。

“现在看著我,”他说。

但是我没有看他。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模糊。我整个人被惊人的回忆所淹没。那只白鹰!
事情得追溯我祖父在数完他的鶏后,大发雷霆,因为小鶏每天总是莫名其妙的少了几隻。所以,祖父就亲自率领我们进行一场严密的监视,经过几天日夜的守望后,终于看见一隻大白鸟爪上抓著一隻鶏倏然飞走,行动迅速,显然它熟悉路径。它从树后突然扑出,抓住鶏,再从两座鶏舍中间的开口处飞走。前后就这么一眨眼,祖父几乎没有看到,但是,我看到了,那是一隻鹰。我祖父说,如果是只老鹰,那一定是只白色变种的鹰。

我们开始狩猎白鹰。有两次我几乎要逮住它,甚至迫使它把猎物丢下,可是最后它还是逃走了。它速度太快,而且非常聪明:从此以后,它再也没有到祖父的农场猎食。

要不是祖父激励我去猎这只鸟,我可能会忘掉这件事。有两个月时间,我满山遍野到处追猎这只白鹰,我熟悉了它的习惯,几乎能凭感觉知道它的飞行路綫,但是它的速度及神出鬼没总使我扑空。我敢夸口说,每次碰上它,我都能让它没法把它的猎物拿走,但是我也始终无法抓到它。

在我对付白鹰的两个月里,只接近过它一次。那一次我追踪了它一整天,十分疲倦,就坐下在一棵高大的尤加利树下睡著了。突然一阵鹰的叫声把我吵醒,我张开眼睛,不敢动弹。看见在尤加利树的顶梢栖著一隻白色的鸟,就是那只白鹰。追踪总算可以结束了,接下来将是困难的射击。我仰卧在地上,那只鸟背对著我,这时一阵风吹来,我赶紧利用风声的掩饰,拿起来福枪瞄準白鹰,我想等鸟转过身来,或是它开始飞时才射击,这样才不会射空,但是那只鸟却一动也不动,为了瞄得更准,就必须移动位置,但那只鹰的速度不容许我做任何移 选择就是等待,于是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这段漫长的等待,也许是当下那种天地间唯我与鸟的寂寞感影响了我。一阵寒意突然从我背脊直冲上来,我站起来跑开了,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下鸟是否飞走了,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举动。

我从来没有把我最后的举动与那只白鹰联繫起来,只是很奇怪我竟然没有射杀它。以前我射杀过几十隻的鹰。在我生长的农场上,射鸟或猎杀<敏感詞>动物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说这个故事时,他非常注意地聆听。

“你怎么知道白鹰的事?”我说完后问他。

“我看见的,”他回答。

“在什么地方?”

“就在你面前。”

我已经不想再争辩了。

“这一切代表的是什么呢?”我问。

他说像那样的一隻白鸟是一个徵兆,不射杀它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你的死亡给了你一点小小的警告,”他用神秘的语气说,“死亡来临时,永远像一阵寒意。”

“你在说什么?”我很紧张地问。

他的故弄玄虚实在使我紧张。

“你很懂鸟,”他说,“你也杀了许多鸟。你知道如何等待。你曾经耐心等待了几个小时。我知道这一切,我正在看。”

他的话在我心里造成很大的慌乱,我想最让我不快的就是他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他对我生命中我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事情却如此武断,这是我最无法忍受的。我陷入沮丧之中,没有发现他靠过来,直到他在我耳边细语才注意到。起初我听不懂,于是他又重復了一次。他要我很自然地转身过去,看左边的大石头。他说我的死亡正在那儿瞪著我,如果我在他打信号时转过身去,也可以看到它。

他用眼睛给我信号。我转过身去,我想我在岩石上看到了闪动,我的身体感到一阵寒颤,腹部肌肉不自主地收缩。我感到一阵震荡,一阵痉挛;一会儿之后,我恢復了镇定,向他解释说刚才看到的光影闪动是因为转头太快所造成的视觉上的幻觉。

“死亡是我们永恒的伴侣,”唐望以最严肃的语气说,“它永远在我们的左边,一臂之遥。在你监视白鹰时,它也在监视著你,它在你耳边低语,于是你感觉到它的寒意,就像今天一样。死亡永远在监视著你,直到有一天它会轻轻拍触你。”

他伸出手轻触我的肩膀,同时用舌头做出低沉的哢啦声。这个效果足以令人丧胆。我几乎想吐。

“你这个男孩,偷偷地潜行追踪猎物,也知道耐心等待,就像死亡的等待。你非常清楚死亡就在我们的左边,就像你在白鹰的左边那样。”

他的话有著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我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中;我唯一的防卫就是埋头把他说的一切全部写下来。

“如果我们知道死亡正在潜猎我们,又怎能感觉自己如此重要呢?”他问。

我觉得他幷不是真的要我答,而且我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我被一种新的心情笼罩著。

“当你不耐烦时,”他继续说,“你应该转向左边,向死亡寻求忠告。如果死亡对你打个手势,或你瞥见了它,或者你只要感觉它在那儿守望你,你就可以抛弃许多令人心烦的琐事。”

他又靠过来,在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如果我照他的信号,迅速转向左边,就可以再度看到死亡在石头上。
他向我使出了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眼色,可是我不敢转头。

我告诉他,我完全相信他的话,他可以不必再强调这件事,因为我已经吓坏了。他又一次轰然大笑。

他回答说,死亡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我争辩说,老是谈死亡对我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只会带给我不快与恐惧。

“胡扯!”他大叫说,“死亡是我们仅有的明智忠告者。当你觉得一切都不顺利,一切就要完蛋的时候,转身问问死亡事实是
否如此。你的死亡会告诉你,你错了;除了它的触摸之外,一切都无关紧要。它会告诉你:‘我还没有碰你呢!’”

说完,他摇著头,似乎在等我的回答。我什么也没说,我的思潮在奔驰。他的话大大地打击了我的自我中心主义。在死亡的提醒下,对他的愤怒成了天下最无聊的琐事。

我觉得他完全清楚我心境上的变化。他已经使局面倒向他
那一边。他微笑著,开始哼起一支墨西哥曲子。

“是的,”他停顿很久之后,柔声说,“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改变,而且要快。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再次学习,知道死亡是猎人,总是站在我们左边。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寻求死亡的忠告,抛弃那种可憎的琐事,这些琐事只属于某些人,他们以为死亡永远不会碰触他们。”

我们沉默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又开始往前走。我们在沙漠灌木丛中漫游了好几个小时。我没有问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有没有都无所谓,他让我重温那种遗忘了好久,不需任何理性目的、随意漫游的纯粹乐趣。

我要求他再让我看一下在石头上瞥见的东西。

“让我再看一下那个阴影,”我说。

“你是指你的死亡,对吗?”他回答,语气带些讽刺。

有一会儿我不大愿意用那个字眼。

“是的,”我终于说,“让我再看看我的死亡。”

“现在不行,”他说,“你太硬(solid)了。”

“什么?请再说一遍。”

他开始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的笑声不再像过去那样无礼而令人讨厌。我不认为笑的声调、大小、笑意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我的心情。从死亡随时会降临的观点看,我的恐惧与恼火都失去了意义。

“那我和植物说话好了,”我说。

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现在是好得过分了,”他说,仍旧笑著。“你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要稳住。现在没有必要和植物谈话,除非你想知道它们的秘密,而且要那样做,你要有非常坚定的意愿才行。因此省下你的好意,不需要去看你的死亡,只要感觉它在你的身边就够了。”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28
5.对自己负责

1961年4月11日 星期二

我在4月9日,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来到唐望的住处。

“早安,唐望,”我说,“真高兴看到你!”

他看了我一下,轻笑出声。我在停车时,他走过来,帮我打开车门,好让我把带给他的几袋食物从车里取出。
我们走向他的住房,在门口坐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回来。3个月以来,我一直渴望回到“这个现场”来,仿佛一颗定时炸弹在心中炸开了,我突然回忆起生命中那一次超越自我的经验;回忆起在我的生命中,我曾经是那么有耐心、有效率。

在唐望还来不及开口前,我抢先提出一个在我心里积压已久的问题。3个月来,白鹰的记忆一直在我脑中縈回,这件我早已遗忘掉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他笑了,但是没有回答。我恳求他告诉我。

“那不算什么,”他带著惯有的自信说,“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你很奇怪,只是你自己麻木了,如此而已。”

我觉得他又在出其不意地把我推到一个我不喜欢的角落里。

“我们能看到我们的死亡吗?”我问,试著停留在这个话题中。

“当然,”他笑著说,“它就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

“我是个老人;年龄可以教给我们各种事物。”

“我认识许多老人,他们从未学到这一点,你是怎么学来的?”

“啊!不妨这样说:我学到了各种各样的事,因为我没有个人歷史,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比<敏感詞>事物重要,也因为我的死亡就坐在旁边。”

他伸出左臂,动动手指,似乎真的在拍什么似的。

我笑了。知道他正带著我往什么方向走。这老鬼又要暗算我了,也许是针对我的自我重要感,不过这一次我不介意。回忆起那段我有高度耐性的往事,带给我奇异的、寧静的陶醉感,也消除了我对唐望大部分的紧张与不耐烦;相反的,我开始对他的行为感到好奇。

“说真的,你是谁?”我问。

他似乎吃了一惊。睁大眼睛,像鸟一样眨眼。他的眼皮就像百页窗般迅速开合,但他的眼睛焦点没有改变。他的样子吓坏了我,我不自主地往后缩,而他像小孩一样放肆地笑了。

“在你面前我是望•马图斯,为你效劳。”他以夸张的有礼语气说。

紧接著问第二个压迫我的问题:“我们第一天碰面时,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是指他看我的那眼神。

“我?什么也没有,”他带著无辜的语调回答。

我向他描述他看我时我的感觉如何,及我被他的注视弄得瞠目结舌是多么不合理的一件事。

他大笑得流出眼泪来。我心中再次升起敌意,觉得自己是如此认真严肃,而且处处为他设想,而他却如此粗鲁,如此“印第安”。

他突然间止住了笑,显然觉察到我的感觉。

犹豫很久,我才告诉他,他的笑让我感到恼火,因为我很认真想要瞭解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好瞭解的,”他回答说,丝毫不为所动。

我把从碰到他以来发生过的种种怪事,一件一件叙述给他听:从他对我神秘的注视开始,到回忆起白鹰,及在石头上看到阴影,那个他所谓的“我的死亡”。

“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事呢?”我问。

我的问题里没有丝毫敌意。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特别拿我做对象?
“你要我把我知道的任何有关植物的事告诉你,”他说。

我听出他的语调中有一丝讽刺的味道,似乎是在敷衍我。

“但是到目前为止,你所告诉我的都和植物无关,”我抗议说。

他的回答是,学习植物需要时间。

我感觉和他争辩是不会有用的。这时我才瞭解到我所下的决定是多么草率与荒谬。在家的时候,我答应自己在唐望面前绝不发脾气,或被他惹火;可是到了这里之后,只要他一拒绝我,我马上又会感到恼火。我觉得我实在没有办法和他相处,这使我感到愤怒。

“现在想想你的死亡,”唐望突然说,“它就在一臂之遥,随时都会碰触你。因此,你实在没有多餘的时间可以花在那些无聊的思想上或闹情绪。我们没有一个人有这种时间。

“你想知道在第一天见面时,我对你做了什么吗?我看见了你。我看见你以为你在对我撒谎,其实你幷没有。”

我告诉他,他的解释让我更加糊涂了。他回答说,不是他为什么不想解释他的行为。解释是不必要的。他说唯一算数的是行动,只做不说的行动。

他拉出一张草席,躺了下来,幷用一束东西把头垫高。他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之后,告诉我说,如果我真的想学习植物,还必须做另一件事。

“在我看见你时,一直到现在,你的毛病都是,你不肯对自己所做的事负责。”他慢慢地说,似乎是给我充分的时间,让我瞭解他所说的。“当你在候车室告诉我那些事情的时候,你明知道它们不是实话,为什么要撒谎呢?”

我解释说我的目的是要为我的工作找到一名“主要的资料提供者”。

唐望露出微笑,开始哼起一支墨西哥曲子。

“当一个人决定去做某件事时,就必须贯彻始终、全力以赴,”他说,“但是他也必须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任。不论做什么,首先他必须知道为什么做这件事,然后也必须勇往直前,不加怀疑,也不反悔。”

他审视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大胆提出一项意见,几乎像是在抗议。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

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也许理想上每个人都认为应该这样做,但是在实际上,却是没有办法避免怀疑与懊悔的。

“当然有办法避免,”他肯定地回答。

“看著我,”他说,“我没有怀疑,也没有反悔。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的决定,我的责任。即使是我做的最简单的一件事,像是和你在沙漠中散步,都很可能意味著我的死亡。死亡在潜猎我,因此,我没有餘力去反悔或怀疑。如果我与你散步会导致死亡,那么我就必须就此赴死。

“反过来说,你觉得自己是不朽的。一个不朽的人会把他的决定撤销,或者怀疑、反悔。可是在一个死亡是狩猎者的世界里,我的朋友,你没有时间怀疑与反悔,你只有做决定的时间。”

我诚心地辩解道,依我的看法,那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因为那只是随便唱高调,然后就说是必须要遵循的法则。

我告诉他我父亲的故事。我父亲以前总是不停地讲些大道理,说什么在健康的身体里有一颗健康的心,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以及年轻人应该以勤奋工作与运动竞技来锻炼身体。当时他是一个年轻人;我8岁时,他才27岁。他在城里教书,而我住在乡下祖父的农场里,一到夏天,他必定来到农场,至少和我住上一个月,对我来说,那真像地狱的一个月。我举出一个例子告诉唐望,我想可以适用目前的话题。

几乎是一到农场,我父亲就坚持要和我一块儿散步,走段长长的路,让我们可以畅谈一番;在谈话中,他会订好一项每天早上6点游泳的计划。晚上睡觉前,他把闹鐘拨到5点30,以便有足够的时间準备,因为6点整,我们就必须在水里了。早上闹鐘响时,他会从床上跳下来,戴上眼镜,走到窗口向外瞧瞧。

我还能背出接下来的那段独白。

“嗯……今天有点多云。听著,我再躺一下,只要五分鐘就好了,绝不超过五分鐘!好不好?只是伸一伸懒腰,让我完全清醒过来。”

每一次他都会再睡著,睡到10点,有时到中午。

我告诉唐望,最令我恼火的是他不肯放弃他那显然虚伪的决定。他会每天早上重復这套仪式,直到最后,我拒绝拨闹鐘,伤了他的心。

“那不是虚伪的决定,”唐望说,显然是站在我父亲那一边。“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起床,如此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说,“我总是怀疑不真实的决定。”

“那么什么是真实的决定呢?”唐望带著不易察觉的微笑问。

“如果我的父亲说,他不能在早上6点去游泳,也许我们可以在下午3点去。”

“你的决定伤害了精神,”唐望说,语气非常严肃。

我甚至察觉出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悲哀。我们静默了很久,我的恼怒已经消失,我正在想我的父亲。

“他不想在下午3点游泳,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唐望说。

他的话使我跳了起来。

我告诉他我父亲很软弱,他那些从未实践的理想行为也一样软弱。我几乎是吼著说的。

唐望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有节奏地缓缓摇头,我感到非常难过。每次一想到父亲,总让我感到精疲力尽。

“你觉得你比较坚强,是不是?”他随意地问。

我说是的,幷且谈起我父亲让我经歷过的各种情绪上的折磨,但是他打断了我。

“他对你不好吗?”他问。

“没有。”

“他对你小气吗?”

“没有。”

“他会为你做他所能做的一切吗?”

“是的。”

“那么他有什么不对呢?”

我又再次叫道,他很软弱,但是这次我克制住自己把声音降低。我觉得这样被唐望审问有点可笑。

“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说,“我们应该谈植物的。”

我感到比以往更恼怒与沮丧。我说他毫无理由,更没有资格来评判我的行为,而他轰然大笑起来。

“你每次发怒时,你总觉得自己是对的,是不是?”他说,同时像鸟一般地眨眼。

他说得没错。我很容易觉得有理由生气。

“我们别再谈论我父亲,”我说,假装很轻鬆愉快,“我们来谈植物。”

“不行,我们就谈你父亲,”他坚持说,“今天就从这个话题开始。如果你认为比你父亲强那么多,那么你为什么不在早上6点替他去游泳?”

我告诉他,我无法相信他是认真在问我这个问题。我一直认为在早上6点游泳是我父亲的事,不是我的事。
“只要你接受了他的想法,那就成了你的事,”唐望紧追不捨。

我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他的想法;而且我也一直知道父亲对他自己也不太诚实。唐望很直接地问我,当时我为什么不把意见说出来。

“你不会对父亲说这样的话吧?!”我的解释很牵强。

“为什么不会?”

“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如此而已。”

“你在家里做了比这个更糟糕的事,”他像个法官一样宣判地说,“你唯一没有做的事是发扬你的精神。”

他的话有巨大的震撼力,在我头脑中回响著。他瓦解了我所有的防御,我无法争辩,只能埋头猛做笔记。

我努力做最后的挣扎,解释说,我这一生中遭遇过许多像我父亲那样的人,他们把我钓进他们的计划里,结果最后总是让我悬在半空中。

“你在抱怨,”他轻声地说,“你一辈子都在抱怨,因为你没有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你父亲想在早上6点去游泳,如果你为这个想法负责,在必要时你可以一个人去游泳,再不然,在你已经非常清楚他这一套之后,当他一开口时,你就叫他下地狱去,可是你什么也没有说,因此,你和你父亲一样软弱。

“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意思是说,你已经準备好为那些决定而死。”

“等一等!等一等!”我说,“你扯得太远了。”

他不让我说完,我本来是要告诉他,我只是用我父亲为例子来说明不真实的行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愿意为这样一件蠢事去死。

“不管所做的决定是什么,”他说,“没有一件事比<敏感詞>事情更严肃、更重要,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在一个死亡是狩猎者的世界里,决定无所谓大小之分,每一个决定都是面对著我们那无可逃避的死亡。”

我无话可说。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唐望只是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草席上,但是没有睡著。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唐望?”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你到我这里来,”他说,“不对,不是这样,你是被带到我这里的,于是我对你表明了我的态度。”

“请再说一遍?”

“你本来可以为你父亲去游泳,向他表明你的态度,但是你没有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你那时太年轻了。我活得比你久,没有什么事等待著我去完成;我的生命中无须匆忙,因此我可以坦然地对你表明我的态度。”

下午我们去散步,我轻鬆地跟著他,再次赞嘆他惊人的体力。他走得如此轻快,如此稳健,站在他旁边,我好像一个小孩子。我们朝东走。我注意到他在走路时不喜欢说话,当我发问时,他就停下来回答。

走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一座小山边,他坐下来,幷示意我坐在他旁边。他戏剧化地宣布说要告诉我一个故事。

他说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一个穷苦的印第安人,他在城市里与白人为伍。他没有家,没有亲戚、朋友,想到城市去寻找好运,可是找到的只是贫穷、痛苦。有时他必须为了赚几分钱像骡子般地工作才能糊口,要不然,就必须行乞,或是偷窃食物。

唐望说,有一天这个年轻人来到一个市场。他在街上走来走去,贪婪地注视著那么多好东西。他走得很慌慌张张,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路,最后被几个篮子绊倒,摔在一个老人身上。

老人身边带著4个大葫芦,正準备坐下休息吃东西。唐望说到这里,会心一笑说,老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年轻人会倒在他身上。他没有因为被打扰了而生气,只是惊奇为什么就是这个年轻人会倒在他身上呢?但是年轻人却感到愤怒,叫老人滚开;他完全没有去思考他们相遇的根本原因,也没有发觉到他们的命运是相交的。

唐望模仿一个人在追逐滚动物品时的动作。他说老人的葫芦滚到大街上,年轻人一看到葫芦,心想他今天的食物有著落了。

他扶老人站起来,又坚持帮他背这几个沉重的葫芦。老人告诉年轻人,他住在山上,现在正準备要回家。年轻人坚持陪他一起走,说什么也要送他一段路。

老人朝著回家的路上走。在路上老人把他从市场上买来的食物分了一些给年轻人。年轻人痛快地大吃,当他快吃饱时,他注意到手中的葫芦是多么沉重,于是更是把它牢牢地抓住。

唐望张开眼睛,狡黠地笑著说,年轻人问道:“你这些葫芦里装了些什么啊?”老人没有回答,却告诉他,要介绍一个朋友给他认识,这个朋友可以减轻他的悲伤,给他忠告,及具有智慧的处世之道。

唐望用双手做出庄严的姿势说,老人召唤来一隻极美的鹿,是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这只鹿非常驯良,它来到年轻人身边,环绕著他走。鹿全身闪闪发光,年轻人给迷住了,他立刻知道那是一隻“神鹿”。这时老人告诉他,如果他想要拥有这位朋友,幷获得它的智慧,他只须放下葫芦就行了。

唐望咧嘴一笑,勾划出年轻人的野心。他说,年轻人听到这个要求之后,他卑微的欲望被挑了起来。唐望的眼睛眯成小而邪恶的样子,他说出年轻人的问题:“你这4个大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唐望说,老人很平静地回答,说里面都是食物:玉米粉和水。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在原地踱步,幷绕了好几圈。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显然这是故事的一部分。绕圈子似乎在描绘年轻人的深思熟虑。

唐望说,年轻人当然不相信老人的话。他想,老人显然是个魔法师,如果他愿意拿一隻“神鹿”来交换葫芦,那么葫芦里必然装著无法想象的力量。

唐望扭曲成邪恶的脸孔说,年轻人宣布他决定要葫芦。唐望停顿了好久,似乎表示故事已经结束了。唐望虽然不说话,但我确信他希望我提出问题来,于是我问了。

“那个年轻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拿走了葫芦,”他回答,露出满足的笑容。

然后又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我笑了。我想这真是一个道地的“印第安故事”。

唐望对我微笑,两眼闪著光,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味道。他轻柔地笑了几声,问我:“你不想知道那些葫芦里装的是什么吗?”

“我当然想知道,但我以为故事已经结束了。”

“哦,还没有,”他说,眼中带著恶作剧的闪光,“年轻人拿了葫芦,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它打开。”

“他发现了什么?”我问。

唐望瞄了我一眼。我想他知道我心里的诸多想法。他摇摇头,咯咯地笑起来。

“嗯!”我催促他,“葫芦是空的吗?”

“葫芦里只有食物和水,”他说:“年轻人一怒之下,把葫芦摔个粉碎。”

我说他的反应很自然——任何人处在他的情况下,都会这么做。”

唐望回答说,年轻人是个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的傻子。他不知道“力量”是什么,因此他也不晓得他找到了“力量”没有。他没有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因此会对他的错误感到愤怒。他期望得到一些东西,结果却什么也没得到。唐望猜如果我是那个年轻人,依照我的个性,我也会愤怒和后悔,而且毫无疑问地,我会在有生之年自怨自艾,惋惜失去的东西。

然后他解释老人的行为。老人很聪明地先把食物给年轻人吃,让他“吃饱壮胆”,因此年轻人发现葫芦里只有食物时,气得敢把它砸碎了。

“如果年轻人能够察觉到那是自己的决定,幷且负起责任,”唐望说,“他会高兴地拿走食物,不仅只感到满意而已,说不定他甚至能够瞭解,那些食物其实也是力量。”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28
6.成为一个猎人

1961年6月23 星期五

我一坐下来,就向唐望提出许多问题。他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地做手势要我安静。他的心情似乎很严肃。

“我在想,你一直努力想学习植物,可是你却一点也没有改变你自己。”他用谴责的语气说。

他把所有建议我做的个性方面的改变,一项一项地大声说出来。我告诉他,我已经慎重考虑过这件事,但是我发现我不可能做到,因为每一项改变都违反了我的本性。他回答说只考虑是不够的,他的话都不是说著玩的。我再次坚持说,虽然我在生活改变上几乎没有照著他的理念做,但我是真心想学习植物的用途。

一阵长而不安的沉默之后,我鼓起勇气问他:“你愿意教我瞭解皮约特吗,唐望?”他说光是想要瞭解是不够的,要瞭解皮约特,他称之为“麦斯卡力陀”(Mescalto),是一件严肃的事。然后他似乎就不愿说了。
但是到黄昏时,他设计了一个测验来考我,出了一个难题,却没有给我任何提示:他要我在门前那块我们总是坐在那里谈话的地方找一处好地点——一个能使我感到快乐与有精神的地方。在这一个晚上当中,我为了找这个好地点,在地上又爬又滚,在这块颜色一样的黑空地上,觉察出有两处地方的颜色有所不同。
唐望的难题弄得我精疲力竭,最后我在两处地方的其中一处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唐望叫醒我,宣布说,我已经成功了,不但找到了我要寻找的好地点,同时也找到了对比的坏地点,幷发现这两个地方之间的颜色关係。


1961年6月24日 星期六

我们一早就前往沙漠灌木丛。在路上,唐望告诉我说,在荒野中,一个人必须能够发现“有益”或“有害”的地点,这是非常重要的。我想把话题转到皮约特上面,但他断然拒绝谈论它,他警告我不可再提起,除非他自己先这么做。

我们坐在高而密的灌木树阴下休息,四周的草丛还有点湿。今天天气很暖和,苍蝇不断在我周围飞来飞去,但似乎没有影响到唐望。我正奇怪是不是唐望故意不理苍蝇,但是后来发现,是苍蝇根本不去碰他。

“有时在野外,有必要赶快找一处好地点,”唐望继续说,“或者必须很快地判断,你休息的地方是好是坏。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山边休息,你变得十分愤怒沮丧,那个地点对你是有害的,有只小乌鸦警告过你,记得吗?”

我记得他曾经要我以后避开那个地方,也记得我发怒了,因为他不准我笑。

“我以为那只飞过头顶的乌鸦,只是对我个人的徵兆,”他说,“我从未想到乌鸦也会对你友善。”

“你在说什么?”
“乌鸦是一个徵兆,”他继续说,“如果你懂得乌鸦,你会像躲避瘟疫那样躲开那个地方。你不能总是靠乌鸦来警告你,你必须学会自己找适当的地方扎营、休息。”

在一段很久的停顿之后,唐望突然转身对我说,要找到一个适当的休息地方,我只须把两眼视綫交叉。他会心地看了我一眼,秘密地告诉我,我在门前打滚时,正好用了这个方法,因此,才能够找到两个地方及发现它们的颜色。他让我知道,我的成就给了他深刻的印象。

“我实在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说。

“你把两眼视綫交叉了,”他加强语气说:“这就是技巧;你一定是做到了,虽然你不记得。”

然后唐望开始讲述技巧,他说要花好几年才能做到完美,技巧本身包括逐渐强迫眼睛去分别注视同一景物。由于视綫没有焦距在一起,所以对世界的知觉就成为双重的。根据唐望,这种双重的知觉使人能判断出周围事物的改变,是眼睛在平时无法觉察到的。

唐望劝我试试看。他向我保证说绝不会伤害眼睛。他说,开始时我应该很快地瞥过,快到几乎是用眼角瞄一下。他指著一棵大灌木,表演给我看。看到唐望的眼睛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瞥视灌木,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眼睛让我想起那些狡猾而双眼游移不定的野兽眼睛。

我们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努力试著不把视綫焦点集中在任何事物上。然后唐望要我开始把双眼所知觉到的影像分开来。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头痛得历害,不得不停止。

“你想你能自己一个人找到一个供我们休息的适当地方吗?”他问。

我不知道“适当地方”的标準是什么。他耐心地解释说,短暂的注视使眼睛发现到不寻常的景象。

“例如什么?”我问。

“那不是寻常的景象,”他说:“更像是感觉。如果你发现一丛灌木、一棵树,或一块岩石是可以让你休息的,这时你的眼睛会让你感受到那是不是最好的休息地方。”

我又催促他告诉我,那感觉是什么。但是他不是不会说,就是不愿意说。他说我应当练习去挑出一个地方,然后他会告诉我,我的眼睛是否管用。

在一个时候,我瞥见了一颗反光的小石子。如果我集中视綫的话,就不会注意这道闪光,但是如果我用快瞥扫视这个地区,就可以察觉到微微的闪光。我把这个地方指给唐望看,那是在一处空旷平地的中央,没有任何树荫。他哈哈大笑,问我为什么挑这个地方。我解释说我看到了一道闪光。

“我不管你看见什么,”他说:“你也可能看见一隻大象。重要的是你的感觉。”

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神秘地看著我,说他希望能陪我一起坐在那里休息,但现在他要坐到别处去,让我去验证我的选择。

我坐下来,他从三四十尺外好奇地望著我。几分鐘之后,他开始大笑,他的笑不知为何使我感到紧张不安。我觉得他是在取笑我,于是我变得很恼火,开始怀疑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动机。我知道我与唐望之间的互动方式确实是有些问题;我觉得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小棋子。

突然,唐望以极快速度冲向我,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到10尺之外。他扶我站起来,幷擦擦他额头上的汗水。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是使出了全力。他拍拍我的背,说我选错了地方,他必须赶紧来救我,因为他看见我坐下的地方几乎就要控制住我所有的感觉。我笑了。唐望刚才冲向我的那个样子很好笑。他跑得像个年轻人,双脚掀起沙漠的红土,好像炮弹正朝我猛轰过来。我才看见他在大笑,几秒鐘后,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臂。

一会儿之后,他催我继续寻找一个适当的休息地方。我们继续走,但是我没有发现或“感觉”到任何事,也许如果我能放鬆些,我会注意到什么。不过,我已经不再对他感到恼火。

最后他指著一些岩石,我们停了下来。

“你不用失望,”唐望说:“眼睛的训练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

我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对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感到失望。可是我必须承认,从开始与唐望见面以来,已发了3次脾气了,激动到几乎生病的地步,而且每次都是发生在我坐在他称之为“坏地方”的时候。

“秘诀是用你的眼睛去感觉,”他说:“你现在的问题是你不知道要感觉什么,常练习你就会知道了。”
“也许你应当告诉我,唐望,我该去感觉什么。”

“那不可能。”

“为什么?”
“没有人能告诉你,你该去感觉什么。这不是热,或光,或闪亮,或颜色。它是另一种东西。”

“你不能描述一下吗?”

“不能。我只能告诉你技巧。先学会把影像分开,把每一件事物都看成两个影像,然后,再把注意力放在两个影像之间,任何值得注意的改变都会发生在那儿。”

“是什么样的变化呢?”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你的感觉,而且人人不同。你今天看到闪光,那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你没有感觉。我不能告诉你如何感觉,那一点你必须自己去学习。”

我们安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唐望用帽子盖住脸,躺著不动,像是睡著了;我则专心写笔记。他动了一下,吓了我一跳。他猛然坐起,皱眉望著我。

“你在打猎方面很有天份,”他说:“那才是你应该去学习的,我们不要再谈植物了。”

他腮帮子鼓了一会儿,坦白地补充说:“我想我们从来就没谈过植物,是吧?”然后大笑。

后来这一整天,我们到处走动.他一直在向我解释响尾蛇的特性,关于响尾蛇如何找洞穴、如何爬行、季节性的习性,以及奇怪的癖好,详细得令人难以置信。然后他会印证他说过的每一点。最后他捕杀了一条大蛇,割下蛇头,洗净内臟,剥皮,烤肉。动作乾净利落、优雅熟练,单单和他在一起,就是一种纯粹的快乐。我一边听,一边看他动作,完全被他迷住了。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其餘世界仿佛消失了一般。

吃蛇肉则使我痛苦地重新回到现实中。刚开始咀嚼一小块蛇肉时,我感到噁心欲吐。这种难受实在没有道理,因为肉的味道很鲜美,但是我的胃似乎是个独立的器官,我几乎不能吞咽。此时的唐望却笑得如此剧烈,我都担心他会心臟病发作。

之后,我们坐在岩石的阴影下悠闲地休息。我开始整理笔记,从笔记的页数我才发现,他告诉我有关响尾蛇的资料多得惊人。

“你的猎人精神回来了,”唐望突然说,表情严肃。“现在你已经上钩了。”

“什么?再说一次。”我要他说明上钩的意思是什么,但是他只是笑著把话重復了一遍。

“我怎么上钩的呢?”我坚持问道。

“猎入永远会狩猎,”他说,“我自己就是个猎人。”

“你是说你靠打猎过活?”

“我为了生活而打猎。我能靠土地过活,在任何地方都可以。”

他用头绕了一圈。

“成为一个猎人,意味著他懂得很多,”他继续说道,“能够用不同的方式看世界。为了成为一个猎人,他必须与一切事物保持完美的平衡,否则狩猎会变成一件无意义的琐事。例如,今天我们抓了一条小蛇,我必须向它道歉,因为我如此唐突、断然地夺走了它的生命。我这样做时,心里明白有一天我的生命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夺去。因此归根究底,我们和蛇是完全平等的。

“它们其中之一喂养了我们。”

“过去我打猎时,从来没想过那样的平衡,”我说。

“你错了。你不只是猎杀动物而已,你和你家人都吃猎物。”

他很肯定地说,好像亲眼看到。当然他说对了。我有时候会把猎来的野味分给家人吃。

迟疑了片刻后,我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有些事情我就是知道,”他说,“但是我无法告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告诉他,我的姑姑叔叔们十分当真地把我捉来的小鸟叫做“雉鶏”。

唐望说他不难想象他们把麻雀叫成“小雉鶏”,又滑稽地表演他们咀嚼麻雀的动作。他下巴夸张的动作让我觉得他在咀嚼一整只小鸟,连骨带肉。

“我真的相信你有打猎的天赋,”他凝视著我说,“而过去我们的目标错误。也许你会愿意改变生活方式,去做一个猎人。”

他提醒我,我只是稍作努力,就发现了世界上有好地点与坏地点;他又说,我也发现了它们的特殊颜色。

“这表示你有打猎的天赋,”他宣布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同时发现地点与颜色的变化。” 做猎人听起来既美妙又浪漫,但对我而言有点荒谬,因为我幷不特别喜欢打猎。

“你不需要在意或喜欢打猎,”他回答我的埋怨说:“你有这种天赋。我想最好的猎人从来不会喜欢打猎,他们只是打得很好,如此而已。”

我觉得唐望能言善辩,不论什么都能说出一套道理来,而他却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说话。

“就像我说的猎人一样,”他说,“我不需要喜欢说话,我只是有说话的天赋,而且说得很好,如此而已。”

我发现他的脑筋实在灵敏得好笑。

“猎人做事必须比常人来得严谨,”他继续说,“猎人很少凭运气做事。我一直努力想说服你,你必须学习另一种方式生活。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成功。你什么都没有抓住。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已经带回来了你过去的猎人精神,也许你会改变。”

我抗议说我幷不想成为猎人。我提醒他说,在开始时我只是希望他告诉我有关药用植物方面的事,但是这个目的被他推得远远的,我已记不得我是否真的想学植物了。

“好”他说,“很好。如果你记不得要什么,你也许会变得谦虚一些。”

“我们不妨这么说,你以前说过,依你的目的看,你学植物或打猎都无所谓。只要有人告诉你事情你都会感兴趣,对吗?”

我曾经这么说是为了向他说明人类学的范畴,希望能请他做我的资料提供者。

唐望低声笑著,显然晓得情况控制在他手里。

“我是一个猎人,”他说,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很少凭运气行事。我也许应当向你解释,我不是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生活,我是经过学习才成为猎人的。在生命的某一刻我必须改变。现在我把这个方向指给你、引导你。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曾经有人把这些教给我。”

“你的意思是你有一位老师,唐望?”

“可以说有人教我打猎,这个方式也是我现在要教给你的。”他说,然后很快地转变话题。

“我想在从前,狩猎是人所能做的最伟大工作之一,”他说,“所有猎人都是有力量的人。事实上,成为猎人就必须要有力量,才能承受得住生命的磨练。”

突然间我感到好奇。他提的可是西班牙人征服之前的时代吗?我开始探询下去。

“你说的是什么时代?”

“从前呀。”

“什么是‘从前’?”

“就是从前,或者也可以指现在、今天,这不重要。在某个时候,大家都知道猎人是人中豪杰,现在虽然已不再是那样,但是仍旧有许多人知道。我知道,有一天你也会知道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亚基族印第安人对猎人都这么想吗?这是我想知道的。”

“不一定。”

“琵马族(Pima)印第安人呢?”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只有一些人如此。”

我又举出许多邻近部落的名字,想使他承认打猎是某些特定族群所共享的信仰与行为。但是他避免直接回答我,于是我改变话题。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呢?唐望。”我问。

他脱下帽子,假装困惑地搔搔头。

“我在向你表明一种态度,”他轻声说,“别人对你也有过类似的表态;有一天你自己也会对别人表明相同的态度。可以说,现在正好轮到我这么做。有一天我发现,如果我想做一个自尊自重的猎人,就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以前喜欢抱怨,满腹牢骚。我有充分的理由感觉自己被亏待了。我是一个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被当做狗一样对待,我根本无力去改变这一点,因此我所有的只是我的悲哀,但是我的好运救了我,有人教我打猎,于是我明白我过去的生活方式幷不值得……所以我就改变了。”

“但是我生活得很快乐,唐望。我为什么要改变呢?”

