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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之歌》赫曼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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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之歌》赫曼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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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2 22: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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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
那孩子戰戰兢兢地哭著參加了母親的葬禮。他臉色陰沈的害羞地聽著席特哈爾塔認他這個兒子,歡迎他留在瓦蘇代瓦的茅屋裏。他一連多天面色蒼白地坐在安葬他母親的小山旁,不思飲食,緊閉雙眼,也緊鎖了心扉,苦苦地反抗命運。
席特哈爾塔很關心他,對他不加干涉,尊重他的悲哀。席特哈爾塔明白,兒子不熟悉他,不可能像愛父親那樣愛他。他漸漸發現這個十一歲的少年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是媽媽的心肝寶貝,在富裕的環境裏長大,吃慣了佳餚美食,睡慢了柔軟的床鋪,習慣了對僕人發號施令。席特哈爾塔明白,悲傷和寵慣的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就心甘情願地滿足於陌生和貧困的環境。他並不強迫孩子,而是為他做一些事,總是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他。他希望通過友好的耐心來慢慢贏得孩子的心。
孩子來到他身邊時他說自己很富有很幸福。隨著時光流逝,孩子對他仍然疏遠和冷淡,性情自負而固執,不願幹活兒,對老人不尊敬,還偷摘瓦蘇代瓦樹上的果子。席特哈爾塔開始意識到,兒子到來並沒帶來幸福與安寧,而是帶來了煩惱與憂慮。可是他愛孩子,寧可忍受愛的煩惱與憂慮,那也比沒有孩子的幸福和快樂要強。
自小席特哈爾塔住進了茅屋,兩位老人就分了工。瓦蘇代瓦又獨自承擔起船夫的職責,席特哈爾塔則為了跟兒子在一起,負責屋裏和田裏的活兒。
席特哈爾塔等了很久,等了好幾個月,盼著兒子能理解自己,接受自己的愛,對他的愛有所回報。瓦蘇代瓦也等了好幾個月,在一旁觀望、期盼和沈默。一天,小席特哈爾塔又發怪脾氣,折磨父親,並且摔爛了兩個飯碗。到了晚上,瓦蘇代瓦把朋友叫到一邊,跟他商議。
「請原諒,」他說,「我找你談是出於好心。我看到你在折磨自己,看到你很苦惱。親愛的,你兒子使你苦惱,也使我苦惱。這只小鳥過慣了另一種生活,住慣了另一種巢。他不像你出於憎惡和厭倦而逃離了富裕生活和城市,他是違背自己的意願而不得不丟掉那一切的。我問過河水,朋友,我已經問過多次了。可河水只是笑,它笑我,笑我也笑你,對我們的愚蠢笑得前仰後合。水願意找水,青年願意找青年,你兒子現在可不是待在能夠讓他興旺發達的地方呀!你也問問河水吧,聽聽它的意見嘛!」
席特哈爾塔憂心忡忡地望著他的和藹可親的臉,臉上那許多皺紋保留著經常的爽朗。
「我能夠和他分開嗎?」他小聲問,頗感慚愧。「再給我點時間吧,親愛的!瞧,我正在爭取他,爭取他的心,我要用愛心和友好的耐心來捕獲他的心。河水總有一天也會跟他講話,因為他也是應召而來的。」
瓦蘇代瓦的笑容更加溫和了。「哦,是的,他也是應召而來的。他也屬於永恆的生命。可是我們,你和我,知道他的使命是什麼嗎?他該走什麼路,該做什麼事,該受什麼苦?他的痛苦小不了,他的心高傲而堅硬,這種人會吃很多苦,走很多彎路,做很多錯事,擔很多罪孽。告訴我吧,親愛的:你不調教你的兒子吧?你不強迫他吧?你不打他吧?你不責罰他吧?」
「不,瓦蘇代瓦,這些我都不會去幹。」
「我知道。你不強迫他,不打他,不命令他,因為你知道柔能克剛。水勝過岩石。。愛心勝過暴力。很好,我讚美你。可是,你主張不強迫他,不責罰他,這難道不是你的一個失誤麼?這豈不是用愛心來捆綁他麼?這豈不是每天都在用好心和耐心來減壓他,使得他更加苦惱麼?你難道沒有強迫他,這個高傲和嬌慣的孩子,強迫他跟兩個老人擠住在一間茅屋裏?兩個老人把米飯當作美食,他們的想法不可能跟他一樣,他們的心衰老而平靜,連走路的姿勢都跟也不同。難道這一切還不是對他的強迫,還不是對他的責罰嗎?」
席特哈爾塔感到震驚地望著地面。他小聲問:「你說我該做什麼呢?」
瓦蘇代瓦說:「送他回城去,送他回他母親的房子去吧,那兒還會有樸人,把他交給他們吧。要是那兒沒人了,就給他找個教師,不是為了讓他受教育,而是讓他跟<敏感詞>男孩、女孩在一起,回到他的世界中去。這些難道你從來沒想過麼?」
「你真是看透了我的心,」席特哈爾塔悲哀地說,「我經常想到這些。可是你看,我該怎麼把他這個本來就心腸很硬的孩子送回那個世界去呢?他難道不會大肆揮霍,不會沉醉於享樂和權勢,不會重犯他父親的所有過失,不會完全迷失於輪回之中?」
船夫的笑容粲然生輝;他輕輕撫摩著席特哈爾塔的胳臂說:「問問河水吧,朋友!你聽它正在笑哩!你真的相信你幹蠢事是為了避免兒子幹蠢事?你能保護兒子不受輪回之苦?你怎麼做呢?通過教誨,通過祈禱,通過勸誡?親愛的,難道你完全忘掉了那個故事,當然你在這個地方給我講過的那個關於婆羅門之子席特哈爾塔的發人深省的故事?是誰保護沙門席特哈爾塔免於輪回,沒有墮入罪孽、貪婪和愚昧之中?他父親的虔誠,他教師的勸誡,他自己的良知,他自己的探索,這些能保護他嗎?有哪個父親、哪個教師能阻止他過自己的日子,以生活來玷污自己,自己承擔過失,自己啜飲生活的苦酒,找到自己的路呢?或許只有你的寶貝兒子,就因為你愛他,因為你想讓避開煩惱、痛苦和失望?但是,即使你為他死十次,恐怕也不可能絲毫改變他的命運!」
瓦蘇代瓦還從來沒說過這麼多的話。席特哈爾塔向他誠懇地道謝,然後就憂心忡忡地走進了茅屋,但他久久仍無法入睡。瓦蘇代瓦說的這些話,他自己其實也想過,早就懂得。但那只是一種他無法做到的認識,而他對孩子的愛,他的柔情,他害怕失去孩子的恐懼,卻要比這種認識更強有力。以前,他可曾對什麼如此癡迷過?他可曾如此熱愛過某個人,如此盲目,如此痛苦,如此無奈而又如此幸福?
