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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 [打印本页]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47
第六節 我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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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馬車在大道上飛馳。從城裏到莫克洛葉有二十多俄裏遠,但安德列的三套馬車跑得很快,一個鐘頭零一刻就可以趕到。乘車疾馳似乎忽然使米卡恢復了精神。空氣清新而帶點涼意,一顆顆明亮的星星在明淨的天空中照耀。就是在這個夜晚,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刻,阿遼沙正撲倒在地上,“瘋狂地起誓要永遠地愛它”,而這時米卡的心裏卻正感到混亂,十分混亂。儘管現在有許多事情在使他苦惱,但是此時此刻,他的全身心卻只是不可抗拒地渴望著到她的身邊,到他的女王那裏去,現在他正飛也似的趕去,為的就是要最後看她一眼。我可以斷言的只有一點,就是他的心甚至連一分鐘也沒有躊躇過。如果我說這位愛吃醋的人對於這個新人,對這個從地裏鑽出來的新情敵,對這個“軍官”並不感到絲毫醋意,也許沒有人會相信。要是有任何別的人象這樣出現在他面前,他肯定會馬上對他大發醋勁,說不定還會再一次血染他可怕的雙手,——但是對於這位,對於這位“第一個舊情人”,他此刻在馬車上飛馳的時候,不但不感到嫉恨,甚至連一點敵意也沒有,——固然,他現在還沒有見到他。“這是沒話可講的事,這是她和他的權利;這是她的初戀,五年來一直沒忘;由此可見,五年來她心裏愛的只是他,那我為什麼,我為什麼要插身其間呢?我這是算什麼,又是為了什麼?走開吧,米卡,讓開路吧!再說現在我又算得了什麼?現在即使沒有那個軍官也一切都完了,即使他根本沒有來,也照樣會完結的。……”

  假如他還能清楚思考問題,那麼他大致也會用上面這段話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的。然而他當時已經什麼問題也不能思考了。他目前的整個打算是沒有經過考慮突然決定的,是方才在費尼婭那裏,她剛剛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他就猛然想到而且連同其一應後果全部決定下來的。然而儘管他做出了決定,他的心裏仍舊十分混亂,混亂到痛苦的地步;他的決定並沒有使他完全平靜下來。有太多的往事橫在他的心上,折磨著他。有時候他簡直感到奇怪:他自己不是早已白紙黑字給自己寫下了判決書:“我懲罰我自己,並懲罰我自己的一生”;而那張紙已經準備停當,放在他的口袋裏;手槍早已裝上了子彈,他已決定自己明天將怎樣迎接“金髮的斐勃斯”的第一道暖洋洋的光線;然而儘管如此,他卻還是不能同以往的一切,同已成過去但仍在折磨他的一切徹底分手,他痛苦地感到這一點,這個念頭無可奈何地牢牢糾纏在他的心頭。在途中有一?那,他忽然想叫住安德列,從車上跳下來,拿起已裝上子彈的手槍就此了結一切,不再等候黎明。但是這一?那就象火星那樣一閃就逝去了。而且馬車也正在向前飛馳,“吞噬著空間”,隨著離目的地越來越近,想念她的心情,想念她一個人的心情又越來越強烈地攫住他的心靈,從他的心上趕走<敏感詞>一切可怕的幻影。唉,他真想再看她一眼,哪怕是短促的一瞥,哪怕只是在遠處!“她現在同他在一起,我要看一看她現在同他、同以前那位情人究竟是怎樣的情形,這也就是我現在唯一的心願。”他心裏還從來沒有對他命中註定的這個女人湧起過如此強烈的愛,如此新穎的、從未體味過的感情,簡直連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感情,溫柔到了崇拜甚至在她面前仿佛自我消亡的感情。“而我也確實就要消亡了!”他忽然說,沉浸在一種歇斯底里的歡欣心情中。

  他們已經走了將近一小時光景。米卡沈默著,安德列雖然是個愛說話的漢子,也不發一言,好象不敢開口似的,只是拼命地趕著他的“瘦鬼”——那三匹雖然羸瘦卻極烈性的棗紅馬。米卡忽然懷著極度不安的心情喊道:

  “安德列!要是他們睡了可怎麼辦?”

  這念頭是忽然出現在他的腦子裏的,在這以前他完全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想來已經睡覺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米卡痛苦地皺起了眉頭:真的,他何苦飛奔似的趕了去,……懷著那麼強烈的情感,……可是他們卻管自己在那裏睡覺,……也許她也在那裏一同睡著。……一股怒火在他的心裏騰起。

  “快趕,安德列,快一些,安德列,使勁趕!”他瘋狂地喊了起來。

  “也說不定還沒睡哩。”安德列沈默了一會兒,議論說。

  “剛才季莫費依說他們在那裏聚了許多人。……”

  “在站上麼?”

  “不是在驛站上,是在普拉斯圖諾夫的客棧裏,那也等於就是私人的驛站。”

  “我知道。怎麼你又說有許多人?哪里來的許多人?什麼人?”米卡嚷著,他聽到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感到非常不安。

  “聽季莫費依說,都是老爺們:有城裏來的兩位老爺,是什麼人,——我不知道,季莫費依只說有兩位是本城的,還有兩位好象是外地來的,也許還有什麼人,我沒有詳細問他。他說,他們在那裏打牌。”

  “打牌麼?”

  “所以說,既然打起牌來,也許還不會就睡覺的。現在好象還不到十一點鐘,不會再晚了。”

  “趕吧,安德列,快趕吧!”米卡又神經質地叫嚷說。

  “老爺,我想問您,那是什麼意思?”安德列沈默了一會以後,重又開口說,“只是我怕惹您生氣,老爺。”

  “你指的是什麼?”

  “剛才費尼婭跪在您跟前,求您不要傷害她的女主人,和別的什麼人,……您瞧,老爺,現在是我把您送到那兒去的。……老爺,請您饒恕我,我是因為良心關係所以說這個話,也許說得有點愚蠢。”

  米卡忽然從後面抓住他的肩膀。

  “你是馬車夫麼?你是趕車的麼?”他瘋狂似的問。

  “是趕車的。……”

  “你知道應該給別人讓路麼?假如一個趕車的對誰也不肯讓路,只顧說,我的車來了,壓死人不管,那麼這個趕車的算個什麼樣的人呢?不,趕車的,不能壓死人!決不能壓死人,不能傷害別人的生命;如果傷害了生命,就應該懲罰自己,……只要傷害了別人的生命,毀了別人的生命,就應該自己懲罰自己,就此走開。”

  米卡喊出這些話來的神氣,就好象是發了歇斯底里病似的。安德列雖然覺得這老爺有點奇怪,但還是繼續說下去。

  “這是真話,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說得對,不應該壓死人,也不應該折磨人,對不管什麼畜生也是一樣,因為一切畜生全是上帝創造的,就拿對馬來說也不應該這樣,因為有的人就愛無緣無故地虐待它,連我們趕車的也有這樣的人,……什麼也管不住他,就這麼趕著車猛闖,不管你三七二十一就這麼硬闖。”

  “忙著下地獄麼?”米卡忽然插嘴說,並且突如起來地咯咯乾笑了起來。“安德列,你這個爽直的人,”他又緊緊地抓住他的肩膀,“你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會不會下地獄,據你看?”

  “我不知道,親愛的,一切全由您自己決定,因為您是……您瞧,老爺,當上帝的兒子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去以後,他從十字架上走下來,徑直就走到地獄裏,把正在受難的罪人全都釋放了。地獄直歎氣,因為它以為今後不會再有罪人到它那裏來了。於是主對地獄說:‘你不必歎氣,地獄往後會有許多大官,帝王,審判長和財主們到你這裏來,擠滿你的地方,就象自古以來常有的那樣,直到我再來的時候為止。’這是實話,他就是這麼說的。……”

  “鄉下人的傳說,妙極了!把左邊的馬抽一下,安德列!”

  “所以您瞧,老爺,地獄就是為這班人設立的,”安德列用鞭抽了一下左邊的馬,“可是您,老爺,簡直就跟小孩一樣,……我們是這樣看您的。……儘管您確實好發脾氣,老爺,但是上帝會看到您爽直的心而饒恕您的。”

  “可是你呢,你饒恕我麼,安德列?”

  “我饒恕您什麼,您並沒有對我做什麼壞事呀。”

  “不,我是說你一個人,替大家,替大家,現在,就在這裏,路上,能替大家饒恕我麼?你說吧,老實的莊稼人!”

  “哦,老爺!我給您趕著車,都覺得害怕,您的話有點奇怪。……”

  但是米卡已經不在聽他。他瘋狂地禱告,狂熱地自言自語著。

  “主,儘管我這麼無法無天,把我接受下來吧,千萬不要裁判我。不加裁判,就放過我吧。……不要裁判我,因為我自己裁判了自己,不要裁判我,因為我愛你,主啊!我是個下賤的人,但是我愛你。就是你把我送進地獄,我在那裏也仍舊會愛你,我會從那裏大聲呼喊,說我永生永世地愛你。……但是你讓我愛到底吧,……就在這裏,現在,愛到底,總共只不過五個小時,到你的溫暖的陽光出來以前。……因為我愛我心中的女王。我愛,我不能不愛。你是看透了我的心的。我將要趕去,跪倒在她的面前,說:“你離開我是對的,……別了,忘記你的犧牲品吧,永遠不必心懷不安!”

  “莫克洛葉到了!”安德列用鞭子向前一指大聲叫道。

  透過夜晚慘澹的黑幕,忽然隱約可見在廣大的原野上散佈著一大堆黑壓壓的建築物。莫克洛葉村有兩千人,但這時候都已經入睡,只是有些地方還偶爾有幾點燈火還在黑暗裏閃耀著。

  “快趕,快趕,安德列!我來了!”米卡大喊起來,象發著瘧子似的。

  “他們還沒有睡!”安德列又說,用鞭子指著普拉斯圖諾夫的客棧。這客棧就在村口上,六扇臨街的窗戶燈光通明。

  “沒有睡!”米卡快樂地介面說。“大聲趕過去,安德列,讓馬快跑,響起鈴鐺,轟隆隆地趕到門口。讓大家全知道誰來了!我來了!我也來了!”米卡瘋狂地嚷著。

  安德列拼命趕著疲乏的三匹馬,果真帶著極大的響聲趕到了高臺階前面,勒住那幾匹冒著熱氣、累得半死的馬。米卡從車上跳下,這時本來已經打算去睡的客棧老闆正巧好奇地跑到臺階上來,看看到底是誰這麼熱鬧地坐車來到了。

  “特裏豐·鮑裏賽奇,是你麼?”

  老闆俯身細看了一下,連忙從臺階上跑下來,顯出諂媚而興高采烈的神氣跑到客人前面。

  “我的爺,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居然又見到您啦!”這個特裏豐·鮑裏賽奇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中等的身材,臉有點發胖,神色嚴峻,毫不寬容,特別是對待莫克洛葉的鄉下人,但卻善於在嗅到有利可圖的時候,很快地改變面色,換上一副極諂媚的表情。他穿著俄國式的衣裳,帶斜領的襯衫和緊腰的長外褂。他手裏很有幾文錢,但是還不斷地幻想著再爬高些。此地鄉下人多半在他的掌握之中,周圍一帶的人大家全欠他的債。他向地主租地,自己也收買,由鄉下人替他種,折錢抵債,而這債是永遠還不清的。他的妻子已死,留下四個成年的女兒;有一個已經守了寡,帶著兩個小外孫女住在他的家裏,象幫工似的替他幹活。還有一個女兒嫁給一個小官吏,供職多年的錄事員,在客棧一間屋子裏的牆上掛著的一些親族的小照之中,也可以看得到這位小官吏穿著制服,戴著文官肩章的照片。兩位小女兒,每逢教堂節日,或到別人家去做客的時候,就穿上天藍色或綠色的時髦衣裳,後面束得緊緊的,還帶著足有一俄尺長的拖地的衣裾,但一到第二天早晨,就和往常一樣,天剛亮就起身,拿著樺樹枝紮的笤帚,打掃房間,傾倒髒水,在店裏客人走後清除垃圾。特裏豐·鮑裏賽奇雖然已經賺到了好幾千盧布,還是很喜歡在大擺酒筵的客人身上敲竹槓。因為他還記得不到一個月之前,他曾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手裏,在他同格魯申卡一塊兒酗酒的時候,一晝夜賺到過沒有三百也足有二百多盧布,所以現在高高興興、急急忙忙地迎接他,只要從米卡這樣神氣活現地乘馬車來到他的臺階前面這一點,就可以料到又能大撈一把了。

  “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們又見著您了!”

  “等一等,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開口說,“先弄清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在哪里?”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麼?”老闆立即明白,銳利地望著米卡的臉,“是的,她……她在這裏。……”

  “同誰?同誰?”

  “外地來的客人。……一個是官吏,從談話的口音聽來,大概是波蘭人,從這裏打發馬車接她來的就是他;另外一個同他一起來的是他的同事,或者是同路的人,誰弄得清;他們都穿的是便服。……”

  “怎麼樣?擺酒了麼?有錢麼?”

  “擺什麼酒?不大的角色,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不大的麼?還有另外的人是誰?”

  “還有兩位先生是城裏的,……從契爾涅依回來,耽擱在這裏。有一位年輕的,好象是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他的名字我給忘記了;……另外一位元大概您也認識,就是地主馬克西莫夫。他說,他剛到我們城裏的修道院裏去朝拜過,現在和那位青年——米烏索夫先生的親戚同路。……”

  “就是這幾個人麼?”

  “就是這幾個。”

  “行啦,別說了,特裏豐·鮑裏賽奇,你現在只告訴我最主要的事:她怎麼樣?在幹什麼?”

  “她剛才來到,同他們坐著呢。”

  “快活嗎?笑麼?”

  “不,好象不大笑……坐在那兒甚至很煩悶,給青年人梳梳頭發。”

  “給那個波蘭人,軍官麼?”

  “他算什麼青年人,而且也根本不是軍官;不,老爺,不是給他梳,是給那個青年人,米烏索夫的侄子梳,……偏偏把名字忘記了。”

  “卡爾幹諾夫麼?”

  “正是卡爾幹諾夫。”

  “好啦,讓我自己來看著辦吧。他們打牌沒有?”

  “打了一會兒就散了,喝了點茶,官吏要了杯甜酒。”

  “行啦,特裏豐·鮑裏賽奇,行啦,好人兒,讓我自己來看著辦吧。現在你回答最主要的事情:有茨岡人麼?”

  “現在完全看不到茨岡人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官廳把他們趕走了。但是猶太人這裏倒有,在洛日傑斯文施克村,能奏小提琴和鋼絲琴,這會兒去叫他們都行。他們會來的。”

  “去叫,給我去叫!”米卡嚷著說,“另外也象上次那樣,把姑娘們也叫來,特別要瑪麗亞,還有斯捷潘尼達和阿裏娜來。我出二百盧布,組成合唱隊!”

  “花這許多錢我可以把整個村上的人都給你召來,儘管他們這會兒都已經躺下睡大覺了。可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老爺,這裏的鄉下人,還有那些鄉下姑娘,犯得上給他們這麼大甜頭麼?那種低賤和愚蠢的樣子,還值得給這麼些錢麼?這些鄉下人哪里配抽雪茄煙,可是你卻送給他們抽。那些強盜胚,他們身上臭氣熏天。那些姑娘,不管哪一個,身上全長著蝨子。我可以把我的女兒們叫來,不用你花費,更不用說給這麼多錢了。儘管她們現在已經睡下了,我也可以用腳踢醒她們,讓她們唱歌給您聽。您上一次竟拿香檳酒給鄉下人喝,真可惜!”

  特裏豐·鮑裏賽奇替米卡惋惜是沒有道理的:那一次他自己也偷藏起了半打香檳酒,還在桌子底下撿到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悄悄攥在手心裏。後來那張鈔票就這樣一直留在他的手裏沒有交出來。

  “特裏豐·鮑裏賽奇,那一次我花了不止一千盧布吧,你記得嗎?”

  “是花了,親愛的,我怎麼能不記得,大概您在我們這裏總花了有三千盧布。”

  “好吧,現在我又帶著這個數目來了,你瞧。”

  他說著掏出那疊鈔票來,一直送到主人的鼻子前面晃了一晃。

  “現在你好生聽著:一小時以後,酒呀,涼菜呀,餡餅呀,糖果呀,都要送來了,——你立刻全都送到樓上去。安德列車上的那個木箱子,你現在也馬上搬上去,打開它,立刻把香檳酒端上來。……最要緊的是一定要把姑娘們,姑娘們,尤其是那個瑪麗亞……”

  他轉身回到車旁,從坐位下面取出他那只裝手槍的匣子。“安德列,把車錢拿去!給你十五盧布的車錢,還有五十盧布是酒錢,……酬謝你做事的殷勤,和對我的好意。……你好生記住卡拉馬佐夫老爺!”

  “我怕,老爺……”安德列心神不安地說。“五個盧布的酒錢就承您的情啦,多了我不敢收。特裏豐·鮑裏賽奇可以做見證。請您原諒我的話說得蠢。……”

  “你怕什麼?”米卡朝他打量了一下。“既然這樣,那就隨你見鬼去吧!”他大聲說,扔給他五個盧布。“現在特裏豐·鮑裏賽奇,你輕輕領我進去,讓我先悄悄地看他們一眼,不要讓他們發現我。他們在哪里?在天藍色的屋子裏麼?”

  特裏豐·鮑裏賽奇擔心地看了米卡一眼,但立刻就馴順地服從要求:小心地把他領到穿堂裏,自己先走進跟客人們坐著的里間相鄰的那個外間大屋子,把那裏的蠟燭取了出來。隨後他悄悄地領米卡進去,把他安置在一個暗角落裏,使他可以從那裏隨意地細細察看那幾個談話的客人,卻不致被他們看見。但是米卡看得並不久,而且他也根本無法細細察看:他一望見她,心就怦怦跳了起來,眼前一片模糊。她側身坐在桌旁的安樂椅上,那個面孔漂亮,年紀還很輕的卡爾幹諾夫坐在緊靠著她的一張沙發上。她拉著他的手,大概在那裏笑,但卡爾幹諾夫並沒有瞧她,卻似乎有點尷尬似的在那裏對隔著桌子坐在格魯申卡對面的馬克西莫夫大聲說話,而馬克西莫夫不知為什麼正在大笑。“他”坐在沙發上,另外有一個不相識的人坐在沙發旁邊靠牆的椅子上。懶洋洋仰靠在沙發上的那個人正在那裏抽煙鬥,米卡只匆匆得到個印象,仿佛他是個胖胖的,寬臉盤的小個兒,身材大概不很高,似乎正在為什麼事情生氣。這個人的同事,另外那個不相識的人,米卡覺得身材仿佛又特別地高;但是除此以外他實在無心細看了。他感到呼吸急促,簡直連一分鐘也忍耐不住了,就把匣子放在一個五屜櫃上,打著冷戰,屏住呼吸,逕自走進那間天藍色的屋子,向那幾個正在閒談的人走去。

  “啊喲!”格魯申卡首先看見他,嚇得尖叫了一聲。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49
第七節 無可爭議的舊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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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卡邁開又快又大的步子徑直走到桌子前面。

  “諸位,”他大聲地開口說,幾乎像是喊叫,但是每一個字都是結結巴巴地出口的,“我……我沒有什麼!你們不要怕。”他說。“我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他突然轉身向著格魯申卡,她在安樂椅上正側身緊偎在卡爾幹諾夫的身邊,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我……我也來了。我在這兒呆到早晨。諸位,一個過路的旅客……可以不可以同你們在一起呆到早晨?最後一次,就在這間屋子裏,只到早晨為止。”

  最後一句話他是對坐在沙發上面叼著煙斗的小胖子說的。胖子神氣十足地從嘴邊取下煙斗,板著面孔說:

  “諸位,我們是自己人在這裏談談。另外還有別的屋子哩。”

  “是您呀,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幹嗎這樣說啊?”卡爾幹諾夫忽然介面說,“請一塊兒坐下吧,您好呀!”

  “您好,親愛的……可貴的人!我一直非常敬重您。……”米卡迫不及待地欣然回答,立刻隔著桌子跟他握手。

  “啊喲,您握得太緊了!簡直把我手指都要捏斷了。”卡爾幹諾夫笑了起來。

  “他永遠是這樣握手的,永遠是這樣的!”格魯申卡似乎突然從米卡的神色上料定他不至於鬧事,一面臉上還帶著畏怯的微笑,快樂地應聲說,一面帶著極度的好奇和不安端詳著他。他的身上有點什麼使她異常驚愕,同時她也完全料不到他會在這時候這樣走進來,而且這樣說話。

  “您好呀。”地主馬克西莫夫也從左面諂媚地搭了話。米卡也跑到他面前。

  “您好呀,您也在這裏。我真高興,您也在這裏!諸位先生,諸位先生,我……”他又朝叼煙斗的波蘭人說,顯然把他當作了這兒的主要人物,“我是飛也似趕來的,……我願意我最後的一天,最後的一小時,在這間屋子裏度過,就在這間屋子裏……我曾經熱愛過……我的女王! ……對不住, 先生們!”他瘋狂似的說,“我一面飛也似的趕路,一面發誓……哦,你們不要害怕,這是我的最後的一夜!先生們,我們喝親善的酒!酒立刻就送來。……我帶來了這個。”他忽然不知為什麼用手掏出他那把鈔票。“請容許我,先生們,我需要音樂,唱歌,喧鬧,一切以前有過的東西。……可是這條蛆蟲,這條沒用的蛆蟲在地上爬過,以後就不會再有它了!我要在我最後的一夜,紀念我快樂的日子!……”

  他幾乎噎住了;他想說許多許多話,但說出的只是一些奇怪的感歎,波蘭人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的一把鈔票,又看看格魯申卡,顯然有點疑惑不解。

  “如果我的‘宇王’允許……”他剛開口說。

  “什麼‘宇王’,是不是女王?”格魯申卡突然打斷了他。“您說話我老覺得好笑。坐下吧,米卡。你在說些什麼?請你不要嚇唬人。你不會嚇唬人吧,不會吧?如果你不嚇唬人,我就很高興……”

  “我嚇唬人,嚇唬人麼?”米卡忽然舉起雙手叫道。“哦,你們只管從旁邊走過去吧,別管我,我不會來妨礙的!……”他忽然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也是出乎本人意料之外地撲倒在一張椅子上,掉轉頭面朝對面的牆壁痛哭流涕起來,雙手緊緊抓住椅背,好象在緊抱著它似的。

  “好啦,好啦,你這個人呀!”格魯申卡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他時常這樣跑到我這兒來,突然說一些話,我一點也不懂是什麼意思。有一次也這樣哭了起來,現在又是一次,真不嫌害臊!你哭什麼?仿佛有什麼事值得你哭似的?”她最後忽然好象含著某種深意,生氣地一個字一個字說。

  “我……我不哭了。……哦,晚上好呀!”他一下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突然笑了,卻不是他平時那種乾澀短促的笑,而是一種聽不見的、神經質地渾身顫動的長笑。

  “瞧,這下又……好啦,快樂一下吧,快樂一下吧!”格魯申卡勸著他。“我很高興你來了,米卡,我很高興,你聽見沒有,我很高興!我要他和我們一塊兒呆著。”她用斷然的口氣,好象對大家說似的,其實顯然是在對坐在沙發上的人說。“我要,我要!他如果走了,我也要走,就是這樣!”她又加了這麼一句,眼裏突然閃出光來。

  “我的女王既然說了,就是法律!”波蘭人說,並且做出優雅的姿態吻著格魯申卡的手。“請這位先生跟我作伴吧!”他客氣地對米卡說。米卡又跳起來,顯然想再發表一通高論,但結果滿不是這麼回事:

  “我們來喝酒,諸位!”他並沒有說出什麼長篇大論,卻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大家全笑了起來。

  “天呀!我以為他又要來了哩!”格魯申卡神經質地叫起來。“你聽著,米卡,”她認真地說,“你不要再這麼跳起來。你帶來了香檳酒,那好極了。我也要喝,我喝甜酒已經喝膩了。尤其高興的是你自己跑來了,要不然真是太悶得慌。……你又跑來大擺酒筵了麼?你把錢裝到口袋裏去吧!哪里來的這麼多錢?”

  米卡的手裏攥著鈔票,當時引得大家,特別是那兩個波蘭人十分注意,這時他連忙不好意思地把它們塞進了口袋。他臉紅起來。這時正好老闆托著盤子,送進一瓶開了塞的香檳酒和幾隻杯子來。米卡一把抓起酒瓶,可是因為心裏正十分發窘,一時竟不知該怎麼才好。卡爾幹諾夫從他手裏接過瓶子,替他斟了酒。

  “再來一瓶,再來一瓶!”米卡對老闆吆喝著,也忘了同正在鄭重其事地請他一起幹一杯親善酒的波蘭人碰杯,忽然不等別人,獨自先一口把自己的那杯喝了下去。他的臉完全變了樣子。他走進來時那副莊嚴、悲壯的神氣完全不見了,臉上顯出了仿佛孩子般的表情。他似乎忽然變得完全安靜而謙卑起來。他畏怯而快樂地看著大家,時常神經質地嘻嘻笑著,作出一隻犯了錯的小狗又被放進屋來受人撫愛時那種感恩的態度。他好象什麼都忘了,只一味帶著孩子氣的微笑興高采烈地看著大家。他望著格魯申卡,不斷地笑著,把椅子一直移到了她的安樂椅旁邊。他也逐漸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兩個波蘭人,雖然還是不大看得透他們。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那副神氣的派頭,波蘭口音,特別是他的煙斗,引起了米卡的注意。“那有什麼呢?他抽煙鬥,也不錯。”米卡心想。這波蘭人的帶點浮腫的、近四十歲的臉,很小的鼻子,鼻子底下兩撇俗不可耐地染了色的極細、樣式粗野的溜尖小鬍子,同樣地也暫時還絲毫沒有使米卡感到有什麼不對頭。甚至他那在西伯利亞製成的蹩腳的假髮和鬢角上難看地梳得向前面翹起的鬈發也並沒有特別使米卡感到驚愕:“既然戴假髮,總是這副樣子的。”他繼續好心地尋思著。靠牆坐著的另一個波蘭人,比沙發上的那一位年輕一些,老用橫蠻挑釁的神情看著大家,還帶著瞧不起的樣子默默地聽大家談話。他使米卡吃驚的也只是個子特別高,和坐在沙發上的那一位很不相配。“要是站起來,總有兩俄尺十一俄寸長。”米卡的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他還想到,這位高個子波蘭人大概是沙發上那一位的朋友兼跟班,就仿佛是“他的保鏢”,那個叼煙斗的小個子波蘭人自然可以指揮這個高個子波蘭人。但是這一切在米卡看來也都是很好的,理所應當的。在小狗身上一切醋意都消失了,他對於格魯申卡,對她跟他說的那幾句話裏的神秘意味,還一點也沒有理解:他只知道一件事情,而且使他的心弦震顫,那就是她對他很和藹,她“原諒”了他,並且讓他坐在她的身旁。看見她端起杯子來喝酒,他就心花怒放,忘掉了一切。但儘管如此,在座的人的普遍沈默卻似乎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仿佛期待著什麼的目光朝大家環視了一下,“為什麼盡坐著?你們為什麼不做點什麼,先生們?”他那笑盈盈的眼神似乎在這樣說。

  “他盡在那兒瞎扯,招得我們大家全笑個不停。”卡爾幹諾夫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忽然開口指著馬克西莫夫說。

  米卡連忙瞧瞧卡爾幹諾夫,接著又看看馬克西莫夫。

  “他在瞎扯麼?”他馬上似乎高興起來,發出乾巴巴的短促笑聲,“哈,哈!”

  “是啊。您想想看,他竟說,我們的騎兵在二十年代的時候,全都娶波蘭人做妻子。這完全是信口開河,是不是?”

  “娶波蘭女人麼?”米卡又介面說,簡直開心極了。

  卡爾幹諾夫很明白米卡和格魯申卡的關係,也猜測到波蘭人的情況,但是他對這一切並沒有多大興趣,甚至也許完全不感興趣,他最感興趣的是馬克西莫夫。他同馬克西莫夫是偶然一起到這裏來的,也是生氣第一次在客棧裏遇見了這兩個波蘭人。格魯申卡是他以前就認識的,甚至還同某人到她家去過一次;當時她並不喜歡他。但是她在這裏竟十分溫存地望著他,在米卡沒有來到時甚至還對他很親熱,而他卻似乎始終無動於衷。他還是個很年輕的人,最多不過二十歲,衣服穿得很時髦,一張白白的,十分清秀的臉龐,一頭漂亮而濃密的淡褐色頭髮。但這張白白的小臉蛋上那一雙美麗的淺藍色眼睛,卻有一種聰明的、有時甚至是很深刻的表情,簡直和他的年齡不大相稱,儘管他說話和看人的神氣有時卻完全象一個小孩,而且即使他自己明知這一點,也絲毫不覺得不好意思。總而言之,他這人性格很特別,甚至有些任性,雖然態度總是和藹的。有時他的臉上會顯出一種固執死板的神氣:他望著你,聽你說話,卻好象老在固執地想著自己的那一套。有時候顯得懶懶散散,有時候又會突然激動起來,而且常常顯然是出於十分無謂的原因。

  “您想想,我已經把他拖在身邊四天了,”他繼續說,似乎有點懶洋洋地拉長著聲調,但是毫不裝腔作勢,完全是自然的。“您記得,自從令弟那一天把他從馬車裏推出去摔得老遠以後,我就因此對他產生了很大興趣,帶著他一起到鄉下去。可是他現在竟不停地胡說八道起來,弄得我同他在一起都感到害臊。我現在要把他帶回去。……”

  “您先生沒有見過波蘭女人,所以淨說些不可能的事。”叼煙斗的波蘭人對馬克西莫夫說。

  叼煙斗的波蘭人俄國話說得並不壞,至少比他故意裝出來的程度要好得多。他是在說俄國話的時候,偏偏要把它變成波蘭語的腔調。

  “但是我自己就娶了波蘭女人呀。”馬克西莫夫吃吃地笑著回答。

  “那麼難道您當時是在當騎兵麼?因為您講的是騎兵呀。難道您是個騎兵麼?”卡爾幹諾夫立刻截住他說。

  “是呀,當然羅,難道他是個騎兵麼?哈,哈!”米卡嚷道,他一直在貪婪地聽著,誰一開口他就趕快把好奇的眼光轉向他,好象期待著從每個人口中聽到不知多少有趣的事情。

  “不是的,您瞧,”馬克西莫夫朝他說,“我的意思是說……那些美麗的波蘭小姐……同我們的槍騎兵拼命跳瑪祖卡舞,……她同他跳完了瑪祖卡舞以後,就馬上跳到他的膝上,象一隻小貓,……白白的,……她的父母看著,竟允許她這樣做,……竟許她這樣做,……第二天槍騎兵就跑去求婚,……是的,就跑去求婚了!嘻,嘻!”馬克西莫夫說到最後嘻嘻地笑起來。

  “真是個無賴!”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忽然嘟囔著說,翹起一隻腿來架在另一隻腿上。米卡只瞥見了他那雙抹了油的大靴子和骯髒的厚靴底。總的看來,兩位波蘭先生身上的衣服都夠油膩的了。

  “居然說起無賴來了!他幹嗎要罵人呢?”格魯申卡突然生氣了。

  “阿格利皮娜小姐,那位先生在波蘭見到的是些女僕,決不是出身高貴的小姐。”叼煙斗的波蘭人對格魯申卡說。

  “可以想到的!”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輕蔑地說。

  “又來了!總該讓他說話啊。人家說話為什麼去妨礙他!同他們談談叫人高興。”格魯申卡發脾氣地說。

  “我並沒有妨礙呀,小姐。”戴假髮的波蘭人含著深意地說,對格魯申卡長時間地看了一眼,拿腔作勢地閉口靜默一會,重新又抽起煙斗來。

  “哦不,不,那位先生剛才說的是實話。”卡爾幹諾夫又興奮起來,仿佛在談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似的。“他並沒有到波蘭去過,怎麼能說波蘭的事情?我問你,您總不是在波蘭娶的親吧?”

  “不是的,是在斯摩棱斯克省。不過是有個槍騎兵先把她,把我的太太,未來的太太,從老家波蘭連同她的母親、嬸子、還有一個女親戚和她的成年的兒子,一塊帶出來,……後來再讓給我的。他是我們的中尉,一個很好的年輕人。起初他自己想娶,但是沒有娶,因為她是個瘸腿。……”

  “那麼您娶的是瘸子麼?”卡爾幹諾夫叫了起來。

  “是瘸子。當時是他們倆一塊兒瞞哄了我。我還以為她是喜歡跳跳蹦蹦,……她老是跳跳蹦蹦的,我還以為這是因為她心裏高興。……”

  “因為高興,所以嫁給了您麼?”卡爾幹諾夫用一種象孩子似的響亮聲音大聲嚷道。

  “是的,因為高興。但結果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後來我們結婚的時候,她在成親的當晚就對我坦白出來,而且用很動人的神情求我原諒,說是在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因為跳過一個水坑,傷了腳,嘻,嘻!……”

  卡爾幹諾夫發出完全象小孩子一般的笑聲,幾乎摔倒在沙發上。格魯申卡也笑了。米卡感到無上的幸福。

  “您知道,您知道,他現在說的倒確實是實話,他現在不是撒謊啦!”卡爾幹諾夫對米卡大聲說。“您知道,他曾娶過兩回親,他現在講的是第一個妻子,他的第二個妻子逃走了,至今還活著,您知道麼?”

  “真的麼?”米卡迅速地轉身向馬克西莫夫,臉上顯出異常驚訝。

  “是的, 逃走了, 我確實有過這種不愉快的事。”馬克西莫夫謙卑地承認。“同一個法國人。更精的是開頭就把我的整個村子轉歸到她一個人的名下。她說,你是有學問的人,你自己會找到一碗飯吃的。她就這樣把我弄得毫無辦法。有一次一個可尊敬的主教對我說:‘你的太太一位是瘸腿,另一位腿太長了。’嘻,嘻,嘻!”

  “你們聽著,聽著,”卡爾幹諾夫興奮得手舞足蹈地說,“即使他撒謊,——他是時常撒謊的,——那麼他的撒謊也只是為了逗大家高興:這並不算下流,並不算下流吧?您知道,我有時很喜歡他。他是很下流的,但是他下流得很自然,對不對?你們覺得對不對?有的人做下流的事情,總是為了一點什麼,為了得到好處,但是他是自然的,他是出於天性。……比方說,他昨天跟我爭論了一路,硬說果戈裏在《死魂靈》裏寫的是他。你們記得不記得,那本書裏有一位地主,名叫馬克西莫夫,挨了諾慈特萊夫的打,後來這人被告到法庭:‘為他在酒醉下用鞭子對地主馬克西莫夫進行人身侮辱,’記得麼?你們瞧,他居然硬說那就是他,挨打的就是他!這可能麼?乞乞科夫的出遊最晚也總在二十年代的初期,所以從年代來說就完全不對。他總不可能那時就挨了打。決不可能的,決不可能的吧?”

  很難設想卡爾幹諾夫幹嗎要那麼激動,但是他的激動是真誠的。米卡熱誠地附和著他。

  “但是既然人家確實挨了打……”他一邊大笑,一邊嚷著。

  “並不是挨了打,是這麼回事,……”馬克西莫夫忽然插嘴說。

  “怎麼回事?究竟挨了打沒有?”

  “幾點鐘了?”叼煙斗的波蘭人帶著厭煩的神色問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那一位聳了聳肩作為回答,——兩人全沒有表。

  “幹嗎不聊聊天呢?總該讓人家聊聊。難道你覺得厭煩,別人也不應該說話了?”格魯申卡又嚷了起來,顯然是故意找岔。似乎有什麼東西初次在米卡的腦子裏閃過。這一次波蘭人帶著明顯的氣憤回答:

  “小姐,我不反對。我一句話也沒說呀。”

  “那好吧。你講下去呀。”格魯申卡對馬克西莫夫叫道。

  “為什麼你們大家都不作聲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值得講的,因為這全是無聊的事,”馬克西莫夫馬上介面說了起來,帶著顯然十分高興,而且有點裝腔作勢的神氣,“本來果戈裏書裏用的都是隱喻手法,因為他所起的那些姓名全是有所隱射的:諾慈特萊夫原來並不姓諾慈特萊夫,而是姓諾索夫,庫夫申尼洛夫甚至完全不象,因為他是施克沃爾涅夫。費拿提倒確實是費拿提,不過不是義大利人,而是俄羅斯人,姓彼得羅夫。費拿提小姐容貌很美, 腿上套著緊身褲, 兩條腿十分漂亮,裙子是短短的,綴滿亮晶晶的‘鬼眨眼’。當眾飛快旋轉的就是她,但並不曾旋轉四小時,只轉了四分鐘,……就使大家都著了迷。……”

  “但是你究竟為什麼挨揍,人家揍你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呀?”卡爾幹諾夫大聲嚷著。

  “因為皮龍唄。”馬克西莫夫回答。

  “什麼皮龍?”米卡問。

  “就是法國的著名作家皮龍呀。當時我們有許多人聚在一起,就在這兒集市上的酒店裏喝酒。他們也請了我去。一開始我先念了段諷刺短詩:‘是你麼,布瓦洛??多麼可笑的服裝。’布瓦洛回答說,他正要去參加化裝舞會,實際上就是要去澡堂,嘻,嘻!他們竟認為我是在諷刺他們。我趕緊念了另外幾句辛辣的詩句,這是一般有學問的人都十分熟悉的。

  你是沙孚,我是法翁,我不加爭論,
  使我發愁的是
  你不知入海之門。

  他們更加生氣,並因此用很難聽的話罵起我來。該著我倒楣,為了挽回局面,說了一段關於皮龍的很文雅的故事,說人家如何不允許他入法蘭西學士院,他為了復仇,寫了這樣兩句短詩作為自己的墓誌銘:

  Ci-git Piron qui ne ?fut rien
  Pas meme academicien.?

  他們動手就打了我一頓。”

  ——

  注:?十七世紀法國詩人和批評家,著有《詩藝》。
  ?法文:“此處皮龍長眠,他不值一文錢,甚至比學士院院士還要低賤。”

  ——

  “為什麼?為什麼?”

  “就因為我的學識豐富。人想打人還會缺少理由麼?”馬克西莫夫簡短地用格言式的話回答。

  “唉,夠了,這些事全無聊透頂,我不想再聽了。我原來還以為一定挺有趣的哩。”格魯申卡忽然打斷了話頭。米卡驚跳了一下,立刻不再發笑。高個子波蘭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帶著不屑為伍的傲慢神態,開始背著手在屋裏來回踱步。

  “哼,踱起步來了!”格魯申卡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米卡不安起來,同時又發覺沙發上的波蘭人帶著氣惱的神色看他。

  “先生,”米卡高聲說,“我們來幹一杯,諸位。請那一位先生也一起來幹一杯,諸位!”他一下子把三個杯子湊在一起,斟上香檳酒。

  “為了波蘭,諸位。我們為波蘭,為波蘭那個地方,乾杯!”米卡嚷著。

  “這使我感到很愉快,諸位,我們幹一杯,”沙發上的波蘭人神氣地帶著賞臉的樣子拿起杯子說。

  “另外那位波蘭先生,他姓什麼?喂,閣下,拿起杯子來。”米卡招呼著。

  “佛羅勃萊夫斯基先生。”沙發上的波蘭人插口說。

  佛羅勃萊夫斯基搖搖擺擺地走近桌旁,站著拿起酒杯。“為了波蘭,先生們,烏拉!”米卡舉起杯子高呼道。三個人全喝幹了。米卡抓起酒瓶,立刻又斟滿三杯。

  “現在為了俄羅斯,先生們,祝我們親如兄弟!”

  “給我們也斟上,”格魯申卡說,“我也要為俄羅斯幹一杯。”

  “我也要。”卡爾幹諾夫說。

  “我也想要……為俄羅斯,為我們這位老祖母幹一杯。”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著說。

  “大家都喝,大家都喝!”米卡嚷道,“老闆,再來一瓶!”

  米卡方才帶來的酒還剩三瓶,全拿來了。米卡逐一地斟滿杯子。

  “為俄羅斯,烏拉!”他又舉杯祝酒。除了兩個波蘭人以外,全都喝了。格魯申卡也一口氣喝幹了她的那一杯。可是波蘭人竟動也沒有動自己的杯子。

  “你們是怎麼回事,先生們?”米卡叫了起來,“你們怎麼這樣?”

  佛羅勃萊夫斯基拿起杯子舉了一舉,用響亮的聲音說:

  “為一千七百七十二年以前疆域的俄羅斯乾杯!”

  “這才對呀!”另一個波蘭人高聲嚷著,兩人一下子幹了杯。

  “你們真是傻瓜!”米卡忽然脫口而出。

  “先生!”兩個波蘭人象公雞似的沖著米卡威嚇地喊著,佛羅勃萊夫斯基特別冒火。

  “難道可以不愛自己的祖國麼?”他大聲說。

  “住嘴!別吵了!不許吵架!”格魯申卡用命令的口氣叫道,小腳頓著地板。她的臉通紅!眼睛閃亮。剛喝下去的那杯酒在她身上發作起來。米卡給嚇壞了。

  “先生,對不起!這是我不好,我下次不這樣了。佛羅勃萊夫斯基,佛羅勃萊夫斯基先生,再不這樣了。……”

  “你給我住嘴吧,坐下來,真蠢!”格魯申卡帶著惱怒和不以為然的口氣截住他說。

  大家坐下來,面面相覷,都不言語了。

  “諸位,這一切都怨我!”米卡又說了起來,一點也沒有領會格魯申卡那句話裏的含意。“哎,我們幹嗎坐著。我們該幹點什麼,……讓我們快樂起來,再快樂起來,好不好?”

  “唉,真鬧得不痛快。”卡爾幹諾夫懶洋洋地咕嚕說。

  “最好打牌,玩‘做莊’,象剛才那樣……”馬克西莫夫忽然嘻嘻地笑著說。

  “玩‘做莊’麼?妙極了!”米卡附和著說,“只要兩位先生……”

  “太安了,諸位。”沙發上的波蘭人似乎不大樂意地答道。

  “這是實話。”佛羅勃萊夫斯基附和說。

  “太安了?什麼叫太安了?”格魯申卡問。

  “那就是太晏了,小姐,太晏了,時間晏了。”沙發上的波蘭人解釋著。

  “他們老是嫌太晏,老是說什麼也不能幹!”格魯申卡惱恨得幾乎尖叫起來。“他們自己坐在那裏發煩,也要讓別人發煩。米卡,你沒有來以前,他們就老是這樣一言不發,找我的岔。……”

  “我的女神!”沙發上的波蘭人高聲說,“我看得出您對我不大滿意,所以我才發愁。我可以加入,諸位。”他轉過臉來向米卡說。

  “來吧,先生,”米卡介面說,從口袋裏掏出鈔票,把兩張一百盧布的票子放在桌上。

  “先生,我準備輸許多錢給你。你拿著牌做莊吧!”

  “應該用老闆的牌,先生們,”小個子波蘭人堅決而認真地說。

  “那是最好的辦法。”佛羅勃萊夫斯基也隨聲附和說。

  “向老闆要麼?好的,我明白,就向老闆要吧,你們說得對,先生們!拿牌來!”米卡吩咐老闆。

  老闆取來一副還沒有拆開過的紙牌,並對米卡說,姑娘們來了,奏鋼絲琴的猶太人大概也快來了,但是載食品的馬車還沒有趕到。米卡從桌旁站起來,立刻跑到隔壁屋子去安排。但是只到了三個姑娘,瑪麗亞還沒有來。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自己跑過來又幹什麼;他只吩咐他們從箱子裏取出水果糖和牛奶糖之類,分給姑娘們吃。“給安德列喝點伏特加,拿點伏特加來給安德列喝!”他匆忙地吩咐,“我方才得罪了安德列!”正說著,跟在他後面跑來的馬克西莫夫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

  “給我五個盧布,”他悄悄對米卡說,“我也想冒險賭一下子。”

  “好啊,妙極了!拿十個盧布去吧!”他又從口袋裏掏出全部鈔票,撿出了十個盧布。“輸掉了再來取,再來取。……”

  “好吧。”馬克西莫夫高高興興地低聲說,跑進大廳裏去了,米卡也馬上回到裏面,道歉說他讓大家等候了。兩個波蘭人已經坐下,拆開紙牌。他們的態度客氣得多了,幾乎是和藹的。沙發上的波蘭人重新裝了煙斗點上,準備分牌;他的臉上甚至顯出一種鄭重其事的樣子。

  “坐下來,諸位!”佛羅勃萊夫斯基宣佈。

  “不,我不賭了,”卡爾幹諾夫說,“我剛才已經輸了五十盧布給他們。”

  “先生剛才運

  氣不好,現在會轉運的。”沙發上的波蘭人對著他說。

  “下多少錢的賭本?雙方對等麼?”米卡興奮起來。

  “聽便,先生們,一百也行,二百也行,隨你下多少。”

  “一百萬!”米卡哈哈大笑說。

  “上尉先生也許聽說過波特維索茨基的事情吧?”

  “哪一個波特維索茨基?”

  “在華沙有人擺著莊,莊家和押方賭本對等。波特維索茨基跑了去,看見莊上有幾千塊金幣的本,就押了個滿注。莊家說:‘波特維索茨基先生,您押現金呢,還是憑信譽?’波特維索茨基說:‘憑信譽。’莊家說:‘那更好,先生。’說完擲了骰子,波特維索茨基贏了。‘拿去吧,先生。’莊家說著,就拉開抽屜,取出一百萬塊錢來,‘拿去罷,先生,這是你贏的錢。’原來這是一百萬塊錢的莊。波特維索茨基說,‘我原先不知道。’莊家說,‘波特維索茨基先生,你押注是憑信譽,我們賠你也憑信譽。’波特維索茨基就拿到了一百萬塊錢。”

  “這是說瞎話。”卡爾幹諾夫說。

  “卡爾幹諾夫先生,在體面人中間是不宜說這樣的話的。”

  “好象波蘭的賭徒會拿出一百萬塊錢來似的!”米卡說道,但是馬上又醒悟過來。“對不起,先生,失言了,我又失言了,會給一百萬塊錢的,會給的,憑信譽,憑了波蘭的信譽!你瞧,我的波蘭話說得怎樣,哈,哈!我現在押十個盧布,押傑克。”

  “我出一個盧布押皇后,紅心皇后,美麗的皇后,波蘭太太,嘻,嘻!”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著說,他拿到了一張惶後,好象要瞞住大家似的,把身子緊靠在桌上,急忙在桌子底下畫了個十字。米卡贏了。押一個盧布的這位也贏了。

  “押二十五個盧布!”

  “我再來一個盧布,我押的是孤注,小小的,小小的孤注。……”馬克西莫夫快樂地嘟囔說,因為贏了一個盧布興高采烈。

  “輸了!”米卡喊道。“押七點,賭注加倍!”

  又輸了。

  “不要再押了吧。”卡爾幹諾夫忽然說。

  “再加倍,再加倍,”米卡接連加倍押注,每次加倍,每次都輸了。但是押一個盧布的卻總是贏。

  “再加倍!”米卡發狠地大喊。

  “二百盧布全輸了,先生,再下二百的本麼?”沙發上的波蘭人問道。

  “怎麼。二百盧布已經輸光了?再來二百!一次全押上!”米卡從口袋裏掏出錢,剛扔下二百盧布押“皇后”,卡爾幹諾夫突然用手把它按住了:

  “算了!”他用他那清亮的嗓子喊了一聲。

  “您這是什麼意思?”米卡望著他。

  “算了,我不願意看這種樣子,您不必再賭了。”

  “為什麼?”

  “有原因。您啐口唾沫,走開吧。這就是原因。我不讓你再賭下去了!”

  米卡驚訝地看著他。

  “算了吧,米卡,他也許說得對;再說你已經輸了不少了。”格魯申卡說,話音裏有一稀奇怪的調子。兩個波蘭人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好象感到受了奇恥大辱的樣子。

  “你開玩笑麼,先生?”小個子波蘭人嚴厲地盯著卡爾幹諾夫說。

  “您怎麼敢這樣?”佛羅勃萊夫斯基也朝卡爾幹諾夫嚷叫。

  “不許嚷,不許大吵大嚷!”格魯申卡喊道,“你們這些火雞!”

  米卡挨個兒地望著他們;但是格魯申卡的臉上有一種什麼神情突然使他吃了一驚,同時在他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意外的新念頭,一種古怪的新的想法!

  “阿格利皮娜小姐!”小個子波蘭人氣得滿臉通紅,剛要開口說話,米卡忽然走近他的身邊,拍拍他的肩。

  “閣下,跟你說兩句話。”

  “你有什麼事,先生?”

  “到那間房裏去,上那間屋裏去,對你說兩句好話,最好的話。你會滿意的。”

  小個子波蘭人驚訝起來,害怕地瞧了米卡一眼,但還是立刻答應了,不過必須附帶一個條件,就是佛羅勃萊夫斯基也要同去。

  “保鏢麼?讓他也去,他也應當去!甚至非有他不可!”米卡大聲說。“開步走,先生!”

  “你們到哪里去?”格魯申卡驚慌地問。

  “我們馬上就回來。”米卡回答。他臉上顯出一種勇氣,一種意料不到的膽量,跟一小時以前他走進這屋子來的時候完全不同。他領兩個波蘭人到右首的屋裏去,不是合唱隊的姑娘們正在聚集並且正在那裏擺餐桌的那間大屋子,而是另外一間臥室,裏面放著箱籠衣櫃和兩張大床,每張床上有象小山似的花洋布枕頭。角落裏一張木板小茶几上點著一根蠟燭。波蘭人和米卡面對面坐在桌旁,大個子波蘭人佛羅勃萊夫斯基在他們的身邊,倒背著手。兩個波蘭人態度嚴峻,卻顯然帶著好奇的神情。

  “有什麼事情吩咐?”小個子波蘭人嘟囔說。

  “有一點事情,先生,我不必多說什麼話,我給你錢,”他掏出鈔票來,“想不想要三千盧布?你拿了以後,立刻離開這裏,走你的路。”

  波蘭人探究地望著,兩眼瞪得老大,目光死死地盯著米卡的臉。

  “三千麼,先生?”他同佛羅勃萊夫斯基對看了一下。

  “三千,先生,三千!你聽著,先生,我看你是一個懂事的人。你拿了這三千盧布,就給我滾蛋,——把佛羅勃萊夫斯基也帶走,聽見沒有?但要現在就走,立刻就走,而且永遠走開,明白了麼,先生,直接就從這扇門裏出去,永遠離開。你在那邊還有什麼東西:外套,皮大衣?我給你拿。馬上給你套好馬車,然後就——再見吧,先生!好不好?”

  米卡信心十足地等待著回答。他毫不懷疑。波蘭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非常堅決的神情。

  “盧布呢,先生?”

  “盧布麼?先生,那好辦:馬上先給你五百盧布供你付車錢和作為定錢,另外兩千五百盧布明天在城裏交清,我可以用名譽擔保,一定會有的,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把它弄到!”米卡大聲說。

  兩個波蘭人又對看了一眼,小個子波蘭人臉色變得很難看。

  “七百,七百,不是五百,立刻交到你手裏!”米卡感到有一點不妙,馬上增加了數目。“你怎麼啦,先生?你信不過麼?總不能把三千盧布一下子全給你呀。我交了給你,你明天又回到她身邊來了。……再說現在我手邊也不夠三千,錢在城裏,在我家裏放著,”米卡結結巴巴地說,越說下去越膽怯,越感到洩氣,“真的放在那裏,藏著。……”

  小個子波蘭人的臉上顯出了一種特別自尊的神氣。

  “還有什麼話?”他用諷刺的語調問。“呸,真不害臊!”他啐了一口。佛羅勃萊夫斯基也啐了一口。“你所以啐唾沫,先生,”米卡已經感到一切都完了,不顧一切地說,“就因為你想從格魯申卡身上弄到更多的錢。你們兩人全是閹雞,告訴你們!”

  “我受了極大的侮辱!”小個子波蘭人忽然臉漲得通紅,活象只龍蝦,怒氣衝天,好象不願意再聽下去似的,很快地就從屋裏走了出去。佛羅勃萊夫斯基搖搖擺擺地跟在他後面,米卡也跟著走了出來,滿臉慚愧和沮喪的神氣。他怕格魯申卡,他預感到波蘭人馬上會大喊大嚷起來。果真是這樣。波蘭人走進大廳,象演戲似的站在格魯申卡面前。

  “阿格利皮娜小姐,我受了極大的侮辱!”他剛要大聲嚷叫,但是格魯申卡似乎忽然完全忍不住了,好象有人觸動了她最疼的傷疤。

  “俄國話,說俄國話,一句波蘭話也不許說!”她朝他叫道,“你以前會說俄國話,難道過了五年竟忘了麼!”她惱怒得滿臉通紅。

  “阿格利皮娜小姐……”

  “我叫阿格拉菲娜,我叫格魯申卡,你說俄國話,要不然我不聽!”波蘭人因為丟了面子,氣得呼呼直喘,快速地用怪腔怪調的俄語傲慢地說:

  “阿格拉菲娜小姐,我跑來是為了忘掉過去的舊事,饒恕一切,忘掉今天以前所發生的一切。……”

  “怎麼是饒恕?你跑來饒恕我麼?”格魯申卡打斷他的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正是這樣,小姐。我不是軟弱,而是慷慨。但是我看見了你的情人,不免感到驚奇。米卡先生在那間屋子裏給我三千盧布,叫我離開。我照準他臉上啐了一口。”

  “怎麼?他給你錢買我麼?”格魯申卡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真的麼,米卡?你怎麼敢這樣?我是能化錢買賣的商品麼?”

  “先生,先生,”米卡大聲喊道,“她是光明純潔的,我也從來不是她的情人!你這是胡說……”

  “誰叫你在他面前替我辯護?”格魯申卡大嚷。“我純潔不是為了道德,也不是怕庫茲馬,而是要在遇到他時能對他昂頭挺胸,有權利罵他一聲混蛋。難道他竟沒有收你的錢?”

  “收了,收了!”米卡說,“不過想一下子拿到三千盧布,可是我只肯交七百定錢。”

  “不用說,他一定是聽說我有了錢,所以才跑來跟我結婚的!”

  “阿格利皮娜小姐!”波蘭人叫道,“我是騎士,我是貴族,我不是無賴!我跑來娶你,可是看到的是一個新的女人,不象以前那樣了,成了又任性又無恥的了。”

  “你從哪兒來,還是滾回哪兒去吧!我叫人馬上趕走你,他們會把你趕走的!”格魯申卡瘋狂地喊著,“傻瓜,我真是傻瓜,竟自己折磨了五年!而且也並不是為了他折磨自己,而是由於憤怒折磨自己!再說這也根本不是他了!難道他是這樣的麼?這倒像是他的父親!你從哪兒買來了這麼副假髮?那一個是鷹,這一個是蠢鴨。那一個是老笑,老給我唱歌的。……我,我還流了五年眼淚哩,我這個該死的傻瓜,我這個下賤、不害臊的女人!”

