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风水热潮与半岛统一

水印

1996年9月，汉城市中心一座壮丽的文艺复兴式建筑，在经过几个月的施工之后被彻底拆除，化为平地。这座建筑就是日本殖民统治的象征原朝鲜总督府，战后改为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总督府兴建于20世纪初日本在朝鲜刚刚站稳脚跟之时，花费了10年时间50万人工，单纯从建筑角度来看，可称得东亚一带西洋式建筑的精华，对于拆还是留，引发了韩国国内旷日持久的一场争论，最后在1993年由当时的总统金泳三作出结论：为了“恢复民族的骄傲和力量”，虽然“令人遗憾”，还是要拆除。

韩国复国已经过了50年，身居新兴工业国家，到了这时候，还有没有必要为了恢复元气而对一座老建筑开刀？对比台湾至今利用原台湾总督府作为总统府的现状，韩国人的心理更为曲折复杂，而其中的重要因素之一，韩国政府自然不会摆到台面上来但民众都心知肚明，那就是风水。

李朝迁都汉城，自然是好好地挑了一块风水宝地，而生气集聚之处也就是“明堂”所在，就是王宫景福宫的位置。朝鲜总督府建于景福宫南，从风水上说，正好切断了地气流动的脉络，使得朝鲜王宫——引申出来就是大韩民族——生气日衰，难以振兴。长期以来，以总督府切断民族的风水命脉，被视为“日帝”的最大阴谋之一，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呼吁拆除总督府最力的便是韩国的风水先生们。

日本人建总督府之前是不是看过风水，不得而知，不过风水在日本古代城市建设中，也是一个相当受到重视的因素，古都京都的选址和建设就完全依据了风水学说。仔细考察一下，韩国流传的断脉说，并不始于朝鲜总督府的建设，而故事中的阴谋制造者，也不仅仅是日本人。

朝鲜有一部以壬辰倭乱（丰臣秀吉侵朝战争，明朝派兵援朝，与朝鲜合力击败日本）的话本小说《壬辰录》，其中有这样一则故事：战事结束后，明朝援军的主将李如松巡视各地，发现朝鲜风水极佳，暗暗寻思：这样的风水宝地必出大圣大杰，将来恐怕会成为中国的大患，不如现在切断其地脉，以绝中国之后患。但当他找到气穴准备下手时，山神突然显灵，狠狠地惩罚了他。李如松只好打消年头，怏怏返回中国。

《壬辰录》里李如松没能下手，而到了另一部风水书《择里志》里头就不是这样了。说的是朝鲜岭南地方一座“清明颖秀”的善山，因为风水好，人才辈出。壬辰倭乱时明军过此，随军的风水师嫉妒外国多人才，暗中命兵卒用热炭烧山脊，并打入大铁钉，以断其脉。地脉一断，果真此后岭南地方再也难出英才。

原来切断朝鲜地脉的始作俑者是我们中国人！中国人可能要感到委屈：出兵帮你打仗救你国家，为何还这般损毁我们？其实看看朝鲜的史书记载就知道，当时派到朝鲜去的明军，军纪极差，狂妄无比，朝鲜从民众到宫廷，无不反感之至。带兵大将李如松本就是朝鲜血统，而正因为他是朝鲜人的后裔，春风得意回到故国，其尊大傲慢，又非一般汉人所能比。其实早在壬辰倭乱之前，朝鲜对中国的感情就交织着羡慕与厌恶、尊敬与仇恨，中国风水师断朝鲜地脉的传说，也是版本众多，不一而足。有趣的是，在《壬辰录》的另一个版本里，用铁钉钉断地脉的不是明军而是日军，可见得对于异民族的支配和统治，不论对象为谁，感情都是一样的。