席特哈爾塔不能聽從朋友的忠告,他不能放棄兒子。他任憑兒子對他發號施令,任憑兒子瞧不起他。他沈默和等待,每天都進行默默的好心的鬥爭,進行無聲的耐心的鬥爭。瓦蘇代瓦也沈默和等待,友好、體諒和寬容地等待。在耐心方面他們倆都是大師。
有一次,孩子的臉使他想起了卡瑪拉。席特哈爾塔忽然想起了一句話,那是很久之前,在青春歲月裏卡瑪拉對他講過的一句話。「你不會愛。」她對他說。他同意她說的話,把自己比作一顆星,把那些孩子般的俗人比作飄落的樹葉,但他畢竟還是從那句話裏聽出了一種責備。實際上,他從來都沒能完全迷戀和委身於另一個人,忘掉自己,為了愛另一個人而去做蠢事;他從來都不會這樣,正如他當時感覺到的那樣,這點正是把他與那些孩子般的俗人區分開的重大差別。可是如今,自從他的孩子來了,就連他席特哈爾塔也完全變成了俗人,為了一個人而受苦,熱愛一個人,癡迷於一種愛,由於一種愛而成為傻瓜。現在,雖然遲了些,但他畢竟在生活中感受到了這種最強烈最罕見的激情,深受其苦,苦不堪言,可是又很愉快,感到更活躍了,更充實了。
他清楚地感到,這種愛,這種對兒子的盲目的愛,是一種激情,是符合人性的,它就是輪回,一股混濁的泉,一股捉摸不透的水。但同時他又覺得,它並非毫無價值,而是必不可少的,它來源於自己的天性。這種樂趣也應滿足,這種痛苦也得品嘗,這種蠢事也該幹幹。
在這段時間裏,兒子盡讓他幹蠢事,讓他每天都忍氣吞聲地忍受兒子的壞脾氣。這個父親既沒有讓兒子喜歡的東西,也沒有讓兒子懼怕的東西。這個父親是個好人,是個善良、溫和的好人,或許是個很虔誠的人,還說不定是個聖人——然後這些品德並不能贏得孩子的心。兒子覺得父親把他困在這間可憐的茅屋裏真煩人,他討厭父親,至於父親對頑皮報以微笑,對辱?報以友善,對惡行報以寬容,則正是這個老偽君子的最可恨的陰謀詭計。孩子倒寧可受到他的恐嚇,受到他虐待。
一天,小席特哈爾塔的這種思想終於爆發,公開反對起父親來。父親分派他幹一件活兒,叫他去拾些乾柴枝,可是孩子卻不肯出屋,執拗、惱怒地站在那兒,用腳跺地,攥緊拳頭,朝父親劈頭蓋臉地吼叫仇恨和輕蔑的話。
「你自己去拾乾柴枝吧!」他暴跳如雷,「我才不是你的奴僕!我知道你不會打我,根本就不敢!我知道你想用你的虔誠和寬容來不斷地懲罰我,想讓我自卑。你想讓我成為像你一樣的人,也那重頭戲虔誠,那麼溫和,那麼明智!可是我呢,你聽著,我要讓你全都,我寧可做搶劫犯和殺人兇手,下地獄,也不做像你這樣的人!我恨你,你不是我父親,哪怕你當過十次我母親的情人!」
他滿腔憤怒與怨恨,向父親咒?了上百句粗野而惡毒的話。然後,孩子就跑掉了,直到夜裏很晚才回來。
第二天早上,孩子又不見了。另外,一個用兩種顏色的樹皮編成的小籃子也不見了,籃子裏藏著船夫擺渡得到的銅錢與銀幣。小船也不見蹤影,後來席特哈爾塔才發現它已泊在對岸。孩子逃走了。
「我得去追他。」席特哈爾塔說,儘管他昨天聽了孩子那些罵人話後難過得直發拌。「一個小孩子可沒法獨自穿過大森林。他會喪命的。咱們得紮個筏子,瓦蘇代瓦,渡過河去。」
「那就紮一個筏子吧,」瓦蘇代瓦說,「也好把孩子弄走的渡船劃回來。不過,你還是放孩子走吧,朋友,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他會救護自己的。他要找到回城的路,他做的對,別忘了這點。他做的恰恰是你誤了做的事。他想要自己照顧自己,走自己的路。啊,席特哈爾塔,我看出你很難受,但你所受的苦卻是別人會笑話的,也是你自己不久就會笑話的。」
席特哈爾塔沒答話。他已經拿起了斧子,動手造一個竹筏,瓦蘇代瓦則幫他用草繩捆紮竹筏。然後,他們劃向對岸,可是筏子被河水沖下去很遠,他們奮力逆流而進才使筏子到了對岸。
「你幹嗎隨身帶著斧子?」席特哈爾塔問。
瓦蘇代瓦說:「咱們船上的槳有可能已經丟了。」
可是,席特哈爾塔知道他的朋友在想什麼。他在想,孩子會把船槳扔掉或者弄斷,為了報復,也為了防止他們追趕。果然,小船裏沒有了船槳。瓦蘇代瓦指指船底,微笑地望著朋友,似乎要說:「你沒看出兒子要跟你說什麼嗎?你沒看出他不願被人追蹤嗎?」不過,他並沒把這話說出來。他動手製作了一支新船槳。席特哈爾塔同他道別,去找逃跑的孩子。瓦蘇代瓦沒有阻攔他。
席特哈爾塔在森林裏找了很久,才意識到他的搜尋毫無用處。他尋思,孩子說不定早就走出了森林,已經回到城裏了,要是他還在路上,那麼他看見追蹤者就會躲起來。他繼續想,發現自己並不為兒子擔心,他內心深處知道,兒子既不會喪命,也不會在森裏遇到危險。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不停地趕路,不再是為了救孩子,而只是出於想再見孩子一面的渴望。他就這樣一直趕到了城市。
