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佛教向耆那教徒宣教
前述的《中阿含196经》里,沙弥周那只提到耆那教祖的逝世却未言明他的死因,但是《中阿含133经》更藉着尼干弟子优婆离居士彻底改宗佛教的故事,指出尼干子若提子的死因与佛耆两教当时激烈的宗教竞争有着连带关系。该经经名为《优婆离经》,地点是那难陀的波婆离奈林,出场人物有佛陀、长苦行尼揵、尼揵亲子与本经的主角人物优婆离居士。
经文大致提到:长苦行尼揵前往拜访佛陀,进而指出关于身口意三业的义理讨论里,尼揵亲子最重视“身”,佛陀则最重视“意”;优婆离居士从尼揵处听到转述的观点后,自告奋勇前往挑战佛陀与护卫尼揵子的教法,未料几番辩论后却反被佛陀的教导所折服,竟然成为一位热心护持佛教(且相当程度排斥他教)的佛教徒。优婆离居士归依佛陀的消息传开,尼揵亲子率着众人前往询问究竟,却未受到他应有的尊敬与对待。如《中阿含133经》《优婆离经》提到:
“尼揵亲子问曰:“居士!汝以何意称叹沙门瞿昙耶?”优婆离居士报曰:“尊人!听我说喻,慧者闻喻则解其义。犹善鬘师、鬘师弟子采种种华,以长綖结作种种鬘。如是,尊人!如来、无所着、等正觉,有无量称叹,我之所尊,以故称叹。”说此法时。优婆离居士远尘离垢,诸法法眼生。尼揵亲子即吐热血。至波和国。以此恶患。寻便命终。”
此处可知,佛教观点认为尼揵若提子的死因与优婆离居士改宗佛教的事件相关,以致郁郁寡欢口吐热血,最后行至波和国(Pava)不久便命终身亡。
尼揵亲子灭度于波和国该地一事亦见于耆那教圣典的传说,但是是否尼揵亲子的死因与宗教竞争失利导致吐血死亡相关呢?由于耆那教教典籍并未提到与此相对应的“吐血死亡”说法,我们也无法从现有的宗教典籍与遗迹去还原历史的事实,确切的考据存在着困难。至于佛教圣典的片面记载,可以视为是单方面的主观意见与理想期待,与客观历史事实陈述应该还有一段距离。至于当代神话学者从耆那教文献来转述耆那教祖的最后进入生命大涅槃的阶段,却提出不同于佛教观点的气象,两相比较之下彼此解释的差异实在是过大。
佛教将尼揵亲子的吐血死因归诸于耆那教宣教的失败,藉此高举改宗后的佛弟子宣说正法降服外道的威力,其中重点或许在于:“佛教与同属沙门思潮的耆那教共处重叠的宣教场域,在社会资源有限与宗教竞争的压缩下,彼此势必产生强烈推挤效应,其影响的结果自然会具曲折地投射在作为神圣媒体的佛教圣典里。”换言之,佛教圣典关于佛教与他教之间宗教竞争的叙述,并不全然是“历史事实”的朴素描述,而是更近于“历史诠释”的主观镜映。我们看到的,只是别人要我们看的(What we see is that the other want let us see)。在这情形下,犹如阅读清朝官方写的明朝史,或者阅读明朝遗臣写的明朝史,总得指出不同的前者的“前理解”恒作用于后者的事实,某种持平而中肯的理解与认识才能开始。
这个观点并非恶意地否定佛教解脱思想的深刻见解,而只是增加从其他观点来分析佛教传统构成过程中的某些可能被曲折甚至是隐蔽的事物,以便能对前者产生澄明的作用,或者再产生其他见解。犹如看得见的冰山是由看不见的冰山底下所支持,“看得见的部份”是由“看不见的部份”所支持。不仅要凭借佛教经典的表面文字佐证前述观点,我们也要充份借用看得见的文字,深探其背后底蕴之意义的可能性。能大量分析初期佛教圣典有关与外道互动往来的经文,或是仔细分析这些强烈戏剧性格经文里诸角色的对白,不难读出佛教圣典编辑者的解释机制。
当《优婆离经》提到优婆离居士的自告奋勇前往与佛陀论战,尼揵亲子赞叹他的勇气与道心;但是长苦行尼揵不仅再三地反对优婆离居士此举,甚至提醒尼揵亲子关于佛陀擅长度化他人的事实。随后《优婆离经》提到:
“长苦行尼揵白尼揵亲子曰:“我不欲令优婆离居士往诣沙门瞿昙所。所以者何?沙门瞿昙知幻化咒,能咒化作弟子、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私。恐优婆离居士受沙门瞿昙化,化作弟子。”尼揵亲子语曰:“苦行!若优婆离居士受沙门瞿昙化作弟子者,终无是处。若沙门瞿昙受优婆离居士化作弟子者,必有是处。””
这段佛教经文不仅暗暗讽刺尼揵亲子过度评估自身宗教的优越性,更反讽身为老师的尼揵亲子缺乏其弟子长苦行尼揵忧心可能流失信众的先见之明。
事实上,一旦宗教信众流失,相对宗教教团食衣住行四资具的日常供养也会跟着匮乏,这点从经文情节随后的铺排看得更为清楚。当归依佛教的优婆离居士对于佛陀的谦逊风范生起极大恭敬心,更对于自己原有的耆那教信仰生起厌离感,一度生起“从今日始,不听诸尼揵入我家门。唯听世尊四众弟子,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入”的想法[39],不再乐意接触与布施尼揵教团。最后虽然在佛陀劝说下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但是优婆离居士仍以近于捉弄与羞辱的态度,藐视登门拜访的诸尼揵。这与他先前自告奋勇前往与佛陀论战,积极护卫尼揵亲子的教法的行为相比较,前后两种行为表现实在是天壤之别,优婆离居士宗教性格的质直率性可见一般。
整体说来,佛教圣典编辑者的这种铺排或许有意将尼揵亲子吐血郁郁而终的死因,归究于无法接受优婆离居士改宗佛教前后判若两人的戏剧化转变,藉此贬抑耆那教教祖的劣逊,进而扬举佛陀教导的殊胜性。这种诠释手法要说不存在着佛教单方面的宣教利益考量在其中,恐怕很难说得通。况且若说耆那教徒心目中这位“离系一切烦恼”的伟大宗教导师,竟然会为了无关生死解脱的面子问题吐血郁郁而终,除了匪夷所思外,当然也与耆那教认定的理想教祖形象有所悖反。但是姑且撇开前述记载的真假问题,整部《优婆离经》相当程度地指出同处于相叠宣教场域的佛耆两教彼此存在着宗教竞争的现象,这反而更是值得重视与发掘的事实。佛耆两教存在宗教竞争的历史事实,自然也被曲折地表现在后来结集的佛教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