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起源与性质

悉茗 · 发表于 2012-7-24 13:01:25

本帖最後由悉茗於 2012-7-24 13:08 編輯

    「神話」(myth)，從中文字面上看來，是「有關於神的話語（故事）」，但神話的西方同義字「myth」，其原意並不是關於神靈的；「myth」所涵蓋的也不只是神靈的故事而已；世界的生成和起源、英雄的冒險和傳奇都可以算是神話（當然，英雄「Hero」這個字在希臘字源中是「神人」、「半神半人」的意思，我們記得在希臘神話中，有許多人和神生下的後代，他們多半是英雄，或者英雄多半也都都神和人所生下來的）。英文「myth」這個字源自希臘文「mythos」，原意是口頭傳說、在公共場合中述說的話語。在希臘時代，有許多吟遊詩人，他們到各處去在露天公共場合中，吟唱並述說許多動人的故事，他們述說的故事就是「mythos」。而這些故事內容幾乎都是有關神靈的生活居所、神和人的互動往來、英雄（神人）的傳奇冒險等等。
      今天，人類學家和宗教學家發現不只是希臘人，世界各地各民族都有類似口耳相傳的故事，不一定是如希臘人般吟遊詩人在公共場合的遊唱，而可能是族中長老向晚輩的陳述，或者部落祭儀時，酋長或祭司公開傳誦的內容，它們訴說著自己民族的起源，描繪著另一個世界的神靈，想像著世界的生成或創造等等內容。於是「mythos」就被用來指稱這種人類發展的某一階段中所產生的、各民族皆共有的、口耳相傳的、卻又擁有各民族自己獨特色彩的話語。而中文用「神話」來翻譯「mythos」和「myth」，因為它們主要是關於「神靈」的故事，至於有關世界（物質世界）的生成和起源，往往也被擬人化為人格性的自然神祇，故用「神話」堪稱恰當。
      如上所述，我們已經預先將神話分成三大種類：世界的生成和創造、神靈的生活和譜系、英雄的冒險傳奇。
      世界的生成和創造佔神話中很重要的一環，世界各民族幾乎都有世界生成或創造的神話，而且它們都有某種驚人的相似性。在希臘神話中，世界最初是一團混沌(chaos)，從混沌中誕生了秩序(cosmos)，也是宇宙的意思。秩序是跟隨「蓋亞」(Gaea)女神（即「大地」）的誕生而來的。蓋亞女神則生出烏拉諾斯(Uranus)（即「天空」），再與烏拉諾斯結合而生出了泰坦神族(Titan，巨人族)。泰坦神族再生出奧林匹斯山諸神。另一方面，蓋亞女神不只是生出烏拉諾斯，也生了大洋(Ocean，泰坦族之一）、還有一些巨大的食人族、百手巨人族等等。在中國神話中，則有盤古開天的創世故事。在開天闢地之初，天地未分，世界是混沌一片，盤古就孕育在這一團混沌大卵之中，後來盤古睜開眼睛，順手抓來一支大板斧鑿開混沌，混沌破裂開來，輕物質上升為天，重物質下沈為地。但盤古還是覺得空間太小了，就肩托著天，腳踩著地，拼命撐開。有一天盤古累了，就倒地而死，兩眼化成太陽和月亮、氣息呼出成風、身體變成山河大地等等。換言之，大地是盤古的身軀變化而成的。在印度神話中，有類似盤古化身成天地的故事，《吠陀經》中有一首「原人歌」即是說世界是由原人布魯夏(Purusha)被分割而成。布魯夏的身軀比世界還大（這種想法又稱為「萬有在神論」），它被諸神當作犧牲品而「切割」成世界，諸神在它身上塗上油脂，油脂滴落成為各種牲畜，布魯夏的口變成婆羅門階級（祭司）、手臂變成王族（貴族）、腿部變成吠舍（平民階級）、腳則生出首陀羅（奴隸）；此外，眼睛生出太陽，心臟生出月亮，雷和火也從口而出，氣息則變成風。希伯萊的創世神話是先存在一個無始無終的全能上帝，而由上帝創造（自無生有或像工匠般設計製造）了世界。
      我們可以看到在世界創造的神話中有三種基本模式：第一種是男女生殖意像的投射，希臘的世界生成神話是典型代表。除了希臘神話外，在紐西蘭毛利人、古埃及人、蘇美人、古印度神話中我們都能看到相似的神話（參看《千面英雄》，頁305-309）。第二種是巨人的形驅化身成為世界，如盤古開天、印度的原人歌。第三種則是希伯萊式的神創世界觀，但希伯萊的創造是「無中生有」－－物質也是這神明所創造出來的。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他的作品中記載了工匠神「德米奧吉」(Demiurge)設計且創造了世界，但德米奧吉神只是根據現成的物質來設計和製作，他並沒有創造物質；印度吠陀經中也有一條類似的「造一切歌」。這種世界的起源和生成之神話往往成為日後宇宙論的靈感來源。
      神話的主體也就是諸神的故事。這方面，希臘神話留給我們最豐富瑰麗的遺產。當然，在中國、印度、世界各地的少數民族、台灣的原住民族也都留有十分豐富的神話故事。而英雄傳奇往往記載著各民族的祖先如何戰勝敵人，為子孫留下美好樂園的故事，這些英雄式的祖先在口耳相傳中被「神化」成半人半神的「神人」。