他走近城市,踏上寬闊的大街,來到那個原來屬於卡瑪拉的漂亮花園大門口站住了。他就是在這兒子第一次看見了坐在轎子裏的卡瑪拉。當時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中,他依稀看見自己站在那兒,年紀輕輕,一個鬍子拉碴、赤身露體的沙門,滿頭塵土。席特哈爾塔佇立了很久,從敞開的大門往花園裏望,看見身穿黃僧衣的和尚們在茂密的樹下走動。
他佇立了很久,沉思著,似乎看見了一幅幅畫面,聽見了自己的生活故事。他佇立了很久,望著那些和尚,仿佛看到的不是他們,而是年輕的席特哈爾塔,是年輕的卡瑪拉在大樹下走。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如何受到卡瑪拉款待,如何得到她的第一個吻,如何自豪而又輕蔑地回顧他的婆羅門生涯,自豪而又渴望地開始他的世俗生活。他看到了卡馬斯瓦密,看到了僕人們,那些盛宴,那些賭徒,那些樂師,看到了那只被卡瑪拉關在籠子裏的小鳥,再一次體驗了這一切,充滿了輪回之念,於是再一次衰老和疲倦,再一次感到噁心,再一次感受到那種尋求解脫的願望,再一次靠著聖潔的「唵」才恢復了健康。
席特哈爾塔在花園門口佇立了很久,才意識到驅使自己來到此處的希望是愚蠢的,他並不能幫助兒子,他不該拽住兒子不放。他內心深深感到對逃亡者的愛,這就像一個創傷,可是他同時也感到,這創傷並不是讓他哀歎感慨的,它勢必會開花結果,大放光彩。
然而,此記得這創傷還沒有開花結果,還沒有大放光彩,這使得他很傷心。促使他來到這兒追尋失蹤的兒子的目標既已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片空虛。他悲傷地坐下,感到心中有什麼正在死去,感到空虛,看不到歡樂,看不到目標。他坐在那裏出神,等待著。這是他在河邊學會的本領:等耐,有耐心,傾聽。他坐在大街上的塵土中傾聽,傾聽自己的心如何疲乏而悲哀地跳動,期待著一個聲音。他坐在那兒傾聽了幾個鐘頭,再也看不見以往的情景,陷入空虛之中,聽任自己沉淪,看不到一條路。他感到作品灼痛時就默誦「唵」,以「唵」來充實自己。花園裏的和尚看見了他,因為他已坐了好多個鐘頭,花白頭發落滿了灰塵。於是,有一個和尚走過來,在他面前放下了兩個芭蕉。老人沒看到他。
一隻手碰了碰他的肩,把他從這種麻木中喚醒了。他馬上就認出了這觸碰,這溫柔、扭怩的觸碰,蘇醒過來。他站起身,向來找他的瓦蘇代瓦問好。他望著瓦蘇代瓦那和藹可親的臉,望著那溢滿了笑容的細密的皺紋,望著那雙開朗的眼睛,也笑了。這時,他看見了面前的芭蕉,遞一個給船夫,自己吃了另一個。隨後,他默默地跟著瓦蘇代瓦返回了森林,返回了渡口。誰也不說今天發生的事,誰也不提孩子的名字,誰也不談他的逃走,誰也不點到那傷口。回到茅屋裏,席特哈爾塔躺到自己的床上。過了一會兒,瓦蘇代瓦來到他身邊,端給他一碗椰子汁,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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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2 22:2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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唵
那傷口很久仍然在疼。有時,席特哈爾塔擺渡某個身邊帶著兒子或女兒的旅客過河,心裏總是很羡慕,想:「這麼多人,千千萬萬的人,都擁有這份最溫馨的幸福——為什麼我偏偏沒有?就連壞人,竊賊和強盜,也都有自己的孩子,既愛他們又為他們所愛,可是惟獨我不行!」他想得就是這麼簡單,這麼沒有理性,他變得跟那些孩子般的俗人一模一樣了。
現在他待人跟以前不一樣了,不再精明,不再自負,而是更熱情、更好奇、更關心人了。他在擺渡通常類型的旅客,也就是孩子般的俗人、商人、士兵和女人時,覺得這些人不像以前那麼生疏了:他理解他們,理解並分享他們那並非由思想和觀點、而是由本能和願望所引導的生活,覺得自己跟他們一樣了。雖然他已接近于完美,身上有他最近的傷口,他卻覺得這些俗人都是他的兄弟,他們的虛榮、貪心和可笑對於他已經失去了可笑之處,而是變得可理解、可愛甚至可尊敬了。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盲目的愛,一個自負的父親對自己獨生子的愚蠢而盲目的自豪,一個愛打扮的年輕女人對珠寶首飾以及男人讚賞目光的盲目而瘋狂的追求,所有這些欲望,所有這些幼稚,所有這些簡單、愚蠢但又極為強烈、極為活躍和頑固的欲望與貪心,現在對於席特哈爾塔已不再是幼稚了,他看到人們為了這些而活著,為了這些而忙忙碌碌,四處奔波,互相打伏,吃無窮的苦,忍受無盡的煩惱。他因此而愛他們,在他們的每一種激情和每一種行動中,他都看到了生活,那種生氣勃勃,那種堅不可摧,他看到了梵。這些人在其盲目的忠實以及盲目的剛強和堅韌方面是可愛和可敬的。他們不缺少什麼,學者和思想家並不比他們高明,只除了一件小事,一件很細小的小事:覺悟,對一切生活統一性的清醒想法。席特哈爾塔有時甚至懷疑,對這認識、這想法是否該評價得這麼高,就不定連他自己也有一種思索者的幼稚,一個思考的俗人的幼稚呢。總之,凡夫俗子在<敏感詞>方面都與智者賢人不相上下,甚至還遠遠勝於他們,正像動物在其頑強而堅定的必要行動中有時會勝過人類一樣。