他唱起一支墨西哥民谣,轻轻哼著它的曲调,头随著歌的节拍上下点著。

“你想我和你是平等的吗?”他厉声问我。

他的问题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感到耳朵嗡嗡作响,似乎他是吼出来的。其实没有。不过,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金属声,在我双耳中回响。

我用左手小指挖左耳。我的耳朵开始发痒,我开始神经质地用两隻手的小指轮流挖耳朵,带著一种节奏,使我的手臂像在颤抖。

唐望出神地看著我的动作。

“嗯……我们是平等的吗?”他问。

“我们当然是平等的。”我说。

其实我是在屈就自己。我一向对他很友好,虽然有时候我拿他没办法;但是在我内心深处仍然存在一个想法,我绝对不会说出来,我相信身为一个大学生,生存在先进的西方<敏感詞>中,到底还是比一个印第安人优越。

“不,”他平静地说:“我们不平等。”

“什么话,我们当然平等。”我抗议说。

“不,”他平静地说:“我们不平等。我是一个猎人、一个战士,而你是一个拉皮条的傢伙。”

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唐望会说出这种话来。我的笔记本掉到地上,我惊骇地瞪著他,之后当然非常愤怒。

他看著我,眼神平静专注,我避开他的注视。然后他开始说话,字句清晰,流畅而又致命。他说,我是为虎作倀;我不为自己战斗,而为一些不认识的人战斗;我不是真的想学植物、打猎,或者<敏感詞>东西。而他的世界里有确实的行动、感觉与决定,远比我那莽撞蠢笨的“人生”要来得有效率。

他说完之后,我感到麻木。他的话不带敌意或自负,可是却如此有力量,如此平静,我甚至连愤怒也没有了。

我们沉默著,我觉得困窘,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说,只好等他来打破沉默。几个小时过去了,唐望的身体逐渐不动,直到变成一种奇怪而几乎令人畏惧的僵硬;天色渐黑,他的身影也愈来愈难辩认,最后当四周一片漆黑时,他似乎隐没在岩石的黑暗之中;他的不动是如此的彻底,仿佛他已经不再存在。

到了午夜,我才明白他有本事在荒野中、乱石间保持不动,而且如果有必要,他也许能一辈子如此。他的世界有确实的行动、感觉与决定,真正超乎常人。

我悄悄地碰触他的手臂,眼泪如泉水般涌出。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32
7.使自己不被得到

1961年6月29日 星期四

一个礼拜来,唐望每天都详细讲解猎物行为的知识,深深使我著迷。今天他更以他所谓的,鵪鶉的怪癖”来说明许多打猎的技巧,然后实地印证。我完全沉迷于他的解说中,一整天过去了,我也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甚至忘了吃午饭。唐望开玩笑说,要我忘记吃饭,实在是不简单。
这一天,他捕抓到5只鵪鶉,用他教我製作的精巧陷阱捕获的。
“我们有两隻就够了。”说完,他放走了其餘3只。
然后他教我如何烤鵪鶉。我本来想砍些灌木,做个烤肉坑,就像我祖父当年做的——坑上铺上绿色的树叶,然后再用土封起来,但是唐望说,不需要再伤害灌木,因为我们已经伤害了鵪鶉。
吃完之后,我们很悠闲地散步到一处岩石地带。我们在一块沙岩的山坡上坐下来。我开玩笑说,如果这件事让我来处理,我会把5只鵪鶉都烤了,而且烤出来的味道也会比他好。
“我不怀疑,”他说,“但是如果你那样做了,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安全离开这个地方。”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谁会阻止我们?”
“灌木丛、鵪鶉。周围的一切都会联手起来。”
“我永远搞不清楚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说正经话,”我说。
他假装不耐地做了一个手势,嘴巴发出声响。
“你对说正经话有很奇怪的看法,”他说,“我常常笑,因为我喜欢笑,但是我所说的每一句话绝对都是正经的,即使你不能瞭解。为什么这世界只能像你所想象的?是谁给你那样的权威说这种话?”
“可是也不能证明这世界是另外一个样子,”我说。
天色渐黑。我在想是不是该回他家的时候了,但是他似乎不忙著走,而我也乐得在这儿自我沉醉一番。
风很冷。他突然站起来说,我们要爬上山顶,站在一个没有灌木的空旷处。
“不要怕,”他说,“我是你的朋友,我不会让坏事发生在你身上。”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提高了警觉。
唐望有一种非常狡诈的本领,能把我从完全的陶醉贬到极端的恐惧中。
“在一天的这个时刻,世界是非常奇特的,”他说,“那就是我的意思,不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
“我会看到什么?”
“我还不知道,”他说,目光眺望著遥远的南方。
他似乎幷不担忧。我也一直看相同的方向。
他突然一振,左手指著灌木林中幽黑的一处。
“在那里,”他说,仿佛他一直等待的一样东西出现了。
“什么东西?”我问。
“在那里,”他重復说,“看!看!”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灌木丛。
“现在它在这里了,”他说,口气紧急,“来了。”
突然一阵急风吹到我脸上,使我双眼刺痛,我再度注视他指的方向,没有任何特殊的事物。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说。
“你刚才感觉到它了,”他回答,“现在,它进入你的眼睛里,使你看不见。”
“你在说什么?”
“我故意带你到山顶上,”他说,“我们在这里目标明显,有东西正朝我们而来。”
“什么东西呢?风吗?”
“不只是风,”他严肃地说,“在你看来也许只是风,因为你只知道风。”
我张大眼睛,瞪著灌木丛。唐望在我旁边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附近的灌木丛,开始折下一些树枝。他折了8枝,捆成一束。他要我照著做,幷且大声向植物道歉,因为我们伤害了它们。
我们捆好了两把树枝后,他要我背其中一把跑上山顶,仰卧在两块大岩石之间。他以极快的速度用我那捆树枝盖住我全身,然后以同样方式把自己遮盖起来。他从树缝中悄悄对我说,我应该要仔细观察,当我们躲起来后,所谓的风是如何慢慢平息下来。
过了一会儿,出乎我意料之外,风确实如唐望所预料的,逐渐停止吹袭了。如果我不是在等待,就不会注意到这些变化。风本来吹过树叶缝隙吹到我的脸上,然后慢慢静止下来。
我低声告诉唐望说,风已经停了,他也低声回答说,我不可以做出任何明显的响声或动作,因为我称之为风的根本不是风,而是一种本身有自己意志的东西,能认出我们来。
我因紧张而笑出声来。
唐望低声要我注意四周的寂静,又说他要站起来,而我要跟随他的动作,用左手轻轻拿起树枝,放到一旁。
我们同时站了起来,唐望朝南眺望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转身,面向西方。
“狡猾,真是狡猾。”他喃喃自语,指著西南方的地区。
“看!看!”他催我。
我尽我所能地瞪著他说的方向,去看他说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看到,说得更正确的一点,我没有看见任何以前没见过的东西,只有灌木丛似乎被微风吹拂著,有一种波动。
“来了。”唐望说。
这时一阵气流冲到我脸上。风似乎真的是在我们站起来之后才开始吹起。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唐望轻声笑著,叫我不要花脑筋去寻找合理的解释。
“让我们再去采一次树枝,”他说,“我很不愿意对这些小植物做这样的事,但是我们一定要停顿你。”
他把我们刚才用来遮盖身体的树枝捡起来,然后用小石块与泥土把树枝掩埋住。之后,我们照刚才的动作重做一遍,两个人都采摘了8根新树枝。在这段期间,风不停地吹著,我可以感觉到风吹动我耳边的头髮。唐望低声说,一旦他把我盖住之后,我应该静静地,不要有任何声音与动作。他很快地用树枝盖住我,然后他也躺下来,同样盖上树枝。
大约那样躺了20分鐘。在这段时间里,惊人的事发生了;风从强烈的吹袭变成了轻柔的拂动。
我屏住呼吸,等待唐望的讯号。在某个时刻,他轻轻推开树枝,我也照做了,然后我们站起来。山顶很静,只有周围灌木丛中的叶片轻微、柔和地颤动。
唐望的眼睛凝视我们南方的灌木林。
“又来了!”他大声喊著。
我不自主地跳起来,几乎失去平衡,他大声命令我去看。
“你要我看什么呢?”我绝望地问。
他说不管那是风或什么,也许像在灌木林上方高处的一朵云或气漩,朝著我们的山顶盘旋而来。
我看到远处的灌木林上有个波纹在形成。
“又来了,”唐望在我耳边说,“看它如何找我们。”
就在这时,一阵强风吹到我脸上,就像上次一样。但是这一次我的反应不同了。我感到恐惧。我没有看见唐望所描述的东西,但我看见灌木林中有一阵怪异无比的波纹。我不愿被这一点恐惧所征服,开始寻找任何可能的解释。我告诉自己说,这地区一定有一种连续性的气流,而唐望对这里了若指掌,不仅清楚那股气流,更能预测它的动向。他只需要躺下来,计算时间,等风逐渐停止,然后等风快要吹起时,才站起来。
唐望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他说是该离开的时候了;我有些迟疑,我想要留下来看风是否会渐渐平息。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唐望。”我说。
“但是你已经注意到不寻常的事物。”
“也许你应该再告诉我一次,到底我要看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说,“有东西隐藏在风中,像一个气漩,像一片云,像一阵雾,像一张旋转的面孔。”
唐望用手势做出水平与垂直的运动。
“它有特定的运动方向,”他继续说,“不是上下震动,就是转动盘旋。一个猎人必须要懂得这些才能正确地行动。”
我想说些迎合他的话,但是他似乎在努力地解释他的观念,使得我不敢这么做。他看了我一会儿,我把目光移开。
“相信这世界只是如你所想象的,实在很愚蠢,”他说,“这世界是很神秘的地方,特别是在黄昏的时候。”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风。
“它会跟著我们,”他说,“使我们疲惫,也能杀死我们。”
“那个风?”
“在一天的这个时刻——黄昏时,没有风,这时只有力量。”
我们在山顶上坐了一个小时,风使劲吹个不停。

1961年6月1日 星期五

下午吃过饭后,唐望和我来到屋前的空地上。我坐在我的“好地方”上整理笔记。唐望躺在地上,双手迭在腹部,因为“风”的缘故,我们一整天都待在屋子四周。唐望解释说,我们已经刻意打搅风,最好不要再玩弄它。我甚至晚上睡觉时也必须盖著树枝。
突然一阵风使唐望以惊人的敏捷跳了起来。
“该死,”他说,“风在找你。”
“我不信,唐望,”我笑著说,“我实在无法相信。”
我不是顽固,只是无法赞同他的想法,什么风有意志,会寻找我们,或者风盯上了我们,在山顶上追著我们。我说这种“有意志的风”是用一种过于幼稚的方式来解释世界的现象。
“那么什么是风呢?”他以挑战的语气问。
我耐心向他解释,冷热气团交会产生不同的气压,而气压使空气产生水平或上下运动。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把基本气象学解释清楚。
“你是说,风只是热气流与冷气流?”他以困惑的口吻说。
“恐怕是的!”我说,然后默默地享受我的胜利。
唐望似乎无话可说。但是他看看我,接著大笑起来。
“你的意见是最后的意见,”他带著讽刺的口吻说,“你说了就算数了,是不是?但是对一个猎人而言,你的意见是狗屎。不论气压有一种两种或十种,都没什么差别;如果你生活在荒野中,你就会知道,在黄昏时风成为力量。一个称职的猎人明白这个道理,幷且根据这个道理来行动。”
“他如何行动?”
“他利用暮色,及隐藏在风中的力量。”
“怎么利用呢?”
“如果情况适合,猎人就盖住身体,保持不动,躲开那股力量,一直等到黄昏逝去,力量就会把它封闭在它的保护之下。”
唐望用手做出把东西包住的姿势。
“这种保护就像是……”
他停下来思索一个适当的字,我建议用“网”。
“不错,”他说,“那股力量的保护就像是把你包在网内。猎人就能呆在旷野中,不受豺狼虎豹或小虫的骚扰。山狮会爬到猎人身上嗅嗅他的鼻子,猎人若能保持不动,山狮就会离开,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反过来说,如果猎人想被注意到,他只需要在黄昏时站在山顶上,于是力量就会整个晚上缠著他。所以,猎人如果要夜行,或想保持清醒,他就要使自己可以被风找到。
“这就是伟大猎人的秘密。知道在什么适当的地方暴露自己,或收敛自己。”
我感到有些困惑,要他再说一次。唐望很耐心地解释,他只是用风与黄昏来说明隐藏自己与显露自己之间的重要交互作用。
“你要学习刻意地暴露和收敛,”他说,“你现在的的情形是,你总是在那里不自觉地暴露自己,使自己容易被得到。”
我抗议。我自己觉得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隐秘。他说我没有瞭解他的意思。收敛自己幷不是指躲藏或隐秘,而是使自己不被得到。
“我换另一种说法吧,”他耐心地继续说道:“如果每个人都知道你躲了起来,躲藏就失去意义了。
“那正是你现在问题的所在,在你躲藏时,每个人都知道你躲了起来。当你不躲时,就可以让每个人都刺你一刀了。”
我感到被威胁,连忙试著为自己辩护。
“不要为自己辩护,”唐望冷冷地说,“没有必要。我们都是愚人,你也不例外,在我生命中有段时间就像你一样,一次又一次暴露自己,使自己变得唾手可得,直到最后我一无所有,只剩下哭泣而已,这就是我的过去,像你一样。”
唐望打量了我一阵,然后大声嘆了口气。
“虽然我当时比你年轻,”他继续说,“但是有一天我受够了,终于改变了。不妨说,有一天我成为猎人,我学到了暴露与收敛的秘密。”
我告诉他,他的话像是耳边风,我实在不懂他所谓的暴露是什么意思。他使用西班牙的成语"ponerse al alcance"与"ponerseen el medio del camino",也就是“置己身于他人可及之处”和“置己身于大马路中”。
“你必须要移开自己,”他解释说,“你必须从大马路中退出去。你整个人就在上面,因此根本无法隐藏,你只是在想象你是隐藏的。在马路中央是表示四周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到你的行动。”
他的比喻很有趣,但也十分模糊不清。
“你在说谜语,”我说。
他凝视我好久,然后哼起调儿来。我坐直身体,提高警觉。我知道每当唐望哼起墨西哥小调时,也就是他準备要打击我的时候了。
“嘿,”他笑著说,瞄了我一眼。“你的那位金髮朋友怎么了?你曾经很喜欢的那个女孩。” 我一定是像个呆子般吃惊地瞪著他。他高兴地笑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向我提过她,”他安慰我说。
可是我不记得曾经告诉过他任何人的事,更不用说那位金髮女孩。
“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过这一类的事,”我说。
“你当然有提过,”他说,仿佛就此结束了这个争论。
我想要抗议,但他阻止了我,说他如何知道这件事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经喜欢过她。
我从心底涌起一股对他的恨意。
“不要失去控制,”唐望冷冷地说,“这是你该除掉你的重要感的时候。”
“你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一个很亲密的女人,然后有一天你
失去了她。”
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对唐望提过她。我的结论是不会,但也可能有。每一次我开车送他时,我们总是无所不谈。我不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因为开车时我无法做笔记。有了这个结论,我感觉平静了些。我告诉他,他说得对。曾经有一位金髮女孩,在我生命中占著重要的地位。
“为什么她不和你在一起呢?”他问。
“她离开了。”
“为什么?”
“有许多原因。”
“原因幷不多,只有一个,你使自己过于容易被得到。”
我急于想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他又触到了我的痛处。他似乎也知道他所做的,他撅起嘴,想藏起一个恶作剧的笑容。
“大家都知道你们两个,”他以非常坚定的信心说。
“这有什么不对吗?”
“肯定不对。她是个不错的人。”
我很真诚地表示,他这种瞎猜的做法令我厌恶,尤其是他总是好像有十足的把握一样。“但我说的是真话,”他很坦白地说,“我全都看见了。她是个好女孩。”
我知道争辩也是徒然,但我仍然对他很恼火,因为他碰触到我生命中的伤口。我说那女孩其实不是那么好的人,她十分软弱。
“你也是一样,”他平静地说,“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四处寻找她;这使她成为你世界里一个有特殊意义的人,我们只用好字眼来形容这样的人。”
我感到很困窘;一种强烈的悲哀开始侵袭我。
“你对我做什么,唐望?”我说,“你每次总是能使我难过。为什么?”
“你放纵自己的伤感之情,”他以攻代守。
“这一切的重点在哪里,唐望?”
“重点就是不被得到,”他宣称,“我唤回你对这个人的记忆,只是为了要让你知道我无法靠风告诉你的道理。”
“你失去她是因为你很容易被得到;你总是在她伸手可及之处,你的生活呆板。”
“不,”我说,“你错了,我的生活绝不呆板。”
“以前你的生活死板,现在也是,”他断然地说,“你的生活有不寻常的规则,因而让你感觉不到这点,但我向你保证,你的生活真的很呆板。”
我想要陷入沮丧忧鬱之中,但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不安,似乎在不断地推动我。
“猎人的艺术在于使自己不被得到,”他说,“在那个金髮女郎的情况中,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要做个猎人,不要常常和她见面,不是像你以前做的那样,你日復一日和她腻在一起,最后只剩下彼此厌倦的感觉,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不需要。他说对了。
“使自己不被得到,意思是你要小心地有保留地碰触周围的世界。你不吃五隻鵪鶉,只吃一隻;你不会为了做烤肉坑而伤害植物;除非必要,否则你不会把自己暴露给风的力量;你不会把<敏感詞>人的生命利用、压榨到一无所有,尤其是你所爱的人。”
“我从来没有利用过任何人,”我诚恳地说。
但唐望坚持说我有,因此我才可以放肆地说我对人感到厌倦。
“收敛自己,意味著你刻意避免去耗尽自己和别人,”他继续说:“意味著你既不饥饿,也不绝望。像那可怜的傢伙,觉得自己在吃最后一餐,于是吞下所有的食物,那5只鵪鶉!”
唐望确实在暗中算计我。我笑了起来,那似乎使他高兴。他轻触我的背。
“猎人知道他会一次又一次地把猎物引进陷阱里,因此他不忧虑。忧虑就会被得到,不知不觉地被得到。一旦你开始忧虑,你就会因为绝望而抓住任何东西;一旦你抓住东西不放,就会为之耗尽你的力量,或耗尽你所抓住的人或东西。”
我告诉他,在我的日常生活里,不被得到是无法想象的。我的理由是,为了能做一个正常人,我必须要在每一个有关的人的可及之处。
“我已经告诉过你,让自己不被得到,幷不是表示要躲藏或隐秘,”他平静地说,“也不是要你不和别人交往。猎人小心有保留地利用世界,谨慎柔和,不论是动物、植物、人类或力量。猎人亲密地和世界交往,但是又不会被这个世界得到。”
“那是矛盾的,”我说,“如果他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生存在这个世界里,他就无法不被得到。”
“你还不明白,”唐望耐心地说,“他不被得到,因为他没有把他的世界压榨得变形。他只是轻触这世界,需要在这世上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然后悄然消失,几乎不留下丝毫痕迹。”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33
8.打破生活的习惯性

1961年7月16日 星期六

我们整个早上都在观察一种像胖松鼠的嚙齿动物;唐望称它们为水老鼠。他说水老鼠如果遇到危险会飞快逃跑,但有一个很糟的习惯,它一旦逃出敌人的追逐后就会停下来,甚至爬到岩石上,抬起前脚观看四周,或者整理乱毛。
“它的眼力很好,”唐望说,“只有在它跑的时候你才可以跟著跑,因此你要学会预测它停的时间与地点,这样,你才可以同时停下来。”
于是我专心观察水老鼠,发现了好多隻,作为猎人来说,这算是大有收穫的一天。最后我几乎每次都能预测到它们的行动。
之后唐望教我如何做陷阱来捕捉它们。他解释说猎人必须花时间观察它们觅食与筑巢的地方,才能决定把陷阱设在何处,然后晚上去安放,第二天猎人只须追赶得它们乱跑乱蹿,它们自然就会跑进陷阱中。

我们收集了一些树枝,开始製作陷阱。当我快要完成,正兴奋地盘算是否真能抓到水老鼠时,唐望突然停了下来,看著他的左腕,好像在看他从来都没戴过的手錶,说按照他表的时间,现在是午餐时间了。这时我手上正拿著一根树枝,想把它弯成圈状,于是就顺势把树枝与<敏感詞>猎具放在一起。
唐望好奇地看著我,然后他模仿工厂在用餐时所发出的汽笛声。我笑了。他的笛声模仿的维妙维肖,我朝他走过去,发现他正凝视著我,摇著头。
“真该死,”他说。
“什么不对了?”我问。
他再次发出工厂的汽笛声。
“午餐结束,”他说,“现在回去工作。”
我先是感到莫名其妙,然后我想他是在开玩笑,因为我们根本没準备午餐。我太专心于水老鼠,忘了我们没有食物,于是又拿起树枝想要弄弯它。一会儿之后,唐望又吹起了他的“汽笛”来。
“回家的时间到了,”他说。
他查看了一下他想象中的手錶,然后对我眨眨眼。
“现在是5点整,”他说,像是透露一个秘密似的。我想他是突然对打猎感到厌倦,想把事情终了,于是我放下东西,準备收拾离去。我没有看他,我以为他也在收拾他的用具,当我收拾好,抬头一看,发现他盘腿坐在几尺之外。
“我已经收好了,”我说,“我们随时都可以走。”
他站起来,爬上一块岩石,他站在上面,离地有5、6尺高,盯著我看。他把双手围在嘴边,发出又长又尖锐的一声,像是经过麦克风扩音的工厂汽笛声。他一面发出汽笛声的呜呜叫声,一面转了一圈。
“你在做什么,唐望?”我问
他说他在向全世界发出回家的信号。我真是给弄胡涂了。我不懂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疯了。我注意观察他,想要从他的举动与刚才他可能说过的话之间找出联繫。我们整个上午几乎没有交谈,我想不出有什么重要的事。
唐望仍站在岩石上看著我。他又微笑眨眼一番,我突然害怕起来。唐望把手围在嘴边,又发出长长的一声笛声。
他说现在是早上8点,我必须再动工因为我们还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
这时候我已经完全被搞糊涂了。不到几分鐘的时间,我的恐惧已经强烈到让我想掉头就跑。我想唐望是疯了。我正準备逃走时,他从岩石上滑下来,笑著朝我走来。
“你认为我疯了,是吗?”他说。
我告诉他,他那些出人意料之外的行为把我吓坏了。
他说我们扯平了。我不瞭解他的意思,我满脑子想的是他彻底的疯了。他解释说,他故意用最出人意外的沉重举动来吓我,让我惊慌失措,因为我也用最在意料之中的沉重举动逼得他快发疯了。他又说,我的固定习惯就像他的发出的汽笛声一样的疯狂。
我大吃一惊,辩解说我其实没有刻板的固定习惯。我告诉他,我相信我的生活事实上是一团糟,因为我没有健康规律的生活。
唐望大笑,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整个情况神秘地改变了。他开口说话,我的恐惧就消失了。
“我的固定习惯是什么?”我问。
“你做的每样事情都是固定习惯。”
“我们不都是如此吗?”
“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我就没有固定习惯。”
“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唐望?是我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才使你如此对待我?”
“你在担心午餐。”
“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午餐?”
“你每天中午、下午六点和早上八点时,你都会为食物担心。”他说,带著不怀好意的微笑。“即使你不饿,在那些时刻你也会为食物担心。”
“我只需要发出汽笛声,就可以唤出你的固定习惯精神。你的精神被训练得随号笛声而反应。”
他疑问地看著我,我无法为自己辩护。
“现在你又準备把打猎变成刻板的固定习惯了。”他继续说:“你已经把打猎的步调都设定了,你在一定的时候说话、吃饭、睡觉。”
我没话说。唐望所描述的那种饮食起居习惯,正是我这辈子做每一件事的方式。不过我深深觉得,我的生活远没有我的许多朋友那么例行公事化。
“你现在很懂得打猎了,”他继续说,“应该很容易瞭解,一个好猎人最重要的知识,就是要知道猎物的生活习惯。这就是造就一个好猎人的主要原因。
“如果你还记得我教你打猎的过程,你也许就能明白我的意思。首先我教你如何製作陷阱,然后我教你认识猎物的生活习惯,然后我们用陷阱来印证它们的生活习惯。这些部分是打猎的最浅显的部分。
“现在我要教你最后一部分,也是最困难的一部分。也许在你最终瞭解它而成为猎人之前,要花上好几年的时光。”
唐望停下来,给我思索的时间。他脱下帽子,模仿松鼠整理乱毛的方式理他的头髮。我非常想笑。他浑圆的头使他看上去很像那种胖松鼠。
“做个猎人不仅是设陷阱捕捉猎物而已,”他继续说,“一个称职的猎人能捕获猎物,不是因为他设下陷阱,也不是因为他知道猎物的固定习惯,而是因为他自己没有例行公事般的习惯。这就是他的优势。他一点也不像他的猎物,被沉重的固定习惯及可以被预测的古怪癖性所束缚住。猎人是无拘无束,踪影难测的。”
唐望的话在我听来像是荒谬而无理的高调。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固定习惯的生活,我想要对他诚实,而不只是赞成或反对他。我觉得他的想法是我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
“我不管你觉得如何,”他说,“为了成为猎人,你必须打破生活的习惯性。你在打猎方面表现得不错,进步很快。现在你可以看出来,你就像你的猎物一样,轻易地可被洞悉底细。”
我要他更具体些,举个实例。
“我在谈打猎,”他平静地说,“因此我关心的是动物的行为——它们筑巢的地方、走路的方式。这些就是我所指的固定习惯,目的是要让你能从自己身上觉察到这些现象。
“你已经观察过沙漠动物的习惯。他们在一定的地方饮食、筑巢,留下一定的足迹;事实上,它们的一切行为都在好猎人的预料之中。
“如我所说过的,在我眼中,你就像你的猎物。在我生命中,也有人如此告诉过我,因此你不是个特例。我们都像我们所追捕的猎物,我们当然也会因此成为<敏感詞>东西或人的猎物。所以,猎人懂得这个道理,就要使自己不成为猎物。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再次表示他的主张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需要时间,”唐望说,“你可以先从每天不在中午12点吃午饭开始。”
他看著我,温和地笑笑。他的表情很有趣,使我也笑了。
“但是有些动物是不可能被跟踪的,”他继续说,“例如,有一种特别的鹿。幸运的猎人,一生中也许会碰上一次,完全凭运气。”
唐望戏剧性地停顿下来,眼神锐利地望著我,似乎在等我发问,可是我没有任何问题。
“你想,为什么那种鹿如此难以寻觅,如此独特?”他问。
我耸耸肩,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它们没有固定的习惯,”他用神秘的语气说,“这使它们如此神奇。”
“鹿必须在晚上睡觉,”我说:“那不是固定的习惯吗?”
“当然是,如果鹿每晚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地方睡觉的话;但是这种神奇的动物却不会如此。其实有一天你也许会自己去证实这一点。也许你的命运就是要去追逐这样一隻鹿。”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打猎,也许有一天,在世界的某处,你的命运与那神奇动物的命运相交会,于是你会去追逐它。
“那神奇的动物是美丽的奇景。我运气好,碰到过一隻。那是在我花了很多时间学习狩猎之后。有一天,在墨西哥中部群山中,一处浓密的树林里,我突然听到了一声美妙的哨音。我在荒野中闯荡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我也无法确定它的方向,好像是从不同的地方传来。我想也许我是被一群不知名的动物包围了。
“我又听到诱人的哨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时我明白我的好运来了。我知道那是一隻神奇的动物,一隻神鹿,我也知道神鹿熟悉一般人的固定习惯,也熟悉猎人的固定习惯。
“你很容易瞭解,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会有什么举动。首先,他的恐惧会立刻使他成为一头猎物。一旦成为猎物后,他就只有两种选择,不是逃走,就是準备抵抗。如果他没有武器,他通常会逃到空旷的地方,好拔足狂奔。如果有武器,他会拿出武器準备抵抗,然后他不是冻结在原地,就是卧倒在地上。
“但是另一方面,一个猎人在荒野中潜猎时,绝不会走进任何不熟悉没有保护据点的地方,因此他会立刻寻找掩护。他可能会把他的披肩丢在地上或挂在树上作为诱敌的工具,然后他会躲起来,等待猎物采取下一步行动。
“所以,当神鹿出现时,我两种方式都没有采用。我只是倒立起来,开始轻声哭泣。我真的哭出了眼泪,抽噎了好久,都快要昏了过去。突然间我感觉到一阵微风,似乎有东西在嗅我右耳后的头髮,我想要回头看看是什么东西,结果倒了下来,我赶紧坐直,看见一隻发亮的动物在注视。鹿凝视著我,我告诉它我不会伤害它,于是鹿同我说话。”
唐望停下来看我。我不自主地笑了。一隻说话的鹿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它对我说话,”唐望微笑说。
“那只鹿会说话。”
“是的。”
唐望站起来,拿起他的猎具。
“它真的说了话吗?”我用著疑惑的语调问。
唐望哈哈大笑起来。
“它说了什么?”我半开玩笑地问。
我想他是在寻我开心。唐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他两眼一亮,告诉我那只鹿说了什么。
“神鹿说:‘哈罗,朋友。”’唐望说,“于是我回答:‘哈罗!’然后它问我:‘为什么哭?’我说:‘因为我很悲伤。’然后神鹿走过来,在我耳边说:‘不要悲伤。’”
唐望凝视我的眼睛,他眼中闪著顽皮的光芒。他开始大笑。
我说他和那只鹿的对话有些呆。
“你期待什么?”他问,仍旧笑著说,“我是个印第安人。”
他的幽默感实在古怪,我只有跟著他笑。
“你不相信神鹿会说话,是不是?”
“很抱歉,但是我就是无法相信这种事会发生,”我说。
“我也不怪你,”他安慰说,“那是天底下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件事。”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35
9.世上最后一战
1961年7月24日 星期一

我们在沙漠中漫步了几个小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唐望选择了一处有阴影的地方休息。我们一坐下来,他就开始说话。他说在打猎方面我已经学到许多,但是我的改变仍然没有达到他的期望。
“只知道如何设立陷阱是不够的,”他说:“猎人必须生活得像个猎人,才能够从生活中获取更多。不幸的是,改变是如此的困难与缓慢;有时候光是要一个人承认有改变的必要,就得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我自己就花了好几年,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打猎的天赋。我想对我而言,最困难的是真心愿意改变。”
我向他保证我瞭解他的意思。事实上,自从他开始教我打猎后,我就开始检讨我的行为。也许我最重大的发现是,我喜欢唐望的方式。我喜欢他这个人。他的行为具有某种稳固的内
涵;他的举止也确实显示出他的专精,但他从未借著他的优势来压倒我。他之所以有兴趣改变我的生活方式,我想是基于就事论事,或者说是对我的失败,做专家性的评论。他使我觉察到自己的失败,但是我仍然看不出他的方式对我有什么帮助。我真心相信,以我自己对生命的期望,他的方式只会带给我痛苦、艰辛与毁灭。但是我已经学会尊重他的专精,这在他身上常以美和真的形式表现出来。
“我决定要改变我的策略,”他说。
我要求他解释,他的语气含糊,我不确定他是否在指我。
“好猎人在必要时,会时常改变他的方式,”他回答说,“你自己也知道。”
“你打算要怎么做,唐望?”
“猎人不能只知道猎物的生活习惯,他也必须知道,在这世界上有力量在引导人、动物和一切生命。”
他停止说话,我在等他开口,但是他似乎已经说完他要说的。
“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力量?”沉默许久后,我问。
“引导我们生和死的力量。”
唐望又不说话了,他似乎感到很困难,不知该说什么。他搓著手,摇摇头,鼓起腮帮子,有两次我正要开口请他解释时,他都示意我安静。
“你无法轻易克制住自己,”他终于说,“我知道你很固执,但这没有关係。你愈固执,当有一天你终于能改变自己时,你会改变得愈成功。”
“我正尽力而为,”我说。
“不,我不同意。你没有尽你最大的努力。你这么说是因为那听起来很好;事实上,你对你做过的所有事都会这么说。你已经尽力而为好几年了,却毫无所获。你一定要有所改变,去纠正这种做法。”
像往常一样,我又不得不为自己辩护,唐望似乎又抓住了我最弱的一点。然后我想起每次当我试图抵御他的批评时,最后都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于是我长篇大论解释到一半,就克制自己不再说了。
唐望好奇地端详我,笑了起来。他很温和地说,他已经告诉过我,我们每个人都是傻瓜,我当然也不例外。
“你总是觉得,不得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好像你是世上唯一会犯错的人,”他说:“这是你的自我重要感的老观念在作祟。你有太多自我重要感;你也有太多的个人歷史。而在另一方面,你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你也没有向你的死亡寻求忠告;最重要的是你太暴露自己使自己被得到。换句话说,你的生活仍是一团糟,像我还没认识你以前一样。”
一股傲气再次涌了上来,我想要再争辩,说他错了。他作手势要我安静。
“活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人一定要负起责任,”他说,“你要知道,我们活在不可思议的世界里。”
“我们不是在谈同一件事,”他说,“对你而言,世界的不可思议,是如果你不对它感到厌倦,就得对抗它。对我而言,世界的不可思议,是因为它是惊人、可怕、神秘、深不可测的。我一直希望说服你,你必须自己负起活在这里的责任,活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在这奇妙的沙漠里,在这奇妙的时刻。我要说服你,你必须学习使你的一举一动都有意义,因为你只有些许时间停留,事实上,短得不够亲眼去见识所有的奇妙。”
我坚持说,对世界的厌倦或与之对抗,是人类的基本情况。
“所以必须要改变它,”他冷冷地回答,“如果你不对这项挑战积极反应,你就无异于死亡。”
然后他要我说出一件事,或一件东西,曾经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了我全部的心思。我说是艺术。我一直想成为一个艺术家,也花了好几年工夫的努力,那失败的痛苦经验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你从来没有为活在这深不可测的世界里负起责任,”他说道,“因为,你永远成为不了艺术家,你也很可能永远成不了一个猎人。”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唐望。”
“不,你不知道你最大的努力是什么。”
“我已经尽我所能。”
“你又错了;你还可以做得更好。你的问题很简单,你认为你还有充裕的时间。”
他停下来看著我,似乎在等我的反应。
“你认为你还有充裕的时间,”他重復说。
“有充裕的时间去做什么,唐望?”
“你认为你的生命会永远延续下去。”
“不,我不会这么想。”
“如果你不认为你的生命会永远延续,那么你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迟疑?不改变?”
“你有没有想过,唐望,也许我不想要改变?”
“是的,我也有过这种情况,我不想改变,像你一样。但是,当时我幷不喜欢我的生活,我对它的厌倦也像你一样,而现在我对生命却嫌不够了。”
我极力辩护说,他坚持改变我的生活,是令人恐惧与荒谬的做法。我说我在某种程度上同意他的话,但是他永远要当一个发号施令的长官,令我无法忍受。
“你没有时间做这样子的表态了,你这个傻瓜,”他严厉地说,“不论你现在正在做什么,很可能就是你在世界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可能是你的最后一战,没有任何力量能保证你能活到下一分鐘。”
“我知道,”我忍住怒气说。
“不,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你就会成为一个猎人。”
我争辩说我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去谈它,想它,是没有用的,因为我没有办法逃避。唐望笑了,说我像一个照公式表演的喜剧演员。
“如果这是你在世上的最后一战,我要说你是个白痴。”他平静地说,“你以如此蠢笨的心境,浪费你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件事。”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思潮奔腾。当然,他又说对了。
“你没有时间了,我的朋友,没时间了。我们都没有时间了,”他说。
“我同意,唐望,但是……”
“不要只是同意我的意见,”他打断道:“不要这么轻易同意我的意见,你必须付诸行动——接受挑战——改变。”
“就像这样吗?”
“对。我所说的改变不会逐渐发生,这种改变是突然而来的,而你还没有準备好去面对那突如其来的彻底改变。”
我相信他的话有矛盾。我解释说,如果我準备自己去改变,那么我当然是在逐渐改变。
“你一点都没有改变,”他说,“因此你才会相信你在逐渐改变。但是,也许有一天你会惊讶自己的突然改变,没有一点预兆。我知道事情会如此,因此我不会放弃说服你的希望。”
我无法再辩下去。我不确定我真正要说什么。停顿一会儿后,唐望继续解释他的观点。
“也许我应该换一种说法,”他说,我是建议你去注意,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会一直延续下去,我刚才说改变是突然发生的,无法预料,死亡也是一样,你想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以为他只是自问自答,但是他动动眉毛,催我回答。
“尽可能活得快乐,”我说。
“不错!但是你知道有谁活得快乐吗?”
我起初的衝动是说我知道,我可以举出许多熟人为例,但是后来我想一想,我知道这番为自己辩驳的努力必然是白费的。
“不,”我说,“我实在不知道。”
“我知道,”唐望说,“有些人对自己行动的本质非常注意。他们的快乐是在行动时都充分觉察到他们没有时间;因此,他们的行动带有奇特的力量,他们的行动有一种……”
唐望似乎突然词穷,他搔搔前额,笑了,然后,他站起来,仿佛已经结束谈话。我恳求他把刚才的话讲完。他坐下来,撅起嘴唇。
“行动具有力量,”他说:“尤其是当行动的人知道,那些行动是他的最后一战。行动时若能充分觉察,不论正在做的是什么事,都可能是一个人在世上的最后一战,自然会有奇妙的快乐充盈其中。我建议你重新检讨你的生活,以期达到这种境界。”
我不同意他的话。对我而言,快乐就是假设我的行为具有延续性,我可以随我的意思,继续去做我正在做的事,尤其是当我做得正高兴时。我告诉他,我的否定不是毫无理由,而是基于一种信念,相信这世界和我自己都具有可以预定的延续性。
唐望似乎很有兴趣地看我努力说明。他笑著,摇著头,抓抓头髮,最后当我说到“可以预定的延续性”时,他摘下帽子,丢到地上踩踏。
结果我被他的小丑般的举动弄得大笑。
“你没有时间,我的朋友,”他说,“那是人类的不幸。我们没有一个有充裕的时间。在这可怕、神秘的世界里,你的延续性是毫无意义的。”

“你的延续性只会使你胆怯,”他说:“你的行为不可能具有性格,具有力量,不可能像那些知道自己正在打世上最后一战的人,行动中具有撼人的魄力。换句话说,你的延续性没有使你更快乐,也没有带给你力量。”
我承认我害怕想到自己会死,也指责他常常谈论死亡。关心死亡,使我更是忧虑。
“但是我们都必将死亡,”他说。
他指著远处的山脉。
“有一样东西在那里等我,而我会去找它,这都是必然的。但也许你不一样,死亡根本没有在等你。”
他笑我那副绝望的模样。
“我不要去想它,唐望。”
“为什么不要?”
“这是毫无意义的,如果它在那里等我,我为什么还要为它担心呢?”
“我没有说你应该为它担心。”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
“利用它。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你和死亡的联繫上,没有反悔、悲伤或忧虑。集中心思去想,你已经没有时间了,然后让你的行动自然发生,让你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你在世上的最后一战。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你的行动才有正当的力量。否则,你穷尽一生所为,也不过是个胆怯的人而已。”
“成为胆怯的人有那么糟糕吗?”
“不会。如果你的生命延续不断,就不是问题。但是如果你就将死去,你就没有多餘的时间胆怯,因为胆怯使你执著于某种只存在于你思想中的事物。当一切都很平静时,它会抚慰你,但是接著这个可怕、神秘的世界会对你大张其口,就像它对每个人一样,这时你会明白,你那稳固的生活已不再稳固了。胆怯使我们无法正视幷善用我们做人的命运。”
“活著却要不停地去想死亡,这是很不自然的,唐望。”
“我们的死亡在等侯,我们现在的行为,很可能会成为我们在世上的最后一战,”他严肃地回答,“我称之为战争,因为那是一场奋斗。许多人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做,没有奋斗,也不加思考。相反,一个猎人检讨他的每一个行动,因为他深切瞭解他的死亡,他明智地实行,仿佛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是他最后的一战。只有傻瓜才注意不到猎人比一般人优越的地方。猎人对他的最后一战呈上应有的尊重,他在世上最后的行为当然应该是他最好的表现,这样做能带来愉快,消除恐惧。”
“你说得对”我同意道,“只是很难以接受。”
“要说服你自己,就要花多年的时间,然后确实地实践又要花上多年时间。我只希望你的时间还够。”
“你这样说,我觉得很害怕,”我说。
唐望表情严肃地端详我。
“我告诉过你,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他说,“引导人的那股力量是可怕,无可预知的,但是它十分壮丽,值得去见识。”
他停止说话,又看著我。他似乎要对我透露什么,但他克制住自己,只是笑笑。
“有东西在引导我们吗?”我问。
“当然。力量在引导我们。”
“你能加以描述吗?”
“不太能,我只能说它是威力、精灵、气流、风,或这一类的东西。”
我想再问深一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他站了起来。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因为他只是身体一弹就站了起来。
我还在想,要这样快速地行动,必然需要很不寻常的技巧。这时他平静地命令我去追踪一隻兔子,抓住它,把它杀了,剥掉皮,在黄昏来临之前把肉烤好。
他抬头看看天空,说我大概有足够的时间。
我自动地开始行动,按照我做过多次的步骤。唐望跟著我,观察我的动作。我很镇定,小心地行动,毫无困难地抓到一隻雄兔。
“现在杀了它。”唐望冷冷地说。
我把手伸入陷阱中抓兔子。我抓住它的耳朵,正要拖出来时,一阵突然的恐惧侵袭了我。自从唐望教我打猎以来,我第一次发觉到他从来没有教我怎么杀猎物。在我们那么多次的沙漠漫步中,他自己也只杀过一隻兔子、两隻鵪鶉和一条响尾蛇。
我丢下兔子,看著唐望。
“我不能杀死它。”我说。
“为什么不能?”
“我从来没做过。”
“但是你杀死过好几百隻鸟和<敏感詞>动物。”
“那是用枪,而不是赤手空拳的。”
“那有什么不同?这兔子的时辰已到。”
唐望的语调让我震惊;那是如此权威,如此博学的口吻,使我一点也不会怀疑,他确实知道兔子的时辰已到。
“杀了它!”他命令我,目光凶猛。
“我不能。”
他吼著说,兔子一定得死掉。他说他在这美丽的沙漠中漫游的时间已经终了,我没有必要拖延,因为是那引导兔子的力量或精灵,在黄昏时刻把这一隻带到我的陷阱里来。
一连串令人困扰的思想与情绪笼罩了我,好像这些感觉原本就等待发生。我为兔子跌入我陷阱的悲剧而感到痛苦。在一刹那间,我的脑海中闪过生命中几个重要的片断,有许多次,我自己就像这只兔子一样。
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兔子退回到笼子的边缘,几乎缩成一团,非常安静,一动也不动。我们交换了深沉的一瞥,从它那一瞥中,我仿佛看到沉默的绝望,也看到了我自己。
“下你的地狱去!”我大声说,“我不要杀什么东西,让兔子走!”
激烈的情绪使我发抖,我的手臂颤抖地试图抓住兔子耳朵,它动得很快,我抓不住。我再试一次,还是不成功,我变得绝望起来,一阵噁心涌上,我连忙试著把笼子给踏破,好让兔子自由,笼子却意外的坚固,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破裂。我的绝望升高变成无法忍受的痛苦。我使出全力,用右脚去踏笼子边缘,木条哢啦断掉,我把兔子拉出来,感到如释重负,但这阵轻鬆在下一秒鐘立即破灭。兔子软绵绵地垂在我手中,它已经死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忙著去研究它是怎么死的。我看了唐望一眼,他正在凝视著我,一阵恐惧使我不寒而栗。
我坐在一堆石头旁,头痛欲裂。唐望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在我耳边小声说,我必须剥兔子的皮,幷在黄昏消逝之前烤好肉。
我觉得想吐。他又耐心地对我说话,好像把我当成小孩子。他说,引导人和动物的力量把这只兔子引到我这里来,也会以同样方式把我引向我的死亡。他说,正如兔子的死亡是一项给我的赠予,我的死亡也将是给予<敏感詞>人或事物的赠予。
我感到昏眩,这一天所发生的简单事件已经把我击垮了。我努力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只兔子而已,但是我无法摆脱我在它身上所看到的自己的影子。
唐望说我需要吃一些它的肉,才算是印证了我的发现,就算是一小块也行。
“我不能这么做。”我很无力地抗议。
“我们都是那些力量手中的废物,”他严厉地说,“所以放下你的自我重要感,好好享用这项礼物。”
我拾起兔子,它还是温温的。
唐望靠过来,轻轻在我耳边说:“你的陷阱是它在世上的最后一战。我告诉过你,它已经没有时间在这奇妙的沙漠里漫游了。”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36
10.把自己开放紿力量
1961年8月17日 星期四

我一下车,就向唐望抱怨说,我很不舒服。

“坐下来,坐下来,”他温和地说,几乎是牵著我的手带我到门廊下,他笑著拍拍我的背。

两个礼拜前,在8月4日那一天,唐望如他所说的,改变了他的策略,准许我服用一些皮约特果实。药性产生的幻觉经验达到高潮时,我正和一隻狗在玩耍,那只狗住在举行皮约特仪式的屋子里。唐望把我与狗之间的相互关係解释成一件非常特殊的事件。他说在力量来临时,就像我当时的状况,正常现实的世界便不再存在,没有一件事可以被视为理所当然。那只狗其实不是狗,而是皮约特之中的力量或精灵——麦斯卡力陀——的化身。

那一次经验所带给我的副作用,是一种疲倦忧鬱的感觉,加上偶而会做一些过分逼真的恶梦。

“你的写字用具呢?”唐望在我坐下来后问。

我把笔记本留在车上。唐望走回车子,小心地拿出我的公文包,带回我身边。

他问我走路时是否常提著公文包。我说是的。

“真是疯狂,”他说,“我告诉过你,走路时手中绝对不要拿任何东西。去弄个背包来。”

我笑了起来。把笔记本放在背包中携带,这有点荒谬,我告诉他,我平常都穿西服,而在穿西服时再背个背包,看起来实在很可笑。

“背包外面再穿上外套,”他说,“寧可让别人以为你是个驼子,也远比提东西走路而伤害身体要好。”
他催我拿出笔记本来写。
他似乎努力想使我感觉自在些。

我又抱怨著身体上的不适及一种奇怪的忧鬱感。

唐望笑著说:“你终于开始学习了。”

然后我们谈了很久。他说麦斯卡力陀让我和他玩耍,藉此指示我已成为“被选中的人”,虽然我不是个印第安人;他对这个徵兆感到困惑,但他还是愿意传授给我一些秘密的知识。他说他自己也有过一位“恩人”,教他如何成为一个“智者”。

我感觉到不幸的事即将发生。他说我是“被选中的人”,加上他的一切古怪行径,还有皮约特对我的不良影响,这些都造成一种无法忍受的忧虑与犹疑。但是唐望不理会我的感觉,建议我只应该去思索麦斯卡力陀陪我玩耍的奇妙。

“<敏感詞>的都不用去想,”他说,“其餘的事物会自己发生。”

他站起来轻轻拍我的头,温和地说,“我就要教你怎么成为一个战士,就像我教你如何打猎一样。不过,我必须警告你,学习如何打猎幷没有使你成为猎人,同样的,学习成为一个战士也不能让你成为战士。”

我感到一阵沮丧,身体的不适也接近痛苦的程度。我开始抱怨那些逼真的恶梦。他似乎考虑了一下,又坐下来。

“那些梦非常怪异,”我说。

“你一直都会做怪异的梦,”他反驳道。

“我要告诉你,这些梦要比我做过的任何梦都怪。”

“别瞎担心。它们只是梦,就像任何平常人的梦一样,没有力量。所以,去担心它或谈论它,又有什么用呢?”

“那些梦困扰我,唐望。我能做什么去停止那些梦吗?”
“什么都不能,就让它们过去吧,”他说,“现在是让你把自己开放给力量的时候,你就从做梦开始好了。”
当他说到“做梦”时,他使用非常奇特的语调。我正想以适当的方式问他,他又开始说下去。

“我从来没有对你谈过做梦。因为到现在为止,我只专心教你如何成为一个猎人,”他说,“猎人幷不关心如何控制力量,因此他的梦只是平常的梦,也许会很强烈,但绝不是做梦。”
“相对的,战士会追求力量,而通往力量的一个途径,就是做梦。你可以说,猎人和战士之间的不同在于,战士走在通往力量的路上,而猎人对此几乎一无所知。”

“至于谁能成为战士,谁只能做猎人,不是由我们来决定,而是由引导人类的力量来决定,因此你与麦斯卡力陀的玩耍是如此重要的徵兆。那些力量把你引到我这里,它们带你到那个候车站,记得吗?有个小丑带你来见我,那是个完美的徵兆,一个小丑挑出了你,所以我就教你如何打猎。然后又出现另一个完美的徵兆,麦斯卡力陀亲自陪你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那怪异的逻辑实在是无与伦比。他的话使我仿佛看见自己屈服于某种可怕、未知的事物,这种事物是我一点也不想要的,即使在我最疯狂的想象中,也无法想象它的存在。
“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呢?”他回答,“你称它们梦,因为你没有力量,而战士是追求力量的人,不称它们为梦,而称它们为真实。”

“你是说他把他的梦当成真实?”