神話、傳說和歷史& D/ G, t. }  b- E; p: M*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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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已經知道神話的希臘文「mythos」意思其實就是「傳說」的意思。或者更精確地講「傳說的諸神故事」。神話人物往往是自然現象的人格化。換言之，祂們是自然的化身，祂們存在於人類的自然環境中，是人所無法接近和控制的，相反地，祂們主宰人類的命運，對人類的社會和歷史卻有很深的干預。譬如荷馬史詩《伊里亞得》唱頌希臘人的特洛伊戰爭，在這場戰爭中，希臘神祇也分成兩邊，一邊幫助希臘人，一邊幫助特洛伊人，爭戰不休，互不相讓各顯神通。印度史詩《摩訶婆羅達》也是類似的史詩－－兩大的家族的互相攻伐，導致諸神介入。中國的《封神榜》也有類似的情節（只不過，《封神榜》有正統意識，以致只要是站在紂王一邊的巫師術士都被視為壞人）。這是些神話的主要題材，諸神對人類的命運的介入或干預。然而，神話的內容不僅在描寫諸神對人類禍福和歷史的主宰而已，它們也描述了大量的神祇彼此間的生活和歷史，神祇的譜系、愛情、爭鬥等等故事。
   同樣我們也看到在部落氏族開始感受到自然神明對他們命運的支配和干預能力時，他們一方面祈求神明們的庇護，希望神明能保護自己的族群，並把某個神明視為自己族群的保護神；另方面，他們也開始把圖騰祖先和神祇結合起來，他們開始認為自己的祖先乃是族群保護神的子孫，乃是人格化的自然神和人類結合生下的「神人」，擁有超凡力量，曾經戰勝敵族、保護族群。後代們把他們祖先的英雄事蹟加以口述歌頌，以便鼓舞後代子孫－－這就是神話中英雄的冒險傳奇類之來源。這類故事所描述的情節內容可能在歷史上真有其事，只不過添加了許多諸神的元素和情節，並把那些英雄事蹟加以誇大，或者把自然神祇的活動和祖先的英雄事蹟雜揉在一起。在中文裏又往往把此類故事稱為「傳說」（英文可以作「legend」又譯「傳奇」）。譬如「黃帝」和「蚩尤」的大戰就是這一類的故事。黃帝可能是「有熊」部落的酋長，蚩尤則是圖騰為牛的部落酋長，雙方大戰一場，各自出動火神、雷雨之神、魑魅魍魎、旱魃等等神怪人物。最後是黃帝部落得勝，統領中原，而被後世人尊為共祖。又如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主角悠力西斯乃是特洛伊的戰爭英雄（但他可能已經沒有什麼神明血統了），奧德賽描述他戰後返家發生的種種冒險和傳奇。
   傳說是神話的一種，只不過傳說可能有真實歷史所本，而不像「純粹神話」那樣全然不可能在歷史中發生事蹟。我們可以說「傳說」是介於「純神話」和「真實歷史敘事」之間的一種敘事體材。至於「歷史」－－我們當然就是指那些真正在人類社會中發生過的事件。「特洛伊戰爭」是一件歷史，但荷馬史詩《伊里亞得》中的特洛伊戰爭卻是一個「傳說」和「神話」。當然，我們也有一些英雄傳說或傳奇，有時不被列入神話之中。譬如英國中古世紀的亞瑟王傳奇、俠盜傳奇、法國史詩的羅蘭之歌、唐人劍俠傳奇等等。它們可能以真實歷史為本，也添加了許多想像的元素（如魔法師梅林、唐人劍俠中的聶空飛行等等），同樣不是真實歷史所有的。但這些故事已不像先前的傳說一般地被列入神話，這可能是因為它們誕生背景：出現於文字歷史的時代，有著強勢宗教普遍推行的時代－－一個神話意識已經慢慢消退的時代，宗教的標準教義取代了素樸的感覺；此外，它們描寫的英雄人物也都褪進了「神人」的色彩（雖然他們很可能擁有某些「特異功能」），人們雖視傳奇中的主角人物為英雄，但不再具有超凡的神力或神性血統，貴族血統或特殊能力取代了神能。當然，我們還是可以把它們列入「神話」的範疇，它們是文字信史時代的神話。
   華夏（中國）文化孕育了一種特殊的族群－－即仙人。仙人可以說是古代巫者的後裔或演變，但道家思想為仙人注入了一種特別的想像。仙人不是神祇，他們不掌管宇宙秩序，但他們和神祇一樣不老不死，而且擁有特殊的神能可以變化形態，轉化物質。仙人可以由人修練而成，但不歸神明管轄，他們超出了神界和人界的秩序之外，但他們還是必須循「道」而行。仙人很像中世紀的魔法師或預言家，但通常不管世事，他們不參與政治，終日雲遊四海，偶而會插手一下人間不平事。中國這種特別的仙話仍然算是神話的一種，因為仙界、神界還是一體的，都是中國文化世界的反映－－神界是現實的政治秩序之投射，仙界則反映出社會對道教的信仰。
   傳說和神話是我們後世人的劃分，對於古代人而言，這兩者是沒有什麼不同，甚至和歷史也沒有什麼不同。神話和傳說是他們族群起源和發達的歷史，對他們而言，是真正的、曾發生過的事蹟，和當時他們每日生活中發生的事蹟沒有什麼差別。