在席特哈爾塔心中,有一種認識,有一種學問,也就是智慧到底是什麼,他長期探索的目標是什麼,漸漸開花,漸漸成熟了。它無非就是一種心靈的準備,一種能力,一種神秘的藝術,每時每刻,在生活當中,能夠想統一的思想,能夠感受和吸入這種統一。這在他心中慢慢開花了,又在瓦蘇代瓦那蒼老的臉上反映出來:和諧,關於世界永恆完美的認識,笑容,統一。
可是傷口仍灼痛不已,席特哈爾塔仍在苦苦地思念他的兒子,在心中培育他的愛心和柔情,任憑疼痛折磨自己,不惜幹一切愛的蠢事。這火焰是不會自行熄滅的。
一天,這傷口痛得厲害,席特哈爾塔受不了思念之苦就渡過河去,下船之後打算去城裏找兒子。河水在輕柔地流淌,當時正是旱季,但河水聲有點兒特別:它在笑!它在清清楚楚地笑。河水在笑,在清脆響亮地嘲笑這個老船夫。席特哈爾塔停下了,他彎腰俯到水面上,想聽得更清楚些。他看見自己的臉映在靜靜流淌的水面上,這張臉使他憶起了什麼,憶起了某些已經淡記的東西。他忖思,終於發現:這張臉跟中一張他熟悉、熱愛但又畏懼的臉很相似。它很像他父親的臉,那個婆羅門的臉。他回憶起多年以前,他還是個年輕人,他怎樣迫使父親同意他出門苦修,怎樣同父親告別,離家後又怎樣再也沒回去。他父親豈不是也為他受了同樣的苦,就像他現在為兒子所受的苦一樣?他父親不是早就死去了嗎,孤孤單單地再也沒能見到兒子?他自己又何嘗不會遭遇到同樣的命運?這種重複,這種繞著一個倒楣的圈子旋轉的迴圈,難道不是一出喜劇,一件奇特而荒唐的事?
河水在笑。是的,事情正是如此,只要還沒有熬到頭,還沒有得到解脫,一切都會這樣重複,再三經受同樣的痛苦。席特哈爾塔重又登上小船,返回了茅屋。他思念父親,思念兒子,被河水嘲笑,與自我爭執,傾向於絕望,也同樣傾向於大聲嘲笑自己以及整個世界。啊,傷口還沒有開花,他的心還在同命運抗爭,他的痛苦還沒有放射出喜悅和勝利的光芒。可是他感覺到了希望,他回到茅屋後感覺到了一種不可抑制的願望,要向瓦蘇代瓦敞開心扉,向他坦述一切,向這位傾聽的大師訴說一切。
瓦蘇代瓦正坐在茅屋裏編一個籃子。他已經不再撐船了,因為他的視力已開始衰退,不僅他的眼睛,他的胳臂和手也不行了。只有他臉上的歡樂和開朗的善意沒有改變,依然神采奕奕。
席特哈爾塔坐在老人身邊,開始慢慢地講述。他現在講的是過去從來沒講過的事,講他當年進城之行,講那灼痛的傷口,講他見到別的幸福父親時的嫉妒,講他知道這種願望的愚蠢,講他進行的徒勞無益的鬥爭。他什麼都講,什麼都肯講,哪怕是最最難這情的事,他什麼都說,什麼都可以暴露,什麼都可以講出來。他展示自己的傷口,也講了今天想逃走的事,講他如何渡過河去,他這個幼稚可笑的逃跑者,打算去城裏,以及河水如何嘲笑他。
他講啊講,講了很久,瓦蘇代瓦臉色平靜地傾聽著。席特哈爾塔覺得瓦蘇代瓦此刻的傾聽比他以往感到的更強有力,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憂慮如何傳過去,他的隱密的希望如何傳過去,再從老人那邊傳回來。向這位傾聽者展示自己的傷口,就像他們在河裏洗澡一樣,一直洗到渾身都涼快了,與河水融為一體。席特哈爾塔一直在講述,滔滔不絕地坦白和懺悔,他越來越感到聽他講的不再是瓦蘇代瓦,不再是一個人,這個一動不動的傾聽者吸取了他的懺悔,就像是一棵樹吸足了雨水,這個一動不動的人就是河水,就是神,就是永恆。當席特哈爾塔不再想自己以及自己的傷口時,這種認為瓦蘇代瓦已改變了本質的認識支配了他,他越是感受到這點,越是深入探究,就越是不奇怪,越是認識到,一切都很正常和自然,瓦蘇代瓦早就是這樣,幾乎一直是這樣,只不過他自己沒有完全認識到而已。是的,他自己也幾乎沒有什麼不同。他覺得,他現在這樣看待老瓦蘇代瓦,就像凡人看待神,這是不會長久的;他已開始開始在心裏向瓦蘇代瓦告別。而與此同時,他仍然在一直不停地講述著。
他講完之後,瓦蘇代瓦便用他那親切的、有些昏花的目光望著他,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向他傳送著愛與快樂,傳送著理解與體諒。他拉起席特哈爾塔的手,帶著他來到河邊的老地方,和他一起坐下來,笑著面向河水。
「你聽到河水笑,」他說,「但是你並沒有聽見一切。咱們再聽聽,你會聽到更多。」
他們凝神細聽,河水那多聲部的合唱柔和地鳴響著。席特哈爾塔望著河水,在流淌的水中映出了一系列畫面:他父親出現了,孤孤單單,因思念兒子而悲傷;他自己出現了,孤孤單單,也是被思念遠方兒子的煩惱束縛著;他兒子出現了,同樣孤孤單單,正在他的青春欲望的軌道上向前闖蕩。每個人都很痛苦。河水以一種痛苦的聲音低吟,渴望地低吟著,渴望了流向自己的目標,聲音如泣如訴。