“他不会把一件事当成另一件事。你称为梦的,对战士而言是真实。你要知道,战士不是傻瓜。战士是捕捉力量的完美猎人;他没有喝醉,也不是疯狂,他没有时间,及没有心情去吓人,或欺骗自己,或采取错误的行动。那样下的赌注太大了,要付出他条理分明的生活为代价,那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巩固完善的。他不会犯下愚蠢的错误,把一件事当成另一件事,而使一切努力付诸流水。

“做梦对战士而言是真实的,因为他在梦里可以有意志地行动,他能够选择和拒绝。他可以从一大堆项目中,选择引向力量的事物,然后学习加以控制使用,而在平常的梦里,他就无法如此意志坚定地行动。”

“那么唐望,你的意思是——做梦是真实的吗?”

“当然是真实的。”

“像我们现在说话一样的真实?”

“如果我想要比较,我可以说做梦也许要更为真实。在做梦中,你有力量;你可以改变事物;你可以发现无数隐藏的事实;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

唐望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是非常吸引我的。我很能理解他为什么喜欢这个想法,人在梦中可以随心所欲,但我无法把他的话当真,因为喜欢和相信之间还有一条鸿沟。

我们相互瞧著,他的话实在是疯狂,但就我所知,他是我所见过的头脑最清楚的人之一。
我告诉他,我无法相信他把他的梦当成真实。他轻轻笑著,仿佛他知道我的立场站不住脚,然后他站了起来,什么都没说,走进屋内。

我恍惚地坐著,过了许久,他喊我到屋子后面。他做了一些玉米粥,给了我一碗。

我问他,我想知道,他是否对清醒的状态也有特殊的称呼。但是他没有听懂,要不然就是不愿回答。

“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你称为什么?”我问,意思是指我们现在所做的才是真实,而不是梦。

“我称它为吃东西,”他说,忍住不笑。

“我称它为真实,”我说,“因为我们吃东西是确实发生的事。”

“做梦也是确实发生的事,”他回答说,嘻嘻笑著。“打猎、走路、大笑也都是。”

我没有坚持争辩下去。但是即使我超越自己限度,我也无法接受他的观念,他似乎为我的放弃而感到高兴。

我们吃完后,他随意地说我们要去散散步,但是不像以往那样在沙漠中漫游。
“这次不同了,”他说,“现在起,我们要去力量的居处,你要开始学习如何把自己开放给力量。”

我再次表示我的不安。我说我还不够资格做这种尝试。
“算了吧,你放纵你自己于愚蠢的恐惧中,”他低声说,拍拍我的背,和善地笑笑。
“我一直在迎合你的猎人精神,你喜欢和我在这美丽的沙漠里漫游,你想要不干已经太迟了。”
他向沙漠的灌木林走去,把头一摆,示意我跟上。我原本可以掉头走回车上离开这里,但我喜欢和他在这美丽的沙漠中散步。我喜欢那种感觉,只有在他身边才能体验到的,这的确是个可怕,神秘而又美丽的世界。诚如他所言,我已经上钩了。

唐望带我走向东边的山区。那是一段长路。天气很热;但是本来令我难以忍受的热,今天却几乎注意不到。

我们走了很远,进入一个峡谷。唐望停下来,坐在大岩石的阴影下。我从背包里拿出饼乾,但是他要我别动食物。

他说我应该坐在一个显著的位置上。他指著10至15尺之外的一个独立的大圆石,帮我爬到顶上。我以为他也要上来,但是他只是爬到一半好递给我几片肉干。他以极严肃的表情告诉我,那是力量的肉干,要慢慢地嚼,而且不能混合<敏感詞>食物。然后他回到刚才的阴影处,背靠著岩石坐下。他似乎全身放鬆,快要睡著似的。他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我吃完肉干。然后他坐直身体,把头侧向右方,似乎在专心倾听什么。他瞄了我几眼,突然站起来,开始用眼睛观察四周,像猎人一样。我不自主地僵在那里,只有用眼睛来跟随他的举动。他很小心地走到一些石头后面,仿佛他在等待猎物的出现。这时候我发现我们是在一个海湾似的干峡谷中,四周都是大块的砂岩。

唐望突然从石头后出现,对我微笑,他伸伸懒腰,打个呵欠,向我坐的大石头走来。我也放鬆了紧张的姿势,坐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悄悄问。

他吼叫著回答我,说这里投什么好担心的。

我的胃部一阵紧缩。他的回答显然不对劲,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大吼,除非有特殊的理由。 我準备从石头上滑下来,但他大叫说我还要再坐久一点。

“你在干什么?”我说。

他坐下来,把自己藏在我站著的大圆石底部的两块石头之间,然后他大声说,他刚才只是在察看四周,因为他好像听到了什么。

我问他是否听到大型野兽的声音。他把手放在耳边,大叫说他听不见我的话,我应该再大声一些。我觉得不自在,但是他大声催我去做,我就大叫说,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吼叫说,这四周确实没什么事。他又吼著问我从大石头上是否看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我说没有。然后他要我向他描述南方的地形。

我们这样来回吼了一阵子之后,他示意我下来。我下来后,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必须要用这样的吼叫才能使我们的存在明显,因为我要把自己开放给在那水洞中的力量。

我瞧瞧四周,看不到什么水洞。他说我们就站在水洞的上面。

“这里有水,”他轻声说:“也有力量。这里有精灵,我们必须把它引诱出来,也许它会来找你。”
我想要多知道些他所谓的精灵,但他坚持要保持完全静默。他指示我完全不动,不要发出声音,或做出任何动作暴露我们的存在。

要这样保持完全不动的姿势数小时之久,对唐望而言显然是很容易的;但对我而言,则是纯粹的折磨。我的双腿麻木,背部疼痛,脖子和肩膀也十分紧张,整个身体变得僵硬冰冷。最后当唐望站起来时,我已经是非常难受痛苦。他两脚一蹬就站了起来,伸手把我也扶了起来。

当我试著伸直双腿时,才发觉到唐望在数小时不动之后,还能如此轻鬆地跳起来。我则花了好久时间,肌肉才恢復弹性,可以走路。
唐望转身走回家。他走得极为缓慢,幷订出约3步远的距离,要我保持这个距离跟随他。他沿著正常的路径曲折地进行,四、五次以不同方向交叉著原路,最后抵达他的房子时已经是傍晚了。
我想要问他今天发生的事,他说没有必要去谈,要我暂时克制发问,除非当我们到了力量之处才准再问。
我们坐在他的门廊下好几个小时。我整理我的笔记,他不时递给我一些肉干;后来天黑得无法写字,我想去思索这个新局势,但是我的身体里某部分拒绝合作。我睡著了。

1961年8月19日 星期六

昨天早上唐望和我开车到镇上,在一家餐馆里吃早点。他劝我不要大幅度地改变我的饮食习惯。

“你的身体还不习惯力量的肉干,”他说,“如果你不再吃些属于你的食物,人会生病的。”

他自己吃得很痛快。当我开他的玩笑时,他只是说:“我的身体什么都喜欢吃。”

中午时分,我们回到那个有水洞的峡谷。我们继续“吼叫著对谈”,然后强迫安静几个小时,以引起精灵的注意。

我们离开时,唐望没有往家的方向走,却朝往山区的方向。我们先到达一处缓坡,然后爬上较高的山顶。唐望在那里选了一个空旷没有阴影的地方休息。他告诉我,我们要等到天黑,我才可以用最自然的方式在这里活动,包括提出所有我想问的问题。

“我知道精灵就躲藏在附近,”他很低声地说。

“哪里?”

“附近的树丛里。”

“哪一种精灵?”

他表情滑稽地看著我,反问道:“你说有几种呢?”

我们都笑了。我是因为太紧张才发问。

“它会在暮色中出来,”他说,“我们只须等待。”

我没有说话,我的问题都问完了。

“现在是我们必须继续谈话的时候了,”他说,“人类的声音会吸引精灵。有一个就藏在附近,我们要把自己开放给它,所以继续说话。”

我感到一阵茫然痴呆,想不出要说什么。他笑著拍我的背。 “你真是麻烦.”他说,“要你说话时,你的舌头就不见了。快点,叩叩你的牙齿。”

他把嘴巴快速地一张一闭,夸张地表现叩牙的模样。

“从现在起,有一些事我们只能在力量之处谈论,”他说:“我把你带到这里,因为这是你头一次的尝试。这是个力量之处,我们在这里只能谈力量。”

“我真的不知道力量是什么,”我说。

“力量是一个战士处理的对象,”他说:“在开始时是牵强得难以相信的一件事,甚至连想都难以想象。这就是你现在的状况。然后力量变成一件重大的事,人可能无法拥有它,也可能甚至无法觉察到它的存在,但他一定知道有东西在那里,是从前不曾注意到的。接著力量就以无可控制的形态来到人身上。我无法说出它是怎么来的,也无法确切描述它。它什么都不是,但又在你眼前创造奇迹。最后力量变成人体内的东西,它控制人的行动,却又服从人的指挥。”

一阵短暂的停顿,唐望问我是否理解。我觉得要说我懂实在是很荒谬。他似乎注意到我的狼狈,笑了起来。

“我要在这里教你接近力量第一步,”他像是在念稿般地说:“我将要教你如何準备做梦。”

他望著我,再次问我是否瞭解他的意思。我不瞭解,几乎跟不上他。他解释说準备做梦是表示能对梦的一般情况有简要与实际的控制,就像控制一个人在沙漠中的各种选择,例如爬上一座山,或留在峡谷的阴影中。

“你必须从做些非常简单的事开始,”他说:“今晚在你的梦中,你要看著你的双手。”
我大声笑出来。他的语气是那么实际,好像他在叫我去做一件平常的事。

“你为什么笑?”他惊讶地问。

“我怎么可能在梦里看我的手呢?”

“很简单,两眼集中注意在手上,像这样。”

他向前低下头,张著嘴注视双手。他的样子实在滑稽,我不得不笑。

“说正经的,你怎么能期望我这么做?”我问。

“就像我告诉你的,”他强硬地说,“当然你也可以随你该死的高兴,看你的脚趾,你的肚子,或你的傢伙。我说看你的手,因为对我而言,那是最容易找到的东西。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做梦就像看见,或死亡,或这可怕又神秘的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样严肃。

“把它想成具有娱乐性,想象所有那些你可以做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猎取力量的人,在梦中几乎无所限制。”

我要求他给我一些指引。

“没有什么指引,”他说,“只要看著你的手。”

“你一定还能多告诉我一些,”我坚持说。
他摇摇头,眯起眼睛,瞄了我几眼:“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他说,“你所谓的指引,将只是我自己的学习过程。而我们俩不相同,甚至连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

“也许你说的任何事都能帮助我。”

“你只要去看你的手,这样更简单。”

他似乎在整理他的思绪,头点个不停。

“每次你在梦中注视事物时,它就会改变形态。”他沉默许久后说,“学习準备做梦的技巧显然不只是去注视事物,而是能保持住它的形象。当你能成功地把每一件事物都维持在焦点中,做梦就成为真实。于是在你睡觉时与清醒时的作为便没有差别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我承认虽然我懂他的话,但还是无法接受他的观念。我指出在文明<敏感詞>中,有许多人有错觉,无法分辨事情是发生在真实世界,或在他的幻想中。我说这种人无疑地是神经有问题;而每次他建议我像疯子般的行动时,都会使我不安。

在我冗长的解释之后,唐望双手放在颊边,长嘆一口气,做出滑稽的绝望表情。

“别管你的文明<敏感詞>,”他说,“随它去吧!没有人要求你像疯子般行动。我告诉过你,战士必须是完美的,才能应付他所捕捉的力量;你怎么能想象一个战士居然不会明辨事物?”
“反过来说,你,我的朋友,知道真实世界是什么,但是若要你去凭靠著你那分辨真实与虚幻的能力,你会立刻阵亡。”

我显然还没有把我的心里想说的话都表达出来。每一次我反驳,我只是在为自己站不住脚的立场感到挫折,吐几口怨言罢了。

“我不是要把你弄成神经失常的疯子,”唐望继续说,“你要疯可以自己做到,不用我帮忙。但是那引导我们的力量把你带给我,我也在努力教你改变你那愚蠢的生活方式,去过坚强清醒的猎人生活。然后那力量又引导了你,让我知道你应该学习完美无瑕的战士生活。显然你做不到,但是谁知道呢?我们都像这深不可测的世界一样神秘可怕,谁知道你究竟能不能呢?”

唐望的话中隐藏著一丝悲哀。我想向他道歉,但是,他又说话了。

“你不一定要看你的手,”他说,“如我说的,任选一样东西,但要事先选好,然后在梦中找到它。我指定你的手,因为它永远长在你身上。”

“当那东西开始变形时,你就要移开视綫,另外再挑选一样东西注视,等另外那样东西又变形时,你再回去看你的手。这个技巧要花好长时间才能做得完美。”

我非常专心地记录,因此没注意到天已经黑了,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綫下,天空布满云朵,暮色正浓。唐望站起来,偷偷向南方瞥了几眼。

“走吧,”他说,“我们要向南走,直到水洞的精灵现身。”

我们走了约半小时,地形有了明显的变化。我们来到一处荒凉的地方,那里有个圆形的山丘,上面的树叶已经被烧尽,看起来像个秃头。我们朝山丘走去。我以为唐望要走上山坡,但是他停下来,保持专注的神态。他的身体好像一条綳紧的弦,微微震动了一会儿,然后他放鬆下来,鬆弛地站著。我想不通他在肌肉如此鬆弛时,身体是如何保持直立的。

那时一阵强风把我吓了一跳。唐望的身体顺著风势转向西方,他没有用一点肌肉的力量,至少没有像我这样的使用肌肉转身。唐望的身体似乎是由外力所拉动,仿佛有人使他转身面对新方向。

我仍然注视著他,他用眼角瞄我。他脸上的表情坚定而果断,他整个人都很专注,而我著迷地看著他。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曾像他这样专心。

突然间他的身体颤抖著,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他又震动了一下,然后开始走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跟著他。我们沿著秃顶山向东边走,直走到山坡中间,他停下来,面对著西方。

从我们站地方看,那山丘顶就不像从远处看那样圆而平,靠近山顶有一个凹处,或是一个洞。我专注地看著它,因为唐望也正在这么做。又是一阵强风吹来,使我背脊生起一股寒意。唐望转向南方,开始扫视整个区域。

“那里!”他低声说,指著地上的一个物体。

我张大眼睛去看。约在20尺外的地上有样东西。它是浅褐色的。我注视著它,它在颤动。我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它上面,那东西几乎呈圆形,似乎是蜷缩在一起;事实上,它看起来像只蜷缩的狗。

“那是什么?”我小声问唐望。

“我不知道,”他也小声回答,瞄著那东西。“你觉得它看起来像什么?”
我说它看起来像只狗。

“太大了,不像狗,”他很肯定地说。

我朝它走近两三步,但是唐望温和地阻止我。我再次注视它,确实是某种动物,不是在睡觉就是已经死了。我几乎可以看到它的头,它的耳朵突出,像狼的耳朵。这时我已经确定它是一隻缩成一团的动物。我想它可能是只棕色的小牛。我低声告诉唐望这些话。他回答说它又太小了,不是小牛,而且它的耳朵是尖的。

那动物又抖动了一下,我才注意到它是活的,我甚至可以看到它在呼吸,但是呼吸幷不规律,像是不正常的颤抖。那时候我突然有所领悟。

“那是一隻快死的动物,”我小声对唐望说。

“你说得对,”他也小声回一句,“但是什么动物呢?”

我分辨不出它的特徵。唐望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我跟著他。那时四周已黑了,我们必须再前进两步,才能看清楚它。

“小心,”唐望在我耳边低声说,“如果那是只快死的动物,它会用最后的力量向我们扑来。”

不论它是什么动物,它似乎濒临死亡边缘;它的呼吸不规则,身体痉挛地颤抖,但是一直没有改变蜷曲的姿势。忽然在一刹那间,一阵巨大的痉挛把它震得离地而起。我听到一声尖叫,那动物伸直两腿,它的前扑十分恐怖,令人感到噁心,伸直两腿后,它仰面倒在地上。
我听到一阵可怕的咆哮声及唐望的叫喊:“快逃命!”

我正是这么做了,以难以相信的敏捷速度冲向山顶。我跑到一半时,回头看见唐望还是站在原地。他示意我下来,于是我跑下山。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上气不接下气。

“我想那动物死了,”他说。

我们小心地朝那动物接近。它躺在地上。当我走得更近时,我几乎吓得惊叫。我知道它还没有完全死亡,它的身体仍然在颤抖,它的脚举在空中乱动。这只动物确实已在喘它最后几口气。

我走在唐望前面。动物又抖动了一下,我可以看到它的头。我惊恐地转身看唐望。从它的身体看来,显然是只哺乳动物,但是它又有啄,像只鸟。

我瞪著它,吓得半死。我心里拒绝相信有这样的东西。我吓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在我眼前的东西是无法想象的。我想要唐望来解释这只难以置信的动物,但我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他凝视著我,我瞥著他,又瞥著那动物,然后我内在有某种东西重新整理了这个世界,我立刻知道那只动物是什么了。我走过去把它拾起来,那是一大堆灌木树枝,被火烧过,也许是风把一些被烧过的残枝餘烬吹成一团,看起来就像一隻蜷缩的动物。烧过的枯枝和旁边的绿色植物一比,就显出浅淡的棕色。

我笑自己的愚蠢,兴奋地向唐望解释说,因为风吹动了枯枝,使它看起来像只活的动物。我以为他会很高兴我解开了这个神秘现象,但是他转身朝山顶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爬进了那像洞穴的低洼处。那不是一个洞,只是沙岩上的一个凹处。

唐望拿了几根小树枝来清除在凹洞底部的积土。

“我们要把小蚊子给赶走,”他说。

他示意我坐下,要我坐得舒服点儿,因为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我又开始谈起刚才的枯枝,但是他嘘我安静。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说,“你已经浪费了一个美好的力量,一个把生命吹进枯枝的力量。”

他说真正的胜利将是,放开自己去追踪那力量,直到世界尽头。他似乎幷不对我感到生气,或对我的表现失望。他重復说道,这只是个开始,要掌握力量需要花时间。他拍拍我的肩膀。开玩笑说,稍早时,我还是一个能明辨事情真假的人。

我觉得很难为情,开始为自己老是觉得这么有把握而道歉。

“没有关係,”他说:“当力量碰触到那些枯枝时,它是一隻真实的动物,活生生的。由于赋予它生命的是力量,因此和做梦一样,诀窍是去维持住它的形象,使它不变。懂得我的意思吧?”

我想要问些别的问题,但是他又叫我别作声,说我应该保持完全的沉默,但整夜都要清醒,他準备要单独说一些话。

他说,那精灵认得他的声音,因此可能会静下来,不来打扰我们。他解释说,把自己开放给力量的这个观念有严重的言外之意。力量具有强烈的破坏性,极易引我们到死亡,因此要非常小心地应对。把自己开放给力量,必须要有计划地运行,无论如何都要非常小心。
把自己开放给力量的步骤包括,以大声说话或製造噪音的活动来显示你的存在,然后必须完全安静地观察一段时间。能控制喧闹与安静是战士的特徵。他说正确的做法是,我应该努力去“停顿世界”。他指出在我为了宝贵的生命而冲上山顶时,我的状态极适合“停顿世界”。在那种状态下,所有的恐惧、敬畏、力量,与死亡都融合为一体;他说如此的状态很难再去重復。

我在他耳边悄悄问道:“你说的‘停顿世界’是什么意思?”

他使劲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才回答说,那是猎取力量的人常使用的技巧,藉著这个技巧,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会为之崩溃。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37
11.战土的心境

我在1961年8月31日星期四的那一天开车到唐望的住处,还没来得及向他致意,他的头就已经伸入车内,笑著对我说:“我们要开车走好长一段路到一个力量之处,现在已经快中午了。”
他打开前门,坐在我旁边,指导我朝南开70里路,然后我们朝东转上一条泥土路,直到抵达山脚。我把车停在路旁的低洼处,那是唐望挑选的,因为洼地很深,可以停住车子不被看见。我们从那里直接爬上山丘顶,路经一片平坦空旷的荒地。
当天快黑时,唐望选了一个地方睡觉,他要求我保持绝对的安静。
第二天我们简单吃过早饭之后,向东继续我们的行程,植物已由沙漠的灌木丛变成浓密苍绿的山林。
大约下午时,我们爬到一块巨大的岩石悬崖顶,那悬崖像墻壁般直立,唐望坐下来,也示意我坐下。
“这是一个力量之处,”他沉默片刻后说,“这是很久以前掩埋战士的地方。”
这时候一隻乌鸦飞过我们头顶,聒叫著。唐望凝望著它的飞行。
我查看岩石,正奇怪战士埋在哪里,怎么埋的,这时唐望拍拍我的肩膀。
“不是这里,你这个傻瓜,”他笑著说,“在下面。”
他指著悬崖底部,东边的平地;他解释说那块地被岩石天然地像栅栏般围起来。从我坐的地方,我看见大约一百码直径的地区,看起来像个正圆形。上面覆满了树丛,把圆圆的岩石也遮盖起来,如果不是唐望指给我看,我不会注意到它是如此之圆。
他说还有许多这种地区散布在印第安人的古老世界里,这些地方幷不完全是力量之处,而是像某些地形是精灵的居所一样,是可以教导人、启发人的地方,让人可在此寻求困境的解答。
“你只需到这里来,”他说,“或在这岩石上过夜,就可以重新整理你的感觉。”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吗?”
“我本来这么想,但是一隻小乌鸦刚才告诉我不要这么做。”
我想多问些乌鸦的事,但是他不耐烦地挥手,要我安静。
“看那石头围成的圆圈,”他说,“把它牢记在心里,然后有一天,一隻乌鸦会带你到另一个这样的地方,它的圆圈愈大,力量就愈大。”
“战士的骨头还埋在这里吗?”
唐望做出莫名其妙的滑稽表情,然后大笑起来。
“这里不是墓地,”他说,“没有人埋葬在这里,我说战士曾经被埋在这里的意思是,他们曾经来这里,把自己埋了一夜或两天,随他们高兴。我不是指死人的骨头被埋在这里。我不关心墓地,墓地之中没有力量,战士的骨头中虽然有力量,但绝不在墓地里面。智者的骨头中力量更多,但几乎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智者是什么样的人,唐望?”
“任何战士都可以成为智者,如我告诉过你,战士是捕捉力量的完美猎人,如果他捕捉成功,他就能成为智者。”
“你的意思是……”
他举手打住我的问题,站起来示意我跟他走。他沿著悬崖东边的崖面下去。在那几乎垂直的崖面上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到那圆形地区。
我们慢慢走下那条危险的路径,当我们到达平地时,唐望没有停下,带我穿过树丛到圆圈的中央,在那里他用一根带叶的干枝,扫出一块乾净地方来坐下,那块地方也几乎是个正圆。
“我本来要把你埋在这里一整夜,”他说:“但我现在知道,时机尚未成熟,你还没有力量。我只能埋你一下子。”
我听到要被埋起来,就变得十分紧张,连忙问他打算怎么埋我,他像个小孩般傻笑几声,然后开始收集起干树枝,他不让我帮忙,只说我应该坐下来等待。
他把收集来的树枝丢进乾净的圆圈之中,然后他叫我躺下来,头朝东,把我的夹克垫在我头下,开始在我身体周围架起笼子来,他把长约两尺半的树枝插在泥土里做支架,树枝末端的分杈用来撑起更长的树枝,成为笼子的框架,看起来像个透明的棺材。然后他用细枝及树叶盖在框架上,把笼子封起来。我从肩膀之下都被封在笼子里。头在外面,枕著夹克。
之后,他用一根坚硬的木头来挖土。他把周围的土弄松,用来盖在笼子上。
笼子支架十分坚固,树叶也铺得很密,没有一点泥土掉进笼子里,我可以自由活动双腿,也可以滑进滑出。
唐望说通常战士会自己架笼子,然后滑进去,从里面封住。
“野兽来的话怎么办?”我问:“它们会不会抓掉上面的泥土,溜进去伤害里面的人?”
“不会,战士没有这样的顾虑,你会担心这个,因为你没有力量,相反地,战士有坚定不移的目标做为引导,能够抵御任何事物,老鼠、蛇或虎豹不会打扰他。”
“他们为什么要埋自己呢,唐望?”
“为了启发,也为了力量。”
那时我的感觉极为愉快平静与满足,世界在那一刻似乎也很平静。这里的寂静虽然独特,但也使人不安。我不习惯这样的寂静,想说说话,但他嘘住了我。一会儿后这地方的寧静影响了我的心情,我开始想到我的生命,我的个人歷史,于是体验到那种熟悉的悲哀与悔恨。我告诉他,我没有资格在那里,他的世界强壮而美好,我只有软弱,我的精神已经被我的生命状况所扭曲变形。
他笑了,威胁说如果我再这样说下去,他就要用泥土盖住我的头。他说我是一个人,和<敏感詞>人一样,我也要接受人的命运一一欢乐、痛苦、悲哀与挣扎——而一旦作为战士,那么人本身行为的特性就不再重要了。
他把声音降到近乎耳语,说如果我确实感觉精神被扭曲,我就应该整修它,使它洁净美好,因为在我们一生中,没有比这项工作更值得去做的了。不整修好精神就是寻求死亡,也就是等于是什么都不去寻求,因为不管发生任何事,死亡终究会征服我们。
他停顿了许久,然后用十足肯定的语气说:“追寻战士的完美精神,是唯一值得我们凡夫俗子去做的事。”
他的话有如催化剂,令我感到过去的作为像是个重担压著我,阻碍我前进,我承认我已经没有希望了,我开始哭泣,谈著我的生命,我说我已经流浪了这么久,对于痛苦和悲哀早已麻木,除了在某些时候,仍会想到我的孤独与无助。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抓住我腋下,把我拖出笼子。我坐起来后他放开我,也坐下来。一阵不安的寂静存在于我们之间。我想他是让我有时间镇定自己,我拿出笔记本,紧张地乱涂一阵。
“你觉得你像一片叶子,在风中的怜悯中飘荡,是不是?”他终于凝视著我说。
那正是我的感觉。他似乎与我心有戚戚焉。他说我的心境使他想起一首歌,开始低声唱起来,他的歌声十分优美,歌词深深打动我:“我是如此远离天空,我所诞生的地方。无尽的乡愁侵袭我的思绪。现在我是如此孤独悲伤,就像风中的一片树叶,有时我想低泣,有时我想大笑,带著一颗渴望的心。”
我们好久没说话,他终于打破沉默。
“从你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有人在对你做某些事,不管是什么事,”他说。
“不错,”我说。
“而且那些人也曾做出违反你意愿的事。”
“对。”
“到现在,你已无依无助,像一片风中的叶片。”
“不错,正是如此。”
我说我的生活状况时常很恶劣。他仔细倾听,但我搞不清楚他只是在附合我,还是真正关心我。然后我注意到他在忍住不笑。
“不论你多么喜欢感到自怜,这都得改变,”他语气柔和地说,“因为那和战士的生活不一致。”
他笑了,又唱起那支歌,但是故意把几个音唱走了调,结果变成可笑的哀伤。他指出我之所以喜欢那支歌,因为在我这一生中,我除了对每一件事找错哀伤之外,什么也没有做。我无法和他争论。他是对的,但我相信我有足够理由感觉自己像片在风中的叶子。
“世上最艰难的事,莫过于拥有战士的心境,”他说,“相信别人总是在为你做些什么,然后感觉自己应该悲伤哀嘆,是一点用也没有的。事实上,没有人在对任何人做任何事,对一个战士就更不用说了。”
“你现在和我在这里,因为你要在这里。现在你应该能够完全负起责任,因此你不该存有处在风的怜悯中的想法。”
他站起来开始拆笼子。他把泥土放回刚才挖起的地方,又小心地把树枝都散布在树丛里,然后他用一些碎叶撒在那块乾净的圆圈上,使那地方看起来像是没被碰过似的。
我夸赞他的效率,他说不论他如何小心恢復原状,一个好猎人也能知道我们曾待在那儿,因为人的痕迹是无法完全抹去的。
他盘腿而坐,也要我儘量舒服地坐下来,面对著刚才他埋我的地方,坐到我的悲伤心情完全消失。
“战士埋自己是为了寻求力量,而不是自怜的哭泣,”他说。
我想要解释,但是他不耐烦的摆头阻止我。他说他必须把我赶快拉出笼子,因为我的心境令人无法忍受,他害怕那地方会憎恶我的软弱而伤害我。
“自怜与力量是合不来的,”他说,“战士的心境要求自我控制,同时也要求放任自己。”
“这怎么可能?”我问,“他怎么可能控制自己,同时又放任己?”
“这是很困难的技巧,”他说。
他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有两次他话到嘴边,但又克制了自己,只是微笑。
“你还没有克服你的悲伤,”他说,“你仍然觉得软弱,现在不适合谈战士的心境。”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的沉默,然后他突然问我是否已学会他教我的“做梦”技巧。我一直努力练习,费了好大的苦心,对我的梦已有相当程度的控制,唐望说得很对,一个人能把苦练解释为娱乐。我这一生中头一次渴望进入梦乡。
我详细报告了我的进展。
在我学会命令自己注视双手之后,要在梦中维持住双手的形象就相当容易。我的形象虽然不一定是双手,总是能维持相当长的时间,直到我最后失去控制,陷入平常那种无可预测的梦境中。我无法有意地控制在梦中什么时候去命令自己注视双手,或看<敏感詞>事物,它就会自然的发生,到了特定的时候,我会记得我必须看双手,然后看周围的景物,但是也有时候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这么做过。
他似乎很满意,想要知道在我的梦里通常会找到什么样的事物。我想不起什么特别的,就详细描述前一晚所做的恶梦。

“不用这么绘声绘色,”他冷冷地说。
我告诉他,我记下了我所有梦的细节,因为当我开始练习注视双手之后,我的梦就变得很强烈,我的记忆力也增加到巨细无遗的地步。他说寻求细节是浪费时间,因为生动的细节一点也不重要。
“当你开始做梦时,平常的梦会变得非常清晰逼真,”他说,“那逼真和清晰是可怕的障碍,而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糟糕的人。你有最要不得的狂热,把能记的每一件事都写下来。”
平心而论,我相信我的做法没什么不对,详细记下我梦中的细节,使我能清楚地知道我在梦中看到了什么。
“把它丢掉!”他命令道,“这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你所做的只会使你远离做梦的目标,也就是控制和力量。”
他躺下来,拿帽子盖住眼睛,说话时不看我。
“我要提醒你一遍,你必须练习所有技巧,”他说,“首先你要把焦点集中在手上,把手当成出发点,然后把视綫转移到<敏感詞>事物,用短暂的几瞥去看。尽你可能多注视一些东西。记住,如果你只是短短的一瞥,形象是不会改变的。之后再回来看双手。
“每次你注视双手,就使做梦所需的力量更新,所以在开始时不要看太多东西,四样东西就够了。以后,你可以把范围渐渐扩大,直到包括一切你想注视的事物,但是只要形象一开始改变,你感到快失去控制时,就要回来看你的双手。
“做梦的第二步,是学习去旅行,”他说:“方法就和你练习去注视双手一样,你可用意志使自己移动,到<敏感詞>地方去,首先你必须选定一个你想去的地方。选一个熟悉的地方,也许是你的学校,或公园,或朋友家里,然后,用意志使自己去那里。
“这个技巧非常困难,你必须做到两件事:首先是用意志使自己到某处去,然后在你熟练了之后,你必须控制旅行的时间。”
我写下他的话时,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个白痴。我竟然在写下这些疯狂的指示,为了能跟随他而糟蹋自己,我感到一阵悔恨及困窘冲了上来。
“你到底在对我做什么,唐望?”我问,幷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他似乎感到惊讶。他看了我一下,笑了起来。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好几遍了。我没有在对你做什么,你在把自己开放给力量,你在捕捉力量,我只是在引导你。”
他侧著头研究我,一手托起我的下巴,另一手抓住我的后脑,然后前后摇动我的头。我脖子的肌肉十分紧张,这么移动我的头,减轻了紧张。
唐望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似乎在观察什么东西。
“是该走的时候了,”他淡淡地说,站了起来。
我们朝东走,来到了一片很矮的树林,位于两座大山之间的峡谷里。那时已经快下午5点了,他随口说我们也许必须在那里过夜,他指著树说,这附近一定有水。
他身体变得紧张,开始像只动物般嗅起空气。我可以看见他腹部肌肉急速地收缩,用鼻子快速地一呼一吸。他催我也照做,自己去找出水源来,我不情愿地模仿他,这样快速呼吸五六分鐘后,我感到头昏眼花,但我鼻孔却格外畅通起来,我可以闻到河崖杨柳的气味,但是我仍然分辨不出它们来来自何方。
唐望要我休息几分鐘,然后又叫我开始嗅空气。第二回合的感觉更强烈,我的确能辨出河边垂柳的清香是从右边传来的。我们朝这方向走去,在足足四分之一公里外,发现一个像沼泽的地区,里面有停滞的水,我们绕过这滩水,到一片较高的平坦臺地上,臺地四周长满了浓密的树丛。
“这里是山猫,及<敏感詞>小型猫科动物出没的地方,”唐望漫不经心地说,好像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我跑到他身边,他爆出大笑。
“通常我绝不会来这里,”他说,“但是乌鸦指出了这个方向,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我们非得待在这里不可吗,唐望?”
“我们是要在这里,否则我会避开这个地方。”
我已经极为紧张,他要我专心听他讲话。
“一个人在这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猎山猫,”他说,“所以我要教你如何去做。”
“有一种特殊的陷阱,利用水洞附近的水老鼠做为诱饵。装水老鼠的笼子两边要做得可以被压碎,在边缘上有尖锐的木钉。陷阱设好时,钉子是隐藏的,不会有什么作用,除非有东西压到了小笼子,于是笼子的两边会碎掉,钉子就刺到压碎笼子的任何东西。”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就在地上画图说明,说如果小笼子的边框是用鬆动的方式连结的,当有东西压到笼子顶时,笼子就会塌向一边。
木钉是用硬木削成的尖刺,固定在笼子框架上。
唐望说通常会用木条编一个篮子,与笼子连结,放在笼子正上面,里面装满沉重的石头。当山猫被水老鼠的小笼子诱进陷阱后,它会想要用爪子使劲抓破水老鼠的笼子,于是就会被木钉刺伤,它在狂乱中会跳起来,把头上的那篮石头弄翻,石头就如山崩般把山猫压住。
“有一天你可能需要去抓一隻山猫,”他说:“山猫有特别的力量,我们绝顶聪明,要抓它们的唯一办法,就是用河边垂柳的气味及木钉的痛苦来骗它们。”
他以惊人的速度和技巧做好一个小陷阱,等待了一段时间后,他抓到三隻像松鼠般的肥胖老鼠。
他要我去从沼泽边抓一把杨柳,然后用杨柳来擦拭衣服,他自己也照做,接著,他又快而熟练地用野草编了两个简单的盛物篮,然后从沼泽中挖了一大把植物和泥巴,用那篮子举到平臺地上,然后躲了起来。
这时那几隻胖老鼠开始吵闹起来。
唐望从他躲藏的地方告诉我用另一个篮子去装植物和泥巴,然后爬到老鼠陷阱旁的一棵树上去。
唐望说他不愿意伤害山猫或老鼠,所以当山猫靠近水老鼠的陷阱时,他要对它丢泥巴,他要我提高警惕,随他之后也马上丢出我的泥巴,好把山猫吓跑,他吩咐我要非常小心,不要从树上掉下来。他最后的指示是要我完全静止不动,仿佛与树合为一体。
我看不见唐望在什么地方。老鼠的叫声也愈来愈大。最后天色全暗,我几乎分辨不出这里的地形,突然我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著,还有猫的沉缓呼吸声,然后是非常轻微的咆哮声,那几隻胖老鼠停止吵闹,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一团漆黑的动物身影,就在我躲的树下面,在还没有确定那是只山猫前,它已经朝陷阱窜扑上去,但在它还没碰到陷阱之前,有一团东西打中了它,使它往后缩回,我也照唐望的指示,把我的那泥巴丢了出去。我没有丢中,但也发出很大响声。这时候唐望发出一阵尖锐的尖叫,让我全身起寒颤。那只山猫以惊人灵活往平臺地逃窜,消失不见踪影。
唐望继续他那刺耳的尖叫,叫了一会儿后他叫我从树上下来,捡起老鼠的笼子,儘快地到平臺上与他会合。
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经站在唐望身边。他要我模仿他的叫声,要学得很像,这样才能赶走山猫,让他有时间去拆掉笼子,放水老鼠逃生。
我开始尖叫,但效果大不相同,我的声音由于过度紧张而变得沙哑。
他说我要放开自己,用真正的感觉去叫,因为那山猫仍然在附近。我顿时瞭解了整个情况,那山猫是真的,我放开喉咙,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声。
唐望爆出大笑。
他让我叫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要儘量安静地离开这地方,因为那山猫不是傻瓜,它可能会循著自己的足迹,回到我们这里来。
“它一定会跟踪我们,”他说:“不管我们多么小心,都会留下一道痕迹,像高速公路那么宽。”
我紧跟著唐望。他不时停下来一会儿侧身倾听。在某个时候他开始在黑暗中奔跑起来,我双手伸到前方跟著他跑,生怕撞上了树枝。
我们最后抵达了早先逗留的悬崖底。唐望说如果我们能成功爬上崖顶,而没有被山猫抓到,我们就安全了。他先爬上去带路,我们在黑暗中攀爬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能以确实的脚步跟上他。快到崖顶时,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动物叫声,听起来好像是牛鸣声,只是更长更粗一些。


“上去!上去!”唐望叫道。
我在一片漆黑中先唐望而抵达崖顶。等他也爬上崖顶时,我已经坐在那里喘气。
他倒在地上打滚,我以为他刚才用力过猛而吃不消了,但他只是在笑我的惊人速度。
我们在万籟俱寂之中坐了几个小时,然后开始走回我停车的地方。

1961年9月3日 星期日

我醒来时发现唐望不在屋子里,我先整理笔记,还有时间,在他回来前到旁边树丛中收集一些柴草。他走进屋子里时,我正在吃东西,他开始取笑我在中午进食的固定习惯,但是他自己也拿了我的三明治去吃。
我告诉他,昨天的山猫事件困扰著我。回想起来,好像不是真实发生的事,似乎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我而设计的,事情接连地快速发生,我实在没有时间感到害怕,只有时间去行动,而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处境。在写笔记时,我开始怀疑起是否真的看到那山猫,上次看到的那枯树枝变成怪物的记忆仍然鲜明。
“那真的是一隻山猫,”唐望断然地说。
“那是一隻有血有肉的动物吗?”
“当然。”
我告诉他,整件事情的顺利使我产生怀疑。仿佛那只山猫受过训练,在那里等待著执行唐望的计划。
他幷没有因为我的话而生气,只是对我笑笑。
“你真是个有趣的傢伙,”他说,“你亲眼看到,也听到那山猫,它就在你那棵树下。它没有闻到你而扑杀你,是因为杨柳的气味能消除<敏感詞>任何味道,当时在你的膝盖上就有一束杨柳。”
我说我不是怀疑他,但是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与我的日常生活相距遥远。我在整理笔记时甚至感觉那只山猫是唐望假扮的。但是我必须放弃这种想法,因为我真的看见一隻四足动物的黑影扑向陷阱,然后跳逃到平臺地上。
“你为什么如此庸人自扰?”他说:“那是只大猫,在那里的山中一定有几千隻这种山猫,有什么稀奇,像往常一样,你不把注意力放在错误的地方上,那是一隻山猫或我的裤子,又有什么差别呢?你当时的感觉才是值得注意的。”
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看过或听过一隻出猎中的山猫。这样一想就更令我难以相信,我曾经和一隻山猫相距咫尺而已。
唐望耐心听我说完整个经验。
“为什么要怕那只大猫?”他表情好奇地问,“你接近过这里大多数的动物,但你从来不会害怕。你喜欢猫吗?”
“不,我不喜欢。”
“好吧,那就别提了。反正我们的主题不在如何猎山猫。”
“那么是什么呢?”
“那只小乌鸦指出那个地方,在那里我看见有机会能使你明白,一个人在战士的心境下如何行动。”
“昨天晚上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处于这种适当的心境下。在你跳下树,捡起笼子跑向我时,你能够控制自己,同时放任自己。你没有因为害怕而瘫痪在那里。然后在快到崖顶时,山猫发出了尖叫。你的动作也很漂亮。我打赌如果你在白天去看那悬崖,你绝不敢相信你会爬过去;你对自己有相当程度的放任,同时有相同程度的控制。你没有放纵自己去尿湿裤子,但是在黑暗中能放开自己,爬上那峭壁。你本来很可能会踏出山径而摔死,要在黑暗中爬上那峭壁.你必须抓住自己,同时要放开自己。那就是我所谓的战士的心境。”
我说不论那晚我做了什么,都是我恐惧的结果,而不是什么控制或放任的心境所造成的。
“我知道,”他微笑道,“我要让你知道,若是在恰当的心境下,你可以激发自己超越你的界限。战士创造他自己的心境,你以前不瞭解,昨晚恐惧使你进入了战士的心境,但现在你知道了,那么任何事物都可以使你进入那种心境。”
我想要争论,但我的理智不是很清醒。我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困恼。
“永远在这种心境下行动,是很有利的,”他继续说:“它能扫除无谓的琐事,使人净化。当你到达崖顶时,那种感觉很棒,不是吗?”
我告诉他,我瞭解他的意思,但如果想把这些应用在日常生活中,我觉得将是愚蠢的尝试。
“一个人在日常的任何举动,都需要有战士的心境,”他说,“否则一个人会变得扭曲丑陋。缺少这种心境的生命是没有任何力量的,看看你自己,每一件芝麻小事都会冒犯你,使你生气。你抱怨发牢骚,觉得每个人都在耍弄你。你是在风的怜悯中飘荡的一片叶子。你的生命没有力量,这种感觉是多么丑陋啊!
“相反,战士是一个猎人,他计划著一切!那就是控制,但是当他考虑完成后,他就付诸行动,放开他自己,那就是放任。战士不是在风中的叶子,没有人能强迫他;没有人能叫他做出违反他意愿,或违反他判断的事,战士是在求生存.而且是以所有可能中最好的方式生存。”
我喜欢他的观点,虽然我觉得不切实际,对于我生存的这个复杂世界来讲,他的观点似乎太单纯了。
他笑我的反驳,而我坚持说,战士的心境幷不能帮助我克服那种被他人冒犯,或实际伤害的感觉,譬如说,一个拥有权力地位,而又恶毒残忍的人把我折磨拷打一顿。
他轰然大笑,承认这个譬喻很适当。
“战士可能会被伤害,但绝不会被冒犯,”他说,“对战士而言,只要他自己是在适当的心境下行动,那么不论别人怎么做,对他都不会造成冒犯。”
“那天晚上你没有被山猫所冒犯。它追赶我们,却没有使你生气。我没有听到你咒駡它,也没有听到你说,它没有权利追赶我们,就你所知,那很可能是只恶毒残忍的山猫,但是当你在努力逃避它时,这幷没有成为你的考虑,你那时唯一想到的,就是去求生存,于是你做得很好。
“如果你当时只有一个人,而山猫抓到你,把你咬死,你就远无法想到要抱怨,或感觉被冒犯了。”
“战士的心境和你的世界,或任何人的世界,幷不是相距如此遥远,你需要战士的心境才能扫除一切无谓的琐事。”
我解释我的逻辑,山猫和<敏感詞>人类是无法相提幷论的,因为我知道人的许多古怪毛病,而对山猫却一无所知。我之所以会被人冒犯,是因为人们故意行使恶毒的行为。
“我知道,我知道,”唐望耐心地说,“要达到战士的心境不是件简单的事,而是一项革命,把山猫、水老鼠和<敏感詞>人类视为平等,是战士精神的伟大成就,需要力量才能做到。”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38
12.力量的战争

1961年12月28日 星期四

我们大清早就踏上旅程。我们朝南开车,然后向东进入山区,唐望带了装水与食物的葫芦,我们在车中先吃了东西后,才下车步行。

“紧跟著我,”他说,“这个地方你不熟悉,没有必要冒险。你要去寻求力量,因此你对你的每一个举动都要加以考虑,注意风的动向,尤其是在黄昏时刻,注意当风改变方向时,你就要移动位置,让我能一直挡住你不受风吹。”

“我们要在山里做什么呢,唐望?”