  她倒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臉。正在這時,左首房間忽然傳來終於聚齊了的莫克洛葉的姑娘們的合唱聲,——一支熱鬧潑辣的舞曲。

  “簡直是瞎鬧!”佛羅勃萊夫斯基突然氣衝衝地大吼起來,“老闆,把那些無恥的女人趕走!”

  老闆聽到喊叫的聲音,知道客人們吵了嘴,早就在門外好奇地張望,現在立刻走進屋裏來了。

  “你嚷什麼?想嚷破嗓子麼?”他用簡直叫人詫異的不客氣的態度對佛羅勃萊夫斯基說。

  “畜生!”佛羅勃萊夫斯基剛開口要罵。

  “畜生麼?我問你剛才賭的是什麼牌?我遞給你一副牌,你把它藏起來!你用作假的牌賭錢!告訴你,為了使用假牌我可以把你送到西伯利亞去,因為這跟造假鈔票一樣。……”

  他走到沙發邊,把手指伸進沙發背和靠墊中間,從那裏掏出一副沒有拆開過的紙牌。

  “這就是我的那副牌,還沒有拆開過!”他舉起牌來,給周圍的人看。“我在那邊看到他把我的這副牌塞進縫裏,拿出自己的一副來頂替。你是騙子,不是上等人!”

  “我還兩次看見那位先生偷換牌哩。”卡爾幹諾夫大聲說。

  “真可恥,真可恥!”格魯申卡緊握雙手,喊了起來,真的羞愧得臉都紅了。“天啊,怎麼成了這樣的人了!”

  “我也想到過。”米卡大聲說。但是他剛說完這句,就見佛羅勃萊夫斯基老羞成怒地朝格魯申卡舉拳威嚇,喊了起來:“你這婊子!”但是他的話還剛出口,米卡立刻沖到他面前,兩手抓住他,舉了起來,一轉眼就把他從大廳裏送進了右首的屋子,就是剛才他領他們兩人進去的那一間。

  “我把他摔倒在地了!”他很快回進屋來這樣宣佈,由於激動而喘著氣。“這混蛋,居然還敢打架。但是他回不來了!……”他關了一扇門,把另一扇開著,對那個小個子波蘭人喝道:

  “閣下,勞駕也到那裏去吧!請吧!”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的老爺子,”特裏豐·鮑裏賽奇說,“你把你輸給他們的錢收回來呀!那就等於是從你身上偷去的一樣。”

  “我不想收回我那五十盧布了。”卡爾幹諾夫忽然說。

  “我的二百也一樣,我不要了!”米卡說,“我無論如何不想收回了,讓他留著算作自我安慰吧。”

  “妙極了,米卡,真是好樣兒的,米卡!”格魯申卡叫道。她的聲音裏露出十分忿恨的語氣。小個子波蘭人氣得臉色發紫,卻一點也沒有放下他那副架子,他剛要向門裏走去,又停下來,忽然對格魯申卡說:

  “小姐,假如願意跟我走,就一塊兒去。要是不願意,那就再見吧!”

  說著,他一面由於惱怒和自覺傷了面子而不住喘著氣,一面大搖大擺地走進門裏去。這人的性格很特別,他在發生了這一切以後還沒有斷絕格魯申卡會跟他走的指望,他對自己的估計竟有那麼高。米卡等他走進去以後,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把門鎖鎖上。”卡爾幹諾夫說。但是從裏面發出嗒的一聲,他們自己把門鎖鎖上了。

  “妙極了!”格魯申卡又忿恨而毫不留情地嚷道,“妙極了!就該得到這樣的下場!”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50
第八節 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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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幾乎是狂歡豪飲,誰都可以參加的宴會開始了。格魯申卡首先嚷著要酒喝:“我要喝酒,喝得爛醉,象上次一樣,你記得,米卡,你記得,上次我們在這裏是怎樣交上朋友的!”米卡自己也好象在夢囈裏一樣,預感到了“自己的幸福”。然而格魯申卡不時趕他:“去吧,去快樂一下,對他們說,讓他們跳舞,大家快樂一下,‘茅屋,你也跳吧,火爐,你也跳吧’,象上次一樣,象上次一樣!”她繼續叫嚷著,興奮得要命。米卡連忙跑去吩咐。合唱隊是聚在隔壁的屋子裏。他們自己一直坐著的這一間本來就不大,而且用花布的簾子隔成兩半,簾子裏面也放了一張大床,床上鋪著鴨絨褥子,同樣高高地堆著那樣的花洋布枕頭。這所房子裏的四個“上等”房間裏都有床鋪。格魯申卡緊靠門坐著,米卡把安樂椅給她移了過來:她“當時”第一次和他一起在這裏豪飲的那一天也是這樣坐的,她就坐在這裏聽唱歌看跳舞。召來的姑娘們和上次一樣。奏小提琴和三角琴的猶太人也來了,最後望眼欲穿的,載著酒和食品的馬車也終於趕到了。米卡忙亂起來。閒人也陸續走進屋來張望,這是一些農民和村婦,他們已經睡下,卻被吵醒了過來,料到跟一個月以前一樣,又有難得的美味在等著他們了。米卡回憶一個個人的臉,同相識的人打招呼,擁抱,打開酒瓶,給所有來的人都斟上酒。只有姑娘們最貪喝香檳酒,男人們更喜歡喝羅姆酒和白蘭地,尤其是滾燙的潘趣酒。米卡吩咐給全體姑娘們煮可哥茶,整夜不斷地燒旺著三隻茶炊,給每個來參加的人煮茶和潘趣酒:誰想喝就儘管喝。總而言之,出現了一個荒唐的、亂糟糟的場面,但是米卡卻正好象如魚得水,越是荒唐他的興致越高。任何一個農民如果在這時候向他借錢,他都會立即掏出他那一大把鈔票來,數也不數就隨手分散。大概正因為這樣,所以那個老闆特裏豐·鮑裏賽奇為了保護米卡,差不多寸步不離地一直圍著米卡的身邊轉,好象已打定主意一夜不睡覺,但同時卻也不大喝酒——只喝了一小杯潘趣酒,決定按他自己的想法來密切照顧米卡的利益。 他在必要的時候會和藹而且諂媚地阻止他, 勸他,不讓他象“上次”那樣,隨便分給農民們“雪茄煙和萊茵葡萄酒”,尤其是錢,他看見姑娘們喝利口酒,吃糖果,非常生氣。“她們全是些生蝨子的賤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他說,“我如果每人踢她們一腳,她們還要看作是榮幸,她們就是這樣的賤貨!”米卡又想起了安德列,吩咐給他送一杯潘趣酒去:“我剛才侮辱了他。”他用變得微弱而溫和的聲音反復這樣說。卡爾幹諾夫不想喝酒,而且起初很不喜歡姑娘們的合唱,但喝過兩杯香檳酒以後,竟十分快樂起來,到各個屋子裏轉來轉去走,不住地笑,對一切人和一切事都讚不絕口,既誇獎歌唱,也誇獎音樂。醉醺醺、樂呵呵的馬克西莫夫不離他左右。格魯申卡也有點醉了,指著卡爾幹諾夫對米卡說:“他是個多可愛、多有趣的孩子啊!”米卡聽了就連忙興高采烈地跑去跟卡爾幹諾夫和馬克西莫夫接吻。哦,他已經預感到了很大的希望。她還沒有對他說過什麼要緊的話,甚至顯然故意遲延著不說,只是用溫和然而熱烈的眼光偶然對他看一眼,後來她終於忽然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他到身邊來。她當時還坐在門旁安樂椅上。

  “你知道你剛才走進來時是什麼樣子麼?你是帶著一副什麼神氣進來的啊!……我真害怕。你是想把我讓給他麼?真的這樣想麼?”

  “我不想破壞你的幸福!”米卡快樂得口齒不清地對她說。但她其實也並不需要他回答。

  “唔,你走吧……去快樂一下吧,”她又趕他走,“你不要哭,我會再叫你的。”

  他就跑開了,而她又開始一邊聽歌唱,看跳舞,一邊不管他在什麼地方,始終用目光緊隨著他,但過了一刻鍾她又會叫他,他又連忙跑過來。

  “嗯,現在你坐在旁邊,告訴我,你昨天聽說我到這裏來,他們是怎樣對你說的?是從誰那裏首先聽到的?”

  米卡就開始詳盡地講了起來,毫無次序,也不相連貫,講得十分熱烈,但卻顯得有點古怪,時常忽然皺緊眉毛住口不說。

  “你為什麼皺眉?”她問。

  “沒有什麼,……把一個病人留在那裏了。假如他能好起來,假如知道他已經在好起來,我寧願自己少活十年!”

  “既然是病人,那就願上帝保佑他吧。難道你真想到明天自殺麼,你這傻瓜?到底為了什麼呢?可是象你這種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人,我倒真是愛。”她轉著有點沉重的舌頭喃喃地說,“那麼你為了我,什麼事情都辦得出來,是麼?你這傻瓜,難道真想明天自殺麼?不,你別忙,明天我也許要對你說一句話,……今天不說,明天再說。你希望今天就說麼。不,我今天不願意。……好,去吧,現在去吧,去快樂一下。”然而有一次她招呼他過來,似乎帶著疑惑和關心的樣子。“你為什麼發愁。我看出你心裏在發愁。……不,我看得出來的。”她又重複了一句,探索地盯著他的眼睛。“雖然你同農民們又接吻又叫嚷,但是我看得出來的。別這樣,你快樂一下吧。我很快樂,你也應該快樂才對。……我在這裏愛一個人,你猜是誰?……啊呀,你瞧:我的孩子睡著了,我的小心肝兒喝醉了。”

  她指的是卡爾幹諾夫。他喝了一杯酒,真的坐在沙發上一下子就睡熟了。他打瞌睡並不單單是因為喝醉,他是不知為什麼忽然感到悲哀,或是象他所說的“厭煩”起來。姑娘們唱的歌隨著鬧酒的程度變得越來越猥褻,放蕩,這也弄得他十分頭昏腦脹。她們的舞蹈也是這樣:兩個女子裝扮狗熊,活潑的姑娘斯捷潘尼達手拿棍子,扮做耍狗熊的人,開始把她們“耍給大家看”。“起勁些,瑪麗亞,”她吆喝說,“不然我要用棍子揍你了!”後來狗熊們全倒在地板上,露出很不雅觀的樣子,周圍緊緊圍住的一群農民和村婦哄堂大笑。“隨她們去吧,隨她們去吧,”格魯申卡臉上露出樂呵呵的神情譬解說,“他們好容易遇到了一個可以快樂快樂的日子,為什麼不讓他們樂個痛快呢? ” 卡爾幹諾夫卻望著,好象沾上了什麼髒東西似的。“這全都下流極了,全是鄉下土風俗,”他一邊走開,一邊說,“這是他們在夏天通夜明亮的時候搞的那種春賽會式的東西。”但是使他特別不喜歡的是一首配上熱鬧的舞曲調子的“新”歌,歌詞中唱到一位老爺怎樣跑來探問姑娘們的心意:

  老爺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是姑娘們覺得老爺是愛不得的:

  老爺會將人痛打,
  我可不能愛他。

  接著來了一個茨岡人,他也探問姑娘們:

  茨岡人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茨岡人也是愛不得的:

  茨岡人愛偷,
  那更使我發愁。

  還有許多人跑來探問姑娘們,甚至也有兵士:

  兵士跑來探問,
  姑娘們愛他不愛?

  但兵士也遭到了輕蔑的拒絕:

  兵士成天背著背包,
  我跟在他後面跑……

  底下是幾句極其淫穢的詞,竟公開地唱了出來,還引起了聽眾的喝彩。最後唱到了商人的頭上:

  商人探問姑娘,
  姑娘們愛他不愛?

  原來她們是很愛的,因為:

  商人經商賺錢,
  我就能神氣活現。

  卡爾幹諾夫甚至發火了:

  “這完全是陳腐不堪的歌曲,”他高聲說,“也不知是誰替她們編的!可惜鐵路人員和猶太人沒有跑來試探;他們准會大獲全勝的。”他仿佛受了冒犯似的,立即說他有些煩悶,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就打起盹來。他那漂亮的小臉蛋有點發白,歪在沙發的靠墊上面。

  “你瞧,他多麼好看,”格魯申卡領著米卡到他的身邊說,“我剛才給他梳頭,他的頭髮象亞麻一樣,又光又密。…她溫存地向他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額頭。卡爾幹諾夫立刻睜開了眼睛,瞧了瞧她,站起來,用極關切的神情問:馬克西莫夫在哪里?

  “他原來需要的是這個人。”格魯申卡笑了起來。“你同我坐一會。米卡,你跑去把他的馬克西莫夫找來。”

  馬克西莫夫竟離不開姑娘們了,他只偶爾才跑去斟一杯利口酒,另外還喝了兩杯可哥, 他臉通紅, 鼻子發紫,眼睛變得濕潤而甜蜜。他跑了來,說他一會兒將“在一個小曲兒的伴奏下”跳“薩波奇葉”舞。

  “這些高雅文明的舞蹈我是從小就學會了的。……”

  “去吧,你跟他一起去吧,米卡,我就坐在這裏等著看他怎麼跳舞。”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卡爾幹諾夫嚷著,用十分自然的方式拒絕了格魯申卡請他同坐一會的提議。大家全都去看了。馬克西莫夫真的跳了一個舞,但是除去米卡以外,誰也不感到特別有趣。舞蹈從頭到尾只是一面跳一面兩腿往旁邊踢,腳底朝上。馬克西莫夫每跳一次,就用手掌拍一下腳底。卡爾幹諾夫完全不喜歡,但是米卡喜歡得甚至和跳舞的人接了個吻。

  “謝謝你。跳累了吧?你找什麼?想吃糖麼?也許抽一支雪茄?”

  “紙煙。”

  “不想喝一點酒麼?”

  “我剛喝了點利口酒。……您沒有巧克力糖麼?”

  “桌上放著一大堆呢,你隨便挑選!我的可愛的人!”

  “不,我是要那樣一種……有香草味的……老人吃的……嘻,嘻!”

  “沒有,老兄,這種特別的沒有。”

  “您聽著!”小老頭兒忽然彎過身來把嘴一直湊到米卡的耳朵邊,“那個小姑娘,瑪麗亞,嘻,嘻!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想跟她結識一下,勞您的駕……”

  “瞧你居然想這種事!不行,老兄,你這是胡說八道。”

  “我從來也沒有對不起誰的地方。”馬克西莫夫沒精打采地喃喃說。

  “好了,好了。老兄,這兒只興唱唱歌,跳跳舞。……不過,見鬼,管它呢!你等一等……這會兒先吃一點,喝一點,快樂一下。你不用錢麼?”

  “以後也許要用的。”馬克西莫夫笑著說。

  “好吧,好吧。……”

  米卡感到頭昏腦脹。他經過穿堂,走到這幢房子內側俯臨院子的木頭圍廊上。新鮮空氣使他清醒了些。他獨自站在一個暗角落裏,突然用雙手捧住了自己的頭。各種零亂的思想忽然聯貫了起來,各種感覺融合在一起,仿佛一道光似的照亮了他的頭腦。但這是一道可怕的、難堪的光呵!“假如自殺,現在不動手還等到什麼時候?”他的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去把手槍拿來,就在這裏,就在這個骯髒漆黑的角落裏了結了吧。”他呆在那裏差不多有一分鐘之久,心裏猶豫不定。不久前,當他飛奔到這裏來的時候,他背負著恥辱,他已經偷竊了錢,還有那血,血……但是當時還比較輕鬆些,唉,輕鬆得多!因為當時一切都已經完了:他喪失了她,讓給別人了。她對於他來說已經不在這世上,消失了,——唉,當時死亡的判決對他來說還顯得輕鬆些,至少看起來那是必要的,避免不掉的了,因為他留在這世界上幹什麼呢?然而現在啊!難道現在的情況能夠和當時相比麼?現在至少一個幽靈,一個可怕的怪物消失了:她的那個“以前”的人,她的那個命中註定、無可爭議的人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可怕的幽靈忽然變成了渺小而滑稽可笑的東西!他被人抓住關進臥室,鎖了起來。他永遠不再回來了。她感到羞慚,現在他已從她的眼睛裏明顯地看出她愛的是誰。哦,現在真想活下去,想……然而不能活下去,不能。這真是可詛咒的事啊!“上帝,願你使在圍牆旁被打倒的人復活吧!把這杯可怕的苦酒從我嘴邊移開吧!主,你不是也對象我這般的罪人行過奇跡麼!假如,假如老人活著呢?哦,那時我將把<敏感詞>醜事帶來的恥辱湔洗乾淨,我要歸還偷來的錢,哪怕上天入地也要弄到這筆錢,把它交回失主。……除了永遠銘記在我的心頭以外,恥辱的痕跡一點也不會留下!但是不,不可能,唉,這全是些不可能實現的懦怯的幻想!唉,真可詛咒呀!”

  但儘管這樣,他覺得黑暗中在他眼前似乎仍然閃現著一線光輝的希望。他急忙離開那兒,回到屋子裏去,——回到她那裏,重新回到她那裏,永遠回到他的女王的身邊去!“即使處在恥辱的折磨之下,她的一小時,一分鐘的愛情,不是也抵得過其餘的全部生命了麼?”這個荒唐的念頭緊緊抓住了他的心。“到她那裏去,到她一個人身邊去,看著她,聽她說話,什麼也不想,忘卻一切,哪怕只有這一夜,一小時,一?那!”他尚未跨進穿堂的門,還在圍廊上面就迎面碰見了老闆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覺得他帶著陰鬱和擔心的樣子,好象是走出來尋找他的。

  “你怎麼啦,鮑裏賽奇,你是來找我麼?”

  “不是的,不是找您,”老闆好象突然著了慌,“我找您幹什麼?可您……剛才到哪兒去了?”

  “你怎麼這樣悶悶不樂地?你是不是在生氣?再等一會,你就可以去睡覺了。……現在幾點鐘?”

  “已經三點鐘了。甚至三點都過了。”

  “我們就完,我們就完。”

  “不要緊的。隨便到什麼時候都可以。……”

  “他是怎麼回事啊?”米卡想了一下,就跑進姑娘們跳舞的屋子裏去了。但是她不在裏面。天藍色的房間裏也沒有;只有卡爾幹諾夫一人在沙發上打盹。米卡朝簾後張望了一下,——她在裏面。她坐在屋角的箱子上面,頭埋在手裏撲在旁邊的床上,哀哀地哭著,竭力克制著,壓低嗓音,不讓別人聽見。她看見了米卡,就招手叫他走過去,等他跑到跟前,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米卡,米卡,我是愛過他的呀!”她悄聲地向他說起來。

  “深深地愛著他,整整五年,一直,一直愛著他!我不是愛他,只是愛我自己的怨恨麼?不,是愛他!唉,是愛他!我說我只是愛我的怨恨,並不愛他,那是昧心話!米卡,我當時只有十七歲,他當時對我多麼溫存,多麼快樂!還唱歌給我聽。……也許那時不過是我這傻姑娘覺得這樣。……但是現在呢?天啊,現在這個人不是他,完全不是他。就連那張臉也不是他,完全不是他了。我從臉上都已經認不出他來。我坐季莫費依的馬車到這裏來時,心裏盡在想,一路上盡在想:‘怎麼跟他見面,說幾句什麼話,我們怎樣互相你瞧著我,我瞧著你,……’我的心都緊張得揪起來了,可是誰料到他竟好象把一盆髒水潑到了我的身上。他象個老師似的說話:說的全是些文縐縐的、一本正經的話,而且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氣來見我,弄得我不知怎麼好。跟他連一句話都搭不上。我起初以為這是他在那個高個子波蘭人面前感到拘謹的緣故。我坐在那裏,看著他們,心裏想:為什麼我現在竟一句話也不會同他說了呢?你要知道,這是他的妻子把他弄壞的,就是他當時拋下我娶她的那個女人。……她把他改造過了。米卡,真是羞愧極了!唉,我真覺得羞愧,米卡,真是羞愧!唉,我要羞愧一輩子!真可詛咒呀,這五年是多麼可詛咒,多麼可詛咒呀!”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但是沒有放開米卡的手,緊緊地抓著他。

  “米卡,親愛的,你等一等,不要走,我想對你說一句話,”她輕聲說,忽然抬起臉朝著他,“你聽著,你對我說,我愛誰?我愛著這裏的一個人。這人是誰?你對我說呀。”在她哭腫了的臉上顯出了微笑,眼睛在半明半暗的朦朧中閃閃發光。“剛才一隻鷹突然走了進來,我的心猛然一沉,馬上悄悄地對我說‘你這傻瓜,你愛的就是這個人呀。’你一走進來,就使一切都變得明朗了。‘可是他在怕什麼呀?’我心想。看得出你在怕,非常怕,連話也不會說了。我心想,他怕的不是他們,——難道你還能懼怕什麼人麼?我心想,他怕的是我,只有我。費尼婭一定已經對你這小傻瓜說過,我怎樣隔窗對阿遼沙呼喊,說我愛了米卡一小時,現在動身去愛……另一個人了。米卡,米卡,我這傻子怎麼會想到,在愛你以後還能愛另一個人!你原諒我麼,米卡?原諒不原諒我?你愛嗎?你愛嗎?”

  她跳起身來,兩手抓住他的肩膀。米卡喜悅得說不出話來,呆呆地望著她的眼睛,臉龐,她的微笑,接著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拼命吻起她來。

  “你饒恕我折磨你麼?我是由於怨恨才折磨你們大家的。我為了怨恨故意惹得那個小老頭子急得要發瘋。……記不記得,你有一次在我家裏喝酒,砸碎了酒杯?我清楚地記得這件事,今天我也砸碎了酒杯,我‘為我這下賤的心’喝了酒。米卡,你這個雄鷹,你怎麼不吻我?吻了一次,就放開了,只是望著我,聽著我。……聽我說話做什麼!你吻我,使勁地吻,就是這樣子。要愛,就真正地愛吧!現在我將做你的奴僕,一輩子做你的奴僕!做奴僕多麼甜蜜啊!……吻我!打我,折磨我,隨便你怎樣對待我。……唉,真應該折磨我。……慢著!你等一等,以後再說,我不想這樣……”她突然推開他,“你走開吧,米卡。我現在要去喝酒,要喝得爛醉,醉了就去跳舞。我要去,我要去!”

  她從簾子後面掙脫他跑了出來。米卡象醉人似的跟著她出來。“隨便吧,現在愛發生什麼事情就發生什麼事情,——為了這樣的一分鐘,我可以交出整個世界。”他的腦海裏這樣想著。格魯申卡果真一口氣又喝幹了一杯香檳酒,突然大醉了。她坐在原來的那把安樂椅上,帶著幸福的微笑。她的兩頰緋紅,嘴唇火燙,發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目光中充滿熱情,使人心醉。連卡爾幹諾夫也覺得心裏仿佛有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他走到她身邊來了。

  “剛才你睡覺的時候,我吻了你一下,別人告訴你了麼?”她口齒有點含糊地對他說,“我現在喝醉了,你瞧……你沒有醉麼?米卡為什麼不喝?為什麼你不喝,米卡?我喝醉了,你倒不喝。……”

  “我醉了,不喝就已經醉了,……我為你而醉,現在還想喝酒來醉一下。”

  他又喝了一杯,立刻,——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直到喝了這最後的一杯才感到醉了,突然地醉了,在這以前他一直是清醒的,他自己記得這一點。從這個時候起,一切在他的周圍旋轉,象在夢囈裏一般。他走動,歡笑,同大家說話,而這一切都好象是不知不覺做出來的,另有一種牢牢不去的、火辣辣的感情在他的心裏不斷冒出來,據他以後回憶說,“就仿佛心裏有一團燒紅的炭似的”。他走到她跟前,坐在她的身旁,看她,聽她說話。……她變得異常好說話,不斷招呼各式各樣的人到她的身邊來,又忽然會把合唱隊裏的某個姑娘叫到跟前,或者吻吻她,就放她走,或者有時還舉手給她畫個十字。可是過一分鐘她卻又會哭起來。引得她十分高興的是那個“小老頭子”,——她這樣稱呼馬克西莫夫。他不時地跑來吻她的手和“每一個手指”,後來還自己唱著一首老的歌作為伴奏,又跳了一個舞。每唱到下面這段副歌的時候,他跳得特別起勁:

  “小豬兒說:吱,吱,吱,吱,
  小牛兒說:哞,哞,哞,哞,
  小鴨兒說:嘎,嘎,嘎,嘎,
  小鵝兒說:呷,呷,呷,呷。
  小雞兒在穿堂裏走,
  啾,啾,啾,啾地說開了話,
  啾,啾,啾,啾地說開了話!”

  “給他點什麼,米卡,”格魯申卡說,“送點什麼給他,他很窮。唉,那些可憐的受侮辱的人呀!……你知道麼,米卡,我要進修道院。不,真的,我總有一天要進修道院。今天阿遼沙對我說了些話,值得記住一輩子。……是啊。……不過今天讓我們跳一下舞。明天進修道院,今天先跳一下。好人們,我想淘一淘氣。那有什麼關係,上帝會饒恕的。要是我當上帝,我會饒恕一切人:‘我的親愛的罪人們,從今天起我饒恕大家。’我也要去請求饒恕:‘好人們,饒恕我吧,我是個愚蠢的女人,這是實話。’我是畜生,這是實話。但是我願意祈禱。我舍了一棵蔥。象我這樣的壞女人也是願意祈禱的!米卡,讓他們去跳舞,你不必攔阻。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是好的,一律是好的。這世上真好。我們人雖然壞,可是世界是好的。我們又是壞的,又是好的,又是壞的,又是好的。……你們說說,我問你們,大家全走過來,我問一下:你們倒給我說說看,為什麼我這樣好?我是好人,我是很好的人,……那麼我為什麼這樣好呢?”格魯申卡嘟嘟囔囔說著,越來越醉了,最後還當眾宣佈她要親自跳舞。從椅子上站起來,就搖晃了一下。“米卡,你不要再給我酒喝,我要喝,你也不要給。酒不讓人安靜。一切全旋轉起來,連火爐也在轉,一切全在轉。我要跳舞。讓大家看我怎樣跳,……看我跳得多好,多美。……”

  這個念頭還是很認真的:她從口袋裏掏出一條白麻紗的小手絹,右手握住它的一角,預備跳舞時揮動。米卡張羅著,姑娘們靜了下來,預備只等一招手就齊聲伴唱起舞曲來。馬克西莫夫聽說格魯申卡自己想跳舞,高興得尖叫起來,走到她面前連跳帶唱:

  “腿兒圓,腰兒細,
  小尾巴繃得緊緊的。”

  但是格魯申卡朝他揮揮手絹,把他趕走了:

  “噓,噓!米卡,他們為什麼不來?讓大家全來……看一看。把那兩個關著的人也叫來。……為什麼你關起他們來?你對他們說,我要跳舞,讓他們也來看一看我怎樣跳舞。……”

  米卡醉醺醺地走到鎖著的門前,舉拳敲門。

  “喂,你們呀……波特維索茨基先生們!你們出來呀,她要跳舞,叫你們出來。”

  “混蛋!”波蘭人中有一個罵了一聲。

  “你是個小混蛋!你是下賤的小人,一點兒不錯。”

  “您別再拿波蘭人開玩笑了吧。”卡爾幹諾夫規勸地說,他也醉得動不了了。

  “住嘴,孩子!我罵他混蛋,並不是罵所有的波蘭人混蛋。波蘭不單單是由混蛋組成的。你別多嘴了,漂亮的孩子,吃糖果去吧。”

  “唉,這是些什麼人呀!他們簡直好象不是人,為什麼他們不想和解呢?”格魯申卡說著就走過去跳舞去了。

  歌唱隊一下子齊聲唱了起來:“唉,穿堂呀,我的穿堂。”格魯申卡仰起頭來,嘴唇半閉半開地微笑了一下,剛揮了一下手絹,身子就猛烈地搖晃了一下,突然在房間中央站住了,臉上顯出驚愕的樣子。

  “身子軟了,……”她用一種疲憊不堪的聲音說,“對不起,身子軟得很,不能跳了。……對不起。……”

  她向歌唱隊鞠躬,又朝四面逐一鞠躬:

  “對不起,……請原諒。……”

  “喝了點酒,這位太太喝了點酒,美麗的太太。”人們這樣議論著。

  “她喝醉了。”馬克西莫夫對姑娘們嘻嘻地笑著解釋說。

  “米卡,領我走,……把我弄走吧,米卡。”格魯申卡嬌弱無力地說。

  米卡急忙跑到她面前,雙手抱起她,就捧著他這個珍貴的獵獲物一塊到簾子裏面去了。“我現在該走了。”卡爾幹諾夫想著,就從天藍色的屋子裏走了出來,把身後的兩扇門全關上了。但是大廳裏的酒筵還在繼續,而且更加熱鬧了。米卡把格魯申卡放在床上,緊緊地吻著她的嘴唇。

  “別動我,……”她用哀求的聲音對他喃喃說,“不要動我,現在我還不是你的。……我已經說過是你的,但現在別動我,……饒了我吧。……在他們面前,在他們旁邊是不能這樣的。他在這裏。在這裏太骯髒了……”

  “我服從!……我什麼也不想……我崇拜你!……”米卡喃喃地說。“是的,這裏很髒,這裏是可恥的。”他抱住她不放,跪倒在床旁地板上。

  “我知道,你雖然是野獸,但是你是正直的。”格魯申卡費勁地說著。“這應該做得誠誠實實,……以後什麼事都應當誠誠實實,……我們也必須做誠實的人,必須做好人,不要做野獸,而要做好人。……你帶我走開,帶得遠遠的,你聽見沒有。……我不願意在這裏,我願意走得遠遠的。……”

  “哦,是的,是的,一定!”米卡用力摟緊她,“我帶你走,我們遠走高飛。……唉,我情願用整個一生來換取一年,只要能知道關於那血的事情!”

  “什麼血?”格魯申卡詫異地問。

  “沒有什麼!”米卡咬著牙回答說,“格魯申卡,你要一切都誠實,但是我是賊。我偷了卡嘉的錢。……真可恥,真可恥。”

  “卡嘉的錢麼?那位小姐的錢麼?不,你沒有偷。你還給她,拿我的錢去。……你嚷什麼?現在我的一切全是你的。錢對我們算得了什麼?我們反正要把它花光的。……我們這樣的人還能不花光麼。咱們倆不如去種地。我要用這兩隻手來掘土。我們應當勞動,你聽見沒有?這是阿遼沙吩咐的。我將來不是做你的情婦,我要對你忠實,做你的奴僕,替你幹活。我們要走到小姐面前,兩人一起鞠躬,請她饒恕,然後就離開這裏。她不饒恕,我們也要離開。你把錢給她送去,你應該愛我,……不要愛她。再也不要愛她。如果你愛她,我要把她掐死。……我用針把她的兩隻眼睛戳瞎。……”

  “我愛你,只愛你一個人,到了西伯利亞也要愛你。……”

  “為什麼到西伯利亞去?也好,你要到西伯利亞去,那就去吧,反正一樣,……我們可以在那裏工作。……西伯利亞有雪。……我愛在雪地上坐車趕路,……最好有小鈴鐺。……聽見沒有,鈴響了。……這是哪里鈴響?有人坐馬車來了,……現在不響了。”

  她筋疲力盡地閉上了眼睛,突然仿佛睡熟了一分鐘。遠處果然有小鈴鐺的聲音在響,忽然又不響了。米卡把頭枕在她的胸前。他並沒有注意鈴鐺停止不響了,但同時他也沒有注意到歌聲也突然停止,整個房子裏歌聲和酗酒的喧鬧聲忽然一變而為死一般的寂靜。格魯申卡睜開了眼睛。

  “怎麼,我睡著了麼?是的……那小鈴……我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好象我坐著馬車在大雪裏走,……小鈴鐺響著,我打著盹。好象是同親愛的人兒,同你一塊兒在坐車。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抱著你,吻你,緊偎在你的身邊。我好象覺得冷,雪光耀眼。……你知道,象這樣夜晚雪光耀眼、月亮照人的時候,我簡直好象不在人世間似的。……我醒了,親愛的人就在身旁,真好呀!……”

  “在身旁哩。”米卡喃喃說,吻她的衣裳、胸口和手。突然他感到有點奇怪:他覺得她的眼睛直視著前面,但不是看他,不是看著他的臉,卻是望著他的頭頂上面,而且目光凝聚、呆板得特別。她的臉上忽然現出詫異甚至幾乎是驚恐的神色。

  “米卡,誰在外面張望我們?”她忽然低聲說。米卡回頭一看,果真有人拉開了簾子,似乎在打量他們。好象還不止一個人。他跳起身來,趕緊走到張望的人面前。

  “來,請到我們這裏來。”有一個人聲音不大,但卻用堅定而且不由分說的語氣對他說。

  米卡從簾子裏走了出去,一動不動地站著。整個屋子都擠滿了人,但不是剛才那夥,卻全是新到的人。突然間他感到背上一陣冰涼,全身打了個哆嗦。這些人他都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個又高又胖的老人,穿著大衣,戴著帶徽章的制帽的是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雷奇。那個“癆病腔的”,打扮得衣冠楚楚,“永遠穿著刷得乾乾淨淨的皮靴”的,是副檢察官。“他有一個值四百盧布的表,曾給我看過的。”這個年輕的小個子,戴著眼鏡的,……米卡忘了他的姓名,但是他也知道他,見過他;他是預審推事,“司法界人士”,新近到差的。那個區員警所長,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他認識他,是很熟的朋友。可那幾個衣服上掛著小銅牌的人是做什麼的?他們來幹什麼?還有兩個莊稼人。……卡爾幹諾夫和特裏豐·鮑裏賽奇站在門口。……

  “諸位……你們這是幹什麼,諸位?”米卡剛開口說,但忽然好象身不由己地,自己也無法禁止似的高聲大喊起來,放開嗓子大喊道:

  “我明白了!”

  戴眼鏡的青年人忽然跨步向前,走到米卡面前,雖極威嚴,卻似乎有點匆忙似的開始說:

  “我們找您……一句話,請到這邊來,這邊,沙發這兒。……有一點緊急的事情,必須請您說明一下。”

  “老人!”米卡瘋狂地叫道,“老人和他的血!……我明白了!”

  他象猛然被斧砍倒似的,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了。

  “你明白麼?你明白了!殺父的禽獸!你的老父親的血把你告發了!”老警察局長走近米卡的身旁,突然大聲喊了起來。他氣得無法自製,臉漲得通紅,渾身哆嗦。

  “這是不可能的!”小個子青年人說。“米哈伊爾·馬卡雷奇,米哈伊爾·馬卡雷奇!這不對,這不對,……請您讓我一個人說話。……我怎麼也想不到您會弄出這麼個場面來。……”

  “可是這簡直是惡夢,先生們,簡直是惡夢!”警察局長叫嚷說。“你們看一看他:深更半夜,喝醉了酒,同淫蕩的女人在一起,手染著父親的血。……惡夢!真是惡夢!”

  “我全心全意請求您,親愛的米哈伊爾·馬卡雷奇,請暫且控制您的感情,”副檢察官急速地對老人低聲說,“要不然我不能不採取……”

  但是這個小預審推事沒有等他說完話,就用堅決、洪亮而且威嚴的聲音對米卡說:

  “退伍中尉卡拉馬佐夫先生,我有責任向您宣佈,您被控謀殺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事情就發生在今天夜裏。……”

  他還說了幾句什麼話,檢察官也似乎插了幾句話,但是米卡已經聽不懂了。他睜大眼睛詫異地望著他們大家。……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50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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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預審

           第一節 彼爾霍金官運的開端

  前文已經提到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用全力敲莫羅佐娃家緊閉的大門,結果自然是敲開了。在兩小時以前曾經受過驚嚇,由於心神不寧和“放心不下”還沒有上床睡覺的費尼婭,聽見有人這樣拼命敲門,又嚇得幾乎要發作歇斯底里的地步:她還以為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又來打門,——雖然她是親眼看見他走的,因為除了他以外,誰也不會象這樣“魯莽”地敲門的。她連忙跑到看門人那裏,看門人已經醒了,正應聲來到大門前,她求他不要放人進來。但是看門人盤問了叩門的人一番,問明白了是誰,知道他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見費尼婭·馬爾科芙娜,終於決定給他開門。彼得·伊裏奇仍舊走進了前文提到過的那個廚房,見到了費尼婭,——由於“心中驚疑”,她要求彼得·伊裏奇同意讓看門人也一同進來。彼得·伊裏奇開始盤問她,一開頭就打聽到了最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跑去找格魯申卡的時候, 曾從銅臼裏抄走了小杵, 回來時卻不見了小杵,滿手是血,“血還直往下滴,就從手上滴下來,滴下來!”費尼婭大聲說,這顯然是她那混亂的頭腦裏自己想像出來的情節。但是血污狼藉的手,儘管並沒有血直滴下來,是彼得·伊裏奇自己也已經見到過,還由他自己幫他洗乾淨的,而且問題也不在於手上的血究竟幹了沒幹,而在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抄了小杵到底是往哪里去,是否一定是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去,而且憑什麼能得出那麼肯定的結論。彼得·伊裏奇再三堅持追問這一點,雖然結果沒有打聽出任何確實的消息,但是終於可以深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除了到他父親家去以外,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所以那裏一定是發生了一點什麼。“當他重新回來,”費尼婭激動地補充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以後,我問他:‘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為什麼您的兩手全是血呀?’”他仿佛曾經回答她說:這是人血,他剛剛殺了人,“他說得很坦白,對我懺悔了一切,忽然又象瘋子一般跑出去了。我坐在那裏,開始想:他現在象瘋子似的跑到哪里去呀?我想:他一定到莫克洛葉去殺女主人了。我就連忙跑到他家去哀求他不要殺女主人,剛走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那裏,看見他已經就要動身,手上沒有血了。”最後一點費尼婭當時曾注意到而且清楚地記得。費尼婭的老奶奶盡她力之所及,極力證明小孫女說的一切屬實。彼得·伊裏奇又盤問了幾句,就走了出來,心裏比方才進來時還要紛擾不安。

  看來,最直截了當的辦法似乎是現在就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去,打聽出了什麼事沒有,如果出了事,究竟是什麼,在一切都已確有把握以後,再按彼得·伊裏奇堅決要做的那樣,去找警察局長。然而夜是那麼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大門那麼笨重結實,又必須去敲門,再說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不大熟,如果他敲應了,人家給他開了門,卻突然什麼事也沒有,那樣一來好嘲笑人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明天一定會向全城當笑話散佈,說半夜裏有一個不相識的官員彼爾霍金闖進他家裏來,打聽他是不是被人謀殺了。那可真是出醜!彼得·伊裏奇在世界上最怕的是出醜。但是那股使他入了迷的感情是那麼強烈,所以他恨恨地跺了跺腳,又罵了自己一聲,還是馬上重新又上了路,但卻不是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而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他想,他要問她:她是不是曾在什麼時候給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三千盧布?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就立刻去見警察局長,不必再先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了,如果情況相反,那就把一切事情擱到明天再說,逕自回家去。這裏,讀者雖然馬上會想到,一個青年人深更半夜,差不多十一點鐘時候,跑到一個完全不相識的上流社會的太太家裏去,甚至說不定要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就為了問她一個在當時情況下顯得十分離奇的問題,——作這樣一個決定,其中包含的出醜的可能,也許比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還要多。但是最精細冷靜的人,有時卻往往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來,特別在當時那種情況之下。彼得·伊裏奇在當時那一?那,簡直完全不是冷靜的人了!他以後一輩子都記得,當時有一種抑制不住的不安心情逐漸地支配了他,最後折磨得他萬分痛苦,甚至會使他幹出不顧一切的事來。當然,儘管這樣,他一路還是一直為自己到這位太太家裏去而責?自己,但是“我要做到底,做到底,”他成十遍地咬著牙這樣說,而且最後終於實行了自己的決心,——做到了底。

  他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時,正打十一點。他很快地被放進院裏去。但當他問:太太睡下了沒有?看門人卻不能確切地回答,只說在這樣的時刻照例是已經睡下了。“您可以到樓上去找人通報,如果肯接見您,就會接見,如果不肯,就不會接見。”彼得·伊裏奇走上樓去,但是到了這裏比較困難了。僕人不願意進去通報,後來總算喚了一個女僕出來。彼得·伊裏奇用客氣而堅決的口氣請她報告太太,說本地的一個官員彼爾霍金有特別要緊的事求見, 如果不是這樣要緊的事, 是不敢來的,“您就用這幾句話向她通報。”他求女僕說。她去了。他留在前室裏等候。霍赫拉柯娃太太本人雖然還沒睡下,卻已經進了臥室。她自從剛才米卡來訪以後,就感到心情不快,已經預感到在夜裏她免不了要發作品頭痛,——經常遇到這種情形時總是這樣的。她聽了女普通報,十分驚詫,雖然一個她不相識的“本地官員”在這種時候突然造訪,大大引起了她那太太們常有的好奇心,但她還是生氣地吩咐女起說她不能接見。但是這次彼得·伊裏奇竟固執得象一頭驢;他聽到拒絕接見以後,十分堅持地請女僕再去通報一聲,而且一定要轉達他“自己的原話”,那就是說他有“異常重要的事情,假使她現在不接見他,以後自己會感到惋惜的”。他以後自己對人說,“我當時真是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了。”女僕驚異地向他打量了一眼,又再一次去通報。霍赫拉柯娃太太很驚愕,想了一下,問這人是什麼樣子,知道“他穿得很體面,年輕,而且非常客氣”。在這裏要順便插一句,彼得·伊裏奇是個十分漂亮的青年,而且他自己也知道。霍赫拉柯娃太太決定出去見他。她已經穿上家常的便服和睡鞋,但是在肩上披了一條黑色圍巾。當時請“官員”到客廳裏去,就是不久前接見米卡的那間屋子。女主人用帶著疑問的嚴肅神態出來見客,也不請他坐下,一開口就問:“有什麼貴幹?”

  “我決定來打攪您,太太,是為了我們兩人都熟識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事情。”彼爾霍金開口說,但是這名字剛一出口,女主人的臉上就忽然露出了十分氣惱的樣子。她幾乎尖聲叫起來,憤恨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為了這可怕的人受的折磨還不夠麼?還不夠麼?”她瘋狂地嚷道,“您怎麼敢,先生,您怎麼竟決定在這樣的時候,到一個不相識的太太家裏來打攪她,……而且所談的是這樣一個人,他就在這個客廳裏,剛在三小時以前,簡直要殺死我,最後跺著腳走了出去,從來還沒有人這樣離開一個體面的家庭的。跟您說,先生,我會去告您,不跟您善罷甘休的,請您立刻離開這裏。……我是做母親的,我馬上就……我……我……”

  “殺死麼?他連您也想殺死麼?”

  “難道他已經殺死了什麼人麼?”霍赫拉柯娃太太連忙問。

  “請您聽半分鐘,太太,我用兩句話就可以對您說明一切。”彼爾霍金用斷然的口氣回答說。“今天下午五點鐘,卡拉馬佐夫先生憑交情向我借去了十個盧布,因此我清楚地知道他沒有錢,可今天九點鐘的時候他到舍間來,手裏卻明晃晃地攥著一把一百盧布一張的鈔票,大概有兩千或者甚至三千盧布。他滿手滿臉全沾著血,神氣就像是發了瘋似的。我問他,這許多錢從哪里來的?他明確地回答說是剛剛從您這裏拿到的,您借給他三千盧布,好象讓他到金礦上去……”

  霍赫拉柯娃太太的臉上忽然現出異乎尋常的、病態的激動神情。

  “主啊!他這是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她舉起兩手緊緊握著叫道,“我沒有給過他一分錢,一點也沒有給過!唉,快跑,快跑!……什麼也別說了!快去救老頭子,快去看他的父親,快跑!”

  “太太,這麼說,您沒有給他錢麼?您的確記得您沒有給他一點錢麼?”

  “沒有給,沒有給!我拒絕了他,因為他不知好歹。他發狂似的走出去,跺著腳。他向我撲過來,我躲開了。……我還要對您說,因為我現在對您什麼也不想隱瞞了,他甚至朝我、朝我啐唾沫,您能想得到麼?可是我們幹嗎老站著?哎呀,請坐呀,……對不起,我……不過您最好快去,快去,您應該跑去把可憐的老人從可怕的死亡裏救出來!”

  “要是他已經殺死了他呢?”

  “唉,我的天,是呀!那麼現在我們怎麼辦?您想,現在該怎麼辦?”

  她說著讓彼得·伊裏奇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對面。彼得·伊裏奇簡單而十分明白地對她講了事情的經過,至少是今天他親眼目擊的那一段經過,還談到剛剛找過費尼婭,提到關於小杵的事。這一切細節使這位情緒激動的夫人萬分震驚,不時地手捂住眼睛叫喊起來。……

  “您瞧,這一切我全都預感到了!我有這種本領,無論我料想到什麼,結果總會真的發生的。我有多少次,多少次見到這個可怕的人,心裏總是想:這個人早晚會殺死我的。現在果然就發生了。……我是說,即使他現在殺死的不是我,卻是他的父親,那也是因為顯然有上帝的手在保護著我,再說他自己也覺得殺死我未免慚愧,因為我還親自在這裏,就在這個地方,給他在脖子上掛上了一個從大殉道者瓦爾瓦拉遺體上取下來的肖像。……那一會兒我的性命真是太危險了,我當時一直走到他面前,緊挨著他站著,他還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好讓我掛哩!您知道,彼得·伊裏奇(對不起,您好象說過您的名字是彼得·伊裏奇吧),……您知道,我並不相信奇跡,但是這個神像,現在我所遇到的明顯的奇跡,真使我十分震驚,讓我又要對不管什麼都願意相信了。您聽見佐西馬長老的事麼?……哦,我真不知道我現在在說些什麼。……您瞧,他居然帶著脖子上的神像對我啐唾沫。……自然只是啐唾沫,沒有殺死我,接著……接著就一下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但是我們上哪兒去,現在我們該上哪兒去,您打算怎樣?”

  彼得·伊裏奇站起身來,宣佈他現在要直接去找警察局長,把什麼全告訴他,以後怎麼辦,他會知道的。

  “對,他是好人,很好的人,我認識米哈伊爾·馬卡雷奇的。當然,正應該去找他,您真是會想主意,彼得·伊裏奇,您真是想得好;您知道,要是換了我不會想到這層!”

  “因為說起來我跟警察局長也是很熟的朋友。”彼得·伊裏奇說,還站在那裏,顯然想設法趕緊離開這位一直不讓他有機會告辭的感情衝動的女太太。

  “您記著,您記著,”她嘟嘟囔囔地說,“您一定要就來告訴我,您在那裏見到和打聽到些什麼,……發現了什麼,……怎樣處置他,判他流放到哪兒。請問,我們不是沒有死刑了麼?不管怎麼請您一定馬上來,哪怕半夜三點也行,哪怕四點鐘也行,甚至四點半也行。……您叫人把我喚醒,假如我不醒,把我推醒。……唉,天呀,我壓根兒也睡不著了。您說要不要,我也同您一塊兒去?……”

  “不必了,但是如果您現在親筆寫兩三行字準備著,聲明您並沒有借給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任何錢款,那倒也許不會多餘的,……有備無患。……”

  “完全對!”霍赫拉柯娃太太歡欣地跳到書桌旁邊。“您知道,您在這類事情上那樣會出主意,那樣能幹,真叫我驚奇,簡直是使我吃驚。……您在本地任職麼?聽到您在這裏任職,真是太令人高興了。”

  她一面繼續說話,一面迅速地在半頁信箋上草草寫了下面三行粗大的字:

  “我一生從未將今天的三千盧布借與不幸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
  拉馬佐夫(因為不管怎樣他現在總是不幸的),而且從來,從來不曾借給
  過他任何<敏感詞>款項!我可以以世上最神聖的一切的名義起誓。

  霍赫拉柯娃簽字。”

  “這是我寫的字條!”她迅速轉身朝著彼得·伊裏奇說。“快去救他吧。這是您的偉大的功績。”

  她朝他畫了三次十字。她甚至跑出去一直送他到前屋。

  “我真感謝您!您簡直不會相信,我現在是多麼地感謝您,因為您首先到我這裏來。怎麼我們以前沒有見到過?以後如果您能常到我這裏來,我會感到非常榮幸。您就在本地任職,這真叫人高興。……您辦事那樣精細,那樣會出主意。……不過他們應該器重您,遲早應該瞭解您,只要我能替您幫忙,請您相信……哦,我真是喜愛青年人!我簡直愛上了青年人。青年人是現在我們這個苦難的俄羅斯的支柱,是它的全部希望。……哦,您去吧,您去吧!……”

  但彼得·伊裏奇其實已經在往外跑了,要不然她還不會這樣快放他走的。不過霍赫拉柯娃太太還是給他留下了極愉快的印象,甚至使他因為牽連進這樣糟糕的事而產生的恐慌心情也減輕了些。 人們的趣味是各不相同的, 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她並不怎樣老,”他愉快地想,“相反地,我簡直會錯把她當成了她的女兒。”

  至於霍赫拉柯娃太太,她簡直是被這青年人迷住了。“多麼能幹,多麼井井有條,在我們的時代有這樣的青年人!還加上那種舉止和外表。有人說現在的青年人什麼事也不會做,這就是給他的一個反證”,等等,等等。因為盡這樣想著,她甚至連這個“可怕的事件”幾乎都忘卻了,直到她躺在床上,忽然重新想起自己當時“性命多麼危險”的時候,才又感歎道:“這真是可怕,這真是可怕!”但是說著立刻就沉入了十分深沉和甜蜜的夢鄉。不過,假如方才我描寫的一個青年官員和年紀還不算老的寡婦兩人間這次奇妙的相遇,以後不成為這個規矩細心的青年人一生事業的基礎的話,我是不會提這些不相干的細微末節的。這在我們的小城裏至今回想起來還使人不勝驚歎,而下文,在我們快要講完這個關於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長長的故事時,也許我們也還要特別就這件事說兩句話。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51
第二節 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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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馬卡羅夫,以中校軍階退伍,改任七品文官,是一個死了妻子的老好人。他到我們這裏才來了三年,卻已經博得了普遍的好感,主要由於他“會聯絡人”。他家裏座上客不斷,好象沒有他們,他自己就不能生活下去似的。每天一定要有人在他家裏吃飯,哪怕只有兩個,甚至一個客人也行,沒有客人,他是不上桌子吃飯的。他還時常假借一切名目,甚至有時是意料不到的名目正式宴客。上的菜雖不精緻,卻很豐盛。魚餡餅做得極好,酒雖不能以質炫耀,但能以量取勝。一進門屋裏放著一張檯球案子,陳設得很體面,牆上甚至還掛著英國賽馬的圖畫,用黑框裝著,大家知道,這是每個單身漢家裏的檯球房所必不可少的點綴。每天晚上都有牌局,雖然只有一桌。但不僅如此,本城最上等的人物還時常帶著太太和姑娘們聚在這裏跳舞。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妻子已經死去,但是他過的是家庭生活,身邊有一個早已守寡的女兒,她自己也有兩個姑娘,這就是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兩個外孫女。姑娘們已經成人,修完了學業,外貌並不難看,天性活潑,雖然大家知道她們出門不會有什麼嫁資,卻還是能吸引我們城裏一些上等社會的青年人到家裏來。米哈伊爾·卡馬羅維奇在工作上能力並不強,但是盡職不比別的許多人差。坦白說,他是個不大有教養的人,甚至在理解自己的職權範圍上,也是隨心所欲,不求甚解的。目前當局所進行的某些改革他不但不能充分理解,而且還常用有時明顯是十分錯誤的看法去理解它們,這倒不是因為他特別無能,只是由於生性粗疏,老是沒有工夫去深入體會。正如他自己所說,“諸位,我的生性更適於當軍人,而不適於當文官。”甚至關於農民改革的確切原則,他好象也還沒有根本的明確認識,而可以說只是一年一年地在實際中不由自主地在逐步增添關於這方面的知識,而他卻還是一個地主哩!彼得·伊裏奇准知道,他今天晚上會在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家裏碰見客人的,只是還料不定究竟是誰而已。可想不到這時候在局長家打牌的正巧是檢察官和縣醫生瓦爾文斯基——剛從彼得堡來的一位青年人,彼得堡醫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其實是副檢察官,但是我們大家都稱他為檢察官)是我們這裏一個奇特的人,歲數不大,只有三十五歲,頗有害癆病的傾向,而他太太卻是個極胖的、養不出孩子的女人。他很自尊,容易生氣,但卻很有頭腦,甚至還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的性格的全部缺點似乎在於他自視比他的真正的品德略為高些。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時常顯得有點心神不寧。加以他還有些更高的,甚至是藝術上的自負,例如自認為善於分析心理,對人類心靈有專門的研究,在識別罪犯及其罪行方面有特別的才能。根據這些,他認為自己在職務方面是受了委屈,是遭到了忽視,總認為上峰沒有能賞識他,有人跟他作對。逢到心情陰鬱的時候他甚至威脅說要去開業當律師。突如起來的卡拉馬佐夫殺父案似乎使他渾身振奮起來:“這是一件可能會轟動全國的案子啊。”但是,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我們的年輕的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涅留多夫這時也正同小姐們一起坐在隔壁房間裏。他從彼得堡到此地來只有兩個月。以後我們這裏有人甚至引為驚訝地說,這些人就像是有意在這“犯案”的當晚齊聚在一位行政官吏家中的。但是實際上事情很簡單,而且是極自然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夫人牙痛了兩天,他必須到什麼地方去,以便躲開她的呻吟;醫生呢,實際上每晚都要到有牌可賭的什麼地方去的。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涅留多夫遠在三天以前就打算好了今天晚上到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家來,做出偶然串門的樣子,以便忽然狡獪地使他的大小姐奧爾加·米哈伊洛芙娜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道她的秘密,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可是她想故意瞞住大家,以免邀請全城的人前來跳舞。他還要在這天說出許多笑話和關於她的年齡的暗示,意思是說,她怕人發覺她的年齡,可是現在他既知道了她的秘密,明天就會對大家宣佈出去云云。可愛的青年人在這方面是很會淘氣的,我們的太太們就叫他做淘氣鬼,他似乎也很喜歡。其實他出身於上流社會,名門望族,受過很好的教育,有很好的感情,雖然好尋歡作樂,卻很天真,而且永遠有禮貌。他身材瘦小,體質纖弱。柔細而白皙的手指上永遠閃耀著幾隻極大的戒指。在執行職務時,神氣顯得特別莊重,似乎把自己的地位和自己的責任看得近乎神聖的地步。在審問平民中的兇手和<敏感詞>惡徒的時候,他特別善於用話出其不意地把他們難住,這雖說還不足以引<敏感詞>們對他的敬畏,卻也確實使他們多少產生了一些驚異。