风水学说从中国传到朝鲜，历史相当的久远。以古代东亚的地理认识，天下气脉之祖是昆仑山，在中国境内分为南北中三条，最北的一条延伸到中朝边境的白头山，所以白头山自古被视为整个朝鲜半岛的“地理祖山”。气脉自白头山南流，纵贯朝鲜半岛后，再渡海传到日本。朝鲜的风水地理观，也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形成的。大韩民族的一个鲜明的民族性，就是凡事都较真，从中国搬来的典章制度、哲学思想，放到朝鲜半岛上，实行起来往往比中国本土更加教条更叫刻板，毫不通融，常常令中国人也摸不着头脑。比如礼制，比如宋学，都是如此，风水也是一样。李朝迁都汉城的时候，对风水的讲究真是一板一眼，毫不含糊，其中种种苦心，现代人看起来实在匪夷所思。单讲一座南门“崇礼门”，建了30多年后，风水师进言说位置太低，土地太平坦，“劳民伤和气”，好端端的就要改建，最后在仁旺山与南山的地脉交*处，也就是现在的位置重建了一座。又怕它压不住冠岳山的“火气”，于是在门外挖一大水池，又特意把门匾上的“崇”字写成“灾”字的形状，以水克火，以火镇火，加上双保险。

虽然在风水上动足了脑筋，李朝此后仍是多灾多难，于是有了下面这样一个传说：在决定景福宫的朝向时太祖咨询了两位风水大师，僧人无学大师主张坐西面东，儒者郑道传主张坐北面南，两人各不相让。最后太祖采纳了郑道传的建议，无学大师叹曰：新罗高僧义湘大师说过，建都时听僧人的建议可以国运长久，如有姓郑的出来搞鬼，五代之内必有篡夺之灾，二百年之内必有内外之乱。事实果真如此，太祖子孙数代骨肉相残纷争不休，而正好在二百年后，丰臣秀吉引兵登陆釜山，爆发一场令朝鲜元气大伤的壬辰倭乱。

当然这都是后人的附会，风水是不是关于兴旺成败，说来说去都只是事后诸葛亮，然后在朝鲜，风水还真的引发出一个至今仍为祸不已的问题来。这还要从高丽王朝的太祖王建说起，王建是个典型的风水狂，对风水大师道跣言听计从，事事照办，连死前留给子孙后代的遗训《训要十条》里，也不忘记交代风水要事。其中最特别的一条，是叮嘱“车岭以南公州江以外之地”出身的人决不能登用为公卿大臣，原因是此地山形地势都是逆向，所以人心叛逆*猾，一旦掌握国政，必起祸端。

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一般的呓语，太祖的子孙们却执行得相当彻底。不仅仅是高丽王朝，此后朝鲜的历朝历代，都把这一条规矩视为当然。而事实上“车岭以南公州江以外之地”，也就是现在所称的湖南地方，确实动乱频仍，比如朝鲜王朝末期的“东学党之乱”、日本统治时期的“光州反日斗争”、1978年民主化运动中的“光州事件”，都发生在这一地区，刚刚退任的韩国总统金大中，长期以来一直是反独裁力量的领袖人物，出生地也是湖南。仔细想一想就明白，并不是风水决定了湖南人的反抗性格，湖南人的反骨，其实恰恰来自风水学说所造成的长达千年的偏见和歧视，所遭遇的无数不公正所造成的悲剧。风水为祸之烈一至于此，大约是中国本家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吧。

这十数年来，和中国本土一样，风水理论又以环境地理学的面目登场，引发出一场风水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是专门研究风水地理的大学教授崔昌祚。崔教授所著《韩国的风水思想》一书，在上世纪90年代末曾经风靡一时，此后他辞去教授职务，当起了专业风水师。他最引起争议的主张，是从风水地理的角度出发，力主将来统一后的朝鲜定都交河，理由是现在的国都汉城已经“地气衰退”，交河则正是“地气旺盛”之时，定为首都，可保国运隆昌。韩国政府确实已经开始了朝鲜统一后是否有必要迁都以及迁都何处的研究，结论是倘若迁都，最合适的地方应该是开城。现在看来，朝鲜半岛离统一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所以开城或者交河，究竟鹿死谁手，并不一定是我们所能够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