“你要捕捉力量。”

“我是说具体一点,我们要做些什么事呢?”

“捕捉力量是没有计划的,捕捉力量和猎取动物一样,猎人猎取任何出现在他眼前的动物,因此猎人必须随时处于準备状态中。”

“你知道风,现在你可以自己去捕捉风中的力量。但是还有一些<敏感詞>你不知道的事物,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会成为力量的中心,像风一样。”
“力量是非常奇特的事物,”他说,“不可能被具体描述,说它是什么。力量是一个人对特定事物的感觉,是个人化的事物,单属于个人,例如说,我的恩人可以只是看人一眼,就使人生重病;女人被他注视之后会变得衰弱。但是他不会每次都使人生病,只有当他的个人力量发挥作用时才会。”

“他怎么选择生病的对象呢?”

“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力量就像这样,它命令你,但又服从你。”

“捕捉力量的猎人会诱捕它,然后储存起来,当成他个人的收穫,因此个人力量能够增长,于是有一天,一个战士拥有那么多的个人力量,他便成为一个智者。”

“人要如何储存力量呢,唐望?”

“这又是另外一种感觉,要看战士是哪一种人而定,我的恩人有暴力的性格,他就凭藉那种感觉来储存力量。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强悍而直接的。他留给我的印象,就是击碎万物,每一件事都是以那种状态发生在他身上。”

我告诉他,我不懂力量是如何藉著感觉来储存。

“这没有办法可以解释,”他停顿很久后才说,“你必须要亲身去体会。”

他拿起装食物的葫芦,系在背上。他给我一串八片的肉干,要我挂在脖子上。

“这是力量的食物,”他说。

“为什么是力量的食物,唐望?”

“这是一只有力量的动物的肉,一隻鹿,一隻独特的鹿。我的个人力量把它带来给我。这肉片可使我们维持几个星期,必要时甚至几个月,一次隻嚼一点点,而且要把它嚼烂。让力量慢慢进入你的体内。”

我们开始步行,已经是上午11点了。唐望再次提醒我必要的程序。

“注意风,”他说,“不要让它吹动你,也不让它使你疲倦。嚼你的力量食物,在我身后躲开风的吹袭。那风不会伤害我,我和它很熟。”

他带我走上一条直接通往高山的小径。天空多云,似乎快要下雨了。我可以看到低垂的云和山上的雾气朝著我们降下来。

我们在完全沉默中前进,直到下午3点钟。嚼著肉干的确使我精神充沛,而注意风的动向变成一件神秘的事,似乎在风尚未改变方向之前,我的身体就能感觉到。我妤像能把风感觉成一股压力,压著我的胸膛,我的气管,每当我感觉风要吹来时,我的胸膛和喉咙就会发痒。

唐望停下来一会儿,看看四周,他似乎在熟悉环境,然后他转向右边,我注意到他也在嚼肉干,我感觉非常有活力,一点也不累。注意风向的变化是如此费神,我一点也没注意到时间的消逝。

我们走进一条很深的河谷,然后爬上一片平臺地,平臺地的另一边是一座大山的绝壁,我们已爬得很高,几乎快到了山顶。

唐望爬上臺地边缘的一座大岩石上,也帮我爬上去。这块岩石就像是在峭壁上的圆屋顶。我们绕著它爬行,最后我不得不把整个身体都坐在岩石上,只用手脚扒住岩石移动,我全身被汗湿透,还要不停地擦干双手。

从另一边,我可以看到在靠近山顶处有一个很大而浅的洞穴,看起来像是在岩石上凿出来的大厅。那是一块沙岩被风化成像是阳臺的结构,有两根柱子。

唐望说我们要在那里露营,那是个安全的地方,因为对山猫或<敏感詞>野兽来讲是太浅了,做老鼠窝又太暴露了。给昆虫又太多风了,他笑著说,那是人的理想地方,因为<敏感詞>生物都无法忍受。

他爬了上去,像只山羊,我惊嘆他的灵活敏捷。

我慢慢地坐著爬下岩石,然后试著跑步冲上那处凹洞,最后几码几乎要我的命,我开玩笑问唐望他到底多大年纪,我想要像他那样爬上平臺,非得年轻,同时极为健壮不可。

“我想要多年轻,就有多年轻,”他说:“这又是个人力量的问题。如果你储存力量,你的身体就能干成难以想象的事。相反,如果你浪费力量,你就马上会成为一个肥胖的老头儿。”

凹洞是呈东西走向,像阳臺的洞口则是朝南,我走到西边的一端,看那壮观的景像,雨把我们包围了起来,就像一大片透明的东西盖到平地上。

唐望说我们有时间盖个遮雨棚,他要我尽可能多捡些石头来堆在一起,他则去收集树枝来搭屋顶。

一个小时后,他在突岩的东边垒了一面墻,有1尺厚,1尺长,3尺高,他把捡来的树枝编起来,做成一个屋顶,固定在两根叉状的枝干上,另有一根同样长度的树枝从墻的另一边支撑起屋顶,整个棚子看起来像个有3支脚的高桌子。

唐望盘腿坐在下面,就在平臺边缘。他要我坐在他右边。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

唐望打破沉默。他悄悄说我们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问他我是否要特别做什么。他说我要专心去写笔记,就像是在家中书桌前一样,除了写字之外,对外界浑然不察。在特
定的时候,他会轻轻推我一下,我就要朝他眼睛所指的方向看。他警告我,不论我看到什么都不准冒出一个字来。只有他可以随意说话,因为他认识这山中所有的力量。

我按照他的指示,埋头写了约一个小时。我沉浸在这项任务中,突然间,有人拍我手臂,于是我看到唐望转头用眼睛指向一道雾,200码之外,正从山头飘下,唐望在我身边很小声地说话,即使这么近也几乎听不见。

“让眼睛来回移动地注视那道雾,”他说:“但是不要直接看它。眨你的眼,不要把焦点放在雾上面。如果你在上面看到一个绿色的点,用眼睛指出来给我看。”

我的眼睛左右移动地注视著雾,雾正缓慢向我们下降,大约过了半小时,天色渐黑,雾移动得十分缓慢,突然我有个感觉,好像觉察出右边有细微的光,我起先以为我透过了雾看到对面的绿色植物。但当我直接注视时,却什么都没发现,而我若是不集中焦距地看,便觉察到十分模糊的绿色。

我指给唐望看,他眯起眼睛凝视著。

“把视綫集中在那点上,”他在我身边低语:“看而不要眨眼,直到你看见。”

我想问他我应该看见什么,但他瞪我一眼,好像在提醒我不要说话。

我再去注视。从上边降下一片雾,像块幕布般地悬挂在那儿,就在我刚才看到的那一抹淡绿色上面。我看累了,眯起眼,先是看到那小片雾盖在雾层之上,然后看见一条狭长的雾飘浮在其间,像一道桥,把我头上的山和雾层连接在一起。有一会儿我好像看到从山顶上飘下的雾穿过了桥身,没有破坏它。那桥仿佛是坚实的。那一刻,幻象变得如此完整,我几乎可以分辨出桥下的阴影与桥侧面的淡淡沙石颜色。

我呆呆地看著那桥。然后,不是我把自己飘浮到桥上,就是桥降下来就我。突然间,我看到眼前是一条横木,极长而坚固的木梁。狭窄而没有栏杆,但是宽度足够一个人走上去。

唐望猛力摇动我的手。我感觉头在上下晃动,然后才觉察到眼睛痒得难受。我不由自主地擦揉著。唐望继续摇动我,直到我睁开眼睛,他从葫芦倒些水在手中,淋在我脸上,那种感觉很不舒服,水太冰凉了,它一滴滴刺痛我的皮肤。我这时才注意到我的身体很热,我在发烧。

唐望连忙给我水喝,然后把水泼到我耳朵和脖子上。

我听到一声尖锐凄厉的鸟叫,唐望注意听了—会儿,然后用脚踢倒那堆石头墻,使棚顶塌下。他把棚顶丢进草丛中,把石头一块块丢下悬崖。

他在我身边低语:“喝些水,嚼些肉干。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刚才那声怪叫不是鸟。”

我们爬下突岩,开始朝东走。天色马上黑了下来,仿佛眼前有一道屏幕。雾像是无法穿透的障碍,我以前从来不知道雾在晚上是这么碍人,我无法想象唐望是怎么前进的,我像个瞎子般抓著他的手臂。

我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是走在悬崖边缘。我的腿拒绝再前进,我的头脑信任唐望,在理智上我也愿意前进,但我的身体却做不到,害得唐望必须在黑暗中拖著我走。

他一定是对这里地形了若指掌。到了一个地方,他停下来。让我坐下。我不敢放他的手臂。我的身体毫无怀疑地感觉到,我正坐在一座山的尖顶,身体只要向右移一寸就会跌下无底深渊,我确定自己就是坐在倾斜的山顶上,因为我身体不自觉地往右倾,为了保持平衡,我就拼命地往左挤靠唐望。

唐望突然移开身子,我失去他的支撑,就跌到地上。碰到地面后我才恢復了平衡感,我躺在平坦的地上,赶紧触摸四周围,摸到一些枯叶和枝子。

忽然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区域,还有隆隆的雷声。我看见唐望坐在我左边,还看见在他身后有几棵大树和一个洞穴。

唐望要我进入洞内。我爬进去,背靠著石壁坐下来。

我感觉唐望靠过来,低声说我必须要绝对安静。

天空亮起3道闪光,一个接著一个,在一瞥中,我看见唐望盘腿坐在我左边,洞穴是凹洞,可容两三人坐在里面,似乎是从一块大岩石的底部凿成的。我很庆幸刚才是爬进来的,因为如果我走的话,头一定会撞到上面的岩石。

闪电的风暴似乎在朝右边移动,又是一道闪光,我看见右边极远处的山脉。光照亮后面的夜空,衬出山的巨大黑影。我还看见山顶上有树,像是锐利的剪影贴在白亮的天空中,我甚至看到了山顶的积云。

四周的雾已完全散去。风稳定地吹著,我可以听见左边大树的叶子沙沙作响,闪电风暴已经远去,不再照亮树林,但是其黑色轮廓仍可辨认,然而,远处风暴的闪电能让我知道右边远处矗立著山脉,树林仅限于左边的一部分。我前方似乎是一个黑暗的峡谷,我完全看不清楚。闪电是发生在黑暗峡谷的对面。

这时下起雨来,我儘量靠向岩石。我的帽子成为很好的雨具。我缩起身子,膝盖顶著胸膛,只有小腿以下和鞋子被弄湿。

雨下了许久,我的腿感觉雨水是温温的,然后我就睡著了。

鸟叫声把我吵醒,我四处观看寻找唐望。他不见人影;平时我会奇怪他是否丢下我走了,但是这一次看了四周之后,却吓得我几乎昏倒。

我站起来,两腿尽湿,帽缘也湿透,上面还有些水溅到我身上。我不是在一个洞穴里,而是在浓密的树丛下。我感到无比的困惑。此刻我正站在两个小山丘之间的平地上,山丘长满了灌木。左边没有树林,右边也没有峡谷,我正前方是一丛巨大的灌木,不是昨夜看到的小径。

我拒绝相信眼前的事物,两次见到的现实竟差别如此巨大,我急著寻找一个解释,我想最可能的解释是,我睡得太熟了,唐望趁机把我扛到这里来,没有弄醒我。

我检查睡觉的地方,地面是干的,旁边唐望的位置也是干的。

我叫了他几声之后,突然心生恐惧,扯开嗓门,大吼他的名字,他从树丛后走出来,我立刻感觉他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的笑容是如此顽皮,我也笑了出来。

我不想浪费时间和他玩游戏。脱口问他我是怎么回事。我把一整晚的幻觉详细地告诉他,他没有打岔,但是他也无法保持严肃,偷笑了几次,不过他马上恢復正色。

我再三要求他解释;他只是摇著头,好像整件事也是同样令他不解。

当我说完后,他看著我说:“你看起来糟透了,也许你需要到树丛后面走一趟。”

阳光十分璀璨,只有几朵云。这是个多风的好天气。

唐望走开来,说他要去找些植物,我该镇定自己,吃些东西,直到我感觉平静强壮时再叫他。

我的衣服湿透了,我坐在太阳下晒乾。我觉得唯一能使我放鬆的方式,就是去写笔记。于是我边吃边整理笔记。

几个小时之后,我觉得轻鬆多了,就叫唐望。他从靠近山顶的地方回答,要我带著葫芦爬上他那里。我到了山顶时,发现他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他打开葫芦吃了些东西,幷递给我两片大肉干。

我不知从何问起,我的问题太多了,他似乎觉察出我的心情,很高兴地大笑。

“你的感觉如何?”他以开玩笑的口气问。

我什么都不想说,我仍然感觉很懊恼。

唐望催我坐在石头上,他说那石头是个力量之物,在上面坐一会儿,我就会感到精神焕然如新。

“坐下来,”他面无表情地命令我。

他没有微笑,眼光锐利,我马上自动坐下。

他说,我这种沮丧的态度是对力量的无礼,我必须要停止这样做,否则力量会和我们俩做对,我们就别想活著离开这无人的山区。

停了一会儿,他很随意地问:“你的做梦进行得如何?”

我向他说,现在要命令自己在梦中看手变得非常困难,开始时相当容易,也许是因为观念的新鲜,我毫无困难可以提醒自己在梦中看手,但是新鲜感已经过去了,有些时候我完全做不到。

“你必须戴一条头带睡觉,”他说:“如何弄一条头带是件麻烦的事。我无法给你一条,因为你自己必须製作一条。但是除非你在做梦中看到头带的形状,否则你不能去做,懂我的意思吗?头带必须按照梦中的形状製作,在上面要有条细带子,好套住头;也可以像顶小帽,紧紧地套住头。当你把一种力量之物戴在头上后,会比较容易做梦。你也可以戴你的帽子或包一条头巾睡觉,像一个修士一样,但是这些东西只能使你做强烈生动的梦,而不是做梦。”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像放连珠炮般继续说道,头带的形象不一定只有在“做梦”时会出现,也可能发生在清醒时,一些完全无关的事情上,像是观看鸟的飞翔、水的波动、云的飘浮等等。

“捕捉力量的猎人会观察一切事物,”他继续说:“而每件事都会告诉他一些秘密。”

“但是你怎么能确定它们在告诉你秘密呢?”
我以为他会有一套特殊的公式,使他能做出“正确”的詮释
“唯一的方法就是,遵循我给你的所有指示,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就开始给你指示了。”他说,“为了能拥有力量,一个人必须与力量生活在一起。”
他和善地笑笑,似乎已经失去了刚才的强悍;他轻轻碰触我的手臂。
“吃你的力量食物,”他催我。
我嚼起肉干,在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也许肉干中含有知觉转变性的物质,造成了我的幻觉。我顿感释然。如果他在我的肉干中放了什么东西,我看见的幻象就完全可以解释了。我要他告诉我,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那“力量食物”里。

他笑了起来,但是没有直接回答我。我保证我不是生气或懊恼,但是我坚持要对昨晚的事件寻求满意的解释。我催他、哄他,最后恳求他告诉我实情。
“你真疯狂,”他摇著头,表示不敢相信,“你有种最讨厌的倾向。你坚持要把每一件事都解释到你满意。肉干中除了力量之外,什么也没有。力量不是由我或任何人放进去,而是它把自己摆进去的。那是一隻鹿的肉干,而那只鹿对我是一项礼物,就像不久以前,有只兔子是给你的礼物。你和我幷没有放东西到兔子里。我没有要你晒乾兔肉,因为那需要比你更多的力量,但是我叫你去吃那兔肉。你没有多吃,那是因为你自己笨。
“昨晚发生的事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恶作剧。你与力量遭遇了一个回合。浓雾、黑暗、闪电、雷声及雨点,都是伟大的力量之战中的一部分。你真是傻人有傻福。战士会付出任何代价,去换取那样的战争。”

我争论说,整件事不是力量之战,因为事情不是真实的。

“那么,什么是真实的?”唐望非常平静地问我。

“这些,我们所看见的才是真实,”我说,指著四周。

“但是昨晚你看见的桥也真实的,还有树林及<敏感詞>一切。”

“如果那些东西是真实的,它们现在到哪里去了?”

“在这里,如果你有足够的力量,你可以把它们唤回。现在你还做不到,因为你觉得不断怀疑幷挑毛病,对你是很有帮助的。完全不然,我的朋友,完全不然。世界之上另有世界,就在我们眼前。没有什么可笑的。昨晚如果我没有抓住你的手,你会走那座桥,由不得你愿不愿意。在那之前,我还要保护你不受风的伤害,那风一直在寻找你。”

“因为你的力量不够,风会使你走失,甚至会把你推下山涧中致死。至于到底发生什么要由力量决定。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如果我不保护你,你会不顾一切地踏上桥去。那就是力量的本性。我告诉过你,力量下命令给你,同时也听候你的命令,例如说昨天晚上力量会强迫你走上桥,然后你在桥上走时,它又会听你的命令来支持你,我阻止你,因为我知道你还不会使用力量,而没有力量,桥会垮下来。”

“你自己也看到桥了吗,唐望?”

“没有,我只看见力量。力量可能是任何东西,这次对你而言,力量是座桥,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座桥。我们都是最神秘的生物。”

“你曾经在雾中看见过桥吗,唐望?”

“从来没有,但那是因为我和你不同,我看见<敏感詞>事物。我的力量之战与你的大不相同。”

“你看到什么,唐望?能告诉我吗?”

“在我的第一次力量之战,我在雾中看见我的敌人。你没有敌人,你不恨别人。当时我憎恨人,我放纵于憎恨中,现在我已经不再那么做了。我征服了我的恨意,但是在那时候,憎恨几乎毁灭了我。”

“相反,你的力量之战都很乾净,它没有耗损你,现在你却用自己无聊的思想与怀疑来耗损你自己,那是你放纵自己的方式。”

“雾对你的做法是完美无缺的,你与它关係密切,它给了你一座惊人的桥,从此以后那座桥会一直在雾中出现,会再三向你显现,直到有一天你会跨过那座桥。”

“我郑重建议你,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单独走入有雾的地方,除非你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力量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人为了拥有力量,命令力量,必须先具有力量才能开始,但是力量可以一点一滴地被储存,直到可以在力量之战中支持自己。”

“力量之战是什么?”我问。

“昨晚你所遭遇的,就是力量之战的起头,你所目击的景象是力量的基础。有一天那些景象会对你产生意义,它们充满了意义。”

“你能不能自己告诉我那些意义呢,唐望?”

“不行,那些景像是你个人的挑战,无法和他人分享。但昨晚所发生的只是个开始,牛刀小试罢了。真正的战争会在当你跨越桥时发生,桥的对岸是什么?只有你会知道,而且只有你才会知道那条林中小径的尽头是什么,但是这一切都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为了能穿越这些未知的小径或桥梁,一个人必须具有足够的力量才行。”

“如果他的力量不够,会怎么样呢?”

“死亡永远在等待著,战士的力量若是衰弱下去,死亡就会去拍他肩膀。因此,若没有力量而想要进入未知去探险,就太愚蠢了,结果只会找到死亡。”

我幷没有真正在听,我还在想著肉干中含有某种成份能导致幻觉,放纵于这个想法中让我感觉好些。

“不要想去搞懂它,”他说,仿佛读出我的思想,“这世界是神秘的,你所看到的这一切,幷非世界的全部。这世界还有更多更多,事实上,世界是无穷无尽的。因此当你努力想要搞懂这世界时,你只是在使这世界变得熟悉罢了,你和我在这里,在这个你所谓的真实世界里,只是因为我们俩都知道这个世界,你不知道力量的世界,因此你无法使它变成熟悉的景象。”

“你知道我的确是辩不过你,”我说,“但我也没有办法心服。”

他笑了,轻轻摸我的头。

“你真的是疯了,”他说,“但那没关係,我知道要像战士那样生活是多么困难。如果你能听从我的指示,做我教你的每一个动作,你现在会有足够的力量去跨越那道桥,有足够的力量去看见及停顿世界。”

“但是为什么我非有力量不可呢,唐望?”

“你现在还想不出一个理由,然而,如果你储存了足够的力量,力量本身会为你找个好理由,听起来很疯狂,是不是?”

“你自己为什么要有力量呢,唐望?”

“我以前像你一样,我不想要力量。我找不出一个想要的理由。你现在的怀疑我全有过,我从来不遵循指示,至少我不觉得;但是仅管我很愚蠢,我仍然储存足够的力量,于是有一天,我的个人力量使这个世界崩溃。”

“但为什么有人希望停顿世界呢?”

“没有人希望,这就是关键。它就是会发生。而一旦你知道停顿世界是什么后,你就会明白理由何在。你要知道,战士的艺术之一,就是去为一个特定的理由摧毁这世界,然后为了能继续生存,再加以重建。”

我告诉他,也许要帮助我的最好方法,就是举例说明,为什么要崩毁这世界的特定理由。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

“我无法告诉你一个例子。”他说:“因为要花太多力量才能明白,儘管你现在这个样子,但有一天你会活得像个战士,然后也许你会储存足够的个人力量,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我几乎已把一个战士在开始储存力量时,所应该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你。但是我知道你还做不到,我对你必须有耐心,因为我知道,要想独自处在力量的世界中,必须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奋斗。”

唐望看看天空和群山,太阳已开始西沉,乌云也迅速地密集于山头,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因为我的表忘了上发条,我问他是否可以告诉我时间,他笑得从石头上滚到树丛中。

“时候还早,”他说:“我俩一定要等到浓雾聚集在山头,然后你要站在这块石头上,对雾的恩惠表达你的谢意,让雾来包围住你,必要时,我会在一旁相助。”

想到要一个人待在雾中,使我感到害怕。我觉得要做如此不合理性的举动,实在是很愚蠢。

“在你没有表达谢意之前,你不能离开这无人的山区,”他坚定地说,“战士在没有对恩惠表达谢意之前,绝不能背弃力量而去。”

他躺下来,两手枕在脑后,用帽子盖住脸。

“我应该怎么等雾来?”我问,“我该做什么?”

“写!” 他从帽子底下说,“但是不要闭上眼睛,或转身背对雾的方向。”

我努力想写,但是精神无法集中,我站起来,不安地走来走去,唐望拿起帽子,恼怒地看著我。

“坐下!”他命令我。

他说,力量之战尚未结束,我要让我的精神不受影响。我的一举一动都不可泄露我的感觉,除非我想被困在这山区中。

他坐起来,神情紧张地挥著手,他要我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力量之处,像是我们所在的地方,会消耗掉自寻烦恼的人,于是你就会与这地方结上奇怪、有害的结。

“这些结会把一个人绑在力量之处,有时候会困住一辈子。”他说:“而这地方不适合你,不是你自己发现的。所以系好你的皮带,不要掉了裤子。”

他的告诫像是一道符咒。我写了好几个小时,没有间断。

唐望回去睡觉,直到雾从山顶降下,落到大约100码远处,他才醒来。他起来观察一下四周,我左右看看,但没有转身,雾已经从山上降到我右边,弥漫在地面上。我左边的景物很清楚,但是风似乎从右边吹来,把雾推到低地,包围住我们。

唐望低声说我要不受影响,站在原处,不要闭眼,直到完全被雾包围之后,才能转身;也只有到那时候,才可以下山。

他躲到我身后几尺的一堆岩石后。

群山的寂静令人感到雄伟与敬畏。吹动雾气的微风使我感觉雾似乎在我身边嘶嘶作响。大团的浓雾从山上而下,像大块的白色物质朝我滚来。我闻到了雾气,是一种辛辣与芳香混合的奇特味道,然后我就被浓雾笼罩住了。

我觉得雾在影响我的眼睛,我的眼皮沉重,很想闭起来,我也感到寒冷,我的喉咙发痒,很想咳嗽,但又不敢。我抬起下巴,伸直脖子,想止住咳嗽。当我抬起头时,我觉得我能够看见雾的厚度,好像我的眼睛可以透视它有多深,我眼皮开始合上,敌不过想睡的欲望。我觉得我随时都会倒在地上,这时候唐望跳了出来,抓住我的手臂猛摇,震得我完全清醒过来。

他在我身边低声说我得儘快地跑下山去,他会跟在我身后,因为他不想被我路上踢翻的石头压死。他说我将是带路人,因为这是我的力量之战,我必须头脑清醒地放任自己,好引导我们安全离开这里。

“这就是了,”他低声说:“如果你没有战士的心境,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离开浓雾。”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不确定我是否能找到路离开山区。

“跑,兔崽子,跑!”唐望大叫,轻推我跑下山坡。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39
13.战士最后立足之地

1962年1月28日星期日

上午十点左右,唐望回到他的家。他在破晓时出去的。我向他致意。他笑了几声,滑稽地与我握手,隆重地问候我。

“我们要做一次短途旅行,”他说:“你开车,我们要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寻找力量。”

他拿出两个网状袋子,各放进一个装满食物的葫芦,用绳子系好,然后给我其中一个袋子。

我们悠闲地朝北行驶了约400哩,然后驶下高速公路,朝西驶上一条沙石路。开了几个小时,一路上似乎只有我们这一辆车。继续开车时,我发现几乎看不透挡风玻璃。我拼命试著看清楚四周,但是天黑了,我的挡风玻璃上又沾满了灰尘与压扁的小虫。

我告诉唐望,我必须停下来清理玻璃,他命令我继续开,即使是以时速两哩的速度,或把头伸出窗外看路。他说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不能停下来。

到了某个地方他要我向右转。天色黑暗,尘土飞扬,甚至车头灯都不管用了。我战战兢兢地转弯离开路面;我怕路边会鬆软,但泥土似乎够硬。

我以最慢的速度行驶了约100码,车门开著,好探望路况。最后唐望要我停下来,要我把车子停在一块大岩石后面,隐藏起来。

我走出车子,在车前灯的光亮下四处走著。我想探查一下环境,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但是唐望关掉了车灯,大声说没有时间浪费了,我该锁好车子,準备上路。

他把我的葫芦袋子交给我。太暗了,我绊了一下,差点丢掉袋子。唐望温和而坚定地命令我坐下来,等待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再走。但是问题不在我的眼睛,我下车之后就看得很清楚,问题是我过于紧张,使我行动仿佛心不在焉似的,我什么都没注意到。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我问。

“我们要在完全的黑暗中,步行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他说。

“去做什么?”

“去确定你到底能不能继续捕捉力量。”

我问他是否要测验我,如果我失败了,他是否还会继续和我说话,把他的知识告诉我。

他只是听,没有打断我的话,然后他说我们不是要做测验,我们是要等待一个徵兆,如果那个徵兆没有出现,就表示我在捕捉力量这方面没有成功,我就得以放弃进一步的学习。他说不论结果如何,他都是我的朋友,愿意和我说话。

我心里多少明白,我会失败。

“那徵兆不会来,”我开玩笑说,“我知道,我只有一点点力量。”
他笑了起来,轻轻拍我的背。

“不用提心”他还嘴道,“徵兆会来的,我知道。我比你更有力量。”
他觉得自己这么说很有趣,拍了一下大腿,鼓掌大笑。

唐望把我的袋子系在我背上,说我要跟在他后面一步远,尽可能踏在他的足迹上。

他很戏剧化地低语:“这是一段力量的旅程,所以一切都要考虑到。”

他说,如果我踏在他的足印上,那么他走路时散发的力量就会传到我身上。

我看看表,晚上11点了。

他要我站好,像个军人立正,然后他把我的右脚推向前,好像我正要踏出第一步。他站在我前面摆出同样姿势,又叮嘱我一次,要分毫不差地踏在他的脚印上。他低声清楚地说,除了踏上他的脚印之外,我什么事都不要去管,不要往前看或左右张望,只能看他走过的路面。然后我们就开始出发了。

他的步伐先是十分轻鬆,我毫无困难地跟上他;我们走在相当坚硬的土地上,走了约30码,我的脚印和他的脚印重迭在一起,然后我瞄了一下旁边,接下来我就撞上了他。

他笑了起来,安慰我说,我的大鞋子一点也没有踩伤他的脚,但是如果我继续犯错,到了清晨,我们其中一个会变成跛子。他笑著,低声坚定地说,他不希望因为我的愚笨和分心而受伤,如果我再踩上他,我就得光著脚丫子走路。

“我不能没有鞋子,”我著急地大声说。

唐望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等他笑完。

他又肯定地说,他说话算话。我们正跋涉去寻访力量,因此每一件事都得完美。

我想到不穿鞋在荒野里行走,就感到十分恐惧。唐望开玩笑说,我的家人也许是那种古老的农人,连上床睡觉都不脱鞋。当然,他说得没错,我从来没有光脚走过路,要我不穿鞋在沙漠中行走,等于是要我自杀。

“这片沙漠渗透著力量,”唐望在我耳边低语,“没有时间让我们感到胆怯。”

我们又开始前进,唐望保持轻鬆的步伐,不久后我发现我们已经离开坚硬的地面,走在软沙土上。唐望的脚步陷入沙土中,留下深深的足印。

我们走了几个小时,唐望才停下来。他不是突然停下,而是事先警告我,免得我撞上他。这里的地形又变得坚硬,而且我们似乎在走上坡。

唐望说,如果我需要到树丛中去方便一下,就赶快去。因为从那时开始,我们要一直赶路,一步也不停。我看看表,凌晨一点钟了。

休息了10或15分鐘后,唐望又要我跟在他身后出发,于是我们又上路了。他说得对,真是可怕的赶路。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事需要这样集中精力。唐望的脚步很快,我注意他的每一步,精神的紧张逐渐达到极点,突然间我不觉得自己是在走路了。我无法感觉我的两隻脚,我仿佛是飘浮在空中,有某种力量在带著我前进。我的专注是如此彻底,我没有注意到天色渐亮。突然间我发觉自己可以看到唐望,可以看到他的脚及脚印,而不是像晚上那样半猜半疑地跟著走。

不知什么时候,他出其不意地跳到一边,而我因为惯性作用,又向前走了20码远。我慢慢停下,双腿变得虚软,开始发起抖来,最后我瘫倒在地上。

我抬头看唐望,他正平静地审视我。他似乎幷不疲倦;我则喘著气,冷汗湿透了全身。

唐望拉著我的手臂,把我转了一个方向。他说如果我要恢復力量,必须头朝东躺著。渐渐地我身体的疼痛鬆弛了下来,最后终于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我想看表,但他用手盖住我的手腕,不让我看。他轻轻把我转向东边,说没有必要去追究那扰人的时间,我们正处于奇妙的时刻,要做的是去确定我是否能继续寻求力量。

我看看四周。我们正在一个很高的山丘上。我想要走到岩石缝隙处,但唐望跳起来把我按住。

他严格地命令我留在刚才跌倒的地方不动,直到太阳从不远处的黑暗山头后升起。

他指著东方,要我注意地平綫上的一层浓厚的云。他说,云层若是被风吹走,让第一道曙光射到我身上,那就是正确的徵兆了。

他要我站好,右脚向前伸,好像在走路,不要直接注视地平綫,要不盯著观看。

我的两腿变得非常僵硬,肌肉酸痛。这是一个很痛苦的姿势,我的肌肉已经累得支持不住了。我儘量撑著,眼看就要崩溃,我的腿无法控制地颤抖著。这时候唐望过来表示一切都结束了,他扶我坐下来。

云层仍未移动,我们没有看见朝阳升起。

唐望只说了一句话:“真糟糕。”

我不愿意马上问他,我的失败到底意谓著什么。但是我瞭解唐望,我确信他会遵行徵兆的指示;而今天早上没有任何徵兆出现。我的小腿肌肉已经不痛了。我感到很自在。我开始在原地慢跑,好鬆弛肌肉。唐望轻声告诉我要我跑到附近山丘上,从某一种灌木上摘几片叶子来按摩腿部肌肉,好减轻疼痛。

从我站的地方,我可以清楚看见一大棵绿色的灌木丛。叶子似乎很湿润。我以前也用过,但从来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帮助。唐望总是说真正友善的植物效果是十分微妙的,令人不易觉察,但总会发挥应有的效果。

我跑下这个山丘,跑上另一个山丘,到达山顶时才发觉这跑步实在太费力了,我上气不接下气,腹部也在隐隐作痛。我蹲下来休息一会儿,才感觉好些,然后我站起来要去摘他要我找的树叶,但却找不到那丛灌木。我望望四周。我确定是这地方,但在这山顶上没有任何像是灌木的东西,但是我刚才明明看见它在这里。而且从我和唐望站的地方,也不可能看到<敏感詞>山顶。

我放弃寻找,走回原来的山丘。我向唐望解释我的错误,他只是温和地笑笑。

“你为什么说那是错误?”他问。

“显然那丛灌木不在那里,”我说。

“但你看见它了,是不是?”

“我以为我看见了。”

“现在你看到那里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在我原先以为有树的地方,现在连一棵植物也没有。我想解释说那是我眼睛的错觉,是海市蜃楼,因为我实在是过度疲倦了,由于这个原故,我很容易会相信我看到了什么东西,其实根本不存在。

唐望轻轻笑著,凝视了我一下子。

“我看不出有什么错误,”他说,“那棵植物就在那山顶上。”

这回轮到我笑了。我再仔细瀏览整个山头,没看到任何树木。就我所知,刚才的经验只不过是幻觉罢了。

唐望十分平静地走下山丘,示意我也跟上。我们一起走上另一个山丘,站在我以为有树的地方。

我偷偷笑著,心中确定我是对的,唐望也在笑。

“走到山的另一边去,”唐望说:“你会在那里找到那棵植物。”

我说山的另一边是在我的视野之外,就算是有植物也不代表什么。

唐望把头一摆,示意我跟他走。他没有直接越过山头,而是绕过去,然后很戏剧化地停在一棵绿色灌木丛旁,看也不看它。

他回头瞧我一眼,那是要把我看穿似地锐利一瞥。

“这附近一定有几百棵那种树。”我说。

唐望耐心地走下山坡,我跟在后面。我们到处寻找那种灌木,但什么也没看到。我们找了约四分之一哩的范围,才再找到另一棵。

唐望不发一言,带我回到第一个山头。我们站了一会儿,他又带我出发去找那植物,但这次是朝相反的方向。我们地毯式搜索了整个区域,在一哩外发现了两棵灌木。这两丛树长在一起,像一抹鲜绿般突显出来,比周围的植物都要鲜明。

唐望表情严肃地看著我。我实在搞不清楚他。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徵兆,”他说。

我们选择一个新的方向,绕了一个大弯回到第一个山头。他似乎多走这段路是要证明给我看,那种灌木在这里非常少见,因为我们一路上一棵都没看到。我们抵达山顶后,沉默地坐下来。唐望解开了他的葫芦。

“吃些东西后,你会感觉好些,”他说。

他掩饰不住他的愉快,满面笑容地拍拍我的头,我感到困惑不解。这个新发展令人困扰,但我实在太饿太累了,无法加以思索。

吃完后,我觉得很困。唐望鼓励我用不集中焦距的注视技巧,在刚才看见灌木的山顶上找个适合的地方睡觉。

我选了一个地方。他从那地方捡来细碎枝叶,在上面围出一个我身体大小的圆圈。他又小心地从树丛中采下一些树枝,在圆圈内部扫著,但是他只是做著扫地的动作,树枝幷没有接触地面。他又把圆圈中的所有石头都仔细照大小分为同样数目的两堆,然后摆在圆圈中央。

“那些石头要做什么用?”我问。

“那不是石头,”他说:“那是‘吊索’,是用来把你的休息地方悬吊起来的。”

他拿起较小的石头,摆在圆圈周围。每块石头之间的距离相等,他幷用一根木头把每颗石头敲入地面中,像个石匠。

他不让我走进圆圈内,但告诉我在旁边观察他的做法。他以逆时鐘方向数著,数出有18块石头。

“现在跑到山下等著,”他说:“我会从上面看你是不是站在正确的地点上。”

“我要把这些吊索一个个抛给你,”他说,指著较大的石头。“你要照我的方式把它们摆在那个地方。”

“你必须要非常小心。当一个人面对力量时,必须完美无瑕,犯错在这里会有致命的后果。这里每一个都是吊索,如果我们任它鬆散,可能会害死我们,因此你不能犯任何错误。你的眼睛要注视著我抛吊索给你的地方,如果你稍一分神,吊索就会变成普通的石头,和地上<敏感詞>石头没有两样,你就分辨不出来了。”

我建议说,让我把所有“吊索”一起带下去,这样会方便多了。

唐望笑著摇头否定这个建议。

“这些是吊索,”他坚持道:“要由我来扔,你来捡。”

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完成这项工作,费神的程度实在是苦不堪言。唐望每一次都要提醒我专心,视綫集中。他这样做没有错。要从地上的乱石中捡出被抛下来的那块石头,的确是件令人发狂的工作。

当我摆好一个圆圈,走回山顶时,我想我快要死了。唐望已摘下一些树叶铺在圆圈里。他给我一些叶子,叫我塞进裤子里,贴在肚脐的皮肤上。他说这可以使我暖和,我不需要盖毯子,枝叶铺成的床相当柔软,我倒进圆圈里,立刻就睡著了。

醒来时,已经近黄昏了。这是个有云多风的天气,头上的云是小朵的乌云,但是在西方天空就成了薄薄的卷云。太阳不时出现,照耀大地。

睡了一觉,我的精神得到恢復,我觉得精力充沛,心情愉快。风也不会骚扰我。我一点也不冷。我把手枕在头后面,四处观望,这时才注意到这个山头相当高,西边的景物十分壮观,可以看到一大片广阔的小山丘,再远处就是沙漠;北面与东面是一连串暗褐色的山峰;南方则是延绵不断的大地及山丘,远处是蓝色的山脉。

我坐起来,四处不见唐望。我突然感到恐惧。我想他也许把我单独留在那里,而我不知道回去的路。我再度在树叶的床上躺下来,奇怪得很,我的担忧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寧静、安详的奇特感觉。这对我而言是非常新鲜的感觉,我的思想似乎被停止了。我觉得快乐而又健康。一种寂静的兴奋感染著我。微风从西边吹来,拂遍我全身,却没有一丝寒意,我感觉风吹在我脸上,拂过我耳朵,像是一波波温暖的水来回洗濯我。这种存在的感觉是多么奇妙,和我以前忙碌而疏离的生活是多么不同。我开始哭泣,不是因悲伤而自怜,而是由于一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快乐。

我真想永远留在那地方,如果不是唐望回来,把我拉了出来,我很可能真的永远留下来。

“你已经休息够了,”他说,拉我站起来。

他平静地带我在山头四周走著。我们走得很慢,而且不发出一点声响。他似乎有意要我观察四周的景物,用下巴或眼睛的动作指著云层与山脉。

近黄昏的景致绝佳,使我生出敬畏与绝望之情。我想起了童年的情景。

我们爬到山顶的最高点,是一块火成岩的尖峰。我们背靠著岩石,舒适地坐下,面对南方。延绵不绝的大地雄伟壮观。

“把这一切都牢记在心里,”唐望在我耳边低语,“这块地方是你的。今天早上你看见了,而那是一个徵兆。你因为看见而找到这个地方。徵兆出乎意料之外地发生了。现在你不论喜不喜欢,都要去捕捉力量。这不是属于人自己的决定,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现在,正确地说,这山顶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挚爱的地方;你周围的一切都在你的眷顾之下。你要照颐这里的万物,万物也会照顾你的。”

我开玩笑地问,是否万物都属于我。他说是的,口气非常严肃。我笑了起来,说我们的做法使我想起西班才人在征服新世界之后,如何以他们君王的名字来命名占领土地。他们会爬到山顶上,宣称视綫所及之处都是他们的土地。

“这个主意不错,”他说,“我要把你看得到的土地全部给你,不限于眼前而已,而是你周围四面八方。”

他站起来,伸手向前指,幷且转个身,指遍四周的一切。

“这些土地全都是你的,”他说。

我大笑起来。

他笑了笑,问我:“有什么不可以?我不能赠送这些土地吗?”

“这些土地幷不是属于你的,”我说。

“那又如何?这些土地也不属于西班牙人,他们照样占领瓜分,封给别人。所以你为什么不可以接受呢?”

我小心端详,看看能否找出他笑容背后真正的用意。他突然大笑起来,差点跌下了岩石。

“你视綫所及的—切土地,全都是你的,”他继续说,仍然带著笑容。“不是给你用,而是让你留存在记忆中。不过这座山头是给你这一生用的。我把山头送给你,因为这是你自己找到的。它是你的了,接受它吧。”

我笑了,但是唐望似乎非常认真。除了他的滑稽笑容之外,他似乎真的相信他能把山头给我。

“为什么不呢?”他问道,仿佛读了我的心。

“好,我收下,”我半开玩笑说。

他的笑容立即消失,眯起眼睛看我。

“这座山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丛草木都在你的照顾之下,尤其是在山顶附近,”他说,“生存在这里的每一隻小虫都是你的明友,你可以使用它们,它们也可以使用你。”

我们沉默了几分鐘。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隐约感觉到他的心情改变对我是不祥的预兆,但我不害怕,也不忧虑。我只是不想说话,不知如何,言语似乎不再準确,难以表达真正的意念。以前我对谈话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意识到自己不寻常的心境后,我连忙开口说话。

“但是这片土地对我有什么用呢,唐望?”