「你聽見了嗎?」瓦蘇代瓦無聲地目光在問。席特哈爾塔點點頭。
「再仔細聽!」瓦蘇代瓦低語。
席特哈爾塔努力更仔細地傾聽。父親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兒子的形象,都相互交融在一起,就連卡瑪拉的形象也出現了,隨後又變模糊,還有戈文達的形象,<敏感詞>人的形象,都錯雜交融在一起,全部彙入河水,作為河水奔向目標,熱切、渴望和痛苦地奔向目標。河水的聲音充滿了渴望,充滿了火辣辣的疼痛,充滿了無法滿足的欲求。河水在向著自己的目標奔流,席特哈爾塔望著它匆匆流去。這河水由他、他的親人以及他見過的所有人組成,浪花奔騰,匆匆地奔向目標,奔向許多目標,奔向瀑布,奔向湖泊,奔向急流,奔向大海,到達了所有的目標,而在每一個目標之後又跟著另一個新目標!於是,水變成了蒸汽,升上天空,變成雨再從天而降,成為泉水,成為小溪,成為河流,再重新奔流,重新流淌。但是,那渴望的聲音變化了。它依然充滿痛苦地、探索地鳴響,但是已有別的聲音加入進來,快樂和痛苦的聲音,美好和醜惡的聲音,歡笑和悲傷的聲音,成百種聲音,上千種聲音。
席特哈爾塔凝神細聽。他現在是專注地傾聽者,完全沉浸在傾聽中,一片空白,全力吸入,他感到此刻自己已經把傾聽學到家了。他原來也常聽到這一切,河水中這許許多多的聲音,但今天顯得格外新奇。他已經不再能區分這許多聲音,分不出歡笑聲與哭泣聲,分不出小孩聲與成人聲,它們全都混雜在一起,渴望的抱怨和知情的歡笑,憤怒的叫喊和垂死的呻吟,全都渾然一體,全都相互交織和相互連接,千百次地纏繞糾結在一起。把一切集合到一起,把一切聲音、一切目標、一切欲念、一切痛苦、一切喜悅、一切善與惡都集合到一起,就是這個世界。把一切集合到一起就構成了事件之河,構成了生活的音樂。當席特哈爾塔全神貫注地傾聽這河水的聲音,傾聽這支包含了千百種聲音的歌曲時,當他不管煩惱也不管歡笑,他的心不是受制於某一種聲音,而是讓他的自我融入其中,什麼都聽,聽見整體,聽見統一時,那麼,這支由上千種聲音組成的偉大歌曲就凝聚成了一個字,那就是「唵」——完美無瑕。
「你聽見了嗎?」瓦蘇代瓦的目光又在問。
瓦蘇代瓦的笑容粲然生輝,照亮了他那衰老臉龐的所有皺紋,宛如「唵」飄蕩在河水的所有聲音之上。他望著朋友,笑容粲然,於是,席特哈爾塔臉上也瀾出了同樣的笑容。他的傷口開花了,他的痛苦放出了光彩,他的自我融入了統一之中。
在這個時刻,席特哈爾塔停止了與命運的抗爭,停止了煩惱。在他的臉上顯現出知識的快樂,意志不再與他作對,它瞭解完美,贊同事件之河,贊同生活之流,滿懷同情,滿懷喜悅,熱衷於流淌,從屬於統一。
瓦蘇代瓦從岸邊坐的地方站起來,注視著席特哈爾塔的眼睛,看到他眼中閃耀著知識的快樂,便以他那謹慎溫柔的方式用手輕輕撫摸他的肩,說道:「我一直在等著這一時刻,親愛的。現在它終於來臨了,讓我去吧。我等候這一時刻已經很久了,就像我一直是船夫瓦蘇代瓦一樣。現在可以結束了。再會吧,茅屋,再會吧,河水,再會吧,席特哈爾塔!」
席特哈爾塔向這位辭行者深深鞠了一躬。
「我已經知道了。」他小聲說,「你要去森林裏?」
「我要去森林裏,我要融入統一。」瓦蘇代瓦容光煥發的說。
他容光煥發地去了。席特哈爾塔目送他遠去。他懷著深深的快樂和深深的誠意目送老人遠去,望著他步伐平和寧靜,望著他頭頂華光燦爛,望著他身體光芒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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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文達
有一次,戈文達跟<敏感詞>和尚一起到了名妓卡瑪拉送給戈塔馬弟子的林苑。他聽人說起有個老船夫,就住在離該地大約一天路程的河邊,很多人都認為他是個聖賢。於是,戈文達繼續上路時就選擇了去渡口的路,渴望見到這個船夫。他雖然一輩子都是循規蹈矩地生活,也由於年高德劭而看到年輕和尚敬重,但是他心裏那種不安與探求並沒有熄滅。
他來到河邊,請求老人擺渡,然後在抵達對岸下船時對老人說:「你為我們和尚和朝聖者做了很多好事,擺渡了我們很多人。船夫啊,你也是一個尋求正確路徑的探索者嗎?」
席特哈爾塔眼裏含著笑意說:「你自稱是個探索者,可敬的人,但是你顯然年事已高,怎麼還穿著戈塔馬弟子的衣服?」
「我確實老了,」戈文達說,「但是我並沒有停止探索。我永遠也不會停止探索,這看來是我的命運。我覺得你也探索過,你願意跟我說說嗎,可敬的人?」
席特哈爾塔說:「可敬的人呀,我該對你說什麼呢?也許是說你探索得太多了?還是說你雖然探索了卻並無所得?」
「怎麼呢?」戈文達問。