  彼得·伊裏奇走進警察局長家裏的時候,簡直完全被驚呆了:他忽然看出大家好象全都已經知道了。的確,紙牌已經扔下不打,大家都站在那裏議論紛紛,甚至連尼古拉·帕爾費諾奇也從小姐們那裏跑了過來,擺出一副急於行動的戰鬥姿態。等著彼得·伊裏奇的是一個驚人的消息,那就是老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確確實實已於當天晚上在自己家裏被殺,而且是謀財害命。這件事剛剛得知,經過情形是這樣的:

  摔倒在圍牆旁邊的格裏戈裏的妻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在床上睡得非常熟,本來很可能會一覺直睡到早晨,但她卻突然之間醒了過來。這是躺在隔壁失了知覺的斯麥爾佳科夫那可怕的羊癲瘋的吼聲把她吵醒的,這吼聲是他每次發作時必然出現的前奏,它一輩子都使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聽了非常害怕,而且感到十分難受。她始終聽不慣這種聲音。她睡眼朦朧地跳下床來,幾乎下意識地沖到斯麥爾佳科夫的小屋裏去。但是裏面很黑,只聽見病人已開始在大聲喘氣和渾身抖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一下子自己也喊了起來,剛準備叫丈夫,忽然想到她起身的時候格裏戈裏好象並不在床上。她跑到床邊,又摸索了一陣,床上果真是空的。這麼說,他出去了。但是到哪里去了呢?她跑到臺階上,畏畏縮縮地叫他,自然沒有得到回答,卻在黑夜的靜寂中聽見仿佛從花園深處傳來一種呻吟聲。她傾聽了一下,呻吟聲又響了起來,顯然確是從花園裏發出來的。“天啊,簡直象當年麗薩維塔的情形一樣!”她那亂糟糟的腦子裏猛然閃過這個念頭。她畏畏縮縮地走下臺階,看見園門是開著的。“哦,我的親人,他一定在那裏。”她正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向園門走去,忽然清楚地聽到格裏戈裏在喚她,他用一種痛苦無力的可怕聲音叫著:“瑪爾法,瑪爾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小聲嘀咕道:“上帝啊,願你保佑我們免遭災難吧!”連忙朝發出呼喊的地方跑去,就這樣發現了格裏戈裏。但是他不在圍牆旁邊,不在他被打倒的地方,卻在離開圍牆二十步以外。後來知道,原來他醒過來後曾爬了一段路,大概爬了很久,中間幾次喪失知覺,重新暈了過去。她立刻注意到他滿身是血,就大聲極叫起來。格裏戈裏輕聲地、不連貫地喃喃說著:“殺死了……把父親殺死了,……你喊什麼,傻瓜,……快跑,叫人去。……”但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抑制不住,還是一直極叫,忽然看見主人屋裏窗子開著,窗裏有燈光,就跑過去叫起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來。但當她朝裏一看,卻看見面前是一幅可怕的景象,主人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動也不動。淺色的睡服和白色的襯衫胸前濺滿了血。桌子上的蠟燭把血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張呆板、僵死的臉照得清清楚楚。恐怖到極點的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連忙離開了窗子,跑出花園,打開了大門的門閂,拼命地向後面鄰居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家裏跑去。鄰家母女兩人當時都已經睡下,但是經不起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發狂似的拼命敲窗板和大聲呼喊,醒了過來,跑到了窗前。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一面大喊小叫,一面前言不搭後語地講著,但總算還是說出了重要的情節,並且請求幫忙。恰巧那天晚上那個老在外遊蕩的弗馬回來了,宿在他們家裏。因此立刻把他喚醒,三個人一起向犯罪的地方跑去。中途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記起剛才在九點鐘光景曾聽見花園裏有一陣可怕的、尖銳的喊聲傳出來,響徹四鄰。自然這就是格裏戈裏的喊聲,那時他正雙手抓住騎在圍牆上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腳,喊著:“殺父的兇手!”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一面跑,一面證實:“當時不知是誰孤零零喊了一聲,以後就忽然停止了。”到了格裏戈裏躺著的地方,兩個女人在弗馬的幫助下,把他抬進廂房裏去。點上燈,看見斯麥爾佳科夫還在小屋裏不住喘著氣,不斷地抽搐著,眼睛發斜,嘴裏流著白沫。他們用水攙著醋洗格裏戈裏的頭。經水洗後,他完全恢復了知覺,立刻問道:“老爺被殺死了沒有?”兩個女人和弗馬這才向主人屋裏跑去。他們走進園中,這一次見到不但是窗子,連從房子裏通花園的門也敞開著,這道門一星期以來每天一到晚上就由主人親自緊緊關上,甚至連格裏戈裏不管有什麼事情也不許去打門。兩個女人和弗馬看見了這扇敞開的門,立刻就害怕起來,不敢走進裏面去,“以免後來生出什麼麻煩來”。格裏戈裏見他們走了回來,就吩咐他們立刻去見警察局長。於是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跑來,把警察局長家裏所有的人全驚動了。她比彼得·伊裏奇早到五分鐘,所以當他來到的時候,就並不是只有一些猜想和推論,而是一個目擊的證人了,他的敘述更加證實了大家對於誰是罪犯的一致猜想(可是他自己在心靈深處卻直到此刻還一直不肯相信這事)。

  大家決定採取有力的行動。立刻下令本城副警長帶了四名見證人,按照一切合法手續(恕我這裏不作詳細描寫),進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屋裏,進行現場偵查。縣醫生是一個新到此地的人,火爆脾氣,幾乎是強求著硬要隨著警察局長、檢察官和預審推事一同前去。我只準備簡單地說兩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確被打死了,腦袋被砸開了。但是用的什麼兇器?大概就是以後用來打倒格裏戈裏的那個兇器。而大家聽了格裏戈裏講的情況以後,也果真找到了兇器。當時格裏戈裏已經過妥善的醫藥治療,說話聲音雖還軟弱無力,斷斷續續,但卻仍然很有條理地說出了他怎樣被打倒的一段經過。大家已點起燈來,開始到圍牆旁邊去尋找,結果發見一個銅杵就扔在花園的小徑上面最顯眼的地方。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躺著的屋裏看不出任何特別淩亂的情形,但是在屏風後面床旁的地板上卻撿到了一個象公函信封那麼大的厚紙大信封,上面寫著一行字!“如願親來,當以此三千盧布的薄禮獻與我的天使格魯申卡。”下面又補加了幾個字:“和我的小雞。”大概是後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添上的。信封上有三個紅色的大火漆印,但是信封已經撕破了,裏面是空的,錢已經被拿走了。地板上還找到一根紮信封的玫瑰色細帶。彼得·伊裏奇的證詞裏有一樁事實留給檢察官和預審推事極深的印象,就是估計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到天亮時一定要自殺,那是他自己決定的,親口對彼得·伊裏奇說的,還當面把手槍上好了彈藥,寫了字條,放在口袋裏,等等,等等。當一直還不大相信的彼得·伊裏奇威嚇著說他要去告訴什麼人以阻止自殺的時候,米卡曾齜牙笑著回答說:“你來不及了。”這樣看來,應該趕緊趕到現場去,到莫克洛葉去,在罪犯還沒有下決心真的自殺以前,先捉住他。“這是很明顯的,這是很明顯的!”檢察官興奮異常地反復說,“這一類胡鬧的傢伙總是這樣:決定明天自殺,臨死以前先飲酒作樂一番。”關於他怎樣在小鋪裏要了許多酒和各種吃食的情況,只是使檢察官變得更加興奮些。“諸位,你們記得那個殺死商人奧爾蘇菲耶夫的小夥子嗎?他搶了一千五百盧布,立刻去燙頭髮,後來甚至沒等藏好,也是差不多攥在手裏,就去找姑娘了。”但是偵查進行得很慢,加上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搜查和<敏感詞>形式上的手續等等,都需要時間,因此就派恰巧頭天早晨進城來領薪俸的區員警所長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施麥爾卓夫早兩個小時先到莫克洛葉去。當時給他的訓令是到了莫克洛葉以後不要聲張,嚴密監視“罪犯”的行動,一直到主管人員來到的時候為止,此外還要預備好見證人和召集村警等等。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當時遵命而行,一切在秘密中進行,只向他的老友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一人透露了一部分秘密。這事大致就發生在米卡在黑暗的圍廊上遇到了尋找他的老闆,並且看見他臉上和語氣忽然有點變化的時候。所以米卡和<敏感詞>任何人都不知道有人監視他們;至於他的手槍匣子早被老闆偷走,藏在穩妥的地方。直到四五點鐘天將破曉的時候,主管人員——警察局長、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等才坐了兩輛三套馬車來到。醫生則留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預備天明後解剖死者的屍體,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觀察害病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的情況。“這樣兇險,這樣長時間的羊癲瘋,連續兩晝夜不醒,是很少見的,這有待於科學方面的研究。”他興奮地對動身出城的同事們說,他們就笑著祝賀他得到了這樣重要的發現。同時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很清楚地記得醫生還用極堅決的口氣補充說,斯麥爾佳科夫活不到早晨。

  現在,經過大段看來是必要的說明以後,我們的故事就正好又到了前一卷結束時所停下來的那個地方了。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52
第三節 靈魂的苦痛 第一次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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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講到,米卡坐在那裏,睜大眼睛詫異地望著在場的人,不明白他們在對他說些什麼。突然,他站了起來,高高地舉起雙手,大聲喊道:

  “我沒有犯罪!對於這個血我沒有罪!對於我父親的血,沒有罪,……想殺他,但是沒有犯罪!不是我!”

  但他剛喊出這幾句話,格魯申卡就從簾子後面沖了出來,徑直跪倒在警察局長的腳下。

  “這是我,是我,是我這個該殺的,這是我的罪過!”她用撕心裂肝的聲音喊叫著,把手伸向大家,淚流滿面。“他是為了我殺的!……是我折磨他,才弄出這種事情來的。我還為了發洩怨恨,折磨那個可憐的死去的老人,才弄出這種事情來!是我的罪過,我是首先第一個有罪的人,是我的罪過!”

  “是的,是你的罪過!你是主犯!你這潑婦!你這個淫蕩女人!你是第一個有罪的人,”員警局長大叫大嚷著,還舉手威嚇她。但這次他被迅速而堅決地制止了。檢察官甚至用雙手緊緊抱住了他。

  “這完全是胡鬧,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他大聲說,“您簡直在妨礙偵查的進行,……把事情弄糟。……”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趕快採取措施,採取措施,採取措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發起急來,“要不然簡直弄不下去了!……”

  “一塊兒審判我們兩人吧! ” 格魯申卡繼續瘋狂地喊著,一直還跪在那裏。“把我們一塊兒判罪吧,現在哪怕是判死刑我也要同他在一塊兒!”

  “格魯申卡,我的生命,我的血,我神聖的人!”米卡也撲到她身邊跪下,緊緊地把她擁在懷裏。“你們不要相信她,”他喊道:“她一點罪過也沒有,對於任何人的血,對於一切事情她都沒有罪過!”

  他以後記得有幾個人用強力把他從她身邊拉開,又突然把她帶走了,當他神智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桌子旁邊,一些衣服上帶著小銅牌的人站在他的身旁和背後。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隔著桌子,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不斷勸他喝點桌上茶杯裏的水:“這可以使您頭腦清醒,平靜下來。您不要怕,不要著急。”他異常客氣地補充說。米卡記得,他忽然對於他的大戒指(一只是紫晶石的,另一隻鮮黃、透明而光彩奪目)發生了極大的好奇心。他事後很久還驚訝地記得,這兩隻戒指甚至在整個可怕的審訊過程中都不住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不知怎麼,竟總不能把眼神移開,作為與自己的處境完全不合拍的東西把它忘掉。在米卡左首,晚上剛開始時馬克西莫夫坐著的地方,現在坐著檢察官,米卡的右邊,格魯申卡原來坐的地方,有一個臉蛋紅紅的青年人坐著,身上穿著一件很舊的仿佛是獵人服式的上衣,前面擺著墨水瓶和紙張。原來他是預審推事帶來的書記,警察局長現在站在房間另一端的窗前,卡爾幹諾夫的旁邊。卡爾幹諾夫則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喝點水吧!”預審推事第十遍這樣溫和地說。

  “喝了,諸位,已經喝了。……但是……諸位,請你們懲罰我吧,判決我吧,決定我的命運吧!”米卡叫道,用可怕地直勾勾呆瞪著的眼睛朝預審推事望著。

  “那麼您是斷然聲稱,您對於您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死,沒有罪麼?”預審推事用柔和而毫不含糊的口氣問。

  “沒有罪!對於別人的血有罪,那是另一個老人的,不是我父親的血。我現在為這事痛哭!我殺死了,殺死了一個老人,把他打倒在地,殺死了他。……但是為了懲罰這一次流血,而要我也對另一次流血,我並沒有犯罪的可怕的流血負責,那是我受不了的。……這真是個可怕的罪名,諸位,就好象當頭給了我一悶棍!但是誰殺死父親的?誰殺死的?不是我,誰會殺死他呢?真是怪事,不近情理,簡直不可能!……”

  “是的,誰會殺死……”預審推事剛開始說,但是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他是副檢察官,但是我們為了簡便起見,也準備稱他為檢察官)在跟預審推事交換了一個眼色以後,對米卡說:

  “您不必為那個老僕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擔心。告訴您,他還活在世上,醒了過來。儘管根據他的供詞和您現在自己所供的話,他是遭到了您的痛打,但他一定會活下來的,至少據醫生的診斷是這樣的。”

  “活著麼?他還活著麼?”米卡把雙手一拍,突然大叫了起來。他滿臉放光。“上帝,感謝你為了我的祈禱,對我這個惡徒和罪人做出了這麼大的奇跡!……是的,是的,這是憑了我的祈禱,我整整祈禱了一夜!……”他畫了三個十字,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們就從格裏戈裏那裏得到了跟您有關係的重要供詞……”檢察官正要繼續說下去,可是米卡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一分鐘,諸位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只要一分鐘;我到她那裏去一趟。……”

  “對不起!這時候無論如何不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發出尖叫,也跳起身來。胸前掛銅號牌的人抱住了米卡,但他自己已經又坐到椅子上去了。……

  “諸位,真可惜!我只想到她那裏去一小會兒,……想告訴她,整夜刺痛我的心的那個血洗淨了,消失了,我現在已經不是殺人的兇手了!諸位,要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啊!”他突然環顧著大家,用歡欣而崇敬的口氣說。“哦,多謝你們,諸位!你們一下子使我再生,使我又重新復活了!……這個老人,諸位,在我還只有三歲,被大家遺棄的時候,他是親手抱大我,在水盆裏給我洗澡的,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這麼說,您……”預審推事開始說。

  “勞駕,諸位,再等一分鐘,”米卡又打斷了他的話,把兩肘支在桌上,用手捂住臉,“讓我稍為定一下心,讓我喘一口氣,諸位。這一切對我的震動太大了,太大了,人總不是鼓皮呀,諸位!”

  “您再喝一點水,……”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喃喃地說。

  米卡把手從臉上移開,大笑了起來。他雙目炯炯有神,仿佛一?那間整個神氣都完全變了樣。他的語氣也不同了。現在坐在這裏的又是和所有這些人,所有這些他以前的朋友平等的人了,就好象昨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以前他們大家聚在某個交際場所一樣。不過,我們應該順便提一下,米卡在剛到此地時曾在警察局長家中受到熱誠的接待,但是後來,特別是最近一個月以來,米卡不大上他家去了,而警察局長每遇到他,例如在街上碰見的時候,也總是皺緊眉頭,只是顧全禮貌才向他答禮,這一點米卡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同檢察官關係更加疏遠,不過對檢察官那位有點神經質的、富於幻想的夫人,他有時卻常極恭敬地前去拜訪,甚至自己也不大明白為什麼要上她那裏去,而她也總是和藹地接待他,不知為什麼,直到最近還仍舊對他十分關心。他和預審推事還沒有攀交,但是遇見過他,甚至同他說過兩次話,兩次都是談女人。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我看您是位極高明的預審推事,”米卡忽然快樂地笑著說,“但是我現在自己來幫您的忙。哦,諸位,我真是死而復生了,……所以你們不要責備我這樣隨便,這樣直率地對你們說話。而且老實對你們說,我有點醉了。我好象有幸……曾經有幸高興地見到過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舍親米烏索夫家裏。……諸位,諸位,我並不想自居平等地位,我也明白我在你們面前現在是什麼人。在我身上有……如果格裏戈裏對我提出了指控的話,……那麼我的身上就有——哦,當然就有了嚴重的嫌疑!這真可怕,真是可怕,我是明白這個的!但是諸位,我還是願意就談正事,而且我們馬上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因為,你們聽著,聽著,諸位!既然我知道我沒有犯罪,那當然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了!對不對?對不對?”

  米卡急促而神經質地,滔滔不絕地說著,似乎真把聽話的人都看成是他的極要好的朋友了。

  “這麼說,眼前我們就這樣記錄下來:您絕對否認加在您身上的罪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加重語氣地說,接著就轉過身去對書記輕聲說明應該記錄什麼話。

  “記錄?您打算把這些話記錄下來?好吧,記錄吧。我同意,完全同意,諸位。……不過你們瞧,……等一等,等一等,你們這樣記吧:‘在胡作非為方面他是有罪的,在嚴重毆打可憐的老人方面他是有罪的。’此外在自己的內心裏,在心靈深處是有罪的,——但是這就不必寫了,”他突然轉身對書記說,“這完全是我的私生活問題,諸位,這與你們毫無關係,——我是說,這類心靈深處的問題……但是殺死老父親一層——沒有罪!這是荒唐的想法!完全是荒唐的想法!……我可以向你們證明,你們立刻就會相信的。你們會笑,諸位,你們自己都會對你們的懷疑哈哈大笑!……”

  “您平靜一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預審推事提醒他,顯然想用冷靜的態度懾服這個瘋子。“在繼續審訊以前,如果您願意回答的話,我很希望聽到您自己證實下面這樣一件事實,那就是您好象並不愛已故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經常不斷同他發生爭吵。……至少在這裏,一刻鍾以前,您好象就曾經說過甚至想殺他。您喊著說:‘沒有殺,但想過要殺死他!’”

  “我說過這句話麼?唉,也許是這樣,諸位!是的,不幸的是我曾想要殺死他,許多次想過要殺死他,……不幸得很,不幸得很!”

  “您想過。您能不能解釋一下,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您對然的父親抱著這樣切身的仇恨呢?”

  “有什麼可解釋的呢,諸位!”米卡陰鬱地聳了聳肩,低下頭去。“我並不掩飾我的感情,全城都知道這個,——酒店裏的人全都知道。新近在修道院裏,在佐西馬長老的修道院裏還公開說過。……當天晚上就打了父親,幾乎把他打死,並且起誓說一定要再來殺死他,當著證人的面這樣說的。……哦,證人有成百上千!整個月都在叫嚷,大家都是證人!……事實是明擺著的,事實會說話,會自己叫嚷出來, 但——情感, 諸位,情感是另外一回事。你們瞧,諸位,”米卡皺著眉說,“我以為關於感情你們沒有訊問我的權利,你們固然是執行職務,我明白這個情況,但這是我的事情,我私人的內心的事情,不過……既然我過去就沒有隱瞞我的感情……比方說,在酒店裏對大家,對每一個人都說過,所以……所以現在我也不再把它當作什麼秘密。你們瞧,諸位,我也明白在這種情形之下,在我身上有嚴重的嫌疑:我對大家說,我要殺死他,正好他被殺死了,那還不是我麼?哈,哈!我可以諒解你們的,諸位,我完全諒解你們。我連自己都驚愕到極點,不是我,那麼究竟是誰殺死的呢?這不是實話麼?不是我,那是誰?誰?諸位,”他突然喊了起來,“我想知道,我甚至要求你們告訴我:他在哪里被殺死的?他怎樣被殺,用什麼兇器?告訴我吧。”他急促地問著,目光來回地望著檢察官和預審推事。

  “我們發現他仰面朝天地躺在他書房的地板上,腦袋被砸破了。”檢察官說。

  “這真是可怕,諸位!”米卡突然哆嗦了一下,把肘頭支在桌上,右手捂住臉。

  “我們繼續談下去。”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介面說,“那麼說,究竟是什麼使您產生仇恨感情的呢?您好象公開說過是吃醋的感情?”

  “是的,醋意,但不單是醋意。”

  “銀錢上的爭執?”

  “是的,也為了錢。”

  “好象爭執的數目是三千,似乎按照遺產還有這個數目沒有給夠您。”

  “什麼三千?多些,還要多些,”米卡嚷了起來,“六千以上,也許在一萬以上。我對大家這樣說過,對大家這樣嚷嚷過!但是我決計只要三千就算了結了吧。我急需要這三千盧布,……因而我知道他為格魯申卡準備著,就藏在他枕頭底下那個信封裏的三千盧布,我簡直根本認為那等於是從我手裏偷去的,是的,諸位,認為那是我的,簡直就好象是我的所有物。……”

  檢察官意味深長地和預審推事對看了一下,還悄悄擠了擠眼。

  “我們以後還要再談這個問題的,”檢察官立刻說,“眼下請您允許我們書面記錄下這一點,就是:您認為那個信封裏的錢簡直就是自己的所有物。”

  “記吧,諸位,我也明白這對我又是一個罪證,但是我不怕罪證,是我自己拿話把自己套住的。聽見嗎,是我自己!瞧吧,諸位,你們好象把我看作和我的本相完全不符的另一個人了。”他突然憂鬱而陰沈地加了一句。“同你們說話的是一個正直的人,最正直的人,主要地——請你們不要忽略這一點——是一個做了無數卑鄙的事,卻仍不失其高貴的人,是一個在內心,在心靈深處……總之,我不善於表達出這個意思。……我一輩子感到痛苦就是因為我一方面渴求正直,可以說為追求正直而受難,打著燈籠尋找它,打著戴奧吉尼茲的燈籠?,但另一方面卻一輩子隻做了一些骯髒事,象我們一切人一樣,……哦,只是我一個人,不是一切人,諸位,是我一個人,我錯了,我一個人,我一個人!……諸位,我有點頭痛。”他痛苦地皺著眉頭。“你們瞧,諸位,我不喜歡他的外貌,毫無誠意的樣子,大言不慚,輕侮一切神聖的事情,喜好嘲笑,沒有信仰。真是討厭,真是討厭!但是現在他死了,我對他的看法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

  “並不是不同,只是惋惜,我這樣仇恨他。”

  “感到悔恨麼?”

  “不,並不是悔恨,這個你們不必記下來。諸位,我自己也並不好,對,我自己也不很漂亮,所以沒有權利認為他可憎,就是這句話!這話是可以記錄下來的。”

  ——

  注:?戴奧吉尼茲(西元前422?—前323年),古希臘哲學家,輕視安樂,曾白晝點燈尋找正人君子。

  ——

  說完這句話,米卡忽然變得十分憂鬱起來。他在回答預審推事的問題的時候,神情早就越來越顯得陰沈了。恰巧這時候忽然又出現了一件突如起來的事。原來剛才雖然把格魯申卡隔開了,但是離得並不很遠,只是讓她呆在和現在舉行審訊的天藍色房間相隔一間的屋子裏。那是一間小屋,只有一個窗戶,就在夜裏跳舞飲酒的大廳的緊隔壁。她坐在裏面,只有馬克西莫夫一人作伴。他受了很大的驚嚇,害怕得不得了,緊緊地黏在她的身旁,好象尋求她的保護似的。他們的門前站著一個胸前掛著號牌的漢子。格魯申卡一直哭泣著,當哭到心中實在悲痛難忍的時候,突然跳起身來,拍著手,大聲喊了一句:“苦命啊,我好苦命啊!”就沖出屋子,朝著他,朝著她的米卡那裏跑去,而且來得那麼突然,竟誰也來不及攔住她。米卡聽到她的喊聲,猛地哆嗦一下,跳起身來,叫嚷著,飛快地迎著她跑過去,簡直什麼也不顧了。但是他們雖然互相見了面,卻還是到不了一塊兒。幾個人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他拼命掙扎,想要掙脫,三四個人好容易才把他攔住。她也被人抓住,他看見人家把她拉走的時候,她喊著向他伸出手來。在這個場面結束了以後,他又面對檢察官坐在桌旁原來的地方,神智重新清醒了過來,朝他們喊道:

  “你們想在她身上找到什麼?你們幹嗎要折磨她?她是無辜的,無辜的!……”

  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勸慰著他。就這樣亂了大約有十分鐘光景,方才離開了一會兒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又匆匆走進屋來,興奮地對檢察官大聲說:

  “她被拉走了,在樓下。諸位,請允許我對這不幸的人說一句話,好不好?當著你們,諸位,當著你們!”

  “請說吧,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預審推事回答說,“在目前情況下,我們一點也不反對。”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你聽我說,”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開始對米卡說了起來,他的整個激動的臉上流露出對這位不幸者的熱情的、幾乎近于慈父般的同情。“我親自把你的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送了下去,交給老闆的女兒們,現在那個小老頭兒馬克西莫夫也寸步不離地和她在一起。我已經把她勸說好了,你聽見麼,勸說好了,使她安靜了下來,讓她明白,你需要給自己辯護,所以她不應該來干擾,引起你煩惱,否則你心裏一亂,也許會做出對自己不相宜的供詞,你明白麼?總而言之,我一說,她就明白了。她是聰明人,老弟,是個好人,她還想來吻我這老頭子的手,替你求情哩。她自己叫我來對你說,叫你不要掛念,現在親愛的,現在你也應該安靜一下,讓我能夠跑去對她說,你已經安靜下來,也不再替她擔心了。所以你應該安靜,明白麼?我方才對不起她。她有著基督徒的靈魂,是的,諸位,她有溫順的靈魂,她是清白無邪的。現在怎麼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你能安靜地坐著麼?”

  這好人雖說了許多不相干的話,但是格魯申卡的悲痛,一個人的悲痛,確實深深印入了他善良的心裏,他的眼眶裏甚至都含著淚水。米卡跳了起來,跑到他面前。

  “對不起,諸位,允許我,哦,允許我說一下!”他大聲說,“您真有天使一般的,天使一般的靈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我替她向您道謝。我會安靜下來,我會的,我會快樂的。您既然這樣的好心,就請您轉告她,我很快樂,很快樂,甚至快樂得馬上會笑起來,因為知道有象您這樣的護身天使在她的身邊。我立刻了結一下,一抽出身子,馬上去找她:讓她等著,她會見得著我的!諸位,”他突然對檢察官和預審推事說,“現在我要完全向你們開誠佈公,把全部真情都講出來,我們一下子就會了結這件事,高高興興地了結它,——到末了我們都會笑起來的,不是麼?不過,諸位,這個女人實在是我心中的女王!哦,請你們允許我這樣說,這也是我對你們說的真心話。……我看得出,我現在是在跟一些極正直的人打交道,我告訴你們:她是我的光明,她是我心頭的瑰寶,這是你們簡直都難以想像的!你們都聽見她喊:‘哪怕是判死刑也要同你在一塊兒!’可是,我這個乞丐,窮光蛋,我給了她什麼?為什麼她這樣愛我?我這個愚蠢的、可恥的東西,丟盡了臉面,配受到她這樣的愛,甚至都情願和我一塊兒流放去麼?她剛才為了我,竟對你們下跪,她是那樣驕傲,那樣清白的呀!我怎麼能不愛她,不哭喊,不撲到她面前,象剛才那樣呢?哦,諸位,請你們原諒!但是現在,現在我得到安慰了!”

  他說著倒在椅子上,兩手捂住臉,痛哭起來。但這是幸福的淚。他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這使老警察局長很滿意,兩位司法官似乎也這樣,他們感到現在審訊會進入一個新階段了。米卡目送著警察局長走出去以後,簡直顯得心情十分愉快。

  “好吧,諸位,現在我一切都聽候吩咐。而且……要是不去扯那些瑣碎事的話,我們這會兒本來都已經談妥了。我又扯起瑣碎事來了。諸位,我聽候你們吩咐,但是老實說,必須要有相互間的信賴——你們對我、我對你們的信賴才行,——要不然我們會永遠談不清的。我這話是為你們著想才說的。現在我們談正事,諸位,我們談正事。主要是請你們不要那麼刨根問底探究我的內心,不要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折磨它,只問正事和實情,我馬上就可以讓你們滿意。那些瑣碎事就拋到一邊去吧!”

  米卡這樣嚷著。審訊重又開始了。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53
第四節 第二次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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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不知道,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您這麼樂意答復問題,使我們也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摘下了眼鏡,興致勃勃地開口說,在他那鼓出的,雖大而十分近視的淺灰色眼睛裏露出明顯的愉快神色。“您剛才說我們應該相互信賴,這話很對,在這樣嚴重的案件上,要是受嫌疑的人真正願意、希望、而且能夠為自己辯白,那麼我們中間如果沒有互相信賴,有時簡直是不行的。從我們來說,我們將盡其所能努力去做,就是現在您也可以看出我們是在怎樣處理這件案子的。……您同意我的話嗎,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他忽然對檢察官說。

  “毫無疑問。”檢察官同意說,雖然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熱情相比,顯得有點冷淡。

  有一點我要在這裏交代清楚:新到此地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從接事之日起就對我們這位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十分敬重,而且差不多和他完全情投意合。幾乎唯有他絕對相信我們這位“職務上受委屈”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具有不尋常的心理學方面和辯論方面的天才,而且也十分相信他受了委屈。他在彼得堡時就聽人說起過他。在另一方面,年輕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是全世界唯一為我們“受委屈”的檢察官所衷心喜愛的人。他們倆在到此地來的途中就已經大致交換過意見,約定好關於辦案的步驟,現在兩人坐在桌旁,頭腦敏銳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能從一言半語、一個眼色或眼睛的一眨中,就迅速地抓住和理解他的老前輩的每一個指示和他臉上的每一種表情。

  “諸位,只要讓我自己講,不要用不相干的事和我打岔,我就可以一下子全都跟你們講出來。”米卡的精神振奮了。

  “好極了。多謝您。但是在聽您的陳述以前,最好請您先讓我再查明一件我們覺得極有意思的小事實:聽說您昨天五點鐘左右,用手槍作抵押,向您的朋友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借過十個盧布。”

  “是押的,諸位,押了十個盧布。還有什麼呢?剛剛出門回到城裏的時候押的,就是這樣子。”

  “您出門回來?您出城去了麼?”

  “出城去了,諸位,坐了四十多俄裏馬車,你們竟不知道麼?”

  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交換了一個眼色。

  “總而言之,您在開始敘述的時候,先從昨天早晨起把一整天有系統地描寫出來好嗎?比如,請您說說:您出城去有什麼事,什麼時候走的,什麼時候回來的,……以及一切諸如此類的事實。……”

  “您一開頭就應該這樣問了,”米卡大笑說,“假使您願意的話,不是應該從昨天說起,而是應該從前天,從前天早晨說起,那樣您就可以明白我到哪里去,怎樣去的,為什麼事情去的。諸位,我前天早晨到此地的商人薩姆索諾夫那兒去,向他借三千盧布,有最可靠的抵押做保證,——我是突然急需,諸位,突然急需……”

  “容我打斷您的話,”檢察官客氣地說,“為什麼您忽然這樣需要錢,而且恰巧是那個數目,是三千盧布?”

  “唉,諸位,不必扯那些不相干的事:如何,什麼時候,為什麼,為什麼恰巧需要這麼多錢,而不是那麼多錢,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大堆廢話。……照這樣三卷書也寫不完,還要加上一段後跋哩!”

  米卡說這些話時,用的是一個真心實意想說出全部真情來的人那種好意卻又不耐煩的親昵態度。

  “諸位,”他仿佛突然醒悟了過來,“你們別怪我愛鬧彆扭,我再次請你們相信,我是完全尊敬你們,也明白眼前的處境的。你們不要以為我喝醉了。我現在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即使酒醉,也並不礙事,我這人是這樣的:

  酒醒後聰明些——變得傻了,
  酒醉後愚笨些——變得聰明了。

  哈,哈,不過,諸位,我明白,現在在還沒有解釋清楚以前,就在你們面前說玩笑話是不合適的。我也應當保持自己的尊嚴。我完全明白眼前的差別:不管怎麼說我在你們面前總是一個犯人,和你們的地位並不平等,你們是奉命監督我的一切的,你們總不能為了格裏戈裏的事反而撫愛地摸摸我的頭,老實說砸破老人們的頭也確實是不能不加懲罰的,因為這事你們要把我送交法庭,判我蹲上半年或一年反省院,我不知道你們怎樣判,恐怕總不至於剝奪公權,不會剝奪公權吧,檢察官?所以,諸位,我是明白這個差別的。……但是你們也要明白,你們用這類‘這一步是在哪里跨的?怎麼跨的?什麼時候跨的?跨上了什麼路?’等等的問話,會把上帝都弄糊塗的。如果這樣下去,把我弄糊塗了,你們立刻一把抓住,記錄下來,那又會有什麼結果呢?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即使我現在胡說起來,也要讓我說完,你們諸位既是極有教養、極正直的人,就一定會原諒我的。歸根結底,我的請求還是:請你們諸位別再搞那種老一套的審訊辦法了吧,就是先從一點小事情,微不足道的事情開始:怎樣起床,怎樣吃飯,怎樣吐痰,然後,‘在麻痹了犯人的注意力以後’,突然用一個驚人的問題弄得他措手不及:‘殺死了誰?搶了誰的錢?’哈,哈,這是你們的老一套,這已成了你們的常規,你們的全部把戲就都在這裏面!你們可以用這類把戲麻痹鄉下人,卻麻痹不了我。我懂這一套,自己也擔任過公職,哈,哈,哈!諸位,請別生氣,你們會原諒我的狂妄無禮吧?”他大聲嚷著,用一種幾乎令人驚異的憨厚態度望著他們。“這是米卡·卡拉馬佐夫說的話,所以是應該原諒的,因為對聰明的人不該原諒,對米卡是應該原諒的!哈,哈!”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聽著也笑了。檢察官雖然不笑,卻銳利地、目不轉睛地端詳著米卡,好象不願意放過他的一句話、一個字、一點點動作以至臉上神情的一點點細微的變化似的。

  “可是我們一開始問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仍舊繼續笑著回答說,“就沒有用您早上怎樣起床、吃什麼東西等等的問題來打亂你,甚至一開頭就是從極重要的事情上問起的。”

  “這我明白,早就明白而且十分珍視,尤其珍視你們目前對待我的無比的好意,這正說明你們心靈的無比高尚。我們現在是三個高尚的人碰在一起了,讓我們把一切都建立在有教養、有共同的高尚出身和名譽的上流社會人士之間的相互信賴上吧。無論如何,請容許我把你們看作是在我一生的這一時刻,在我的名譽受侮辱的時刻的最好的朋友吧!諸位,你們不覺得這是冒犯麼?不覺得是冒犯麼?”

  “相反地,您這些話說得很好;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專用鄭重和贊成的態度表示同意。

  “至於那些瑣碎問題,諸位,所有那些故弄玄虛的瑣碎問題應該統統拋掉,”米卡興高采烈地說,“要不然鬼知道會弄出什麼事情來,對不對?”

  “我願意完全接受您的有見識的勸告,”檢察官忽然插嘴對米卡說,“但是我仍舊不能不提剛才的那個問題。我們認為十分有必要知道,為什麼您恰恰需要這個數目,——恰恰需要三千。”

  “為什麼需要?總是為了這個或者那個原因,……嗯,為了還債唄。”

  “還誰?”

  “這個我堅決拒絕回答,諸位!並不是因為我不能說,或是不敢說,或是怕說,因為這本來是小事,完全不相干的事,我不說,是因為這裏有個原則問題:這是我的私人的生活,我不許人家干涉我的私生活。這是我的原則。您的問題和案件無關,一切與案件無關的就屬於我的私生活範圍。我打算還債,打算還名譽擔保的債,至於還給誰——我不能說。”

  “那就請讓我們把這一點記錄下來。”檢察官說。

  “請吧,您就記錄說,我就是不能說,就是不能說。諸位,請你們寫下來吧,我甚至認為說出來是不名譽的。你們真肯費工夫來記這些事情呀!”

  “先生,容我警告您,假如您還不知道,我再提醒您一下,”檢察官用極嚴肅的特別強調的口氣說,“您完全有權利不回答現在對您所提出的問題,相反地,如果您出於某種原因拒絕作答的話,我們也沒有任何權利強迫您回答。這完全根據您自己的想法來決定。但是在逢到發生和現在相類似的情況時,我們有義務對您明白和詳細地說明您在拒絕作某一種供詞時,將給自己帶來多麼大的害處。現在請您繼續說下去。”

  “諸位,我並不生氣,……我……”米卡囁嚅地說,被這幾句話的強調口氣弄得有點心慌了。“你們知道,諸位,我當時去找的那個薩姆索諾夫……”

  我們自然用不著把他所講的那些讀者已經知道的事再詳細復述一遍。供述人急於想講得十分仔細,同時又想越快講完越好。但是因為一面供述,一面要記錄下來,所以不得不時常打斷他。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不滿意這辦法,但還是服從了,雖然生氣,卻暫時還保持著好脾氣。固然他有時嚷著:“諸位,這連上帝也會發瘋的,”或是:“諸位,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這完全是無緣無故招我生氣?”但是嘴裏儘管這樣嚷,卻暫時仍沒有改變他那友好熱烈的心情。因此,他供述了薩姆索諾夫前天怎樣“愚弄”他(現在他已經完全意識到他受了愚弄)。關於把表賣了六個盧布作路費的事,是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完全不知道的,這立刻引起了他們特別的注意,卻使米卡感到無比地生氣,因為他們竟認為必須把這一點詳細記錄下來,作為一項附帶的旁證,證明他頭天晚上就幾乎一個錢也沒有了。米卡漸漸變得陰鬱了。接著,在描述了他去找“獵狗”的那次旅行,和在煙熏的農舍裏度過的那一夜之後,又一直說到了他怎樣回城,說到這裏,他並沒有特別經別人請求,就詳細說<敏感詞>為格魯申卡吃醋的苦惱感情來。大家沉靜而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著,特別注意地弄清了這樣一件事,那就是他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宅後,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家裏,早就設置了一個監視格魯申卡的嘹望哨,還有斯麥爾佳科夫替他傳消息;這事他們非常注意,並且記錄了下來。他熱烈而且全面地講到他的醋意;雖然他把自己極隱秘的情感暴露出來“被大家恥笑”,內心裏不免感到羞慚,但是為了做到真實不欺,顯然在儘量克制這種羞慚。預審推事,特別是檢察官在他供述時一直緊盯著他的目光中那種冷淡的嚴肅態度,最後弄得他心裏很不舒服:“這個小孩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我和他幾天以前還談論關於女人的傻話,還有那個癆病鬼檢察官,都不值得我對他們講這些事,”他的腦子裏憂鬱地這樣想,“真可恥!”“忍著吧!馴順下去,沈默下去吧!”他用這樣一句詩作為結束,不再想下去。但他仍舊再次振作精神,以便繼續講下去。當他改換話題開始講霍赫拉柯娃的事的時候,甚至重又愉快起來,甚至想特別講講新近有關於這位太太的一件與本案無關的小趣聞,但是預審推事止住了他,客氣地請他轉到“比較重要的話題”上去。最後,在描述了他大失所望的心情,講到他從霍赫拉柯娃家中出來,甚至想“就是殺個什麼人也要弄到三千盧布”的時候,人家又把他止住,記錄了他“想殺人”的話。米卡一聲不吭地聽任他們記錄。後來他講到他忽然知道格魯申卡騙他,他送她到薩姆索諾夫家去,她雖然親口說她在老人家中要坐到半夜,卻立刻離開了那裏,說到這兒他忽然迸出一句:“諸位,我當時沒有殺死那個費尼婭,只是因為我沒有工夫。”這句話也仔仔細細記錄了下來。米卡陰鬱地接著說下去,剛開始講他怎樣跑進父親的花園,預審推事忽然止住他,打開放在沙發上面他身旁的大公事皮包,從裏面掏出銅杵來。

  “您認識這個東西麼?”他給米卡看。

  “啊,是的!”他陰鬱地苦笑了一下。“怎麼不認識呢?讓我看一看……見鬼,不用了!”

  “您忘了提到它了。”預審推事說。

  “見鬼!我不應該瞞你們,想不提它是不成的,——您大概在這樣想吧?其實只不過是偶爾忘記罷了。”

  “勞您駕仔細講一講,您是怎麼用它作武器的。”

  “好吧,諸位,我可以勞駕。”

  於是米卡講他怎樣取了銅杵跑開。

  “可是您準備下這傢伙有什麼目的?”

  “什麼目的?一點目的也沒有!抓住就跑了。”

  “既然沒有目的,那拿它幹什麼?”

  米卡心裏氣往上沖。他盯了這“小孩”一眼,陰鬱而又恨恨地苦笑了一聲,——他對他剛才這樣誠懇而自願地對“這種人”講述他的吃醋的經過,越來越感到羞愧了。

  “這倒楣的銅杵!”他突然迸出這句話來。

  “但到底拿它幹什麼?”

  “為了防狗才拿它的。夜裏很黑,……防備發生萬一的事情。”

  “您那麼害怕黑暗,以前夜裏出門的時候,也帶著什麼武器麼?”

  “唉,真是見鬼!諸位,我簡直沒法子跟你們說話!”米卡惱火到極點地嚷了起來,轉身向著書記,氣得滿臉通紅,帶著一種瘋狂的口氣,迅速地對他說:

  “你就記錄下來,……馬上記錄下來,……‘抓起銅杵,預備跑去殺死我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當頭一下,’你們現在滿意了吧,諸位?開心了吧?”他用挑釁的神情盯著推事和檢察官說。

  “我們很明白,現在您的供詞是在對我們生氣並且對我們所提的問題發火的時候說出來的——這類問題您認為極瑣碎,實際上是很重要的。”檢察官冷冷地回答他。

  “噯呀,諸位!是的,我抓了一個銅杵,……是的,為什麼在發生這類事情的時候手裏要抓點什麼東西呢?我不知道為什麼。抓起就跑了。就是這樣子。真丟臉,諸位,passons?,不然我真要起誓不講下去了!”

  他用肘支著靠在桌上,手托著頭。他斜對著他們坐在那裏,眼望著牆,努力抑制心裏的惡劣情緒。他確實真想站起身來,宣佈他不再說一句話,“哪怕立即處死也不說。”

  ——

  注:?法語:就這樣。

  ——

  “你們瞧,諸位,”他忽然勉強地控制著自己說,“你們瞧。我一面聽你們說話,一面好象又做起夢來,……你們瞧,我有時睡覺的時候老做一個夢,……那樣一個夢,我時常做,時常重複,夢見好象有一個人追我,一個我極為懼怕的人,在夜裏、黑暗中追趕著,尋找我,我逃避他,躲在門後,或是廚櫃後面,不顧有失身分地躲起來。最糟的是他明知道我躲在什麼地方,但是故意假裝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以便再折磨得我長久些,拿我的恐怖取樂。……現在你們就是那樣的做法!就象那樣!”

  “您常做這種夢麼?”檢察官問。

  “是的,我常做這種夢,……您要不要記錄下來?”米卡佯笑著說。

  “不,不用記錄,但是您的夢是很有意思的。”

  “可現在已經不是夢!現在是現實,諸位,生活的現實!我是狼,你們是獵人,你們在那裏獵狼哩。”

  “您打這樣的比喻是多餘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十分溫和地正要說下去。

  “並不多餘,諸位,並不多餘!”米卡又暴躁起來,儘管顯然由於突然發洩了一頓怒氣,心裏好過了一點,語氣中逐漸恢復了善意。“你們可以不相信被你們的問題所折磨的犯人或被告,但是對於高尚的人,對於高尚的心靈流露(我要斗膽地這樣說!)你們不能不相信,……你們甚至沒有權利不相信,……不過:

  沈默吧,心兒,
  忍著吧,馴順下去,沈默下去吧!

  唔,怎麼樣?繼續說下去麼?”他陰鬱地打斷了話頭。

  “自然嘍!請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答。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54
第五節 第三次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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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卡雖然供述時說得沒精打采,但是顯然更加竭力想不忘了、也不漏掉自己所講的事情裏任何一個細節。他講他怎樣越過圍牆,到父親的花園裏,怎樣走到窗前,後來又講了窗下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確切、明白而口齒清晰地敘述了在花園裏那會兒使他心中激動的情緒,當時他渴望著弄清楚:格魯申卡究竟在不在父親家裏?但奇怪是,這回檢察官和預審推事聽著的神氣似乎完全不動聲色,目光很冷淡,提出的問題也比剛才少得多。米卡從他們臉上什麼也瞧不出來。“他們不高興了,生氣了,”他想,“那就隨它吧!”在他講到他怎樣決定給父親一個暗號,表示格魯申卡來了,讓他開窗子的時候,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簡直毫不注意“暗號”兩個字,好象完全不明白這兩個字具有什麼意義,這連米卡也注意到了。最後,他講到他看見父親探身出來,他心裏不由湧起了滿腔憎恨,從口袋裏掏出了銅杵來,說到這裏,他忽然似乎故意停住了。他坐在那裏瞧著牆壁,心裏知道他們的眼光正緊緊地盯在他的身上。

  “哎,”預審推事說,“您掏出了武器,以後……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以後麼?以後就殺死了……對準他的頭頂就是一下子,砸破了他的腦殼,……就是這樣,照你們說來一定就是這樣!”他的眼睛忽然冒起火來。剛熄滅了的全部怒火突然又異常猛烈地在他的心裏升了起來。

  “照我們說來是這樣,”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重複著他說的話,“那麼照您說來呢?”

  米卡垂下眼皮,沈默了好大工夫。

  “照我說來,諸位,照我說來是這樣的,”他輕聲說,“也不知是由於誰的眼淚呢,還是由於我的母親在向上帝禱告,或是由於光明的神在這時候吻了我一下,——我不知道,但是當時魔鬼被戰勝了。我猛然離開窗子,向圍牆那邊跑去。……父親嚇了一跳,這時才看到了我,他叫了一聲,急忙從窗前跳開,這是我記得很清楚的。而我這時正穿過花園,奔向圍牆,……就在我已經騎在圍牆上的時候,格裏戈裏追上了我。……”

  他終於抬起眼睛來看著聽話的人。他們好象正十分專心地注意看著他。米卡的心裏又掀起一陣憤激的波瀾。

  “諸位,你們這時候正在那裏笑我哩!”他突然打住了話頭。

  “為什麼您這樣想?”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

  “為什麼?就因為你們一句話也不相信我!我明白現在已經談到了要害問題上:老頭子現在躺在那裏,腦袋被砸破了,可是我在悲劇般地描寫了怎樣想殺死他,怎樣已經掏出了銅杵來以後,忽然又從窗前跑開了。……簡直是傳奇!簡直是做詩!這樣一個滑頭傢伙能憑空口白話相信他麼?哈,哈!諸位,你們都是些喜歡嘲弄的人啊!”

  他在椅子上劇烈地轉過身去,連椅子都嘎吱吱地響了。

  “您有沒有注意到,”檢察官忽然開口說,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米卡的激動情緒,“您從窗邊跑開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廂房另一頭的園門是不是開著?”

  “不,沒有開。”“沒開麼?”

  “正相反,是閂著的,而且誰會去開這門呢?對了,那扇門,等一等!”他似乎忽然醒悟過來,幾乎哆嗦了一下,“難道你們發現門開著麼?”

  “開著。”

  “如果你們自己沒開,那會是誰開的呢?”米卡忽然感到萬分地驚奇。

  “門是開著的,殺死您的老太爺的兇手一定是從這扇門進去,在行兇之後仍舊從這扇門出來的。”檢察官一字一句緩慢清晰地說。“我們看得很清楚。兇手顯然是在屋內動手,並不是隔著窗子殺的,這個可以從我們所作的偵查中,從屍體的位置上,從一切情況裏清清楚楚地看出來。這事是不會有任何疑問的。”

  米卡驚愕得什麼似的。

  “可這是不可能的,諸位!”他嚷起來,簡直完全被弄糊塗了。“我……我沒有進去,……我可以肯定,確切地告訴你們,我在花園裏,直到逃出花園為止的全部時間中,那扇門是關著的。我只是站在窗下,從窗裏看見他,僅僅只是這樣,只是這樣。……一直到最後一分鐘的情景我也記得的。即使不記得,也一樣知道,因為暗號只有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兩人知道,還有死者知道,不聽見暗號他是不會給世上任何人開門的!”

  “暗號?什麼暗號?”檢察官帶著貪婪的,差不多近於神經質的好奇心說,一下子把他那副冷靜、威嚴的姿態全忘掉了。他問話時,顯出一副提心吊膽的神氣。他嗅到了一個他還不知道的重要事實,立即感到恐慌得要命,生怕米卡也許會不願意完全說出來。

  “你們竟還不知道!”米卡對他擠了擠眼,露出嘲弄的、惡毒的微笑。“那麼假如我不說出來你們怎麼辦?你們向誰去打聽呢?知道暗號的只有死者、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再沒有別人,還有上天知道,可它決不會告訴你們。而這件小事是極有意思的,誰知道在這基礎上可以構築出什麼樣的鬼玩藝來呀!哈,哈!你們放心吧,諸位,我會說出來的。你們的腦子裏儘是些蠢念頭。你們不知道在同誰打交道!你們面前的這個被告是會自己指控自己,自己做出不利於自己的供詞的!是的,因為我是捍衛榮譽的騎士,而你們不是!”

  檢察官默默容忍著這些帶刺的話,只是焦急得發抖地一心想要知道新的事實。米卡把有關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替斯麥爾佳科夫設計的暗號的一切事實,都詳盡明確地告訴了他們,講了每一種敲窗的含意,甚至還在桌上敲出這幾種暗號給他們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他,在他敲老人的窗子的時候,是不是敲的正是“格魯申卡來了”那個暗號,他明確地回答他正是敲的這個暗號。

  “現在你們可以在這上面建造高塔了吧!”米卡收住了話頭,又帶著輕蔑的神氣轉過去背著他們。

  “知道這些暗號的的確只有您的去世的老太爺、您和僕人斯麥爾佳科夫麼?再沒有別人了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問了一次。

  “是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還有天。把關於天的話也記錄下來;記錄下來不會是多此一舉。連你們自己也會需要上帝的。”

  自然記錄了下來。但在記錄的時候,檢察官好象完全是偶然想到了一個新念頭似的,突然說道:

  “既然斯麥爾佳科夫知道這些暗號,而您又根本否認在您的老太爺被害這件事上的一切指控,那麼會不會是他敲出了約定的暗號,使您的老太爺給他開門,然後就……幹下了這樁罪行?”

  米卡用嘲笑而同時又極為憎恨的眼光,深沉地盯著他看。他一聲不響地盯了很長時間,檢察官的眼睛不由得眨了一眨。

  “又捉住了狐狸!”米卡終於說,“踩住了這混賬東西的尾巴!哈,哈!我看透您的想法,檢察官!您一定以為我馬上就要跳起來,抓住您對我暗示的話,扯開嗓子大喊起來:‘哎呀,准是斯麥爾佳科夫,他就是兇手!’您承認您就是這樣想的吧,您承認了,我才繼續說下去。”

  但是檢察官並沒有承認。他默不作聲,仍舊等待著。

  “您弄錯了,我不會大喊大叫地指控斯麥爾佳科夫的!”米卡說。

  “甚至一點也不懷疑他?”

  “您懷疑他麼?”

  “也懷疑他。”

  米卡垂下眼睛望著地板。

  “開玩笑歸開玩笑,”他開始陰鬱地說,“告訴你們吧:從一開始,差不多還在我剛從簾子後面跑出來的時候,我就有過這個念頭:‘是斯麥爾佳科夫!’,等我坐在這張桌旁,大聲嚷著說我沒有犯殺人罪的時候,我心裏也一直在想‘是斯麥爾佳科夫!’,他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腦子。剛剛也忽然又想到了:‘斯麥爾佳科夫’,但是只有一秒鐘的工夫,就立刻想道:‘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這不像是他幹的事情,諸位!”

  “那麼,您還懷疑另外的什麼人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謹慎地問。

  “不知道是誰,是什麼人,是上天的手,還是撒旦的手,但是……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米卡堅決地說。

  “但您為什麼這樣堅決斷然地肯定不是他呢?”

  “根據我的確信。根據印象。因為斯麥爾佳科夫這人生性下賤,而且是個膽小鬼。還不單是膽小鬼,而是長著兩隻腳的世上全部懦怯性的總代表。他是母雞生的。他同我說話的時候,每次總打哆嗦,怕我要殺死他,其實我聯手都不曾動一動。他對我下跪,哭泣,他的的確確就吻我腳上的靴子,求我‘不要嚇唬他’。你們聽:‘不要嚇唬他’——這簡直是什麼話呀?我甚至還賞他錢。他是一只有病的小雞,害著羊癲病,腦子裏不健全,八歲小孩都可以揍他一頓。這還說得上有什麼性格麼?諸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幹的。何況他也不愛錢,從來不肯收我的賞賜。……再說他幹嗎要殺死老頭子?要知道他可能是他的兒子,他的私生子哩,你們知道吧?”

  “我們聽到過這個傳說。但是您不也是您父親的兒子麼,可您自己還對大家說過,您想殺死他哩。”

  “這是朝人家菜園裏扔石頭!而且是一塊卑鄙齷齪的石頭!我不怕!唉,諸位,你們當面對我說這樣的話未免太卑鄙了!所以說卑鄙,是因為那是我自己對你們說出來的:我不但想殺,而且也真有可能殺了他,我還自己給自己安上罪名,說我差點兒把他殺死了!但我到底並沒有殺死他,我的護身天使救了我,——可是對於這一層你們卻毫不考慮。……所以你們是卑鄙的,卑鄙的!因為我並沒有殺,沒有殺,沒有殺!檢察官,您聽著:我沒有殺!”

  他說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在整個審訊過程中,他還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

  “那麼他對你們又是怎麼說的呢,諸位,那個斯麥爾佳科夫?”他沈默了一會以後,忽然說,“我能問你們這個問題麼?”

  “您可以向我們詢問一切問題,”檢察官用冷淡嚴肅的態度回答,“一切有關本案事實的問題,至於我們,容我再說一遍,甚至有責任答復您的每一個問題。我們發現您所問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躺在床上,失去知覺,正在發著極厲害的羊癲瘋,也許已是接連第十次發作。跟我們一塊去的醫生檢查他以後,甚至對我們說他也許活不到早晨。”

  “這樣說來,是魔鬼殺死了父親!”米卡忽然脫口說出了這句話,似乎直到此刻還一直在自忖著:“究竟是不是斯麥爾佳科夫呢?”

  “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決定說,“現在請您再繼續您的口供好麼?”

  米卡請求休息一會。他們很客氣地允許了他。休息以後,他又繼續說下去。但是他顯然感到很痛苦。他已經飽受了折磨、屈辱和精神上的打擊。而檢察官現在又好象故意似的,老是糾纏一些“瑣碎事”來惹他生氣。米卡剛說到他怎樣騎在圍牆上頭,用銅杵打抓住他的左腿的格裏戈裏的頭,接著又連忙跳下來去看被打倒的人,檢察官立刻止住他,請他更詳細點說說,他是怎樣騎在圍牆上的。米卡感到很奇怪。

  “就這樣坐著,騎著,一隻腳在裏面,另一隻腳在外面。……”

  “銅杵呢?”