“把这里的一切都牢记在心里。这就是你在做梦时要来的地方;这就是你将会见力量的地方;有一天向你显示秘密的地方。
“你在捕捉力量,而这是你的地方。你储存力量泉源的地方,
“你现在还想不通,所以就暂时把它当成无稽之谈好了。”

我们爬下岩石,他带我到山顶的两边,有个碗状的凹地。我们坐在那里吃些东西。
无疑,那山顶能带给我一种无法言传的快乐。在那里吃东西就像睡在树叶床垫上一样,具有一种未知的特殊感觉。
落日发出绚丽的古铜色光辉,周围一切似乎都被镀了金我完全沉浸在这景致中,甚至不想去思考。
唐望悄悄对我说话。他吩咐我去注视四周围的所有细节不放过任何琐碎细微之处,尤其是那在西方最显著的景致。他说我必须看著太阳,但不要集中焦距,直到它消失在地平綫下。

就在太阳轻轻碰上低空的云层时,那最后的餘辉实在是壮丽之至。太阳像是在天边燃烧的一支火炬,使大地都燃烧起来我觉得脸上一片红热。
“站起来!”唐望大叫,拉我起来。
他从我身边跳开,用强迫与催促的口气,命令我在原地开始慢跑。
当我在原地慢跑时,我感觉到一种温暖遍布全身。那是一种古铜色的温暖,在我的口腔上顎,在我的眼睛顶上。仿佛我整个头顶都有冷冷的火焰在燃烧,散发出古铜色的光芒。

太阳就要消失时,我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在推动我跑得更快。到了某个时候,我真的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几乎可以飞起来。唐望紧紧抓住我的右手臂。他的手压痛了我,也把我带回到清醒与镇定中。我跌坐在地上,他也坐了下来。

休息几分鐘后,他安静地站起来,拍拍我肩膀,示意我跟他走。我们又爬回原先坐过的火成岩高峰。岩石挡住了冷风的吹袭,唐望先打破沉默。

“这是个好徵兆,”他说,“多奇怪!它发生在一天将尽的时刻。你和我有多大的不同,你是属于夜间的生物,而我比较喜欢清晨初升的朝阳。或者说,清晨初升的朝阳追求我,却羞怯地躲开你。相反,将逝的夕阳为你洗濯,它的火焰照亮你,却没有燃烧你。多么奇怪啊!”

“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我从来没有看过今天发生的这一幕。徵兆通常是在朝阳初升时发生。”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唐望?”

“现在不是谈它的时候,”他厉声说,“知识就是力量。即使要谈论力量,也需要好长一段时间去驯服足够的力量。”

我想坚持问下去,但他突然改变话题,他问起我“做梦”的进展。

我已经开始去梦见特定的地点,如学校或是朋友的家。

“你梦见那些地方时,是在白天,还是夜晚?”他问。

我梦中到那些地方的时间,正是我平常去的时间——在学校,就是白天;朋友家,就是晚上。
他建议我尝试在白天小睡片刻时“做梦”,看看我是否能梦见当时的地点。如果我在晚上“做梦”,我的梦中地点也须在夜里。他说一个人在梦中的经验,一定要和他在“做梦”当时的时间一致;否则就成为普通的梦,而不是“做梦”了。
“为了帮助你,你应该挑一样属于那地方的东西,把注意力放在它上面。”他继续说,“举例说,在这个山顶上,你现在已经有一棵特别的灌木丛,你必须观察它,直到它在你的脑中有了鲜明的印象。你只要回想那一丛树,或我们坐著的这块石头,或回忆这里任何一样东西,你就能在做梦时回到这里。当你能集中注意力于一个力量之处时,比方说这里,你就比较容易在做梦时旅游到这里。但是如果你不想要回到这里,也可以用<敏感詞>地方。也许你的学校对你来说是个力量之处,就用它吧!把注意力集中于那里任何一样东西上,然后在做梦中找到它。

“先回想某件东西,然后一定要回到双手的注视,再去注视<敏感詞>东西,如此继续下去。”
“但现在你必须把注意力集中于这山顶的一切事物上,因为这是你一生最重要的地方。”

他看著我,似乎要观察他的话所引起的效果。
“这也将是你死亡的地方,”他轻声说。

我大为恐慌,坐立不安,他笑了。
“我会一次又一次地陪你来这山顶,”他说,“然后你要单独来,直到你被山顶上的一切所充满,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这山顶会成为你最后之舞的地方。”

“你说我的最后之舞,是什么意思咽?”

“这是你最后立足之地,”他说,“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你会死在这里。每个战士都有一个死去的地方。一个他偏爱的地方,充满著难以忘怀的回忆,一个力量曾经留下痕迹的地方,他目击奇迹的地方,有秘密向他显现的地方,他储存个人力量的地方。

“战士每次探访力量后,就有义务要回来到他偏爱的地方。他或者走路去,或者藉做梦去。

“而到最后,他在世上的日子将尽,他感觉到死亡轻拍他的左肩,他的心灵早已準备好,便会飞向他所爱的地方,在那里,战士和他的死亡共舞。

“每一个战士都有他特殊的形式,具有力量的姿势,是他穷尽毕生之力发展出来的。这是一种舞蹈,一种动作,在个人力量的作用下做出来的。

“如果垂危的战士只有些许力量,他的舞就短暂;如果他的力量巨大,他的舞就华丽壮观。但是不管他的力量是多或少,死亡都必须停下来,在旁观看他在世上的最后表演。战士最后一次重述他生命中的辛劳时,死亡必会等待,直到他的舞蹈结束。”

唐望的话令我浑身颤抖。那寧静的黄昏,绚丽的景致,仿佛都是放在那里,做为战士最后力量之舞的布景。

“虽然我不是战士,你能教我那舞蹈吗?”我问。

“任何去捕捉力量的人都必须要学那舞蹈,”他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教你。你很快就会碰到一个势均力敌的敌人,那时候我会教你力量的第一个动作。而你继续生存下来,就必须靠自己再添加上<敏感詞>的动作。每一个新动作都是通过力量的挑战而得来的。因此正确地说,战士的姿势及形式,是他一生的写照,在他个人力量成长时,他的舞也就萌生。”

“死亡真的会停下来看战士跳舞吗?”

“战士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谦逊的人。他不能够改变死亡的计划,但是他完美无瑕的心灵,尝遍惊人的艰苦之后所储存的力量,的确能握住死亡一会儿。这一会儿工夫,已足够他最后一次回想力量。我们可以说,那是死亡对那些完美的心灵所做的表示。”

我感受到强烈的不安,于是尝试说话,以减轻那种感觉。我问他是否认识已经死去的战士,他们的最后之舞是怎么影响他们的死亡的。

“不要再说了。”他冷冷地说,“死亡是件意义重大的事,死亡绝不仅是两腿一蹬,身体僵硬而已。”

“我以后会和死亡共舞吗,唐望?”

“当然。你已在捕捉个人力量,即使你没有生活如战士。今天,夕阳给了你一个徵兆。你这一生最好的作品会产生在一天将逝的时光中。你显然不喜欢黎明初升的光辉,清晨的旅行也不会引起你的兴趣;但你的地盘是将尽的落日,带著熟透的黄橙,陈年的芳醇。你不喜欢白日的炎热,你喜欢落日的餘辉。

“因此你会在这里和你的死亡共舞,在这山顶上,在一天将逝的时光。而在你的最后之舞中,你会讲述你的奋斗,讲述你的胜利与失败,讲述你在遭遇个人力量时的欢乐与迷惑。你的舞会讲述你所储存的秘密与奇迹;而你的死亡会坐在那里看你。

“将逝的落日会照亮你,但不会燃烧你,就像今天一样;风会柔和芳香,而你的山顶会震动。当你的舞接近尾声时,你会举头望落日,因为你将永远不会再看到它了,不论是在清醒或做梦中。然后你的死亡会指向南方,指向无际。”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40
14.力量的步法

1962年4月8日 星期六

“死亡像人吗,唐望?”我在门廊坐下时,问道。

唐望露出困惑的神情。他手中提著一袋我送他的杂货。他小心地把东西放在地上,坐在我面前。我觉得受到鼓励,就解释说我想知道死亡在观看战士最后之舞时,是否是个人,或像人的样子。

“这有什么差别呢?”唐望问。

我告诉他,那幅景象十分吸引我。我想知道他是怎么会知道这一切。

“很简单,”他说,“智者知道死亡是最后的目击者,因为他看见了。”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也见过战士的最后之舞?”

“不,人不能作为这样的目击者。只有死亡可以。但是我看见自己的死亡在一旁注视我,而我对它跳舞,仿佛我的生命已经垂危。但是在舞蹈结束时,死亡幷没有指向任何方向;我所爱的地方也没有震动,向我道别。因此我在世上的日子还没有完结,我没有死。这一次发生时,我只有些许力量,不瞭解我的死亡的计划,因此当时我会以为我要死了。”

“你的死亡像个人吗?”

“你真是只笨鸟,你以为问了问题就可以瞭解事情。我可不认为你能如此,但是我又算老几?
“死亡幷不像一个人,毋寧说它是一种存在;但是你也可以说,死亡什么都不是,但又什么都是。无论你怎么想都是对的。你希望死亡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我与人相处觉得自在,所以死亡对我而言是个人。我也喜爱追求神秘,所以死亡对我而言又像空洞的眼睛,我可以看透它们。死亡像两扇会移动的小窗,就像眼睛会转动一样。因此我可以说,当战士在跳他世上最后之舞时,死亡以它空洞的眼睛注视战士。”
“但是唐望,这只是对你而言如此,或者对<敏感詞>战士也一样?”

“对于每一位拥有力量之舞的战士都一样,但是又不儘然。死亡目击战士的最后之舞,至于战士如何看死亡,这就是个人的问题。他可以把死亡看成任何东西——一隻鸟、一道光、一个人、一棵树、一块石子、一片雾,或者任何未知的存在。”

唐望对死亡的描述困扰了我。我找不出适当的词汇表达心中的疑问,于是咕噥著。唐望微笑著凝视我,鼓励我说出来。

我问他,战士把死亡看成什么,是否决定于他成长的环境。我举出尤玛族(Yuma)及亚基族的印第安人为例。我的想法是文化决定一个人看待死亡的方式。

“与一个人生长环境没什么关係,”他说,“决定一个人的所有行为的是他的个人力量。人只不过是他个人力量的总和,而这总和决定他如何生存、死亡。”

“个人力量是什么?”

“个人力量是一种感觉,”他说,“像是感到十分幸运;或者可以说是一种心境。个人力量是一个人努力得来的,和他的先天条件无关。我告诉你,战士是捕捉力量的人,我正在教你如何猎取、储存力量。你的困难是你还不信服,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困难。你必须相信个人力量可以使用,可以储存。但是到目前为止,你还不信服。”

我告诉他,他的观点很清楚,而我也努力信服他的话,他笑了。

“那不是我所说的信服,”他说。

他轻拍我肩膀几下,笑著说:“你知道的,我不需要别人迎合我。”

我不得不向他保证,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没有怀疑你,”他说,“但是信服的意思是指你已经能单独行动。事实上你还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做到。该做的事还多著呢,你才刚起步。”

他沉默了片刻,脸上表情平静。

“说来有趣,有时候你会让我想起我自己,”他继续说,“我当初也不愿意选择战士这条路,我相信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既然我们都难免一死,做了战士又有什么不同呢?但我错了,我必须自己去找到答案。只有当你明白自己错了,明白成为战士是多么的不同,你才可以说,你信服了;然后你可以独自前进,甚至能独力成为一个智者。”

我要求他解释什么是“智者”。

“智者就是一个能够不畏学习的艰苦的人,”他说:“是一个能不莽撞,不畏缩,尽自己全力去解开个人力量的奥秘的人。”

他简短地讨论一下这个概念,然后像闲谈般撇在一旁,说我应该只去关心储存力量的观念。

“那太难以瞭解了,”我抗议,“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捕捉力量是件奇怪的事情,”他说,“首先要成为一个想法,之后再一步步建立起来,然后,砰!它就发生了。”

“是怎么发生的?”

唐望站起来。他伸展双臂,像猫一样弓起身体。像往常一样,他的骨头嗶啪作响。

“走吧,”他说,“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

“但是我有好多事要问你,”我说。

“我们要到一个力量之处,”他走进屋门时说,“为什么不把你的问题留到那里再问?我们也许会有机会谈话。”

我以为我们要开车去,所以我站起来朝车子走去,但是唐望从屋子里喊我,叫我拿起我的葫芦袋子,他在屋后的树丛边等我。

“我们要快一点,”他说。

我们走到西边马德里山脉的低坡时,已经是下午3点。今天的天气温暖,但是到了傍晚时,风渐渐变冷。唐望坐在一块岩石上,示意我也坐下来。

“这一回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唐望?”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们要在这里捕捉力量,”

“这我知道,但我们要做哪些具体的事?”

“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你从未按照计划行事?”

“捕捉力量是件非常奇怪的事,”他说,“我们无法事先计划。这也是它之所以刺激的原因。但是战士仿佛按照计划行动,因为他信任个人力量,而个人力量会使他以最恰当的方式去进行。”

我指出他的话中多少有点矛盾。如果战士已经有个人力量,那么他还要捕捉什么?
唐望抬起眉毛,假装厌恶的表情。

“是你要去捕捉个人力量,”他说,“而我已是拥有力量的战士,你问我有没有计划,我说我信任个人力量的引导,我不需要计划。”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上路。斜坡很陡,攀登上去对我是一件困难又累人的事。而唐望正好相反,他似乎拥有无穷的精力,不用跑,也不匆忙,步伐稳健,体力充沛。我注意到他连汗都没有流,甚至在攀爬过非常巨大、近乎垂直的陡坡后,也没流一滴汗。当我抵达山顶时,唐望已经在那里等我了。我在他旁边坐下,觉得心臟仿佛要爆炸似的。我躺下来,汗水如雨般滴下。
唐望大笑,推我来回滚动著,我的呼吸逐渐地平静下来。

我告诉他,我对他的身体状况感到敬畏。

“我一直设法使你注意这一点,”他说。

“你一点也不老,唐望!”

“当然不老。我也一直使你注意到这一点。”

“你是如何锻炼的?”

“我没有锻炼。我的身体感觉很好,如此而已。我对待自己很好,因此我没有理由感到疲倦,或不舒服。秘诀不是在你对自己做了什么,而是你自己不做什么。”

我等著他解释,他似乎觉察到我无法理解。他会意地笑笑,站起来。

“这是一个力量之处,”他说,“为我们在这山顶上找个地方过夜吧。”

我开始抗议,我要他解释什么是“对自己不做什么。”他做出强硬的手势。

“废话少说,”他轻声说,“这一次就以行动取代言语吧,你花多少时间去找到适当地方休息是无关紧要的,也许会花你整整一个晚上。你找不找得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试著去找。”

我把笔记本放在一边,站起来。唐望提醒我,就像以前每一次当他要我去找个休息的地方时,我必须不集中焦距,把眼睛眯起来注视事物,使景物变得模糊。

我信步走著,半眯著眼扫视四周。唐望走在我右后方数尺。

我先是绕著山顶外围走一圈。我打算以螺旋形走法从周围走向中心,但是我才走完最外围,唐望就叫我停下来。

他说我又在表现我对固定习惯的偏好了,接著,用讽刺的语气说,我当然可以有系统地寻遍山顶每一寸土地,但是以如此死板的方式是绝对无法感觉到适合的地点。又说他自己知道那块地方,所以我这种碰运气的找法是行不通的。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我问。

唐望要我坐下来,然后他从附近每棵树丛中各摘下一片树叶给我。他要我躺下,鬆开皮带,把那些叶子放在靠近肚脐的地方。他指导我动作,叫我用双手压在树叶上。然后他命令我闭上眼睛,警告我说,如果我想得到完美的结果,就必须照他的话做——当他把我的身体移动到一个有力量的地方时,我不能放开叶片,也不可睁开眼睛;或想坐起来。

他抓住我右手腋下拖著我走。我有强烈的欲望想从半睁的眼睛偷看,但是唐望把手盖在我眼睛上,命令我只要去注意那将从叶片发出来的温暖感觉。

我躺了一会儿,动也不动,然后开始感觉叶片发出一种奇异的热。我的手掌先感觉到湿热,然后蔓延到腹部,最后我的全身都淹没在这股热浪中。几分鐘工夫,我的脚好像燃烧起来,那种灼热使我想起以前几次发高烧的情形。

我把这种不适感告诉唐望,还有我很想脱掉鞋子。他说他就要扶我站起来,但是要等他的指示才可以睁开眼睛。我要继续把叶片压在腹部上,直到我找到合适的地方休息。

等我站好之后,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我应该张开眼睛,漫无计划地闲荡,让叶片的力量引导我,拉著我走。

我于是漫无计划地逛著。身体的温热令我很不舒服。我相信我是在发烧,于是开始思索唐望是如何使我发烧的。

唐望在我后面走著。他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吓得我几乎瘫痪。他笑著解释说,突然的尖叫可以把不舒适的精灵赶走。我眯著眼睛,来回走了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中,我身体的不适及灼热感变成了舒服的温暖,步伐也开始变得轻飘飘了。同时我也感到失望,我多少期待著某种视觉上的现象,但是在我视綫所及之内一切如常,没有特别的色彩,或光芒,或黑影。

最后我的眼睛眯得好累,就睁开了。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微突的沙岩上,这是山顶上仅有的几块岩石地,<敏感詞>地方则是泥土地及小树丛。这山顶似乎不久前才被火烧过,所以植物都十分幼小。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块突起的沙岩很美。我在上面站了好久,之后乾脆坐下来。

“好!好!”唐望说,拍拍我的背。

然后他要我小心地把叶子从衣服里拿出来,放在岩石上。

当我刚把树叶从身上拿开,就感到一阵寒意。我量量脉搏,跳动还算正常。

唐望笑了,叫我“卡洛斯医生”,问我是否也可以量量他的脉搏。他说我刚才感觉到的是那叶片的力量,那个力量已使我身体洁净,得以完成我的任务。

我很诚恳地说,其实我什么也没做;我在那地方坐下来,是因为我累了,而且我觉得那块沙岩的颜色很吸引人。

唐望什么都没说,他站在我旁边。突然间他往后跳,极敏捷地跳过几丛树,跑到不远处一块高大的岩石上。

“怎么啦?”我警觉地问道。

“注意风的方向,风就要来吹你的叶子了,”他说:“赶快数叶片,风要来了,留下半数的叶子,放回你肚子上面。”

我数了二十片叶子,把其中十片放进衣服中,然后一阵强风把其餘十片吹向西方。我看著叶子被吹走时,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种真实的东西刻意地把叶子扫进广大的的树丛里。

唐望走回我这里,坐在我左边,面对南方。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累坏了。我想要闭上眼睛,但又不敢。唐望注意到我的疲倦,说我睡著了也没有关係。他吩咐我把两手放在肚子上,压著树叶,想象我是躺在那“吊索”悬浮的吊床上,在我那“偏爱的地方”。我闭上眼睛,立刻跌入回忆之中,仿佛回到那次睡在山顶上所经歷的寧静充实中。我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能感受那种悬浮感,但我却睡著了。

我在夕阳将尽时醒来,睡一觉使我恢復了精神。唐望也睡了,他和我同时醒来。这时风正吹著,我却不觉得冷。我腹部上的叶子似乎有暖炉或发热器的作用。

我察看四周。我选择休息的这个地方像个小盆子,人坐在里面,就像坐在一个长沙发里,一边的石壁正好做为靠背。我也发现唐望把我的本子带来了,枕在我的头下。

“你找对了地方,”他微笑道:“而整个过程正如同我告诉你的,在你的毫无计划的情况下,力量引导你到这里来。”

“你给我的是什么叶子?”我问。

真正引我好奇的是那些叶子发散出来的温暖,使我在不盖毛毯,又没穿厚衣服的情况下,竟能有舒适的感觉。

“那只是叶子而已。”唐望说。

“你的意思是,我能从任何树上摘下叶子,也有相同的效果?”

“不,我不是指你自己能做到,你还没有个人力量;我是指任何叶子都能帮助你,只要给你叶子的人有力量。今天帮助你的不是叶子,而是力量。”

“是你的力量吗,唐望?”

“我想你可以说那是我的力量,虽然这样说不完全正确。力量幷不属于任何人,只是我们之中有些人能聚集它,然后把它直接给另一个人。你瞧,储存力量的秘诀,就是力量只能用来帮助他人储存力量。”

我问他,那是否意味著他的力量只限定用来帮助他人。唐望耐心解释说,他可以随他高兴使用个人力量,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但是如果把力量直接给了别人,就得等那个人能把它利用在他自己对力量的寻求上,才能产生作用。

“人所做的任何事,都以他个人力量为轴心,”唐望继续说,“因此,对毫无力量的人而言,一个有力量的人做出来的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甚至认识力量,也需具有力量。这就是我一直尽力使你明白的,但是我知道你不懂,不是因为你不愿意,而是因为你的个人力量太少了。”

“那我该怎么做呢,唐望?”

“什么都不用做,就照这样做下去,力量会自己找到门路的。”

他站起来,转了一圈,凝视四周一切。他的身体完全配合眼睛的移动,结果是像一个玩具般地以準确而固定的方式转了一圈。

我张大嘴看著他。他收敛起他的微笑,表示承认我的惊讶。

“今天你将要在黑夜中去捕捉力量。”他说著坐了下来。

“你说什么?”

“今晚你将要进入那未知的山区中探险,在黑夜里,山已不是山了。”

“那么是什么呢?”

“是<敏感詞>的东西,你无法想象的东西,因为你从来没有亲眼看过它们的存在。”

“你这是什么意思,唐望?你总是用这种阴森森的话来吓我。”

他笑了,轻轻踢一下我的腿。

“这世界是一项神秘,”他说,“完全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子。”

他似乎沉思了—会儿。他的头有韵律地上下动著,然后笑著说:“好吧,就算也是你想象中那样子,但那幷不等于世界的全部。真正的世界远超过你的想象。你一直在探寻这真正的世界,也许今天晚上你会再得到一点收穫。”

他的声调使我全身起寒颤。

“你计划做什么呢了,,
“我不计划任何事,一切都由力量决定,也就是领你来这地方的力量。”

唐望站起来,指向远方。我以为他要我也站起来看。我试著一跃而起,但在我站好之前,唐望用力把我按下。

“我没有叫你跟我,”他严厉地说。然后他声音又转为柔和,继续说:“你将会有相当艰苦的一夜,你会需要你能聚集到的所有力量。留在这里为下一步做準备。”

他解释说,他不是在指什么东西,而是去确定有东西在那里。他向我保证说一切都很好,我应该安心坐著,使自己忙碌,因为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写字。他的微笑像是具有感染力,使人十分舒服。

“但是我们要做什么呢,唐望?”

“写!”他命令我,背过身子去。

除了写字之外我无事可做,于是我写到天黑。

当我在写字时,唐望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他似乎完全沉浸于注视著西方远处。但是我一停笔,他就转头开玩笑地说,若是要叫我闭嘴不发问,只有给我东西吃,或叫我写字,或让我睡著。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慎重地打开来,里面是些肉干。他给我一片,自己也拿了一片,嚼了起来。他很随意地告诉我,这是力量的食物,在这时候我们俩人都需要,我饿坏了,没有工夫去想肉片里是不是含有知觉转变性的物质。我们在沉默中把肉干吃得一千二净,这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唐望站起来,伸展手臂和肩背。他建议我也照做。他说在睡觉、坐卧,或行走之后伸展全身,是很好的练习。

我照他的话做,结果放在衣服中的叶子有几片从裤管中掉出来,我正迟疑要不要捡起来,但他说算了,已经不需要那些叶子了,我应该任它们自由飘落。

然后唐望走到我身边,附在我右耳悄悄说,我应该紧跟著他,模仿他的每一个动作。他说,我们此刻站的地点很安全,可以这么说,我们正在夜的边缘。

“这里不是夜,”他低声说,踏踏我们站立的岩石,“夜在那里。”

他指向我们四周的黑暗。

随后他检查我的背袋,看看装食物的葫芦和我的笔记本是否都放好,然后轻声说,战士随时都得确定每一件东西都在正确的位置,不是因为他相信自己会通过将要来临的考验,而是因为那是他完美无缺的行为的一部分。

他的告诫幷没有使我觉得更轻鬆,反而使我确定自己末日已近。我真想哭。我相信唐望一定完全知道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

“信任你的个人力量,”他在我耳边说,“在这个神秘的世界里,人只能抓住这一点。”

他轻轻拉我,我们开始前进。他走在我前面两三步,我跟在后头,眼睛盯著地面,不知为何,我不敢左顾右盼。而把视綫集中在地上,使我奇异地感觉平静,仿佛被催眠了。

走了一小段路唐望停下来。他低声说,完全的黑暗已近,他将要走到前头去,但是他会模仿一种小猫头鹰的叫声,好让我知道他的位置,他提醒我说,他学的叫声在开头会略为沙哑,但是接著会变得圆润,像只真的猫头鹰在叫。他又警告我,千万要分辨出<敏感詞>没有这种特徵的猫头鹰叫声。唐望交待完指示时,我已经是惊恐万分。我抓住他的手臂,不放他走。两三分鐘之后我才稍稍镇定,讲得出话来,但一阵阵神经的抽搐穿过我腹部,使话也说不清楚。他平静温和地催我控制住自己,因为黑夜就像风,一个未知的实体,如果我不小心就会被它算计。我一定要极端平静,才能对付它。

“你一定要放开自己你的个人力量才能与夜的力量交融在一起。”他在我耳边说。

他说他要到我前头去了,于是我又受到一阵无理性恐惧的侵袭。

“这真是疯狂,”我抗议道。

唐望没有生气,也没有不耐烦,他笑了笑,附在我耳边说了些话,我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我大声地说,牙齿打颤。

唐望把手放在我嘴上,低声说,战士的行动看起来仿佛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接著重復一段话三四遍,似乎要我背下来。他说:“战士信任自己的个人力量,不论力量是多是少,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完美无缺的。”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还好吗。我点点头,于是他迅即消失在黑夜中,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试著观察四周,我似乎是站在一处浓密的树林里,我只能分辨出一团黑乎乎的灌木或小树。我集中全力去听,但是没听到特别的声音。风的嘶鸣声掩盖住<敏感詞>声音,只有不时传来几声大猫头鹰的尖叫和<敏感詞>鸟鸣声。

我又等了一会儿,注意力高度集中。然后有一阵小猫头鹰长而沙哑的叫声传来,这一定是唐望,没错。声音从后面传来;我转过身,向那方向走去。我走得很慢,因为黑暗的障碍实在难以克服。

我走了约十分鐘。突然一团黑影跳到我面前。我尖叫起来,向后坐倒在地,耳朵嗡嗡作响。恐惧实在太强烈了,我竟然窒息,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

“站起来,”唐望轻轻说,“我不是有意要吓你。我只是来和你碰头。”

他说他一直在观察我的笨拙模样,我在黑暗中的前进就像是一个跛脚的老太太,踮著脚尖走在烂泥中的情形。他觉得他的形容很好笑,大笑起来。

然后他开始示范一种在黑暗中行走的方法,他称之为“力量的步法”。他弯腰站在我面前,要我摸他的背和膝盖,好明白他整个身体的姿势。唐望的上身有点前倾,但是背脊是挺直的,膝盖也微微弯曲。

他在我面前慢慢走著,因此我能注意到他每一次举步,膝盖都几乎抬到胸前。然后他竟然放足跑进黑暗中,又跑回来。我无法想象怎么能在一片黑暗中跑步。

“力量的步法就是在黑暗中跑步,”他在我耳边说。
他催我自己也试试看。我告诉他,我很确定自己会跌入裂缝或撞上岩石而跌断脚。唐望平静地说“力量的步法”绝对是安全的。
我指出我之所以相信他能这么做,是因为我假定他对这些山区的地形了如指掌,因此才能避免跌跤。

唐望用手捧住我的头,有力地说:“这是夜!夜就是力量!” 他放开我的头,又以温和的声音说,在夜里世界是不同的。他在黑暗中跑步的能力与他对地形的熟悉无关。他说关键在于自由放开个人力量,好与夜的力量融合;一旦夜的力量掌握控制,就不可能会有失误。他又非常严肃地说,如果我还是怀疑,就该想一想,若不是夜的力量在引导他,像他这把年纪的人,在黑夜的山中跑步,岂不等于是自杀!
“看!”他说,轻快地跑进黑暗中,又跑回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惊人,我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他在原地慢跑了一会儿。他举脚的姿势使我想起短跑选手在赛前的热身準备运动。

然后他要我跟他走。我极不自然与不安地跟上去。我非常小心地试著看前面的路,但夜色黑得无法判断距离。唐望回到我身边慢跑著,他说我必须把自己开放给黑夜的力量,信任我那仅有的个人力量,否则我永远也无法自由行动。黑暗会成为障碍,是因为我依赖视觉,而不懂另一个方法——使力量成为引导。

我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我就是放不开,怕跌断腿的恐惧感仍然很强。唐望命令我继续在原地练习,尽力去感觉我是在使用“力量的步法”。

然后他说他要跑到前头去,我必须等他的猫头鹰叫声。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消失在黑暗中。我不时闭著眼睛,弯著身子在原地慢跑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的紧张渐渐地鬆弛,直到我感觉相当舒服,然后我听到唐望的叫声。
我向声音来的方向跑了五六码远,尽力想“放开自己”,如唐望的建议。但是我一头撞进一棵树丛里,那种不安全感立刻又回来了。
唐望在等我,他纠正了我的姿势。他说我应该把手指弯进掌中,大拇指和食指伸直。然后他说,在他看来,我只是放纵自己于无能的感觉里,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集中焦点,只是去扫视前面的路,不论有多黑暗,我总能看到一些东西。“力量的步法”和寻找休息的地方一样,两者都包含放纵与信任的感觉。“力量的步法”要求人把视綫放在眼前的路上,即使稍微左顾右盼,都会造成动作的失当。他解释说,上身前倾才能把视綫放低,把膝盖举至胸前,是因为步子要小而稳健。他曾警告我,开始我会时常跌倒,但是他保证随著练习,我能够跑得像在白天般迅速安全。
于是一连几个鐘头,我试著模仿他的动作,也设法培养他说的那种心境。他很有耐心地在我面前原地跑著;或者他会跑开一小段,再回到我旁边,好让我看清楚他的动作;有时他会推我一把,让我跑几步路。

然后他出发了,以一连串猫头鹰的叫声喊我。不知为什么,我竟意外地充满信心往前移动。就我所知,我毫无理由如此信心大增,但我的身体似乎能辨识环境,不需要思索。举个例子,我看不清眼前崎嶇的岩石,但是我的身体每一步都能踏在石头边缘,而不会踩进裂缝中,只有几次我因为分神而失去平衡。要保持对前方路面的扫视,需要全然的注意才行。就如唐望的警告,稍微左顾右盼,或看得太远,都会破坏动作的进行。
找了好久,我才找到唐望,他正坐在似乎是树的黑影子旁边。他朝我走来,说我做得很好,但应该停止了,因为他使用那叫声太久了,他确定他的叫声会被模仿走。

我同意,是该停了,我的努力已使我筋疲力竭。轻鬆下来后,我问他,谁会模仿他的叫声。

“力量、同盟、精灵,谁知道呢?”他低声说。

他解释说,那些“黑夜里的实体”通常会发出美妙的声音,但是若要模仿人类沙哑的声音或鸟的叫声,则非常困难。他要我小心,一听到那种美妙的声音就要停下来不动;而且我要记住他的话,有一天我会需要靠他的话来做判断。他又鼓励地说我已经对“力量的步法”有相当的认识,只需要再被逼一下,我就可以达到熟练精通的地步。这在我们下一次黑夜探险中就可以做到。他拍拍我的肩膀,宣布说他準备要走了。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说著跑了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我疯狂地大叫:“我们走著走。”

唐望停下来,脱下帽子。

“老天!”他很为难地说,“我们被困住了。你知道我无法在黑夜中走路,我只能跑。我走路一定会跌断腿。”

我感觉他一定是笑著说这些话,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

他又像是在透露秘密地说,他太老了,所以不能走的。刚才学到的那一点“力量的步法”必须派上用场了。

“如果我们不用‘力量的步法’,我们会像野草般被割下来,”他在我耳边说。

“被谁割下来?”
“黑夜里有许多东西在对人发生作用,”他的语气使我生起阵阵寒颤。
他说我不用紧跟著他,因为他会用连续四声的猫头鹰叫声做为信号,让我可以跟随他。

我建议说我们最好留在山区,直到天亮再走。他非常夸张地反驳说,那等于是自寻死路。而且就算我们能生还,黑夜也会耗尽我们的个人力量,天亮后的第一件事就会要我们的命。

“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语气中带著一丝紧急,“我们快走。”
他保证说他会尽可能缓慢地前进。他最后的指示是,我要儘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不论发生什么事,大气也不得喘一个。他告诉我大致前进的方向后,就开始缓慢地跑起来,我跟在后面但是不管他跑得多慢,我总是追不上他,很快他就消失在前面的黑暗中。

我落单之后,我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很快了。我实在感到惊讶。我尽力保持这种速度,许久之后我听到唐望的,叫声从前方偏右的地方传来。他连续叫了四声。

一会后我又听到了他的猫头鹰叫,这次是在右方稍远处。为了能跟上去,我必须向右转45度角。我向这个方向前进,希望能听到四声中的另外三声,更清楚唐望的位置。
我再听到一个叫声,似乎来自我们出发的地方。我停下来倾听,听到不远处有一种尖锐的噪音。像是两块石头相互碰撞的声音,我更竪耳倾听,接著听到一连串的轻微声音,像是两块石头轻轻磨擦的声音,然后又是另一声猫头鹰叫声。这回我明白唐望的意思了。这个叫声十分美妙,拉得很长,甚至比真的猫头鹰叫声都要圆润。

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恐惧,我的胃收缩起来,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拉我下沉。我转过身子,开始慢跑朝相反方向前进。

我听到远处一声微弱的猫头鹰叫声,然后接著连续三声。那是唐望。我向那方向跑去。我感觉他大约在四分之一哩远,如果他保持这种速度,我一定会一个人被丢在山中。我不知道唐望为什么要跑在前头,如果他要跑那么快,他可以绕著我跑啊!
这时我注意到左边似乎有东西随我在前进,我几乎可用左眼角看到那东西。我快要开始惊慌时,心中出现了镇定的念头,我在这种黑暗中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我想要转头去看,但又怕失去平衡。

另一声猫头鹰的叫声,把我从沉思中震醒。叫声从左边传来,我没有朝那方向前进,因为那叫声是我从来也没听过的甜蜜美妙,但也不令我害怕。只觉得那声音很迷人,有点蛊惑,甚至带著一丝悲哀。

然后一团黑色的东西从我前方,由左边跳到右边去。这突然的变化使我抬头向前看,因而失去平衡,跌进树丛之中。我侧身倒下,然后听见那悦耳的叫声就在我左边数步之远。我站起来,还没举足前进,又听到另一个叫声,比第一声更哀求、更迫人,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我停下来倾听。猫头鹰的叫声长而温和,平息了我的恐惧。在这个时候,要不是又听到唐望四声沙哑的叫声,我真的会停在那里。唐望的叫声似乎比较近了,我朝那方向跑过去。

过了一会儿,我又注意左边的黑暗中有某种闪光或波动的现象,那不像是视觉的现象,倒像是一种感觉,但我几乎确定我的眼睛知觉到它。它移动得比我快,又从我的左边跳向右边,让我失去平衡。这次我没有跌倒,奇怪的是,没有跌倒反而使我生气起来。这种矛盾的感觉才使我真正惊慌起来。我想要加快步伐,我想要自己发出猫头鹰的叫声,让唐望知道我的位置。但我又不敢违抗他的指示。

就在这时候,某种可怕的东西抓住了我的注意。在我左边有某种像野兽的东西,几乎就要碰到我了。我不自主地跳到右边,强烈的恐惧几乎使我窒息。这恐惧紧紧攫住我,我在黑暗中飞快前进,脑中没有任何思想。我的恐惧似乎是一种身体的感觉,与思想无关,我发觉这种情况很不寻常。在我这一生中,我的恐惧通常是在知识的层次上,由于某种<敏感詞>情况的威胁所引起的,或者是他人对我做出危险的举动。然而这一次,我的恐惧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验,来自世界的某个未知区域,重重打击在我身体上的某个未知的部位。

我听到一声更近的猫头鹰叫声,在我左边一点,我没有辨认出叫声的特徵,但听起来似乎是唐望的叫声,那叫声幷不悦耳。我慢了下来。接著又是一声,是唐望的沙哑嗓音,于是我加快脚步。第三声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我可以辨认出那里是一片黑影,像是岩石或树。我又听到一声猫头鹰叫。我想一定是唐望在等我,因为我们已经脱离险境。我正走到黑暗地区的边缘时,第五声的叫声使我僵立在原地。我张大眼睛想看清那片黑影,但是左边突然响起沙沙声,我及时转头,注意到一个黑暗的物体,比周遭的黑暗更深,正在我旁边滚动或滑行著。我抽了一口气,跳了开来。我听到喷喷声,好像是有人在咂嘴,然后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从黑暗中出现。它的形状是方的,像个门,大约8到10尺高。

它出现得太突然,我惊叫起来。一瞬间我的恐惧到达了极点,但是一秒鐘后,我发现自己意外的平静,凝视著那黑色形体。

依我的瞭解,这次的反应又是另一种新的体验。我身体的某部位似乎以一种奇特的坚持,把我拉向黑暗地区,而<敏感詞>部位则拒绝,仿佛我一方面想前去探个究竟,一方面又想赶紧逃开。

我好不容易才又昕到唐望的猫头鹰叫声,似乎离我很近,而且有点著急,声音较长,也更沙哑,他似乎是一边跑一边叫著。

突然间我似乎又恢復控制,能够转身跑开。有一会儿我跑得就像唐望所希望的样子。
“唐望!”我找到他时,不禁大叫。

他把手轻按在我嘴上,要我跟他走。我们俩以适当的速度轻鬆地慢跑著,一直跑到我们之前来过的沙岩突出处。

我们在突岩上坐了约一个小时,完全保持沉默,直到天亮。我们从葫芦里拿出东西来吃。唐望说,我们必须在这里待到正午,而且不能打瞌睡,只能谈话,好像什么事都投发生过。

他要我把刚才他离开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完全告诉他。等我说完后,他仍然好久不说话、似乎陷入沉思中。

“情况好像不太妙,”他终于说。“昨天夜里你发生的事很严重,太严重了,你以后不能再自己一个人在黑夜中探险。从现在 起,黑夜的实体不会放过你了。”
“我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唐望?”
“你失足于某些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实体上,它们对人能发送作用。你对它们一无所知,因为你从来没有碰到过它们,或许称它们为山中的实体会更恰当;它们幷不是真正属于夜的,我称它们黑夜的实体,是因为在黑暗中很容易可以知觉到它们。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我们四周,然而在白天时很难去知觉它们,因为白天时,我们对这世界很熟悉,熟悉的东西总是占了上风;反过来说,在黑夜里,一切都变得很陌生,没有事会占上风,所以我们容易在夜间知觉到那些实体的存在。”
“可是它们是真实的吗,唐望?”
“当然!它们是如此的真实,可以杀人,尤其是迷失在荒野中,没有个人力量的人。”

“既然你知道它们是如此危险,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呢?”

“学习之道无他,唯在身体力行。空谈力量是无用的。如果你想知道力量是什么,如果你想强调力量,就必须抓住每一个事物,独力去应付。

“知识与力量的道路都十分艰辛遥远。你或许已经注意到,直到昨晚,我才让你一个人在黑夜中探险。以前你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这么做,现在你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一场战斗,但仍不足以单独留在黑夜里。”
“如果我单独留在那里呢?”

“你会死。黑夜的实体会把你压得粉碎,像只虫一样。”

“你是说我不能单独过夜了?”

“你可以自己在你的床上过夜,但是不在山区中。”

“那么在平地呢?”

“我指的只限于荒野,附近没有人烟,尤其是高山地带的荒野。因为黑夜实体通常居住在岩石和裂缝间,所以从现在起,你不能单独上山去,除非你储存足够的个人力量。”

“但是我要如何储存个人力量呢?”

“你就依照我吩咐你的方式去生活,渐渐地你会塞住所有的漏洞。你不必刻意地进行,因为力量自己会找到门路的。以我为例子,我刚开始学习战士之道时,我幷不知道自己在储存力量。像你一样,我以为我没有做什么,但事实却不然。力量有一个特性,就是当它被储存时,几乎无法被觉察到。”

我要他解释,他是如何断定我单独在黑夜里很危险。

“夜的实体在你左边移动,”他说:“它们是想要和你的死亡融合。特别是你看到的那扇门,你知道,那是一个通道,它会一直拉你过去,直到你被迫通过它,那也就是你的末日了。”

我以最好的态度向他表示,很奇怪我每次在他身边都有怪事发生,仿佛都是他引起的。

以前我一个人在荒野中过夜时,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事情。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黑影,或听见怪声。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被吓过。

唐望轻轻笑著,说每件事都证明他有个人力量,能呼唤万物来助他一臂之力。

我感觉他也许在暗示他确实有找人合伙来整我。
唐望似乎读出了我的想法,大笑起来。
“不要费尽苦心去解释,”他说,“我的话对你没有意义,因为你还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但你已经比开始的时候多了点力量,因此事情会开始发生在你身上。你已经和雾及闪电有过一次力量的遭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你是否瞭解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拥有了这个记忆。那天晚上看到的桥及<敏感詞>一切,到有—天你拥有足够的个人力量后,会再度出现。”
“那些景象再出现有什么目的吗,唐望?”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只有你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就是为什么昨晚我把你单独丢下的原因,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十分危险。你必须对付那些实体,来考验自己。我选择猫头鹰的叫声,是因为猫头鹰为那些实体传送信息。模仿猫头鹰的叫声,就可以把它们引诱出来。那些实体对你构成危险,不是因为它们天生恶毒,而是你本身不够完美。我知道你有一点非常不明智,你只是在迁就我。你一直在迁就每一个人,当然,那使你觉得高高在上。但你自己知道这样做不行。你只是一个人,而你的生命何其短暂,无法涵盖这美丽世界中的所有奥妙,所有恐怖。因此,你的迁就是不智的;只会把你贬成一个小角色。”
我想要抗议。唐望又说中了,就像前几次一样。有一会儿我感到生气,但是像以前一样,写笔记能使我分神,保持平静。

“我想我有个解决的办法,”唐望停了许久后说,“如果你能回忆昨晚的行动,即使连你都会同意,你只有在遇到无法忍受的对手时,才会跑得和巫师一样快。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而且我相信我已经为你找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了。”

“你想要做什么,唐望?”