「一個人探索時,」席特哈爾塔說,「很容易眼睛只看他所尋找的事物,結果他什麼也找不到,什麼也吸收不了,因為他總是只想所找的東西,因為他有一個目標,因為他受這個目標支配。探索就意味著有一個目標。而發現則意味著自由自在,開放隨意,沒有目標。可敬的人呀,你也許在事實上是個探索者,因為你努力追求你的目標,可是你卻看不見某些迫在眼前的東西。」
「我還沒完全聽明白,」戈文達請求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席特哈爾塔說:「哦,可敬的人呀,幾年前,你曾經到過這河邊一次,在河邊見到一個沉睡的人,你就坐在他身邊,守護他睡覺。可是,戈文達,你卻沒認出那個睡覺的人。」
那和尚驚訝得就像著了魔,瞪著船夫的眼睛。
「你是席特哈爾塔?」他聲音怯怯地問,「這一次我也沒有認出你!我衷心問候你,席特哈爾塔,很高興再一次見到你!你的樣子真是大變了,朋友。——現在你成船夫啦?」
席特哈爾塔親切地笑了。「一個船夫,對。戈文達,有些人就得大變樣,就得穿各種各樣的衣服,我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親愛的,歡迎你,戈文達,你在我這茅屋裏過夜吧。」
戈文達當晚留在了茅屋裏,就睡在瓦蘇代瓦原來的床鋪上。他向青年時代的好友提出了許多問題,席特哈爾塔給他講了自己生活中的許多事。
第二天早晨,到了該出發上路的時候,戈文達有些猶豫地說:「在我繼續趕路之前,席特哈爾塔,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問題。你是否有一種自己的學說?你是否有一種必須遵循的、能幫助你生活和正直做人的信仰或學問?」
席特哈爾塔說:「你知道,親愛的,當年我還是個年輕人,咱們在森林裏跟苦行僧一起生活,我就開始懷疑種種學說和老師,並且離開了他們。現在我依然如此。可我後來還是有過不少老師。一個豔麗的名妓曾做過我很長時間的老師,一個富商也當過我的老師,此外還有幾個賭徒。有一次,一個游方和尚也當了我的老師;他在朝聖路上發現我在樹林裏睡著了,就坐在我身邊守護我。我也向他學習,感激他,十分感激。但是在這兒,我向這條河學得最多,還有就是我的師傅,船夫瓦蘇代瓦。他是個很普通的人,這個瓦蘇代瓦,他也不是思想家,但是他懂得應該懂的東西,就像戈塔馬一樣,他是一個完人,一個聖賢。」
戈文達說:「哦,席特哈爾塔,我覺得你還是總愛開玩笑。我相信你,知道你並沒有追隨一個老師。但即便沒有一種學說,難道你自己就沒有找到某些你特有的、幫助你生活的想法和認識?要是你能給我講講這些,會使我很開心。」
席特哈爾塔說:「我有過想法,對,有時也有過認識。有時我心中感受到知識,一個鐘頭或是一天,就像人在心中感受到生活一樣。那是某些想法,但是我很難向你表達出來。瞧,戈文達,這就是我發現的一個想法:智慧是無法表達的。一個智者謀略表達的智慧,聽起來卻總像是愚蠢。」
「你在開玩笑吧?」戈文達問。
「我沒有開玩笑。我說的正是我所發現的道理。知識可以傳授,而智慧卻不能。人可以發現它,可以體驗它,可以享有它,可以用它來創造奇跡,但是卻不能講述和傳授它。這便是我年輕時就已經預感到,並且離開了那些老師的原因。我發現了一個想法,戈文達,你又會以為是開玩笑或愚蠢行為,但其實是我最好的想法。那就是:每一個真理的反面也同樣是真實的!也就是說,一個真理如果是片面的,那就要掛在嘴邊說個不停。可以用思想去想或用言語去說的一切都是片面的。一切都是片面的,一切都不完整,一切都缺少完備、圓滿和統一。戈塔馬在講經時談到這個世界,不得不把它分為輪回和涅槃,立地成佛——可是你瞧:這個‘總有一天’是錯覺,僅僅是比喻!罪人並沒有走在成佛的路上,他並沒有處在發展之中,儘管我們的思維不能把事物想像成別的樣子。不,在罪人身上,現在和今天就已經有了將來的佛,他的前途已經全都在這裏,你得在他身上、在你身上、在每個人身上敬奉這個未來的、可能的、隱形的佛。戈文達,塵世並不是不完善,或是正處在一條緩慢通向完美的路上:不,它在每一瞬間都是完美的,一切罪孽本身就已經蘊含著寬恕,所有小孩本身就已經蘊含著老人,所有嬰兒都蘊含著死亡,所有瀕死者都蘊含著永恆的生命。沒有一個人能從另一個人身上看到他已在自己的路上走了多遠,強盜和賭徒可能成佛,婆羅門則可能成為強盜。在深沉的冥想中有可能取消時間,把一切過去的、現在的和將來的生活都看作是同時的,於是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完美,一切都屬於婆羅門。因此,我覺得凡存在的都是好的,我覺得死跟生一樣,罪孽跟聖潔一樣,聰明跟愚蠢一樣,一切都肯定如此,一切都只需要我的贊成,我的同意,我的欣然認可,因而對我來說是好的,決不會傷害我。我從自己的身體和心靈體會到,我十分需要罪孽,需要肉欲,需要追求財富,需要虛榮,需要最為可恥的絕望,以便學會放棄抗爭,學會愛這個世界,不再拿它與某個我所希望的、臆想的世界相比,與一種我憑空臆造的完美相比,而是聽其自然,愛它,樂意從屬於它。哦,戈文達,這就是我想到的一些想法。」