神話的性質：神話和世界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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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有一些人會把「myth」譯成「迷思」，這種譯法是站在科學啟蒙的觀點上，認為古代神話都只是一種「迷思」（迷信的、迷濛的、迷魅的、迷人的、迷失的思想）。換言之，是幻想、虛構或想像出來的，是非理性不可理解的。其實這種想法可能低估了古代人心中的理性秩序。事實上，對古代人而言，神話是一種真實的歷史，神話是他們面對世界的一個思想框架－－正如我們認為科學知識是真實的，科學搭架了我們面對世界的框架一般。
   為什麼神話對古代人們而言乃是一種真實的歷史？神話其實是古代人解釋世界之所以如此、自然現象何以會發生、為什麼以這樣的方式發生、人類的起源為何、自己從何而來等等問題的一種解答。正像今天的科學讓我們理解自然和控制自然一般；神話則是古代人理解自然的方式，而巫術則是他們控制自然的嘗試。
   在世界的生成或創造的神話當中，我們都可以看到「天」和「地」的神格，我們也會看到代表海洋、日和月、山河、風、雷電等等自然現象的神格。因為所有古代人類對他們生存的自然環境之認知都是相似的，都同樣必須回答天、地、日、月、風、雷的生成。而且這些自然神的產生順序和互動情況多半和自然秩序有關，雖然各地區的民族對自然現象的生成秩序有不同的認知。從神話的內容中，我們可以看出各民族對自然秩序的特別強調或重視之處。譬如在希臘神話中，大地和黑夜最先誕生，大地生出天空，而黑夜生出光明，這反映出一幅古希臘人在黑夜的大地裏，慢慢地看著光亮逐漸上昇、展開，天空逐漸明朗的意像。
   蘇美人神話則認為最初只有太古的大海，太古太海產生宇宙之山，在宇宙之山中有結合在一起的天空之父「安」(An)與大地之母地「基」(Ki)，再生出風神恩利爾(Enlil)。不久之後，風神把安與基分開，自己再與母親結合繁衍人類。在蘇美人的自然意像中，太古大海象徵一種物質流動不定的狀態，宇宙之山則代表物質固定的狀態，物質固定後才能產生天與地，而天與地之間總是充著氣流的「風」。因此，蘇美人理解世界為「風」推開了天與地，並促進大地長出植物來哺育人類。同樣地，古代生存在中原地區的華夏人，除了以盤古開天來解釋各種自然現象的生成外，他們還注意到太陽星辰都由東向西運行，而河流百川卻都往東南邊流去，因此他們創造了共工撞倒不周山的神話來解釋：不周山是西邊支持天空的巨大石柱，水神共工和顓頊爭奪帝位失敗，憤而一頭撞倒不周山，不周山一倒，西北天空失去支柱而傾斜，以致日月星辰紛紛往西邊跑去；而東南的大地受了山崩地裂的影響，也陷下一個巨大無比的深坑，以致江河百川都往東南邊流去。
   除此之外，夜晚美麗的星空，以及一些動植物，也提供了各地區人類編織許多淒美的神話來解釋的靈感。例如中國牛郎織女的七夕神話，希臘神話中自戀的納瑟西斯變成水仙花等等。有些創世神話則不儘解釋自然現象的起源和自然秩序的形成，還解釋社會秩序的來源，好比先前舉過的印度《吠陀經》之「原人歌」就是一例：印度四種姓就在原人化身為世界時生出，而給予這種階級位置一個天生的、必然的、不可改變的基礎。