他没有回答,只是站起来伸伸懒腰。他似乎收缩了每一条肌肉。他命令我也照做。

“你在白天时,要多伸展身体,”他说:“次数愈多愈好,但是只有在长时间的工作或长时间的休息后才做。”

“你说你为我找到什么样的对手?”我问。

“很不幸,只有我们人类才是我们真正的对手,”他说,“<敏感詞>的实体没有自己的意志,一定要你主动去接触它们,把它们引诱出来。相反,我们人类则是残酷无情的。”

“我们已经谈了很久,”唐望突然改变语气,“在离开之前,你必须再做一件事,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你之所以置身于此地的原因,好让你安心。你不断来看我的理由很简单;每一次你来看我,你的身体就会学到一些事情,即使是你不愿意学的。现在你的身体终于需要回来看我,好多学一些。我们可以说,你的身体知道它就要死了。即使你自己从来不去想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告诉你的身体,我自己也快要死了,在我死去之前,我想给你的身体看些东西,那是你无法自己给它的。比方说,你的身体需要恐怖,喜欢恐怖;身体也需要黑暗与风。现在你的身体知道了力量的步法,迫不急待地想要尝试。所以我们可以说,你的身体回来看我,因为我是它的朋友。”

唐望保持沉默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思索。
“我告诉过你,身体强壮的秘诀,不在你对它做了什么,而在你不做什么,”他终于说,“现在是你不去做以前常做的事的时候了。坐在这里直到我们离开,试著去不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唐望。”
他一把抓走我的笔记本。他小心地合上本子,用橡皮筋勒好,然后像扔盘子般把它远远地扔进树丛中。
我大吃一惊,开口要抗议,但他把手放在我嘴上。他指著一棵大树丛,要我不去看树叶,而把注意力集中在树叶的影子上。他说在黑暗中奔跑幷不一定需要恐惧激发,而是一个知道如何“不做”的身体自然愉快的反应。他附在我右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力量的秘决是“不去做我知道如何去做的事”。像注视树的这个例子,我知道如何做的事,就是直接去注意茂密的叶丛,而我从来不会去关心树叶的影子或叶间的空隙。他最后的指示是,先注视某一根树枝上的叶影,然后才慢慢遍及整棵树,不要让视綫回到树叶上,因为储存个人力量刻意的第一步,就是让你的身体“不做”。
也许是因为我的疲倦或紧张,我竟然沉浸于树叶的阴影中,当唐望站起来时,我几乎已能把零散的叶影看成主体,就像以前看树叶一样。这种结果实在惊人。我告诉唐望我想多看一会儿。他笑笑,拍拍我的帽子。

“我告诉过你,”他说,“身体喜欢这样的事情。”

然后他说,我应该让我已储存到的个人力量来引导我穿过树丛,去找我的笔记本。他轻轻把我推到树丛中。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我就走到笔记本旁边。我想我一定是不自觉地记得唐望丢笔记本的方向。他解释这件事,说我会直接走到笔记本旁,是因为我的身体在这几个鐘头中,沉浸在“不做”中的结果。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42
15. 不 做
1962年4月11日 星期三

我们回到唐望住处后,唐望吩咐我去整理笔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不要去谈我所经歷的事情,甚至连想都不要想。

休息一天后,他宣布说我们要离开这地方几天,最好和那些“实体”保持一段距离,他说它们已经深深影响了我,虽然我没有注意到,因为我的身体感觉不够敏锐。但是如果我不到我那“偏爱的地方”去洁净身心,我很快就会生重病。

我们在黎明前出发,朝北驶去。经过一段累人的旅程,及急速的步行,我们在下午时抵达了山顶。

唐望像上次一样,把山顶我睡过的那块地方盖上细枝树叶。然后他给我一把叶子让我放要腹部上,幷叫我躺下来休息。他给自己也弄了一个地方,在我左边5尺远,他也躺下来。

几分鐘之后,我开始感觉一种特殊的温暖,及非常安寧的感觉。那是一种身体的舒适感,像是飘浮在半空中。我能完全同意唐望的话,那张“吊床”使我浮在空中。我正在描述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时,唐望煞有介事地说,那张“床”正是为这个目的而设的。

“我不相信有这个可能!”我叫道。

唐望把我的话当真,责备我说,他已经厌倦我这种自命不凡的言行举动,害得他必须一再用事实来证明,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未知与神奇的。

我想要解释说我的话只是夸张的反应,不是我的本意。他反驳说那么我就应该换另一句话。他似乎真的被我惹恼了,我坐起来向他道歉,但他笑了起来,模仿我说话的样子,提出好几句夸张的话供人参考使用。他的建议实在是荒谬可笑,结果我也笑了。

他笑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地提醒我,我应该放任自己体验那飘浮的感觉。

我在那神秘的地方所体验到的寧静充实感,竟勾起我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我开始说起我的生命,我承认我从未新生或喜欢过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而且我总是觉得自己本性恶劣,因此我对别人的态度总是带著装出来的果敢与莽撞。

“对,”唐望说,“你一点也不喜欢自己。”

他笑了几声,说我在回忆时,他也“看见”了。他的建议是,我不该对所做过的事感到反悔,因为单独挑出自己的行为是恶劣、丑陋或邪恶的,就是一种不必要的自我重要感。

我紧张地动了一下,弄得树叶窸窣作响。唐望说,如果我想要休息,就不该去骚扰树叶,我应该模仿他,一动不动地躺著。他又说,在他的“看见”中,他发现我有一种情绪状态。他思索了一阵子,似乎在寻找适当的字眼,他说那种情绪是我经常会陷入的。他把它描述成一个陷阱,会出乎意料之外地打开,把我吞进去。
我请他讲得再具体一点,他回答说,在“看见”中是不可能具体的。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告诉我放轻鬆,但不要睡著,尽可能保持觉察。他说那“吊床”是特别用来让战士达到平静安寧的境界。
他又戏剧化地说,这种安寧的感觉是必须去培养的,必须先熟悉它,才能去寻求。

“你不知道什么是安寧,因为你从未体验过,”他说。

我不同意。但他继续说,安寧是人必须刻意寻求,才能达到的境界,而我只知道去寻求茫然、不快与困惑的感觉。
他嘲弄地笑著,向我保证说,为了达到使自己悲惨的境界,我必须以最强烈的方式去努力;荒谬的是我从未瞭解,我也可以藉同样的努力,使自己更完整与强壮。

“关键是你强调的是什么,”他说,“结果我们不是使自己更悲惨,就是更强壮。两者付出的努力是一样的。”

我闭起眼睛,又放鬆下来,开始感觉飘浮起来;有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在空间中移动,像片叶子。虽然这种感觉非常舒服,但也使我回忆起在生病时,也会经歷同样的飘浮感,我想也许我吃什么东西吃坏了。

我听见唐望在说话,可是我没有注意去听。我尽力回想这一天我吃了什么东西,但我又没劲去想,这些事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注意看阳光的变化,”他说。

他的声音清晰,感觉像流水;温暖而流畅。

西边的天际没有一点云,阳光的变化十分壮观。也许是因为唐望的暗示,下午太阳的黄橙色光辉显得特别华丽。

“让那光芒点燃你,”唐望说,“今天太阳下山之前,你一定要完全恢復精神,心情平静,因为明天或后天,你将要学习不做。”

“学习不做什么?”我问。

“现在先别想,”他说,“等我们进入那些山里后再说。”他指著北方,几座黑暗而陡峭,形状骇人的火成岩山峰。


1962年4月12日 星期四

我们在近黄昏时,到达火成岩山脉四周的沙漠。从远处看,暗褐色的火成岩山峰显得阴森邪恶。太阳已低垂,照在凝固的火成岩西面,为暗褐色的山岩染上闪耀的黄色光芒。

我无法移开视綫,那些山峰实在是能催眠人。

直到天快黑时,那些山脉底部的斜坡才遥遥在望。高原的沙漠中植物稀少,我只看到仙人掌,及长在砂石中的一种野草。

唐望停下来休息。他坐下来,小心地把葫芦靠在岩石上,说我们要在这地方过夜。他所选的地方相当高,我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周围很远的距离。

这是个多云的日子,暮色很快笼罩四方。我专心地注视著西方红色的彩霞迅速变成深暗的云层。

唐望站起来走进树丛中。他回来时,火成岩的山峰已经是一片黑影。他在我旁边坐下,叫我注意山脉东北角的一处地形,那地方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淡一些。在暮色中整个山脉看起来是一片暗褐色,只有他指出的那块地方是略带黄灰的浅褐色。我弄不清楚那是什么,我注视了好久,它似乎在移动;我把它想象成脉搏的跳动。当我眯起眼睛时,那块地方竟然波动起来,仿佛被风吹动。

“一直盯著它看!”唐望命令我。

我凝神注视了许久,然后突然间,我感觉整座山在向我移来,伴随而来的是一种不寻常的胃部翻腾。这种不适非常强烈,我陡然站起。

“坐下!”唐望大叫,但我已经站得直直的。

从现在的角度看,黄褐色的部分变成山腰低处。我再坐下来,眼睛没有离开,于是它又回到了较高处。我瞪了它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我所注视的根本不是山脉上的地形,而是一块黄绿色的布,悬挂在前面的一棵高大的仙人掌上。

我大笑出来,向唐望解释是暮色造成了这种幻觉。

他站起来,走到悬挂那块布的地方,把它取下来迭好,放进袋子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问。

“因为这块布之中有力量,”他很平静地说:“刚才有一会儿你做得不错,如果你一直坐著不动,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1962年4月13日 星期五

天方破晓,我们向群山出发,路程竟然意外的遥远。直到正午,我们才走到一个峡谷里。有一些浅水塘,我们坐在悬崖的阴影下休息。

群山是由岩浆凝结成的巨大石块所构成。火成岩经过千万年的日晒雨淋,风化成暗褐色的多孔岩石。只有少数强韧的野草生长在岩石隙缝之间。

抬头看那近乎垂直的峡谷岸壁,我的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岩壁高达几百尺,令我感觉山壁在向我逼近,太阳几乎在头顶上,略偏西南。

“站在这里,”唐望说,移动我的身体,让我面对太阳。

他要我注视我面前的山壁。

眼前的景象十分壮观。岩浆所形成的高大岩石刺激了我的想象,我想那一定是一次巨大的火山爆发。我上下注视著山壁,沉醉在岩壁上丰富的色彩中,上面有各种颜色的斑点,每块岩石上都有几片浅灰色的苔蘚。我抬头向上看,发现阳光的照射在色彩斑斕的斑点上,创造出非常奇妙的反光。

我凝视著山壁上某处阳光反射的地方。太阳渐渐移动,反光也渐渐变弱,终于完全消失。

我看到峡谷另一边也有一块地方同样有强烈的奇妙反光。我告诉唐望我所看到的,然后我又发现另一处有反光,然后又是一处,再一处,直到整个峡谷都缀满了大片大片的反光。

我感到昏眩;即使闭上眼睛,也还能看到亮光。我双手抱著头,想要躲在悬崖底下,但唐望使劲抓住我的手,强硬地命令我注视山壁,试著从发亮的区域中看出深黑色的点。

我不想看,因为强光已经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说我现在的情形,就像是从窗子里看明亮的街道,于是再看<敏感詞>的东西时,都会有一块黑色的窗子后像。

唐望左右摇著头,开始偷笑。他放开我的手臂,我们又在悬崖底坐下来。

我正在写下对周围景像的印象时,沉默许久的唐望突然戏剧化地开口。

“我带你来这里,是要教你一件事,”他说,停顿一下,“你将要学习不做,我们不如说说,因为我已经无技可施了。我以为你可以把握不做的要领,不需要我说什么,但显然我错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唐望。”

“没有关係,”他说,“我就要告诉你一些非常简单,但又非常难做的事情;我将要跟你谈不做,虽然事实上没有办法谈它,因为那是属于身体的事。”

他瞄了我几眼,说我一定要付出最大的注意力去听他的话。

我合上笔记本,但令我惊讶的是,他坚持我继续写下去。

“不做是非常困难,但非常有力量的事,因此你不能谈论它,”他继续说:“直到你能够停顿世界后,才可以自由地谈它,如果你想谈的话。”

唐望看看四周,指著一块大岩石。

“那块石头之所以是一块石头,是因为做的缘故,”他说。

我们相互看著,他笑了。我等待他解释,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我不得不说,我不懂他的意思。

“那就是做!”他叫道。

“什么?”

“那也是做。”

“你到底在说什么,唐望?”

“就是做,使岩石成为岩石,树丛成为树丛,做也使你成为你,我成为我。”

我告诉他,这个解释不成为解释,他笑了,抓抓头。

“这就是言语的问题,”他说,“言语总是会使人混淆事情。如果开始时是在谈做,最后总是会谈到别的事情上,坐而空谈,不如起而力行。”

“拿那块石头为例,去观望它是做,而看见它,则是不做。”

我必须向他承认,他的话实在毫无道理。

“啊,它们是有道理的!”他叫道,“但是你认为它们没有道理,因为那就是你的做,也是你对我,对世界所采取的态度。”

他又指著那块岩石。
“那块石头是石头,是因为所有你知道对待它的态度所造成的,”他说:“我称这个做法为做,举个例,智者知道那块石头之所以是石头,只是因为做,所以如果他不要那块石头是石头,他只须不做,你明白我意思吗?”

我一点不懂。他笑笑,再试著解释。

“世界之所以是世界,是因为你对于造成世界的做很熟悉,”他说,“如果你不知道世界的做,世界就会不一样了。”

他用好奇的眼光端详我。我停下笔,只想听他说。他继续解释说,若是没有那特定的做,我们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陌生起来。

他弯下身子,用左手拇指及食指捡起一颗小石头,举到我眼前。

“这是一颗小石子,因为你知道使它成为小石子的做,”他说。

“你在说什么?”我真的是感到困惑。

唐望笑笑。他似乎试著隐藏一种恶作剧的高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困惑,”他说,“言语是你的偏爱,你现在应该快乐得上天堂了。”

他神秘地看我一眼,眉毛挑了两三下,然后再指著拿在我眼前的那颗小石子。

“我是说,你使它成为小石子,因为你知道造成它的做,”他
说,“现在,为了能停顿世界,你非得停顿做不可。”

他似乎知道我还没听懂,笑了笑,摇摇头。然后拿起一根小枝子,指著小石子凹凸不平的表面。

“拿这个小石子的情形来说,”他继续说,“做对它产生的第一个作用,就是把它缩成这么小。因为战士若想停顿世界,该做的事就是借著不做,把这颗小石子放大。”

他站起来,把小石子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要**近去观察它。他要我去看小石子表面上的凹洞、小孔,儘量找出所有的细节。他说如果我能挑出所有细节,那些凹洞和小孔就会消失,我就会瞭解“不做”的意义了。

“今天这颗该死的小石子会叫你发疯,”他说。

我的脸一定充满了困惑,他看著我大笑起来,然后他假装对小石子生气,用帽子敲了它两三下。

我催他快解释清楚。我说只要他愿意,他什么事都可以解
释清楚。

他狡猾地瞧我一眼,摇著头,仿佛这个情况没救了。

“我当然什么事都能解释,”他笑著说,“但是你能理解吗?”

他这么说使我无话可讲。

“做使你能分别小石子和大石头,”他继续说,“如果你想要学习不做,可以这么说,你必须结合它们。”

他指著小石子投在大石头上的小阴影,说这不是阴影,而是使两者结合的粘胶。然后他转身走开,说他等一下再来看我的进展。

我凝视小石子好久,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表面凹凸的细节上,但是小石子在大石头上的影子最能引起我的兴趣。唐望说的对,阴影就像是粘胶,影子会移动,我的感觉是它被小石子给压挤出来了。

唐望回来后,我把观察影子的感觉告诉他。

“那是个好的开始,”他说,“战士能从影子中知道各种事情。”

然后他建议我拿起小石子,埋在某个地方。

“为什么?”我问。

“你注视它好久了,”他说,“现在它有了你的一部分。战士永远要努力把做变成不做,做就是让小石子丢在地上,因为它只不过是颗小石子。不做则是对待它远超过区区一颗小石子。今天,这个小石子已经沉浸在你心里好久了,现在它就是你,因此你不能把它丢在一旁,一定要把它埋起来。但是如果你有个人力量,不做就是把那小石子转变成具有力量的东西。”

“现在我能这么做吗?”

“你的生命还不能严格地这么做。如果你能看见,你会知道因为你过度的注意,使小石子变成一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东西,因此你最好的对策,是挖个坑把它埋起来,让大地去吸收它的沉重。”

“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唐望?”

“对你的问题回答是或不是,就是做,但是因为你在学习不做,所以我必须告诉你,这是真的或假的都无关紧要。在这里战士就比一般人要占便宜。一般人会在乎事情是真是假,是对还是错,但战士则不然。一般人会以某种方式去对待他认为是对的事物,对于他认为是错的事物,又以另一种方式对待。如果别人说某事是对的,他就去做,幷且相信自己的行动是对的,如果别人说事情是错的,他就不屑去做,或者不会相信他的行动是对的。但是,战士在这两种情况下都会有所行动。如果事情是对的,他会去行动以做到做;如果事情是错的,他也会去行动,好做到不做。懂我的意思了吗?”

“不懂,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我说。

唐望的话使我内心一团混乱。我一点也不瞭解他的意思。我告诉他,那像是一派胡言乱语。他讽刺我说,连对于我最喜爱的事——谈话,我都缺乏完美的精神。他甚至嘲笑我的言语能力贫乏而笨拙。

“如果你什么事都要用嘴来解决,就做个嘴巴战士好了,”他说完,爆出一阵大笑。

我感到很沮丧,耳朵嗡嗡作响,头也发烫,很不舒服;同时,我很困窘,一定也是满脸通红。

我站起来,走进树丛里埋了小石子。

“我是在开你的玩笑,”当我回来再坐下后,唐望说,“但是我知道,如果不这么说,你就无法瞭解。对你而言,谈话是做,但是谈话却不适合。如果你想要知道我所谓的不做是什么意思,你必须做一个简单的练习。因为我们的重点在不做,你现在练习,或十年之后练习都无所谓。”

他让我躺下来,拉起我的右手臂,弯曲手肘,然后扭转我的手,使手心朝前;他弯曲我的手指,好像握著一个门把手,然后他开始前后绕圈子移动我的手,好像我正拉著一个附在转子上的杆子来回转动。

唐望说,每次当战士想从身体里推出某些东西,像是病痛或不愉快的感觉时,就会做这项动作。想象你在推拉两种相对的力量,直到你感觉有一种沉重实在的东西,使你的手停止运动。在这项练习中,“不做”就是去重復这个动作直到手臂感觉沉重,而不管实际上你可能永远不会相信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我开始摆动手臂,一会儿手就变得冰冷,慢慢地我感到手边粘稠起来,仿佛我正在很浓的粘液中划拨著。

唐望突然一动,抓住我的手臂停止动作。我全身颤抖,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所衝击,我坐起来后,他仔细观察我,然后绕了我一圈,才坐回他原来的地方。

“你今天做够了,”他说,“以后你有更多个人力量后,可以再做这个练习。”

“我有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不做只适于强壮的战士,而你的力量还不足以应付,现在你只会用手困住可怕的事物,所以一点一点慢慢做,直到你的手不再冰冷为止。只要你能保持手的温暖,你就能用手来感觉世界的联綫。”

他停下来,让我有时间问他什么是联綫。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开始解释说,有无数多的綫联结在我们和众事物之间。他说刚才的“不做”练习,可以使人感觉到有条綫从摆动的手中发出,你可以随心所欲,把这条綫抛射在任何事物上。唐望说这只是练习而已,因为从手中发出的綫不能持久,在实际情况下没有真正的价值。

“智者能用身体的<敏感詞>部位,产生持久的綫,”他说。

“身体的什么部位,唐望?”

“智者能产生最持久的綫,是从身体中央部位发出的,”他说,“但他也可以从眼睛中产生持久的綫。”

“那是真实的綫吗?”

“当然。”

“你能看得见,摸得著吗?”

“我们可以说,你能感觉得到。要成为战士,最困难的一步就是去瞭解这世界是一种感觉。当你在不做时,你是在感觉世界,藉著世界的联綫去感觉。”

他停顿片刻,好奇地观察我。他挑高眉毛,张大眼睛,然后眨一眨,像只小鸟一样。刹那间,我感到一阵噁心很不舒服,就像是有东西压著我的胃。

“懂我的意思吧?”唐望问,移开视綫。

我说我觉得噁心想吐,他却煞有介事地回称说他知道,是他在用他的眼睛让我感觉世界的联綫。我无法接受那是他造成的。我表示我的怀疑。我无法想象是他使我想吐,因为他一点也没碰到我。

“不做非常简单,但又非常困难,”他说,“这不是可以去瞭解的事,而是该去克服的事。当然,看见是智者最终的成就,而只有藉著不做的技巧去停顿世界后,才能达到看见。”

我很勉强地笑笑。我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当一个人和别人相处的时候,”他说,“重点应该放在他们的身体。这也就是我一直在对你做的,让你的身体知道,谁在乎你瞭解没有?”

“那不公平,唐望。我想要瞭解一切,否则到这里来是浪费我的时间。”

“浪费你的时间!”他学著我的语调大叫道,“你真是自以为了不起。”

他站起来,告诉我,我们要爬到右边的火成岩山峰顶。

爬上山顶是一段艰苦的旅程。这是道地的爬山,只是我们没有登山绳来保护我们。唐望一再告诉我不要往下看;好几次我差点滑下岩石时,都得靠他抓住我,拉我一把。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爬山还须唐望这么大年纪的人帮忙。我告诉他,我的身体虚弱,因为我总是懒得运动。他回答说,人的个人力量一旦达到了某种程度,运动或训练就不再是必要的。因为要维持完美的状态,只须让自己去实行“不做”。

我们抵达山顶后,我就躺了下来,像快生病似的。他又像上次一样,用脚推得我滚来滚去。这个动作渐渐使我恢復平衡,但是我仍然感觉紧张,好像在防备什么东西突然出现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了好几次,唐望没有说一个字,但他也跟著我环看四周。

“影子是很奇特的东西,”他突然开口,“你一定是注意到有一个影子在跟踪我们。”

“我才没有注意到这种事情,”我大声抗议。

唐望说我的身体已经注意到跟踪我们的东西,虽然我固执地否认。他坚定地向我保证,被一个影子跟踪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影子只不过是一种力量,”他说,“这些山区中充满著它们,就像那天夜里吓到你的实体一样。”

我想要知道我是否能自己知觉到实体。他说在白天时,我只能感觉它的存在。

我想要他解释,为什么他称实体为影子,事实上它一点也不像物体的影子。他回答说,两者都有同样的联綫,因此都算是影子。

他指著我们前方一块巨大的石头。

“看那块石头的影子,”他说,“影子就是石头,但又不是。观察石头来瞭解石头,就是做,但若是观察影子,就是不做。

“影子就像门,不做的门。举例说,智者能观察人的影子,看出入内心深处的感觉。”

“影子里面会有活动吗?”我问。

“你可以说有活动,也可以说,影子会表现出世界的联綫,或影子中会发出感觉。”

“但是感觉如何从影子里发出来呢,唐望?”

“相信影子只不过是影子,就是做,”他解释,“这种想法有点笨。你可以这么想:世界万物都有无限的可能性,因此影子也是如此。毕竟,使影子成为影子的,只是我们的做。”

一段很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天又快结束了,”唐望说,看看天空,“你必须利用明亮的阳光,来做最后一个练习。”

他带领我到一个地方,有两个如人般大小的尖石幷列在那儿,相距四五尺远,唐望在离尖石10码远之处停下,面向西方。他标明了一点,要我站在那里注视两个尖石的影子。他说我应该两眼视綫交叉,就像寻找休息地点一样。他又进一步说明,在寻找休息地点时,不要集中在焦点上观看,但是在观察影子时,视綫要交叉,同时也要保持住焦点,使一个影子重迭在另一个影子之上。他说这样子就可以得到发自于影子的某种感觉。我批评他说得太含糊了,但他说实在没有<敏感詞>方法可以描述他的意思。

我尝试去练习,但毫无收穫。我试到头痛起来。唐望对我的失败一点也不在意。他爬上一个小岩峰,从上面大叫,要我去找两块狭长的小石头。他用手比出了他要的大小。

我找到了,幷递给了他。唐望把石头放在岩缝中,相距1尺,要我站在石头前,面向西方,然后告诉我对小石头的影子做同样的练习。

这一次竟然大不相同。我几乎立刻就能做到视綫交叉,把两个影子看成重迭在一起。我也注意到若是观看而不凝视,会使那重迭为一的影子变得难以置信的有深度,近乎透明。我一直目瞪口呆地注视著,在我集中焦点的地方,石头上的小凹洞清晰可见;而重迭的影子则像是一片透明的薄膜,难以形容。

我不敢眨眼,生怕这小心保持住的形象会消失。最后因为眼睛酸痛,不得不眨眼,但我幷没有失去形象的细节。事实上,眼睛湿润后,形象反而更为清晰。我那时注意到,我仿佛是从一个高不可测的地方,去看我从未看过的世界。我也发现我可以扫视影子四周的景物,而中心的形象也不会失去焦点。然后,在很短的刹那间,我忘了我正在注视石头。我觉得我仿佛进入了一个世界,它是那么庞大空旷,超过我的想象。这奇特的知觉只维持了一秒鐘,然后一切都不见了。我抬头往上看,看见唐望站在岩石上,面对著我,他用身体挡住了阳光。

我把刚才那不寻常的知觉说给他听,他解释说,他不得不打断我,因为他“看见”我就要迷失在里头了,他又说,当我们有那种体验时,我们都会很自然地放纵自己,结果会把“不做”变成我们的老习惯“做”。他说我刚才应该做到保持影像,但不被屈服,因为从某一方面来说,“做”就是一种屈服。

我埋怨他事前应该告诉我,使我有心理準备,但是他说他事前无法知道我是否能融合两个影子。

我必须承认,对于“不做”,我甚至比以前还要迷糊,唐望说我该对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满意,因为我算是一切步骤进行得都很正确,藉著简化世界,我把世界放大了,虽然要感觉世界的联綫,我还早得很,但是我已经能正确地使用石头的影子,作为进入“不做”的门路。

借著简化世界来放大世界,他说的这句话引起我无穷的兴趣。在我眼睛注视的小范围内,那块多孔的石头上的细节都是非常鲜明清晰,使小岩峰的顶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世界;但它又是石头形象的简化。当唐望遮住阳光时形象就恢復了正常,清晰的细节变得模糊,多孔石头上的小洞也看不见了。火成岩的暗褐色也变淡,那种使岩石变成真实世界的闪亮透明感也消失了。

这时唐望捡起那两块石头,轻轻放进一条岩石裂缝中,然后朝西盘腿坐在原来放石头的地方。他拍拍左边,叫我坐下来。

我们许久都没有说话,然后沉默地进食。直到太阳西沉后,他突然转身,问我“做梦”的进展如何。

我告诉他,在刚开始时很容易,但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无法在梦中找到自己的手。

当你刚开始练习时,你用的是我的个人力量,因此很容易,”他说:“现在你是空的。但是你一定要继续尝试,直到你自己拥有足够的力量。你瞧,做梦就是梦的不做,如果你练习不做能进步,你的做梦也会进步。秘诀就是不要停止寻找你的手,即使你不相信自己的做法有任何意义。其实我告诉过你,战士不需要相信什么,因为只要他保持在不相信状态下行动,他就是在不做。”

我们互望了一会儿。

“对于做梦,我已经没什么好告诉你了,”他继续说,“我所说的都只会是不做。但是如果你直接去克服不做,你自然会知道在做梦中该如何做。不过现在找手是主要的关键,我相信你做得到。”

“我不知道,唐望。我不信任自己。”

“这不是信任什么人的问题。整件事是战士的一场奋斗;而你要继续奋斗,如果不是靠你自己的力量,那么也许是在势均力敌的对手压迫之下,或者是同盟的帮助,就像已经在跟踪你的那一个。”

我的右手臂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唐望说我的身体知道的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因为那股跟踪我们的力量是在我的右边。他小声地透露,这一天同盟有两次离我很近,他不得不介入阻止它。

“白天时,影子是不做的门,”他说:“但是到了晚上,因为很少做能胜过黑暗,所有事物都是影子,包括同盟在内。我在教你力量的步法时,已经告诉过你这些了。”

我大笑起来,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到现在为止,我教给你的每一件事,都是不做的某一面,”他继续说,“战士把不做应用到的每一件事,但是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你一定要让你自己的身体去发现不做的感觉与力量。”

我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只因为你知道该受责备的做,就去责备这世界的神秘,真是愚蠢。”他表情严肃地说。

我向他保证,我没有责备任何人或事,但我要比他以为的更紧张无能。

“我一直是这样子,”我说,“而我想改变,但我不知道如何做,我非常无能。”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很坏,”他说:“那就是你的做。现在为了能改变那个做,我要建议你去学习另一种做。从现在起,一连8天,我要你对自己说谎。你不要对自己说实话,不要说你自己丑陋、无能、很坏;你要告诉自己,你和上面说的完全相反,即使你知道那是谎话,知道你一点希望也没有。”

“但是这样说谎有什么意义呢,唐望?”

“这可以把你钩在另一个做上,然后你也许会瞭解,这两种做都是谎言,都不真实,无论把自己钩在哪一个做上,都是浪费时间,因为唯一真实的一件事,是你内在必然会死亡的存在。去觉察那种存在,就是自我的不做。”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43
16. 力量之环

1962年4月14日 星期六

唐望把我们的葫芦在手上掂了掂,说我们的食物已经吃完了,该动身回家了。我随口说我们还要花两天时间才能回到他家,他说他不準备回索诺拉,而要去附近的镇上办一些事。

我以为我们要穿过峡谷下山,但是唐望却沿著火成岩山脉的高地朝西北方前进。走了一个小时后,他带我走进一个很深的山涧,山涧的尽头有两个几乎相连的山峰,有个斜坡向上延伸到山脉顶部,这个斜坡看起来像是在两个山峰之间的斜桥。

唐望指著斜坡上一块地方。

“注意看那里,”他说:“阳光刚刚好。”

他解释说正午时的阳光可以帮助我“不做”,然后他给了我一连串的指示:把我身上的衣服都鬆开来,盘腿坐著,注意看他所指的那个地方。

天上只有一点云,西边则是一片晴空,天气很热,太阳直射在凝固的火成岩上。我一直专心观察著那块地方。

这样看了好久,我终于问他,我到底应该去注意什么。他不耐烦地做个手势,要我安静。

我很累,想睡觉,我半闭上眼睛;眼睛有点痒,我伸手揉擦,但我手上有汗,汗水刺痛了眼睛。我半闭著眼睛看火成岩的山峰,突然间整座山都发亮起来。

我告诉唐望,如果我眯著眼睛,我就可以把整座山看成交错的光綫。

他吩咐我尽可能轻轻地呼吸,好保持住光綫交织的景象,不要故意凝视它,而要轻鬆地观看斜坡上地平綫的一点。我按照他的指示,因此能够抓住那幅景象,光綫交织成网,朝四面延伸。

唐望轻声说,现在我应该试著从光綫中隔离出黑暗的部分,一旦我发现一处黑点时,我应该张开眼睛,看著这个黑点是在斜坡上的什么地方。

我看不出任何黑色的部分,我眯起眼,又睁开来好几次,唐望靠近我,指著我右边的一块区域,然后又指著正前方的一块区域,我想要移动身体的位置。我想也许改变角度后,我就能看出他所指的黑暗地带,但是唐望摇动我的手臂,严厉地告诉我不要动,保持耐心。

我再次眯起眼睛,又看到交织成网的光綫,我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把眼睛睁大,就在这时候,我听到轻微的声响,很像是远处喷射机的声音,然后就在我张大眼睛注视下,整座山变成巨大的一片光点,仿佛在火成岩中有无数金属颗粒同时反射阳光,然后太阳黯淡下来,突然熄灭掉,于是群山变成暗褐色的岩石,同时风也吹起,天气变冷了。

我想要回头看太阳是否被云遮住,但唐望抓住我的头,不让我动。他说如果我回头,可能会瞥见在山中的实体,也就是一直跟踪我们的那个同盟。他很肯定地说,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承受这样的景象,然后他很谨慎地补充说,我听到的那隆隆声,是同盟用来预报出现前的奇特方式。

然后他站起来,宣布说我们就要动身爬上斜坡的另一边。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呢?”我问。

他指向山坡那里,就是他说是有黑点的地方之一。他解释说“不做”已经准许他把那地方当成力量的中心点,或者说是可以找到力量之物的地点。

我们辛苦地攀登,抵达了他指定的地点。他不动地站在我前方几尺远处。我想要靠近他,但他用手示意我停止前进。他似乎在熟悉环境。我看到他的头上下动著,好像用眼睛打量著山区,然后他胸有成竹地走到山崖边,坐下来,开始用手翻开山崖上的土。他用手指去挖一小块突出来的石头,把旁边的土弄乾净,然后他命令我把小石头挖出来。

我刚把石头挖出来,他就叫我立刻把石头藏进衣服里,因为那是属于我的力量之物。他说他把那石头送给我保存,我应该把它磨亮,好好珍惜。

我们随后开始下山,走进洞穀里,几个小时后,我们来到火成岩山脉下面的高地沙漠中。唐望走在我前方10尺远,保持快而稳健的步伐。我们向南走,直到太阳快下山。西边有一层厚云挡著太阳,我们停下来,直到猜想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綫下。

这时唐望改变方向,朝东南方前进,我们走上一个小山丘,在山顶上我发现有四个人从南边朝我们接近。

我看看唐望。在我们外出旅行时从未遇见过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继续走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那些人一点也不匆忙地走著,很悠闲地散步过来。他们走近时,我注意到他们是四个年轻的印第安人。他们好像认出唐望。他用西班牙话和他们交谈,他们口气轻柔,非常尊敬他。他们之中只有一个和我说话。我小声问唐望,我是否也可以和他们说话,他肯定地点点头。

我和他们一旦攀谈起来,他们就变得十分友善健谈,尤其是最先和我说话的那个人。他们告诉我,他们正在寻找具有力量的石英结晶。又说他们已经在火成岩山脉附近游荡了好几天,但是没有任何运气。

唐望看看四周,指著200码外的一处岩石地带。

“那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他说。

他朝岩石走去,我们都跟著他。

他选择的地方十分崎嶇,上面一丛树也没有。我们在岩石上坐下来。唐望宣布说,他要到树丛收集一些干树枝来生火。我想去帮他,但他低声说,这是特别为那些勇敢的年轻人所生的火,他不需要我的帮忙。

年轻人围靠著我坐下来,其中一个和我背靠著背,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唐望抱著一堆树枝回来,他赞美这些年轻人的细心,然后告诉我,这些年轻人是一个巫师的门徒,当他们集体出去捕捉力量之物时,他们的规矩是要坐成一个圆圈,其中两个人背靠背坐在中央。

其中一个年轻人问我,我是否找到过任何结晶,我说唐望从来没有带我去找过。

唐望在大岩石旁挑了一个地方,开始生火。没有一个年轻人过去帮忙,但都仔细地看著他,当树枝都点燃后,唐望背靠著岩石坐下,火堆在他的右边。

那些年轻人显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对这些步骤毫无概念,不知道巫师门徒有什么规矩。

我看著年轻人,他们面向唐望坐著,围成一个半圆。然后我注意到唐望正对著我,两个年轻人坐在我的左边,另外两个坐在我的右边。

唐望向他们谈起我,说我在火成岩山脉中学习“不做”,有个同盟一直在跟踪我们。我觉得这样的开头很戏剧性,的确如此,年轻人改变了姿势,把左脚压在臀部下坐著。我没注意他们原来是怎么坐的,我以为他们和我一样盘腿坐著,我不经意瞥了唐望,发现他也是左脚压在下面。他轻轻动了动下巴,指著我的坐姿。我也把左脚收到下面。

唐望有一次告诉我,那种姿势是巫师在事情不确定时使用。然而经验告诉我,那种坐姿对我是非常痛苦的。我觉得要在唐望说话时一直保持这种姿势,将是一大折磨。唐望似乎很瞭解我的困难,很简要地对年轻人说,石英结晶可以在这地区某些特定地点找到,一旦找到后,就必须以特别的技巧引诱它们离开居住之地。然后结晶就会变成那个人本身,它们的力量超过我们所能瞭解的。

他说通常发现的石英是成群聚在一起,要由发现的人选出5片最长、最好看的结晶片,从母岩上切下来。发现的人要负责把它们切好、磨光、磨尖,使5片结晶的大小形状就像他们的右手5个手指头。

然后他告诉我们,石英结晶是巫术中的武器,通常用来投掷杀人,它们能刺穿敌人的身体,然后飞回到主人手中,仿佛从未离开过。

然后他谈起如何寻找使平常的结晶变成武器的精灵,说首先要做的事,是找个吉祥的地方把精灵引诱出来。这个地方必须是在山顶上,用手心朝地搜索,直到手心感到一般特别的热气,然后要在那里生个火。唐望解释说,同盟会被火焰吸引出来,它会製造出一连串的噪音来显示它的存在。搜寻同盟的人就要去寻找噪音的来源,直到同盟现身,然后把它扭到地上,用力制服它。这时候你可以让同盟去碰结晶,把力量注入其中。

他警告我们,在这火山岩山区中还有<敏感詞>的力量存在。这些力量和同盟不一样,不会製造噪音,只会像飘忽不定的影子,没有任何实际的力量。

唐望又说,色彩鲜艶的羽毛或磨亮的石英结晶也会吸引同盟的注意,但是终究看来,任何东西都同样有效,因为重要的不是找到物体,而是找到力量来贯注其中。

“如果你没有能给予力量的精灵,石英磨得再美丽又有什么用?”他说,“反过来说,如果你没有结晶,但是找到了精灵,你可以拿任何东西去让它碰。如果你找不到什么东西,你甚至可以拿你的傢伙去让它碰。”

年轻人都笑了起来。胆子最大的那一个,就是最先和我讲话的,笑声最大。

我发觉唐望已经盘起腿,舒适地坐著,年轻人也都盘腿而坐。我想要自然地改变姿势,但是我左膝盖的神经似乎被压麻了,我不得不站起来,在原地慢跑几分鐘。

唐望开玩笑说,自从我跟随他以来,已经好久没有下跪懺悔了,所以才会这样。

这番话使年轻人一片哗然,他们忍不住笑了出来,有的掩住脸紧张地偷笑。

“我有东西让你们见识见识。”年轻人笑过后,唐望很自然地说。
我猜他大概要拿他袋子里的什么力量之物给我们看。我还以为年轻人会凑过去,因为他们同时动了一下。每个人都稍向前弯,似乎要站起来,但是他们随即曲起左腿,回復那神秘的、使我膝盖酸痛的姿势。

我也儘量自然地曲起左腿,我发现如果我不坐在左腿上面,也就是保持半跪的姿势,我的膝盖不会这么痛。

唐望站起来,绕著大石头走,消失在视綫之外。

他在离开前,也许在我曲起左腿的时候,一定是在火堆中又添了新树枝,因为火中有新的枯枝正燃得嗶啪作响,而且喷出长长的火焰,效果十分夸张,火焰要比刚才大了一倍。唐望突然从大石头后面走出来,站在他刚才坐的地方。我真得完全被弄糊涂了。唐望头上戴著一顶滑稽的黑帽,帽子两端靠近耳朵的地方是尖的,顶部是圆的,看起来就像是一顶海盗帽子。他穿著一件有燕尾的黑色长外套,有一颗闪亮的金属钮扣,此外他还有一条木腿。

我暗自窃笑。唐望这身海盗打扮实在是很傻。这时我才奇怪他在这荒郊野外怎么会有这身衣服。我想他一定是预先藏在石头后面。我对自己说,唐望只需要再多戴一个单眼罩,肩膀上再站上一隻鸚鵡,他就成为道地的海盗了。

唐望看著这里的每一个人,眼睛从右慢慢扫到左,然后越过我们,直视人们身后的一片黑暗。他这样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回大石头后面,消失不见。

我没有注意他是怎么走的。显然他是弯起了膝盖好假装是装了木腿的独脚人;当他转身走回石头后面时,我应该会看到他弯曲的脚,但我完全被他的行为给弄糊涂了,没有注意到细节。

唐望走回去时,火焰刚好弱了下来。我觉得他真是会掌握时间;他一定是计算过新加的树枝会烧多久,然后在这个时间出现。

火焰的变弱对年轻人有强烈的影响,他们一阵紧张的骚动,等火焰变得很小时,年轻人都回復盘腿而坐的姿势。

我等待唐望立刻从大石头后面出来,但是他没有出现,我等得有点不耐烦,而年轻人们只是坐著,脸上没有表情。

我不懂唐望这番表演有什么目的。等了许久后我转身问我右边的年轻人,唐望刚才的穿戴,那顶可笑的帽子及燕尾服,还有那条木腿,对他有什么意义可言。

年轻人看著我,脸上一片茫然。他似乎很困惑。我把我的问题对他旁边注意倾听的年轻人再说一遍。

他们彼此看著,同样大惑不解,我说他的帽子、假腿及外套,使他看起来像个海盗。

这时四个年轻人都围在我身边。他们轻声笑著,有点紧张不安,但都似乎说不出话来。

最后那个胆子最大的人终于开口,他说唐望没有戴帽子,也没有长外套,更没有什么木腿;他只是头上包著黑布头巾,披著像修士穿的那种长垂及地的黑色长袍。

“不对!”另一个年轻人叫道,“他没有包头巾。”

“没错,”<敏感詞>人附和道。

先说话的年轻人看著我,一付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告诉他们,我们必须仔细、安静地回想刚才所发生的情景,我确信唐望是要我们这么做,所以才离开我们。

在我最右边的年轻人说,唐望穿得一身破烂,他有件破旧的毛毯披风,或者是印第安人的外套,头上戴著破墨西哥宽边帽。他手中有个装东西的篮子,但他不确定是什么东西。他又说,唐望其实穿得不像乞丐,而像是刚从很远的地方旅行回来,带著奇怪的东西。

看见唐望包头巾的年轻人说,他手上没有拿东西,但是他的头髮又乱又长,好像是个野人,刚刚杀了一位修士,然后穿戴上他的衣物,但仍掩盖不住他的野性。

我左边的年轻人轻声笑了,承认这件事实在怪异,他说唐望穿戴得象个刚下了马的要人,他有皮制的护腿,有马刺的马靴,手中有条皮鞭不停地抽打著左手掌心。戴著尖顶的牛仔帽,腰上还有两支点四五口径的<敏感詞>,他说唐望看起来就像是个混得很好的牧场牛仔。

在我最左边的年轻人只是害羞的笑著,不主动表示他看到了什么,我劝他说,但<敏感詞>人似乎不感兴趣,他似乎也害羞得不敢说话。
火快要熄灭时,唐望从大石后走出来。

“我们最好让这些年轻人去做他们的事,”他对我说,“跟他们道别。”

年轻人和我互相拥抱一番。

火堆里已经没有火焰,但通红的木炭还有些许光芒。唐望走在前方数尺,像一道黑影,年轻人也变成一圈静止的黑影,轮廓清楚可见,他们像是在黑暗中漆黑无比的雕像。
这时候,整件事才震撼了我,一阵寒意冲上背脊。我快步赶上唐望。他很紧急地告诉我,不要回头看那些年轻人,因为他们已经变成了一圈影子。

我觉得有一股力量从外面压迫我的胃,好像有一隻手抓住了我,我不自主尖叫起来。唐望低声说,这附近有非常多的力量,如果我使用“力量的步伐”,一定会很容易。
我们慢慢跑了几小时,我跌倒了5次,在我每次失去平衡时,唐望都会大声数第几次,最后他停了下来。

“坐下,紧靠著岩石,用手盖住肚子,”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1962年4月15日 星期日

清晨曙光乍现,我们便上路了。唐望带我走回我停车的地方。我虽然很饿,却感到精神焕发,毫无倦意。

我们吃了些饼乾,喝了些矿泉水,都是我留在车上的。我想要问他一些困扰我的问题,但他举起手指,竪在嘴唇前。

下午我们来到小镇上,他预备在此和我分手。我们走进一家餐馆吃午餐。餐厅没有<敏感詞>客人;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可以看到外面熙来攘往的大街,然后点了食物。

唐望似乎很轻鬆;他的眼睛闪著顽皮的光芒,我感觉受到鼓励,开始一箩筐的问题。我主要是想知道他那神秘的装扮。

“我只是把我的不做显露一点给你们看。”他说,眼睛好像在发光。

“但是我们每个人看到的装扮都不一样,”我说,“你是怎么弄的?”