席特哈爾塔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拿在手裏掂了掂。
「這玩意兒,」他輕鬆地說,「是一塊石頭,它過了一定的時候也許會變成泥土,又偷漏經土變成植物,或者變成動物或人。而過去我會說:‘這塊石頭僅僅是一塊石頭。它毫無價值,屬於瑪雅的世界。但是,因為它說不定在變化的迴圈中也會變成人和鬼,所以我也賦予它價值。’過去我大概會這麼想。但今天我卻想:這塊石頭是石頭,它也是動物,也是神,也是佛,我並非因為它將來會變成這個或那個才敬重和熱愛它,而是因為它早就一直是一切——而它是石頭,現如今在我眼前呈現為石頭,正是這一點,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愛它,從它的每一個紋路和凹坑口裏,從黃色,從灰色,從硬度,從我叩擊它時發出的響聲,從它表面的乾燥或潮濕中,看到它的價值和意識。有些石頭摸著像油脂或肥皂,中有一些像樹葉,還有一些像沙子,每一塊都有其特點,以其特有的方式念誦‘唵’,每一塊都是婆羅門,但同時又確實是石頭,滑溜溜或者油膩膩,正是這一點叫我喜歡,我覺得奇妙,值得崇拜。——不過,我就別再多說了吧。話語對於隱蔽的含義不利,說出來總會有點兒不同,有點兒走樣,有點兒愚蠢——是的,就是這點也很好,令我喜歡,我完全同意:一個人的寶貝與智慧,另一個人聽起來卻總是愚蠢。」
戈文達默不作聲地聽著。
「你幹嗎給我講這些關於石頭的話?」他停了停才遲疑地問。
「沒什麼目的。或許我就是想說,我喜歡石頭、河水以及所有我們能仔細觀察並向之學習的東西。我可以愛一塊石頭,戈文達,也可以愛一棵樹或一樹樹皮。這些都是東西,東西是可以愛的。但是,我不能愛話語。因此,學說對於我算不了什麼,它們沒有硬度,沒有柔軟,沒有色彩,沒有棱角,沒有氣味,沒有味道,只有話語。或許就是這些妨礙你得到安寧,或許就是這許多話語。因為獲救與美德,輪回與涅槃,也僅僅是話語,戈文達。世上並沒有涅槃這東西,只有涅槃這個詞。」
戈文達說:「朋友,涅槃不只是一個詞。它是一種思想。」
席特哈爾塔繼續說:「一種思想,可以這麼說吧。我得向你承認,親愛的,我不大分得清思想和話語。坦白地說,我對思想也不大看重。我更看重事物。例如,在這只渡船上原來有一個人,是我的前輩和師長,一個聖潔的人,多年裏他都是單純地信仰河水,別的什麼也不信。他發覺,河水的聲音是在跟他說話,於是他向它學,讓它教導和指點自己,他覺得這條河是個神。有很多年他並不知道,每一陣風,每一朵雲,每一隻鳥,每一隻甲蟲,也同樣神聖,也能像這條可敬的河一樣教導他。可是,在這位聖賢進入森林之後,他就知道了一切,比你和我知道得更多,不要老師,不用書本,只因為他信仰河水。」
戈文達說:「可是,你所說的‘事物’是真實的、實在的東西嗎?它會不會只是瑪雅的幻覺,只是幻影和假相呢?你的石頭,你的樹,你的河——它們是現實嗎?」
席特哈爾塔說:「我對這點沒怎麼在意。別管這些東西是不是假相吧,我自己其實就是假相,它們始終都像我一樣。這便是它們令我喜愛和值得我敬重之處:它們都像我一樣。因此,我能夠愛它們。而這也是一種你可能會笑話的學說:戈文達,我覺得愛是一切事物中最重要的。看透這個世界,解釋它,蔑視它,那大概是大思想家的事。而我所關心的只是能夠愛這個世界,不蔑視它,不憎恨它以及我自己,能夠懷著愛心、欽佩與敬畏來觀察它以及我自己和所有生物。」
「這點我理解,」戈文達說,「但活佛恰恰認為這是虛偽。他要求善良、仁慈、同情和寬容,卻沒有愛;他不許我們的心受世俗之愛束縛。」
「我知道,」席特哈爾塔說,他的笑容閃現出金光。「我知道,戈文達。你瞧,咱們現在又陷入意見分歧,陷入言詞之爭了。我不能否論,我這些關於愛的言論與戈塔馬的話有矛盾,有顯然的矛盾。正因為如此,我才十分懷疑言詞,因為我知道這種矛盾是錯覺。我知道,我和戈塔馬是一致的。怎麼會連他也不瞭解愛呢?他熟知一切人性的暫時性和虛無性,卻依然這樣熱愛人們,讓漫長而艱難的一生完全致力於幫助他們,教導他們!在他身上,在你這位偉大的導師身上,我覺得也是事物勝於言詞,他的行動和生活比他的言論更重要,他的手勢比他的見解更重要。我認為他的偉大不在於言論,不在於思想,而在於行動,在於生活之中。」
兩個老人沈默了很久。後來,戈文達鞠躬道別,說:「我感謝你,席特哈爾塔,感謝你給我講了你的想法。它們有些是很奇特的想法,我一下子沒全聽懂。別管它了,我感謝你,祝你生活平安!」