神話的心靈起源：原型(archetype)－－神話的共同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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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話學家已經注意到世界各民族的神話往往有相似甚至相同的情節。為什麼會這樣呢？一位學者指出三種可能：「一、民族有共同的來源；二、在同樣的社會有同樣的觀點，在信仰基礎上產生了類似的母題和情節，那是類型學的例子；三、也可能是從一民族流傳到另一個民族的故事。」(李福清，《從神話到鬼話－－台灣原住民神話故事比較研究》，頁21。）
   但是除了這三種可能之外，還是有很多不同民族的神話，並不是產生自同一個來源，也不是由於這些民族有相似的生存環境和社會，更不是來自其他民族流傳的神話。舉例來說：希伯萊人的創世紀神話中的每一個部分，都可以在世界其它民族中找到類似的意像。我們對照如下（以下取自坎伯《神話》，頁75-77）：
《創世紀》：「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虛空的。淵面黑暗。」
亞歷桑那印第安人的《世界之歌》：「在最初，世界到處是黑夜－－夜和水。在一些地方夜變得混濁，聚集在一起然後分開，聚集然後分開....」
《創世紀》：「神就照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他的形像造男造女。神就賜福給他們。又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
西非巴塞利(Bassari)人的傳奇：「烏男波特神造了一個人，他的名字是男人，烏男波持神接著又造了一隻羚羊，烏男波特神造了一隻蛇，牠的名字就叫蛇，接著烏男波特神要求他們：『大地尚未被搗碎，你們必須將你們坐的地面打成平滑。』烏男波特神給他們各種不同的種子，並且說：『去種下這些種子。』」
《創世紀》：「天地萬物都造齊了。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經完畢了....」
匹瑪印第安人：「我造了世界，看啊，世界已造齊了。因此，我造了世界，看啊！世界造齊了。」
《創世紀》：「莫非你喫了我吩咐你不可喫的那樹上的果子嗎？那人說，你所賜給我，與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樹上的果子給我，我就喫了。耶和華對女人說，你作的是什麼事呢？女人說，那蛇引誘我，我就喫了。」
   巴塞利人的傳說：「有一天蛇說：『我們也應該喫水果，為什麼我們要餓肚子？』羚羊說：「但是，我們對這些水果一無所知。」男人和他太太摘了一些水果吃掉了。烏男波特神由天上下來，並且問：『誰吃掉水果了？』他們一齊回答說：『我們吃的。』烏男波特神問：『誰說你們可以吃的？』他們一起回答：『是蛇』。」
   在這個例子當中，美洲印第安人、西非巴塞利人和希伯萊人完全是不同的種族；而且生活環境也大不相同，彼此間更無接觸。為什麼各自的創世故事當中會有類似的意象呢？心理分析家的回答是：因為神話的心理起源－－神話起於人類的心靈深處，集體潛意識(colective unconsciousness，或集體無意識）中原型(archetype)。（榮格(Jung)的學說）