  “銅杵在手裏。”

  “不在口袋裏麼?這一點您記得很清楚麼?好吧,那麼您掄胳膊的時候用力很猛麼?”

  “大概很猛。您這是什麼意思?”

  “能不能請您就象那時騎在牆上那樣地騎在椅子上,而且為了弄清真象,請您給我們當面表演一下,您的胳臂是怎樣,朝哪里掄的,往哪個方向?”

  “您這不是拿我開心麼?”米卡問,傲慢地望著審訊者,但對方卻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米卡猛地轉過身子,跨在椅子上,掄了一下手臂。

  “就是這樣打的!就是這樣殺死的!您還要什麼?”

  “謝謝您。現在請您費神說明一下:您究竟為什麼跳下來,抱著什麼目的,有什麼用意?”

  “見鬼,……跳下來看被打倒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這可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啊?”

  “是的,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

  “您想救護他麼?”

  “什麼救護……是的,也許是想救護,我記不清了。”

  “當時就頭腦不清麼?那就是說,甚至處於一種茫然的狀態麼?”

  “不,完全不是茫然狀態,全都記得的,連一絲一毫的細節都記得。我跳下去看了一看,就用手帕擦他的血。”

  “我們看見了您的手帕。您希望讓被您打倒的人活過來麼?”

  “不知道希望不希望,只是想弄明白他活著沒有。”

  “哦,只是想弄明白?結果怎麼樣呢?”

  “我不是醫生,不能斷定。我逃走了,我以為已經把他打死了,但是他竟醒了過來。”

  “好極了。”檢察官最後說。“謝謝您。我就需要知道這一些。費心再繼續下去吧。”

  可惜,米卡竟沒有想到說出來,雖然他是完全記得的,他的跳下去是出於憐憫心,當他站在被害者跟前時,甚至還說過幾句傷心的話:“老頭子恰巧碰上了,有什麼辦法,只好讓他躺著吧。”檢察官卻只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個人“在這時候,這樣驚惶地”跳下來,只是為了想確切地弄明白:他的犯罪的唯一的證人還活著沒有?照這樣說來,這個人甚至在這種時候竟還有這樣的魄力、果斷、冷靜和精細的心思啊,……等等,等等。檢察官很滿意:“用‘瑣碎事’把這病態的人惹上火來,他果然就說漏了嘴。”

  米卡痛苦地繼續說下去。但這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馬上打斷了他:

  “您的手上染滿了血,以後發現臉上也有,怎麼能跑去找費多霞·瑪爾科芙娜呢?”

  “可我當時並沒有注意到我身上有血呀!”米卡回答。

  “這也是可能的,常有這樣的情形。”檢察官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使了個眼色。

  “真是沒有注意,您這話說得很對,檢察官。”米卡也突然表示起贊許來。但以下接著說到米卡突然決定“自己讓路”和“讓幸運的人從自己身旁走過去”的這段經過時,他已經怎麼也下不了決心再象剛才那樣吐露自己的真心,講他“心靈上的女王”了。他對這些冷漠無情,“象臭蟲般叮著他不放”的人感到討厭。因此對他們反復提出的疑問,他只是用這樣幾句簡單而乾脆的話來回復:

  “我就是決定自殺嘛。還繼續活下去幹嗎?這是自然而然地提出來的問題。她的以前的那位無可爭辯的舊情人來了,他曾經錯待過她,但是五年以後又帶著愛情跑了來,準備以正式結婚來補償過錯。我就明白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完了。……而背後又有恥辱在威脅著我,再加上這個血,格裏戈裏的血。……再活下去幹嗎?於是跑去贖出抵押的手槍,裝上子彈,預備到黎明就把它打進自己的腦袋。……”

  “而夜裏痛飲一番?”

  “夜裏痛飲一番。唉,真見鬼,諸位,快些問完吧。我確實打算自殺,就在這村子後面不遠的地方,準備在早晨五點鐘了結我自己,口袋裏已藏好了一張紙條,是在彼爾霍金那裏裝手槍的時候寫的。這張紙條就在這裏,你們念一下吧。我的話不是專為騙你們而編的!”他突然輕蔑地補充了一句。他從背心口袋裏掏出那張紙條來,朝著他們往桌子上一扔;預審官們好奇地讀了一遍,照例把它歸了卷。

  “您甚至在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裏去的時候,還不想把手洗洗乾淨麼?這麼說,您並不怕嫌疑?”

  “什麼嫌疑?有沒有嫌疑還不是一樣,我反正準備上這兒來,五點鐘就自殺,你們什麼也來不及幹了。如果不是出了父親的案子,你們一定還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會上這裏來的。唉,這是魔鬼幹的,魔鬼殺死了父親,你們也一定是靠了魔鬼才那麼快就知道的!你們怎麼這樣快就趕了來?真奇怪,真想不到!”

  “彼爾霍金先生告訴我們,您到他家裏去的時候,手裏攥著……在沾滿血的手裏攥著……您那些錢,……許多錢,……一大疊一百盧布的鈔票,侍候他的那個小男仆也看見的!”

  “是的,諸位,記得是這樣的。”

  “現在碰到了一個小問題。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特別溫和地開始說,“您從哪里忽然弄到這許多錢?從案情看,甚至按時間計算,您中間並沒有回家去過呀!”

  檢察官對於這樣直率地提出這個問題,略為皺了皺眉頭,但是並沒有打斷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話。

  “對,沒有回家。”米卡回答,顯然很鎮靜,但眼睛卻盯著地上。

  “既然這樣,容我再重問一句,”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好象在小心套出對方的話來,“您從哪里一下子竟弄到這樣大的數目?因為根據您自己承認的話,您在那天五點鐘的時候還……”

  “還為了缺十個盧布,向彼爾霍金抵押了手槍,以後又想向霍赫拉柯娃借三千盧布,她沒有給,以及如此等等的廢話。”米卡不客氣地打斷他說。“不錯,諸位,我缺少錢,但是忽然又有了幾千盧布,是不是?跟你們說,諸位,你們兩人現在正在提心吊膽:萬一不肯說從哪里來的,可怎麼辦呢?恰恰如此:我不肯說,諸位,你們猜對了,你們沒法知道的。”米卡忽然用異常堅決的口氣一字一句地說。

  預審官們沈默了一會。

  “您該明白,卡拉馬佐夫先生,這是我們必須知道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溫和地輕聲說。

  “我明白,但儘管這樣還是不說。”

  檢察官又插嘴了,他再度提醒說,被審訊的人如果認為這樣對自己最有利,自然也可以不回答提出的問題,但是嫌疑犯將因為沈默使自己蒙受極大的損害,特別是因為問題這麼重要。……

  “怎麼長怎麼短,怎麼長怎麼短!夠了,我已經聽見過這類告誡了!”米卡又打斷他說。“我自己也明白案情重大,這又是極要害的情節,但儘管這樣我還是不說。”

  “這對我們有什麼關係?這又不是我們的事,這是您的事,您會自己害了自己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有點沉不住氣地說。

  “諸位,你們瞧,玩笑歸玩笑,”米卡抬起目光直望著他們兩人,“我一開始就預感到,我們在這個關節上會頂牛的。但是方才我剛開始提出供詞的時候,一切還在遙遠的霧裏,一切都還模糊不清,我甚至還腦筋簡單到一開頭先提議‘相互間的信任’。現在我看出根本不會有這種信任,因為我們遲早要碰到這堵該死的牆的!現在果然碰到了!不成,算了吧!但是我並不責備你們,你們自然也不能只憑我的話就相信我,我很理解這一點!”

  他陰鬱地不作聲了。

  “您能不能一方面絲毫不違背您對主要情節保持沈默的決心,一方面仍多少給我們一點點暗示:究竟是什麼強烈的動機,竟使您在供到與您本身有極大利害關係的一個問題上,竟堅決不肯講?”

  米卡憂鬱而似乎有點沉思地笑了一笑。

  “我比你們所想的要善良得多,諸位,我可以告訴你們為什麼,可以給你們這個暗示,雖然你們並不值得我這樣做。諸位,我所以不肯講,是因為這是我的恥辱。在‘錢從哪里弄來的’這個問題的答案裏,包含著一個對我來說極大的恥辱,甚至即使我果真做了這殺父謀財的事,也不能和這個恥辱相比。這就是我不能說的原因。我是因為恥辱而不能說的。諸位,你們也想把這話記錄下來麼?”

  “是的,我們要記錄下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你們不應該記錄關於‘恥辱’的話。我本可以不供的,只是出於好心才對你們供了出來,可以說是給你們的贈禮,可是你們立刻就抓住了。唉,你們寫吧,你們隨便寫吧,”他輕蔑而厭惡地說,“我不怕你們,而且……對你們感到自豪。”

  “您能說這是什麼樣的恥辱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低聲說。

  檢察官皺緊了眉頭。

  “不,不,c′est?fini?,你們不必瞎費勁了。不值得弄髒了自己的手。就這樣我也已經為了你們弄髒了自己的手了。你們不配,你們也好,別的任何人也好都不配。……夠了,諸位,我不再說下去了。”

  ——

  注:?法語:到此為止。

  ——

  這些話說得十分決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再堅持,但是從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眼神裏一下子看出他還沒有失去希望。

  “至少能不能請您說明一下!您手裏拿著那筆錢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裏的時候,數目有多大?是多少盧布?”

  “這我也不能說。”

  “您好象對彼爾霍金聲明過您那是三千盧布,是從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拿到的?”

  “也許聲明過。夠了,諸位,我不會告訴你們是多少。”

  “既然這樣,就請您講一下,您是怎樣到這裏來的?來到以後做了些什麼?”

  “哦,這個你們可以問這裏所有的人。但是我也可以說一說。”

  他講了起來,但是我們不再復述他的話了。他講得很枯燥,很簡單。關於他愛情方面的歡欣心情根本就沒有講。卻說到因為“發生了新的事實”,他自殺的念頭打消了。他在供述中並沒有說出理由,並沒講詳情細節。預審官們這回也不大去煩擾他。顯然,他們也認為現在主要的關鍵不在這上面。

  “這一切我們會加以查核。在訊問證人的時候都還要再提到,那時候您當然也會在場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束這段審訊時這樣說。“現在我對您有一個要求,把您身上所有的東西,主要是您現在還剩下的錢,全都取出來,放在桌子上。”

  “錢麼,諸位?好的,我明白必須這樣。我甚至奇怪,你們早怎麼沒有注意這點。當然,我一直當眾坐在這裏,也跑不了。好吧,這是我的錢,請數一數,拿去吧,大概全在這裏了。”

  他把口袋裏的錢全都掏了出來,連背心口袋裏的兩個二十戈比的錢幣也取了出來。數了數,一共八百三十六盧布四十戈比。

  “就是這麼些麼?”預審推事問。

  “就是這些。”

  “您剛才供述的時候說,在波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留下了三百盧布。給了彼爾霍金十個盧布,馬車夫二十個盧布,在這裏輸了二百,還有……”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把全部數目核了一遍。米卡很樂意地幫他計算。每個戈比都記了起來,加在賬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草草總結了一下。

  “加上這八百,您最初大約有一千五,是不是?”

  “大概是的。”米卡乾巴巴地回答說。

  “為什麼大家都說還要多得多呢?”

  “讓他們說去好了。”

  “您自己也說過。”

  “我自己也說過。”

  “這問題我們還可以根據<敏感詞>尚未查問過的人的旁證來加以核對。您不必擔心您的錢。這些錢將會保存在適當的地方,等結束了整個……目前發生的事……以後,如果發現,或者說證明您毫無疑問對這些錢有充分權利的話,就會如數發還給您。嗯,現在呢……”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站起來,斷然地向米卡宣告,他“不得已必須”對他進行一次一絲不苟的詳細檢查,“既包括您的衣服,也包括<敏感詞>一切……”。

  “好吧,諸位,我可以把所有的口袋都翻過來,假使你們願意。”

  他真的開始翻口袋。

  “甚至還必須脫下衣服。”

  “怎麼?脫衣服麼?見鬼!就這樣搜查好不好?不能這樣麼?”

  “無論如何不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必須脫下衣服。”

  “隨你們便吧,”米卡帶著陰鬱的神情服從了,“不過請不要在這裏,到簾子後面去。誰來檢查?”

  “自然在簾子後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點頭表示同意。他那張小小的臉甚至露出特別莊嚴的樣子。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56
第六節 檢察官捉住了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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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米卡完全意料不到,萬分驚異的事。他以前,即使在一分鐘以前也決想不到竟有人敢這樣對付他,這樣對付米卡·卡拉馬佐夫!最壞的是這裏面有一種使他感到屈辱,而他們卻可以“趾高氣揚,看不起他”的意味。脫去上衣還沒有什麼,但是竟請他還要繼續脫。而且並不是請他,實際上是命令他;這一點他很明白。出於驕傲和輕蔑的心情,他完全服從,一句話也不說。走進簾子後面來的除掉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以外還有檢察官,同時還有幾個鄉下人在場,“自然是為了實力警戒,”米卡心想,“也許還為了別的什麼。”

  “怎麼樣,難道連襯衫也要脫麼?”他沒好氣地問,但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沒有回答他:他和檢察官兩人正專心檢查上衣、褲子、背心和制帽,顯然他們兩人對於這次的檢查非常感興趣:“完全不講禮貌,”米卡心裏這樣想,“甚至連最起碼的禮貌也不顧了。”

  “我再一次問你們:襯衫究竟要不要脫?”他更加惱火和不客氣地說。

  “您不要急,我們會通知您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答說,甚至帶點命令式口氣。至少米卡覺得是這樣。

  這當兒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兩人正在全神貫注地小聲商量。上衣上面,特別是在左後背的衣裾上,發現了一大片血跡,又幹又硬,還沒有怎麼揉皺變軟。褲子上也有。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當著見證人在場,還親自用手指頭在領子上,袖口上,上衣和褲子的所有接縫上摸索起來,顯然在尋找什麼,——自然是錢。最壞的是他們對米卡並不隱瞞自己的懷疑,疑心他也許把錢縫在衣裳裏面了。“這簡直是對待賊,不是對待一位軍官。”他暗自嘟囔說。他們還當著他的面互相交換看法,坦率得出奇。例如,也在簾子後面忙忙碌碌獻殷勤的書記提醒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注意那頂已經摸過了的制帽:“您記得那個文書格裏堅科吧,”書記說,“夏天去領全體人員的薪俸,回來以後說喝醉了酒遺失了,——後來在哪里發現的呢?就在帽邊的這類縫腳裏,把一百盧布的鈔票卷成細圓筒,縫在帽邊裏。”格裏堅科的事檢察官和預審推事都記得很清楚,所以就把米卡的帽子也留下來,決定以後連同全部衣裳都要認真地再檢查一下。

  “請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看見米卡襯衫右手向裏卷起的袖口全都染上了血,忽然喊了出來,“請問:這是什麼,血麼?”

  “血。”米卡乾脆地回答。

  “可這是什麼血呀?……為什麼又把袖子卷在裏面?”

  米卡說他在張羅格裏戈裏的時候玷污了袖口,後來在彼爾霍金家中洗手的時候就把它捲進裏面去了。

  “您的襯衫也不能不留下,這是很重要的……物證。”米卡聽著臉脹得通紅,氣極了。

  “那叫我怎麼,光著身子麼?”他喊道。

  “您別著急,……我們會想法子解決的,現在勞駕脫下襪子來。”

  “你們這不是開玩笑麼?難道真的必須這樣?”米卡的眼裏冒出火來。

  “我們沒有心思開玩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嚴厲地反駁說。

  “好吧,既然是必需,……那我……”米卡嘟囔說,就坐在床上脫起襪子來。他感到難堪得厲害:大家都穿著衣服,只有他一個人光著身子,而且奇怪的是,他一脫了衣服,就仿佛自己也覺得在他們面前是有罪的,更壞是他幾乎自己也承認自己真的忽然變得比他們大家都卑下,現在他們已經完全有權瞧不起他了。“大家都脫光了衣裳,並不害羞,一個人脫光了讓大家瞧著,——那可真是恥辱!”他的腦子裏反復閃過這個念頭。“就好象在夢中似的,我在夢中有時夢見過自己遭到這類的恥辱。”但尤其對於脫襪子他簡直感到十分苦惱:他的襪子很不乾淨,貼身內衣也是的,而現在大家全都看見了。尤其是他自己不喜歡自己的腳,不知為什麼,總認為他的兩個大腳趾太難看,而右腳上那個不知怎麼向下彎的又粗又扁的大指甲更特別難看,可是他們現在全都看見了。由於忍不住的羞慚,他突然變得更加粗暴了,甚至是故意顯得粗暴。他自動扯下了身上的襯衫。

  “要不要再在什麼地方搜一下,如果你們不害臊的話?”

  “不,暫時不必。”

  “怎麼,就讓我這樣光著身子?”他氣狠狠地說。

  “是的,暫時只好這樣。……暫時勞駕先坐下,可以從床上取一床被裹一裹,我……我馬上都安排好。”

  所有的東西全給見證們看過,寫下了檢查記錄,最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走了出去,衣服也由別人拿著跟了出去。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也出去了。只留下幾個鄉下人和米卡在一起,默默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米卡覺得冷,用被子裏住了身子。他的光腳露在外面,他怎麼也沒法用被子蓋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知為什麼許久不回來,“等得使人心煩。”“他簡直把我當一隻小狗看待,”米卡咬牙切齒地說。“那個討厭的檢察官也走了,一定由於看不下去才走的,他看到光身的人感到難受了。”米卡一直還認為,他的衣服拿到什麼地方檢查過以後,一會兒就會送回來的。但使他生氣已極的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回來了,帶來了完全另一套衣服,由一個鄉下人跟在他後面拿著。

  “這是給您的衣服。”他輕鬆地說,顯然很滿意自己事情辦得很順利。“這是卡爾幹諾夫先生為這次有意思的事件自願提供的,還給了您一件乾淨襯衫,這些正巧在他的皮箱裏都帶著。貼身內衣和襪子您仍舊可以穿自己的。”

  米卡幾乎氣炸了:

  “我不要穿別人的衣服!”他惡狠狠地嚷道,“把我的拿來!”

  “辦不到。”

  “把我的拿來。滾卡爾幹諾夫的蛋!連他的衣服帶他自己都一塊兒滾蛋吧!”

  大家勸了他好一會。好不容易才讓他安靜下來。他們告訴他,他的衣裳因為沾滿了血跡,必須“收作物證”,現在他們“甚至沒有權利”還讓他穿這些衣服,……“因為還不知道這案將來究竟如何結局”。最後米卡總算有點明白過來。他陰沈地閉口不響了,開始匆忙地穿上衣服。只是在穿的過程中他又說這套衣服比他的那套闊綽,他不願“占人家的便宜”。而且“瘦得不象話,是不是讓我穿好了,扮一個丑角……供你們取樂?”

  他們又竭力對他說,他在這一點上也有點誇大了,卡爾幹諾夫先生雖然身材比他高,卻也只高一點點,只有褲子長些。不過實際上上衣的肩頭確實是太窄了。

  “見鬼,扣鈕子都費勁。”米卡重又嘟囔起來。“勞駕,立刻請你們對卡爾幹諾夫先生轉達,不是我向他借衣服穿,是人家要把我打扮成丑角模樣的。”

  “他很理解,而且很惋惜,……並不是惋惜他的衣裳,而是特別對這件事情感到惋惜。……”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剛開始喃喃地說。

  “誰管他惋惜不惋惜!現在上哪兒去?還是老坐在這裏?”他們又請他到“那間屋子”裏去。米卡走了出來,氣忿忿地緊繃著臉,儘量誰也不看。他穿了別人的衣裳,感到十分丟臉,甚至在那些鄉下人和特裏豐·鮑裏索維奇面前也是如此,後者不知為什麼突然在門口露了露面,又馬上不見了:“來看看我化了裝的模樣的。”米卡想。他仍在原來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有一種荒誕的惡夢般的感覺,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神志不清。

  “唔,現在準備再怎麼樣,該用鞭子抽我了吧,別的招都已經使盡了!”他咬著牙狠狠地對檢察官說,對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簡直不願意朝他轉過身去,似乎連和他說話都感到不屑。“他把我的襪子檢查得也太細緻了,這混蛋還吩咐人把它翻過來,他這是故意讓大家看看我的內衣有多麼髒!”

  “現在該開始訊問證人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好象是在回答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問題。

  “是的。”檢察官沉思地說,似乎也在那裏思索什麼事情。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們為您的利益著想,能做的都做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但是既然您完全拒絕對我們說明您身邊那筆錢的來源,現在我們就……”

  “您的戒指是用什麼鑲的?”米卡忽然打岔說,似乎剛從沉思中醒過來,手指指著戴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右手的三個大戒指中的一個。

  “戒指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反問。

  “就是那個……中指上的,有花紋的,那是什麼寶石?”米卡似乎有點發脾氣的樣子堅持地問,好象一個固執的孩子。

  “那是茶晶,”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微笑著說。“要不要看看,我摘下來……”

  “不, 不, 不用摘!”米卡暴躁地說,忽然醒悟過來,自己恨起自己來了。“您不必摘,不必,……見鬼,……諸位,你們侮辱了我的靈魂!難道你們以為如果我真的殺了父親,竟會瞞住你們,裝假,撒謊,躲藏麼?不,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不是這樣的人,他受不住這個,假使我有罪,我敢賭咒,我不會象起初打算的那樣等到你們來臨和太陽出山,我會不等黎明早就自殺的!我現在清楚地知道我一定會這麼辦。我在這該死的一夜裏知道了簡直活二十年都學不到的事情!……如果我真是個殺父的逆子,今夜,此刻,我跟你們在一起時,難道還會是這副樣子,還會這樣說話,這樣行動,這樣看著你們和世界麼。即使是不經意地殺害了格裏戈裏,也使我整夜不得安寧,——並不是因為恐懼,並不是僅僅因為懼怕你們的刑罰!是害怕恥辱!難道你們還要想叫我物件你們這樣好嘲弄人的人,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相信,鼠目寸光,只愛嘲弄人的人,更進一步坦白講出我的新的卑賤行為,新的可恥的事麼?即使這能挽救我免受你們的判罪也不行。我寧肯去服苦役!殺死我的父親,偷他的錢的是那個開了父親的房門,並且從這門裏走進去的人。這人是誰,我也正苦思苦想,捉摸不透,但決不是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你們記住這一點吧,——這就是我所能對你們說的一切。夠了,別再糾纏了,……隨你們判流放也好,處死刑也好,但求不要再惹我生氣。我不再說話了。你們叫你們的證人進來好了!”

  米卡說了這樣一段突如其來的獨白,好象下決心從此再不開口。檢察官一直觀察著他,等他說完以後,突然十分冷淡而平靜地仿佛用極其平常的口氣說:

  “說起您剛才提到的那扇敞開的門的事情,我們現在倒正好可以告訴您一段十分有意思,而且對於您,對於我們都極重要的證詞,是那個被您所傷害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所作的。他醒了過來,經我們盤問,明白而且堅持地說,他當時走到臺階上,聽見花園裏有什麼聲音,決定從已經敞開著的園門裏走進園內,他剛一進去,還沒有看見您在黑暗中快步跑開以前,——據您自己對我們說,是在窗裏看見了您的父親以後從敞開的窗前跑開的,——當時他,格裏戈裏,朝左右望瞭望,除了確實望見窗子開著以外,同時還在離開自己近得多的地方,望見那扇門也開著,但是這扇門據您所說在您留在園內的全部時間一直是關著的。我不瞞您說,瓦西裏耶維奇堅決地斷定,證明您一定是從門裏跑出來的,雖然並沒有親眼看見您怎麼跑出來,剛一看到您的時候您已經離他較遠,在花園中間,朝圍牆方面跑去。”

  米卡還在他剛說了一半的時候,就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胡說!”他這時忽然瘋狂地喊道,“睜著眼瞎說!他不會看見開著的門,因為當時是關著的。……他說謊!……”

  “我應該對您再說一遍,他的供詞是堅決的。他毫不動搖。他堅決地這樣認為。我們反復問了他好幾次。”

  “我的確問過他好幾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熱心地證實。

  “不對,不對!這不是對我的誣陷,就是瘋人的幻覺,”米卡繼續嚷道,“這完全是流血受傷以後神志不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生了幻覺,……所以他才說胡話。”

  “是的,但是他注意到洞開的門,不是在受傷醒過來的時候,而是在這以前他剛從廂房走進花園的時候。”

  “不對,不對,這是不會有的!這是他因為恨我,誣陷我的。……他不可能看見。……我並沒有從門裏跑出來。”米卡氣喘吁吁地說。

  檢察官轉身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鄭重其事地說:

  “您拿出來。”

  “這東西您認識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拿出一個厚紙的大公文信封放在桌子上,——信封上面還看得出三個遺留著的火漆印。信封是空的,一邊已被撕破。米卡瞪大眼睛注視著它。

  “這是……這一定是父親的信封,”他喃喃地說,“裏面裝有三千盧布的那個信封,……假使上面有字,讓我瞧瞧:‘我的小雞’……這兒還有:三千盧布,”他叫道,“三千,你們瞧見沒有?”

  “自然看見的,但是我們已經找不到裏面的鈔票,它是空的,丟在屏風後面床旁地板上。”

  米卡呆立了幾秒鐘,象挨了一悶棍似的。

  “諸位,這是斯麥爾佳科夫!”他忽然拼命喊了起來,“這是他殺死的,他搶的錢!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老人的信封藏在什麼地方。這是他,現在全明白了!”米卡簡直喘不過氣來了。

  “但您不是也知道信封的事,並且也知道它在枕頭底下麼?”

  “我從來也不知道,而且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它,現在才第一次看見,以前只不過聽斯麥爾佳科夫說過。……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老頭子把它藏在什麼地方,我並不知道。……”米卡簡直氣都喘不過來了。

  “不過您剛才自己供述,信封放在去世的父親的枕頭底下。您確實說了在枕頭底下,那麼說,您是知道放在哪兒的。”

  “我們就是這樣記錄下來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證實說。

  “胡說,簡直瞎扯!我根本不知道在枕頭底下。而且也許根本就不在枕頭底下。……我是隨口說在枕頭底下的。……斯麥爾佳科夫說什麼?你們問過他麼,他說放在哪里?斯麥爾佳科夫怎麼說?這是主要的。……我剛才是故意給自己硬編的。……我沒加考慮就對你們隨口瞎說信封在枕頭底下,可你們現在竟……你們知道,有時話到了嘴邊,就隨口說了出來。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知道,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沒有別人!……他甚至對我也沒有說過放在哪里!是他,是他!一定是他殺死的,我現在心裏雪亮。”米卡越來越瘋狂地叫嚷,不連貫地反復說著,越來越火,越來越憤激。“你們應該明白,趕快逮捕他,趕快。……就在我逃走以後,格裏戈裏昏迷地躺著的時候,他殺死的,現在這很明白了。……他敲出了暗號,父親給他開了門。……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暗號,沒有暗號父親是不肯開門的。……”

  “但是您又忘記了一個事實,”檢察官仍舊用審慎的口氣說,但卻似乎顯示了幾分得意的神色,“如果當您在那兒,當您在花園裏的時候,門就已經開了,那就根本用不著敲暗號了……”

  “門呀,門呀,”米卡喃喃地說,不聲不響地盯著檢察官,然後又無可奈何地倒在椅子上。大家沈默了。

  “是的,門!……那真是惡夢!上帝在跟我作對!”他茫然地兩眼向前面直視著說。

  “所以您瞧,”檢察官鄭重其事地說,“現在您自己想一想吧,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方面是那一段說您從開著的門裏跑出來的供詞弄得您和我們都很難辦;另一方面,您對於您手頭忽然出現的錢,又是那樣令人難解地、頑固到近乎冷酷地拒絕說出來源,同時您自己也供稱,在這筆款子出現前三個鐘頭,您還只為了拿到十個盧布而抵押了您的手槍!在這樣的情況下,請您自己想一想:我們能相信什麼,怎麼能拿得定主意?因此不要責備我們,說我們‘冷漠,玩世不恭,好嘲笑人’,不相信您高尚的心靈衝動。……您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

  米卡心情紊亂得無法形容,他的臉都發白了。

  “好的!”他忽然說,“我可以對你們說出我的秘密,說出從哪里弄來的錢!……把我的恥辱暴露出來,以便將來不致責備你們和責備我自己。……”

  “您應該相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用一種近于欣喜感動的聲音附和說,“您在現在所作的一切誠懇坦白的招供,將來都可能會對您以後的命運產生無比有利的影響,不但對您,甚至對……”

  但是檢察官在桌子底下輕輕捅了他一下,他趕緊收住了。實際上,米卡也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58
第七節 米卡的重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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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人對他發出噓聲

  “諸位,”他還是那樣心慌意亂地開始說,“這些錢,……我願意全說出來,……這些錢是我的。”

  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的臉都拉長了,他們完全沒有料到這句話。

  “怎麼是您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結巴巴地說,“既然您自己承認,在下午五點鐘的時候……”

  “噯,管它那天五點鐘怎麼樣,我自己承認的又怎麼樣,現在事情不在這上面!這些錢是我的,是我的,我偷來的,……應該說,不是我的,是偷來的,我偷來的,一共一千五百盧布,放在我身邊,一直就在我身邊。……”

  “可您究竟從哪兒取來的呢?”

  “從脖頸上面取來的,諸位,從脖頸上,就從我的脖頸上面……這些錢就在我身上,脖頸上,用破布包著縫好,掛在脖頸上面,已經很長時間了,從我帶著羞愧和恥辱把這錢掛在脖子上,已有一個月了!”

  “但是您是從誰那裏……挪用的呢?”

  “您是想說‘偷來的’麼?現在把話直說出來好了。是的,我認為等於偷來的,如果您願意,也確實可以說是‘挪用’的。但是照我看還是偷來的。昨天晚上算是完全偷到了。”

  “昨天晚上麼?但是您剛才說您是一個月以前……拿到的!”

  “是的,但不是從父親那裏,不是從父親那裏,你們別著急,不是從父親那裏,卻是從她那裏偷來的。讓我說出來,不要打斷我的話。這是很難堪的。是這樣:一個月以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維爾霍夫采娃,我以前的未婚妻,叫我去……你們知道她麼?”

  “當然知道啦。”

  “我知道你們是知道的。那是極正直的人,正直人中最正直的人,但是早就恨我,早就恨,早就恨了,……而且恨得對,恨得有理!”

  “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恨你麼?”預審推事驚訝地反問。檢察官也瞪大眼睛望著他。

  “哦,不要隨便提她的名字了!我說出她來,真是該死。是的,我看出她恨我。……早就恨,從最初一次起,從那天在我的寓所裏……但是夠了,夠了,你們對這一點甚至都不配知道,這根本不用去說它。……要說的是她在一個月以前叫我去,交給我三千盧布,叫我彙到莫斯科,給她的姐姐和另一位女親戚仿佛她自己不能彙似的!)而我……那時正是我一生中命中註定的時刻,正當我……一句話,當時我剛愛上了另一個,就是她,現在的那個,此刻你們正讓她坐在樓下的格魯申卡。……我當時把她帶到莫克洛葉來,喝了兩天的酒,花去這該死的三千盧布裏的一半,就是一千五,而把其餘的一半留在自己身邊。就是我留下來的那個一千五,我一直帶在自己的脖子上,當作護身香囊,昨天才拆開來,拿來喝酒行樂。剩下的八百盧布現在就在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手裏,是昨天的一千五百盧布中剩下的。”

  “請問,這是怎麼回事,一個月以前您在這裏喝酒行樂就花去了三千,而不是一千五,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麼?”

  “誰知道這個?誰點過?我讓誰點過?”

  “對不起,您自己對大家說,當時您花去了整整三千。”

  “不錯,是說過,對全城的人都說過,全城的人也都這樣說,大家都這樣認為,這裏莫克洛葉的人也都以為花了三千。但儘管這樣我花的卻不是三千,而是一千五,其餘的一千五縫在護身香囊裏!就是這麼回事,諸位,昨天的錢就是從這裏來的。……”

  “這真是奇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請問,”檢察官終於說,“您從前有沒有對誰說起過這件事?……就是一個月以前把一千五百盧布留在自己身邊的事?”

  “對誰也沒有說。”

  “這真奇怪。難道真的對任何人也沒有說麼?”

  “對任何人也沒有說。對誰,對任何人也沒有說。”

  “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守口如瓶?有什麼動機使您做得這樣秘密!我來說得確切些:您到底對我們宣佈了您的秘密,照您的說法,十分‘可恥’的秘密,雖然實際上,——自然只是相對來說,——這個行為,挪用,而且無疑地只是臨時挪用別人的三千盧布這個行為,至少照我看來只是一種十分輕浮的行為,並不算多麼可恥,而且也還應該考慮到您的性格如此。……至多可以說它是極失面子的行為,這我承認,但是失面子總還不是恥辱……我的原意是說關於您揮霍了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三千盧布,最近一個月來有許多人不用您自己承認也猜到了,我自己就曾聽到過這個傳說……比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也聽到的。……所以說到底,這已經不是傳說,而是全城閒談的話柄。而且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也有跡象可以證明您自己就曾對人承認過,這錢是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所以使我十分奇怪的是您至今,那就是直到此刻,竟把您自己說是留下一千五百盧布來的事情弄得這樣異乎尋常地秘密,甚至使這秘密簡直帶有一種恐怖的意味。……實在不可思議,坦白這樣的秘密竟會使您這樣痛苦,……因為您剛才甚至喊著寧願被流放,也不願坦白它。……”

  檢察官住口不說了。他發了火。他沒有掩飾他的惱怒,甚至忿恨,把積在心裏的氣全發洩了出來,甚至都不再顧到修辭,說得既不連貫,又有點亂。

  “恥辱不在於一千五百盧布本身,而在於我從三千盧布中留下了這筆錢。”米卡堅決地說。

  “那又有什麼?”檢察官惱火地苦笑說。“既然您這樣失面子地,或者象您所說的那樣,可恥地拿了那三千盧布,那麼按自己的打算,從中留下一半來,又有什麼可恥的呢?重要的是您挪用了三千,而不是怎樣支配它。順便問一下,您究竟為什麼這樣支配,要留出一半來?為什麼,您這樣做有什麼目的?您能不能對我們解釋一下?”

  “唉,諸位,關鍵就在目的上面!”米卡說,“留出來是出於卑鄙的念頭,也就是出於盤算心,因為在這種情形之下,盤算心就是卑鄙的行為。……而這卑鄙的行為延續了整整一個月!”

  “不明白。”

  “我覺得你們真奇怪。但是也許真的不容易明白,讓我再解釋一下。請你們用心聽我的話:我挪用了人家憑了我的名譽託付給我的三千盧布,用來喝酒作樂,全花光了,第二天早上跑到她面前,說:‘卡嘉,我錯了,我花光了你的三千盧布,’怎麼樣,好不好?不,不好,這是軟弱和不正派,說明我是畜生,行為不善於自製到了畜生般地步的人,對麼?對麼?但是到底還不是賊吧?總還不是真正的賊,不是的,你們應該同意這點!是浪吃浪用,但不是偷竊!現在再說第二種較好的情況,請你們注意我的話,我也許又說到別處去,頭有點暈。現在說第二種情況:我當時在這兒只花去了三千中的一千五,也就是半數。第二天,我到她那裏去,把半數送還說:‘卡嘉,你從我這混蛋和輕浮的下流胚手裏收下這半數吧,免得我再造孽,因為我浪吃浪用掉了一半,也會胡花掉另一半的!’這又怎樣呢?隨便算是什麼東西,野獸也可以,下流胚也可以,卻到底不是賊,不完全是賊,因為如果是賊,一定不會送還那剩下的半數,而會全部據為己有的。她馬上會明白,既然我這樣快地送回了半數,那麼其餘的錢,已經花去的錢將來也一定會補上的,我會一輩子去尋找,一輩子去工作,但一定會湊夠錢數全部還清的。因此儘管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不是賊,無論你們怎麼說,不是賊!”

  “就算是有點區別,”檢察官冷淡地笑了一笑說,“但是您在這裏面會看出那麼致命的區別,到底很奇怪。”

  “是的,我是看出有這樣致命的區別的!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卑鄙的人,實際上也可能都是的,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做賊,只有卑鄙到極點的人才會做。儘管我不會分別這些細緻的東西,……不過賊比卑鄙的人還卑鄙,這是我深信不疑的。你聽著:我整月把錢帶在身邊,認為明天我一定會下決心交出去,那樣我就不是卑鄙的人了,但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雖然每天都想下決心,每天都在催促自己:‘下決心吧,下決心吧,卑鄙的人’,可是整整一個月還是下不了決心。就是這麼回事!你們以為這好麼?好麼?”

  “似乎不很好,這我很明白,我不想來爭辯,”檢察官審慎地回答,“關於這一切細緻的區別的爭論,留到以後再說,如果您願意的話,還是請您先談正題吧。現在的正題恰恰是,您還沒有對我們說明,雖然我們問過您:您一開始就把三千盧布分成兩半,一半花掉,一半藏起來,這是為什麼?究竟為什麼藏起來?您分出一千五百盧布來打算做什麼用?我堅持提出這個問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哦,的確!”米卡嚷道,敲著自己的腦殼。“對不起,我讓你們聽得都厭煩了,卻沒有說出主要的意思,要不然,你們一下子就會明白的,因為可恥就可恥在目的上,就在目的上!你們瞧,這全怨那個老頭子,那個死者,他淨纏住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不放,我當時心裏吃著醋,以為她對於選擇我還是他正遊移不定。我每天都在想:假如她忽然拿定主意,不再折磨我,對我說:‘我愛你,不愛他,你把我帶到天涯海角去好了。’而我手裏卻只有兩個二十戈比的小硬幣;用什麼來把她帶走呢?那時候叫我怎麼辦?那才糟糕呢。我當時不知道,也不瞭解她,以為她需要金錢,她不會饒恕我的貧窮。所以我就狡猾地從三千盧布裏數出一半來,不知廉恥地用針縫好,極有心計地把它縫好,在喝酒胡鬧以前就縫好,縫好以後,才拿著其餘的一半跑去喝酒胡鬧!不,這是卑鄙的事!現在明白了吧?”

  檢察官大笑,預審推事也笑了。

  “據我看來,您沒有完全花掉,留下一部分,甚至是有見識、有道德的舉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吃吃地笑著說,“究竟這裏有什麼不好呢?”

  “就是因為偷了,就是這樣!天呀,你們這樣不能理解真叫我吃驚!這縫好的一千五百盧布掛在我胸前的時候,我每天,每小時都在對自己說:‘你是賊,你是賊!’我所以這一個月以來耍野蠻,在酒店裏打架,還痛毆父親,就因為感到自己是一個賊!我甚至對弟弟阿遼沙也不能下決心,不敢說出這一千五百盧布的事情,因為我是那麼深深地感到我真是卑鄙的人,真是扒手!但是告訴你們,我一面藏著這筆錢,一面又時時刻刻對自己說:‘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你也許還不是賊哩。’為什麼?就因為你明天就可以跑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給卡嘉。到了昨天,在從費尼婭那裏出來,走到彼爾霍金家去的時候,我才決定把我的護身香囊從脖子上摘下來,而在那時以前是一直還下不了決心的;但是這一摘下來,也就立刻成了完全肯定無疑的賊,一輩子成了小偷和不名譽的人了。為什麼?因為隨著扯下護身香囊,我走到卡嘉面前去說‘我是卑鄙的人而不是賊’的幻想也就一塊兒撕碎了!你們現在明白麼?明白了麼?”

  “為什麼您恰恰在昨天晚上下決心這樣做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打岔問道。

  “為什麼?問得好笑!因為我自己給自己判決了死刑,在早晨五點鐘,黎明時候在這裏執行!我想:‘死的時候做一個卑鄙的人或正直的人,反正是一樣的了!’可是不對,原來並不是一樣的!諸位,你們相信不相信?在這一夜裏使我最感痛苦的並不是當我想到自己殺死了老仆,有可能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時候,那麼是什麼時候呢?是正當我的愛情已告成功,頭上又重見天日的時候!唉,這真使我痛苦,但這仍舊不是最厲害的,仍舊比不上那個可惡的感覺,就是我到底還是把這些可惡的錢從胸前摘下來揮霍掉了,而正因為這樣現在也就已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賊了!哦,諸位!我再痛心對你們重複說一句:這一夜裏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我明白了不僅做一個卑鄙的人活著不行,連作為一個卑鄙的人而死也是不行的。……不對,諸位,死也應該死得正直!……”

  米卡臉色煞白。他的臉上露出憔悴而精疲力盡的神色,雖然他的情緒正極度地興奮。

  “我有點瞭解您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柔和而且甚至有些同情地慢吞吞說,“但是據我看來,請您恕我直言,這一切只是神經……由於您過度緊張的神經造成的,就是這麼回事。譬如說,為了排除壓在您心上的這許多痛苦,為什麼您幾乎整整一個月一直不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原來托您辦事的小姐?既然您當時的情形是象您所描寫的那麼可怕,為什麼不在對她說明一切以後試一試自然而然會想到的一個謀劃?也就是說,為什麼不在對她坦白地承認自己的錯誤以後,試著向她借一筆您所需要的款子?她既然是那樣寬宏大量,看見您苦惱的心情,自然不會拒絕您的,何況可以寫下正式筆據,或者就以您對商人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柯娃太太所提出的抵押作為保證。您不是現在也還認為這抵押品是有價值的麼?”

  米卡忽然臉紅了:

  “難道您竟把我當作這樣卑鄙的人麼?您說這話不會是正經的吧!……”他憤憤地說,直望著檢察官的眼睛,似乎不相信是從他口裏聽到的。

  “我敢對您保證,這是正經的話。……為什麼您覺得不是正經的?”檢察官也驚訝了。

  “啊,那才是卑鄙呢!諸位,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簡直在折磨我!既然如此,我就索性對你們全講出來,我現在把我惡魔般的劣根性全坦白告訴你們,這是為了使你們也感到慚愧,你們自己也會感到吃驚,人類情感欲望所產生的謀劃會達到多麼卑鄙的程度。對你們說吧,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謀劃,就是您剛才說的那個謀劃,檢察官!是的,諸位,在這可惡的一個月裏我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幾乎下決心要到卡嘉那裏去,瞧我竟卑鄙到什麼樣的地步!但是到她那裏去,對她宣佈我的變心,而為了這種變心,為了履行這種變心,為了需要錢來實現我的變心,竟向她,向卡嘉求借(求借,聽到麼,向她求借!),而錢到手後又立刻從她那裏出來,和另一個女人逃走,和她的情敵,和那個仇恨她、侮辱她的女人逃走,——算了吧,您簡直發瘋了,檢察官!”

  “不管發瘋沒發瘋,我剛才的話的確是隨口說出,沒有考慮到……關於女人吃醋的一層,……假使果真象您所說的那樣,會發生這種吃醋的事的話,……當然,這也許是有一點的。”檢察官失笑了。

  “那樣做真是太惡劣了,”米卡狠狠地舉起拳頭敲了下桌子,“那簡直仿佛有點發臭,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你們知道麼,她會給我錢的,會給的,一定會給的,為了向我復仇而給,為了體會復仇的滋味,為了鄙視我而給,因為她也是個有著魔鬼般的心靈的、怒氣極大的女人!可是我會收下錢,唉,會收下,會收下的,而那樣一來我一輩子……唉,天呀!對不起,諸位,我所以叫起來,是因為在不久以前,就在前天,我夜裏忙著對付獵狗的時候,然後是昨天,是的,昨天,整整一天都在想這個念頭,我記得的,甚至在發生這件事情以前還想到的。……”

  “在發生什麼事情以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好奇地追問,但是米卡並沒有聽見。

  “我對你們作了可怕的供認,”他陰鬱地說,“你們應該加以重視,諸位。不但重視,不光是重視,還應該加以珍視,如果你們把它當作耳邊風,那你們就是根本不尊重我,諸位,我應該對你們這樣說,而我就會因為對你們這樣的人供認而羞慚得要死!我要自殺!是的,我看出來,我已經看出來你們不相信我!怎麼,這話你們也要記錄下來麼?”他害怕得喊了出來。

  “您剛才所說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瞧著他說,“就是您直到最後的一小時,還想到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那裏借這筆錢,……您應該相信,這對我們來說是極重要的供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是說對整個這件事情,……特別對於您,特別對於您是很重要的。”

  “可憐可憐我吧,諸位,”米卡緊合著雙手說,“至少這些話就別記錄了吧,你們不害臊麼!我在你們面前可以說把心都撕成兩爿了,而你們竟乘機用手指亂戳起這撕裂的心的傷疤來了,……天呀!”

  他絕望地用手捂住了臉。

  “您不必這樣著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說,“現在記錄下來的東西您以後聽人家念一下,要有不同意的地方,我們可以照您的話加以更改,現在我要第三次對您重複提出一個問題:難道真沒有人,的的確確沒有人聽您說起過縫在護身香囊裏這筆錢的事麼?我對您說,這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沒有人,沒有人,我以前已經說過了,要不然,您就是一點也沒有瞭解我的話!你們讓我安靜一下吧。”

  “好吧,這事情是應該說明白的,再說時間還有的是。現在請您想一想:我們也許有好幾十個憑據,證明您自己傳播,甚至到處大呼小叫,說您花去了三千,是三千,不是一千五。而現在,在拿出昨天的錢的時候,您也告訴許多人說您又帶來了三千。……”

  “不止幾十個,是有幾百個憑據在你們的手裏,二百個憑據,有二百個人聽見,一千個人聽見!”米卡嚷著說。

  “您瞧,大家都證明是這樣的。那麼這個大家的話終歸有點意義吧。”

  “一點意義也沒有,是我瞎說,大家跟在我後面瞎說。”

  “可您為什麼要這樣‘瞎說’呢?您怎麼解釋這一點呢?”

  “鬼知道。也許出於誇口,……就為了……表示花了這許多錢。也許是為了忘卻縫錢的事情,……是的,就是為了這個。……見鬼,……這問題您問了我多少次呀?就這樣,撒了謊。自然嘍,既然撒了謊,就不願意再去改正。人有時候撒謊,一定是為了什麼原因麼?”

  “人為什麼撒謊,這是很難判斷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加重語氣地說。“不過請您告訴我,您所說的那個掛在您脖子上的護身香囊到底大不大?”

  “不,不大。”

  “大概怎樣大小?”

  “一百盧布的鈔票折成一半,就是這樣大小。”

  “最好您能把撕開的香囊給我們看一下。它總在您身邊吧?”

  “唉,見鬼,……真胡鬧,……我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但是請問您:您在哪里,在什麼時候把它從脖子上摘下來的?您自己不是說沒有回過家麼?”

  “從費尼婭那裏出來,到彼爾霍金家去的時候,在路上從脖上摘下來,掏出錢來的。”

  “在黑暗中麼?”

  “還要點蠟燭麼?我用手指頭一下子就弄好了。”

  “不用剪刀,就在街上麼?”

  “大概在廣場上。為什麼用剪刀?一塊舊破布,立刻撕開了。”

  “以後您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當時就扔了。”

  “究竟在哪里?”

  “就在廣場上,反正出不了廣場!誰知道在廣場的什麼地方。您問它做什麼?”

  “這是異常重要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是對您有利的物證啊,您怎麼老不明白這層?一個月以前誰幫您縫的?”

  “沒有人幫忙,自己縫的。”

  “您會縫麼?”

  “兵士都應該會縫,而且縫這個也用不著會。”

  “您從哪里取來的材料?就是說,您從哪里取來的縫香囊的布?”

  “您當真不是在開玩笑麼?”

  “完全不是,我們根本不想開玩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不記得從哪里弄來的破布,總是在什麼地方取來的吧。”“好象連這個也不記得了。”

  “真是不記得,也許是撕了一小塊舊內衣。”

  “這真有意思:明天也許能在您的住宅裏找到這件東西,也許可以把您撕去一塊的襯衫找到。這塊布是什麼材料,麻布呢,還是棉布?”

  “誰知道是什麼材料。等一等,……我大概並沒有從什麼衣服上撕下來。它是細棉布的。……我好象是把錢縫在女房東的壓發帽裏。”

  “女房東的壓發帽?”

  “是的,我從她那裏揀來的。”

  “怎麼揀來?”

  “您瞧,我記得有一次真的曾經從她那兒揀來過一頂壓發帽,當作抹布用,也許拿來擦鋼筆,我沒有說就拿來了,因為那是一塊一點用也沒有的破布,這些破布在我那兒亂扔著,這次就隨手拿來縫了那一千五百盧布。……仿佛正是用那塊破布縫的。那是塊舊細布,洗過一千次了。”

  “您記得很清楚麼?”

  “我不知道清楚不清楚。好象就是用那頂破壓發帽。管它的哩!”

  “這麼說,您的女房東至少也會記起她丟了這件東西?”

  “不會的,她壓根兒沒去找。那塊舊布,我對你們說,那塊舊布一個小錢也不值。”

  “那麼針從什麼地方拿來的?還有線?”

  “我停止發言,我再也不願意說了。夠了!”米卡終於生起氣來。

  “說來總有點奇怪,您竟會完全忘記究竟在廣場的什麼地方扔掉這個……護身香囊的。”

  “你們明天可以下命令清掃廣場, 也許會找得到的。 ”米卡冷笑了一聲說。“夠了,諸位,夠了。”他用疲憊的聲音這樣決定說,“我很清楚地看出:你們不相信我!一點點也不相信!這是我的錯,不是你們,我根本不必多此一舉。我為什麼,為什麼把我的秘密直說出來,降低自己的身分呢?而你們聽了覺得很好笑,這我從你們的眼睛裏看出來了。檢察官,這全是您逗引我的!現在你們可以高唱凱歌了,只要你們能唱得出。……你們這些該死的刑訊者!”

  他垂下頭去用手捂上了臉。檢察官和預審推事默不作聲。過了一分鐘他抬起頭來,似乎茫然地對他們看了一下。他的臉流露出一種徹底的、死心塌地的絕望,他變得不聲不響,呆坐在那裏,似乎什麼都忘了。但是必須趕緊了結案件,立刻開始訊問證人。時間已經是早晨八點鐘。蠟燭早就熄滅。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和卡爾幹諾夫在審問的時候不斷走出走進,這次又從屋裏走了出去。檢察官和預審推事也露出非常疲乏的神色。早晨是陰雨的天氣,烏雲密佈,下起了傾盆大雨。米卡茫然地望著窗外。

  “我可以瞧瞧窗子外面麼?”他忽然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

  “隨您的便吧。”他回答。

  米卡站起來,走近窗旁。雨敲著小窗的綠玻璃。窗下看得見骯髒的街道,在雨絲朦朧的遠處,黑壓壓的一片貧窮難看的農舍,由於雨水更顯得寒酸陰暗。米卡想起了“金黃捲髮的斐勃斯”,想<敏感詞>打算在旭日初升時就自殺;“在這樣的早晨也許更好些,”他苦笑了一下,忽然舉手從上向下一揮,轉過身來沖著“刑訊者”。

  “諸位!”他大聲說,“我看出我是完蛋了。但是她呢?請你們把她的事情告訴我,求求你們,難道她也要同我一塊兒完蛋麼?她是無罪的,她昨天是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嚷什麼:‘一切全是我的罪過’。其實她一點也沒有罪,一點也沒有罪!我同你們坐了一整夜,淨在那裏發愁。……你們能不能,可以不可以告訴我,你們現在要怎樣處置她?”

  “關於這層您完全可以放心,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檢察官顯然是連忙地加以回答,“我們現在沒有任何重大理由攪擾您十分關心的那位太太。在以後案件審理過程中,我希望也不至於這樣。……相反地,我們在這方面將盡我們的一切力量。您儘管放心好了。”

  “諸位,多謝你們,我也知道不管怎麼說,你們畢竟是正直公正的人。你們去掉了我心上的一塊石頭。……好吧,我們現在該幹什麼?我一切都準備好了。”

  “對,該趕緊點辦。必須馬上訊問證人。這一切應該當您的面前辦理,因此……”

  “先喝一點茶,好不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插嘴說,“似乎也該享受一下了吧?”

  他們決定,假使樓下有預備好的茶(因為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一定已經出去“喝一點”去了),那麼不妨每人喝一杯,以後再“連續不停地幹”下去。至於真正的茶和“小吃”,準備等到比較從容一點的時候再吃。樓下果然有茶水,立刻送了上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客氣地邀請米卡喝一杯,起初他拒絕了,後來又自己要喝,而且喝得極貪婪。總的說來,他的神色顯得特別疲憊。以他這樣強壯的體力,一夜的酗酒加上儘管是頗為強烈的激動,似乎又算得了什麼?但是他自己卻感到他勉強才坐得住,有時候一切東西簡直好象在他的眼前晃悠和旋轉起來。“再等一會,也許要說起胡話來了。”他暗自想。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59
第八節 證人的供詞。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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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傳訊證人。但是我們現在不再講得象以前那樣詳細了。因此我們準備略過不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如何警告每個叫上去的證人,叮囑他應該憑良心照實供述,因為將來他還要宣誓作證,重述他的供詞,後來,他又如何要求每個證人在供詞筆錄上簽名畫押等等。我們只想提一下,審問官的全部注意力主要還是集中在那三千盧布的要害問題上,那就是第一次,一個月以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莫克洛葉初次酗酒的時候,花掉了三千呢,還是一千五,昨天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第二次酗酒的時候,是三千呢,還是一千五。可惜,一切的證詞異口同聲都反對米卡,對他不利,有些證詞甚至提出了驚人的新事實足以推翻他的供詞中的說法。第一個被傳訊的是特裏豐·鮑裏賽奇。他站在審問官面前,沒有一點恐懼,反而顯出對於被告深惡痛絕的神色,因此無疑使他給人以一種為人可敬和說話極為可靠的印象。他說話少而有節制,等候發問,回答得確切而周到。他明確而毫不含糊地供稱,一個月以前米卡花去的錢不會少於三千,此地的鄉下人都可以證明他們從“米特裏·費多雷奇”自己嘴裏聽到過關於三千的話:“光是茨岡女人,他就在她們身上白扔了多少錢啊。光為她們大概就花了一千開外。”

  “我也許連五百也沒有給,”米卡陰鬱地說,“只是當時沒有數,喝醉酒了,真是可惜。……”

  米卡這一次側坐著,背朝簾子,陰鬱地聽著,帶著憂傷和疲乏的神色,似乎說:“唉,隨便你們怎麼供吧,現在反正是一樣了!”

  “花了一千以上,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特裏豐·鮑裏索維奇堅決地反駁說,“白白地扔掉,讓他們撿去了。這類人全是些賊騙子,他們是偷馬賊,他們從這裏被趕走了,要不然他們說不定自己也會供出賺了您多少錢。我當時親自看見您手上的錢,——數倒是沒有數,您沒有交給我數,這是對的,但是我記得,用眼睛估計,比一千五要多得多,……豈止一千五!我們也見過錢的,我們估計得出。……”

  關於昨天的錢,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乾脆地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從馬車上剛下來的時候,就自己對他聲明帶來了三千。

  “算了吧,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反駁說,“難道我真會明確宣佈帶來了三千麼?”

