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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说,凡是壁画,开始脱落的,都是好的。
我想,或许记忆也是一样。
在你身后的时间维度里,你的眼,你的耳,你的口,你的鼻,你的身以及你的心,像柔软的画笔,蘸着七情六欲的颜料,涂抹你灵魂镜中的世界的映像。它们曾经清晰,光鲜亮丽,记录你愿与不愿,知与不知,爱与不爱的细碎的点点滴滴。
可是有一天,你会发现它们变了。许多年的风雨和潮湿,让线条开始模糊,不同的色彩开始纠结在一起,自己一点点开始遗忘当时的心情。许多年的寒冷和酷热,终于让记忆不堪重负,先是微小的罅隙,再是肉眼可见的裂缝,最后无声崩溃坠落,粉身碎骨,只留下一层手指握不住的余烬。
可在这些余烬里,你依然可以呼吸的残碎的往事的味道。
你可以嗅到一个阳光爽朗的晨,雨水刚洗过的风从你刚洗过发丝间滑过,你的头颅愿意亲近酥润的新草,像漂泊迷醉的独木舟在无人珊瑚岛的潟湖里搁浅。阖上眼睑,仿佛世界就与你无关。但总有明亮从眦角渗进来,晕染开一抹单色的光。偶尔会有淡薄的云翳顺着时间的潮水浮游而至,缓慢而毋庸置疑的步伐,只是在无垠的土地上降下毛茸茸的投影,翻过远阜,越过屋脊,路过你的意识的河畔,弯腰,隔着眼睑亲吻你的瞳孔。或许只是那一瞬,你的瞳孔是宇宙深处的星云,轰然爆炸,诞生火热的星体。
你可以嗅到一个安静沸腾的夜,苍然暮色,自远而至。你的身边可能环绕着令人发晕的流光霓彩,也可能你只是一个人,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开灯。暗夜是一杯不加糖的清咖啡,一点点漫过你的心房心室,把你的血液变成同样浓黑苦涩的液体,流经你的每一束神经。无声与喧哗是一样的,你听见黑夜里水管里的水和你血管里的血流动的声音,听见远处不知谁家的孩子和不知原因的闲愁一起哭泣,听见野猫和野生的梦一起呼唤。你翻开一本书,看不清字,但不重要。你的胸腔里会有嘎吱嘎吱的动静,像老旧的机器,只有你明白那就是你不堪重负的心脏。
你可以嗅到一个蝉声枯竭的夏,开春鲜嫩的香樟叶,被太阳的急湍冲洗得墨绿。那时你似乎还有吸收太阳能的能力,即使在骄阳似火的时候四处奔走,即使汗水疲于在晒得微红的皮肤上四处奔走,你还可以把自己的虚浮的影子抛在身后,把未来启示你的足迹兑现。不像现在,你经常让心思把自己遗忘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知前方,烈日仿佛要把灵魂融化,所有藏掖的罪无所遁形,热气扭曲了目光,构建海市蜃楼。你的身上一阵热一阵冷,一种真实的虚幻填充你的躯壳,或许眼前一黑,全世之恶如沥青窒息地劈头盖脸。
你可以嗅到一个寒冷绽放的冬,那一年初雪的候鸟,学列御寇乘着西北来的朔风,意外登台。你还是习惯撑开那把猩红的伞,按记忆把它右倾。可是你走着走着,把伞丢了,或是借给了谁。你不在意。你让雪落在你的头发上,眼角上,嘴唇上,手掌上。你不敢呼出热气,怕雪融化。你是不知何时失去了可以让雪流泪的体温的。可你不会后悔,当你的目光被冻结在白雪上那些不属于你的脚印上时。你知道雪化成水会肮脏,你也知道雪必然化成水。
你可以嗅到一间灯光呆滞的教室,有人,或者没有人,总有一茬茬灰色的收割过的稻秆。呼吸像,蛇一,样,浅,断续,又蜿蜒。冬天电扇会摇头晃脑地掀起冷风,夏天关窗隔绝空气,各种无聊的笑话摩擦生热。总有你意想不到的气味在这里大行其道。你讨厌风雨如晦的日子,虽然不用课间活动,但灰蒙蒙的无彩色,挨挤挤的雨伞,脏兮兮的地面,湿漉漉的脸色,黏糊糊的目光足以令人生厌。你或许在硬邦邦的课桌上午睡时梦见字符从纸页里涌出淹没头顶。直到最后一张日历纸落到地上。
你可以嗅到一条车流冷酷的道路,而你却选择用鞋底烙印车辙碾过的路面。行道树是你习惯的风景,法国梧桐一如欧洲油画中长出来的一样。你的全身习惯了脚落在混凝土路面发出的响声。你甚至不知道路的另一端连接的是什么。你用一种莫名其妙的倔强支撑自己不断迈开腿,你相信自己。你也不知道这路有多长,怎么就经得起秋走到冬,春走到夏。你愿意走,即使走到灯火阑珊,也不愿意回首。
你可以嗅到一首你写的,你准备写的,写给你的以及不是写给你的诗。
你可以嗅到一首歌,不是这首歌,也不是那首歌,是所有你听过的歌。
但你也只能嗅到,让炽烈的气味分子灼伤你敏感的嗅觉神经,像一只卑贱的狗,伏贴在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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