   要瞭解什麼是集體潛意識，我們要先瞭解意識、前意識(pre-conscious)和潛意識。所謂「意識」，就是指我們的自我注意、反省和內省的能力。譬如，我們完全知道我們自己現在在做些什麼－－只要我們注意著自己的內心。我知道我下一步驟要做什麼、我知道自己的計劃、我反省自己的某些行為是來自什麼動機、什麼意圖等等，就在「我注意著」和「我知道」的那時，我們正「意識」著自己在行為、思想等等。我也能夠知道我自己能意識到我自己的內心－－這也是意識。
   前意識（或下意識）則是指那一時不注意，卻可以在回憶中回想起來的「我知道」。我知道如何開車（或騎機車），我知道它的一個一個步驟，但是我在開車的時候，我不會一一去回想它的每一個步驟，我就能開得很好－－我們是應用自己對開車知識的「前意識」在開車。而且當我們不開車時，我們回想那開車的步驟，我們可以一一回想起來，這就是前意識。注意：當我在回憶的時候，我知道我自己在回憶，我也同時在意識著。
   潛意識則完全不會浮出意識表層的。我們完全無法意識到自己的「潛意識」之內容。就算心理分析家為我們分析出了我們潛意識，我們仍可能懷疑他的分析是不是真的是我自己「心靈」中的東西？如果潛意識是這樣一種無法被意識到、被注意、被回憶的東西，那麼我們如何得知？我們又從哪裏知道有無意識的內容在左右著我們的行為？答案是「夢」。心理分析（精神分析）的開山祖師佛洛伊德(Simond Freud)就是從夢的解釋中發現了潛意識的存在和力量。

   為什麼會有潛意識？人類心靈中的潛意識又是如何產生？潛意識是人的本能衝動受到壓抑無法宣洩，這被壓抑的衝動被儲存在心靈深層，在某個適當的時機透過某種形式而發洩出來，譬如說夢就是潛意識渲洩的管道。為什麼人的本能會受到壓抑呢？本能是自然的、動物性的，也就是你有什麼欲望，就會想去行動。好比聞到美食，就會想吃；看到喜歡的異性，就會想和他／她進行性為、看到討厭的人會想打他甚至殺死他等等。但是人不可能完全滿足所有本能的衝動，因為文明的人們已經在過著一種集體的社會生活。社會生活有許多規範，這些規範透過文化制度，時時浮現在意識層上，抑制著人的動物性本能。因此雖然你有很多欲望和衝動，你的意識卻不斷地告訴你：「不可以！不可以！」甚至讓你感到恥辱和罪惡等等。於是你的衝動就被抑制下來了。但它只是被抑制，而不是被消除，被抑制的衝動勢必要有一發洩方式。夢、創作都是一種發洩形式（佛洛依德把創作又稱作「昇華」），而這些方式會以偽裝的形式將人們的壓抑表現出來。換言之，你在夢中實現你無法在現實中實現的願望。如果累積太多本能衝動而無法透過作夢或其它形式發洩，就會形成精神疾病－－精神疾病也是一種壓抑的發洩形式。