  “您說過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當著安德列的面說過的。現在安德列本人還在這兒,你們叫他來問好了。後來在大廳裏款待歌唱隊的時候,您更乾脆嚷著說,您準備在這裏扔下六千盧布,——那就是把上次的加在一起算,應該這樣解釋。斯捷潘和謝明都聽見的,彼得·福米奇·卡爾幹諾夫當時和您在一塊兒站著,他說不定也會記得的。……”

  審問官非常注意關於六千盧布的供詞。他們喜歡新的計算方法:三加三等於六,那麼當時是三千,現在又是三千,一共六千,一清二楚。

  他們傳訊了特裏豐·鮑裏索維奇提到的鄉下人斯捷潘和謝明,馬車夫安德列,還有彼得·福米奇·卡爾幹諾夫。鄉下人和馬車夫毫不含糊地完全證實了特裏豐·鮑裏賽奇的供詞。除此以外,還根據安德列所供,記錄下了米卡同他在路上的一段談話:“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將落到哪兒去呢:是進天堂還是下地獄?在另一世界裏我能不能蒙饒恕?”等等。“心理學家”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一直含著隱約的微笑傾聽著這一些話,聽完以後就主張把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將落到哪兒去的這段供詞一併“記錄在案”。

  被傳訊的卡爾幹諾夫走進來的時候顯得不大高興,持著陰鬱和固執的態度,同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談話就好象初次相遇似的,儘管實際上早就相識,而且是幾乎每天見面的熟人。他一開始就說他“一點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關於六千的話他也聽到了,並且承認他當時在旁邊站著。依他看來,米卡手裏的錢是“不知道有多少”。對於波蘭人賭牌搞鬼的事,他明確地加以證實。同時在反復盤問之下,他也說明了在波蘭人被趕走以後,米卡和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間的事的確好轉了,她還自己說了她愛他。他對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作了極為慎重而恭敬的評價,仿佛把她看作上等社會裏的太太,甚至一次也不肯放肆稱她為“格魯申卡”。不管這青年人多麼討厭供述,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還是訊問了他很長時間,而且只是從他那裏才打聽出關於米卡這一夜“浪漫史”的全部細節。米卡一次也沒有打斷過卡爾幹諾夫的話。最後他們終於放青年人走了,他退出去的時候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惱怒神情。

  波蘭人也被傳訊了。他們雖然已在自己屋裏躺下,卻整夜沒有睡著,官員們一來他們就趕緊穿好衣服,整理外貌,自己明白一定會被傳去問話的。他們帶著尊嚴的神態走進來,雖然不免有點恐懼。那個為首的小個子波蘭人原來是個退職的十二級文官,曾在西伯利亞充當獸醫官,姓穆夏洛維奇。另一位佛羅勃萊夫斯基原來是自行開業的牙醫。他們兩人一走進屋內,儘管是由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發問,卻立刻朝站在旁邊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答話,莫名其妙地把他當作這裏的主要官員和上峰,口口聲聲稱他:“上校先生”。一直等到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幾次加以指示,才知道應該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話。原來他們除了有些字還帶點口音以外,完全能很正確地講俄語。穆夏洛維奇開始熱烈而驕傲地講<敏感詞>和格魯申卡以前和現在的關係來,使米卡立刻衝衝大怒,嚷著說他不許“這卑鄙的人”當著他的面這樣說話。穆夏洛維奇立刻指出“卑鄙的人”這句話,請求把它記進筆錄裏去。米卡簡直氣炸了。

  “就是卑鄙的人,卑鄙的人!把這記上去,再記上說,儘管要記入筆錄,我還是叫他卑鄙的人!”他嚷著說。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雖然把這事記進了筆錄,但是在這不愉快的情況下表現了極可讚揚的辦事能力和應變手段。他在對米卡嚴詞告誡以後,立即不再往下詢問那些羅曼蒂克的事而趕緊轉到實質問題上去。在實質問題上波蘭人所供的一段話特別引起了審問官們的好奇,那就是米卡在那間小屋裏對穆夏洛維奇進行收買,答應給他三千塊錢,七百是現錢,其餘的兩千三百“明天早晨在城裏”交清,並且起誓賭咒地說他在莫克洛葉沒有這許多錢,他的錢放在城裏。米卡急切中插口說他並沒有說過明天在城裏一定交錢的話,但是佛羅勃萊夫斯基一口咬定確是這樣,而米卡自己想了想,也皺著眉頭同意大概情況確實正如波蘭人所說,他當時心情急躁,所以的確有可能會這樣說。檢察官牢牢抓住了這段證詞,因為看來似乎已經偵查清楚(以後事實上也就這樣下了結論),就是米卡弄到的三千盧布裏的半數或一部分確有可能就藏在了城裏什麼地方,也許甚至就在莫克洛葉什麼地方,所以在米卡身上只找到了八百盧布這樣一樁在偵查上十分棘手的事實,也就得到解釋了,——這事實至今儘管只是唯一的而且是極微小的證據,但多少總還算是對米卡有利的一點證據。現在連這唯一對他有利的證據也被推翻了。檢察官追問:既然他自己斷言只有一千五百盧布,但同時又以名譽向波蘭人保證一定付清,那麼他將到什麼地方去弄到其餘的兩千三百,以便明天付給波蘭人。米卡堅決地回答,他明天想付給“波蘭佬”的並不是現錢,而是轉讓對契爾馬什涅合法權利的正式檔,就是他對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柯娃提出過的那項權利。檢察官對於這種“遁辭的天真幼稚”甚至笑了起來。

  “您以為他能答應收下這種‘權利’用來頂兩千三百盧布現款麼?”

  “一定會答應的,”米卡懇切地回答,“你想一想,這裏不止兩千,有四千,甚至六千他都可以撈到!他立刻可以雇律師,不是波蘭人,便是猶太人,不但三千,就是整個契爾馬什涅都可以從老頭子手裏搶過來。”

  穆夏洛維奇的證詞自然極其詳細地寫進了偵訊筆錄。然後就放兩個波蘭人走了。關於賭牌搞鬼的事幾乎沒有提到;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已經十分感謝他們,不願再用瑣事煩擾,況且這也不算什麼,不過是酒後玩牌時愚蠢的爭執。這一夜酗酒和胡搞的事情還會少麼。……所以那兩百盧布就這樣留在波蘭人的口袋裏了。

  隨後傳了小老頭子馬克西莫夫進來。他邁著小步,畏畏縮縮地走進來,衣冠不整,滿面愁容。他一直躲在樓下格魯申卡的身旁,默然陪她坐著,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以後所說:“一不對勁就為她哭泣起來,用小方格的藍手絹擦眼睛。”因此反而弄得要她去勸他,安慰他。小老頭子一進來就立刻含淚承認自己有錯,因為他曾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手裏“因為窮而借了十個盧布”,但是準備歸還給他。……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直截了當地問他:他看沒看見,究竟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手裏有多少錢,因為他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借錢的時候,可以比誰都離得近地看清他手裏的錢。馬克西莫夫用極堅決的口氣回答,有“兩萬”盧布。

  “您以前曾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兩萬盧布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微笑著問。

  “自然看見過的,不過不是兩萬,而是七千,在我的太太把我的小莊園抵押出去的時候。她遠遠地給我看了一眼,在我面前誇耀一下。那是很大的一疊鈔票,全是一百盧布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錢也全是一百盧布的。……”

  他很快就被放走了。後來輪到格魯申卡。審問官們顯然怕她一來可能會使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產生強烈反響。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對他低聲勸慰了幾句,但是米卡只是以默默地低頭作答,表示“不會出亂子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親自領著格魯申卡進來。她走進來時,帶著嚴肅陰鬱的神色,外表看來幾乎很平靜,輕輕地坐在給她指定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對面的椅子上。她臉色慘白,似乎覺得冷,美麗的黑圍巾緊緊地裹住身子。當時她的確感到有些輕微的、瘧疾般的惡寒,——後來她長期的疾病就是從這一夜開始的。她的嚴峻的臉色,嚴肅而直視的目光和安靜的神態, 給大家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立即有點“著迷”了。他以後談起來的時候,自己承認從這一次起他才瞭解這個女人是多麼“美麗”,以前雖也見過她,卻總是把她當成“小縣城的藝妓”一流人物。“她有著最上等社會婦女的姿態。”他有一次在一些太太們中間這樣讚歎不已地談到她。但是她們聽了他的話非常著惱,立刻罵他“淘氣鬼”,而他卻感到很得意。格魯申卡走進屋來的時候,仿佛只是隨便望了米卡一眼,米卡正在不安地看她,但是她的樣子立刻使他安下心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一開始先提了幾個必要的問題和作了必要的告誡以後,雖然有點口吃,卻仍舊保持極其客氣的樣子,問她道:“您和退伍中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什麼關係?”格魯申卡輕聲而堅決地說道:

  “他是我的朋友,在最近一個月裏他常以朋友的身分到我家裏來。”

  對於進一步尋根究底的問題,她完全公開而且直截了當地聲明她雖然“有時”喜歡他,但並不愛他,只是出於“我的卑鄙的洩憤心情”勾引他和那個“老頭子”。她看出米卡老為了她而吃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以及<敏感詞>所有人的醋,但只是覺得有趣。她從來沒有想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只是和他開玩笑。“在最近這一個月裏,我的心思也根本不在他們兩人身上;我在等候另一個人,一個在我面前有過過錯的人。……不過我以為,”她結尾說,“你們不必對這件事情尋根究底,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回答你們的,因為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事情。”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立刻照辦:同樣也不再去追問那些“羅曼蒂克”的情節,而直接轉到正經事情上去,還是追問那個關於三千盧布的要害問題。格魯申卡證實一個月以前在莫克洛葉的確是花了三千盧布,雖然自己並沒有數過錢,但是曾從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自己嘴裏聽到是三千盧布。

  “他這話是對您私下裏說的,還是當著什麼人說的?或是您聽見他在您面前同別人說的?”檢察官馬上問她。

  格魯申卡聲稱她在眾人面前聽到過,也聽見他同別人說過,也在私下裏從他本人嘴裏聽到過。

  “私下裏聽到一次還是幾次呢?”檢察官又問,得到的回答是格魯申卡曾聽到過不止一次。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很滿意這個證詞。還從以後的問話裏瞭解到,格魯申卡知道錢的來源,知道它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手裏拿到的。

  “您連一次也沒有聽見過,一個月以前花去的不是三千,而要少一些,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曾替自己留下了一半麼?”

  “沒有,從來沒有聽見過這話。”格魯申卡證明。

  接著甚至還進一步發現, 米卡在這一個月以來反而時常對她說他手無分文。“他老盼著從他父親那裏拿到點錢。”格魯申卡說。

  “他沒有在您面前……或是偶然的,或是在生氣的時候,”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問,“說他打算謀害他的父親麼?”

  “唉,說過的!”格魯申卡歎了口氣說。

  “一次,還是好幾次?”

  “好幾次講過,總是在生氣的時候。”

  “您相信他會實行麼?”

  “不,決不相信!”她堅決地回答。“我對於他的正直的秉性是完全信賴的。”

  “諸位,請你們允許我,”米卡忽然大聲說,“請你們允許我在你們面前對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說一句話,只一句。”

  “請說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允許了。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米卡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可以相信上帝,相信我:對於父親昨天被害的事情,我是沒有罪的!”

  米卡說完這話又坐下了。格魯申卡站了起來,虔誠地朝神像畫了個十字。

  “感謝你,主呀!”她用熱烈而深沉的聲音說,還沒等坐下,就又接著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道:“他現在所說的話,您應該相信他!我知道他:他的嘴遮攔不住,不是為了開玩笑就是出於固執,但是違背良心說瞎話,他是決不會的。他會直截了當說出實話來,你們相信他好了!”

  “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多謝你鼓舞了我的心!”米卡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關於昨天的錢的問題,她說她不知道有多少。但是聽見他昨天多次對人說他帶來了三千。關於錢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問題,他曾對她一個人說過,是他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偷來”的,當時她回答他說,他並沒有偷,這筆錢明天就去歸還。檢察官堅持追問,他說他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偷來的是哪一筆錢:昨天的那筆呢?還是一個月以前他在這裏花去的三千?她說他講的就是一個月以前的那筆錢,她是這樣理解他的話的。

  後來他們終於讓格魯申卡走了,而且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連忙告訴她,她可以立刻回城,要是他能夠幫忙的話,譬如關於馬匹的問題,或者需要伴送的人,那麼……他……在他這方面……

  “非常感激您,”格魯申卡對他鞠躬說,“我同那個小老頭子一塊兒動身,同那個地主,把他送回去。現在我想在樓下等一等,假使您允許的話,看你們對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怎樣決定。”

  她出去了。米卡很安靜,甚至帶著十分振作的神情,但是只有短暫的一會兒。他一直感到一種奇怪的肉體上的疲乏,越來越厲害。他的眼睛倦得閉了起來。證人的傳訊終於完了,他們著手為筆錄定稿。米卡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簾子後面角落裏,躺在蓋著地毯的老闆的大箱子上,馬上睡熟了。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同此時此地的境況完全不合拍的夢。他仿佛正在很早以前他還在軍隊裏服役時呆過的荒原上趕路,坐在一輛兩匹馬拉的大車上,由一個農民趕著車,雨雪交加。米卡身上覺得有點冷,是十一月初的天氣,下著大片的、濕漉漉的雪花,一落在地上,立即融化。農民趕得十分麻利,起勁地揮著鞭子,他的鬍鬚是淡褐色的,很長,有五十歲左右,還並不老,穿著鄉下人穿的灰色罩衫。一個村莊離得不遠,看得見許多烏黑的農舍,都已燒掉了一半,只剩下些燒焦的木頭矗在那裏。許多村婦成排地站在村口的路旁,身體瘦弱枯乾,臉都成了深褐色。特別是靠邊上有一個女人,瘦骨嶙峋,高個子,看來有四十歲,也許只有二十歲,一張又瘦又長的臉,手上抱著一個正在啼哭的嬰孩,大概她的乳房是那麼乾癟,連一滴奶都沒有了。這嬰孩哭著,哭著,伸著小手,光光的小手握著小拳頭,凍得膚色完全發青了。

  “他們為什麼哭?他們在哭什麼?”在馬車飛跑過她們面前的時候,米卡問。

  “娃娃,”馬車夫回答他,“娃娃哭呢。”

  使米卡驚訝的是他照鄉下人的口氣說著“娃娃”。他很喜歡聽這農民說“娃娃”兩個字:這樣更顯得充滿著憐惜。

  “他為什麼哭?”米卡象傻子似的追問不休,“手為什麼光光的?為什麼不把他裹好?”

  “這娃娃身上冷,衣服太涼,暖不過來。”

  “為什麼這樣?為什麼?”愚蠢的米卡還是不肯甘休。

  “窮呀,遭了火災,沒飯吃,只好求人賙濟。”

  “不,不,”米卡似乎還不明白,“你說,為什麼那些遭了火災的母親們站在那裏?為什麼人們這麼窮?為什麼這娃娃這麼窮?為什麼荒原上一片光禿禿?為什麼他們不擁抱接吻?為什麼不唱歡樂的歌?為什麼他們被黑暗的貧困災禍弄得這樣渾身黧黑?為什麼不給娃娃東西吃?”

  他自己感到他雖然問得有點發瘋,毫無理智,但是他一定要這樣問,而且必須這樣問。他還感到他的心裏湧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憐惜之情,他想哭泣,想要對大家做點什麼事情,讓嬰孩再也不哭,讓嬰孩的乾瘦黧黑的母親再也不哭,讓世上從此再也沒有人流淚,而且必須立刻去做,不要耽擱,不管任何障礙,帶著卡拉馬佐夫式的不顧一切的性兒。

  “我也要同你一塊兒去,我從此再也不離開你,一輩子同你一塊兒去。”他的耳旁響起了格魯申卡那可愛的感情洋溢的話。他的整個的心在燃燒,奔向某種光明,他想生活下去,生活下去,向前走,向前走,走上一條新的大路,走向新的,正在向他召喚的光明,越快越好,越快越好,現在就去,立刻就去!

  “什麼?到什麼地方去?”他喊著,睜開眼睛,在箱子上坐了起來,似乎從昏睡中完全醒來了,快樂地微笑著。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正站在他的面前,請他在聽人宣讀以後,在筆錄上簽字。米卡估計他睡了一個多鐘頭,但是他沒有去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話。他突然吃驚地發現他的腦袋下面有一個枕頭,在他疲憊地倒在箱子上的時候是沒有的。

  “誰在我頭下放了一個枕頭?誰這麼好心?”他懷著一種歡欣感激的心情用幾乎要哭出來似的聲音叫了起來,似乎人家賜給了他不知多大的恩惠。這好人後來始終沒有找出來,也許是見證人中的什麼人,或者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書記,出於憐憫心叫人家取一個枕頭來給他枕上的,但不管怎樣,他的整個心靈似乎由於流淚而戰慄了。他走近桌旁,宣佈他準備在不管什麼東西上簽字。

  “我做了一個好夢,諸位。”他用有點古怪的口氣說,露出一種新的,閃耀著喜悅的臉色。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0:59
第九節 米卡被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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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錄簽字以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鄭重地向被告讀了“裁決書”,裏面說某年某月某日,在某處地方,某區法院預審推事,對被控某罪某罪(一切罪狀都詳細寫了下來)的被告某人(即米卡)進行了審訊,因被告堅不承認所控各罪,但未提出任何證據,以資辯白,而同時某某證人(一一列出),某某事實(一一列舉),又足以充分證明其罪狀,為此根據刑法某條某條,裁決如下:為預防某人(即米卡)逃避檢舉與審訊起見,將該被告予以拘押。本裁決書已向被告宣讀,抄件一份咨送副檢察官查照云云。一句話,他們宣佈米卡從即時起已成為罪犯,立即押解進城,送到一個很不愉快的地方去加以監禁。米卡注意地聽了以後,只是聳聳肩膀。

  “好吧,諸位,我不埋怨你們,我準備好了。……我明白你們不能不這樣做。”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柔和地對他說明將由現在恰巧在這村裏的區員警所長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立刻押他進城。……

  “等一等,”米卡忽然打斷了他,帶著一種抑制不住的感情對所有在屋子裏的人說,“諸位,我們大家全是殘忍的,我們大家全是惡魔,都在使人們,使母親們和嬰兒們哭泣,但是一切人裏面,——現在就這樣判定吧,——一切人裏面,我是最卑鄙的惡棍!隨它去吧!我一輩子都在每天自己頓足捶胸,決定改過自新,可是每天仍舊做些同樣的骯髒事。我現在明白象我這類人需要打擊,命運的打擊,用套索套住,靠外界的力量把他捆起來。否則我自己是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改邪歸正的!但是雷聲響了。我承受一切背著罪名公開受辱的苦難,我願意受苦,我將通過受苦來洗淨自己!也許我會洗淨自己的,對麼,諸位?但是你們最後一次聽清楚我的話:我沒有犯殺死我父親的罪!我承受刑罰,並不是因為殺死了他,而是因為想殺死他,也許果真會殺死的。……但是儘管這樣我還是打算同你們鬥爭一下,這是要預先告訴你們的。我將同你們鬥爭到最後的結局為止,在那以後就讓上帝來判決好了!再見吧,諸位,我在審訊的時候對你們叫嚷過,請你們不要生氣,那時候我還是很愚蠢的。……再過一分鐘我就要成為罪犯,現在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作為還是一個自由的人,最後一次對你們伸出他的手來。同你們告別!同大家告別!……”

  他的聲音發抖了,他真的伸出手來,但是站在旁邊最近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近乎抽搐似的,把手往後一縮。米卡立刻看見,哆嗦了一下。伸出去的手頓時垂了下來。

  “偵查還沒有結束,”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有點不好意思地喃喃說,“我們到城裏還要繼續下去,自然在我來說是願意祝您成功,……希望您證明無罪的。……其實對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永遠傾向於認為您與其說是有罪的人,不如說是一個不幸的人。……要是我能代表大家說話,我們這裏大家都準備承認您是一個本性正直的青年,可惜沉湎於某些欲望未免沉湎得有些過分了。……”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說到最後的時候,他那小小的身形顯出一副威嚴的神氣。米卡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仿佛這個“小孩”眼看著就會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領到另一個角落,再繼續談他們不久前談過的“姑娘”問題。但也並不奇怪,甚至是被帶去處死刑的罪犯,有時也會閃過一些完全和眼前的事情無關的毫不相干的念頭的。

  “諸位,你們是善良的,你們是人道的,——我能不能見她一面,和她最後一次作別?”米卡問。

  “當然可以的,但是由於……一句話,現在不能沒有人在場……”

  “請你們儘管在場好了!”

  格魯申卡被領了進來,但是兩人的告別是短暫的,話也極少,使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感到頗不滿足。格魯申卡對米卡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說過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不管他們判處你到哪兒,我永遠跟著你走。再見吧,平白無辜地毀了自己的人!”她的嘴唇顫抖,眼淚潸然而下。

  “原諒我吧,格魯申卡,原諒我的愛情,原諒為了我的愛情把你也害了。”

  米卡還想說什麼話,但是忽然打住,走了出來。周圍立刻擠滿了人,眼光全牢牢盯在他身上。在昨天他坐著安德列的三套馬車象響雷般疾馳過來停靠在那裏的門廊下面,停著已經預備好的兩輛大車。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矮壯結實,滿臉起褶,正在不知為出了一件什麼意外的亂子而生氣,又叫嚷又發火。他帶著過分嚴肅的神情請米卡上車。“以前我在酒店裏請他喝酒的時候,這人的臉完全不是這樣。”米卡一面想,一面爬進去。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也從臺階上走了下來。大門旁擠了許多人,有農民,村婦,車夫們,大家都盯著看米卡。

  “再見吧,信奉上帝的人!”米卡忽然從車上向他們喊了一聲。

  “再見吧!”響起了兩三個人的聲音。

  “你也再見吧,特裏豐·鮑裏賽奇!”

  但是特裏豐·鮑裏賽奇甚至頭也沒回,也許他很忙。他也在那裏叫嚷著,張羅著。原來第二輛車,伴隨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同行的兩名村警所坐的那輛車,還沒有預備妥當。那個被派趕第二輛車的農民一面穿罩衫,一面激烈地爭辯說不應該他去,應該由阿基姆去。但是阿基姆不在,已經有人跑去找他;農民堅持己見,要求等一等。

  “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我們這裏的鄉下人全都不要臉!”特裏豐·鮑裏賽奇嚷道,“阿基姆前天給了你二十五戈比,你喝酒花光了,現在又吵了起來。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您對待我們這裏這些可惡的鄉下人這樣好,真叫我吃驚,這話我不能不說!”

  “為什麼要用第二輛車子?”米卡說,“我們可以坐一輛車,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我決不至於進行抗拒,離開你脫逃的。要護送的人幹什麼?”

  “先生,要是您還不懂得怎樣同我說話,請您好好學一學。您不能對我稱‘你’,別跟我你呀你呀的。至於您的好意,請您留到下次再說吧。……”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突然惡狠狠地對米卡說,好象正好借此發洩一下自己的怒氣。

  米卡不吭聲了,他滿面通紅。過了一會,他忽然覺得身上發冷。雨停了,但是陰沈的天空仍舊遮滿著烏雲,陣陣寒風直撲到臉上。“我身上發了寒戰還是怎麼的?”米卡想著,扭動了一下兩肩。最後馬弗裏基·馬弗裏基奇終於爬到車上,沉重地坐了下去,占了很大地方,好象毫不在意似的,緊緊地擠著米卡。確實,他心裏不痛快,對於派到他頭上來的這趟差使很不高興。

  “再見吧,特裏豐·鮑裏賽奇!”米卡又叫了一聲,自己感到這次喊叫已不是出於善意,卻是懷著惡意,言不由衷地喊出來的。但是特裏豐·鮑裏賽奇傲慢地倒背手站著,眼睛直盯著米卡,帶著嚴肅和惱怒的神情,一句話也沒有回答米卡。

  “再見吧,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再見吧!”忽然傳來卡爾幹諾夫的聲音。他不知突然從什麼地方跑了出來。他跑到車旁,向米卡伸出手來。他連帽子也沒有戴。米卡連忙抓住他的手緊握著。

  “再見吧,親愛的人,我永不忘記你寬厚的心腸!”他熱情地說。但是車子動了,他們的手分了開來。鈴鐺響了,米卡被帶走了。

  卡爾幹諾夫跑進外屋,坐在角落裏,低下頭,手捂住臉哭了。他這樣坐著,哭了許久,哭得就象還是個小孩子,而不是已經二十歲的青年人。唉,他幾乎肯定相信米卡是有罪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呀?這以後,還怎麼做人呢!”他雜亂無章地感歎著,心情悲苦憂鬱到幾乎絕望的地步。他在這時候甚至都不想再活在世上。“值得活下去麼?值得活下去麼?”這位痛心的青年人叫嚷著。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0
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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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男孩子們

           第一節 柯裏亞·克拉索特金

  十一月初。我們這裏的溫度已經降到零下十一度:霜凍來臨了。在封凍的田野上,夜間落了一些幹雪,“乾澀而尖利”的風把它揚起來,在我們小城裏沉寂的街道上刮來刮去,而以市場上刮得最為厲害。早晨天色混混沌沌,但是雪已停住。離市場不遠,波洛特尼科夫小鋪附近,有一所小小的、裏外都很整潔的房子,是官員的寡婦克拉索特金娜的產業。省府秘書克拉索特金早已去世,差不多已有十四年了,但是他的寡婦,這位三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太太,卻一直住在那所清潔的房子裏,靠“自己手頭的錢”過著日子,她的生活規矩謹慎,性格溫柔而十分樂觀。丈夫死的時候,她只有十八歲,同他只同居了一年左右,剛給他生下一個兒子。自從他死以後,她專心致力於教育他的愛子柯裏亞。十四年來,她固然愛他愛得忘掉一切,但是為他所受的痛苦恐怕比她所享到的快樂還要多得多,幾乎每天戰戰兢兢,提心吊膽,惟恐他生病,著涼,淘氣,爬到椅子上跌下來等等。在柯裏亞入小學接著又升初中的時候,母親連忙同他一起學各門學科,以便幫他的忙,和他一塊準備功課。她又跑去結交教師們和他們的太太們,甚至去和柯裏亞的同學們親熱,誇獎他們,為的是好讓他們不去碰柯裏亞,不去嘲弄他,打他。她這樣一來,那些男孩子們反倒說他是媽媽的寶貝兒子,真的取笑他、捉弄他起來。但是這男孩是會自己保衛自己的。他是一個勇敢的孩子,“力氣大得嚇人”,——這樣一種名聲在班裏傳開,很快就確立起來。他舉動靈活,性格固執,膽大而富於進取精神。他的功課很好,甚至傳說:他的數學和世界史能夠壓倒教師達爾達涅洛夫。這男孩雖然翹著小鼻子傲視一切人,卻和同學們感情很好,並不顯得驕橫。他雖把同學們對他尊敬看作是理所當然,但對他們仍抱著很友善的態度。特別是他知道分寸,在適當的時候會自行克制,對待師長從不越過某種不可觸犯的最後界限,某種行為超越了這種界限,就會變得不能容忍,就變成搗亂、反抗和不法行為了。但他同時又象最壞的孩子那樣決不放過一切方便的機會拼命淘氣,不僅淘氣,還要賣弄點小聰明,做出點古怪行為,給人“吃點苦頭”,顯一手,露一露臉。主要的是,他非常自尊。他甚至能把自己的媽媽也弄得對自己百依百順,對待她的態度幾乎近於專橫。她也肯服從,甚至早就服從了,只有一個念頭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那就是這小孩“不大愛她”。她總是覺得柯裏亞對她“沒有感情”,時常神經質地流著眼淚,嘮嘮叨叨地責備他的冷淡。孩子不愛這個,人家越要求他熱情流露,他就越仿佛故意不肯這樣。其實這在他說來並不是故意的,而是身不由己的,——他就是這樣的性格。母親領會錯了,他很愛他的母親,只是不願象他用小學生的“行話”所說的那樣——表現“牛犢般的溫柔肉麻勁兒”罷了。父親死後留下一個書櫥,裏面藏了一些書籍;柯裏亞愛看書,已經自己拿了幾本讀過了。母親並沒有感到不安,只不過有時覺得驚訝,為什麼一個男孩子不去玩耍,卻一連幾個鐘頭呆在書櫥旁邊讀一本什麼書。因此柯裏亞就讀了一些在他的年齡本來還不該讀的東西。但在最近,雖然他在淘氣方面並不想越過一定的界限,卻開始做出了一些使母親嚇得非同小可的頑皮行為,這些行為固然還並非下流不道德,卻是膽大包天、不顧死活的。恰好那一年七月放暑假的時候,母子兩人動身到七十俄裏外的另一個縣裏一位遠親家中去盤桓了一個星期,這位遠親的丈夫在火車站上任職(就是離我們的城市最近,一個月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從那裏去莫斯科的那個車站)。柯裏亞到那兒後起初是在仔細觀看鐵路的情況,瞭解它的各種規矩,預料回家以後可以在本校的同學們中間炫耀一下他的新知識。但恰巧當時那裏還有幾個男孩,跟他不久就認識了;他們有些住在車站上,有些住在附近地方。這些年紀從十二歲到十五歲的少年,共有六七個人,其中有兩個也是從我們的城市去的。這些小孩在一起遊戲,淘氣。就在到車站作客的第四天,也許是第五天,這群愚蠢的少年中間打了一個很不象話的賭,賭兩個盧布的東道。事情是這樣的:柯裏亞在這夥人裏面差不多是最小的一個,因此年長的孩子有點瞧不起他。他出於一種自尊心,或是出於不顧死活地想充好漢,自動提議他可以在夜裏十一點鐘的火車經過的時候,臉朝下地躺在軌道中間,一動也不動地一直躺到火車開足馬力在他頭上開過去。固然他事先曾研究過,看出的確可以在軌道中間伸直和匍伏著身體躺在那裏,火車可以飛越過去,碰不到躺著的人。但儘管這樣,哪能真去躺在那裏!可柯裏亞堅持說他可以躺下去。起初大家笑他,說他是個撒謊鬼,牛皮家,這更激惱了他。主要是那些十五歲的孩子對他太翹尾巴,起初甚至不願把他引為同伴,把他當作“小傢伙”看待,這使他感到難堪到極點。於是決定晚上動身到距離車站一俄裏路以外的地方去躺著,因為火車開出站以後到那裏已經可以開足馬力了。孩子們聚集在一起。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裏,不僅是暗,簡直是漆黑一片。到時間,柯裏亞就跑去躺在軌道中間。其餘五個打賭的人在路基下面樹叢裏等候著,起初屏息凝神,後來就感到恐懼而後悔。從站上開出的火車終於遠遠地響了起來。黑暗中閃出兩盞紅燈,逐漸駛近的怪物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快跑,快離開軌道!”嚇得要死的男孩們從樹叢裏對柯裏亞喊叫起來,但是已經晚了:火車賓士過來,又飛馳過去了。男孩們跑到柯裏亞跟前:他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裏。他們開始搖他,扶他起來。他忽然自己站起來,默默地從路基上走了下來。到了下面,他對人們說他躺在那裏好象失去了知覺是故意裝的,想嚇唬他們。其實他是真的失去了知覺,在過了很久以後他自己對他的母親這樣承認了。從此以後他就永遠得了個“不顧死活的人”的名聲。他走回站上回到家裏的時候,臉色白得象紙。第二天,他稍微發了點神經性的寒熱,但是精神十分愉快,既高興又得意。這件事情當時並沒有被人發覺,直到回城以後才在中學裏傳開來,並且傳進了學校當局的耳朵裏。但這回柯裏亞的母親連忙跑去找學校當局替她的孩子求情,最後連那位德高望重的達爾達涅洛夫老師也出來為他說話,替他求情,事情才算好象什麼也沒發生似的敷衍過去。這位達爾達涅洛夫是個單身人,還不太老,多年來熱烈地愛著克拉索特金娜夫人,一年以前,曾有一次用畢恭畢敬的態度,陪著小心,戰戰兢兢地冒昧向她提出求婚,但是她一口回絕了,認為答應了就是對不起孩子,雖然也許從某些神秘的跡象上看來,達爾達涅洛夫甚至有理由可以幻想,這位溫柔美麗而過於堅貞的小寡婦並不十分討厭他。柯裏亞瘋狂的淘氣似乎打開了千年的冰河,達爾達涅洛夫的說情竟換來了有希望的暗示。固然希望還是遼遠的,但是達爾達涅洛夫本身就是純潔和體貼的典範,所以僅僅這一點暫時也就足以使他感到十分幸福了。他愛這個孩子,儘管他認為討孩子好是有失身分的,所以在課堂上對他毫不容情,要求嚴格。但柯裏亞對他也總是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功課預備得很好,成績是全班裏第二名,對達爾達涅洛夫態度冷淡,而且全班同學還堅信柯裏亞對世界史一門極為擅長,甚至可以“壓倒”達爾達涅洛夫本人。的確,有一次柯裏亞問他:“建立特洛伊的是什麼人?”達爾達涅洛夫只能泛泛地回答他是什麼民族,他們的活動和遷移,又講到時代的久遠和神話傳說等等,而對於建立特洛伊的究竟是什麼人,也就是說,究竟具體是誰,卻回答不出來,甚至認為這個問題有點無聊而不能成立。但是學生們卻深信是達爾達涅洛夫不知道誰建立了特洛伊城。柯裏亞是從父親留下的書櫥中保存的斯馬拉格多夫的書裏讀到過關于建立特洛伊的人們的歷史的。結果是甚至使全體孩子都發生了興趣:究竟是誰建立特洛伊的?但是克拉索特金不肯宣佈他的秘密,於是博學的名聲又不可動搖地落在他身上了。

  在鐵路上的事件發生以後,柯裏亞對母親的關係有點變化。安娜·費多羅芙娜(克拉索特金的寡婦)得知她兒子那番事蹟以後,驚得幾乎發瘋。她犯了嚴重的歇斯底里病,連著幾天斷斷續續地發作,這一來把柯裏亞嚇壞了,他對她發出真心誠意的誓言,保證以後決不再犯這類的淘氣行為。他跪在神像面前起誓,而且按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要求,還向死去的父親起了誓。而這位“大丈夫氣概”的柯裏亞也不免“多情善感”而哭得象六歲的小孩。這一天母子兩人整天互相擁抱著,哭得渾身打顫。第二天柯裏亞一覺醒來,照舊“沒有感情”,但卻變得沈默、謙遜一些,也顯得更為嚴肅而且深思。固然在一個半月以後,他又於出了一件淘氣行為,甚至使本地的調解法官也知道了他的大名,但是這次淘氣行為已完全屬於另一類,甚至有點可笑而且愚蠢,而且後來查出來,這事也不是他自己做下的,他只是被牽連進去罷了。不過這還是等以後再說吧。母親繼續渾身戰慄,滿心痛苦,達爾達涅洛夫則隨著她的驚慌程度的加深,更加抱有了希望。應該說明的是柯裏亞早已看出和猜透了達爾達涅洛夫的這種心思,而且不用說,自然深為他的這種“多情善感”而瞧不起他;以前他甚至還曾在母親面前不客氣地表示過這種輕視的態度,隱約地對她暗示他明白達爾達涅洛夫要達到什麼目的。但是在發生了鐵路上的事件以後,他對這件事也改變了態度:絕不再做任何暗示,哪怕是極隱約的暗示,在母親面前談起達爾達涅洛夫來口氣也比較恭敬了,敏感的安娜·費多羅芙娜立刻感到了這一點,而且心中無限地感激,但是只要有一個什麼不相干的客人當著柯裏亞偶然說一句關於達爾達涅洛夫的話,她就會忽然臊得臉兒通紅,活象一朵玫瑰。遇到這種時候,柯裏亞會或者皺緊眉頭,望著窗外,或者細看自己的皮靴是不是開了口,或者厲聲大叫“彼列茲汪”!這是一隻長毛蓬鬆、滿身污穢的大狗,他在一個月以前忽然不知從哪里把它揀來弄到家裏,也不知為什麼嚴守秘密,藏在屋內,不讓任何同學看。他拼命擺佈它,教它學各種本領和把戲,把那只可憐的狗弄得每當他上學去不在家的時候就悲聲哀嗥,等他一回家,就又歡欣得尖叫,發瘋似的亂蹦亂跳,聽他指示,躺在地上裝死等等,一句話,做出一切教會它的花樣,而且還不是出於人的命令,而完全是出於它一時勃發的歡欣和感激之情。

  順便說一句:我竟忘了提起,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就是被讀者已經熟悉的那個男孩伊留莎用鉛筆刀戳中大腿的那個小孩。伊留莎那次戳他是因為小學生們罵他的父親退職上尉斯涅吉遼夫為“樹皮擦子”而替他父親復仇。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0
第二節 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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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在十一月裏一個冰天雪地寒風凜冽的早晨,男孩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呆在家裏。那天是星期日,沒有功課。已經打了十一點鐘,他有“一樁極緊要的事情”必須出門,但是全屋子裏只剩他一個人,所有那些年長的住客都為了一樁緊急而古怪的事情出門去了,所以只能由他來看守這所房子。寡婦克拉索特金娜的房子裏,除去她自己佔用的住所以外,隔著過道還有唯一的一套兩個小房間的住所,出租給一位醫生太太和她的兩個年幼的子女居住。這位醫生太太和安娜·費多羅芙娜同歲,是她的要好女友。醫生已在一年前離家,起初到奧連堡,以後又到了塔什干的什麼地方,已經有半年音信全無,假如不是同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友誼稍微沖淡一些這被遺棄的醫生太太的憂愁的話,她簡直會被這種憂愁弄得整天泡在淚水裏。但就好象她還不夠倒楣似的,竟又出了一件這樣的事,那就是昨天星期六的夜裏,醫生太太的唯一的女僕卡捷琳娜忽然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對她說自己明早就要養小孩子了。怎麼事先竟誰也沒發覺呢?這對大家來說簡直是一樁怪事。驚愕不置的醫生太太想最好趁時間還來得及,把卡捷琳娜送到本城一個專接這類生意的助產婆那裏去。因為她十分看重她的這個女僕,因此立刻實行這個計畫,親自送了她去,並且還留在她身邊。接著到了早晨克拉索特金太太不知怎地也感到必須給予友誼的關心和幫助,以便在這件事上代為求人辦事,幫忙作主。這樣,兩位太太都已出門,克拉索特金太太自家的女僕阿加菲亞又上市場去了,所以柯裏亞臨時成了沒人照管的“小寶寶”的保護人和看守人,這“小寶寶”就是醫生太太的男孩和女兒。柯裏亞並不怕看家,何況還有彼列茲汪在身邊,他吩咐它在前屋的長凳底下趴著,“不許動一動”。柯裏亞在屋裏踱著步,每次走進前屋的時候,它總要把腦袋抖一抖,討好地把尾巴朝地板上使勁地甩兩下,但可惜總沒聽到召喚的哨聲。柯裏亞威嚇地朝這可憐的狗看了一眼,它立刻又一動不動地作出聽話的僵臥姿勢。唯一使柯裏亞不安的就是那兩個“小寶寶”。他對於卡捷琳娜的意外事自然極為輕視,但是他對這兩個失去父親的小寶寶非常喜愛,已經把一本兒童讀物送給他們去看。大一點的女孩娜斯佳已經八歲,會讀書,較小的那個小寶寶,七歲的男孩柯斯佳,很愛聽娜斯佳給他讀書。自然,克拉索特金還可以和他們玩得更有趣些,比如讓他們並排站好,同他們作士兵的遊戲,或者跟他們滿屋子地捉迷藏。這事他以前做過好幾次,而且並不感到厭煩,以致有一次連他們班上也紛紛傳揚,說是克拉索特金在自己家裏和小房客做跑馬的遊戲,自己扮作一匹幫套的馬,歪著腦袋跳躍,但是克拉索特金驕傲地反駁這種責備,表示“在這年代”和年齡相仿的人們,和十三歲的小孩們作跑馬的遊戲的確丟臉,可是他是為“小寶寶”們作的,因為他愛他們,而對於他的感情誰也不應該加以過問。正因為這樣,所以這兩個“小寶寶”也很愛他。然而這一次卻沒有工夫遊戲。他有自己的一樁很重要的,甚至顯得有點神秘的事情等著去辦,但是時間不停地過去,可以把孩子交托給她的那個阿加菲亞竟還不肯從市場回來,他已經好幾次穿過過道,推開醫生太太家裏的門,關心地張望“小寶寶”們。他們正遵照他的吩咐,坐在那裏看書,每逢他一開門,就默默地對他張開嘴微笑,希望他走進來,做一點快樂、有趣的事。但是柯裏亞心裏正亂,沒有走進來。最後終於打了十一點鐘,他堅決徹底地下了決心,如果再過十分鐘,“該死的”阿加菲亞還不回來,他就不再等候,逕自出門了,自然先要對“小寶寶”們說好,叫他們在他不在家的時候不要害怕,不要淘氣,不要嚇得啼哭。他一邊想,一邊穿上有貓皮領子的冬天的棉大衣,然後把書包挎在肩上。不管他母親以前怎樣屢次懇求,讓他在“這麼大冷天”出門的時候一定要穿上套鞋,他走過外屋時,還是只輕蔑地看了它一眼,就只穿著皮靴走出去了。彼列茲汪看見他穿好衣裳,就使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神經質地扭動著整個身軀,甚至發出可憐的嗥叫。但是柯裏亞看見狗這樣迫不及待,認為哪怕只差一分鐘,也是違反紀律的,所以硬要它仍舊呆在長椅底下,直到開了通過道的門,這才突然吹了一下口哨。狗象發瘋似的跳了起來,興高采烈地沖出去跑在他前面。柯裏亞穿過過道時,開門看了看“小寶寶”們。兩人仍舊坐在小桌旁邊,但不再看書,卻在那裏熱烈地辯論。這兩個小孩時常互相辯論日常生活中各種使人興奮的問題,每次都是娜斯佳這位比較年長的占了上風;柯斯佳如果不同意她的看法,幾乎總是跑到柯裏亞·克拉索特金面前去上告,經他一判決,便成為兩造絕對的裁決。這一次“小寶寶”們的辯論有點使克拉索特金發生了興趣,他就站在門前聽著。小孩們看見他聽著,便更加熱烈地繼續爭辯起來。

  “我永遠不相信,永遠不相信,”娜斯佳熱烈地叨嘮說,“小孩子是助產婦在菜園子的白菜地裏找來的。現在已經是冬天,不會再種白菜,所以助產婦也沒法給卡捷琳娜帶一個女兒來。”

  “嘿!”柯裏亞不由得心裏暗笑了一聲。

  “也許是這樣:她們是從別的什麼地方找來的,不過只帶給那些出嫁的女人。”

  柯斯佳聚精會神地望著娜斯佳,用心地一邊聽一邊想著。

  “娜斯佳,你真是傻瓜,”他終於堅定而不慌不忙地說,“卡捷琳娜既然沒有出嫁,怎麼會有小孩呢?”

  娜斯佳十分激動起來。

  “你一點也不明白,”她生氣地搶著說,“也許她有丈夫,不過關在監獄裏,所以她生孩子了。”

  “她的丈夫難道真關在監獄裏麼?”凡事認真的柯斯佳一本正經地問。

  “或許是這樣。”娜斯佳急忙打斷了他的話,完全拋開並且忘掉了她的第一個假定。“她沒有丈夫,這話你說得對,但是她想出嫁,所以開始想起她怎樣出嫁的事情來,一直想啊想啊,想來想去,結果沒有想出丈夫來,卻想出了一個孩子。”

  “嗯,也許是這樣的,”完全被說服了的柯斯佳同意了,“可是你以前沒有說這個,叫我怎麼能知道呢。”

  “喂,孩子們,”柯裏亞一邊跨進屋子,一邊說,“我看你們真是些危險的人哩!”

  “彼列茲汪跟您一塊兒來了麼?”柯斯佳咧開嘴笑著,開始彈手指,召喚彼列茲汪。

  “小寶寶們,我現在很為難,”克拉索特金鄭重地開始說,“你們應該幫我的忙,阿加菲亞准是摔斷了腿,因為直到現在還沒有來,這是沒錯的了。可我又必須出門去。你們可以放我走麼?”

  孩子們擔心地互相看了一眼,咧開嘴笑著的臉上顯出了不安。然而他們還不十分明白要求他們的是什麼。

  “我不在家,你們不淘氣麼?會不會爬到櫥櫃上面,摔折了腿?會不會嚇哭了?”

  孩子們的臉上顯得十分煩惱。

  “我可以給你們看一件小玩意,一個小銅炮,可以裝上真正的火藥開炮。”

  孩子們的臉立刻開朗了。

  “快把小炮拿來看。”滿臉喜色的柯斯佳說。

  克拉索特金把手伸進書包,掏出一尊小銅炮,放在桌子上。

  “‘拿來看’,‘拿來看’!你瞧,還安著輪子哩,”他把玩具在桌子上滾著,“還可以開炮。裝上鉛子,就放出去。”

  “打得死人麼?”

  “什麼人都打得死,只要瞄準了。”於是克拉索特金給他們說明哪兒裝火藥,哪兒裝鉛子,又給他們看象炮門似的小洞,並且說發射的時候炮身還會後座。小孩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聽著。特別使他們感到難以想像的是炮身竟會後座。

  “您有火藥嗎?”娜斯佳問。

  “有的。”

  “那把火藥也拿給我們瞧瞧呀。”她帶著懇求的微笑說。克拉索特金又朝書包裏摸,掏出一個小瓶,裏面果然裝著一些真正的火藥,在一個紙包裏還有一些鉛子。他甚至打開小瓶,倒了一點火藥在手掌上。

  “只是一定要留神火,要不會一下爆炸起來,把我們都炸死的。”克拉索特金為了加強渲染,還特地警告說。

  孩子們懷著一種更增強了他們樂趣的敬畏心情細看著火藥。不過柯斯佳更喜歡的還是鉛子。

  “鉛子不會燒起來麼?”他問。

  “鉛子燒不起來。”

  “送給我一點鉛子吧。”他用哀求的聲音說。

  “鉛子可以送給你一點。拿去吧。不過在我沒有回來以前,不許給你媽媽看,要不然她會以為這是火藥,嚇得要死,把你們抽一頓的。”

  “媽媽從來不用鞭子抽我們。”娜斯佳立刻說。

  “我知道,我這麼說只是為了順口。你們本來決不應該騙媽媽,但是只有這一次——瞞到我回家以前吧。現在,小寶寶們,我可以出去麼?沒有我,不會嚇得哭麼?”

  “我們——要哭——的。”柯斯佳拉長了聲音說,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我們要哭的,一定要哭的!”娜斯佳又膽怯地急忙附和著說。

  “唉,孩子們,孩子們,你們這個年齡真叫人難辦啊!沒有法子,小家雀,只好陪著你們不知還要再呆多少時候。可時間呀,時間呀!”

  “那您吩咐彼列茲汪裝死。”柯斯佳卡請求說。

  “真沒有法子,只好找彼列茲汪幫忙。來,彼列茲汪!”於是柯裏亞開始對狗下命令,它就表演它所會的一切。這是一隻長毛狗,和尋常看家狗大小相同。毛色灰中帶紫。右眼是斜的,左耳上不知怎麼有個刀痕。它尖叫著,蹦跳著,聽從指使,用後腿走路,仰翻在地,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就象死了過去似的躺著。正在表演最後一手的時候,門開了,阿加菲亞出現在門口,這個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女僕胖胖的,四十多歲,一臉麻子,手裏拿著滿滿一籃買來的食品從市場上回來了。她站在那裏,左手捧著籃子,瞧起狗來。柯裏亞儘管等阿加菲亞等得那麼急,卻並沒有停止表演,仍讓彼列茲汪裝了一會兒死相,才向它吹了一聲口哨:狗跳起身來,因為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歡喜蹦跳不止。

  “瞧這只狗!”阿加菲亞用教訓的口吻說。

  “你這女人,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克拉索特金嚴厲地責問。

  “女人麼?咦,你這個小東西!”

  “小東西麼?”

  “就是小東西。我晚了,關你什麼事?就算晚了,也是有原因。”阿加菲亞嘟囔著,在火爐旁邊張羅起來,但說話的口氣完全沒有什麼不滿意或者生氣的意味,相反地倒顯得很滿意,似乎有機會和快樂的小少爺鬥鬥嘴感到很高興。

  “你聽著,你這輕浮的老太婆,”克拉索特金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邊說,“你能不能對我賭咒,用世界上一切神聖的東西再加別的不管什麼東西的名義對我賭咒,你在我離開的時候一定好生照看這兩個小寶寶?我要出門去。”

  “我為什麼要對你賭咒?”阿加菲亞笑了起來,“本來我也會照看的。”

  “不行,必須用你的靈魂永遠得救的名義賭咒。要不然我就不出去。”

  “那你就不出去好了。這跟我有什麼相干。外邊冷極啦,你在家裏呆著吧。”

  “小寶寶們,”柯裏亞對小孩子們說,“在我回家以前,這女人陪你們在一起,或者只等你們媽媽回來就行,因為按說她早已經該回來了。還有,她會給你們吃早飯的。你能給他們一點東西吃吧,阿加菲亞?”

  “這倒行啊。”

  “再見吧,小家雀們,我現在可以安心地出門了。至於你呢,大娘,”他走過阿加菲亞身邊時,鄭重其事地輕聲說,“我希望你不要象平常那麼老婆子嚼舌似地,對他們瞎說一些關於卡捷琳娜的傻話,你應該顧到小孩子的年齡。來,彼列茲汪!”

  “去你的吧,”阿加菲亞真的生氣了,立刻反唇相譏說,“你這可笑的孩子!告訴你吧,你說這種話,自己就該先挨一頓揍。”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1
第三節 小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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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柯裏亞沒有聽見。他終於可以出門了,他走出大門,四面望望,聳了聳肩,說了聲:“好冷!”就一直順大街走去,然後向右拐,走進通市場的胡同。走到離市場最近的倒數第二所房子,他在大門前站住,從口袋裏掏出哨子,用力吹了一聲,似乎是發出約定的信號。他等候了不到一分鐘,大門裏忽然跳出一個臉蛋紅潤的十一歲光景的男孩來,他穿著暖和、清潔,甚至有點漂亮的小大衣。男孩名叫斯穆羅夫,在預備班裏讀書(柯裏亞·克拉索特金當時已經比他高兩班了),是個有錢的官員的兒子。他的父母大概因為克拉索特金是出名的膽大包天的淘氣鬼,不許斯穆羅夫跟他一起玩,所以他現在顯然是偷偷兒跑出來的。假如讀者還沒有忘記的話,兩個月以前隔著河溝向伊留莎扔石子的那群小孩裏就有這個斯穆羅夫,而且當時就是他把伊留莎的事情講給阿遼沙·卡拉馬佐夫聽的。

  “我已經等您整整一個鐘頭了,克拉索特金。”斯穆羅夫用堅決的神氣說著。兩個小孩向廣場上走去。

  “耽誤了一會兒,”克拉索特金回答說,“有點事情。你同我在一塊兒,不會挨揍麼?”

  “得了吧,我怎麼會挨揍?彼列茲汪也帶來了麼?”

  “帶著彼列茲汪!”

  “你也把它帶到那邊去麼?”

  “也把它帶去。”

  “哎,要是是茹奇卡就好了。”

  “茹奇卡是不可能的。茹奇卡已經不存在了。茹奇卡已經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哦,能不能這樣子,”斯穆羅夫突然站住了,“伊留莎不是說,茹奇卡也是長毛的,也是煙灰色的,和彼列茲汪一樣。能不能說它就是茹奇卡。也許他會相信的?”

  “小同學,應該討厭說謊,這是第一層;即使做的是好事,也是這樣,這是第二層。主要的是,我希望你沒把我要去的事情說出去。”

  “當然決不能說,這我還不明白?但是彼列茲汪安慰不了他。”斯穆羅夫歎了一口氣。“你知道,他的父親,那個‘樹皮擦子’上尉,對我們說今天他要送一隻小狗給他,真正的獒犬,黑鼻子;他以為這可以使伊留莎心裏痛快些,其實不見得吧?”

  “他本人怎樣?伊留莎本人怎樣?”

  “很糟糕,很糟糕!我想,他得的是癆病。他的神志很清楚,只是老喘氣,喘得很不好。有一次他要人家給他穿上靴子,帶他走一走,剛走了一步,就栽倒了。他說:‘唉,爸爸,我對你說過的,我這雙靴子原來就太壞。以前我穿著就不合適。’他以為他是因為那雙靴子才栽倒的,其實只是因為身子軟弱。他一星期也活不下去了。赫爾岑斯圖勃常去看病。現在他們又富了,他們有許多錢。”

  “全是些騙子。”

  “誰是騙子?”

  “就是那些醫生,所有那些瞧病的江湖騙子,我說的是一切醫生,特別是這個醫生。我反對醫學。那全是一套毫無用處的東西。讓我自己去看看再說。可是你們為什麼幹出這種多愁善感的舉動來?你們大概是全班的人都去了吧?”

  “不是全班,每次只有十個人去,每天總是這樣。這沒有什麼。”

  “在這件事上使我最奇怪的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的舉動:他的哥哥明後天就要為了犯那麼大的罪受審判了,他反倒有時間同小孩們一起幹起這種多愁善感的事情來!”

  “這根本說不上什麼多愁善感。你自己現在不也要去和伊留莎講和麼?”