(但他暗地裏心想:這個席特哈爾塔越位是個怪人,說的全是古怪的想法,他的學問說起來真怪僻。而活佛的精闢學說聽著就不同,更明白、更純正、更好懂,不含奇怪的、荒唐的或者可笑的東西。不過我覺得席特哈爾塔的手腳跟他的思想不同,還有他的眼睛、他的前額、他的呼喚、他的微笑、他的問候以及他的步態也不同。自從我們的活佛戈塔馬涅槃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一個堪稱是聖賢的人!只有他,這個席特哈爾塔,我覺得是如此。儘管他的學說很怪,他的話聽著很荒唐,可是他的目光和他的手,他的皮膚和他的頭髮,以及他身上的一切,都閃耀著一種平靜,閃耀著一種開朗、和善與聖潔,自從我們的活佛涅槃以後,這是我在別人身上從沒見過的。)
戈文達這麼想著,心裏很矛盾。他出於愛慕,再一次向席特哈爾塔鞠躬,向這個平靜端坐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席特哈爾塔,」他說,「咱們都已經是老人,恐怕誰都很難再見到對方這個樣子了。親愛的,我發現你已經得到了安寧。我承認自己沒能找到。可敬的人呀,請再跟我說幾句,送我幾句我能掌握和理解的話吧!送我幾句話上路吧。我的路常常很艱難,常常很昏暗呢,席特哈爾塔。」
席特哈爾塔默然無語,以總是同樣平靜的笑容望著他。戈文達呆呆地盯著他的臉,心懷恐懼和渴望,從戈文達的目光裏流露出痛苦和永恆的探索,永遠的無所收穫。
席特哈爾塔看出了這一點,微微一笑。
「你彎下腰!」他輕聲向戈文達耳語,「朝我彎下腰!這樣,再近些,湊近嘛!親吻我的額頭,戈文達!」
戈文達很吃驚,但還是出於愛慕之情聽從了席特哈爾塔的吩咐,彎腰湊近他,用嘴唇親了親他的額頭,這時,忽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當他的思想還在琢磨席特哈爾塔的奇怪言論,他還在徒勞無益地極力拋開時間觀念,把涅槃和輪回想像為一體,甚至心裏對朋友的話懷著某種輕蔑,因而與一種深深的愛慕和敬重發生了衝突時,卻發生了這樣的事:
他看不見他的朋友席特哈爾塔的臉了,卻見到了別人的臉,許許多多,長長的一串,就像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成百上千張臉,全都來了又去了,又似乎同時出現,全都在不停地變化和更新,然而又全都是席特哈爾塔。他看到一條魚的臉,一條鯉魚的臉,極其痛苦地咧開嘴,是一條垂死的魚,眼睛已經翻白——他看到一個新生嬰兒的臉,紅紅的,滿是皺褶,哭得變了形——他看到一個殺人兇手的臉,看見他將一把刀捅進了一個人的身體——就在這同一瞬間,他又看到這個罪犯被捆綁著跪在地上,他的頭被劊子手一刀砍了下來——他看到男男女女都光著身子,作出瘋狂作愛的姿勢——他看到直挺挺的屍體,無聲、冰冷和空虛——他看到動物的頭,有公豬的、鱷魚的、大象的、公牛的、鳥兒的——他看到神靈,看到克利什那神,看到阿耆尼神——他看到所有這些形體和臉龐,以上千種方式聯繫在一起,每一個都幫助另一個,愛它恨它,消滅它又讓它新生,每一個都是一種死的願望,是一種對短暫性的熱烈而痛苦的懺悔,可是又沒一個死去,每一個都只是變樣了,不斷地新生,不斷地得到一張新臉,而在一張臉與另一張臉之間並沒有時間差距——所有這些形態和臉龐都靜止、流動、產生、模糊和相互融合,上面始終籠罩著某種薄薄的、沒有實體可是又確實存在的東西,就好像蒙了一層薄玻璃或薄冰,就好像一層透明的皮膚,一個由水形成的外殼、模型或面具,這面具微笑著,這面具正是席特哈爾塔含笑的臉,正是戈文達剛才用嘴唇親吻過的那張臉。戈文達看到,面具的這種笑,超越了湧現出來的形象的這種統一性的笑,超越了千千萬萬生老與死者的這種同時性的笑,席特哈爾塔的這種笑,正是戈塔馬的那種平靜的、文雅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也許善意也許嘲諷的、聰明的、千變萬化的笑,就像他滿懷崇敬地千百次目睹過的那樣。戈文達知道,這正是完人的笑容。
戈文達不再知道是否有時間,這情景到底是持續了一秒鐘還是一百年,不再知道是否有一個席特哈爾塔,是否有一個戈塔馬,是否有我和你,內心深處好像被一支神箭射中了,而傷處卻是甜甜的味道,內心深處感到像著了魔似的,六神無主。他又站了一會兒,俯身望著那張他剛才親吻過的席特哈爾塔的平靜的臉,那張剛才還是一切形象、一切未來、一切存在的活動舞臺的臉。這張臉沒有變化,在外表下面深處的千變萬化已重新封閉之後,他平靜地笑著,輕柔地笑著,也許是好意,也許是諷刺挖苦,跟活佛的笑一模一樣。
戈文達深鞠一躬,淚水情不自禁地淌下他那蒼老的臉龐,而他卻渾然不知,就像有一把火在他心中點燃了最親密之愛與最謙恭之敬的情感。他深深地鞠躬,一躬到地,向端坐不動的席特哈爾塔敬禮,席特哈爾塔的笑容讓他憶起了自己一生中曾經愛過的一切,憶起了自己一生中認為寶貴和神聖的一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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