“很简单,”他回答,“只不过是装扮而已,因为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从某方面看来也只不过是一种装扮。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种做。智者能把他自己钩在每个人的做上,造成怪异的事物。但是那些事物本身不是真的怪异,只有对陷入做的人而言,才是怪异的。

“那四个年轻人和你都还未觉察到不做,因此要愚弄你们是很简单的。”

“但是你怎么愚弄我们呢?”

“你不会懂的,没有办法能让你理解。”

“试试看,唐望,拜托了。”

“可以这么说,我们每个人出生时,都带著一个小小的力量之环,一出生就开始使用。所以我们每个人一出生就被钩住,我们的环和别人的环相连。也就是说,我们的力量之环是钩在世界的做上,以造成这个世界。”

“举个例,好让我明白。”我说。

“例如,我们的力量之环。你的和我的,现在正钩在这个房间的做上。我们造成了这个房间。我们的力量之环在这刹那间,正在织成这个房间的存在。”

“等一等,等一等,”我说:“这个房间本来就在这里,我幷没有在创造它,我和它一点关係都没有。”

唐望似乎不理会我的抗议。他平静地表示,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是靠著每个人的力量之环,所造成及维持的。

“你瞧,”他继续说:“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房间的做,因为我们不管如何,都花了生命中相当多的时间在房间里,相反的,智者发展出另一种力量之环,我可以称之为不做之环,它是钩在不做上。借著这个环,他就可以织成另一个世界。”

一个年青的女招侍把我们的食物端来,似乎有点怀疑我们。唐望低声说我该付钱给她,让她知道我有钱。

“我不怪她不信任你,”他说,大笑起来,“你看起来糟透了。”

我付钱给那女招侍,还加了小费。她走了后,我望著唐望,想找个方法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先开口了。

“你的困难是,你还没有发展出另一个力量之环,你的身体不知道不做,”他说。

我还是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正在钻牛角尖,我只想知道他是否穿上了海盗服装。

唐望没有回答,但大笑几声,我请求他解释。

“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他回答道。

“你是说,你根本没有做任何打扮?”我问。

“我只是把我的力量之环钩在你自己的做上,”他说,“其餘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别人也是。”

“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叫道。

“我们都一直被教导同意做,”他轻声说,“你完全不知道这个同意所具有的力量。但是,幸好不做也一样奇妙,一样有力量。”

我的胃部感到控制不住的翻腾。我的亲身经验与他的解释之间隔著无法跨越的鸿沟。于是我像往常一样,筑起了最后一道防綫。我带著怀疑与不信任的心态自问:“会不会唐望和那些年轻人是一伙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我改变话题,问他那四个门徒。

“你告诉我说他们是影子?”我问。

“是的。”

“他们是同盟吗?”

“不是,他们是我一个熟人的门徒。”

“你为什么称他们为影子?”
“因为在那时候,他们被不做的力量碰到,而他们不像你那么笨,他们就变成另一种东西,是你所不知道的。我不要你看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缘故。那只会伤害你。”

我没有问题好问了。也不觉得饿。唐望则大吃特吃,心情似乎非常好,而我只感觉挫折。突然间一股强烈的疲劳袭来。我明白唐望的方式对我而言是太费力了。我说我还没有资格成为巫师。

“也许再去会见麦斯卡力陀一次,对你会有点帮助。”

我向他保证,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一件事,我连想都不敢想。

“必须要有某件激烈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才能使你的身体接受过去所学的,幷从中受益。”他说。

我大胆地表示,因为我不是印第安人,我实在不够资格去过巫师那种不寻常的生活。

“如果我能让自己完全摆脱责任与义务,或许还可以适应你
的世界,”我说,“或者我应该到荒野中与你生活在一起。可是像现在,我脚踏两条船,两头都落空。”

他凝视我好久。

“那是你的世界,”他说,指著窗外忙碌的大街,“你是属于那个世界的人。而在那里,那个世界是你的狩猎场。我们无法逃避这个世界的做,于是战士就会把他的世界变成他的狩猎场。战士身为猎人,知道这个世界的造成是为了被使用,所以他充分使用世界的每一小部分。战士像个海盗,凡是他想要的无不夺取、无所不用,也不会良心不安。不同的是,战士在他自己被夺取、使用时,也不会在意,或者说,也不会有受辱的感觉。”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44
17.势均力敌的对手

1962年12月11日 星期二

我的陷阱十分完美,地点也很正确;我看到野兔、松鼠,及<敏感詞>鼠类、鵪鶉和小鸟,但是一整天我什么也没捕到。

我们早晨离开他家时,唐望曾告诉我,这一天我将要等待“力量的礼物”降临,也就是一隻特别的动物会被引诱进入我的陷阱里,我可以把它的肉晒乾,做为“力量的食物”。

唐望似乎陷入了沉思。他没有给我任何建议或批评。直到天将尽时,他才说了一句话。

“有人在干扰你的打猎,”他说。

“谁?”我问,大吃一惊。

他看著我,微笑著摇摇头,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你装作好像不知道是谁,”他说,“其实你都知道一整天了。”

我想要抗议,又感到毫无必要。我知道他会说“卡塔琳娜”(Catalina),如果那就是他认为我应该知道的,那么他说得对,我知道谁在干扰我。

“我们要不马上就离开,”他继续说,“要不就等到天黑,利用暮色来把她抓住。”

他似乎在等我做决定,我想要离开。我开始收拾我使用的细绳,但在我还没说出我的决定之前,他直接下命令阻止了我。

“坐下,”他说,“决定现在就离开,是简单而明智的做法,但是这一次情况特别,我认为我们必须留下来。这场好戏是专门为你上演的。”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有人专门在干扰你,所以这就是属于你的好戏。我知道那是谁,你也知道。”

“你在吓唬我,”我说。

“不是我,”他笑著回答:“是那个潜伏中的女人,她在吓唬你。”

他停下来,好像在等待他的话对我所产生的效果出现。我必须承认,我是吓坏了。

在一个月前,我曾经与一个名叫“卡塔琳娜”的女巫师有过一次可怕的遭遇。我冒著生命危险去面对她,因为唐望使我相信,她是在追讨唐望的生命,而他抵挡不住她猛烈的攻击。在我与她接触后,唐望才透露,她对他根本不曾造成任何危险,这件事是个计谋,不是恶作剧,而是设好陷阱引诱我。

对我而言,他的方法非常不道德,我非常愤怒。

唐望听到我怒气爆发,就唱起墨西哥小调。他模仿有名的歌手,表演得十分滑稽,我笑得像个小孩一样。他唱歌逗我发笑好几个小时之久,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会唱这么多傻瓜歌。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当时他终于说道,“如果我们不被诱骗,就不可能学习。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也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恩人的艺术是带我们到边缘去。恩人只能指出方向,然后诱骗我们。我以前诱骗过你。你记得我是如何捕捉住你的猎人精神,对不对?你自己告诉我,打猎使你忘记了学习植物。你甘愿做很多事好成为猎人,如果只是为了学习植物,你绝对不会去做这些事的。现在你必须做更多事,才能活下去。”

他凝视著我,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简直是疯狂,”我说,“我们是理性动物。”

“你有理性,”他反驳,“我可没有。”

“你当然有,”我坚持,“你是我认识的最有理性的人之一。”

“好吧!”他叫道,“别吵了,我有理性,这又怎么样?”

我和他争辩起来,说两个有理性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疯狂的事,像对女巫师的这件事。

“你有理性,好吧,”他大声说,“那表示你相信自己对这个世界懂得很多,但是真的如此吗?你真的懂吗?你只看到人类的作为而已。你的经验只限于他人对你,或你对他人做的事。其实你对这个神秘的未知世界一点也不懂。”

他示意我跟他回到我停车的地方,我们开车到附近的墨西哥小镇。

我没有问他要做什么,他要我把车停在一家餐馆旁,然后我们绕著出租车站及杂货店打转。唐望走在我右边,带领著我。突然间我感觉有人肩幷肩地走在我左边,我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时,唐望迅速而突然一动,向前弓著腰,好像要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似的,然后抓住我腋窝。我差一点绊倒在他身上。他拖著我回到停车处,甚至在我打开车门时,他都不肯放开我。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用钥匙打开车门。他把我轻轻推进车内,然后自己也上车。

“慢慢开,停在那家店门口。”他说。

我停下车后,唐望点点头示意我去看。“卡塔琳娜”就站在唐望刚才抓我的地方,我不自主地往后缩。那女人朝我们走了几步,挑衅似地站在那里,我仔细打量她,结论是,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的皮肤黝黑,身材略胖,但看起来很强壮健美,她的脸圆润丰满,颧骨高高的,垂著两条乌黑的辫子。最使我惊讶的是她的年轻,看起来只有30出头。

“如果她愿意的话,让她再走近些。”唐望低声说。

她朝我们又走了三四步,停在大约十尺远的地方。我们互相对看著,那一刻,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可怕,我对她微笑,挥挥手,她偷笑了几声,像个害羞的小女孩般地以手掩口。我觉得十分高兴,我转向唐望,準备谈谈我对她外表举止的看法,他大叫一声,把我吓得半死。

“不要背向那女人,该死!”他严厉地说。

我赶快转头看那女人。她又走近了几步,离我的车只有不到5尺远。她微笑著,牙齿又大又洁白。但是她的笑容有点古怪,不太友善,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她的眼睛黑黝冷冰冰的,死死地凝视著我。
我感到全身一阵寒颤。唐望开始有节奏地笑著。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慢慢后退,消失在人群中。

我们开车离去,唐望在车上分析说,如果我再不整顿我的生活,好好学习,她就会踩到我身上,就像是踩一隻毫无防卫的小虫。

“她就是你势均力敌的对手,我说过要为你找的”他说。

唐望说我们必须等待一个徵兆,才能知道该如何去对付这个干扰我打猎的女人。

“如果我们看见或听到乌鸦叫,我们就能确定我们可以等待,而且知道在什么地方等待。”他又说。

他慢慢转了一圈,观察四周。
“这里不是等待的地方,”他小声说。

我们朝东边走。天已经暗了,突然有两隻乌鸦从树丛后飞出,消失在一个山丘后面。唐望说那山丘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我们到了那里后,他转了一圈,在山坡底下选择了一个面朝东南方的地点。他清除了树枝树叶,弄出一个直径五六尺的圆形空地。我想要帮他,他以强硬的手势拒绝了我,他把手指放在唇上,要我保持安静。弄好后,他把我拉到圆圈中央,让我背山朝南,低声在我耳边说,我必须模仿他的动作。他开始跳起一种舞,右脚有节奏地踏著地面,节奏是七次慢踏跟著三次快踏。

我努力想跟上他的节奏,笨拙地试了几次,总算能多少重復他的动作。

“这是在做什么?”我附在他耳边问。

他也小声告诉我,我的脚踏声就像兔子的脚步。这种噪音迟早会把潜伏的人吸引出来察看究竟。

我跟上唐望的节奏后,他就不再踏了,但叫我继续踏下去。他用手来打拍子。

他不时会侧耳倾听,头偏向右边,似乎想从灌木丛中听出什么声音。到了某个时刻,他示意我停下来,他还是保持著最警觉的姿势;好像他随时準备跳起来,扑向未知、看不见的攻击者。

然后他又示意我继续踏,过一会儿后又叫我停下来,每次我停下来,他就会专注倾听,他身体里的每一根纤维似乎都綳紧到快爆裂的边缘。

他突然跳到我身边,低声说,继续黄昏的力量正达到了巔峰。

我瞧瞧四周,树丛是一片漆黑,山丘与岩石也是如此。天空是深蓝色,看不到云。整个世界好像是一片黑暗的轮廓,看不到任何边际。

我听到远处一隻动物奇怪的号叫声,也许是野狼或夜里的小鸟。叫声突然传来,我没有特别留意,但是唐望的身体动了一下。他就站在我旁边,我可以感觉到那震动。

“来了,”他低声说,“继续踏,準备好,她就在这里。”

我开始猛烈地踏著,唐望把脚压在我的脚上,猛打手势要我放轻鬆,有节奏地踏著。

“不要把她吓跑了,”他在我耳边低语,“冷静点,不要失去胆量。”

他再度开始帮我打拍子,在他又叫我停止时,我又听到了同样的叫声,这次听起来像是一隻鸟飞过山丘时的叫声。

唐望又叫我继续踏地,当我停下来时,我听见左边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沉重的动物在树丛中移动的声音。我先想到一隻熊,然后我想到,沙漠中是没有熊的。我抓住唐望的手臂。他对我笑笑,手指放在嘴前示意我安静。我凝视左边的一片黑暗,但他示意不要看。他不停地指著我的正前方,然后使我慢慢地,安静地转一圈,直到面对黑暗的山丘。唐望的手指一直瞄準山丘上某一点,我的眼睛凝视著那一点,突然间,像在恶梦中,一个黑影朝我扑来。我尖叫起来,朝后倒下来,在一瞬间,那个黑影遮盖了深蓝色的天空,然后越过天边,落在我们上方的树丛里,我听到沉重的身体跌进树丛中的碰撞声,然后是怪异的一声尖叫。

唐望扶我站起来,在黑暗中引导我回到我白天设陷阱的地方。他要我把陷阱拆掉,他把碎片散置在四周,他在做这些事时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在走回他家的路上也没有交谈。

“你要我说什么呢?”唐望问,因为我一直要求他解释几个鐘头前,我所目击的事。

“那是什么?”我问。

“你知道很清楚那是谁,”他说:“不要用‘那是什么?’来敷衍,重要的是那是谁。”

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使我满意的解释。我所看到的那个形体很像是一个风箏,有人从山后放出来,而有另一人在我们后面把风箏拉到地上,造成黑影划过天空,飞行了15、20码远的效果。

他仔细听我的解释,然后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不要再拐弯抹角了,”他说,“直截了当的,那不是个女人吗?”

我得承认,在我倒下去时,抬头看见的黑影,的确是一个穿长裙的女人轮廓,以非常慢的速度从我头上经过;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拉了这黑影,使它以很快的速度跃过我,堕入树丛中。事实上,正是那个动作使我想到风箏。

唐望拒绝进一步讨论这件事。

第二天,他去办理一些神秘的差事。我则到另一个社区去拜访几个亚基族朋友。


1962年12月12日 星期三

我一到达亚基社区,那个墨西哥店主就告诉我,他已经从修达•欧白瑞岗(Ciudad Obregon)镇上一家店里租了一套电唱机和20张唱片,计划在当晚举行舞会,庆祝瓜达露佩贞女节(Virgin of Guadalupe)。他已经告诉所有人,他托胡利欧来安排各项事宜。胡利欧是个旅行各地的推销员,每个月会来亚基族居留地两次,向当地人收取分期付款的费用。有许多当地人向他购买廉价的衣饰物件。

胡利欧在下午已经把电唱机带来,接在供应商店电流的发电机上。他确定一下唱机是好的,然后他就把音量开到最大声,提醒店主不要碰任何一个按钮。接著他开始整理唱片。

“我知道每张唱片上有多少刮痕。”胡利欧对店主说。
“去告诉我女儿。”店主回答。

“是你要负责,不是你女儿。”

“还不是一样,她是管换唱片的人。”

胡利欧坚持说,只要店主为任何损坏的唱片负责,不管是他女儿或<敏感詞>人负责换唱片,他都无所谓。店主开始和胡利欧争吵起来。胡利欧涨红了脸,他不时对围在店门口的一群印第安人做各种手势与表情,来表示他的绝望与不满。似乎是最后的手段,他要求店主付押金。这又引起一场争议,关于唱片的损坏标準是如何决定的。胡利欧权威地表示,每张坏掉的唱片都要照全新的价钱来赔偿。店主更生气,开始拔起电綫,他似乎想要拆下电唱机,取消舞会。他对围观在店门的顾客宣布,他已尽最大的努力来和胡利欧谈条件,在这个时候,似乎舞会还没开始就已经吹了。
我借住在一个叫布拉斯的老亚基人家中。他大声激烈地批评亚基人的悲惨处境,甚至在这最神圣的瓜达露佩贞女节,他们都无法庆祝。

我想要介入调停,帮他们忙,但布拉斯阻止了我。他说如果我帮他们预付押金,店主会把电唱机给搞烂。

“他比任何人都坏,”他说,“让他们去付钱。他一直压榨我们,为什么他不该付钱?”

争论了许久,奇怪的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偏向胡利欧,最后店主达成了双方同意的协议。他不用付押金,但愿意负责赔偿损坏的器材。

胡利欧朝向附近较偏远的一些住家前去,他的摩托车扬起了尘土。布拉斯说,胡利欧要趁他的顾客还没有到这里来花钱买醉之前,先找到他们。他正说著,一群印第安人从店后面涌出来。布拉斯看到他们,大笑起来。那些人也在那里大笑。

布拉斯告诉我,那些印第安人是胡利欧的顾客,他们躲在商店后面等他离去。

舞会很早就开始了。店主的女儿把一张唱片放在唱盘上,放下唱针,先是可怕尖锐的磨擦声及高音的静电声,然后爆出响亮的喇叭和吉他的演奏。

舞会节目除了包括以最高音量播放唱片之外,还有四个年轻的墨西哥人和店主的两名女儿,及另外3位年轻的墨西哥女郎一起跳舞。亚基人没有跳舞,他们很高兴地欣赏舞蹈,似乎只要观赏舞蹈,有便宜的铁奇辣酒可喝,他们就十分快乐。

我请每一个我认识的人喝酒,想要避免被排斥的感觉。我周旋在许多印第安人之间,和他们谈话,请他们喝酒。我的做法一直很顺利,直到他们发现我根本没喝酒。这似乎立刻冒犯了他们,仿佛他们突然一起发觉了我幷不属于他们那一群。印第安人变得十分不友善,看我的目光十分凶狠。

和印第安人一样喝得醉醺醺的墨西哥人,也发现我没有跳舞;这似乎是更大的侮辱。他们变得很粗暴,其中一人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强迫我到唱机旁边;另一人倒给我满满一杯铁奇辣酒,要我一口喝光,好证明我是个男子汉。

我试著敷衍他们,跟他们嘻嘻哈哈地傻笑,好像我也很开心。我说我希望先跳舞,然后再喝酒。其中一人点了一首歌曲,管唱机的女孩开始在唱片堆中寻找。她似乎有点醉了,无法把唱片安放到唱机上。虽然所有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喝酒。有个年轻人说她选的唱片不是扭扭舞的;她再开始乱找,想找到一张合适的唱片。所有人都围到她身边,丢下我不管。这使我有时间跑到店后面,离开光亮的地方,逃出他们的视綫范围。

我躲在30码外的树丛阴影中,决定该怎么办,我很累,感觉该回车上,开车回家了。我往布拉斯的住处走去,我的车子停在那里。我想如果我慢慢开走,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离去。

管唱片的人显然还在找唱片,因为我只听见喇叭的高音静电声,然后才爆出了扭扭舞的乐声。我大笑出来,想到他们回头一瞧,才发现我已经溜了。

我看到一群黑影迎面而来,是一些人要去店里。我们擦身而过,他们说著“布耶诺斯,诺契斯。”(西班牙语的“晚安”)我认出了他们,和他们闲话一番,我告诉他们,那里的舞会正热闹。

我在路上接近转角处又遇见了两个人,我不认识,但我还是和他们打了招呼。店里震耳的音乐声在路上也和店里一样大声。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但是从店里发出的光亮让我能颇清楚地看到四周。布拉斯的房子快到了,我加快脚步。这时候我注意到有个黑影坐在,或者说蹲在我左边的路旁。我想了一下,应该是有人先我一步离开了舞会。那人似乎在路边大便。这有点奇怪,这附近的人通常都是到树丛深处去解决。我想这位老兄一定是喝醉了。

我走到转角处,说:“布耶诺斯,诺契斯。”那人回我一声怪异而非人的咆哮。我全身寒毛都竪了起来。有一秒鐘我僵立著,然后才加紧脚步。我很快瞥了一眼,看到那黑影已半身立起;那是个女人,她弯著腰,上身前倾地走了几步路,然后开始跳跃。我拔腿就跑,而这个女子像小鸟一样跳到我身边,与我幷行前进。当我跑到布拉斯门前时,她从我前面擦了过去,我们几乎相撞。

我跳过门前的干水沟,冲进那薄薄的门里。

布拉斯在家中。他似乎不大关心我的故事。

“他们整了你,”他安慰我说,“印第安人经常捉弄外地人,来寻开心。”

这个经验使我十分不安。第二天我没有照计划回家,反而开车到唐望的家。”
唐望在下午才回来,我没让他有说话的机会,就把整个故事一股脑儿说给他听,包括了布拉斯的看法。唐望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也许只是我的幻想,但我觉得他是有点担心。

“别信布拉斯的话,”他严肃地说,“他一点也不知道巫师之间的战斗。”

“当你发现影子在你左边时,你就应该警觉到这是件严重的事,你也不应该奔跑。”

“那么我该怎么办?站在那里吗?”

“不错,当战士遭遇对手,而这对手又不是平常人时,他一定要采取确实的立场。只有如此才能使他不受伤害。”

“你在说什么,唐望?”

“我在说,这是你与你的势均力敌对手第三次的接触了,她一直在跟踪你,等待你出现弱点的一刻。她这次几乎得手了。”

我感到焦虑涌上。我怪他把我置于不必要的危险中,我抱怨说他在玩的这场游戏实在残酷。

“如果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这是很残酷的,”他说,“但是一旦你开始过战士的生活,你就不再是普通人了。况且,我为你找来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幷不是要玩游戏或捉弄你、烦扰你。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能激励你。在‘卡塔琳娜’这样的对手影响之下,你必须要使用我所教你的一切。你没有选择餘地。”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话在我心中造成极大的担忧。

然后他要我尽可能逼真地模仿那声咆哮,就是当我说“布耶诺斯,诺契斯”之后听到的声音。

我试著发出那声音,结果是发出使自己都害怕的怪叫声。唐望一定觉得我的表演很滑稽,他笑得几乎停不下来。

随后他要我把整个事情重新描述一次;我跑了多远,当我碰见那女人时,她离我多近,当我抵达房子时,她又离我多近,及她在什么地方开始跳跃。

“没有任何印第安胖女人会这样跳跃,”他在衡量过所有情况后说,“她们连跑都跑不了这么远。”

他要我跳,我一次跳都不过4尺远,如果我的感觉没错,那个女人每一步都至少10尺远。

“当然,你知道从现在起,你要时时提防,”他语气严肃地说:“她会趁你不注意,而且虚弱的时候,轻拍你的左肩。”

“我应该怎么办呢?”

“抱怨是毫无意义的,”他说,“从现在起,重要的是你的生活策略。”

我完全无法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话上。我只是机械地记笔记。沉默了许久之后,他问我是否觉得耳后或颈窝处有点疼痛。我说没有。他告诉我,如果我在这两处位置感觉到不适,就表示我太笨了,“卡塔琳娜”已经伤害了我。

“那天晚上你做的每一件都太笨了,”他说:“首先,你跑到那个舞会上去消磨时间,好像你有很多时间可浪费。那会使你衰弱。”

“你是说我不该去参加任何舞会?”

“不是,那不是我的意思,你高兴去什么地方都可以,但如果你去了,你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起完全的责任。战士策略化地活著,只有当他策略上需要时,他才会去参加那一类的聚会。当然,这表示他拥有完全的控制,能进行他觉得必要的行动。”

他凝视著我微笑,然后掩住脸偷笑。

“你正陷于恶劣的处境中,”他说,“你的对手盯上了你,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无法马马虎虎行事了。这一次你必须要学一种完全不同的做,就是策略的做。不妨这么想,如果你能从‘卡塔琳娜’的攻击中幸免于难,有一天你会感谢她,因为她逼著你改变了你的做。”
“你这么说是多么可怕啊!”我叫道:“万一我没有幸免于难呢?”

“战士绝对不会放纵于这种想法中,”他说,“当他必须和一般人一起行动时,战士会采取策略的做,在那个做里,没有胜利,也没有失败。在那个做里只有行动。”

我问他策略的“做”有什么要求。

“就是要求一个人不在别人的支配之中,”他回答:“以那个舞会为例,你是个小丑,不是因为当小丑有什么目的,而是因为
你把自己放在那些人的支配之下。你没有任何控制,因此你不得不逃离他们。”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 .
“根本不要去那里,或者去那里是为了某件特定的任务。

“和墨西哥人周旋之后,你就衰弱了。‘卡塔琳娜’便抓住了机会。因此她就在路边等待你。

“但是你的身体知道有事情不对劲,儘管如此,你仍然跟她说话。真是遭透了。在这种接触中,你绝不能向你的对手说一个字。然后你又转身背对她,那更是糟糕。然后你跑了起来,这是你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显然她也笨,如果是一个够格的巫师早就把你当场宰了,就在你转身逃走的那一刹那。

“到目前为止,你唯一的防卫是稳住自己,跳你的舞。”

“你说的是什么舞?”我问。

他说,他教我的“兔子踏地”的动作,是战士之舞的第一步,战士会用一生时间来发展成长,然后做为离开世界的最后表示。

我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清醒,一连串想法涌出。一方面我想到,我第一次与“卡塔琳娜”的接触是真实发生的事,“卡塔琳娜”也是真实的,我也无法否认她确实有可能跟踪我。但在另一方面,我不明白她是怎样跟踪我的,这使我有一丝怀疑,也许是唐望在搞鬼,他自己製造出我所目击的怪异现象。

唐望突然看看天空,说我们还有时间回去查证一下女巫师。他保证说,我们不会冒什么危险,因为我们只开车从她门前经过。

“你必须去确认她的身影,”唐望说,“然后你心中就不会再有任何的怀疑了。”

我的手心开始大量冒汗,我必须用毛巾不停擦拭。我们上了车,唐望指示我开上高速公路,然后转入一条宽泥土路。我的车开在路中央,因为重卡车和牵引车已经把路面上割出深沟,我的车子太低,无法行驶于道路左右两边。我们在一团尘土飞扬中前进,铺平路面的粗沙砾被雨水凝结成块,反弹在车身两边,发出响亮的碰撞声。

我们快到一座小桥时,唐望要我开慢一点。有四个印第安人坐在那里和我们招手,我不确定我是否认识他们。我们过了桥,路缓缓地弯曲。

“那就是那个女人的屋子,”唐望低声对我说,用眼睛指著一栋白色的房子,四周有高竹篱笆围著。

他叫我把车子调头,停在路中央,看看那女人会不会感到怀疑而露面。

我们等了大约十分鐘,我觉得像是无限久一般,唐望没说一个字,他坐著不动,注视著那房子。

“她在那里,”他说,身体突然跳了一下。

我看见屋内有一个黑暗的女人身影,她正通过打开的门往外看,屋子里很黑,更加深了女人身影的黑暗。

几分鐘后,那女人走出了黑暗的房间,站在门口注视我们,我们也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唐望叫我开车离去。我说不出话来,我可以发誓她就是那天晚上,黑暗中在路上跳跃的那个女人。

大约半小时之后,我们的车转上了高速公路,唐望开口了。
“你说呢?”他问,“你认出来那个身影没有?”

我迟疑了好久才回答,我很怕一个肯定的回答会带来什么后果,我小心挑选我的答案,说我觉得太暗了,无法完全确定。

他笑了,轻轻拍我的头。

“就是她,是不是?”他问。

他不给我时间回答,他把手指放在唇上,做出安静的手势,然后小声在我耳边说,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没有意义。如果我想要从“卡塔琳娜”的攻击中生还,我就必须用到他教给我的每一件事。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46
第二部

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象徵著一种未完成,也永远不会完成的学习过程,而这种学习其实是一种身心重建的过程,需要身体力行的尝试。


18. 巫师力量之环

1971年5月,我去看唐望,这是我门徒生涯的最后一次拜访。我去看他之前的心意,与这10年来的每一次拜访毫无两样,也就是说,我再一次来寻求与他为伴的一种愉悦感。

他的朋友唐哲那罗,一个马札提克族(Mazatec)的印第安巫师,正和他在一起。我上一次在6个月之前,也看见他们两人。我正想著,要不要问他们这一段时间是否都在一起。唐哲那罗先解释说,他十分喜爱北方的沙漠,因此特地赶回来看我。他们两人都笑了起来,好像知道什么秘密似的。

“我是特地为你回来的。”唐哲那罗说。

“一点也不错。”唐望附和道。

我提醒唐哲那罗上次我来的时候他也在,他为了帮助我“停顿世界”所做的努力让我十分痛苦。我用这种友善的方式让他知道我很怕他。他放肆地大笑,像小孩一样摇著身体,踢著脚。唐望避开我的视綫,也在大笑。

“你不会再帮助我了,是不是,唐哲那罗?”我问。

我的问题又使他们狂笑。唐哲那罗笑得在地上打滚,然后趴在地上开始游起泳来,我一看到他这个动作,我就知道我完了。我的身体似乎觉察到我已经走到了尽头。虽然我不知道那尽头是什么,我个人喜欢夸张的倾向,加上过去与唐哲那罗相处的经验,使我相信那或许是我生命的尽头。

在我上一次的拜访时,唐哲那罗一直试图把我推向“停顿世界”,他的努力是如此怪异与直接,连唐望自己都不得不叫我离开。唐哲那罗对“力量”的示范是如此惊人,又如此困惑,逼得我必须全盘重新检讨自己。回家后,我重新復习了从开始学习以来的所有笔记,有一种全新的感觉神秘地出现在我心中,但是我幷未完全觉察到这种感觉,直到我看见唐哲那罗在地上游泳。

在地上游泳的这个举动,是与他曾经在我面前表演过的<敏感詞>举动一样的怪异与荒谬。他先是趴在地上大笑,笑得身体都颤抖起来,然后开始踢腿,最后他的手臂开始划水,与腿配合。唐哲那罗便开始在地上滑动,像是在有轮子的滑板上。他不停改变方向,滑动的范围遍及唐望屋前整片空地,穿梭在我和唐望之间。

唐哲那罗以前也在我面前表演过这类小丑举动,每次他表演时,唐望都会强调我已经在“看见”的边缘。我之所以做不到“看见”,是因为我坚持用理性的观点来解释唐哲那罗的动作。这一次我有了準备,当他开始游泳时,我没有试著去解释或瞭解这件事。我只是观察他,但是我仍然无法不感到目瞪口呆,他真的是用他的肚子和胸部在地上滑动。我观察著他,双眼视綫逐渐交叉起来。我感到一阵忧虑,我相信如果我不去解释,我就会“看见”。这个想法使我充满了焦虑。我的期望带来极大的紧张,结果使我回到了原点,再一次被理性的努力所限制住了。
唐望一定是从头到尾观察著我。他突然拍了我一下;我本能地回头看他,把视綫从唐哲那罗身上移开了一刹那。等到我再回过头来时,唐哲那罗已经站在我身边,头斜伸著,下巴几乎要靠到我的右肩上。我的反应慢了一步,我看了他约一秒鐘,然后才吃惊地往后一跳。

他也假装大吃一惊,他的表情非常滑稽,我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但是我无法不感觉到,我的大笑有点异常。我的腹部中央发出紧张的抽搐,使全身颤抖起来,唐哲那罗把手放在我的胃上,于是那抽搐便停止了。
“这个小卡洛斯总是这么夸张!”

然后他又模仿唐望的声音与神情说:“你难道不知道,战士绝对不会那样笑吗?”
他的模仿维妙维肖,我笑得更厉害了。
然后他们一起离开,去了大约两个小时,直到中午才回来。

他们回来后,就坐在唐望屋前的空地上,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似乎很困,几乎心不在焉似的坐著,好久没有动弹;但他们又似乎非常舒适与轻鬆。唐望的嘴微张,仿佛睡著了,但他的手在大腿上打著拍子,大拇指有节奏地动著。

我有点烦躁,改变一下坐姿,然后我感到一阵平静。我一定是睡著了,唐望的笑声把我吵醒。我张开眼睛,他们俩都在看我。

“如果你不说话,就会睡著,”唐望笑著说。

“恐怕我正是如此,”我说。

唐哲那罗躺到地上,开始向空中踢腿。我想他大概又要开始他那令人困扰的小丑行为了,但是他马上恢復成盘腿而坐的姿势。

“现在你应该可以觉察到一件事物,”唐望说:“我称之为‘机会的公分立方体’(cubic centimeter of chance)。我们每个人,不论是战士与否,都时常会有一个机会公分立方体在我们眼前跳。战士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战士能觉察到它。战士的任务之一就是保持警觉,刻意地等待,所以在他的机会公分立方体跳出来时,有足够的速度和力量去抓住它。

“机会、好运、个人力量,或随便你要怎么称呼它,都是一种奇特的状态,像是一根小树枝出现在我们眼前,邀请我们去摘它。我们通常不是太忙,就是有偏见,或者是太笨、太懒,不懂得那就是我们的幸运公分立方体。相反地,一个战士永远警觉、严密,因此有足够的冲劲与能力去抓住它。”

“你的生活严密吗?”唐哲那罗突然问道。

“我想是的,”我很肯定地说。

“你想你能够抓住你的幸运公分立方体吗?”唐望带著怀疑的口气问。

“我相信我一直在这么做,”我说。

“我想你只对你知道的事情警觉,”唐望说。

“也许我是在欺骗自己,但是我确实相信,现在我要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要警觉多了。”我说,这是真心话。

唐哲那罗点头表示同意。

“是的,”他轻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小卡洛斯的确严密,而且绝对警觉。”

我觉得他们是在瞅我。我想也许是我自认为的严密警觉有点惹恼了他们。

“我不是在吹牛,”我说。

唐哲那罗扬起眉毛,把鼻孔张大。他瞄著我的笔记本,假装在写字。

“我想卡洛斯是比以前严密,”唐望对唐哲那罗说。

“也许是太严密了,”唐哲那罗很快回他一句。

“很可能如此,”唐望同意。

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如何插嘴,只好保持沉默。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使你的车子出故障?”唐望没来由地问。

他的问题很突然,而且和我们刚才的谈话无关。他指的是有一次我无法发动车子,后来直到他说我可以之后,车子才被发动。

我说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的事。 、
“那根本不算什么,”唐望用平淡的语气说。

“一点也不算什么,是不是,哲那罗?”

“不错,”唐哲那罗漠不关心地回答。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抗议地说:“那天你所做的,完全超过了我的理解程度。” .
“你说得太温和了,”唐哲那罗回嘴道。
他们都大笑,然后唐望拍拍我的背。

“除了使你的车子出故障之外,哲那罗能做得更好,”他说,“是不是,哲那罗?”

“不错,”唐哲那罗回答,像小孩般撅起嘴。

“他还能做什么?”我问,试著保持平静的口气。

“哲那罗能把你整辆车都搬运走!”唐望响亮地叫道,然后又同样响亮地说,“是不是,哲那罗?”

“不错!”唐哲那罗大叫,我从来没听过有人声音大到这种地步。
我不自主地跳了起来,我的身体痉挛地抽搐了三四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能把我整辆车搬运走?”我问。

“我这是什么意思,哲那罗?”唐望问。

“你的意思是,我能进入他的车子里,发动引擎,把车开走,”唐哲那罗以装模作样的严肃语气回答。

“把车子开走,哲那罗,”唐望开玩笑地催他。

“已经开走了!”唐哲那罗皱著眉,歪著头看著我说。

我注意到当他皱眉时,他的眉毛动了动,使他的眼神显得顽皮而又锐利。

“好吧!”唐望平静地说:“让我们去看看车子。”

“对!”唐哲那罗附和道,“让我们去看看车子。”

他们缓缓站起来。一时我竟不知如何反应,但唐望示意我也站起来。

我们开始走上唐望屋前的小山丘。他们两人在我两侧,唐望在我右边,唐哲那罗在我左边。两人在我前方六七尺远,但总在我的视野之中。

“我们去看看车子,”唐哲那罗又说。
唐望的手不停在动,好像在转绕一条看不见的綫。唐哲那罗也照做,幷且不停重復著;“我们去看看车子。”他们的步伐像是在跳跃,步子比平常要大,他们的手摆动著,像是在拍打眼前看不见的东西,我从未见过唐望这付小丑模样,窘得几乎不敢看他。
我们走到山顶,我望著约50码远的山脚,我停车的地方。我的胃一阵紧缩,车子已经不在了!我跑下山坡,四处不见车子踪影,我感到极为困惑,不知所措。
从我早上抵达后,车子就一直停在那里,大约半小时前,我曾下来拿一本新的笔记本。那时候因为太闷热,我本想把车窗打开,但是充斥在这一带的蚊虫使我改变了主意,于是我像往常一样把车子锁好。
我再看看四周,我拒绝相信我的车子丢了,我走到这片空地的边缘,唐望和唐哲那罗也过来,站在我身旁,像我一样眺望四周,看看车子是否在远处。我兴奋了一下,但立刻被一种恼怒所取代。他们似乎注意到我的心情,绕著我打转,两手转动著,好像在弄一个麦团似的。
“你想那辆车怎么了,哲那罗?”唐望很谦虚地问。

“我把它开走了,”唐哲那罗说,开始表演一场惊人的驾驶换档的动作,他弯曲双腿,仿佛是坐著,然后保持这个姿势许久,虽然只靠腿部肌肉来支撑;然后他把重心移到右腿,伸直左腿,假装在踩离合器。他用嘴唇发出引擎声。最后,最了不起的表演是,他假装车子碰到了石头,上下颠簸著,让我完全感觉到他是个笨司机,在车子跳动时仍紧握著方向盘,不敢鬆手。

唐哲那罗的这一幕哑剧实在是伟大,唐望笑得喘不过气,我想要加入他们的欢笑中,但就是无法放鬆下来。我感觉受威胁而不安。这辈子前所未有的焦虑占据了我。我感觉我身体内部燃烧起来,我开始踢起地上的小石头,最后竟然不知不觉地猛扔石子,仿佛一股外在的愤怒突然包围了我。然后这种恼怒的感觉离开了我,就像它袭来时一样神秘。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好些了。

我不敢看唐望。刚才的愤怒使我觉得很难为情,但同时我也想笑。唐望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背,唐哲那罗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没关係!”唐哲那罗说,“放纵你自己,揍你的鼻子,使它流血,然后你可以拿块石头打落你的牙齿。感觉会非常好!如果那还不够,你可以用那块石头把你的球儿在那大石头上捣烂。”

唐望偷偷地笑,我告诉他们,我为刚才的恶劣行为感到可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唐望说他确定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假装不知道,而正是这种假装的举动才使我生气。

唐哲那罗却是异常的温和,他不停地拍我的背。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如此,”唐望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唐望?”唐哲那罗问道,模仿我的声音,学我发问的习惯。

唐望开始说些荒谬的话,像是“当世界是颠倒时,我们是安定的;而当世界是安定时,我们却是颤倒的……”他如此这般说个不停,而唐哲那罗在一边模仿我写笔记。他在一本看不见的本子上写著,手移动著,而鼻孔张得大大的,他睁大眼睛看著唐望。唐哲那罗已经注意到我在写字时,会尽力避免看本子,以免影响谈话的自然进行,他的模仿实在是有趣。
我突然感到非常轻鬆快乐,他们的笑声使人十分放鬆。有一会儿我也放鬆自己,开怀大笑起来,但是我的心境随即转入了另一种新的忧虑、困惑与懊恼中,我觉得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按照我一向用来判断眼前世界的逻辑看来,这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但是,身为一个用眼睛去看的人,我看到我的车子已经不见了。就像每次唐望使我遇到不可解释的现象时一样,我想我是被很平常的手法所愚弄了。我的心思在压力下,总会不自觉地重復这个想法。我开始思考唐望和唐哲那罗需要多少同伙,才能抬起我的车子,把它从停车处搬走。我十分确定我锁了车门,煞了手煞,驾驶盘也固定住了。要移动这辆车,唯一的办法是整个抬起来。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劳力,我不相信他们能够做到。还有一个可能是,有人和他们串通好,破门而入,接上电綫把车子开走了。但要这么做需要专门的知识,也非他们能力所及。此外只剩下一个解释,他们也许催眠了我,他们的举动是如此新奇,使人起疑。我开始一连串的理性推论。我想如果他们把我催眠了,那么我就是在一种知觉转变的状态中。依照我过去与唐望的经验中,我注意到在这种状态下,人对时间的感觉会无法保持连贯的记忆。在我所经验的所有非寻常现实状态中,从来都没有连贯的时间感觉。我的结论是,如果我保持警觉,迟早有一刻,我会发现自己失去了时间的连续感。例如,我正在看山,又突然发觉自己正在看另一个方向的峡谷,而根本不记得我曾经转过身子。我觉得如果有这一类的经验发生,我就可以把车子的事解释为催眠后的效果。我决定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万分仔细地注意每一个细节。

“我的车子在哪里?”我问他们两个。

“车子在哪里,哲那罗?”唐望问,表情极严肃。

唐哲那罗开始翻动小石头,检查它们下面。他十分热心地翻遍了我停车的地方,没有漏过任何小石头。有时他会装出生气的样子,把石头扔进树丛中。

唐望极为欣赏这一幕表演。他低声笑个不停,几乎无视我的存在。

唐哲那罗佯装气馁地扔出一块石头,然后走到一块大石头旁,那是在停车处唯一的一块大石头。他试著翻动它,但是石头太重,又深深埋在土里。他努力地推,喘著气汗水淋漓。然后他坐在石头上,喊唐望去帮忙。

唐望笑嘻嘻地转向我,说:“走吧,我们去帮哲那罗一把。”

“他在干什么?”我问。

“他在找你的车,”唐望平淡而煞有介事地说。

“老天!他怎么可能在石头下面找到车?”我抗议道。

“老天,为什么不能?”唐哲那罗反驳道。他们都爆出大笑。

我们根本推不动那石头,唐望建议我们回家,找一根粗木棒来做杠杆。

在回家的途中,我告诉他们,他们的举动实在荒谬,他们对我的做法实在毫无必要。

唐哲那罗瞄了我一眼。

“哲那罗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唐望表情严肃地说,“他和你一样的细心,注意细节。你自己说过你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块石头,他也正是如此。”

唐哲那罗拍拍我的肩膀说,唐望的话完全正确,事实上,他想要和我完全一样。他用疯狂的眼神望著我,鼻孔张得大大的。

唐望在一旁鼓掌,把帽子丢到地上。

在屋子里寻找了好久,唐哲那罗找到一根长而粗的木杆,原先是一根屋梁,他把它扛在肩上,我们又走回刚才找车子的地方。

我们爬上小山丘,快抵达一个弯角,从那里可以看到停车的空地。我突然灵机一动。我觉得我会比他们先看到车子,我冲过去往下一看,山坡下面幷没有车子的影子。

唐望和唐哲那罗一定是猜中了我的念头,他们追在我后面,爆出大笑。

我们来到山坡底下后,他们立刻动手工作。我观看他们几分鐘。他们的举动实在令人费解。他们不是假装在工作,而是真正专心在挖石头,看看我的车子是否在下面,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便上前和他们一起干。他们喘著气,大叫著,唐哲那罗像只狼一样地号叫,他们全身被汗水湿透。我发觉他们的身体竟然如此强壮。尤其是唐望,和他们一比,我只是个肥胖的年轻人。

没多久,我也汗流浹背。最后我终于翻动了大石头,唐哲那罗以最疯狂的耐心,仔细地检查了大石头下的泥土。

“没有,不在这里。”他宣布说。

这么一说,使他们两人都跌倒在地上狂笑。

我勉强地跟著笑。唐望似乎笑得很痛苦,他掩著脸,躺在地上抽搐著。
“现在我们该朝哪个方向去?”休息了许久后,唐哲那罗问道。

唐望用头指出一个方向。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

“去找你的车!”唐望说,没有一丝笑容。
我们走进灌木丛中,他们又夹在我两侧。我们只走了几步,唐哲那罗便示意停下来。他躡手躡脚地走到几步远的一丛圆树丛旁边,探头朝树枝里面瞧一瞧,然后说我的车不在那里。

我们继续走了一会儿,然后唐哲那罗做出安静的手势。他弓起背,垫起脚尖站著,把手伸过头,手指弯曲像爪子。从我站的地方看,唐哲那罗的身体像个S形。他保持这个姿势一下子,然后直直扑向一根有枯叶的长树枝上。他小心地拿起树枝检查,然后说车子不在那里。

这时候,我正在努力对所摸过或见过的一切事物保持最仔细的记忆。我对周围世界发生的事情先后次序,也和过去一样连贯,我摸摸石头、灌木丛和树木,我把视綫从前面换到后面,先用一隻眼睛看,再换另一隻眼睛。用尽一切判断,我知道我是走在树丛当中,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平常。

接下来唐哲那罗俯卧在地上,要求我也照做。他把下巴放在交迭的双手上,唐望也学他。他们俩都盯著地面上的一些小凸起处,看起来像是小小的山丘。唐哲那罗突然用右手挥扫著,
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他急忙站起来,唐望也跟著站起。唐哲那罗把握紧的手伸在我们面前,示意我们靠近去瞧瞧,然后他慢慢打开手,当手张开到一半时,一个很大的黑色物体飞了出来。那东西飞得太突然,而且又很大,我往后一跳,几乎失去平衡,唐望扶住了我。

“那不是车子,”唐哲那罗抱怨:“是只该死的苍蝇,真抱歉!”