  “講和?可笑的說法。而且我也不許任何人來分析我的行為。”

  “可是伊留莎看見你會多麼高興啊!他聯想都想不到你會去的。你為什麼,為什麼那麼長時間一直不願意去呢?”斯穆羅夫突然熱烈地大聲說。

  “親愛的孩子,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我是自動去的,因為我自己要去,而你們大家都是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拉去的,這就大不相同了。而且你怎麼料得定,也許我根本不是去講和的呢?真是糊塗的說法。”

  “並不見得是卡拉馬佐夫,並不是他。完全是我們自己要去,自然最初是同卡拉馬佐夫一塊兒去的,而且一點也沒有什麼,一點也沒有弄出什麼蠢事來。起初一個人去,後來另一個也去了。他父親十分歡迎我們。你知道,如果伊留莎一死,他簡直要發瘋。他看出伊留莎會死的。他看見我們同伊留莎講和,高興極了。伊留莎時常問起你,卻沒多說什麼話。問一下,就不再說了。他父親會發瘋或者上吊的。他以前就曾瘋瘋癲癲過。你知道,他是一個正派人,當時是鬧了點誤會。這全是那個打他的殺父兇手的錯處。”

  “不過卡拉馬佐夫我始終覺得是一個謎。我早就可以和他認識了,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我喜歡保持點傲氣。而且我對他有一種看法,還需要瞭解瞭解,弄弄清楚。”

  柯裏亞神氣活現地沈默不響了,斯穆羅夫也不作聲。斯穆羅夫顯然很崇拜柯裏亞·克拉索特金,和他處於平等的地位是連想也不敢想的。現在他感到極大的興趣,因為柯裏亞說他是“自動去的”,既然這樣,那麼柯裏亞現在,而且偏偏是今天忽然要去,那一定有什麼啞謎在裏面。他們在市場上走著。這時候那裏停著許多外來的大車,還有許多趕來賣的家禽。一些城裏的女人在棚裏出賣麵包圈、棉線等物。在我們的小城裏,這種星期天的市場大家淳樸地管它叫集市。這種集市每年有很多次。彼列茲汪心情十分愉快地跑著,不斷地東嗅嗅西聞聞。它和別的狗相遇時,總是特別高興按照狗的規矩,渾身上下互相聞個夠。

  “我喜歡觀察現實世界,斯穆羅夫,”柯裏亞忽然說,“你注意到沒有,狗相遇以後,總要互相聞來聞去!在這件事上它們之間一定有一種共同的自然法則。”

  “是的,一種很可笑的法則。”

  “並不可笑,你這話說得不對。不管人抱著他們的偏見怎麼看法,自然界裏是沒有一點可笑的地方的。假如狗會議論和批評,那它們一定會覺得在它們的主子——人類相互的社會關係裏有同樣多的它們認為可笑的東西,——也許更多得多都很難說;我要引用這話,是因為我深信我們的蠢事要多得多。這是拉基金的見解,一個很有意思的見解。我是社會主義者,斯穆羅夫。”

  “可社會主義者是什麼?”斯穆羅夫問道。

  “那就是要大家平等,財產公有,沒有婚姻,宗教和一切法律都隨大家的便,此外還有別的許多主張。你還沒有長大到能夠明白這些,你還早。可是好冷呀。”

  “是的,零下十二度。剛才我父親看過寒暑表。”

  “你注意到沒有,斯穆羅夫,在深冬季節,雖然到零下十五度,甚至十八度,好象也並不很冷,並不比現在初冬的時候,就象現在這樣,突然來了霜凍,只有零下十二度,雪還很少的時候那麼冷。這就是說人們還沒有習慣。人們在一切事情上都憑習慣,甚至在國家大事和<敏感詞>方面也都這樣。習慣是主要的動力。可是這農民的樣子真可笑。”

  柯裏亞指著一個身材高大,面貌善良,穿著皮襖的農民,正在大車旁邊冷得不住拍打戴著無指手套的手。淺褐色的長須凍得掛上了一層白霜。

  “莊稼佬的鬍子結冰了!”柯裏亞經過他身旁的時候,故意尋事似的大聲嚷著。

  “鬍子結冰的人多著哩。”農民不慌不忙教訓他似的回答。

  “你別惹他。”斯穆羅夫說。

  “不要緊,他不會生氣,他是好人。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

  “你難道真是馬特維麼?”

  “馬特維。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是隨便猜的。”

  “你瞧你。你是學生吧?”

  “學生。”

  “老師打你麼?”

  “並不怎樣,有時也免不了。”

  “痛不痛?”

  “那還用說。”

  “唉,這生活呀!”農民真誠地歎了一口氣說。

  “再見吧,馬特維。”

  “再見吧。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夥子,跟你說吧。”兩個少年向前走去。

  “這是個很好的農民,”柯裏亞對斯穆羅夫說,“我愛同鄉下人說話,總喜歡對他們抱著公平的態度。”

  “為什麼你對他撒謊,說我們這裏有挨打的事?”斯穆羅夫問。

  “該使他安心呀!”

  “這怎麼會使他安心呢?”

  “跟你說,斯穆羅夫,我最不喜歡人家不能一下就明白,老是刨根究底地問。有的人是簡直沒法給他們講清楚的。在鄉下人的頭腦裏,學生總是挨打而且應該挨打的。不挨打,那還算什麼學生?我要是突然對他說我們並不挨打,他聽了就會不痛快的。不過你不會懂得這些事。同鄉下人應該會說話。”

  “不過請你不要惹火他們,要不然又要出亂子,象上次那只鵝的事情。”

  “你怕什麼?”

  “你不要笑,柯裏亞,我真害怕。我父親很生氣。他嚴禁我和你一塊兒出門。”

  “你不要擔心,這一次不會出什麼事情的。你好呀,娜塔莎。”他對棚子裏的一個女商販招呼說。

  “我怎麼成了娜塔莎,我叫瑪麗亞。”女商販嚷著回答。這是個年紀還不算老的女人。

  “你是瑪麗亞,那也好,再見吧。”

  “哎喲,你這小調皮!腦袋離地還不高哩,就要來這手!”

  “我沒工夫,我沒工夫跟你一塊聊,下個星期再聽你說吧。”柯裏亞揮著手,好象不是他去糾纏她,倒是她跟他糾纏似的。

  “下個星期我有什麼跟你說的?是你自己找上來,又不是我,你這淘氣鬼,”瑪麗亞大叫大嚷著,“應該揍你一頓才是哩,是的,你是個有名的搗亂鬼!”

  在瑪麗亞旁邊攤子上做生意的許多女販中間傳出了一陣笑聲,忽然從鋪子門前的拱廊下冷不防地跳出一個怒氣衝衝的人來,有點象譜子裏的夥計,但不是城裏的商人,而是外來的。他穿著長襟的藍外褂,戴著鴨舌帽,年紀還輕,一頭深褐色的捲髮,一張蒼白而有麻點的長臉。他帶著一種傻裏傻氣的激動神氣,立刻舉拳威嚇起柯裏亞來。

  “我知道你的,”他怒衝衝地喊道,“我知道你的!”

  柯裏亞定睛望了他一會。他怎麼也記不起來什麼時候同這人發生過衝突了。不過他在街上跟人衝突的事還少麼,當然不能全都記得。

  “你知道麼?”他譏笑地問他。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的!”小市民象傻子似的反復說。

  “那就更好。我沒有工夫,再見吧!”

  “你搗什麼亂?”小市民嚷道。“你是不是又來搗亂了?我知道你的!是不是又來搗亂了!”

  “我搗亂,老兄,也不關你的事。”柯裏亞站住了說,繼續打量他。

  “怎麼不是我的事?”

  “自然不是你的事。”

  “那麼是誰的事?誰的事?究竟是誰的事?”

  “眼前,老兄,這是特裏豐·尼基季奇的事,不是你的事。”

  “哪一個特裏豐·尼基季奇呀?”那漢子盯著柯裏亞,雖然還是那樣暴躁,卻露出傻子似的驚訝的神情。柯裏亞傲慢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到升天教堂去過沒有?”他忽然用堅決嚴厲的口氣問他。

  “到哪個升天教堂?為什麼?不,沒去過。”那漢子有點弄楞了。

  “薩巴涅耶夫你認識麼?”柯裏亞繼續用更加堅決嚴厲的口氣問。

  “你說哪個薩巴涅耶夫?我,我不認識。”

  “哦,既然這樣,那就去你的吧!”柯裏亞突然不客氣地說,猛然向右一轉身,快步地管自己往前走去,似乎再也不屑和那個連薩巴涅耶夫都不認識的蠢材說話。

  “喂,你站住!什麼薩巴涅耶夫?”漢子清醒過來,又變得火氣十足地。“他說的是什麼?”他突然轉向女商販們說,傻呵呵地望著她們。

  女商販哈哈大笑起來了。

  “真是個古怪孩子。”有一個女人說。

  “他說的是什麼,什麼薩巴涅耶夫?”漢子還是氣衝衝揮著右手反復地問。

  “這想來是說在庫茲米喬夫那裏幹活的那個薩巴涅耶夫,想來大概就是說他。”一個女人突然猜想到。

  漢子迷惑不解地瞪著她。

  “庫茲米喬夫那裏麼?”另一個女人重複了一句。“他怎麼叫特裏豐?他叫庫茲馬,不叫特裏豐。那個小夥子說的是特裏豐·尼基季奇,看來,並不是說他。”

  “他不叫特裏豐,他不是姓薩巴涅耶夫,他是姓齊若夫。”第三個女人忽然介面說,她原來一直一聲不響,一本正經地在聽他們說話。“他的名字叫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

  “他是姓齊若夫。”第四個女人堅決地證明說。

  弄得莫名其妙的漢子一會兒瞧瞧這個女人,一會兒瞧瞧那個女人。

  “可他為什麼這樣問,他問這話幹麼,請問諸位好心人!”他幾乎絕望地喊著。“‘薩巴涅耶夫你認識麼?’鬼知道薩巴涅耶夫是個什麼人!”

  “你這缺心眼的,對你說不是薩巴涅耶夫,是齊若夫,阿曆克賽·伊凡諾維奇·齊若夫。”一個女販向他大聲呵叱道。

  “什麼齊若夫?什麼人?你既然知道他,你快說。”

  “高高個子,流鼻涕的,夏天常坐在市場上。”

  “可你那齊若夫跟我有什麼關係,好人們?”

  “我怎麼知道齊若夫跟你有什麼關係。”

  “誰知道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另一個女人介面說,“既然你這麼瞎嚷嚷,你自己總該知道你想要拿他幹嗎。他是對你說的,不是對我們說,你這傻瓜。你真的不知道麼?”

  “誰啊?”

  “齊若夫。”

  “讓鬼把齊若夫和你都抓去吧!我要揍他一頓!他耍笑我!”

  “你想揍齊若夫麼?也許他會來揍你哩!你是一個傻子,告訴你吧!”

  “不是齊若夫,不是齊若夫,你這沒安好心的壞女人,我要揍那個小孩!把他抓來,把他抓來,他耍笑我哩!”

  女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柯裏亞已經臉上帶著勝利的神情走得很遠了。斯穆羅夫在他身旁走著,不住回頭瞧著遠處這群正在吵吵嚷嚷的人。他也覺得很快樂,雖然心裏還在擔心,不要跟著柯裏亞鬧出亂子來。

  “你問他哪一個薩巴涅耶夫?”他問柯裏亞,其實他已經猜得出他會回答什麼。

  “我哪里知道是哪一個?現在他們會在一塊吵嚷到晚上了。我喜歡把社會上各個階層裏的傻子們撩得吵嚷起來。這裏還站著一個傻瓜,就是這個莊稼佬。你要知道,人家說:‘再沒有比愚蠢的法國人更蠢的了’,但是俄國人的臉上也常常露出蠢相來。瞧這個莊稼佬臉上不也充分顯露出他是一個傻子麼?”

  “放過他吧,柯裏亞,我們走我們的得了。”

  “我怎麼也不願意放過去,我現在就幹。喂,你好呀,鄉下人。”

  一個身強力壯的農民正慢吞吞地走過來,生著一張樸實的圓臉,鬍鬚斑白,大概已經喝了點酒。他抬起頭來,看了小夥子一眼。

  “你好,你不是開玩笑吧!”他不慌不忙地回答。

  “要是開玩笑又怎麼樣呢?”柯裏亞笑了起來。

  “要是開玩笑那就開吧,上帝保佑你。不要緊,這是可以的。開開玩笑總是有的。”

  “對不起,老兄,我確實是在開玩笑。”

  “上帝會饒恕你的。”

  “你自己饒恕麼?”

  “我完全饒恕。你走吧。”

  “你瞧,你呀,你大概是個聰明的鄉下人。”

  “比你聰明些。”農民出乎意料之外地,還是一本正經地回答。

  “不見得吧。”柯裏亞有點愕然了。

  “我說得很對。”

  “也許是這樣。”

  “是的,老弟。”

  “再見吧,鄉下人。”

  “再見吧。”

  “鄉下人也有各種各樣的,”柯裏亞沈默了一會以後,對斯穆羅夫說,“我哪里知道會碰上聰明人。我總是高興承認鄉下人的聰明的。”

  遠處教堂的鍾打了十一點半。男孩們加緊了腳步。到斯涅吉遼夫上尉家剩下的很長一截路他們走得很快,差不多話也不說。來到離那所房子有二十步遠時,柯裏亞站住了,吩咐斯穆羅夫先進去,叫卡拉馬佐夫出來。

  “應該先嗅一下。”他對斯穆羅夫說。

  “為什麼叫他出來,”斯穆羅夫不以為然地說,“你就這樣進去,他們會非常非常歡迎你的。幹嗎要在冰天雪地裏認識新朋友呢?”

  “我為什麼要叫他到達外面雪地裏來我自然知道。”柯裏亞用專制的口氣斷然地說(他最喜歡這樣對付這些“小孩們”),斯穆羅夫便連忙跑去執行命令。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2
第四節 茹奇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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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裏亞臉上一本正經,斜靠在圍牆上面,等候阿遼沙出來。是的,他早就想同他相見了。他聽那些男孩子說過不少關於他的話,但直到現在為止,在人家向他講起他的時候,他總是表面顯出一副冷淡輕視的神色,甚至在聽完別人所講的那些事情後,還對阿遼沙“批評”一番。但是心底裏他卻非常非常想和他結識,因為在他所聽到的關於阿遼沙的一切情況裏,都有某種令人產生好感的吸引人的東西。因此,現在的時刻是極為重要的:首先應該不丟面子,顯示出有獨立性;“要不然他覺得我只有十三歲,會把我和這些小孩一樣看待的。他跟這些孩子在一塊混有什麼意思?等我和他熟悉以後我要問他。可是氣人的是我的個子這麼矮。圖濟科夫比我歲數小,但是高半個腦袋。不過我的臉是聰明的;我不漂亮,我知道我的臉難看,但是聰明。另外,也應該不過分真情流露,假如一下子就和他擁抱起來,他要以為……假使被他看不起,那是多丟人!……”

  柯裏亞的心裏很慌亂,努力作出瀟灑獨立的姿態。特別使他煩惱的是他的矮小的身材,——與其說是他那“難看”的臉,不如說是他的身材。他在家裏牆角落上,從去年起就用鉛筆畫好了一道表示他的身高的線,從此以後,每隔兩個月就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比量一下,看長了多少。但是實在令人悲歎!他長得太慢,有時簡直使他感到絕望。至於臉,其實並不太“難看”,相反地,還相當招人喜歡,白淨,秀氣,有點雀斑。不大而極機靈的灰眼珠勇敢地看人,時常顯得很富於情感。顴骨寬寬的,小嘴的嘴唇不很厚,卻很紅,鼻子很小,明顯是翹起的:“我是翹鼻子,完全是個翹鼻子!”柯裏亞照鏡子時總是這樣嘟嘟囔囔,帶著懊惱的心情離開鏡子。“臉也不見得聰明吧?”他有時甚至對於這層也疑惑起來。但是不要以為對於面貌和身材的關心會佔據他整個心靈。相反地,他在照鏡子的時候無論怎樣心裏發狠難熬, 但卻很快就會忘記, 甚至很長時間都不再記得,他對自己的事業下斷語說:“要把自己完全獻給理想和實際生活。”

  阿遼沙很快就出來了,急忙地向柯裏亞跟前走來。還在幾步以外,柯裏亞就看出阿遼沙似乎一臉高興的神色。“難道真是喜歡我麼?”柯裏亞愉快地想著。說到這裏我們要順便提一提,阿遼沙自從前文我們把他擱下的時候起已經改變得很多:他脫下了修道服,現在常穿著一身裁制得很好的常禮服,一頂細軟的圓盆帽,頭髮也剪得短短的。這一切把他修飾得十分漂亮,顯得完全是一個美男子。他的俊秀的臉總帶著快樂的神氣,但是這快樂是溫柔而恬靜的。使柯裏亞驚訝的是阿遼沙就穿著坐在屋裏時的衣服出來見他,沒有戴帽子,顯然是急忙跑來的。他一見面就馬上向著柯裏亞伸出手來。

  “您到底來了,我們大家多麼盼著您來呀。”

  “有一點原因,您立刻就會知道的。不管這麼說,我很喜歡同您認識。我早就在等候機會,還聽到許多關於您的話。”柯裏亞喃喃地說,呼吸有點急促。

  “就不是這樣我同您也早就該互相認識了,我也聽到過許多關於您的話,但是您一直遲遲不到這裏來。”

  “請您說一說,這裏的情形怎麼樣?”

  “伊留莎的病很不好,他一定快要死了。”

  “您說什麼?卡拉馬佐夫,您必須同意,醫學是卑鄙的東西!”柯裏亞激烈地叫了起來。

  “伊留莎時常提起您,時常提起的,您知道,他甚至在夢中說胡話的時候還提起您。可見過去您在他心目中是很寶貴的,很寶貴的,……在那件事情……動刀子的事情以前。這裏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請問,這是您的狗麼?”

  “是我的。名叫彼列茲汪。”

  “不是茹奇卡麼?”阿遼沙同情地看著柯裏亞的眼睛。“那只狗從此就失蹤了?”

  “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想找到茹奇卡,我都聽說了。”柯裏亞神秘地笑了一笑。“您聽著,卡拉馬佐夫,我要把一切情況對您說說明白,我主要是為這事而來的,也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叫您出來,在走進去以前,預先對您說明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他興奮地開始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伊留莎在春天進了預備班。大家都知道,我們學校的預備班淨是些小孩子們。他們立刻欺侮起伊留莎來。我比他高兩班,所以自然只站在旁邊遠遠地看著他們。我看出,這孩子很小很弱,但卻決不肯服輸,甚至還敢同他們打架,氣昂昂地,小眼珠冒著火。我喜歡人們這樣。但是他們卻為了這個更加欺侮他。主要的是因為他穿的大衣很壞,褲子短得吊起著,皮靴上全裂了口。他們就因為這個侮辱他。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於是立刻出頭幫他忙,好好教訓了他們一頓。我雖然揍他們,但是他們崇拜我,您知道不知道,卡拉馬佐夫?”柯裏亞帶著炫耀的神氣誇口說。“我一向是愛小孩的。眼下我家裏就有兩隻小‘家雀’騎在我的脖子上,甚至今天還耽誤了我許多時候。就這樣,伊留莎後來就歸我保護,沒人再打他了。我知道,他是一個驕傲的小孩,這一點我可以對您說,他是驕傲的,但是結果竟象奴隸般對我忠心,執行我的一切命令,象服從上帝似的聽從我的話,還模仿起我來。在課間休息時立刻來找我,我同他一塊兒走來走去。星期日也是這樣。我們的中學裏每逢有年紀大的學生同小孩要好的時候,大家會加以嘲笑,但這是偏見。我高興這樣做,管它幹嗎,不對麼?我教他讀書,啟發他的腦筋,——請問:既然我喜歡他,為什麼我不能教導他呢?卡拉馬佐夫,您不是也同這些小傢伙們很要好麼?那就是說您想感化少年,教導他們,作些對他們有幫助的事情,對不對?說實話,我聽到您有這樣一種性格,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不過還是講正事吧:我看出這孩子身上越來越滋長出一種溫情脈脈、多愁善感的脾氣,可是您知道,我卻跟那種牛犢般的溫柔勁勢不兩立,從我生下來就是這樣。此外還有矛盾:他很驕傲,卻奴隸般對我忠誠,但儘管奴隸般忠誠,卻忽然會瞪起眼睛,甚至不願贊成我的話,爭論不休,火冒三丈。我有時說出各種想法,他並不是不贊成,看得出,他是對我本身反抗,因為我用冷淡對待他的溫柔。為了鍛煉他,他越溫柔,我越冷淡,故意這樣做,這是我的信念。我的用意是要訓練他的性格,弄得堅強一些,把他培養成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您大概一聽就會明白我的意思的。突然間,我看出他一連三天心裏苦惱,怏怏不樂,但已經不是為了渴望溫柔,而是為了另外的什麼更高、更強烈的東西。我心想,出了什麼悲劇吧?我竭力盤問他,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不知怎麼和當時還活著的已故令尊大人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認識了,那傢伙給這傻子出了一個壞主意,一個野蠻的主意,卑鄙的主意,——就是拿一塊軟心的麵包,裏面插上一個大頭針,扔給看家狗吃,而且要扔給那餓得連嚼也不嚼就吞下去的狗吃,以後看它會怎麼樣。他們當時預備好了這麼一塊東西,就扔給了現在大家都在議論的那只長毛狗茹奇卡吃。它是一家院裏的看院狗,那一家根本沒人喂它,它只好整天迎風嗥叫。(您喜歡聽這種愚蠢的狗叫麼,卡拉馬佐夫?我簡直受不了。)它當時跑過來,一口吞了下去,就身子打轉,狂叫起來,接著就拼命地跑了,一邊跑,一邊叫,從此就失蹤了。——這是伊留莎親自對我講的。他一面對我坦白, 一面不停地哭著, 擁抱我,全身哆嗦著反復地說著這樣一句話:‘一邊跑,一邊叫,一邊跑,一邊叫。’那種景象真把他嚇壞了。我看出,他的良心受了譴責。我把這事看得很嚴重。尤其是因為為了以前的種種事情我早就想教訓教訓他了,所以說實話,我當時耍了個狡猾的手腕,假裝比實際更加生氣似的。我說:‘你做了一樁下流事,你是個壞蛋,我自然不會給你說出去,但是我要暫時同你斷絕關係。等我好好考慮過後,再叫斯穆羅夫(就是今天同我一塊兒來的那個孩子,他永遠是對我十分忠實的)來通知你,是繼續同你做朋友呢,還是永遠拋棄你,把你當作混蛋看待。’這使他十分震驚。說實話,我當時就感到也許對他太嚴厲了,但是有什麼辦法,當時我是這樣想的。過了一天,我派斯穆羅夫轉告他,我以後跟他‘不再說話’,我們這裏兩個同學絕交的時候,總是這樣說的。實際上我心裏只是想用這個來考驗他幾天,等看到他懺悔了,再向他伸出手去。這是我打好了的主意。但是結果您猜怎麼著:他聽到斯穆羅夫的話,忽然瞪起眼睛,嚷道:‘請你轉告克拉索特金,我現在要把帶針的麵包扔給所有的狗吃,所有的,所有的!’我心想:‘居然犯起性子來了,應該想法清除它。’我就對他表示徹底的輕蔑,每逢碰見的時候不是扭身不理,就是嘲諷地冷笑。不久忽然又發生了他父親的那件事,就是那個‘樹皮擦子’,您記得麼?您要知道,他就這樣已經眼看要大發脾氣了,因為孩子們看見我和他絕交,就攻擊他,‘樹皮擦子呀,樹皮擦子呀’地直逗他。這樣他們之間不久就開了仗,我對這事感到十分遺憾,因為他有一次大概被揍得很厲害。有一回,大家剛下課出來,他在院子裏一個人向大家撲去,我恰巧站在十步以外看著他。我可以賭咒,我不記得我當時笑過他,正相反,我當時十分、十分地可憐他起來,眼看再過一會兒就要跑過去幫他的忙了,這時他突然遇到我的眼光,我不知道他究竟產生了什麼錯覺,但是他竟摸出一把鉛筆刀朝我撲來,一刀戳在我的大腿上,就戳在這兒,右腿上。我動也不動,說實話,我有時是很勇敢的,卡拉馬佐夫,我只是露出輕蔑的神色,眼光中似乎在對他說:‘為了報答我對你的友誼,你還要再戳一下麼?我可以使你滿足。’但是他並沒紮第二下,他受不住,自己害怕了,把刀子扔掉,哭出聲來,跑了。我自然沒去告發他,叫大家也不要作聲,免得傳到學校當局那裏,甚至對母親也在傷好以後才說出來,再說那傷也算不了什麼,只擦破了一點皮。以後我聽說就在那一天,他亂扔石塊,還把您的手指咬傷了。但是您要明白,他當時是處在一種什麼境況啊!有什麼辦法,我做了極愚蠢的事:他有病的時候,我沒有前去饒恕他,——就是說,去和他和解,現在真感到後悔。但是我另有目的。這件事整個前前後後就是這樣,……只不過我的行為大概很愚蠢。……”

  “啊,真可惜,”阿遼沙激動地喊道,“我以前不知道您同他有這種關係,要不然我早就會到您那裏去,求您同我一起去看他。您相信不相信,他在病中,發燒說胡話的時候還老念叨您的名字。我竟不知道他這樣重視您的友誼。難道說,難道說,您竟沒有找到茹奇卡麼?他的父親和所有的孩子找遍了全城。您相信不相信,他生病的時候有三次當我的面含著眼淚對他父親反復地說:‘爸爸,我生病是因為我弄死了茹奇卡,這是上帝懲罰我。’無論如何也扭轉不了這個念頭!假如現在能把這只茹奇卡找到,給他看一看,它並沒有死,還活著,大概他會高興得復活過來的。我們大家都對您抱著希望哩。”

  “請問:你們為什麼希望我能找到茹奇卡,為什麼偏偏我能找到呢?”柯裏亞問,露出非常好奇的樣子,“為什麼你們偏偏指望我,而不指望別人呢?”

  “聽說你可以找到它,而且一找到就會送到這裏來。斯穆羅夫就說過這類話。主要的是,我們盡力使他相信茹奇卡還活著,有人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它。孩子們不知從哪里給他弄來了一隻活兔,他剛看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就請他們把它放到野外去。我們就照他的意思做了。方才他父親剛回來,給他帶來一隻小獒犬,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想借此使他得到安慰,可是結果好象更壞。……”

  “再請問您一件事,卡拉馬佐夫:他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他,但是據您的判斷,他是什麼樣的人?小丑?裝瘋賣傻?”

  “哦,不是的,有一種人有著很深的感情,但是卻因為某種原因受到了壓抑。他們的小丑行為就仿佛是對人們的狠狠的嘲諷,因為他們對這些人長期低聲下氣,不敢當面說實話。克拉索特金,您要相信,這類的小丑行為有時是很可悲的。他現在把一切,把世上所有的一切,全寄託在伊留莎身上了。伊留莎一死,他不是傷心得發瘋,就是自殺。我現在看著他,幾乎深信這一點!”

  “我明白您的意思,卡拉馬佐夫,我看出您是懂得人心的。”柯裏亞熱誠地補充說。

  “我一看見您帶了狗來,還以為您是把那只茹奇卡領來了哩。”

  “別忙,卡拉馬佐夫,也許我們真會找到它的。不過這只狗是彼列茲汪。我現在放它進屋去,也許會使伊留莎比看到小獒犬高興些。您等一等,卡拉馬佐夫,您立刻會看出一點什麼來的。哎,真是要命,我為什麼老把您拖住在這兒呀!”柯裏亞忽然著急地喊了起來,“天這樣冷,您光穿著一件便服站在外面,我還老拖住您;您瞧,您瞧,我真是自私的人!我們全是些自私的人,卡拉馬佐夫!”

  “您不要著急,天雖然冷,我是不大會著涼的。不過我們還是進去吧。順便請問大名,我知道您叫柯裏亞,但是全名叫什麼呢?”

  “叫尼古拉,叫尼古拉·伊凡諾維奇·克拉索特金,或者象人們打著官腔稱呼那樣,是克拉索特金少爺。”柯裏亞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但忽然補充說:

  “我當然恨我的‘尼古拉’這個名字。”

  “為什麼?”

  “俗氣,還有官氣。……”

  “您今年十三歲麼?”阿遼沙問。

  “十三歲多了,過兩星期就是十四歲,很快的。我先向您坦白一個弱點,卡拉馬佐夫,這是只在您的面前說,好讓您在初次跟我結識時就馬上看出我的整個天性來:我最恨人家問我的歲數,恨得最厲害,……還有……比方說,有人糟蹋我,說我在上星期同預備班的學生們做強盜的遊戲。我做遊戲是不假,但是說我為自己而遊戲,為了自己找愉快,這根本就是糟蹋人。我有理由認為這話已經傳到您的耳朵裏去了,但是我做遊戲並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那些小孩們才做遊戲的,因為他們沒有我就什麼也想不出來。我們這裏總是傳播一些無聊的話。我可以對您說,這是一個造謠的城市。”

  “即使是為了自己找快樂而做遊戲,又有什麼關係呢?”

  “嗯,為了自己……可是您總不至於做跑馬的遊戲吧?”

  “您應該這樣想一下,”阿遼沙微笑著說,“比方說,大人們常上戲院裏去,但是在戲院裏演出的也都是各種英雄的冒險故事,有時也有強盜和戰爭,——難道這不是只不過方式不同,實質卻一樣的麼?學生們在課間休息時做戰爭的遊戲,或者做強盜的遊戲,這也正是萌芽狀態的藝術,是年輕的心靈中正在開始誕生的對藝術的需要,這類遊戲有時編得甚至比戲院裏的表演還好些,只有一點區別,就是人們上戲院去看演員表演,而在這裏,少年人自己就是演員。不過,這恰恰只顯得自然。”

  “您以為這樣嗎?這是您深信不疑的看法麼?”柯裏亞凝視著他說。“您知道,您說出了一個十分有意思的看法;我要回家去,把這個問題好好琢磨一下。說實話,我早就估計到我能從您這裏學到一點什麼。我是來跟您學習的,卡拉馬佐夫。”柯裏亞用誠摯而熱情洋溢的口氣最後說。

  “我也跟您學習。”阿遼沙微笑著說,緊緊地握握他的手。柯裏亞很滿意阿遼沙。使他驚奇的是阿遼沙完全平等待他,和他說話象和“真正的大人”說話一樣。

  “我現在要給您表演一出戲,卡拉馬佐夫,也是一場舞臺表演,”他神經質地笑著說,“我是為這件事來的。”

  “先到左邊房東那裏去,你的同學們都把大衣放在那裏,因為屋裏又擠,又熱。”

  “哦,我只呆一會兒,我可以穿著大衣進去坐一下。叫彼列茲汪先留在過道裏裝死不許動:‘噓,彼列茲汪,你躺下,死過去!’——你瞧,它就裝著死過去了。我先走進去,觀察一下情況,然後,到了必要的時候,就打個口哨:‘噓,彼列茲汪’——您瞧,他會立刻象瘋子似的飛跑進來。只有一件,斯穆羅夫可不要忘記到時候開開門。讓我來佈置一下,您就可以看到一出好戲啦。……”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3
第五節 在伊留莎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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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住著我們所知道的退伍上尉斯涅吉遼夫一家的那間我們已經熟悉的屋子裏,這時因為人很多,又悶又擠。有幾個男孩子坐在伊留莎床邊,他們雖然也都象斯穆羅夫一樣,會極口否認是阿遼沙把他們領來和伊留莎言歸於好的,但是事實卻確是這樣。他對於這件事情的全部藝術就在於他把他們一個個陸續領來和伊留莎和解,毫不渲染那套“牛犢般的溫情”,卻似乎完全不是有意這樣做,而是出於偶然的。這大大地緩和了伊留莎的悲哀。他看見所有這些以前都是他的死對頭的男孩們,對他顯示那樣近乎溫柔的友誼和同情,很為感動。只有克拉索特金一人沒有來。這象一塊大石頭似的壓在他的心上。在伊留莎的痛心的回憶裏,如果說有什麼最痛心的事,那就是和他原來唯一的知己和保護人克拉索特金鬧翻,竟用刀子刺了他這件事。首先來和伊留莎和解的聰明的男孩斯穆羅夫也是這樣想的。但當他婉轉地告訴克拉索特金,說阿遼沙“有一件事”想要來找他的時候,克拉索特金立刻打斷並且堵住了他的口,叫他馬上去轉告“卡拉馬佐夫”,說他自己知道應該怎麼辦,不想聽任何人的勸告,如果想去見病人,那麼自己知道在什麼時候前去,因為他“自有打算”。這還是這個星期日以前兩星期的事。因此阿遼沙沒有按原來的想法自動前去。但他一方面雖在等候,一方面仍舊曾兩次打發斯穆羅夫到克拉索特金那裏去。可是克拉索特金兩次都以極不耐煩的、斷然的拒絕作答,叫斯穆羅夫向阿遼沙轉達,如果阿遼沙自己前來,那他決定永遠不去見伊留莎,請他不要再來麻煩了。甚至直到最後一天,斯穆羅夫也不知道柯裏亞決定要在今天早晨到伊留莎家去,只在頭一天晚上,柯裏亞和斯穆羅夫作別的時候,才突如其來地斷然告訴他,讓他明天早晨在家裏等他,因為他要同他一起去斯涅吉遼夫家,但是不許他把這消息通知任何人,因為他想出人不意地前去。斯穆羅夫聽從了他的話。至於斯穆羅夫所以產生克拉索特金會把失蹤的茹奇卡帶來的幻想, 那是根據克拉索特金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 他說:“他們全是笨驢,既然那只狗還活著,怎麼會找不到它。”但當斯穆羅夫找個機會畏怯地暗示了一下自己關於狗的猜想時,他突然大發脾氣地說:“我自己有我的彼列茲汪,還要到全城去找別人家的狗,難道瘋了麼?而且一隻狗吃了大頭針,還能幻想它活在世上麼?那是牛犢的溫情,沒有別的!”

  伊留莎那時已有兩星期沒有下過他在屋角上神像旁的那張小床了。就從他和阿遼沙相遇,咬了他的手指頭以後,他就沒有去上過課。他從那天起就得了病,不過頭一個月裏還能偶然起床,在屋裏和過道上稍稍走幾步。後來就完全沒有力氣了,沒有父親的幫助竟不能動一動。父親為他膽戰心驚,甚至滴酒不喝了,生怕他的孩子會死了,擔憂得幾乎發狂。他時常,尤其在攙扶著孩子在屋裏走幾步重又把他放在床上以後,會忽然跑到過道上的暗角落裏,頭頂著牆,嗚咽出聲,渾身戰慄地痛哭起來,盡力壓低聲音,不讓伊留莎聽見。

  回到屋裏後,通常他總要想點什麼出來,給他的寶貝孩子消遣解悶,給他講童話,可笑的故事,或者表演他所遇見的各種可笑的人們的樣子,甚至模仿動物怎樣可笑地嗥叫。但是伊留莎很不喜歡他的父親出洋相,裝小丑。這孩子雖然竭力不顯出不愉快的神色,卻總是痛心地意識到他的父親在社會上受人輕視的地位,永遠忘不了“樹皮擦子”的外號和那個“可怕的日子”的情景。安靜而溫順的尼娜,伊留莎那個瘸腿的姐姐,也不喜歡父親出洋相。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早已動身到彼得堡繼續上大學去了。只有半癡呆的母親很開心,每逢她丈夫扮演著什麼,或是做出某種可笑的姿勢來的時候,竟會從心底裏笑出聲來。只有這事能稍微使她散散心,其餘的時間她不斷地嘟囔,哭泣,說現在大家不睬她,沒有人尊重她,大家給她氣受等等的話。但是在最近的幾天裏,連她也仿佛突然之間完全變了。她開始不斷向角落裏的伊留莎望著,沉思默想起來。她變得沉靜多了,也不大鬧了,即使哭也是輕輕的,不使人家聽見。上尉看出她的這種變化,感到既憂愁又不解。孩子們的到來,她起初非但不喜歡,而且生氣,但是逐漸地孩子們快樂的大呼小叫和談談說說使她感到有趣,到後來甚至十分喜歡,如果這些孩子不上門來,她反而覺得非常煩悶。孩子們講述些什麼,或是做什麼遊戲的時候,她總是拍手笑著。她還把幾個孩子叫到身邊來,吻吻他們。她尤其喜歡男孩斯穆羅夫。至於上尉,孩子們到他家來給伊留莎解悶的事一開始就使他滿心喜歡,甚至希望伊留莎從此將不再煩悶,也許因此會很快地好起來。他雖然為伊留莎萬分擔憂,但直到最後,他也從來不懷疑他的男孩一定會突然痊癒。他帶著崇敬的心情迎接小客人們,在他們身邊轉來轉去,侍候他們,非常樂意把他們背在身上,甚至當真會背他們,但是伊留莎不喜歡這種遊戲,所以沒有實行。他給他們買糖果、餅乾、胡桃等吃食,預備茶水、夾心麵包。應當說明的是這些時候他的錢沒有斷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當時那筆兩百盧布的款子,他真是一絲不差地照阿遼沙推測的那樣收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後來進一步弄清了他們的境況和伊留莎的病情之後,親自到他們家來,和全體家屬見面,甚至使那個癲狂的上尉夫人也著了迷。從此以後,她的手頭從來沒有吝嗇過錢,上尉因為被孩子快要死去的念頭嚇壞了,忘掉了以前的驕傲,馴順地接受了別人的賙濟。這一段時間以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約請,經常按時來診視病人,隔一天一次,不過他的診視效果很少,而給他開的藥卻多得嚇人。但是這一天,也就是在這個星期日的早晨,上尉家裏正在等候著一位新從莫斯科來,在莫斯科十分有名的醫生,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花了很多錢特地寫信從莫斯科把他請來的,這倒不是為了伊留莎,而是為了另一個物件,這在下文適當的時候再說,但是既然來了,就請他也去給伊留莎瞧一下,這上尉事前就得到了通知。關於柯裏亞·克拉索特金的到來,他卻完全沒料到,雖然早就盼望這個使伊留莎朝夕苦苦思念的男孩趕快來到。在克拉索特金開門出現的當兒,上尉和男孩們都正圍在病人的小床旁邊看那只剛剛拿來的小獒犬,它昨天才生下來,但是上尉早在一星期以前就已定好,想要來給伊留莎消愁解悶,因為他一直念念不忘那只早已失蹤而且自然已經死掉了的茹奇卡。伊留莎在三天以前就聽說了要送給他一隻小狗,並且還不是尋常的小狗,而是一隻真正的獒犬(這自然是很重要的),但儘管他出於細緻的體諒心情,表示對於這禮物十分喜歡,他父親也好,孩子們也好,仍都明顯地看出,這只新狗也許反而會更加強烈地在他那小心眼兒中引起對被他折磨的那只不幸的茹奇卡的回憶。小狗躺在他身旁蠕動著。他露出病懨懨的微笑,用他細瘦、蒼白而乾枯的小手撫弄著它,甚至看得出他很喜歡這條狗,但是……茹奇卡到底沒有找到,這到底總不是茹奇卡,如果茹奇卡也能和小狗在一起,那才能感到完滿的幸福!

  “克拉索特金!”有一個孩子首先瞥見柯裏亞走了進來,忽然喊了一聲。大家顯然頓時激動起來,孩子們讓開了路,分站在小床的兩頭,這樣就使伊留莎的全身突然呈現了出來。上尉急忙跑上前去迎接柯裏亞。

  “請進,請進,……真是貴客!”他含糊不清地對他喃喃說著。“伊留莎,克拉索特金先生看你來了。……”

  但是克拉索特金匆匆地和他握了握手,馬上就顯出他是十分熟悉上流社會的禮節的。他立刻最先轉身面向坐在安樂椅上的上尉太太(她這時候正滿心不高興,嘮嘮叨叨地說男孩們遮住了伊留莎的床,以致她看不到那條新來的小狗),在她面前非常客氣地兩足一併,立正行禮,隨後轉向另一位女士尼娜,同樣有禮地朝她鞠了一躬,這種客氣的舉動給有病的太太留下了特別愉快的印象。

  “立刻可以看出,這是受過很好的教育的青年人,”她攤開兩手大聲說。“至於別的客人是一個騎著一個進來的。”

  “孩子他媽,什麼叫做一個騎著一個,這是什麼意思?”上尉嘟囔著,雖然口氣和藹,卻有點擔心她亂說。

  “就是騎著進來的。在過道裏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肩上,就這樣走進高貴的家庭裏來。這是什麼客人?”

  “誰?誰?孩子他媽,誰騎著進來的?誰呢?”

  “就是這個男孩,今天騎在那個男孩身上走進來的,還有這一個,騎在那一個……”

  但這時柯裏亞已經站在伊留莎的床旁。病人顯然臉色發白了。他在床上欠起身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柯裏亞。柯裏亞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過他以前的小朋友,現在來到他面前,一下子完全驚呆了:他簡直想像不到會看到這麼一張黃瘦的臉龐,在瘧疾般的高燒中變得這麼通紅而且似乎大得可怕的眼睛,這樣精瘦的小手。他又悲傷又詫異地注意到伊留莎是那麼深沉而急促地呼吸著,他的嘴唇是那麼乾枯。他向他跨近一步,伸出手來,幾乎完全張惶失措地說道:

  “怎麼樣,老頭兒,……你好麼?”

  但是他的聲音哽住了,實在再裝不出瀟灑自如的神氣,臉似乎忽然扭曲了,嘴唇也有點哆嗦起來。伊留莎滿臉病容地朝他微笑了一下,還沒有力氣說話。柯裏亞忽然舉起一隻手,不知怎地用手掌撫摸起伊留莎的頭髮來。

  “不——要——緊的!”他對他輕聲說,也許是鼓勵他,也許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說這話。雙方又沈默了一會兒。

  “怎麼,你有了一隻新的小狗麼?”柯裏亞忽然用毫不經意的口氣問。

  “是——的!”伊留莎拖長聲調輕得象耳語似的回答,喘著氣。

  “黑鼻子,一定厲害,得用鏈子拴著。”柯裏亞一本正經鄭重地說,似乎當前唯一的大事就是這條小狗和它的黑鼻子了。但其實主要的是他還在那裏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不要象“小孩子”般地哭出來,卻還始終有點克制不住。“長大以後,必須用鎖鏈拴結實,這我是知道的。”

  “它會長得很大!”那群小孩中的一個喊著。

  “獒犬自然是大的,有這樣大,象一頭小牛。”突然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象小牛,象真正的小牛,”上尉連忙湊上來說,“我特意找的這種狗,最厲害的,它的父母也是極大極厲害的,離地有這麼高。……您請坐下來,就坐在伊留莎小床上,或者坐在長凳上也好。請坐,請坐,貴客,盼您好久了。……同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一塊兒來的麼?”

  克拉索特金坐在床上,伊留莎的腳邊。他也許在路上就預備好怎樣瀟灑自如地開始談話,但是現在卻連話頭都想不起來了。

  “不……我是帶著彼列茲汪一塊兒來的。……現在我有一隻狗,名叫彼列茲汪。一個斯拉夫的名字。它在外面等著,……我一打口哨,它就會飛跑進來。我也有狗,”他忽然朝伊留莎說,“老頭兒,你記得茹奇卡麼?”他突然把這問題向他提了出來。

  伊留莎的臉扭曲了。他帶著痛苦不堪的神色看了柯裏亞一眼。站在門邊的阿遼沙皺緊眉頭,偷偷地對柯裏亞搖頭,叫他不要提起茹奇卡,但是柯裏亞沒看見,也許是故意不看見。

  “茹奇卡……在哪兒?”伊留莎用嘶啞的嗓音問。

  “老弟,你的茹奇卡——已經完了!您的茹奇卡早完蛋了!”

  伊留莎不作聲了,但又定睛望了柯裏亞一眼。阿遼沙遇到柯裏亞的目光,又盡力對他搖頭,但是他又移開眼睛,裝作仍然沒有注意。

  “跑到什麼地方,就完蛋了。吃了這樣一頓好東西還能不完麼?”柯裏亞毫不容情地說著,自己不知為什麼也仿佛有點呼吸緊迫起來。“但是我有彼列茲汪。……斯拉夫的名字。……我給你送來了。……”

  “我不要!”伊留莎忽然說。

  “不,不,你要的,你一定要看一看。……你會感到有趣的。我特地領來,……也是毛茸茸的,和那條狗一樣。……夫人,您允許叫進我的狗來麼?”他突然朝斯涅吉遼夫太太說,露出一種完全不可理解的激動神色。

  “不要,不要!”伊留莎聲音悽楚地叫道。他的眼睛裏顯出了責備的神氣。

  “您最好……”上尉從牆邊原來坐的箱子上突然跳了起來說,“您最好……下一次再說。……”他喃喃地說,但是柯裏亞抑制不住自己似的什麼也不聽,突然匆匆忙忙地對斯穆羅夫喊道:“斯穆羅夫,開門!”門剛一開,他就吹了一聲哨子。彼列茲汪立刻飛也似的奔進屋來。

  “站起來呀,彼列茲汪!拜拜!拜拜!”柯裏亞從座位上跳起來,大聲喊著,那條狗用後腳支地,在伊留莎的床前筆直地站了起來。出現了誰也料不到的情景:伊留莎哆嗦了一下,忽然全身用力朝前挺起,俯身就著彼列茲汪,好象丟了魂似的望著它。

  “這是……茹奇卡啊!”他忽然用悲喜交集的戰慄聲音喊道。

  “不是它是誰呀?”克拉索特金放開嗓門響亮而快樂地大聲嚷著,接著彎下身去抱住那條狗,舉到伊留莎的面前。“你瞧,老頭兒,瞧見麼,眼睛是斜的,左耳被割破過,和你對我講的特徵一模一樣。我就是按這特徵找到它的!當時不久就找到了。它是沒有主的,沒有主!”他解釋著,迅速地轉身望望上尉,上尉夫人,阿遼沙,後來又向著伊留莎,“它常呆在費多托夫家後院裏,就在那兒做窩了,可是他們並不喂它,它是逃來的,從鄉下逃來的。……我就把它找到了。……你瞧,老頭兒,它當時並沒有咽下你的那塊麵包。假如咽下,自然要死的,那是當然的!它既然現在還活著,那就一定已經吐了出來。不過你沒有看到它吐。它吐了出來,但舌頭還是被紮了一下,因此汪汪地叫喚起來。一邊跑,一邊叫,你卻以為它完全咽了下去。它大概叫喚得非常厲害,因為狗嘴裏的皮肉是很嫩的……比人嫩,嫩得多!”柯裏亞狂熱地大聲說著,兩頰通紅,滿臉放光。

  伊留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用一雙瞪得似乎可怕地鼓了出來的大眼睛望著柯裏亞,嘴張開著,臉白得象紙。克拉索特金一點也沒有覺察,假如他知道這樣一個時刻會對病人的健康發生多麼痛苦而致命的影響,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做出現在這種把戲來的。然而在屋裏懂得這一點的也許只有阿遼沙一個人。至於上尉,他簡直好象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茹奇卡!它就是茹奇卡麼?”他樂呵呵地大聲喊著。“伊留莎,這就是茹奇卡,你的茹奇卡!孩子他媽,這就是茹奇卡啊!”他幾乎哭出來。

  “可我竟會沒有猜到!”斯穆羅夫難過地說。“克拉索特金真行!我說他會找到茹奇卡的。真的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另外一個孩子喜悅地應聲說。

  “克拉索特金是好漢!”第三個聲音說。

  “好漢,好漢!”孩子們全大聲喊著,拍起手來。

  “你們別忙,你們別忙,”克拉索特金努力用壓過大家的聲音說。“我來對你們講這是怎麼回事,要緊的是怎麼回事,而不是別的什麼!我把它找到以後,帶回家去,立刻藏了起來,鎖上房門,不給任何人看,直到最後一天。只有斯穆羅夫一個人在兩星期以前知道這事,但是我告訴他這是彼列茲汪,他並沒有猜出來。就在這期間,我教會了茹奇卡各種玩藝,你們可以看看,可以看看,它學會多少玩藝!我教它,就預備等把它養肥、養懂事以後送給你,對你說:‘老頭兒,瞧你的茹奇卡現在成了這樣的了!’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小塊牛肉,它立刻可以做出一個把戲,會使你們笑死的。——牛肉,只要一小塊,你們有沒有?”

  上尉連忙穿過過道,向房東住的屋子跑去。上尉家也在那裏做飯。柯裏亞為了不空耽誤寶貴的時間,迫不及待地忙對彼列茲汪叫道:“死呀!”那只狗突然翻身躺下,四腳朝天,一動也不動地死了過去。男孩們笑了,伊留莎仍舊用他那種帶著痛苦的微笑瞧著,但最高興看到彼列茲汪表演死過去的是“孩子他媽”。她朝那只狗哈哈大笑,還彈著手指喚著:

  “彼列茲汪!彼列茲汪!”

  “它怎麼也不會起來的,怎麼也不會起來的,”柯裏亞顯出應有的驕傲,得意洋洋地說,“即使全世界的人叫它也沒有用。只要我一喊,它就會立刻跳起來!噓,彼列茲汪!”

  狗馬上一躍而起,歡蹦亂跳,高興得尖叫。上尉拿了一塊煮熟的牛肉跑了進來。

  “不燙麼?”柯裏亞接過那塊肉的時候,匆忙而且鄭重其事地問,“不,不燙,狗是不愛燙的。大家都看好!伊留莎,你看呀,你看呀,老頭兒,你為什麼不看?我領了來,他反而不看!”

  新的玩藝是叫那條狗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伸長它的脖子,把那塊好吃的牛肉放在它的鼻子上面。可憐的狗必須泥塑木雕般站在那裏,鼻子上放著那塊牛肉,聽候主人的吩咐要站多久就站多久,動也不許動一動,哪怕有半小時也不許動。但這次彼列茲汪只被考驗了短短的一分鐘。

  “接著!”柯裏亞喊了一聲,那塊肉頓時從鼻子上飛進了彼列茲汪的嘴裏去了。觀眾們自然都大為讚歎。

  “難道,難道您就是為了訓練這條狗才一直不來的麼?”阿遼沙不由自主地帶著責備的口氣問。

  “就是為了這個,”柯裏亞毫不在意地大聲說,“我想把它教練得非常出色再帶來給大家看。”

  “彼列茲汪!彼列茲汪!”伊留莎忽然彈著精瘦的手指召喚著狗。

  “你用不著這樣,讓它自己跳到你床上來好了。噓,彼列茲汪!”柯裏亞用手拍拍床,彼列茲汪立刻象箭似的跳到了伊留莎的身邊。伊留莎連忙用兩手抱住它的頭,彼列茲汪立刻舔他的臉。伊留莎緊緊偎著它,在床上躺平了,把臉藏在它長長的毛裏,不給大家看見。

  “主啊,主啊!”上尉感歎了起來。

  柯裏亞又在伊留莎的床上坐了下來。

  “伊留莎,我還要給你看一個玩藝。我給你把小炮帶來了。你記得,我那時候就曾對你談起過這尊小炮,你說:‘唉,我也真想看一看它!’瞧,現在我就把它帶來了。”

  柯裏亞說著連忙從書包裏掏出那尊銅炮來。他所以那麼匆忙,是因為他自己也感到十分高興。換了別的時候他一定會再等一等,讓彼列茲汪所引起的效果完全過去了以後再說,但是現在性急得連一分鐘也不願耽誤了,“既然這樣高興,那就再讓你們更加高興一點!”他自己也十分陶醉了。

  “我早就在官員莫羅佐夫那裏看上了這東西,為了你,老頭兒,為了你。這玩意是他的哥哥送給他的,在他那裏白白地放著,我用爸爸書櫃裏一本叫做《穆罕默德的親戚或開心的笑話》的書和他交換。這部胡扯八道的書是一百年前在莫斯科出版的,那時還沒有書刊檢查制度。莫羅佐夫最喜歡這類東西。還向我道謝哩。……”

  柯裏亞舉起小炮來向著大家,以便誰都可以看見它,欣賞欣賞。伊留莎微微欠起身子,右手繼續抱住彼列茲汪,高興地仔細打量著這個玩具。柯裏亞宣佈他有火藥,立刻可以射擊,“如果這不會嚇了太太們的話”。當時的轟動簡直達到了最高潮。“孩子他媽”馬上要求給她拿近一點仔細看看這個玩具。這要求當時就照辦了。她極喜歡這尊裝著小輪子的銅炮,開始放在膝上滾來滾去。關於要求她允許射擊的事,她滿口答應,但卻並不明白請求的是什麼。柯裏亞取出火藥和鉛子。上尉過去是軍人,所以就親自動手裝火藥,只裝了極小一撮,並且請求把鉛子留到下一次再說。炮放在地板上,炮口朝著空的地方,把三小粒火藥塞進炮門裏,用火柴點著。發出了極像樣的轟鳴聲。孩子媽嚇得一哆嗦,但立刻高興地笑了起來。孩子們露出無言的狂喜神色,而最為快樂的是看著伊留莎的上尉。柯裏亞舉起炮來,立刻就同鉛子和火藥一起送給伊留莎。

  “這是給你的,給你的,我早就為你準備下了。”他反復地說,感到十分幸福。

  “哎,送給我吧!不,最好還是把那尊炮送給我!”“孩子他媽”忽然象小孩似的請求起來。她滿臉流露出擔心不安的神色,生怕人家不肯送給她。柯裏亞感到很尷尬。上尉驚惶激動起來。

  “孩子他媽,孩子他媽!”他趕忙跑到她面前說,“那尊炮是你的,你的,但是讓它放在伊留莎那裏吧,因為那是贈送給他的,那也跟是你的一樣。伊留莎隨時會給你玩玩的,它算是你們公共的,你們公共的……”

  “不,我不要公共的,我要完全是我的,不是伊留莎的。”

  孩子他媽繼續說,簡直要哭出來了。

  “媽媽,你拿去吧,你拿去吧!”伊留莎忽然喊道,“克拉索特金,我可以不可以把這炮送給媽媽?”他忽然用哀求的樣子問克拉索特金,似乎怕克拉索特金怪他把禮物轉送給別人。

  “完全可以!”克拉索特金立刻同意了,並且從伊留莎的手裏取了小炮,自己交給這位太太,還極客氣地鞠了一躬。她感動得甚至哭了起來。

  “伊留莎,親愛的,這才真是愛他的媽媽哩!”她快樂地說,又立即在膝頭上滾起炮來。

  “孩子他媽,讓我吻吻你的手。”丈夫一下子跳到她面前,而且立即按他所說的做了。

  “要說還有誰是最可愛的小夥子,那就是這個孩子!”感激不盡的太太手指著克拉索特金說。

  “伊留莎,我以後可以不斷地給你送火藥來,要多少都行。我們現在自己會製造火藥。博羅維科夫知道它的成分:二十四份的硝,十份硫黃,六份樺木炭,一塊兒搗碎,加上水,攪成一團,放任鼓皮裏研磨過,——就成了火藥。”

  “斯穆羅夫對我講過你的火藥,但是爸爸說這不是真正的火藥。”伊留莎應聲說。

  “怎麼不是真正的?”柯裏亞臉紅了。“我們的火藥能著。不過我也不大懂……”

  “不,我沒有說什麼,”上尉忽然跳了過來,露出做錯了事的樣子。“我的確說過真正的火藥並不是這樣做的,但是這沒有什麼,也可以這樣。”

  “我不大懂這個,您更懂一些。我們在裝髮蠟的石頭瓶裏點著過,燒得很好,全都燒盡了,只剩下極小一點灰。但這是說那塊軟團,如果在鼓皮裏研磨過,那就更加……不過您知道得清楚些,我不大懂。……布林金就為了弄我們的火藥,還挨了他父親一頓打,你聽說了沒有?”他忽然對伊留莎說。

  “我聽說了。”伊留莎回答。他帶著無窮的興趣和愉快聽柯裏亞說話。

  “我們做了一整瓶的火藥,他把火藥就藏在床底下。他父親看見了,說是會炸的,當時就打了他一頓,想到中學裏來告我。現在他被禁止同我來往,現在已經誰都被禁止和我來往了。 斯穆羅夫家裏也不放他和我來往。 我出了名。大家說我是‘不顧死活的人’。……”柯裏亞輕蔑地笑了一笑。“這全是從鐵路的事件引起的。”

  “哦,我們聽說過您的那一次冒險!”上尉嚷著說。“你是怎麼敢躺著的?你躺在火車底下的時候,難道完全不害怕麼?你覺得可怕麼?”