   人類從出生開始，就會累積了壓抑了。嬰兒的哭聲是一種本能無法滿足的訊息。即使嬰兒不哭了，也不代表壓抑消除了，從嬰兒和幼兒期所累積下來的長期壓抑，就形成情結(complex，複雜難解之意)。佛洛伊德已經提出了一個著名的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就是戀母情結。它是發生在男人心靈中的一種情結，佛洛依德認為男孩從嬰兒開始會有對母親的依戀，而且母親是男孩性衝動的所投射的第一個對象（我們也可以說這是一種「迴返子宮」的本能），這種衝動不斷會被壓抑而形成男人的情結。然而，戀母情結只是說出了伊底帕斯情結的一半，另一半是弒父情結－－伊底帕斯情結的整個是「弒父戀母」情結。因為男孩想把母親據為己有，而父親是一個無法克服的情敵，因此男孩會有殺父的衝動，但這種衝動必然會被壓抑下來。
   我們看到很多創世神話中，正是這種弒父戀母情結的反映：如上文已舉出的希臘神話（烏拉諾斯被其子克羅諾斯所殺、克羅諾斯又被其子宙斯所殺）、蘇美人的創世神話、紐西蘭毛利人的創世神話也有類似的情節。同樣地，「伊底帕斯情結」這個名稱正是得自希臘神話「伊底帕斯王」。這裏可以看到神話和潛意識有多麼密切的關係。
   上文，我們已經討論了潛意識的觀念，佛洛依德的理論是夢和神話（一種創作）都是來自個人的生命歷史，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遭受到什麼壓抑，而在透過夢和神話的表現出來。但他的學生榮格則提出集體潛意識的觀念。集體潛意識指出人類都會有某種共同的潛意識，因為人類都有相同的軀體、過著類似的生活、擁有相近的欲望和願望。因此潛意識能量的儲存主要是在人的軀體內。好比，食欲、攻擊欲、性欲和生殖衝動等等，這些欲望和衝動都會在成長的過程中被壓抑下來，儲存在每一個人的身體裏。因此，當各民族創作神話故事時，我們會發現這些神話故事何其相似；原因無它，正因為神話是集體潛意識表現出來的產物。而這些神話往往可以分析得幾種基本類型，它們正反映了集體潛意識中的原型。
   伊底帕斯情結是集體潛意識中的一個原型，而男女結合生殖的意像是另一個原型。還一個有名的原型是關食物、死亡和再生的原型。這個原型和農耕文化的生活有關：農耕文化的主食是植物，而植物是「不死的」，砍倒一棵植物會再長出更多更多植物，這給多農耕民族「再生」和「輪迴」的神話觀念，以及食物來源的神話。在印第安人部族的神話中，有一個關於綠羽人的神話。一個男孩看到一個頭戴綠羽的年輕人走向他，並邀請他和他比賽摔跤，綠羽年輕人贏了男孩又再回來又贏，最後一次他告訴男孩必須把他殺掉並埋起來，男孩照做之後，那個年輕人被埋的地方長出了玉米。這個故事有多重涵意：首先，食物是有人犧牲奉獻才有的；其次，死亡之處才會有新生；再者，生命是生生不息、不斷輪迴的。
   總而言之，神話並不是憑空的幻想，而是來自人類的心靈深處，是集體潛意識的表現，是人類集體的夢境。這種神話夢境產生於人類的求知欲望無法滿足，以及無知產生了恐懼心理，恐懼心理又得不到疏解－－對自然力的無知和恐懼－－這些都是原始民族所受到的壓抑。壓抑勢必尋求出口，於是在他們的夢境中浮現了神話的意像，這些神話意像恰好能夠解答他們想要瞭解的事物，補償他們所受到的壓抑，滿足在現實中無法實現的願望。所以坎伯說：「神話是公開的夢，而夢是私人的神話。」