他们两人都在端详我,他们站在我正前方,幷没有正眼看我,而是用眼角瞄我,瞄了好久。

“那是只苍蝇吧,是不是?”唐哲那罗问我。

“我想是吧。”我说。

“不要想,”唐望严厉地命令我,“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有个东西像乌鸦那么大,从他的手中飞出来,”我说。

我的话和我所看见的完全符合,绝非开玩笑,但是他们似乎把它当成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句话,两人又笑又跳,直到咳嗽起来。

“我想卡洛斯已经受够了,”唐望说,他的声音都笑哑了。

唐哲那罗说他马上就要找到我的车子,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了。唐望说我们正在一块崎嶇的地区中,要在这里找到车子似乎不太乐观。唐哲那罗脱下他的帽子,用绳子把帽带系起来,然后把他的羊毛腰带系在帽沿边的帽穗上。

“我要用我的帽子做一个风箏,”他对我说。

我看著他,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我一直以做风箏专家自居。小时候我常做最复杂的风箏,我知道草帽的边缘太软,承受不住风力。而帽子本身又太深,风会在里面打转,使帽子不可能飞起来。

“你觉得它不会飞,是不是?”唐望问我。

“我知道它不会飞,”我说。

唐哲那罗不为所动,把一条长绳子系在他的风箏帽上。

这是个有风的日子,唐哲那罗冲下山坡,唐望拿起他的帽子,然后唐哲那罗拉起绳子,这该死的东西居然飞了。

“看,看那风箏!”唐哲那罗叫道。

风箏在空中晃动了几下,但仍然在空中飞。

“不要把视綫从风箏上移开。”唐望坚定地说。

一会儿我感到昏眩,看著那风箏,我回忆起过去的时光;仿佛我自己在放那风箏,像过去一样,在故乡多风的山丘上。

有一会儿工夫,这个回忆吞噬了我,我失去了对时间持续感的觉察。

我听到唐哲那罗在叫,我看到帽子在上下晃动,然后掉到地上,我的车子就在那里。一切发生得这么快,我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感到头昏而心不在焉,我的心思集中在一个令人困惑的画面上。我要不是看见唐哲那罗的帽子变成了我的车子,就是看见帽子掉到我的车顶上。我想要相信后者,相信是唐哲那罗用帽子来指出我的车子。但这幷不重要,因为两者是同样的恐怖。不过我还是把心思都放在琐碎的细节上,好维持住原来的心理平衡。

“不要抗拒,”我听到唐望说。

我觉得内在有某种东西快要跑出来了,思潮和形象如不可遏制的大浪般袭来,我仿佛进入了梦境。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车子,车子停在约100尺外的平坦岩地上,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刚把它摆上去似的,我跑到车子旁,仔细检查起来。

“该死!”唐望叫道:“不要瞪著车子,停顿世界!”

然后像在梦中一样,我听到他叫道:“哲那罗的帽子!哲那罗的帽子!”

我望著他们,他们正眼凝视著我,目光锐利,我的腹部一阵疼痛,头也同时痛了起来。我生病了。

唐望和唐哲那罗好奇地看著我,我在车子旁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十分自动地开车门,让唐哲那罗坐进后座,唐望也跟进去,坐在他旁边。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通常是坐在前座的。

我在迷糊状态下开车回到唐望的住处。我全身都不对劲。我的胃很不舒服,噁心的感觉使我神智不清,我只是机械地开车。

我听到唐望和唐哲那罗在后面,嘻嘻哈哈像个小孩子。我听到唐望问我:“我们快到了吗?”

那时候我才注意看看路,离他的家很近了。

“我们就到了,”我咕噥道。

他们爆出大笑,拍著手和大腿。

我们到达唐望家时,我自动跳下来,为他们开门。唐哲那罗先下车,随即向我道贺说,这是他一辈子所搭乘过最舒适、最平稳的一次车。唐望也如此表示。我幷不太理会他们。

我锁上车门,好不容易走进屋子里,在我睡著之前,还可以听见唐望和唐哲那罗不时爆出大笑。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46
19.停顿世界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开始问唐望问题,他正在屋后劈柴,但唐哲那罗则不见踪影。唐望说没什么好说的。我指出我已经能保持超然,观察唐哲那罗的“地面游泳”,而不试图寻求任何解释,但我的压抑幷没有帮助我更瞭解事情。然后在车子不见之后,我自动陷入寻求合理的解释,而那也没有帮助我。我告诉唐望,我之所以坚持寻求解释,不是自己故意要把事情弄复杂,而是根植于我内在的习惯,可以压倒一切<敏感詞>的可能。

“这就像是一种病,”我说。
“没有什么病,”唐望平静地回答,“那只是放纵。你放纵自己去解释一切事物,在你的情况下,解释已不再是必要的了。”

我坚持说,我只能够在秩序和理解的情况下生活。我提醒他,自从我们交往以来,我的人格已大大地改变,而这种改变能够养生,是因为我能向自己解释应该改变的理由。

唐望轻轻笑了,他很久没有说话。

“你非常聪明,”他终于开口,“你总是要回到你熟悉的地方。不过这次你做不到了,你已经没有地方可回了。我不会再向你解释什么了。哲那罗昨天对你所做的一切,是对你的身体做的,因此让你的身体来决定什么是什么吧!”

唐望的语气友善,但也有不寻常的冷漠,使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孤独,我向他表示了我的感伤。他微笑著,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们都是必死的生物,”他轻声说道,“没有多餘的时间留给过去的习惯了。现在你一定要用上所有我教给你的不做,来停顿世界。”

他又抓紧我的手,他的触摸肯定而友善,像是保证他对我的关怀与爱护,同时也给我一种坚定不移的目标感。

“这是我对你的表示,”他说,握紧我的手,“现在你一定要自己回到那些友善的山中。”他用下巴指著东南方远处的山脉。

他说我必须留在那里,直到我的身体说可以了,然后才能回他家,说完后他轻轻把我推向车子的方向,我知道他不要我再说话或耽搁。

“我在那里要做什么呢?”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著我,摇摇头。

“不要再这样子了,”他终于说。

他举手指向东南方。

“到那里去,”他断然地说。

我开车朝南行,然后转向东方,沿著我以前和唐望出来时所走的路。我把车子停在泥土路的尽头,然后走上熟悉的山径,到远方一处高地。我一点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做什么。我开始游荡,寻找一个休息的地方,突然间我觉察到左边的一小块土地。似乎这块土壤的成份有点不同,但是当我集中视綫去注视时,又看不出任何不同。我站在几尺之外,尽力按照唐望所吩咐我的去“感觉”。

我站著不动,大约过了一小时。我的思绪逐渐减少,直到后来我已不再心中自语。然后我感到不舒服,这感觉似乎只局限在我腹部,当我面对那地区后,不适感便更强烈。我因此而后退,觉得非得离开不可。我开始交叉双眼视綫,扫视周围。走了一会儿,我来到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前,停了下来。这块石头幷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我也没有看到任何特殊的色彩或光泽。但是我很喜欢它,我的身体感觉很好,我体验到身体的舒适感,便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

我在高地和附近山区闲荡了一整天,不知道要做什么事,也不知道要期待什么,我在黄昏时走到那块平坦的岩石处,我知道我若在那里过夜会很安全。

第二天我去更东边的高山地带探险;下午时我来到另一处更高的高地。我以为我来过这里,我观望四周,想弄清楚我的位置,但我认不出附近的山峰,很小心地选择了适当的地点后,我在一处荒凉的岩石地带边缘坐下休息。在那儿我感到十分温暖与平静。我想从葫芦中倒些食物出来,但葫芦是空的,我喝了点水,水温温的,不太新鲜了。我想除了回唐望家之外,我没事可做。我开始考虑是否该动身回去了。我趴在地上,头靠在手臂上,觉得不大舒服,换了几次姿势,直到后来我发现自己面对西方,太阳已经低垂。我的眼睛很疲倦,正往下看地面时,瞥见一隻很大的黑甲虫,从小石头后面爬出来,它正在使劲推著一团小粪堆,有它的两倍大,我顺著它的动作看了好久。这小昆虫似乎无视我的存在,只是不停推它的负荷,越过地面上的石头、树根、洼地和土堆。就我所知,甲虫幷没有觉察到我在那里。转而一想,我实在不能确定它知不知道我在那里;这个想法引发了我一连串的逻辑思维,来衡量甲虫与我的世界。甲虫和我共存于同一个世界中,但显然世界对我们两个而言是不尽相同。我沉醉在观察中,看它背负重物爬上石块,又爬下岩缝,不禁赞嘆它惊人的力气。

我观察这只昆虫好久之后,才意识到周围的寂静。只有风在树丛的枝叶间嘶嘶作响。我抬起头来,不自觉地朝左一看,瞥见在几尺之外的岩石上隐约有个影子,或是微微的闪动。起初我不加注意,后来才明白左边确实有东西在闪动著。我猛然转头,清楚地觉察到石头上有个影子。我很奇怪地感觉那影子瞬即滑落到地上,立刻被尘土吸收了,就像吸墨纸吸干一滴墨渍一样。我的背脊掠过一阵寒意;心中闪现的想法是,死亡就在一旁观看我和甲虫。

我再去寻找那甲虫,可是找不到,我想它一定是到达了目的地,卸下重担,躲到洞穴里了。我把脸靠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

甲虫突然从一个深洞里钻出来,停在离我的脸几寸远的地方。它好像在看我,有一会儿我觉得它已经意识到我的存在,也许就像是我意识到死亡的存在一样。我感到一阵颤抖。甲虫和我不再是不同了。死亡像个阴影一样,潜伏在那大岩石后朝我们俩逼近。一刹那间我竟感到极为兴奋。甲虫和我是平等的,我们之中任何一个都不比另一个好。我们的死亡使我们平等。

我的兴奋和喜悦是如此地强烈,我开始啜泣起来,唐望说得对,他一直是对的,我是生存在一个最神秘的世界上,我也像<敏感詞>人一样,都是最神秘的生物,但是我幷不比一隻小甲虫来得重要。我擦擦眼睛,正当我用手背揉眼睛时,我看到一个人,或者是具有人类形象的东西,就在我右边50码处,我坐直身子,张大眼睛去看。太阳已经很接近地平綫,金黄色的光芒使我无法看清楚,这时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噪音,像是远处喷气式飞机传来的声音,等我专心倾听时,那声音逐渐拉长,变成尖锐的金属嘶嘶声,然后又柔和下来,变成富催眠性的美妙声音。旋律像是电流的震动声。我脑中想到的形象,是两个通电的球体在逐渐靠近,或是两块通电的金属块在相互摩擦,直到最后电流完全平衡后才停下来。我又睁大眼睛去看,想认出那个在躲我的人,但是只能看到一个黑黑的形象衬在树丛上。我伸手遮在眼睛上方,那时候夕阳的餘辉又改变了,于是我才明白,我所看到的只是光造成的错觉,树叶与阴影造成的效果而已。

我移开眼睛,看见原野上一头小狼轻快地跑著。小狼就在我刚才以为看见人的那地点附近。它向南方跑了约50码,然后停下来,转头向我走来。我叫了几声,想把它吓走,但它还是朝**近。一时我感到担忧,我想它可能很凶狠,我甚至考虑去找几块石头来防御它的攻击。当它走到离我10到15尺远时,我注意到它一点也不凶猛;相反地,它似乎很平静,不畏惧。它放慢了脚步,在离我不到四五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们彼此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它再靠近了些。小狼棕色的眼睛明亮而友善。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小狼站著,几乎碰到了我。我呆住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一隻野狼,那时候我心中唯一出现的念头,就是向它说话,于是我开始像对一隻狗般地说起话来。然后我觉得它也“说话”回答我。我绝对确定它说了一些话,我感到困惑,但是我没时间去思索我的感觉,因为小狼又“说话”了。但是这只动物幷不是像人类一样地发出言语来,我只是“感觉”它在说话,但这也不像宠物与主人之间沟通的感觉。小狼的确说话了,它传达了思想,而这种传达就像是它说了一个句子似的。我说:“你好吗,小狼?”我觉得我听到它回答:“我很好,你呢?”然后小狼又重復了一遍,我跳了起来,它却一动也不动,它根本没有因我的突然跳起而受惊吓。它的眼神仍然明亮友善。它趴在地上,侧著头问我:“你为什么害怕?”我坐下来面对它,开始一次最不可思议的对话,最后它问我,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说我在这里“停顿世界”。小狼说:“Quebueno!”(真棒!)这时我才知道它是只懂两种语言的小狼,它的句子中,名词和动词是英文,而连接词和感嘆词则是西班牙文。于是我想到,原来我是在一隻美裔的墨西哥小狼面前。我开始大笑,笑这一切的荒谬。我笑得太厉害,几乎歇斯底里起来。然后这整件事的不可思议击中了我,我的头脑一片激荡,小狼站起身子,和我四目相接。我定定地望著它的眼睛,觉得它的眼睛在拉我。突然间这只动物全身发亮,焕发出七彩虹光。我仿佛跌入了十年前的回忆,当时我在皮约特药效的作用下,亲眼看见一隻平常的狗化身为七彩虹光的人,令我无法忘怀。现在小狼似乎触发我的回忆,这一幕记忆中的形象因而唤回,重迭在小狼的身上;小狼变成一个流动、透明发亮的动物,它的光很刺眼,我想用手蒙住眼睛,但是无法动弹。这通体发亮的动物碰触到我内在未知的部位,我的身体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愉悦,仿佛它这一碰使我爆炸了。我麻木地站在那里,感觉不出我的脚、我的腿,还有身体<敏感詞>部分,但是有某种东西支撑著我不倒。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待了多久。在这期间,明亮的小狼和我所站立的山顶逐渐消失。我没有思想或感觉,一切都消失隐退了,唯独我自由地飘浮在空间中。 突然我觉得身体被刺了一下,然后好像被包围起来,有火在燃烧我,我才发觉太阳正照耀在我身上。我隐约可分辨西方远处的山脉,太阳已经快碰到地平綫了,我正视著太阳,于是看到了“世界的联綫”。我确实看到了无数奇特发光的白綫,交错于四周一切事物上,开始我以为或许我看到的是阳光反射在睫毛上的效果。我眨眨眼再看,綫依旧不变,交迭或穿过周围的每一件事物。我转过身来察看这个惊人的新世界。綫依旧清晰稳定,即使我的视綫已离开了太阳。

我在忘形的心情下留在山顶上,似乎有无尽期之久。但是整个事情可能只有几分鐘,也许只在太阳落入地平綫之前的片刻,但在我却是无尽期之久。我觉得有种温暖而安详的东西从世界里流出,从我自己体内流出。我知道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秘密非常简单,我体验到一种无名的感觉洪流。我这一生中从未感到如此神妙的欢悦,如此的平静,如此庞大的掌握,但我无法把发现的秘密用言语表达出来,甚至也无法把它摆进思想时,只有我的身体知道这秘密。

然后我不是睡著了,就是昏过去了。等我恢復知觉时,我躺在石堆上。我站起来,世界和我一向所见的一样。天渐渐黑了,我不知不觉回头走向我停车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唐望住处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我问起唐哲那罗,他说他在这附近办点事情。我立刻向唐望叙述了此番不寻常的经验,他很有兴趣地倾听。

“你只不过是停顿世界了,”我说完后,他如此表示。

我们沉默了片刻,然后唐望说,我必须谢谢唐哲那罗的帮助。他似乎对我感到很满意,不停拍拍我的背,笑个不停。

“但是一隻小狼会说话,那真是不可思议,”我说。

“那不是说话,”唐望回答。

“那么,那是什么呢?”

“你的身体终于能够瞭解,但是你自己却未能发觉,那根本就不是一隻狼,也不像你我这般说话。”

“但是小狼的确说话了,唐望!”

“现在你瞧,是谁说话像个白痴。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你应该懂得更多了。昨天你停顿世界,也许你也看见了。一个神奇的生物来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的身体能够瞭解,因为这世界已经崩溃了。”

“但是昨天的世界和今天没有两样,唐望。”

“不,不一样,今天小狼没有来告诉你事情,你也没有看见世界的联綫。昨天你能做到这一切,因为你内在有东西停顿了。”

“什么东西停顿在我内在?”

“昨天停顿在你内在的,就是别人告诉你这世界是什么。你看,从我们出生时开始,人们便不断告诉我们,这世界是如此这般的,很自然地我们没有选择的餘地,只能依照别人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我们就如此去看世界。”

我们互望对方。

“而昨天,世界变成了巫师告诉你的世界,”他继续说:“在那个世界里,狼会说话,鹿也会说话,就像以前我告诉过你的,响尾蛇、树木,及<敏感詞>生物也都会说话,但是我要你去学的是看见。也许你现在知道了,看见只发生在你偷偷潜行于两个世界之间时——平常人的世界和巫师的世界之间。你现在正是夹在两个世界的中点。昨天你相信小狼对你说话,随便一个巫师即使不会看见,也会相信这件事,但是能看见的人都知道,相信此事就是被限定在巫师的圈子里。同样的道理,不相信狼会说话,就是被限定在平常人的圈子里。”

“你的意思是,平常人的世界和巫师的世界都不是真实的?”

“它们都是真实的世界,都能对你发生作用。例如说,你可以问那只小狼任何你想知道的事,它也必须要回答你。唯一不幸的地方是,狼幷不可靠,它们爱玩弄把戏。你的命运注定没有可靠的动物伙伴。”

唐望又解释说,狼会成为我终生的动物伙伴,而在巫师的世界中,有只狼做朋友幷不是值得庆幸的事。他说最理想的是,我对一条响尾蛇说话,因为蛇是非常好的伙伴。

“如果我是你,”他又说,“我不会去信任一隻狼,但你与我不同,你可能会成为一个狼巫师。”

“什么是狼巫师?”

“就是从他的狼兄弟身上得到很多东西的人。”

我想再问下去,但他用手势阻止我。

“你看到了世界的联綫,”他说,“你也看到了一个清晰生物。现在你已经差不多準备好要遭遇同盟了。你当然知道你看见在树丛中的那个人是同盟。你听到他的咆哮声,像喷气式飞机的声音。他会在一处峡谷的边缘等待你,我会亲自带你去那里。”

我们又沉默了好久。唐望的双手放在腹部上,大拇指几乎无法觉察地动著。

“哲那罗也必须和我们一起去那峡谷,”他突然说,“他是帮助你停顿世界的人。”

唐望看著我,目光犀利。

“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件事,”他笑著说:“现在这很重要。那一天,哲那罗幷没有把你的车子从平常人的世界中移走。他只是逼著你像巫师般去看世界,而你的车子幷不在那个世界里,哲那罗要软化你的确信,他的小丑式的表演告诉你的身体,想去理解一切,这个想法有多荒谬。而在他放风箏时,你几乎看见了。当你找到车子时,你是同时在两个世界中。那天我们几乎笑破肚皮,是因为你真的以为你在那地方找到了车子,幷从那里开车送我们回来。”

“但是他怎么能逼我像巫师般去看世界呢?”

“我与他在一起,我们都知道那个世界。一旦人知道那个世界之后,要使它发生,只需去使用另一个力量之环,我告诉过你巫师都有的。哲那罗要这么做真是易如反掌。他让你忙著翻石头,好分散你的思想,让你的身体看见。”

我告诉他,这三天来所发生的事,已经使我对世界的看法遭受不可弥补的破坏。我说过我们过去10年的交往都没有如此震撼,就像是服用知觉转变性植物的经验也没有如此强烈。

“力量植物只不过是辅助,”唐望说,“当身体明白它能看见时,才是真实的。只有在那时候,人才能明白我们每天所看到的世界,只不过是一种描述。我一直就是要你明白这一点。可惜的是,你只剩下些许时间,同盟就要来抓住你了。”

“同盟非抓住我不可吗?”

“没有办法逃避。为了能看见,一个人必须要学习巫师看世界的方式,然后同盟就会被召唤,一旦被召唤,它就会出现。”

“你不能教我看见而不召唤同盟吗?”

“不能,为了要看见,必须要学习用另一种方式来看世界。而我所知道的另一种方式,就是巫师的方式。”
作者: 阿克    时间: 2007-11-29 01:47
20.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唐哲那罗在中午时回来,由于唐望的建议,我们三人开车到我前一天去过的山区里。下车后我们沿上次走过的山路上山,但是幷未停在上次逗留的地,而往上爬到山顶,然后走下山坡,来到一个平坦的峡谷里。

我们停下来,在一个山丘顶上休息,是唐哲那罗选择的地点。我自动坐下来,就像每一次与他们在一起时,唐望坐在我右边,唐哲那罗在我左边,我们形成一个三角形。

沙漠里的短树丛焕发出湿润细腻的光泽,那是下过春雨之后的鲜绿。

“哲那罗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唐望突然说,“他要告诉你,他第一次遇到他的同盟的故事,是不是,哲那罗?”

唐望的声音有哄人的味道。唐哲那罗看著我,把他的嘴唇缩成一个小洞。他顶起舌头,嘴唇一张一闭著,像在痉孪。

唐望看著他大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做什么?”我问唐望。

“他是一隻母鶏!”他说。

“一隻母鶏?”

“看,看他的嘴巴,那是母鶏的屁股,马上就要生蛋了。”

唐哲那罗嘴唇的抽搐渐渐加快,他的眼神变得古怪而疯狂,嘴巴张开,好像是抽搐使小洞变大似的。他的喉咙发出咕嚕咕嚕的声音,然后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很没有礼貌地吐了一口痰。

“该死!不是蛋,”他说,表情很担忧。

他的身体姿势和脸上表情是那么滑稽,我忍俊不住。

“哲那罗既然差点生了个蛋,也许他会愿意告诉你,他第一次和同盟遭遇的情形,”唐望再次说道。

“也许,”唐哲那罗说,似乎不很热衷。

我恳求他告诉我。

唐哲那罗站了起来,伸展手臂与腰背,他的骨头一阵响,然后他又坐下来。

“我第一次抓住我的同盟时,我还很年轻,”他终于说,“我记得那时正午刚过。我从天刚一亮时就到旷野中,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间,同盟从树丛后跳出来,挡住我的去向,他在那里等待我,幷邀我和他角力。我正要回头走,不理他,但是我忽然想到,我的身体够强壮,能和他较量,虽然我很害怕。一阵寒意冲上背脊,我的脖子硬得像块木板,顺便告诉你,当你的脖子变硬时,那就表示你已经準备好了。”

他打开衬衫,给我看他的背。他綳紧他颈部、背部和手臂的肌肉。我发觉他的肌肉十分发达。回忆起同盟的遭遇,仿佛触动了他全身的每一条肌肉。

“在这种情况下,”他又说,“你必须要闭紧嘴巴。”

他转向唐望说:“是不是这样?”

“是的,”唐望平静地说,“因为当你抓住同盟时,会有很大的衝击,可能会让你咬断舌头,或把牙齿都撞掉。你的身体一定要挺直站好,两脚稳稳地踩在地上。”

唐哲那罗站起来,示范正确的姿势:他的膝盖微弯,手垂在两侧,手指微弯。他似乎很轻鬆,但又屹立在地上。他保持这姿势一会儿之后,我以为他要坐下来,但是他突然向前一冲,仿佛脚下有弹簧似的。他的动作太突然,我往后倒下;但就在我跌倒时,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唐哲那罗抓住了一个人,或者是某种具有人形的东西。

我坐直起来,唐哲那罗全身的肌肉还是紧綳著,然后他突然放鬆下来,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坐下。

“卡洛斯刚才看见了你的同盟,”唐望随口一提,“但是他还是太虚弱,跌了一跤。”

“真的吗?”唐哲那罗故作天真状地问,鼻孔张得大大的。

唐望向他保证,我确实“看见”了。

唐哲那罗又朝前一跃,用力之猛,我朝一侧倒下去。他的动作如此迅速,我实在看不出来他是如何从坐姿跳起来的。

他们两人都大笑,然后唐哲那罗的笑声变成了咆哮声,和狼的号叫一模一样。

“不要以为你必须像哲那罗跳得一样好,才能抓住同盟,”唐望叮嘱道,“哲那罗能跳得这么好是因为他有同盟在帮他。你只须稳稳站在地上,準备承受衝击。你要像哲那罗还没跳之前那样站著,然后你要往前一跳,抓住同盟。”

“他应该先吻吻他的勛章,”唐哲那罗插嘴道。

唐望故作正经地说,我没有勛章。

“那么他的笔记本该怎么办?”唐哲那罗坚持道,“他非得想办法处理他的笔记本才行,在跳起来之前把它搁在一旁,或者他可以用笔记本来打同盟。”

“我真该死!”唐望似乎真心感到惊讶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我敢打赌同盟一定是第一次被人用笔记本打倒在地上。”

唐望的笑声和唐哲那罗的狼号叫声停息之后,我们三个人的心情都很好。

“你抓到同盟之后,怎么样呢,唐哲那罗?”我问。

“先是有力的震动,”唐哲那罗迟疑片刻后说,他似乎在整理思绪。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像是这样,”他继续说:“就像是一种,一种,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我抓住同盟之后,我们开始旋转。同盟使我旋转,但我没有鬆手。我们在空中旋转著,速度又快又强,最后我什么都看不见,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雾。我们一直旋转,旋转,旋转著。突然间我觉得我又站在地面上了。我看看自己,同盟幷没有杀掉我。我还是完整的一个人,我还是我自己!这时我知道我胜利了,我终于有个同盟了。我高兴地跳上跳下,多棒的感觉!那是多棒的感觉啊!
“然后我看看四周,想知道我在何处,周围的一切对我都很陌生。我想同盟一定是把我腾空抓起,丢到很远的地方。我辨认方向,我想我家一定是在东方,所以我就朝东走。时间还早,和同盟的遭遇没有占去多少时间。我很快地找到一条小径,然后我看到一群男女朝我走来,他们是印第安人,我以为他们是马札提克族的印第安人。他们围著我,问我要去哪里。‘我要回依斯特兰的家,’我告诉他们,‘你迷路了吗?’有人问,‘是的,’我说,‘你们怎么知道的?”因为依斯特兰不是往那里走。依斯特兰是在相反的方向。我们就要到那里去,’另一个人说,‘跟我们一起走吧!’他们齐声说,‘我们有食物!’
唐哲那罗停下来望著我,好像在等我发问。

“嗯,后来怎么样?”我问:“你跟他们走了吗?”

“不,我没有,”他说:“因为他们不是真实的。在他人向我走过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在他们的声音及友善的态度中,都有某种东西暴露了他们的底细,尤其是当他们要我跟他们走的时候,因此我赶快跑开。他们都在后面叫我,求我回去,他们的哀求声变得很蛊惑,但我继续跑走,离开他们。”

“他们是谁?”我问。

“是人,”唐哲那罗断然地回答,“但不是真实的。”

“他们就像鬼魅,”唐望解释,“像幻影。”

“走了一会儿,”唐哲那罗继续说,“我更有自信了。我知道依斯特兰是在我走的方向。然后我看见两个人从前面的山路走下来,他们似乎是马札提克族印第安人。他们牵著一头驴,上面驮著柴草。他们经过我身边时咕噥一声:‘午安。’
“‘午安!’我说,继续前进,他们根本没注意我,只顾走他们的路,我放慢脚步,回头看看他们。他们继续走著,丝毫不理会我。他们似乎是真实的,我追上去,大叫;‘等一下,等一下!’
“他们牵著驴,站在两侧,好像在保护驴背上的货物。

“我在山区里迷了路,’我对他们说,‘到依斯特兰是往哪里走?’他们指著他们前进的方向。‘你还要走很久,’其中一人说:‘依斯特兰是在山区的另一边;你要走四五天才能到达。’然后他们回头继续走。我觉得他们是真的印第安人,因此要求他们让我跟他们一起走入。

“我们一起走了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人取出他的食物,递给我一些。我当场楞住。他递给我食物的样子十分奇怪。我的身体感到恐惧,所以我向后一跳,赶快跑开。他们俩都说如果我不和他们走,我会死在山里,劝我和他们一起走。他们的请求也是十分蛊惑,但我使出全力跑开。

“我继续走。这时我知道我是在朝著依斯特兰的方向走,而那些幻影想要把我诱离正途。

“我碰到了八个幻影;他们一定是知道我的决定是不可动摇的。他们站在路旁,用哀求的眼光看著我。他们大多会拿出食物或<敏感詞>的货物,像在路边卖东西的诚实商人。我没有停下来,也没有看他们。

“下午稍晚时,我来到一处山谷,我似乎认得这里,看起来有点熟悉,我想我以前来过。若是如此,那我就走到依斯特兰的南方了。我开始寻找地形上的特徵,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更正我的方向。这时我看见一个印第安男孩在放羊。他也许只有7岁,身上的穿著和我自己小时候一样。事实上,他使我想起我自己小时候为父亲看管两隻山羊的样子。

“我观察他一会儿,小男孩在自言自语,和我小时候一样,然后他会和羊说话。就我放羊的经验来看,他做得实在很好,他很细心与谨慎。他没有放纵他的山羊,也没有虐待它们。

“我决定喊他,我大声对他说话,他跳起来,跑到一块岩石后面,从石缝中偷偷看我,他似乎準备要逃命。我喜欢他。他似乎很害怕,但他仍有时间把他的羊群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向他说了好多话。我说我迷路了,不知道往依斯特兰要怎么走。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说的地名正是我刚才所猜想的,我很高兴,我知道我已不会再迷路了,幷思索著同盟的力量居然这么大,在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我的身体带到这么远的地方。

“我谢谢那男孩,準备离开。那个男孩从躲藏处走出来,把他的山羊赶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径上。这条小径似乎通往到山谷中。我喊那男孩,他没有跑开。我向他走近,当我太靠近时,他就跳入树丛中。我称赞他的小心,然后问他几个问题。

“‘这条小路通往哪里?’我问,‘下面?’他说,‘你住在哪里?’‘上面。”下面有许多房子吗?”没有,只有一间。”还有<敏感詞>的房子在什么地方?’男孩漫不经心地指著山谷的另一边,就像同年纪的小孩一样,然后他赶著羊群走下小路。

“‘等一等,’我对男孩说,‘我又累又饿,带我去见你的家人。’
“‘我没有家人。’小男孩说。我心中一震,不知为什么,但他的声音使我很迟疑。男孩注意到我的迟疑,停下来对我说:‘我家里没有人,’他说,‘我的叔叔走了,他太太到田里去了。家里有很多食物,好多好多,跟我来吧。’
“我几乎要感到哀伤,那男孩也是个幻影。他的声调及渴望的语气暴露了他的底细。许多幻影想要诱惑我,但是我不害怕。刚才与同盟的较量仍使我感到麻木。我想要对同盟及那群幻影发发脾气,但是不知如何,我无法像以前一样地发脾气,于是我就作罢。然后我想要悲伤一番,因为我喜欢那个小男孩,但是我也无法悲伤,只好作罢。

“突然间我明白,我有了一个同盟,那些幻影不能拿我怎么样,于是我就跟著小男孩走下山路。有<敏感詞>的幻影会突然冲出来,想使我跌下山崖,但是我的意志要比他们强,他们一定也感觉到了,因为它们停止搔扰我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只是站在路旁;不时会有几个朝我扑来,但都被我的意志给挡回去,最后他们都不来打扰我了。”

唐哲那罗说到这里,停了好久。

唐望看看我。

“后来怎么样,唐哲那罗?”我问。

“我就继续走,”他说的很实在。

他似乎已经把故事说完,不想再说下去了。

我问他,为什么从他们给他食物,就可判断他们是幻影。

他没有回答。我进一步又问,是否马札提克族印第安人通常不会表示自己有食物,或是对食物非常在意。

他说,他们的口气,引诱他的那种渴望以及提到食物的神态,都足以断定他们是幻影。而他之所以能判断,是因为他的同盟在帮助他。他表示,若是靠他自己,他绝对不会注意到那些特别的细节。

“那些幻影是同盟吗,唐哲那罗?”我问。

“不是,他们是人。”

“人?但你说他们是幻影。”

“我说他们已不再是真实的了。在我遭遇了同盟之后,没有一件事是真实的了。”

我们沉默了许久。

“这件事的最后结果是什么,唐哲那罗?”我问。

“最后的结果?”

“我是说,你最后是怎么到达依斯特兰?什么时候到的?”

他们两人同时爆出大笑。

“那就是你所谓的最后结果啊!”唐望说,“那么我们可以这么说,哲那罗的旅程没有最后的结果。永远不会有最后的结果。哲那罗还是在前往依斯特兰的路上!”

唐哲那罗犀利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转头眺望远方,远远的南方。

“我永远也到不了依斯特兰,”他说。

他的语气坚定而又温柔,像是在喃喃自语。

“但是在我的感觉里……有时候在我的感觉里,像是还差一步就要到了,但是我永远到不了。在我的旅程中,连过去熟悉的路标都找不到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唐望和唐哲那罗互相注视著,他们的眼中有种哀伤的神色。

“在我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中,我只见到虚幻的旅客,”他轻声说。

我看看唐望。我不懂唐哲那罗的意思。

“哲那罗在他往依斯特兰的旅途中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只是飘忽不定的幻影,”唐望解释说,“拿你来说,你就是一个幻影。你的感觉与你的渴望,都是<敏感詞>人的感觉及渴望。这就是为什么他说,在他往依斯特兰的路上所遇见的过客,都是幻影。”

我突然明白了,唐哲那罗的旅程只是一个隐喻。

“那么你的依斯特兰旅程不是真实的,”我说。

“是真实的!”唐哲那罗反驳道,“那些旅客才不是真实的。”

他点点头,指著唐望,很肯定地说;“这才是唯一真实的人。我只和这个人在一起时,世界才是真实的。”

唐望笑笑。

“哲那罗把他的故事告诉了你,”唐望说,“因为昨天你停顿世界了,他认为你也看见了,但是你这个笨蛋自己却不知道。我一直跟他说,你是很奇怪的,迟早你会看见的。不论如何,在你下次遇见同盟时——如果有下次的话,你一定要和他角力,把他收服。如果你能承受得住衝击,我相信你能,因为你够强壮,生活像战士,你便会收服同盟,然后发现自己生存在一个未知的世界上。很自然地,你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踏上回洛杉磯的归途。但是却没有路可以回到洛杉磯了。你留在那里的事物将永远无法再寻获了。当然,那时候你已是一个巫师,但那也没有用,在这种时候,一个最重要的事实就是,我们所爱、所恨、所盼望的一切,都已被留在后头了。但是人的感觉不会死去,也不会改变。巫师踏上归途时,知道他永远不会抵达,知道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带他回到过去他所爱的地方,所爱的事物,所爱的人那儿,甚至连死亡的力量都不能。那就是哲那罗要告诉你的。”

唐望的解释像一剂催化剂,唐哲那罗的故事突然对我产生一股巨大的衝击,我能从他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生命。

“那么我所爱的人呢?”我问唐望,“他们会怎么样呢?”

“他们都会被留在后头,”他说。

“但是难道没有办法可以挽回吗?我能救他们,或带他们一起走吗?”

“不能,你的同盟会把你单独地旋向未知的世界中。”

“但是我能回到洛杉磯,是不是?我可以搭巴士或飞机,回到那里。洛杉磯还是会在那里,是不是?”

“那当然,”唐望笑著说,“还有曼提卡(Manteca)、提梅库拉(Temecula)及土桑(Tucson)。”

“还有提卡特(Tecate),”唐哲那罗极严肃地补充。

“还有皮德拉斯•尼格拉斯(PiedrasNegras)和特朗奎塔斯(Tranquitas)”唐望笑著说。

唐哲那罗又加了许多地名,唐望也是。他们列举出一连串好笑而古怪的城市乡镇名称,似乎乐此不疲。

“与同盟较量,会改变你对世界的观念,”唐望说,“这观念就是一切,它一改变,世界本身就会随之改变。”

他提醒我,我曾读过一首诗给他听,他要我再背诵一遍。他提示了几个字,于是我想起来,我读过望•雷蒙•吉梅奈斯(Juan Ramon Jimenez)的几首诗给他听。他要听的那首诗名为“ElVigje Definitivo"(最终的旅程)。我背诵起来。


……我将离去,但鸟儿会留下,唱著歌儿。


而我的花园会留下,有它青葱的树木相伴,水井相随。


午后,天空将是蔚蓝寧静。


鐘楼上的钟会响起,

如同它们敲响在这个午后,

曾经爱过我的人会逝去,

城镇会年年更新,

但我的心灵将患思乡症,永远地流浪,

在我那盛开的花园中,同一处深奥的角落。


“这就是哲那罗所说的感觉,”唐望说,“为了成为巫师,一个人必须充满感情。一个充满感情的人在这世上会拥有他视为珍贵的事物——即使没有别的,也有他脚下走过的土地。
“哲那罗在他的故事里告诉你的,正是这个。哲那罗把他的热情留在依斯特兰,他的家,他的同胞,他所珍惜的一切,现在他带著他的感觉四处流浪;有时候,正如他说的,他几乎抵达了依斯特兰,我们也都和他一样。对哲那罗而言,那是依斯特兰;对你,那是洛杉磯;对我……”

我不要唐望告诉我他自己的。他仿佛读出了我的心思,因此停下不说。

唐哲那罗嘆了口气,重述那首诗的前一行,但稍加更改。

“我已离去,而鸟儿留下,唱著歌儿。”

一刹那,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孤独如大浪般袭来,吞噬了我们三个。我看著唐哲那罗。我明白,身为一个感情充沛的人,他心中必然有如此多的系绊,还有如此多珍爱的事物被留在后头,我清楚地感觉到,这时候他回忆的力量即将奔泻而下。唐哲那罗该是在哭泣的边缘。

我连忙移开视綫,唐哲那罗的热情,他那极端的孤独,使我想哭。

我看著唐望,他正凝视我。

“只有成为战士,人才能在知识的道路上生存,”他说,“因为战士的艺术,是在平衡做人的恐惧与做人的奇妙。”

我轮流看著他们两个。他们的眼睛明亮平静。他们召唤出一股巨大的怀乡之情,而当他们似乎要迸发出伤感的泪水时,他们控制住那股衝动。在那一刻,我想我“看见”了。我“看见”人类的孤独像一股巨浪被冻结在我眼前,被一座由隐喻建成的隐形墻壁所挡住。

我的悲哀巨大到让我感到沉醉。我拥抱他们。

唐哲那罗微笑著站起,唐望也站起来,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要留你在这里了,”他说,“至于怎么做,你自己看著办。同盟会在原野的边缘等待你。”

他指著远处黑暗的山谷。

“如果你觉得时候还没到,就不要赴你的约会,”他又说道:“逞强是没有任何益处的,如果你想要生还,你就必须真正清楚自己,对自己绝对有把握。”

唐望走了,没有再看我一眼,但唐哲那罗则回头两三次,眨眼摆头,示意我也跟上去。我目送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远方,然后我走回停车处,开车离去。我自己知道,我的时候还没有到。


(全书完)
作者: doubi    时间: 2011-10-12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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