  上尉在柯裏亞面前做出一副阿諛逢迎的樣子。

  “並不特別可怕!”柯裏亞漫不經心地回答。“倒是那只可惡的鵝把我的名譽糟蹋得最厲害了。”他又對伊留莎說。他說話的時候儘管一直裝作隨隨便便的樣子,但總是有點把握不住自己,似乎說著說著就走了調似的。

  “哦,關於鵝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了!”伊留莎笑了起來,滿臉發出光彩。“人家對我講過,可我總沒有弄明白,難道法庭真審判過你麼?”

  “最瑣碎無聊的傻事,在我們這裏都照例會被編成了一樁大事情。”柯裏亞用毫不在意的口氣說。“有一天我在市場上走過,恰巧有一群鵝趕了來。我停下來在那裏看鵝。忽然本地的一個小夥子,現下在普洛特尼柯夫的鋪子裏當送貨員的維什尼亞科夫看我一眼,說道:‘你瞧著鵝幹嗎?’我一看他有二十多歲,圓圓的腦袋,傻呵呵的,你知道,我是從來不嫌棄平民老百姓的。我愛同老百姓在一起。……我們比老百姓落後了,這是定論,你好象在笑,卡拉馬佐夫?”

  “不,哪能這樣,我正專心在聽您說話。”阿遼沙用極坦白的神氣應聲說。敏感的柯裏亞一聽,就馬上又提起精神來了。

  “卡拉馬佐夫, 我的學說是簡單明瞭的, ”他立刻又很快樂地忙著說下去,“我相信老百姓, 永遠願意公平對待他們, 但也絕對不去嬌慣他們, 這是 sinequa?。 ……不錯,我講的是關於鵝的事情。我當時對這傻子說:‘我正琢磨著,鵝在想些什麼。’他癡癡地瞧著我,說:‘那鵝到底在想什麼呢?’我說:‘你瞧,一輛載著大麥的車子停在那裏。大麥從麻袋裏撒出來,一隻鵝正伸長脖子到車輪底下去啄麥粒吃,——你瞧見了沒有?’他說:‘我看得很清楚。’我說:‘那麼,如果現在那輛車稍微往前挪動一下,車輪會不會壓折鵝脖子呢?’他說:‘那准會壓折的。’說著就已經咧嘴笑起來,非常開心。我說:‘小夥子,那麼我們來試一下。’他說:‘來吧。’我們用不著費多大腦筋:他已經不知不覺地站在馬籠頭旁邊,我站在側面引那只鵝。剛好這時候那個鄉下人全神貫注和旁人講話去了,所以我也完全用不著去引,那只鵝已經自動把脖子伸到車輪底下去吃起麥粒來,我對那小夥子使了個眼色,他牽了一下籠頭,咯嚓一聲,把鵝脖子壓成兩截!恰巧這時候旁邊的鄉下人全看見了我們,大家一下子全喊了起來:‘你是故意的!’‘不,不是故意。’‘是故意的!’大家嚷著說:‘上調解法官那兒去!’把我也抓住了。‘你站在這裏,從中幫忙,整個市場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為什麼,的確是整個市場都知道我。”柯裏亞自負地加了一句。“我們大家全擁到調解法官那裏,那只鵝也拿了去。我一看,我的那位小夥子嚇哭了,真的,哭得象女人一樣。販雞鴨的人叫道:‘用這種方法會把所有的鵝全壓死的!’自然還有證人在場,調解法官三言兩語就了結了這件案子:賠一個盧布給販雞鴨的人,那只鵝就由小夥子帶回去。以後不准再鬧出這種玩笑來。那個小夥子繼續象女人似的哭著,還指著我說:‘這不是我,這是他教我幹的。’我十分冷靜地回答,我並沒有教他,我只是說出了基本的想法,只是出了個主意罷了。調解法官涅費多夫笑了,但又立刻為此生起自己的氣來,對我說:‘我要立刻通知你們學校當局,以後不許再不讀書,不做功課,卻來出這類主意。’他後來並沒有通知學校,那是說著玩的,但是事情倒真的傳揚了出去,傳到學校當局的耳朵裏:我們這裏人的耳朵是很長的!那個古文教師柯爾巴斯尼科夫特別嚷得凶,但達爾達涅洛夫又出來替我辯護。現在柯爾巴斯尼科夫對我們大家全氣虎虎地,就象一隻強驢似的。伊留莎,你大概聽見過,他結了婚,得到了米哈伊洛夫家三千盧布的陪嫁,但是新娘子是天下第一的醜婆娘。三年級學生立刻編了一首打油詩:

  三年級學生聽到了驚人的新聞,
  邋遢漢柯爾巴斯尼科夫結了婚。

  往下更加可笑。我以後把這首詩拿來給你看。我對於達爾達涅洛夫沒有話可說:他是個有知識的,的確有真才實學的人。我尊重那類人,這倒不是因為他出頭為我辯護。……”

  ——

  注:?拉丁文:先決條件。

  ——

  “但是關於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那個問題,你可把他難倒了!”斯穆羅夫忽然插嘴說,他很喜歡那個關於鵝的故事,這時候十分為克拉索特金而感到自豪。

  “真的難倒了麼?”上尉討好地附和說。“是關於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的事麼?這事我們聽說過,真把他難倒了。伊留莎當時就講給我聽過。……”

  “爸爸,他什麼都知道,在我們這些人裏,他比誰都知道得多!”伊留莎也介面說。“他只是假裝成這樣,其實他在學校裏各門功課全考第一。……”

  伊留莎帶著無限幸福的神色望著柯裏亞。

  “關於特洛伊的問題只是無聊的瞎說八道。我自己認為這個問題是不重要的。”柯裏亞用得意的謙遜姿態說。他已經完全恢復了自如的神氣,雖然心裏還是有點不安:他感到自己過於興奮,例如關於鵝的故事,他講得有點太熱心了,況且阿遼沙在他講的時候一言不發,態度十分嚴肅。這個自負的少年開始漸漸地心緒不寧起來:“他所以沈默,是不是因為看不起我,以為我在這裏等他誇獎?假使他敢這樣想,那我……”

  “我一直認為這問題是不重要的。”他又傲然地說。

  “我知道什麼人建立的特洛伊。”一個以前幾乎沒有說過話的男孩完全出人意外地忽然開了口。他生性沉靜,顯然露出靦腆的樣子,面貌很好看,有十一歲,姓卡爾塔紹夫。他坐在緊靠門的地方。柯裏亞帶著傲慢驚異的樣子瞧了他一眼。原來:“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的問題在各班都成了一種秘密,誰要想探明這秘密,就必須讀斯馬拉格多夫的書。但是斯馬拉格多夫的書除了柯裏亞以外誰也沒有。有一天,在柯裏亞轉過身去的時候,卡爾塔紹夫匆忙中偷偷翻開插在許多書中間的斯馬拉格多夫的著作,恰好翻到了講述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這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他總感到有點心虛,不敢公然宣佈他也知道誰建立了特洛伊,恐怕出什麼亂子,受柯裏亞的羞辱。現在不知為什麼忽然忍不住,竟說了出來。但實際上他也早就想說了。

  “哦,什麼人建立的?”柯裏亞用高傲的神氣轉身問他,一看臉色就猜到他的確知道,所以當然立刻就作好了一切思想準備。這時,在大家的情緒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所謂的不協調。

  “建立特洛伊的是丘克爾,達爾丹,伊留斯和特羅斯。”男孩一口氣說了出來,小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紅得看著可憐。但是孩子們全盯著他,看了整整的一分鐘,隨後所有這些盯著他的眼睛一下子忽然又都轉到了柯裏亞身上。柯裏亞露出輕蔑而又冷淡的神情,繼續用眼睛打量著那個不遜的孩子:

  “怎麼是他們建立的?”他終於開口說,“而且一般地說,建立一個城市或國家,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他們跑了來,每人砌上一塊磚頭,是不是?”

  傳出了笑聲。做錯了事的小孩的臉色從玫瑰變成了血紅。他一聲不響,眼看就要哭出來。柯裏亞讓他這樣繼續被折磨了一分鐘。

  “議論這樣的歷史事件,比如一個民族的建立等等,首先必須弄清這是什麼意思。”他一字一句用教訓口氣說,“不過我對於這一類娘兒們的神話一向不大重視,而且一般說,我壓根兒就不很尊重世界史。”他忽然不經意地朝著在座的全體又補充了這麼一句。

  “不尊重世界史麼?”上尉似乎突然吃了一驚似的問。

  “是的,世界史。那只是研究人類幹的許多蠢事,別的什麼也不是。我尊重的只有數學和自然科學。”柯裏亞誇誇其談地說,一邊悄悄朝阿遼沙瞧了一眼:他在這裏只害怕阿遼沙一個人的意見。但是阿遼沙還是沈默著,照舊露出嚴肅的態度。假使現在阿遼沙說上一句什麼,事情或許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是阿遼沙沈默著,而“沈默也許就是表示瞧不起”,於是柯裏亞實在忍不住火了。

  “現在我們那些古典文學也是的:完全是發瘋,<敏感詞>什麼也不是。……您好象又不贊成我的話吧,卡拉馬佐夫?”

  “我不贊成。”阿遼沙含蓄地微笑著說。

  “要是您問我對於這些古典文學的根本看法的話,我要說,那簡直就是一種員警手段,只是為了這個用意才設下這些課程的。”柯裏亞忽然又漸漸地呼吸急促起來。“設這些學科就是為了使人沉悶,為了消磨人的才能。本來已夠沉悶,還儘量想法怎樣弄得更加沉悶些?本來已經夠蠢笨,還想法怎樣弄得人更加蠢笨些?於是就想出了古典文學。這是我對它們的根本看法,我希望我永不會改變這種看法。”柯裏亞斷然地說出他最後的結論。兩頰上露出塊塊紅暈。

  “這是對的。”專心傾聽著的斯穆羅夫忽然用響亮而且堅信的聲調表示贊成。

  “可他自己還是在拉丁文上考第一!”那群男孩中的一個忽然嚷了一句。

  “是的,爸爸,他這樣說,可他自己的拉丁文在我們全班裏考第一。”伊留莎也附和說。

  “那有什麼?”柯裏亞認為不能不自衛了,雖然他對於這些誇獎的話也感到很高興。“我背熟拉丁文,因為必須去背熟,因為我答應母親讀完這門課,而我一向主張既然動手做一件事,就必須把它做好,但是我心裏卻深深厭惡古文課和所有這一類卑鄙的玩藝。……您不贊成麼,卡拉馬佐夫?”

  “何必說是‘卑鄙玩藝’呢?”阿遼沙還是笑著說。

  “要知道,所有的古典文學都已經譯成了各種文字,所以說,他們設拉丁文課並不是為了研究古典文學的需要,僅僅是一種員警手段,為了消磨學生的才能。既然這樣,怎麼不是卑鄙的呢?”

  “哦?這一切是誰教您的?”阿遼沙大聲說,終於驚訝起來。

  “第一,我自己也能瞭解,不用人家教,第二,您要知道,關於我剛剛對您講的古典文學已經翻譯出來這一層,那是教師柯爾巴斯尼科夫自己對三年級全班學生說過的。……”

  “醫生來了!”一直沈默著的尼娜突然喊道。

  果真有一輛屬於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馬車駛近大門來。一早晨都在等候醫生的上尉拼命向大門口跑去迎接他。孩子他媽也振作品精神來,作出莊嚴的樣子。阿遼沙走到伊留莎跟前,給他整理枕頭。尼娜在安樂椅上不安地注意他怎樣整理床鋪。孩子們匆忙地告別,有幾個人答應晚上再來。柯裏亞朝彼列茲汪喊了一聲,它從床上跳了下來。

  “我不走,我不走!”柯裏亞忙著對伊留莎說,“我在過道等著,等醫生走後,再進來,帶著彼列茲汪進來。”

  但是醫生已經走了進來,他樣子很神氣,穿著熊皮大衣,留著深色長髯,下頦卻刮得挺光滑。他跨過門檻,突然站住,似乎簡直驚呆了;他一定覺得他是走錯了門:“這是怎麼回事?我到了哪兒?”他喃喃地說,既沒脫皮大衣,也沒摘下他那頂帶帽檐的海狗皮帽子。一大群人,房間陳設的簡陋,角落裏繩上晾著的衣服,把他弄糊塗了。上尉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個躬。

  “就是這裏,就是這裏,”他諂媚地嘟囔說,“您就是到這裏,到我家裏,到捨下來……”

  “斯涅——吉——遼夫麼?”醫生傲慢地大聲說。“斯涅吉遼夫先生就是您麼?”

  “就是我。”

  “啊!”

  醫生嫌髒似的又朝屋裏掃視了一下,把皮大衣脫下。脖子上掛著的威嚴的勳章亮晶晶地射進眾人的眼裏。上尉趕緊接過皮大衣,醫生又把帽子摘了下來。

  “病人在哪兒?”他大聲而且堅決地問。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4
第六節 早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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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以為這醫生會對他說什麼?”柯裏亞急促地說。“可是那副嘴臉真討厭,對不對?我最討厭醫學!”

  “伊留莎快死了。我覺得這已經沒有疑問了。”阿遼沙憂鬱地回答。

  “騙子!醫學全是騙人的!不過我很高興認識了您,卡拉馬佐夫。我早就想認識您了。只可惜我們是在這樣淒慘的景況裏見面的。……”

  柯裏亞很想說得再熱烈些,再感情洋溢些,但是似乎有點難於出口。阿遼沙看出了這一點,微笑著握握他的手。

  “我早就知道了應當尊重您,把您看作一位稀有的人物。”柯裏亞又喃喃地說,越說越亂。“我聽說您是神秘論者,進過修道院。我知道您是神秘論者,但是……這並沒有引起我反感。接觸了現實以後,您就會擺脫那些的。……象您這樣的人常常是這樣。”

  “您叫我神秘論者是什麼意思?我要擺脫什麼?”阿遼沙有點驚訝了。

  “就是上帝等等的玩藝。”

  “怎麼,難道您不信上帝麼?”

  “正相反,我並不反對上帝。自然上帝只是一種假設,……但是……我承認他是需要的,為了秩序,……為了世界的秩序,等等,……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柯裏亞補充了這句話,有點臉紅起來。他忽然覺得,阿遼沙馬上會認為他是想要賣弄知識,裝“大人”。“可我根本不想在他面前賣弄我的知識。”柯裏亞不高興地想。他突然感到十分惱恨。

  “說實話,我最不高興參加所有這類的辯論,”他說,“不相信上帝同樣可以愛人,您以為怎樣?伏爾泰不信仰上帝,卻愛人類,不是麼?”(他心裏想:“又來了,又來了!”)

  “伏爾泰是信仰上帝的,但似乎信仰得不多,不過他對人類好象也愛得不多。”阿遼沙平靜,含蓄而又十分自然地說,似乎是在和自己同年齡的人,或者甚至同年長於自己的人談話。最使柯裏亞驚愕的是阿遼沙似乎並不太確信他自己對於伏爾泰的看法,仿佛要把這問題交給他小柯裏亞來解決似的。

  “您難道讀過伏爾泰的書麼?”阿遼沙最後又問他說。

  “不,不能說讀過。……不過我讀過俄文翻譯的《贛第德》……蹩腳可笑的舊譯本。……”(“又來了,又來了!”)

  “您懂麼?”

  “是的,全懂的,……那就是說……可為什麼您以為我會不懂呢?自然,有許多淫穢的地方。但我自然能夠懂得,這是一部哲學小說,為了宣傳理想而寫的。……”柯裏亞簡直不知所云了。“我是社會主義者,卡拉馬佐夫,我是個死也不回頭的社會主義者。”他說了這麼一句,突然沒頭沒腦地住了口。

  “社會主義者?”阿遼沙笑了,“您怎麼來得及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您似乎還只有十三歲哩!”柯裏亞的身子有點蜷縮起來。

  “第一,我不是十三歲,是十四歲,過兩個星期就是十四歲,”他漲紅了臉說,“第二,我完全不明白,這跟年歲有什麼關係?問題在於我有什麼信念,而不在於我有多大歲數,不對麼?”

  “等您年紀大些,您就自己會明白年齡對於信念有多大的影響。我還覺得,您說的不是自己的話。”阿遼沙平靜而謙遜地回答,但是柯裏亞激烈地打斷了他。

  “得啦吧,您就喜歡齋戒修行和神秘主義。您總該承認,比如說,基督的教義只是為有錢有勢的人服務,以便繼續奴役下等階級的,對不對?”

  “唉,我知道您這是從哪兒讀來的,而且一定有人教您的!”阿遼沙叫了起來。

  “您算了吧,為什麼一定是讀來的?也根本沒有人教我。我自己也能夠……而且您要知道,我並不反對基督。他是一位極講人道的人物,他如果活在現代,簡直會參加革命黨,也許還會起顯著的作用,……這是一定的。”

  “哎呀,您是從哪兒、從哪兒學來這一套的?您同哪一個傻子來往?”阿遼沙大聲說。

  “得啦,真相是瞞不住人的。我自然為了一件事情,時常和拉基金先生談談,但是……聽說別林斯基老人也說過這句話。”

  “別林斯基麼?我不記得。他無論在哪兒也沒有寫過這樣的話。”

  “即使沒有寫過,聽說他還是說過的。有一個人告訴我……但是管他哩!……”

  “您讀過別林斯基的著作麼?”

  “您瞧……沒有……我沒怎麼讀過,但是……關於塔季雅娜的一段,為什麼她不跟奧涅金?走的一段,我是讀過的。”

  “為什麼不跟奧涅金走?難道這您已經……懂得了麼?”

  “得啦,您好象把我當成是那個小孩斯穆羅夫了。”柯裏亞生氣地強笑著說。“但是請您不要以為我是激烈的革命派。我的意見時常和拉基金先生不合。即使我談到塔季雅娜,我也並不主張婦女解放。我承認女人是應該服從人的東西,應該聽人家的話。象拿破崙說的,Les femmes tricottent?。”

  柯裏亞不知為什麼笑了一下。“至少在這句話上我完全贊成這個虛假的大人物的見解。另外我還認為,比方說,離開祖國到美國去是卑鄙,比卑鄙還壞,——是愚蠢。既然在國內也可以做許多有利人類的事業,為什麼要到美國去?現在正有一大堆積極的工作等人去做呀。我就是這樣回答的。”

  “怎麼回答?回答誰?難道已經有人請您到美國去麼?”

  “說實話,有人鼓動我,但是我拒絕了。這事自然只能您我知道,卡拉馬佐夫,您不要對任何人透露一個字。這事我只對您說。我並不願意落進第三廳?的手裏,在鏈橋旁邊學功課。

  ——

  注:?俄國一八六二年設立的<敏感詞>密探機關。
  ?法語:女人應該搞編織。
  ?塔季雅娜和奧涅金都是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主人公。

  ——

  您應該記得,
  鏈橋旁的大廈!

  您記得麼?妙極了!您笑什麼?您以為我是在對您瞎編麼?”(“要是他知道我父親的書櫃裏只有一期《鐘聲》?,此外的我全沒有讀過,那可怎麼辦呢?”柯裏亞頭腦裏儘管一閃即逝但卻心驚膽戰地想。)

  ——

  注:?一八五七至一八六七年赫爾岑和奧加廖夫在國外出版的報紙,它“極力提倡了解放農奴的主張”(列寧語)。

  ——

  “哦,不,我並沒笑,也並沒有想到您在對我瞎編。問題正在於我不會那麼想,因為可歎得很, 這一切全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請問,普希金的著作您讀過沒有?《奧涅金》讀過沒有?……您剛才不是提過塔季雅娜麼?”

  “不,我還沒有讀,但是想讀一讀。我是沒有成見的,卡拉馬佐夫。我願意聽聽這一方面,也聽聽那一方面。您為什麼問這話?”

  “沒有什麼。”

  “請問,卡拉馬佐夫,您很看不起我麼?”柯裏亞突然說,全身在阿遼沙面前挺得很直,好象擺好了架勢一樣。“請您直說,不要拐彎抹角。”

  “看不起您麼?”阿遼沙驚異地瞧了他一眼。“這是為什麼?我發愁的只是象您這樣優秀的天性,還沒有開始生活,就已經被所有這些淺薄的胡說八道引誘壞了。”

  “關於我的天性您不必擔心,”柯裏亞用有幾分自負的口氣打斷他說,我這人多疑倒是真的。我多疑到愚蠢淺薄的地步。您方才笑了一下,我就覺得您似乎……”

  “哎呀,我笑的是完全另外的事情。你猜我笑什麼:我新近讀到一個在俄國住過的德國僑民批評我們現在的青年學生的文章。他寫道:‘你拿一張星圖給俄國學生看,即使他以前對這種圖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第二天他也會把它修改過以後才交還給你。’無知無識而又狂妄自負,——這就是那個德國人批評俄國學生的這段話中所含的意思。”

  “哎呀,這話可完全說得對啊!”柯裏亞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簡直對極了,一點也不錯!德國人真是行!可是這德國佬沒有看到好的一方面。您以為怎樣?自負就自負吧。這是由於年輕,只要需要糾正,是可以糾正的,但正因為這樣,也就幾乎從小就富於獨立的精神,在思想和信念上有大膽的精神,而不是象柯爾巴斯尼科夫式的崇拜權威的精神。……不過儘管這樣這德國人還是說得很好!德國人真行,雖然德國人是該殺的,他們的科學雖然好,但是到底必須掐死他們。……”

  “為什麼要掐死他們?”阿遼沙微笑著問。

  “也許我在信口開河,我承認。我有時真是要命的孩子氣。在有什麼高興事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起來。不過我說,我同您兩人在這裏閒聊,那個醫生不知怎麼在那兒呆了那麼長時間。哦,也許他在那裏就便也給‘孩子他媽’和那個瘸腿的尼娜瞧瞧。您知道,我很喜歡這個尼娜。我走出來的時候,她忽然對我悄悄地說:‘您為什麼早沒有來?’說時還帶著責備的口氣!我覺得,她是非常善良而且又很可憐的。”

  “是的,是的!以後您常來,就會看出她是怎樣的一個人。這類人物您多認識幾個很有益處,借此可以學到怎樣珍視別的許多事物,因為這些事物是只有在和這類人物交往中才能發現的。”阿遼沙熱心地說,“這會把您改造得更好些。”

  “唉,我沒有早來,真是覺得可惜,只好自己罵自己!”柯裏亞難過地感歎說。

  “是的,很可惜。您自己看到了,您給這個可憐的孩子帶來了多麼喜悅的心情!他在渴望您來的時候,心裏是多麼焦急!”

  “您快別這樣說了!您這樣更叫我心裏難受。但這也是我應得的報復:我不來是由於自負,一種利己主義的自負,和卑鄙的倔強任性,這是我一輩子也改不了的脾氣,雖然一輩子都在竭力想要改正。我現在看出了,我在許多方面是卑鄙的,卡拉馬佐夫!”

  “不,您的天性是優秀的,儘管有點被引壞了。因此我很能理解,為什麼您能在這個正直的、有著病態的敏感的男孩身上發生這樣大的影響!”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竟這樣誇獎我!”柯裏亞嚷著說,“可您一定想像不到,我心裏還以為——已經有好幾次,而且現在在這裏還以為——您看不起我!您要知道我是多麼重視您的意見啊!”

  “以您這樣的年齡,難道真的這樣多疑麼?您知道,正是當您在屋裏談話的時候,我看著您,心裏想到您大概是十分多疑的人。”

  “已經這樣想過了麼?您瞧,您瞧,您的眼力多厲害!我可以打賭,這准是在我講鵝的故事的時候。我恰巧也就是在這個當兒懷疑您心裏在十分看不起我,因為我急於要裝好漢,這時我甚至突然因此恨起您來,這才說出一篇傻話。以後,剛才在這裏當我說到‘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應該把它造出來’的時候,我就想我過於忙著賣弄自己的學問了,何況這句話是我在書本上讀來的。但是我敢對您賭咒,我的急於表現自己,並不是由於虛榮,而是不知不覺,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是由於快樂吧,的確,似乎是由於快樂,……儘管一個人因為快樂就摟住不管誰的脖子,那是一種十分可恥的脾氣。這我知道。但是我現在深信,您並沒有看不起我,這一切是我自己憑空想像的。唉,卡拉馬佐夫,我太不幸了。我有時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總以為大家在那裏笑我,全世界在那裏笑我,在那種時候,我簡直準備摧毀世上的一切常規。”

  “同時還折磨周圍的人。”阿遼沙微笑。

  “還折磨周圍的人,尤其是母親。卡拉馬佐夫,您說,我現在是不是很可笑?”

  “別去想這種事情,完全別去想它!”阿遼沙說,“再說什麼叫可笑?一個人有時顯得可笑,或者似乎顯得可笑,這有什麼稀奇呢?現在差不多所有有才幹的人都怕成為可笑的,因此才感到不幸。我只是驚訝您這樣年輕就感到這個,雖然我早已注意到這點,而且也不止在您一個人身上注意到。現在甚至所有的孩子都開始犯這個毛病。這幾乎成為一種瘋狂的潮流。魔鬼化身為自負,鑽到了所有這一代人的身上。一定是魔鬼。”阿遼沙又補充了一句,一點也沒有笑,象目不轉睛盯著他的柯裏亞所料想的那樣。“您和大家一樣,”阿遼沙最後說,“也就是說,跟很多很多的人一樣,但要緊的正是不該跟大家一樣。”

  “甚至不管大家全是這樣麼?”

  “是的,儘管大家全是這樣,您自己也可以成為不是這樣的。實際上,您就已經並不和大家一樣了:您現在並不害臊,肯自己說出壞的、甚至可笑的地方來。現在誰能這樣承認呢?一個也沒有。甚至對自我譴責也沒有人覺得有什麼必要了。但願您別跟大家一樣;即使只有您一個人,也不要變得那樣。”

  “妙極了!我沒有看錯您。您是會安慰人的。唉,我是多麼想奔到您的面前來呀,卡拉馬佐夫,我早就在尋找和您見面的機會了!難道您也想過我麼?剛才您說,您也想過我的。”

  “是的,我聽見過您的事情,也想過您的,……您現在問這句話,即使有一部分出於自負心,那也是不要緊的。”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我們的互相交心真有點象表白愛情了。”柯裏亞用一種微弱而羞怯的語調說。“這不可笑麼,不可笑麼?”

  “一點也不可笑,即使可笑,也不要緊,因為這樣很好。”阿遼沙爽朗地微笑著說。

  “您知道,卡拉馬佐夫,您應該承認,現在您自己跟我在一起也顯得有點害羞。……我從眼睛裏看得出來。”柯裏亞帶著有點狡獪,但卻幾乎是充滿幸福的神情笑了。

  “有什麼可羞的呀?”

  “那麼您為什麼臉紅呢?”

  “這是您弄得叫我臉紅的!”阿遼沙笑著說,果真滿臉全紅了,“是的,有點害羞,天知道為什麼,真不知道為什麼。……”他喃喃地說,幾乎感到很窘。

  “哦,這會兒我真愛您,珍視您,正因為您也跟我在一起感到有點害羞!因為您也正跟我一樣!”柯裏亞滿心歡喜地嚷著說。他的兩頰緋紅,雙眼放光。

  “順便說,柯裏亞,您同時也會終身是個很不幸的人。”阿遼沙不知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我知道,我知道。您怎麼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柯裏亞立即同意他的話。

  “但是在大體上您還是會讚美生活的。”

  “就是這樣!烏拉!您是先知!卡拉馬佐夫,我們會合得來的。您知道,最使我喜歡的是您對我完全以平等相待。但是我們不是平等的,不,我們不是平等的,您高得多! 不過我們會合得來的。 您知道,我在最近一個月以來老是對自己說:‘我不是和他一下子成為永遠的知己朋友,就是立即分手,成為仇敵,直到進棺材為止!’”

  “您這樣說,自然已經愛我了!”阿遼沙快樂地笑著說。

  “愛的,愛極了,愛您,也想您!您怎麼預先都會看得出來的?噢,醫生出來了。天啊,他會說些什麼呀!您瞧他臉上那副神氣!”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4
第七節 伊留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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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從小屋裏出來的時候,已經重新身上裹著皮大衣,頭上戴著皮帽。他的臉上表情幾乎是生氣的,厭惡的,似乎他總怕被什麼東西弄髒了。他向過道瞧了一眼,嚴厲地望了阿遼沙和柯裏亞一下。阿遼沙朝門外的馬車招了招手,載醫生來的馬車就趕到大門口來了。上尉慌忙地跟在醫生後面跳出來,躬身哈腰,幾乎像是在他面前哀哀求告似的,攔著請他再說最後的一句話。這不幸的人臉上滿是愁容,眼神帶著驚惶:

  “閣下,閣下,……難道是真的麼?……”他剛開口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了,只是絕望地緊緊合著雙手,儘管臉上還帶著最後的哀求的神情望著醫生,好象只要醫生現在說一句話,還可以改變對這個可憐的孩子的判決。

  “有什麼法子?我又不是上帝。”醫生漫不經心,但卻仍舊帶著已成習慣的威嚴語調回答說。

  “大夫,……閣下,……已經快了麼,快了麼?”

  “你就——作好——一切準備吧。”醫生毫不含糊,一字一頓地說,接著就垂下眼睛,準備跨出門口,向馬車走去了。

  “閣下,看在基督的分上!”上尉又驚慌地攔住他說,“閣下!……那麼難道一點也沒有,難道竟一點也沒有,現在一點也沒有法子救他了麼?……”

  “現在我是無能為力了,”醫生不耐煩地說,“但是,嗯——”他突然停了一下, “如果您能, 比如說……把您的病人……送到……立刻就送,一點也不耽誤(“立刻就送,一點也不耽誤”這句話,醫生說得不僅嚴厲,幾乎是怒氣衝衝的,竟使上尉打了個哆嗦),送到敘——拉——古——紮去,那麼……由於新的,適宜的氣候條件,……也許可以發生……”

  “到敘拉古紮去!”上尉叫道,似乎還一點也沒聽懂是怎麼回事。

  “敘拉古紮在西西里島。”柯裏亞忽然大聲說明。醫生看了他一眼。

  “到西西里去!老爺子,閣下,”上尉弄得不知所措了,“您不是看見了麼!”他用手朝周圍一掃,指著自己的環境,“還有孩子媽呢?一家人呢?”

  “不,家裏人不要到西西里去,您的家屬應該在早春的時候上高加索去,……把令愛送到高加索去,至於您的太太……因為她有風濕病,也要到高加索去進行礦泉水治療,……然後再立即送到巴黎,精神病醫生列彼爾季耶的醫院裏去,我可以寫一封信給他,那樣……也許會發生……”

  “大夫!大夫!您不是看見的麼!”上尉忽然又揮著雙手,絕望地指指過道兩側光禿禿的圓木壘成的牆。

  “哦,這就不是我的事情了,”醫生笑笑說,“您問還有什麼最後的辦法,我只是說出了科學所能提供的答案,至於<敏感詞>,……十分遺憾……”

  “您別擔心,郎中,我的狗不會咬您的。”柯裏亞看到醫生正有點擔心地望著站在門口的彼列茲汪,就不客氣地大聲說。他的語氣裏露出怒意。他不說“醫生”而叫“郎中”,是故意的,後來他自己對人講,是“為了侮辱他才這樣說的”。

  “這是怎麼回事?”醫生抬起頭來,驚訝地盯著柯裏亞說,“他是誰?”他忽然問阿遼沙,似乎要他給說明一下。

  “我是彼列茲汪的主人,郎中,至於我是什麼人您就不必操心了。”柯裏亞又毫不含糊地說。

  “什麼茲汪?”醫生反問,不明白彼列茲汪是什麼。

  “他簡直摸不著頭腦了。再見吧,郎中,我們到敘拉古紮見面吧。”

  “他是什麼人?什麼人?什麼人?”醫生突然大發脾氣。

  “他是這裏的一個學生,大夫,他是個頑皮孩子,您別在意。”阿遼沙皺著眉頭,很快地說。“柯裏亞,不要再說啦!”他對克拉索特金喊了一聲。“不必在意,大夫。”他有點不耐煩的樣子又重複了一句。

  “揍他,應該揍他一頓,揍他一頓!”醫生不知為什麼氣得簡直要發狂似的頓起腳來了。

  “您知道,郎中,我這只彼列茲汪也說不定會咬人的哩!”柯裏亞臉色煞白,眼睛冒火,用顫抖的聲音說,“噓,彼列茲汪!”

  “柯裏亞,您要是再說出一句話,我就和您從此絕交!”阿遼沙威嚴地喝道。

  “郎中,全世界只有一個人可以命令尼古拉·克拉索特金,那就是這個人,”柯裏亞指著阿遼沙說,“我服從他,再見吧!”

  他馬上離開原地,打開房門,快步走進屋裏。彼列茲汪也緊隨著他跑了進去。醫生望著阿遼沙,呆若木雞地又站了五秒鐘光景,然後突然啐了一口,迅速走到馬車前面去,反復地大聲喊著:“這個,這個,這個,我不知道這叫個什麼!”上尉跑過去扶他上馬車。阿遼沙跟著柯裏亞走進屋裏。柯裏亞已經站在伊留莎床旁。伊留莎正握住他的手,呼喚父親。過了一分鐘,上尉也回來了。

  “爸爸,爸爸,您到這裏來,……我們……’伊留莎異常興奮地喃喃說著,但是顯然無力繼續說下去,突然把兩隻乾瘦的小手朝前一伸,盡他的力量把柯裏亞和爸爸兩人一起緊緊抱住,把他們聯在一起,自己也緊偎在他們身上。上尉忽然渾身顫抖,無聲地嗚咽著,柯裏亞的嘴唇和下頦哆嗦了起來。

  “爸爸,爸爸!我真可憐你,爸爸!”伊留莎悲苦地呻吟著。

  “伊留莎,……親愛的,……醫生說……你的病會好的,……我們會幸福的,……醫生……”上尉開始說。

  “唉,爸爸!我知道新來的醫生關於我對你講了些什麼,……我全看見啦!”伊留莎喊著,又用盡所有的力量,緊緊地抱住他們倆,把自己的臉偎在爸爸的肩頭上。

  “爸爸,你不要哭,……等我死了,你可以再另外弄一個很好的男孩子,……你可以從所有的男孩子中間,親自挑選一個好的,管他叫伊留莎,象愛我一樣愛他。……”

  “住嘴吧,老頭子,你會好起來的!”克拉索特金仿佛生氣了似的,突然喊道。

  “可是,爸爸,你永遠別忘了我,永遠別忘了我呀,”伊留莎繼續說,“你要常到我的墳上來,……爸爸,咱們倆不是常到一塊大石頭那裏去玩嗎?你就把我埋葬在那塊大石頭旁邊吧,傍晚的時候,你要跟克拉索特金常到那裏去看我,……還要帶著彼列茲汪。……我要等著你們去。……爸爸,爸爸!”

  他的話音中斷了,三個人擁抱在一起,大家都默默無言。尼娜坐在安樂椅上悄悄地哭泣;母親看到大家都在哭,也突然流下淚來了。

  “伊留莎!伊留莎!”她喊道。

  克拉索特金突然從伊留莎的擁抱中脫出身來。

  “再見吧,老頭子,我媽等我吃飯哩。”他很快地說。“真可惜,我沒有預先通知她!她一定會很惦念的。……但是,吃過飯以後,我馬上到你這兒來,呆一整天,呆一整晚上,我有多少、多少事要講給你聽啊!我現在把彼列茲汪帶走,來的時候再把它帶來,因為我不在,它就會嗥叫起來,妨礙你休息。再見吧!”

  說罷,他就往過道裏跑去了。他不願意哭出來,但一到過道裏,他還是哇地一聲哭起來了。阿遼沙正撞見了他這種情況。

  “柯裏亞,你一定要說話算話,千萬要來。要不然,他心裏會非常難過的。”阿遼沙正色地說。

  “我一定來!唉,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來。”柯裏亞哭著嘟囔說,他已經不為哭而覺得難為情了。正在這時候,上尉忽然好象逃也似的從屋子裏跑了出來,馬上掩上了門。他顯出滿臉發呆的神情,嘴唇顫抖著。他站在兩個少年的面前,把兩隻手向上一舉。

  “我不想要好的男孩!我不想要另外的男孩!”他咬著牙,發狂似的低聲嘟囔道。“如果我忘掉了你,耶路撒冷,讓我的舌頭……”

  他沒有說完,好象連氣都接不上來了,接著就渾身軟癱似的跪倒在木頭板凳前面。他兩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腦袋,號啕痛哭起來,夾著發狂似的尖叫,不過,他還是竭力克制著自己,不讓屋裏聽見他的聲音。柯裏亞沖出了大門。

  “再見吧,卡拉馬佐夫!您也來嗎?”他對阿遼沙生氣似的厲聲喊道。

  “我晚上一定來。”

  “他講的耶路撒冷是什麼意思。……這又是什麼花樣?”“這是聖經上的話:‘如果我忘掉了你,耶路撒冷’,意思就是說如果我為了別的什麼而忘掉了我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懲罰我吧。……”

  “行啦,我明白了!您可要來呀!噓,彼列茲汪!”他用簡直有點暴躁的口氣對狗大聲吆喝著,邁開大步,很快地回家去了。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6
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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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

            第一節 在格魯申卡家裏

  阿遼沙到教堂廣場商人的寡婦莫羅佐娃家去見格魯申卡。她一清早就打發費尼婭到他那裏,堅請他來一趟。阿遼沙問起費尼婭,才知道小姐從昨天起就顯得極為驚惶不寧,不同往常。米卡被捕後兩個月以來,阿遼沙時常到莫羅佐娃家去。有時出於自動,有時是受了米卡的委託。米卡被捕後第三天,格魯申卡病得很厲害,躺了幾乎有五個星期,其中有一個星期簡直人事不知。她雖然已經下地差不多有兩個星期,可以出門了,臉色卻變得很多,焦黃精瘦。但是據阿遼沙的眼光看來,她的臉似乎更加動人了,而且每當他走進去的時候,很高興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一種堅定的、明白事理的神情。顯示出了一種精神上的變化,有了某種隨時隨刻溫順恬靜但又善良而堅定不移的決心。額上兩眉間出現了一條垂直的細細的皺紋,給她可愛的臉添上了一種專心沉思的表情,乍看起來,甚至顯得有幾分嚴厲。以前的輕浮一類神色一點痕跡也不剩了。阿遼沙還覺得奇怪的是,雖然這可憐的女人是一個男子的未婚妻,而他正當成為她的未婚夫的時候,由於可怕的罪行而被捕,她遭到了巨大的不幸,雖然她以後害了病,現在又面臨著法庭即將宣佈的幾乎不可避免的判決,但她卻仍舊沒有喪失過去那種青春的快樂。她以前驕傲的眼睛裏,現在閃爍著一種寧靜的光彩,儘管……儘管當她一想到那個非但沒有在她心裏沉寂下去,反而越發滋長起來的煩惱念頭時,她的眼裏偶然還要射出一種不祥的凶光,這種煩惱的物件仍舊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甚至當格魯申卡臥病在床的時候,她在說胡話的時候還曾提起過她。阿遼沙明白她是為了米卡和她吃醋,為了囚犯米卡,儘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次也沒有到監牢裏去看過他,而她本來是隨時都可以辦得到的。這一切對阿遼沙成了一個難題,因為格魯申卡只對他一個人表露心事,不斷地和他商量;而他有時卻完全無力對她提出什麼忠告。

  他憂心忡忡地走進了她的寓所。她從牢裏探望米卡回來已經半小時,從她在桌旁安樂椅上跳起來迎接他的那種迅速動作上,他斷定她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候他。桌上放著紙牌,看來剛發了牌在玩“捉傻瓜”。在桌子另一邊的皮沙發上打了一張臨時鋪,馬克西莫夫正穿著晨服,戴著棉織的小帽,斜靠在上面。他雖然甜甜地微笑著,卻顯然有病,身體十分衰弱。這個無家可歸的小老頭兒,在兩月以前同格魯申卡從莫克洛葉回來以後,就在她身邊留了下來,而且從此一直住在她家裏,一步也沒離開過。他當時和她一塊兒冒雨進城,渾身淋得精濕,又受了驚嚇,坐在沙發上,帶著畏縮而哀懇的微笑一直默默地盯著她。格魯申卡正在非常憂傷的時候,而且已經開始發寒熱,進城後最初半小時裏由於各種忙亂的事情,幾乎忘掉了他,最後才突然偶爾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露出可憐而慌亂的樣子,看著她嘻嘻地笑了一聲。她叫費尼婭拿點東西給他吃。他在那裏坐了整整一天,幾乎動也不動;天色已黑,關上百葉窗的時候,費尼婭問女主人:

  “小姐,難道他宿在這裏麼?”

  “是的,給他在長沙發上鋪上被褥。”格魯申卡回答說。

  格魯申卡詳細盤問他,才知道他現在果真完全沒有棲身之處,“我的恩人卡爾幹諾夫先生賞了我五個盧布,乾脆對我說,以後不再收留我了。”“好吧,上帝保佑你,那你就留在這裏吧。”格魯申卡煩惱地決定,用憐憫的神色朝他微笑了一下。她這一笑一直透進了老人的心。他的嘴唇哆嗦著,感激得哭了起來。從此以後這個流浪的食客就留在她家裏。甚至在她鬧病時,他也沒有離開。費尼婭和她的母親,格魯申卡的廚婦,並沒有驅逐他,繼續給他東西吃,替他在長沙發上鋪床。以後格魯申卡竟跟他混熟了。她病剛好,甚至沒有等到復原就去看米卡,從他那裏回家以後,為了排遣愁悶,常坐下來和“馬克西穆什卡”談談各種空話,免得去想自己的傷心事。原來這小老頭兒有時倒也很善於講點什麼,所以到後來他甚至成了她一個必不可少的人了。除阿遼沙以外,格魯申卡幾乎任何人也不接待,而阿遼沙也不每天來,來了以後又永遠不久坐。她的老商人這時病已很重,象城裏人們議論的那樣,“要歸天了”。後來果然在審判米卡的案子後不過一星期就死了。死前三星期,他感到自己死期已近,把自己的兒子、媳婦和孫兒們喚上樓來,吩咐他們不要再離開他。從那個時候起,他嚴囑僕人們不許放格魯申卡進來,如果上門來,就對她說:“他盼您長命百歲,快快活活,把他忘掉了吧。”但是格魯申卡還是幾乎每天打發人去問他的健康。

  “可盼來了!”她把牌一扔叫了一聲,高興地招呼著阿遼沙,“馬克西穆什卡盡嚇唬我,說你也許不會來。我真需要你!你坐到桌子跟前來吧;要什麼,要咖啡嗎?”

  “也好,”阿遼沙在桌旁坐下說,“餓極了。”

  “真是的;費尼婭,費尼婭,拿咖啡來!”格魯申卡喊著,“咖啡早已煮好,等候著你呢。把烤餡餅也拿來,要熱的。你聽著,阿遼沙,為了餡餅今天又鬧得天翻地覆。我給他送到監獄裏去,你信不信,他竟扔還給我,怎麼也不肯吃。還把一個餡餅扔到地板上,踩得稀爛。我說:‘我把它留在看守那裏,要是你到晚上還不吃,那麼你的心也就太狠了!’我就這樣走了。你信不信,我們又拌嘴了。一見面就拌嘴。”

  格魯申卡很激動地把這一大堆話一古腦兒全說了出來。馬克西莫夫立刻膽怯地陪笑,垂下了眼皮。

  “這一次為什麼事拌嘴呢?”阿遼沙問。

  “我完全料不到!你想一想,他竟為了‘以前那位’吃醋,意思是說:‘你為什麼要養活他?你又開始供養起他來啦?’他老在吃醋,整天老為我吃醋!連睡覺吃飯的時候也在吃醋。上星期有一次甚至還為了庫茲馬吃醋。”

  “他不是知道‘以前那位’的事情麼?”

  “可不是麼。他從一開始直到今天一直都是知道的,可今天一覺醒來,忽然就罵起來了。他講的那些話,說出來都讓人害臊。傻瓜!我出來的時候,拉基金到他那裏去了。說不定正是拉基金在那兒挑嗾呢?你以為怎麼樣?”她似乎心不在焉地隨口說。

  “那說明他愛你,十分愛你。現在又正是特別煩惱的時候。”

  “明天要開審,還能不煩惱麼?我去就是為跟他說說關於明天的事情,因為,阿遼沙,明天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我聯想著都覺得害怕。你剛才說他煩惱,可不知道我有多煩惱哩!但他卻淨講波蘭人的事情!真是傻瓜!也許他只對馬克西穆什卡才不會吃醋。”

  “可我太太也淨為了我吃醋哩。”馬克西莫夫插了這麼一句。

  “哦,為了你!”格魯申卡不大樂意地笑了起來,“為了你,和誰吃醋呢?”

  “和娘姨們。”

  “哎,住口吧,馬克西穆什卡,我現在沒有心思說笑話,我正滿腔怒火哩。你不要緊盯著餡餅,我不能給你吃,這對你是有害的。燒酒也不能給你喝。我還要來看護他;仿佛我家開了養老院,真的。”她說著笑了。

  “我是不配享受您的恩惠的,我是個卑賤的人,”馬克西莫夫仿佛要哭出來似的說,“您不如把您的恩惠施給比我有用些的人。”

  “唉,每個人都是有用的,馬克西穆什卡,誰知道誰比誰有用些呢。阿遼沙呀,就是根本沒有這個波蘭人,他今天也心血來潮,突然要犯病了。我也到那個人那兒去過。我現在還要故意送餡餅給他。我本來沒送過,但是米卡硬說我送過,所以現在偏要故意送去,故意的!哦,費尼婭拿著一封信進來了!一點不錯,准又是波蘭人寫來的,又是來要錢!”

  莫夏洛維奇先生果真送來了一封長得出奇,而又照例極富於辭令的信,向她告貸三個盧布。信裏還附了一張收據,寫著三個月內歸還的話;佛魯勃萊夫斯基也在上面簽了名。同樣性質的而且同樣附著這類收據的信,格魯申卡已經從她的“以前那位”那裏收到了許多。最初是從兩星期以前格魯申卡病癒的時候起開始來信的。但她又聽說兩個波蘭人在她生病期間就已經常來探問她的病情。格魯申卡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很長的,寫在大張的信紙上,蓋著很大的一個家族印章,寫得含意晦澀,充滿滔滔辭令,格魯申卡唯讀了一半就丟開了,一點也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加以她當時也沒有心思看信。接著這第一封信,第二天馬上又來了第二封。在這封信上莫夏洛維奇先生向她借兩千盧布,答應短期內歸還。格魯申卡對這封信也沒有答理。以後就一封接一封地來了一大批信,每天一封,全是那麼一本正經,富於辭令,但所借的數目逐步地降低,直降到一百盧布,二十五盧布,十盧布,後來格魯申卡突然接到一封信,兩位波蘭先生只向她借一個盧布,還附了兩人共同簽字的收據。格魯申卡當時忽然可憐<敏感詞>們來,就在薄暮時分自己到他們那裏去跑了一趟。她發現這兩個波蘭人落到赤貧的境地,幾乎一貧如洗,沒有飯吃,沒有柴燒,沒有煙抽,欠了女房東許多房錢。他們在莫克洛葉從米卡那裏贏來的二百盧布很快就花光了。使格魯申卡驚訝的是兩位波蘭先生見到她時還是一副傲慢自大、神氣十足的樣子,而且繁瑣多禮,誇誇其談。格魯申卡忍不住大笑起來,給了她的“以前那位”十個盧布。她當時就把這事情笑著告訴了米卡,他也沒顯出吃醋的樣子。但是從那時期,兩個波蘭人就抓住了格魯申卡,每天用借錢的信向她進攻,她也每次總是應付他們一點。可是今天米卡卻竟突然大大地吃起醋來。

  “我這傻子,今天到米卡那裏去的時候,也曾到他那裏去了一下,只去了一分鐘, 因為我以前的那位, 他也病了。”格魯申卡又用匆忙零亂的口氣講了起來。“我一邊笑,一邊對米卡說,我那個波蘭人居然想到彈起吉他琴對我唱起以前的山歌來,以為我會大受感動而決定嫁給他。但是米卡竟跳腳大罵起來。……不行,我非把餡餅送給波蘭人去吃不可,費尼婭,他們是不是打發那個小姑娘來的?你給她三個盧布,用紙包好十個餡餅送給他們。你呢,阿遼沙,你一定給我去告訴米卡說,我把肉包子送給他們吃了。”

  “我無論如何不會去說的。”阿遼沙微笑著說。

  “唉,你以為他心裏難過嗎?其實他是故意裝作吃醋,實際上他是無所謂的。”格魯申卡傷心地說。

  “怎麼是故意裝的?”阿遼沙問。

  “你真傻,阿遼沙。告訴你吧,儘管你很有頭腦,你對這些事一點也不懂。他為我這樣一個女人吃醋,我並不生氣;假使根本不吃醋,那才使我生氣哩。我就是這樣的脾氣。我決不為吃醋生氣。我自己的心也是殘酷的,我自己也愛吃醋。使我生氣的是他並不愛我,現在是故意在那裏裝吃醋,就是這麼回事。難道我是瞎子,看不出來麼?他現在忽然老對我說起卡捷琳娜來,說她這樣,說她那樣,說她從莫斯科特地給他請來一個醫生,打算救他,還請來了最有學問的第一流的律師。他既然當我的面誇獎她,瞪著他那雙十分無恥的眼睛誇她,那就說明他是愛她的!他自己在我面前犯了過錯,所以纏住我,說我先對他有錯,然後好把一切事情推到我一個人身上,意思是說:‘你在我以前就和波蘭人有關係,所以我也可以同卡捷琳娜來一手。’就是這麼回事!他想把一切錯處推到我一個人身上。他故意糾纏我,故意這樣,我對你說,可是我……”

  格魯申卡沒有說完她將怎麼樣,就用手帕捂上眼睛,號啕痛哭起來。

  “他並不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阿遼沙肯定地說。

  “哼,愛不愛,我自己很快會知道的,”格魯申卡帶著威嚇的語調說,把手帕從眼睛上拿了下來。她的臉變了樣。阿遼沙悲苦地看出,她的臉忽然從溫順恬靜,一下變成了陰鬱而惡狠狠的神氣。

  “不必再談這些傻事了!”她忽然說,“我叫你來並不是為了這個。阿遼沙,好人兒,明天,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這才是最折磨我的事!只折磨我一個人!我看大家誰也沒有想這件事,任何人都認為這事與自己無關。你究竟想不想這事呢?明天就要開庭了!你對我說說,他們會怎樣裁判他?這是那個僕人,僕人殺死的,那個僕人!主啊!難道他要替那個僕人受刑罰,竟沒有人替他出頭說話麼?他們一點也沒去打攪那個僕人,是不是?”

  “他受了嚴厲的審訊,”阿遼沙憂鬱地說,“但是大家斷定不是他。現在他病得很厲害。就從那個時候起病倒的,就從發了羊癲瘋起的。他確實是病了。”阿遼沙補充說。

  “主啊,你最好自己到那個律師那裏去一趟,當面跟他談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不是聽說他是從彼得堡花了三千盧布請來的麼。”

  “我們三個人花了三千,我,伊凡哥哥,還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至於那個醫生是她自己花兩千盧布從莫斯科請來的。費丘科維奇律師本來要的報酬還要多,但是因為這案子已經轟動全俄,各種報章雜誌上都在談論,已經很出名了,費丘科維奇多半是為了掙名聲,所以答應前來的,我昨天已經見過他了。”

  “怎麼樣?你對他說了麼?”格魯申卡急忙問道。

  “他聽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說他已經有了一定的看法。但是答應把我的話加以考慮。”

  “什麼叫做考慮!唉,他們真是騙子!他們要害死他的!但是那個醫生,她請那個醫生來做什麼?”

  “那是個專家。他們想斷定哥哥是發了瘋,在神智錯亂中殺了人,自己也不知道幹了什麼,”阿遼沙微微笑了一下,“不過哥哥不贊成。”

  “唉,假使是他殺死的,這話倒說對了!”格魯申卡叫道。“他當時確實是神智錯亂,完全神智錯亂了,而那是我,我這個卑鄙的女人造成的!只是他並沒有殺死人,他沒有殺!大家全以為他殺死,全城的人都這樣說。甚至那個費尼婭,連她的供詞也好象證明是他殺死的。還有小鋪,還有那個官員,還有以前酒店裏的人,都聽他說過要殺人!大家,大家全吵吵嚷嚷,全指控他。”

  “是的,供詞積累了許多。”阿遼沙陰鬱地說。

  “還有那個格裏戈裏,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咬定說門是敞開的,死死地說他親眼看見的,簡直沒有法子說動他,我到他那裏去過,親自同他談過。他還罵人哩。”

  “是的,這也許是對哥哥最厲害的一個證詞。”阿遼沙說。

  “至於說到米卡是瘋子,那麼他現在也真是這遼沙,我早就想對你說這句話了,因為我每天跑去看他時,簡直感到驚奇。你說說,你是怎麼看的:他現在說的全是些什麼話?他說呀說的,——我可是一點也不明白,我還以為他是在說什麼聰明話,我心想,好吧,我很傻,當然聽不明白;但是他忽然又對我說起小孩的事情來,說的是某一個小孩,‘為什麼娃娃這樣窮?’‘現在我就是為了這娃娃到西伯利亞去,我並沒有殺人,但是我應該到西伯利亞去!’這是什麼話?什麼娃娃?——我真是一丁點兒也不明白。不過他說話的時候我總要哭起來,因為他說得非常好,自己也哭著,所以我也哭了,他還突然吻我一下,舉手畫著十字。這是怎麼回事,阿遼沙?你告訴我,那是什麼‘娃娃’?”

  “這大概是因為拉基金不知為什麼忽然常到他那裏去的緣故,”阿遼沙微笑著說,“不過……這不像是從拉基金方面來的。我昨天沒看見他,今天要去一趟。”

  “不,這不是拉基特卡,這是他的弟弟伊凡·費多羅維奇在攪亂他的腦子,是因為他去見過他的緣故,肯定是這樣。……”格魯申卡說了這幾句,忽然止住了口。阿遼沙兩眼瞪著她,有點驚呆了。

  “他去過麼?他難道到他那裏去過麼?米卡親口對我說,伊凡一次也沒有去過。”

  “哦……哦……瞧我這個人,竟說漏了嘴!”格魯申卡忽然滿臉通紅,發窘地說。“你等等,阿遼沙,你先別吵,我既然漏了出來,也就隨它去,我把實話全說出來吧。他曾見過他兩次,第一次在他剛剛回來以後,——從莫斯科趕回來以後,我那時還沒有病得躺倒,第二次是一個星期以前去的。他不讓米卡對你說起這事,一定不讓說,而且不讓對任何人說,他是秘密地去的。”

  阿遼沙坐在那裏,深深地沉思著,考慮著什麼。這消息顯然使他吃了一驚。

  “伊凡哥哥沒有同我談過米卡的案子,”他慢吞吞地說,“在這兩個月裏,他簡直同我很少說話,我去見他,他總是不大高興,所以我有三個星期沒有到他那裏去了。哦……要是他一星期以前去過,……那麼……在這一星期裏米卡的確發生了一點變化。……”

  “有變化的,有變化的!”格魯申卡馬上介面說,“他們中間有秘密,他們中間有秘密!米卡自己對我說是秘密,而且你知道,還是那麼重要的秘密,竟使得米卡簡直坐立不安。以前他是很快樂的,就連現在也還是快樂的,但是你知道,他只要那麼搖搖頭,在屋裏來回一走,用右手指搓鬢角的頭髮,我就知道他的心裏有什麼心事了,……我知道!……可以前他是快樂的;其實今天也還是快樂的!”