神話的物質環境和社會文化根源－－神話的差異根源: V- P$ m8 Q/ l) m1 G1 J

   我們前文已經談論了神話的心靈起源，它們主要來自人類的集體潛意識的原型。原型提供了神話的共同結構，但擁有共同結構的神話並不都是一模一樣，而是也有著或多或少的差異。譬如，我們先前舉了很多相似神話中，中國的盤古開天和印度的原人歌，同樣的巨人身軀化成世界，但印度的原人是一種犧牲，中國的盤古則以斧頭開天闢地；又如創世神話中，希伯萊人只強調上帝造男女，而西非巴塞利人則講烏男波特神造了羚羊（顯示他們以羚羊為圖騰）。這種神話中情節結構相同，內容有異的現象又是由於什麼？
   地理環境、生活環境、謀生方式和社會文化的差異正是造成這種神話差異的主要原因。首先是地理環境和生活環境：生存在沙漠地區和生存在叢林地區的民族，對神和世界的想像將會完全不同。古埃及人生活的尼羅河谷是一片狹長的綠色谷地，出了這谷地外，就是一望無際的死寂沙漠。尼羅河定期氾濫讓這谷地成為肥沃的耕地，洪水循環讓埃及人相信復活的可能性，河谷和荒漠的對比，促使埃及人努力去尋求來世生命的方法。希伯萊人是沙漠的遊牧民族，那種沙漠中單調的景緻，影響了希伯萊人的唯一至上神的觀念。生活在叢林裏的民族，他們的神靈世界必然是充滿形形色色精靈、鬼魂的世界。
   類似地，以狩獵為生的民族和以農耕為生的民族，其神話和宗教內容也會配合他們的生活方式。狩獵文化容易產生薩滿宗教和薩滿巫，而農耕文化則產生祭司宗教。（回憶薩滿巫師和祭司的差別）這是因為狩獵具有很濃的個人傾向，因為山外狩獵每次的情況都不相同，獵人必須具備特殊的天分才能當一個好的狩獵人。在他的狩獵過程中可能遭到某些特殊經驗，這些特殊經驗讓他能夠全神浸入他所扮演的角色裏，就是成為具有一個好巫師的特質。再者獵人總是向外追求動物，他的生命依存於和動物的關係，他的神話因此是外向的。也就是向外祈求一個至高的神明賜予食物。不同於獵人，農人所遭遇到的經驗則相當一致，每個農人都會遭到同樣的天候、同樣的成長過程、同樣的收成時間，這些經驗也讓他們相信生命可以不斷地循環、不斷地輪迴。植物死亡可以長出新植物，不必向外求取什麼，因此農耕文化的神話是內向的，神和人合一的。印度神話是典型的代表（梵我一如）。
   社會文化的差異，造成各地區神明性格不同的差異。神明性格實際上正是社會和文化性格的投射。好比說希臘神祇的性格正是希臘文化的投射，希臘神明並示是道德完美的存在者，而是有著人類（希臘人）全部的性格－－好色、偷情、爭強鬥勝。宙斯雖是主神，但祂只是有較大的力量，祂無法控制和掌管其他的神祇，祂往往以威嚇的方式來阻止其他神明去做那些他不願見到的事。而中國的神祇世界則反映了中國的朝庭制度。天上有一個玉皇大帝，祂就像民間的皇帝一般，統領文武百官。人間的皇帝有皇后和一群嬪妃，玉皇大帝同樣也有祂的後宮。當然，中國人對性的態度是十足壓抑父權的，因此他們認為神祇應該是無性的，男女神祇的結合只是為了抽象的陰陽調合。又如民間有僧尼道士，他們是一群獨特族群；基本上不受王朝管轄；天界有也一群佛陀菩薩和道教仙人，祂們生活在洞天福地、靈山勝境，祂們同樣不受玉皇大帝管轄，相反地玉皇大帝必須十分尊重他們。
   神話的主題、基本情節和內在結構乃是源於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人在面對自然所受到的壓抑，浮現在夢境中形成神話的基本結構，這結構幫助人們解釋自然現象，讓他們得以發展出宗教系統來解決在現實生活中，與自然鬥爭的無力和壓抑之感。而神話的內容、神話人物的性格和生活狀況，則是屬於意識層面的，人們將自己的生活環境和社會文化投射到他所想像出來的神話世界上，這個投射一方面讓神話可被用來解釋世界，另方面給予神話骨架一個實質的血肉，進而塑造了各民族相似神話之間的差異性。

神話的象徵( x5 F. a0 n; v/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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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徵(Symbol)、神話和夢可以說是三位一體。也就是說，神話總是大量運用了象徵、而象徵在神話中得到最好的表現。我們總是透過象徵意義的解釋才能揭開的夢中內容；而夢也總是運用象徵來隱藏它真正想揭露的意義。神話象徵和神話一樣都不是任意產生的，而是產生於人的潛意識，所以我們會看到古往今來類似的象徵不斷地重複出現。
   什麼是象徵？象徵是一種符號，在象徵物和被象徵物之間是一種相似或類比的關係，而且除了象徵的表層涵意外，象徵往往有更深層的涵意。舉例來說，在伊甸園的神話中，禁果（智慧果）象徵著知識、蛇象徵著誘惑者，但為何吃了禁果之後反而會墮落？正因為智慧表示能分別善惡，能分別善惡也代表可能走向惡而墮落，所以亞當和夏娃吃了禁果後，也象徵了墮落的可能性。至於蛇象徵誘惑者，但它也代表了更深層的涵意：拋棄過去的生命繼續生活下去。為什麼蛇會有這樣的深層涵意呢？正因為蛇會蛻皮，蛻皮好似拋棄一段過去展開一場新的生活。亞當和夏娃雖然被逐出伊甸園，但不也代表他們將要產開一段真正「生命」的新旅程？所以蛇的象徵意義不單只是表層的誘惑者，還有更深層的涵意存在。
蛇在各地神話中，充滿各種象徵意義，引一段神話學者坎伯的話（《神話》，頁77-78）：

「生命的力量使得蛇脫掉老外皮，就像月亮投下陰影一樣。蛇脫下原來的皮為了要重生，就像月亮拋下陰影為了再生出新月。他們是同等的象徵性符號。有時候蛇的形象是咬著自己尾巴形成一個圓圈。那是生命的形象。生命代代接續散發光芒，為了不斷的再生。」（其實這個圈圈也代表生命的矛盾－－生命總是要吞噬自己以便再生出自己。但是蛇頭吞了全身，永遠也吞不了蛇頭本身。）
「蛇代表永恆的能量，代表不斷出現死亡和生命的這個世間的意識狀態。如果以這種方式來看生命，那是極度恐怖的。因此在蛇身上同時存在生命的迷人之處及嚇人之處兩種意味。」
「進一步來看，蛇代表生命的主要功能，也就是餐飲的功能。生命是由不斷吃掉其它生命而構成的。在你做了一頓美味大餐後，你是不會想太多的，但是你吃下去的是沒久前還是活生生的生命啊。你觀賞大自然之美時，會看到鳥兒到處啄來啄去，牠們吃下去的是其它生命。你又看到母牛在吃草，他們也是在吞食生命。蛇是一條四處蠕動的消化道，那就是牠。牠給你一種震撼的感覺，一種呈現生命原始特質的意味。你無需和牠爭辯。」

   事實上，在大部分神話中（如印度和美洲印第安人）蛇都被賦予正面的意義。只是在基督教中，蛇要為人類的墮落負責，因此它成了負面象徵，再被轉化為中世紀時邪惡的龍(dragon)。龍是一種蛇和鷹結合的生物形象，它有蛇的頭身、鷹的翅膀和腳。鷹一般象徵著自由和無拘束（這一形象出於人們觀看鷹的飛翔和盤旋而產生），這一特質被用到邪惡的蛇身上，就成為邪惡的龍。在中世紀的騎士故事中，有許多少女被邪惡魔法師囚禁的故事，並交待一頭惡龍看守，然後騎士（信仰基督教的聖者）騎白馬殺了惡龍，拯救少女。在這樣的騎士故事中，少女象徵著純潔的靈魂，受到邪惡的禁錮，騎士則是自我的化身，自我必須克服邪惡的誘惑，戰勝墮落。
   相反地於基督教視龍為邪惡的代表，在中國傳統中，龍是最神聖與尊貴的神性生物。中國的龍以蛇身為基礎，有豬的鼻子、獅的眼睛、鹿的角、鷹的爪，混合了多種動物的形象。在古代中國，蛇也沒有任何負面的涵意，好比造人的女媧據說就是人頭蛇身的女神。因此不管是蛇本身，或者由蛇綜合代和神聖化轉形而來的龍，都沒有負面意義，「龍」甚至還成為帝王的象徵。

神話思維和神話的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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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們說「神話思維」時，我們多半是拿它和「理性思維」作對比。「神話」是非理性的，因為它悖離常情和科學，它顯得荒謬而不合理。神話思維有幾種特性：
1.自然和社會的一體未分：人固然生活在社會中，但整個人類社會又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自然和社會是融而為一的。
2.自然的社會化：社會－－我們這兒指「人與人的互動交往」。如此，雖說自然和社會是一體未分，但是，其實是自然反映出人類社會的特徵－－自然是由一群「肖人」的超能者（神）所統轄和發號施令；人們也相信藉由某種社會儀式（如宗教祈禱等），可以干預自然的進程。
3.社會的自然化：在人類社會中，人際交往也是受可見自然力量的左右。而且有一定的秩序和進程（命運），不會因為人的意志和願望而改變。

原始民族和神話時代的人們當然以神話思維來面對世界，並從神話思維中導出了神話的世界觀。但現代人呢？現代人的神話思維是否依然存在？
   神話既然是來自人類集體潛意識的原型，而集體潛意識又出自人的軀體能量之儲存和轉化，古代人有潛意識，現代人當然也有潛意識；所以古代人有神話思維，現代人自然也會有神話思維。因為神話思維就是一種夢的思維。問題在於，現代人只有夢－－也就是私人的神話，卻沒有公開的夢（神話）。其實，美國的好萊塢是個「現代神話的製造工廠」，它們在凝聚美國人的驕傲和光榮意識有很重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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