  “你剛才不是說,他在生悶氣嗎?”

  “他是在生悶氣,但同時也很快樂。他常常煩惱,可只是一會兒,過一會兒就又快活了,然後忽然又煩惱起來。你知道,阿遼沙,我一直看著他真覺得奇怪:眼前有那麼可怕的事,他卻有時還為了一點小事情哈哈大笑,簡直就象一個小孩。”

  “他真是不讓你對我講伊凡的事情麼?明確地說了不許講麼?”

  “是說了不許講出來。主要的是他,米卡,很怕你。因為這裏有秘密,他自己說是秘密。……阿遼沙,好人兒,你去一趟,探聽一下,他們有什麼秘密,再來告訴我。”格魯申卡忽然大聲哀求著。“你讓我這不幸的人安一安心,讓我知道知道我自己可詛咒的命運!我就為了這件事叫你來的。”

  “你以為這是跟你有關的事情麼?要是那樣,他就不會在你面前提到這個秘密了。”

  “我不知道。也許他想對我說出來,但又不敢說。所以預先警告一下,說有一個秘密,至於是什麼秘密,——他可不說出來。”

  “你自己怎樣看?”

  “我怎麼看?我的末路到了,這就是我的看法。我的末路是他們三個人一起準備的,因為有卡嘉在裏面。這全是卡嘉,全是她搞出來的事。他總說:‘她怎樣,她那樣’,那麼說,我就不怎麼樣了。這話他是在預先說給我聽,預先警告我。他想把我拋棄,這就是全部秘密!他們,米卡、卡嘉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三個人想出了這個主意。阿遼沙,我早就想問你:一星期以前他忽然告訴我伊凡愛上了卡嘉,因為他常到她那裏去。他這是實話麼?你憑良心說,儘管照實說吧!”

  “我不會對你撒謊。伊凡並不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我是這樣看的。”

  “我當時也是這樣想的!他是在對我說謊,這不要臉的東西,就是這麼回事!他現在對我發醋勁,預備以後好把什麼事都推到我頭上。但是他是一個傻瓜,連裝假都裝不象,他是個直筒子。……不過我一定要給他點厲害瞧瞧,給他點厲害瞧瞧!他說:‘你相信我殺了人。’他竟對我說這樣的話,說這樣的話,用這樣的話來責備我!願上帝保佑他吧!等著瞧,在法庭上我要給卡嘉苦頭吃的!我要說出一句話來,……我一定要在法庭上全說出來!”

  她又痛哭了起來。

  “我可以對你堅決說這樣的話, 格魯申卡, ”阿遼沙一面站起來,一面說,“首先,他愛你,愛你甚於世上的一切,只愛你一個人,這你應該相信我。我是知道的。我肯定知道的。其次,我要對你說,我不願意向他探聽秘密,但如果他今天自己要對我說出來,那我就要直截了當告訴他,我是答應了一定照實把話告訴你的。而且我今天就會跑來,說給你聽。不過……我覺得……這裏面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無關,一定是另外的什麼秘密。一定是這樣的。完全不像是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有關的事情,我這樣想。現在再見吧!”

  阿遼沙握了握她的手。格魯申卡還在那裏哭泣。他看出她不大相信他安慰她的話,但是她把她的憂愁傾吐了出來,說出了心裏話,這樣她至少會覺得痛快些。他很不忍在目前這樣的情況下離開她,但是他很忙。他還有許多事情等著要做。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7
第二節 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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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件事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裏去。他匆匆走著,預備趕緊辦完事,就到米卡那裏去,不要耽誤。霍赫拉柯娃太太身體不適已經有三個星期,她的腿不知怎麼腫了,雖然沒有臥床不起,但是白天穿著漂亮而極得體的睡衣,斜躺在自己的起居室裏的長沙發上。阿遼沙有一次注意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雖然生病,卻幾乎經心打扮起來,用了些發帶、絲結、小罩衣之類,不由得露出了無邪的笑容。他也揣摸到她為什麼這樣,雖然把這念頭當作無聊的事情,馬上從心上趕走了。在最近的兩個月裏,除了<敏感詞>客人之外,那個年輕人彼爾霍金也開始常常前來拜訪霍赫拉柯娃太太。阿遼沙已有四天沒來,今天一進門,就忙著一直去找麗薩,因為他原是來找她的:麗薩昨天就打發小丫頭到他家去,堅持請他立即去一趟,說是有“極要緊的事情”,而由於某些原因,阿遼沙對這個情況也發生了一點興趣。但是在小丫頭走進去向麗薩通報的時候,霍赫拉柯娃太太已經不知從什麼人那裏知道他來了,趕緊打發人來請他到她那裏去“一小會兒”。阿遼沙斟酌了一下,認為還是先順應母親的要求好,否則在他坐在麗薩那裏的時候,她會不斷地派人來催請的。霍赫拉柯娃太太躺在長沙發上,仿佛過節似的打扮得特別漂亮,顯然處於過分的神經質的興奮狀態中。她興高采烈地嚷著迎接阿遼沙。

  “許多世紀,許多世紀,簡直有許多世紀沒有看見您了!大概有整整的一個星期吧,哦,不,四天以前您還來過的,在星期三那天。您是來看麗薩的,我相信您一定打算踮著腳尖,一直到她那裏去,不讓我聽見。親愛的,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真不知道她是多麼叫我操心啊!但是這個以後再說。這固然是極重要的事情,但是放在以後吧。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把我的麗薩完全託付給您了。在佐西馬長老死後,——願上帝安慰他的靈魂!”她畫了個十字,“我把您當作一位繼他之後的苦行修士看待,雖然您穿著這套新裝漂亮極了。您在這裏哪兒找來這樣好的裁縫?可是不,不,這不是主要的,這等以後再說吧。請原諒,我有時乾脆就叫您阿遼沙,我是老太婆了,別人怎麼也不會見怪的。”她甜甜地笑了一笑。“不過這也以後再說。主要的事,我不應該忘記主要的事。勞駕,請您主動提醒我一下,每逢我話說離了題的時候您就說:‘可主要的事情呢?’唉,不過我怎麼知道現在什麼是主要的事情啊!那一次麗薩向您收回了她的諾言,一種孩子氣的諾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就是說要跟您結婚,您自然明白,這只是一個久坐在椅子上的有病的女孩子好玩的幻想。現在幸而她已經能走路了。那個卡嘉新從莫斯科請來的醫生,來瞧您不幸的令兄的,他明天就要……哎,何必提明天的事!我一想到明天的事就要急死!主要的是由於好奇。……一句話,這位醫生昨天到我們這裏來,給麗薩瞧過了。……我付了五十盧布的診費。不過這都是不相干的事,又說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您瞧,我現在完全弄糊塗了。我老是很忙。忙什麼呢?我說不清。我現在真是什麼也說不清。我腦子裏什麼都攪成一團了。我真怕您會聽得心煩,一下子跳起來逃開我的,可我還剛剛見著您哩。哎呀,我的天!我們為什麼光這麼坐著,首先該來一杯咖啡,尤裏亞,格拉菲拉,拿咖啡來!”

  阿遼沙連忙道謝,並且說明他喝了咖啡還不久。

  “在誰家喝的?”

  “在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那裏。”

  “這麼說……是在這個女人家裏!哎,就是她把大家害了的。不過我弄不清楚,聽說她變成了聖人,雖然晚了一點。最好早些,那時還有用,現在可有什麼益處呢?不要說,您先別說話,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因為我要對您說很多很多的話,可是好象一句也說不清了似的。那可怕的審判……我一定要去,我準備好了,叫人用椅子抬我進去,我能坐得住,會有人照顧我的,而且您知道,我還是證人哩。我要怎樣發言,怎樣發言呢!我不知道我要說些什麼。是不是還必須宣誓,對不對?”

  “對的,但是我看您不見得能去。”

  “我能坐得住的;唉,您盡打岔!這次審判,這樁野蠻的罪行,以後這班人要到西伯利亞去,有的人還要結婚,這一切都會很快,很快地過去,萬物都在變,最後是四大皆空,大家都老了,眼睜睜等著進棺材。隨它去吧。我也瞧夠了。這是卡嘉,Cette charmante personne?,是她打破了我的一切希望:現在她要追隨您的一位哥哥到西伯利亞去,您的另一位哥哥就追在她後面,住在鄰近的城市裏,大家你折磨我,我折磨你,這真叫我急得發瘋,最壞的是弄得沸沸揚揚,彼得堡,莫斯科,所有的報紙上都成千上萬遍寫這件事。哦,您想想看,連我也被他們寫上了,說我是令兄的‘膩友’,這種難聽的話我真不願出口。您想想看,您想想看!”

  “這簡直不能想像!登在哪兒?是怎麼說的?”

  ——

  注:?法語:這位可愛的姑娘。

  ——

  “我立刻給您看。是昨天收到,——昨天剛讀到的。就登在這張彼得堡的《流言》報上。這種《流言》報是從今年起開始出版的,我很愛聽流言,所以訂了一份。現在弄到自己頭上來了:這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樣的流言。就在這一張上,這個地方,您念一念。”

  她把一張放在她的枕頭下麵的報紙遞給阿遼沙。

  她不僅是心煩意亂,簡直弄得似乎有些喪魂落魄似的,也許她的腦子裏果真攪成一團了。報上這段報導寫得很有特色,而且無疑是會使她頗受刺痛的,但也許對她說來十分幸運,她這時候簡直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說不定過了一分鐘甚至會忘記那張報紙,完全跳到別的事上去。至於這個可怕的案件名聲已經傳遍全俄這一點,阿遼沙是早就知道的,而且天呀,這兩個月以來,除了一些忠實的報導外,他讀到了多少關於他哥哥,關於卡拉馬佐夫一家,甚至關於他自己的聳人聽聞的新聞和通訊啊。有一張報上甚至說,他在他哥哥犯罪以後,嚇得接受了苦行戒律,閉門隱修去了;另一張則加以否認,反而登載他和他的佐西馬長老結夥砸開修道院的錢箱, “從修道院逃之夭夭” 了。現在這張《流言》報上的新聞標題是:《斯科托普裏貢斯克(唉,這就是我們這個小城的名字?,我把它隱瞞了好久沒說)特訊:關於卡拉馬佐夫案件》。那段新聞是很短的,沒有直接提到霍赫拉柯娃太太的名字,而且所有提到的人都是隱名的。只是報導說,現在就要開審的、轟動一時的要案罪犯是個退伍陸軍上尉,無賴成性,好吃懶做,頑固擁護農奴制,喜歡作偷香竊玉的勾當,對某些“孤寂難捱的太太們”有著特別的吸引力。有這麼一位“獨守空房的寡婦太太”,雖然女兒已經成人,卻還人老心不老,竟被他牢牢迷住,在罪案發生前兩小時,還答應給他三千盧布,要他立即和她一同逃奔到金礦上去。但是這惡徒妄想能逃脫法網,寧願殺死父親,搶劫他父親的恰恰也是三千盧布,也不願守著這位孤寂的太太那四十歲婦人的徐娘風韻,老遠地跑到西伯利亞去。這篇遊戲文章照例以對於?父的暴行和以前的農奴制表示高尚的憤慨作為結束。阿遼沙好奇地讀完以後,把報紙折好,還給了霍赫拉柯娃太太。

  ——

  注:?按這個虛構的地名隱含有“畜欄”的意思。

  ——

  “怎麼不是我呢?”她又嘟囔說,“正是我,正是我在差不多一小時以前曾提議他上金礦,可現在忽然給我來了一句‘四十歲婦人的徐娘風韻’!難道我是為了這個麼?這是他故意這樣說的!願永恆的裁判官饒恕他那句四十歲婦人徐娘風韻的話,那麼我也饒恕他,但要知道這是……您知道這是誰幹的事?這是您的朋友拉基金。”

  “也許,”阿遼沙說,“雖然我還一點也沒有聽說過。”

  “是他,是他,用不著什麼也許!我把他趕了出去,……您知道這一段經過麼?”

  “我知道您請他不要再上您的門,但是究竟為什麼,——這個我……至少從您這裏沒有聽說過。”

  “這麼說,您從他那裏聽說過了!他怎麼說,罵我麼,拼命罵我麼?”

  “是的,他罵您,但他本來對所有的人都常常在罵的。至於為什麼您拒絕他上門,——這一點我卻並沒聽他說起過。而且我現在也根本很少和他見面。我們不是好朋友。”

  “既然這樣,我就把一切事情都講出來。沒有法子,我應該承認錯誤,因為這中間有一個過節,也許應該責備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小小的過節,極小極小,所以也許根本算不上一回事。您瞧,好人兒,”霍赫拉柯娃太太突然做出一副頑皮的神色,嘴角掛上可愛而有點神秘的微笑,“您瞧,我有點疑心……您原諒我,阿遼沙,我象母親一般待您,……哦不,不,正相反,現在我對您就象面對我的父親那樣,……因為在這件事上說母親是完全不合適的。……對,我就象向佐西馬長老懺悔似的,這樣說最正確,這話很合適:我剛才不是就把您叫做苦行修士了麼。就是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您的好朋友拉基金(主啊,我簡直沒法對他生氣!我是生氣而且憤恨的,但是不怎麼厲害),一句話,您簡直想像不到,這個輕浮的年輕人忽然心血來潮,好象戀上了我。我是以後,以後才忽然注意到的,但一開頭,也就是打從一個月以前,他就已經開始常到我這裏來了,幾乎每天來,以前我們雖也認識,卻並不是這樣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忽然我仿佛靈機一動,竟開始吃驚地注意到了。您知道,我在兩個月以前開始招待一個謙遜可愛而又正直規矩的青年,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他是此地的一個官員。您也見過他許多次。他是一個嚴肅正派的人,是不是?他每隔三天來一次,並不是每天來(儘管即使每天來也沒關係),永遠穿得極整齊,而我,阿遼沙,總是喜愛有才能而又謙遜的、就象您這樣的青年的。他幾乎有<敏感詞>家的頭腦,又那麼會說話,我一定,一定要替他向別人推薦推薦。他是未來的外交家。他在那天那個可怕的日子,深夜到我家裏,簡直把我從死裏救了出來。可是您那位好友拉基金走進來的時候卻老是穿著那麼雙長筒靴,橫在地毯上面,……總而言之,他甚至開始對我有所暗示,忽然有一次,臨走的時候,他還拼命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就打他握我的手開始,我的腿就忽然痛起來了。他以前也在我家裏遇到彼得·伊裏奇,您信不信,他總對他冷嘲熱諷,老是冷嘲熱諷,一直為著點什麼對他惡聲惡氣的。我看著他們兩人相遇的情形,心裏直笑。後來突然有一天,我正一個人坐在那裏,不對,我當時已經躺倒了,我正一個人躺在那裏,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來了,而且您想想看,還帶來他寫的一首小詩,很短,是寫我的痛腳的,那就是用詩句描寫我的痛腳。您等等,它是怎麼說的?

  纖足,纖足,
  痛得可惡。……

  還有什麼句子,——詩我老是怎麼也記不住的,——就在我那兒,我以後再給您看。不過寫得很有趣,很有趣,而且您知道,那不單是談腳的,還有道德教誨,美妙的理想,不過我忘記了。一句話,簡直可以收進詩集裏去的。我自然向他道謝,他也顯得很得意。我還沒來得及說完道謝的話,彼得·伊裏奇忽然走了進來,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就一下子臉色陰沈得什麼似的。我看出彼得·伊裏奇有點妨礙了他,因為我已經預感到,拉基金一定有什麼話想在獻詩之後就向我說的,偏巧彼得·伊裏奇走了進來。我忽然把這首詩拿給彼得·伊裏奇看,並沒有說是誰做的。但是我深信,我深信,他當時已經猜到,雖然至今還沒有承認,一直還說是沒有猜到;但這是他故意的。彼得·伊裏奇當時立刻哈哈大笑,批評起來。他說這是一首極壞的歪詩,大概是哪個教會中學的學生寫的,而且您知道,說得那麼起勁,那麼起勁!這時您那位好朋友非但沒有採取笑笑就算了的態度,反而發瘋似的狂怒起來。……天啊,我以為他們要打架了。他說:‘這是我寫的。我本來是寫著玩的,因為我認為寫詩是下流的事情。……不過我的詩是很好的。你們那位普希金寫詩讚美女人的腳,有人還想給他立碑,我的詩卻是有寓意的。您自己是農奴制的擁護者;您沒有人道的觀念,您沒有任何現代的、文明的情感,您還一點沒有受進步潮流的影響,您是個官僚,只知道貪污受賄!’我聽到這裏就喊了起來,求他們不要吵鬧。這時,您知道,彼得·伊裏奇並不是膽小的角色,卻忽然做出極體面的姿態:嘲笑地望著他,一面聽著,一面道歉說:‘我不知道。我假如知道,就不會說了,我還會誇獎的。……詩人們全愛生氣。……’一句話,在極體面的態度之下,表達出嘲笑的意思。他自己以後對我解釋,這幾句話都是嘲笑,我還以為他是真的。不過我躺在那裏,就象現在在您的面前一樣,心裏突然想到:假如我因為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在我家裏對我的客人這樣不客氣地吼叫,突然把他趕走,這究竟對不對呢?您信不信:我躺在那裏,閉上眼睛,心裏想,這是對呢?還是不對?卻始終不能決定,翻來覆去,苦惱不堪,弄得心都怦怦直跳,心想:我嚷起來呢?還是不嚷?一個聲音說:你嚷吧,另一個聲音說:不,別嚷!可是這另一個聲音剛說完,我就突然嚷了起來,接著就暈倒了。嗯,不用說,自然產生了一場忙亂。我忽然站起身來,對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說:我向您說這話覺得很難過,但是我不願意再在我的家裏接待您了。就這樣把他轟了出去。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呀!我自己知道我做得很糟,我口不應心,其實我並不生他的氣,主要的是我忽然覺得這樣很好,弄出這樣一個場面來。……不過您信不信,這場面總算還很自然,因為我甚至還痛哭了一場,以後又哭了好幾天,但後來有一天下午,突然之間又把它全忘了。他現在已有兩個星期沒到這裏來,我心想:難道他真會從此不登門麼?這還是昨天的事,晚上忽然收到了這份《流言》報。我讀了以後,不由驚叫了一聲。這是誰寫的,當然是他寫的,他當時回家以後,就坐下來,寫了這篇東西,寄了出去,——人家就給登了出來。前後恰巧有兩個星期。但是阿遼沙,我是不是在一味胡說,盡說些不該說的話。唉,這都是自然而然地冒出來的。”

  “我今天特別急著要及時趕到哥哥那裏去。”阿遼沙支支吾吾說。

  “對,對!您正好提醒了我!請問:什麼是精神錯亂?”

  “什麼精神錯亂?”阿遼沙驚訝了。

  “司法上的所謂精神錯亂。只要是精神錯亂,就一切罪都可以赦免。無論您做出什麼事情,——立刻會赦免您的。”

  “您說這個是指什麼事?”

  “是這樣的:那個卡嘉……唉,她真是個可愛的、可愛的人,不過我怎麼也摸不准她愛誰。前不久她在我家裏,我一點口風也探不出來。加以她現在只跟我保持泛泛的關係,一句話,只問候問候我的健康,別的什麼也不談,甚至還用那麼一副腔調。我就對自己說,隨您的便吧,願上帝保佑您。……哦,對了,現在再講那個精神錯亂:那位醫生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來了一位醫生?您怎麼能不知道,就是那個會診治瘋子的,本來是您請來的,哦,不是您,是卡嘉!全是卡嘉幹的事!您看:一個人坐在那裏,並不發瘋,卻忽然發生了精神錯亂。他也有記性,也知道正在做什麼事,但是他的精神錯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定也是得了精神錯亂的病。自從設立了新法院,立刻就弄明白了所謂精神錯亂問題。這是新式法院的德政。這位醫生到這裏來過,盤問我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關於金礦的事情:意思是說那時候他是什麼樣子?既然一來就喊:錢呀,錢呀,三千盧布呀,拿三千盧布來,然後就忽然跑去殺了人,這怎麼還不是精神錯亂?他說,我不打算殺人,我並不打算殺人,卻又忽然殺了人。就根據這種情況也會把他赦免的,就根據他本不想殺,卻竟殺了人。”

  “但是他並沒有殺人呀。”阿遼沙多少有點不客氣地插嘴說。他的心情越來越變得不安和不耐煩了。

  “我知道,是那個老頭子格裏戈裏殺的。……”

  “怎麼是格裏戈裏!”阿遼沙叫了起來。“是他,是他,就是格裏戈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剛打了他,他躺倒了,可以後又爬起來,看見門敞開著,就跑進去,殺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就因為得了精神錯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打破了他的腦袋,他醒過來,就精神錯亂了,跑去殺了人。他自己說沒有殺,他也許不記得了。不過你瞧:最好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殺的,那樣要好得多。我雖然說是格裏戈裏,但是實際上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殺的,一定是他,這樣要好得多,好得多!我倒不是說兒子殺父親是好事,我並不贊成,相反地,孩子應該尊重父母,但是假使是他,到底好些,那時您也不必哭,因為他的殺人是自己也不明白的,或者說全都明白,可是說不清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是的,他們應該饒恕他。這是合乎人道的,還可以借這事讓人看到新式法院的德政。我本來不知道,其實聽說早已經在實行了。等我昨天一知道,不由大吃一驚,想立刻打發人來請您。哦,要是他被赦免了,可以一直從法庭把他帶到我這裏來吃飯,我再去邀請些朋友,我們一同喝幾杯酒,慶祝新式法院。我並不擔心他會鬧事,何況那時我要請來許多客人,要是他幹出什麼事情來,隨時都能把他弄出去的。以後他可以在別的城裏充任地方調解法官,或是別的什麼職位,因為一個人自己遭受過不幸,就會比別人裁判得好些。主要的是現在有誰不是精神錯亂呢?您呀,我呀,大家全有精神錯亂症,要舉例子有的是:一個人坐在那裏唱小曲,忽然有點不高興,就拿起手槍,把遇到的隨便什麼人殺死了,但是以後大家全寬恕了他。這事我剛剛從書報上讀到過,所有的醫生都證實了。現在醫生們會證實的,他們會證實一切。您看,我的麗薩就得了精神錯亂症,我昨天還為了她哭了一場,前天也哭過,今天才猜到她不過是犯了精神錯亂症。唉,麗薩真使我生氣!我以為她完全發瘋了。她叫您來有什麼事情?是她叫您來的,還是您自己來找她的?”

  “對,是她叫我來的,我現在就要去見她。”阿遼沙堅決地站起身來。

  “哎,親愛的,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也許最主要的問題就在這裏。”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忽然哭了。“上帝證明,我是誠心誠意把麗薩託付給您的。她瞞著母親叫您來,這也沒有什麼。但是對不起,我可不能把我的女兒那麼輕易地托給您的哥哥伊凡·費多羅維奇,雖然我仍舊認為他是最有騎士風度的青年人。可是您想想看,他忽然跑來見麗薩,我竟一點也不知道。”

  “怎麼?怎麼回事?什麼時候?”阿遼沙十分驚訝。他不再坐下,站在那裏聽著。

  “我來告訴您,也許我就是為這事請您來的,因為我已經不知道究竟為什麼請您來的了。事情是這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以後一共到我家裏來了兩次,第一次是朋友拜訪的性質,第二次是最近,卡嘉坐在我這裏,他知道她正在我這裏,就來了。我明知他現在事情本來很忙,Vaus com-prenez,cette affaire et la mort terrible de Votrepapa,?自然並不要求他常來拜訪。但是現在忽然聽說他又來過一次,不過沒有到我這裏,卻到麗薩那裏。這已經是六天前的事了,他到這裏坐了五分鐘,就走了。過了三天以後我才從格拉菲拉那裏得知這件事,這簡直是給了我當頭一棒。我立刻把麗薩叫來。她一直笑著。她說,他以為您已經睡下了,所以到我這裏來問候您的健康。自然,事情是這樣的,不過麗薩,麗薩,天啊,她真讓我生氣!您想一想,忽然有一天夜裏,——那是四天以前,就在您最後一次來過那天,——忽然夜裏她發起病來,又喊又叫,犯了歇斯底里病。為什麼我永遠不發歇斯底里病呢?以後第二天又發,第三天又發,到了昨天,到了昨天就犯精神錯亂症了。她忽然對我說:‘我恨伊凡·費多羅維奇,我要求您以後不接待他,不許他再登我家的門!’我被這突如起來的事情弄得愣住了,就反駁她說:這樣正派的青年,這樣有知識,還遭到了這樣的不幸,我怎麼能不接待他呢?——我說不幸,因為這一切到底是不幸,而不是幸福,對吧?她聽了我的話,忽然哈哈大笑,您知道,笑得真是可氣。但是我很高興,心想我到底把她逗笑了,這回不會再發病了。正好我自己也想不再接待伊凡·費多羅維奇了,因為他沒得到我的允許,私自作古怪的訪問,我還想要向他提出責問哩。可是今天早晨麗薩醒來,忽然對尤裏亞大發脾氣,竟打了她一下嘴巴。這未免太不象話了,我對於我的女僕永遠是客客氣氣的。可是過了一小時以後,她忽然又抱住尤裏亞,吻她的腳。她還打發人來對我說,她不願到我這裏來,以後也永遠不再和我相見了。但是等我自己跑去找她時,又迎上來吻我,還哭了起來,吻完以後,就一句話也不說,把我推出屋外,因此我始終也鬧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的一切希望都寄託在您的身上,不用說,我的一生的命運也都攥在您的手裏了。我只請您到麗薩那裏去,向她打聽明白這一切,這事只有您一個人才辦得到,然後再請您來對我,對我這個做母親的說一說,因為您要明白,要是照這樣下去,我活不了啦,我簡直要死,不然就只好逃出這個家。我再也受不了啦。我本來有耐心,但是我會耐不下去的,那時候……那時候真是可怕。唉,我的天呀,彼得·伊裏奇您可來了!”霍赫拉柯娃太太一看見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走進來,就突然滿臉放光地喊了起來。“您遲到了,您遲到了!好吧,請坐。您說吧,解開我的心病吧。這律師到底怎麼說?您到哪兒去,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

  注:?法文:您明白,這件案子,加上令尊可怕的被殺。

  ——

  “我去找麗薩。”

  “啊,對!您可是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我拜託您的事情。這是關係命運,關係命運的!”

  “自然我不會忘記,只要有可能……可是我確實已經晚了。”阿遼沙喃喃地說,急忙想要脫身。

  “不行,一定要來的,不要說‘只要有可能’,要不然我會死的!”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的背後大聲嚷叫,但是阿遼沙已經走出屋子了。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8
第三節 小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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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進麗薩屋裏,看見她正斜躺在以前還不能走路時用來推她的那張輪椅上。她並沒起身相迎,但是銳利的眼神卻緊緊盯著他。她的目光熾烈,臉色發黃。阿遼沙吃驚的是她在這三天中變了許多,甚至人也瘦了。她沒有向他伸出手來。他自己伸手碰了碰她那靜靜地擱在身上的修長纖細的手指——隨後默默地面對著她坐了下來。

  “我知道您忙著要到監獄裏去,”麗薩厲聲說,“可母親拖住了您兩個鐘頭,剛才還對您講我和尤裏亞的事情。”

  “您怎麼會知道的?”阿遼沙問。

  “我偷聽的。您為什麼盯著我?我想偷聽就去偷聽,沒有什麼壞的地方。我不會請求原諒的。”

  “您心裏有點不痛快麼?”

  “正相反,我很快樂。只不過我剛才心裏又在盤算,已經盤算了三十遍了:我拒絕您,不肯做您的妻子是多麼幸運。您不能當丈夫:如果我嫁給您以後,忽然交給您一封信,讓您送給一個我婚後又愛上的人;您也會收下來,替我送去,甚至還一定會把回信也帶回來。您就是到四十歲,還會替我送這種信的。”

  她突然笑了。

  “您這副神氣仿佛既憤恨,又坦率。”阿遼沙對她微笑著說。

  “所謂坦率;那就是我對您不害臊。其實不但不害臊,而且還不願意害臊,正是在您的面前,對您,我不覺得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不尊重您呢?我很愛您,但是我不尊重您。如果尊重,和您談話就不會這樣一點也不害臊了。是不是?”

  “是的。”

  “您相信我對您不覺得害臊麼?”

  “不,我不相信。”

  麗薩又神經質地笑了;她說得又快,又急。

  “我送了點糖果到監獄裏去給您哥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阿遼沙,您知道,您真是美極了!我因為您這樣快地允許我不愛您,反而更加愛您了。”

  “您今天叫我來有什麼事麼,麗薩?”

  “我想把我的一個願望告訴您。我願意有人折磨我,娶了我去,然後就折磨我,騙我,離開我,拋棄我。我不願意成為有幸福的人!”

  “您愛混亂的生活麼?”

  “是的,我盼望混亂。我淨想放火燒房子。我老想像著我怎樣走過去,偷偷兒地點著它,一定要偷偷兒點著。人們在忙著滅火,而房子還在那兒燃燒。我心裏知道,卻一句也不說。唉,全是胡說!可真是無聊啊!”

  她厭煩地揮著手。

  “您過的生活太富裕。”阿遼沙輕聲說。

  “那麼,還是做窮人好些?”

  “要好些。”

  “這全是您那去世的教士給您灌的。這話不對。即使我有錢,大家全貧窮,我也仍舊吃我的糖果,奶油,誰也不給一點。唉,您別說,一句話也別說,”其實阿遼沙並沒有張嘴,她還是不住擺手,“這一套您以前已經全對我說過,我都能背得出來了。真是無聊。要是我窮,我一定會殺死什麼人,即使有錢,說不定也會殺人的!——幹嗎閑坐著!您知道,我真想去割莊稼,割黑麥。我嫁給您以後,您做一個農民,真正的農民!我們要養一匹小馬,好不好?您認識卡爾幹諾夫麼?”“認識的。”

  “他淨跑來跑去,不停地幻想。他說:幹嗎要過真實的生活,還不如幻想的好。可以幻想出極快樂的事情來,而現實生活卻是沉悶的。可他不久卻就要結婚了,他還對我表示過愛情哩。您會轉陀螺麼?”

  “會的。”

  “他就象陀螺一樣:你得把他轉一下,放到地上,狠狠地抽,抽,用鞭子抽;我如果嫁給他,就要一輩子象抽陀螺似的抽得他轉。您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不覺得害臊麼?”

  “不。”

  “我不講神聖的事情,您一定氣得要命。我不願意做聖人。犯了滔天大罪,到了另一世界會怎樣處置?您大概知道得很清楚吧。”

  “上帝會責罰的。”阿遼沙盯著她。

  “我就盼望這樣。我一到那裏,人家責罰我,我突然當面對他們大笑起來。我真想點著房子,阿遼沙,點著我們家的房子。您還是不相信我麼?”

  “為什麼不相信?甚至有十二歲左右的孩子,非常想燒著什麼東西,竟真的會點起火來。這是一種病。”

  “不對,不對,不管小孩怎麼樣,但是我說的跟那個不一樣。”

  “您把壞事當作好事,這是一種精神上暫時的危機,也許這是您以前的病留下的後果。”

  “您真是看不起我!我就是不想做好事,我只想做壞事,這跟病根本沒什麼關係。”

  “為什麼要做壞事呢?”

  “就為的是希望什麼都不剩下。唉,要是能什麼都不剩下,那才好呢!您知道,阿遼沙,我有時想幹出許許多多壞事和最不象話的事情來,長期偷偷地幹下去,最後又突然被大家發現了。大家把我團團圍住,用手指點著我,但是我卻瞪眼看著大家。這是非常愉快的事。為什麼這樣愉快,阿遼沙?”

  “就是這樣。產生一種渴望,想破壞一些好的東西,或是象您所說的,用火點著它。這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但是說說,我還要做。”

  “我相信。”

  “唉,就為您肯說出‘我相信’這句話來,我是多麼地愛您呀。您一點兒,一點兒也沒有撒謊吧。也說不定您以為我是在故意說這些話,是逗著您玩的?”

  “不,我並不認為那樣,……儘管說不定你也確實有點這種渴望。”

  “有一點的。我決不對您撒謊。”她兩眼閃爍發光地說。

  最使阿遼沙驚愕的是她那嚴肅的態度:她這會兒臉上沒有絲毫嘲弄和玩笑的意味,儘管以前就是在她最“嚴肅”的時候也總少不了帶點快樂和玩笑的神氣。

  “人有些時候是愛犯罪的。”阿遼沙沉思地說。

  “對呀,對呀!您說出了我的意思,愛的,大家都愛,什麼時候都愛,並不是‘有些時候’。告訴您,大家就仿佛什麼時候約定好了說謊,於是從那時候起大家就都說起謊來。大家全說他們憎惡壞事,暗地裏卻都愛它。”

  “您還在讀壞書麼?”

  “讀的,媽媽讀這類書,藏在枕頭底下,我就偷來看。”

  “您這樣毀您自己,不感到慚愧嗎?”

  “我願意毀我自己。此地有一個小孩,他躺在軌道上面,讓火車從上面開過。真是幸運兒!跟您說吧,現在令兄因為殺死了父親受審判,大家就都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了。”

  “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

  “是的,大家全愛他!大家嘴上說可怕,但是私下裏都非常愛他。我首先愛。”

  “在您講到大家的話裏也確實有幾分實情。”阿遼沙輕聲說。

  “您居然有這樣的想法!”麗薩高興地尖叫起來,“教士也有這類思想!您沒法想像,我是多麼尊重您,阿遼沙,因為您永遠不說謊話。噯,讓我只對您一個人講講我的那個可笑的夢吧:我有時夢見小鬼,仿佛我在黑夜裏拿著蠟燭正呆在屋裏,忽然四處都是小鬼,四個屋角和桌子底下全有,它們還把門打開了,門外也站著一大群,想進來抓我。眼看已經走過來了,就要抓住我了。我忽然畫了個十字,它們全懼怕起來,往後退走,但是並不完全走開,站在門旁和角落裏,等候著。我忽然很想出聲罵上帝,剛罵出口,它們忽然又成群湧到我的面前,歡天喜地,眼看又要抓住我,我忽然又畫了個十字,——它們又走了。這真讓人痛快,痛快得透不過氣來。”

  “我也常做這個夢,完全一樣。”阿遼沙忽然說。

  “真的麼?”麗薩驚訝地嚷道,“您聽著,阿遼沙,您不要笑,這是極重要的:難道兩個不同的人會做一樣的夢麼?”

  “大概會的。”

  “阿遼沙,我對您說,這事非常重要,”麗薩帶著一種大驚小怪的神氣繼續說,“重要的不是夢的本身,而是您能夠做和我一樣的夢。您永遠不會對我說謊,現在也不要說謊:這是真的麼?您不是笑我麼?”

  “是真的。”

  麗薩好象幾乎驚呆了,有半分鐘沒吭聲。

  “阿遼沙,要常來,常到我這裏來。”她忽然用哀懇的聲音說。

  “我一輩子都要常來的。”阿遼沙堅定地回答說。

  “我只對您一個人說,”麗薩又開口了,“我對自己說,還對您說。整個世界只對您一個人說。對您說比對自己說還高興。我在您面前完全不感到害臊。阿遼沙,為什麼我在您面前完全不害臊,一點也不害臊呢?阿遼沙,聽說猶太人在復活節的時候偷人家的小孩宰殺,真的嗎?”

  “不知道。”

  “我有一本書,我在裏面讀到講什麼地方一次審判的情形,說有一個猶太人把四歲小孩兩隻手上的指頭先剁了下來,然後把他釘在牆上,用釘子釘住,釘死了。他以後在法庭上說小孩死得很快,過了四小時就死了。真是快!他說:孩子呻吟著,不住地呻吟著,他卻站在那裏欣賞。真是好!”“好麼?”

  “好的。我有時甚至想像是我自己在動手釘他。他懸掛在那裏,呻吟著,而我坐在他的對面,吃蜜餞鳳梨。我最愛吃蜜餞鳳梨。您愛麼?”

  阿遼沙默不作聲,望著她。她的焦黃的臉突然變了樣,眼睛閃著光。

  “您知道,我剛一讀到這個猶太人的故事,整夜流著眼淚渾身哆嗦。我想像著這個小孩怎樣哭喊呻吟,——四歲的小孩已經懂事了,——同時我老是擺脫不掉關於蜜餞鳳梨的念頭。到了早晨我給一個人寫了一封信去,請他務必到我這裏來一趟。他來了,我忽然對他講述關於男孩和蜜餞鳳梨的故事,全都說了,全都說了,還說:‘這真好。’他忽然笑了起來,說的確很好,說完站起來就走了。只坐了五分鐘。他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您說,您說,阿遼沙,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在椅子上挺直身子,眼睛閃爍著。

  “請問,”阿遼沙激動地說,“您自己叫他來的,叫這個人來的麼?”

  “我自己。”

  “送了一封信給他麼?”

  “一封信。”

  “就是問這件事情,問小孩的事情麼?”

  “不,並不是為這件事情,完全不是。可是他一進來。我立刻問<敏感詞>這件事情來。他回答以後,笑了一笑。站起來就走了。”

  “這個人對您的態度很誠實。”阿遼沙輕聲說。

  “他是瞧不起我麼?笑我麼?”

  “不,因為他自己說不定也相信蜜餞鳳梨。他現在也病得很厲害,麗薩。”

  “是的,他相信的!”麗薩的兩眼放光。

  “他並不是瞧不起什麼人,”阿遼沙繼續說,“他只是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不相信,自然也就瞧不起了。”

  “這麼說,也瞧不起我麼?瞧不起我麼?”

  “也瞧不起您。”

  “這很好,”麗薩咬著牙說,“他走了出去,笑了一聲,我就感到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被剁下手指的小孩是好的,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

  她看著阿遼沙的眼睛,似乎既惱恨又激動地笑了起來。

  “您知道,阿遼沙,您知道,我想……阿遼沙,您救救我吧,”她忽然從椅上跳起來,跑到他面前,緊緊地用兩手抱住他。“救救我吧,”她幾乎象呻吟似的說。“我對您說的一切話,難道我會對世上任何人說麼?我說的是實話,實話,實話!我要自殺,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是討厭的。我不願意再活下去了,因為我覺得一切都可憎!我覺得一切都討厭,一切都討厭!阿遼沙,您為什麼一點也不愛我,不愛我啊!”她發狂地說。

  “不,我愛的!”阿遼沙熱烈地回答。

  “您會不會哭我,會不會?”

  “會的。”

  “不是哭我不願意做您的妻子,而是單純地哭我,哭我。”

  “我會哭的。”

  “謝謝!我只需要您的眼淚。至於其餘的一切人,讓他們儘管懲罰我,用腳踐踏我吧,所有、所有的人,沒有一個例外!因為我不愛任何人。您聽見了麼,我不愛任何人!相反的,我恨他們!您走吧,阿遼沙,您該到哥哥那裏去了!”她突然離開了他身邊。

  “但是怎麼能讓您就這樣一個人呆著呢?”阿遼沙幾乎是心驚膽戰地說。

  “您到哥哥那裏去吧。監獄快要關門了,快去,這是您的帽子!替我吻米卡,快去,快去!”

  她幾乎強迫似的推阿遼沙出門。他帶著苦惱驚疑的神情望著她,忽然感到她塞了一封信在他的右手裏,一張小小的信紙,疊得整整齊齊,而且封上了火漆。他一眼就看到了地址:“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先生收啟。”他迅速地看了麗薩一眼。她的臉上幾乎顯出威脅的神色。

  “轉交給他,一定要轉交給他!”她瘋狂地命令說,全身顫抖著。“今天就送去,馬上就去!要不然我就服毒自殺!我叫您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她說著迅速地關上了門。鐵門閂響了一下。阿遼沙把信放進口袋裏,一直走下樓梯,並沒有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去,甚至都忘記了她。麗薩在阿遼沙剛走後,立即拔開鐵門閂,開了一點兒縫,把手指伸進門縫裏,關上門,拼命用力夾它。十秒鐘以後,她才抽回手,悄悄兒地慢慢走到她那張輪椅跟前,挺直著身體坐下來,她瞪眼望著發黑的指頭和從指甲裏擠出來的血。她的嘴唇哆嗦著,急促地低聲自言自語說:

  “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下賤女人!”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9
第四節 讚美詩和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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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的天是不長的,時間已經很晚,阿遼沙才去敲監獄的門。天色甚至已黑了下來。但是阿遼沙知道會順利地放他進去見米卡的。我們城裏的情況,也和別的地方完全一樣。當然起初,在偵查剛全部結束以後,親戚和另外的一些人要獲准探望米卡,還需要辦好各種必要的手續,可是到了後來,倒也不是手續放鬆了,但至少對於常到米卡那裏去的某些人,似乎自然而然形成了某些例外。有時甚至到了可以在指定的屋裏和米卡單獨會晤的地步。但是這類人很不多:只有格魯申卡,阿遼沙和拉基金三人。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對於格魯申卡特別優待。這老頭兒一直記得,他在莫克洛葉曾對她怒叱了一頓。等到弄明白了全部真相以後,他就完全改變了對她的看法。奇怪的是雖然他深信米卡是罪人,但是自從他被監禁以來,他對他的態度顯得越來越溫和:“也許原本是個心腸不壞的人,只是由於好酒和胡鬧,就象個可憐蟲似的完了!”在他心裏,以前的恐怖換成了憐惜的情感。至於阿遼沙,警察局長很愛他,早就和他相識,而最近老是來探望的拉基金,則是“局長小姐們”——象他稱她們的那樣——的最親近的朋友,他每天都在她們家裏鬼混。看守所長忠於職守,卻也是一個善良的老人。拉基金曾在他家裏教過功課。阿遼沙也是看守所長特別要好的老友,他愛和阿遼沙海闊天空地談論各種“高深的哲理”。對於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樣的人,看守所長就不光是尊敬了,他對他,主要是對他的意見,甚至有點敬畏,儘管他自己也是個很大的哲學家,——自然是“無師自通”的哲學家。但是他對於阿遼沙卻有一種強烈的好感。最近一年來,老人正在著手研究福音書,時時把自己的感想告訴他這位年輕朋友。以前甚至還到修道院找他,同他和司祭們一談就是好幾個鐘頭。一句話,阿遼沙即使在很晚的時刻到監獄來,他只要去找一下看守所長,事情永遠可以順利解決的。此外,監獄裏所有的獄卒都和阿遼沙熟悉了。門崗呢,只要上級准許,自然也不會來多加留難。米卡在有人叫他的時候,總是下樓來,到指定接見的地方去。阿遼沙進屋的時候,恰巧和拉基金相遇,他正從米卡那裏離開。他們兩人大聲說話。米卡一面送他,一面不知為什麼笑得很厲害,拉基金卻似乎在嘟嘟囔囔。拉基金特別是最近以來,很不願意見到阿遼沙,幾乎不和他說話,甚至點頭打招呼也是很勉強的。他現在看見阿遼沙走過來,特別皺緊眉頭,眼睛望著別處,似乎只顧扣他那件又大又厚的皮領大衣的鈕子。後來又馬上去找他的陽傘。

  “可別忘了自己的東西。”他喃喃地說著,只是為了找句話說說。

  “你也別忘了別人的東西呀!”米卡開玩笑,立刻對自己的俏皮話哈哈大笑起來。拉基金頓時發急了。

  “你這句話可以去對你們卡拉馬佐夫家這些農奴主崽子們說,不必對我拉基金說!”他忽然大聲嚷著,氣得渾身戰慄。

  “您怎麼啦?我只是說著玩的!”米卡叫了起來,“呸,真見鬼!他們全是這樣的,”他朝迅速走出去的拉基金擺了擺頭,對阿遼沙說,“一會兒坐在那裏發笑,很高興,一會兒忽然發起脾氣來!甚至對你頭也不點一下,你們是不是拌嘴了?你為什麼來得這樣晚?我等了你整整一早晨,渴望你來。哎,不要緊!我們可以現在補轉來。”

  “他為什麼老來看你?你和他很要好了麼?”阿遼沙問,也朝拉基金走出去的門擺了擺頭。

  “和米哈伊爾要好麼?不,還不至於,他簡直是一隻豬!他以為我是個……惡棍。他們連開玩笑也不懂,——這是他們最糟糕的地方。從來不懂得玩笑。他們的心是乾巴巴的,平直而乾巴,就象我剛走進監獄時看到的牢牆的樣子一樣。不過他是個聰明人,聰明。唉,阿曆克賽,現在我好象把自己的頭腦都弄丟了!”

  他在長椅上坐下來,讓阿遼沙坐在自己身邊。

  “對了,明天就要開審了。難道你完全不抱希望了麼,哥哥?”阿遼沙帶著膽怯的心情說。

  “你在說什麼?”米卡似乎有點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啊,你說的是開審!見鬼!直到今天我和你淨談些無聊的話,淨講開審的事,卻沒有跟你講到最主要的問題。是的,明天就要開審,不過我說我的頭腦弄丟了,並不是指開審的事。頭腦並沒有丟失,而是在頭腦裏裝著的東西遺失了。你為什麼露出那麼不以為然的神氣瞧著我?”

  “你說的是什麼,米卡?”

  “思想,思想,就是說這個!倫理學。你知道倫理學是什麼?”

  “倫理學麼?”阿遼沙驚異地說。

  “是的,那是不是一種科學?”

  “是的,有這樣一門科學,……不過……說實話,我沒法對你解釋清楚那是什麼科學。”

  “拉基金知道的。拉基金知道得很多,見他的鬼!他不想做教士。他準備到彼得堡去。他說,他要加入評論界,不過是要搞高尚正派的評論。好吧,他也許可以做出點有益的事,自己也名利雙收。唉,他們這些人全是追求名利的能手!去它的倫理學吧!我算是完了,阿曆克賽,我算是完了,你這個虔誠的人!在所有的人當中我最愛你。瞧著你,我的心都會跳起來。卡爾·伯納德是誰?”

  “卡爾·伯納德?”阿遼沙又驚訝起來。

  “不,不是卡爾,等一等,我說錯了;是克勞德·伯納德。他是誰?是化學家麼?”

  “大概是一個學者,”阿遼沙回答,“不過說實話,關於他的情況,我也說不出多少。只聽說他是學者,至於什麼學者,就不知道了。”

  “見他的鬼去吧,我也不知道,”米卡罵起來了,“大概總是個混蛋,十有八九是的。這班人全是些混蛋。但是拉基金是會爬上去的,拉基金會鑽縫子,也會成個伯納德的。哎喲,這些伯納德!他們現在到處都是!”

  “你到底是在說些什麼?”阿遼沙堅決地問。

  “他打算寫一篇關於我和我的案子的文章,借此在文壇上初露頭角。他就為了這件事跑來跟我說明一切。他想寫得有點道德寓意,意思是說:‘他不可能不殺人,他是被環境所毒害的’等等,他對我這樣解釋過。他說他要帶點社會主義的色彩。見他的鬼去吧!帶色彩就帶色彩,我反正是一樣。他不愛伊凡,他恨他,對你也沒好話。我不趕走他:因為他是個聰明人。但是他的態度十分傲慢。我剛才對他說:‘我們卡拉馬佐夫一家不是卑鄙的人,卻是哲學家,因為所有真正的俄國人全是哲學家。你雖然讀過書,卻並不是哲學家。你是個俗人。’他笑了,一副懷恨在心的樣子。我對他說:‘de ideabus non est disputandum’?這句俏皮話妙不妙?至少我也冒充了一下古典派。”米卡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

  注:?拉丁文:思想問題是沒法辯論的。

  ——

  “為什麼你的頭腦丟失了,象你剛才所說的那樣?”阿遼沙插嘴問道。

  “為什麼我的頭腦丟失了?唔!實際上……總的說來,——是因為惋惜上帝,就為了這個!”

  “怎麼惋惜上帝?”

  “你想一想:在神經裏,頭腦裏,那就是在腦子中的那些神經裏(真見它的鬼!)……有那樣一些小尾巴,神經上的小尾巴,只要它們一哆嗦,……也就是說,我抬眼望一望什麼東西,就這樣望一望,那些小尾巴就哆嗦起來,……而哆嗦起來,就出現了一個形象,不是立刻出現,是等一?那,等那麼一秒鐘,就仿佛出現了那麼一個契機,哦,不是契機,——去它的契機,——是形象,那就是說一個物體,或者一項事件,——咳,真見鬼!這就是為什麼我能看,還能想的緣故,……是因為有那些尾巴,而並不是因為我有靈魂,我就是那種形象和模型,那全是蠢話。兄弟,這是米哈伊爾昨天對我講的,當時我好象被火燙了似的。阿遼沙,科學真是偉大!一種新的人就要出現了,這我明白。……但是到底惋惜上帝!”

  “但這也很好嘛。”阿遼沙說。

  “你是說惋惜上帝麼?化學,弟弟,化學!那是沒有辦法的,教士大人,請你稍為靠邊挪一挪,化學來了!拉基金不愛上帝,完全不愛!這是他們大家最要害的心病!但是他們隱瞞看不說,他們撒謊,他們裝假。我問:‘怎麼樣,你會把這種想法帶進評論界去麼?’他說,‘自然不會讓我這麼公開說的。’說著笑了。我問他:‘不過這樣一來,既沒有上帝,也沒有來生,人將會變成什麼樣呢?那麼說,現在不是什麼都可以容許,什麼都可以做了麼?’他說:‘你還不知道麼?’他又笑了。他說:‘聰明的人是什麼都可以做的。聰明的人也知道該怎麼做,可是瞧瞧你殺了人,卻陷了進去,在監獄裏爛掉!’這話是他對我說的。真是頭臭豬!以前我會把這樣的人攆出去的,現在卻只是聽著他說。他說的許多話都很有道理。寫得也不錯。他一星期前曾對我讀過一篇文章,我當時特地抄下了三行,等一等,就在這兒。”

  米卡匆匆忙忙地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念道:

  “‘欲解決此問題,須先將自己的人格與自己的現實處境分開。’你明白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阿遼沙說。

  他好奇地一面偷偷瞧著米卡,一面聽他說話。

  “我也不明白,又含混,又不清楚,卻很聰明。他說:‘現在大家都這樣寫,因為潮流風氣就是這樣。……’他們害怕潮流。這混蛋,他還會寫詩,讚美霍赫拉柯娃的纖足,哈,哈,哈!”

  “我聽說過了。”阿遼沙說。

  “你聽說過麼?聽過那首詩麼?”

  “沒有。”

  “我這裏有,讓我念給你聽。你不知道;我還沒有對你講過,這裏有整整一大段故事。真是個混蛋!他三星期以前忽然挪揄起我來,說:‘你為了三千盧布,象傻瓜似的陷了進來,但是我卻可以撈到十五萬,娶一個寡婦,到彼得堡去買一所石頭大廈。’他對我講他怎樣追求霍赫拉柯娃,她在年輕的時候就不聰明,四十歲上簡直就變得瘋瘋傻傻。他說:‘而且她還很多情,我就要利用這點把她弄到手。我娶了她以後,就把她帶到彼得堡去,在那裏辦一張報紙。’他說時嘴唇上竟還帶著下流的、貪婪的涎水,——他的涎水並不是為霍赫拉柯娃流的,卻是為了這十五萬。他自吹自擂,向我誇口;老上我這裏來,每天都來,對我說:她上鉤了。臉上一臉的喜色。誰料到他會突然被趕了出去;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占了上風,真是好樣的!為了她把他趕了出去,我真想要好好吻吻這位傻太太!當時他到我這裏來,編了這首詩。他說:‘我是生氣第一次弄髒我的手寫起詩來,為了奉承,也就是為了做有益的事。我把錢從一個傻女人手裏搶過來,以後可以造福社會。’所有一切卑鄙齷齪的事情他們都可以找到這種造福社會的藉口的!他說:‘無論如何,我比你的普希金總寫得好些,因為我能在一首滑稽的小詩裏也塞些憂國憂民的公民感進去。’他是在指普希金的什麼,——這我明白。假使他果真是有才華的人倒也罷了,可他卻只會描寫女人的小腳!他還對他那些打油詩很自負哩!他們這種人的自尊心,自尊心啊!他想出了這麼一個題目:《祝我意中人的病足早日痊癒》,他真是個滑稽角色。

  纖足生來真美好,
  腫得實在不大妙!
  請位醫生來診治,
  越包越紮越糟糕。

  纖足並非我所好,
  普希金才寫這一套。
  我所愛的是頭腦,
  只愁它不大愛思考。

  剛剛有些開了竅,
  又被足疾來打攪!
  為使頭腦能清明,
  但願腳痛早點好。

  “下流胚,真是下流胚!但是這壞蛋做得倒很巧妙!果真塞了些‘公民感’進去。在他被攆走時候,可一定氣壞了。簡直咬牙切齒了吧!”

  “他已經報了仇,”阿遼沙說,“他寫了一普通訊造霍赫拉柯娃的謠。”

  於是阿遼沙匆匆地把在《流言》報上刊出那普通訊的事講給他聽。

  “那是他,是他!”米卡皺著眉肯定說。“那一定是他!這類通訊……我是知道的,已經寫了不少這種下流的東西,譬如講格魯申卡的事情的!……還有講她……講卡嘉的。……哼!”

  他煩惱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哥哥,我不能在這裏久留,”阿遼沙沈默了一會以後說,“明天對於你是一個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臨到你頭上了,……可我真奇怪,你踱來踱去,不談正事,不知道說些什麼……”

  “你不必驚訝,”米卡急躁地打斷他的話說,“難道還叫我談那只臭狗,談那個兇手麼?你和我已經談得夠多了。我不願意再談論這臭人,臭麗薩維塔的兒子!上帝會殺死他的,你往後瞧吧!你別響!”

  他帶著激動的心情走到阿遼沙面前,忽然吻了他一下。他的眼睛閃著光。

  “拉基金不會懂得這個的,”他開始說,似乎興高采烈起來,“至於你,你卻全都明白。所以我渴望你來。你瞧,我早就想在這裏,在這剝落的牢牆裏面,對你傾吐許多話,但是卻還一直閉口沒談最主要的一件事:時間似乎還沒有到。現在總算等到了最後的時刻,好對你吐露我的心裏話了。兄弟,我在最近這兩個月裏感到自己身上產生了一個新人。一個新人在我身上復活了!他原來就藏在我的心裏,但是如果沒有這次這一聲晴天霹靂,他是永遠也不會出現的。真可怕!說到我今後會到礦山裏去用鐵錘挖二十年的礦,那有什麼,我並不怕這個,我現在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我就怕那個復活的人又離開了我!就在那裏,礦山裏,地底下,自己的身邊,在同樣的囚犯和兇手的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顆人類的心,和它融合無間的。因為在那邊也可以生活,也可以愛和悲傷的!可以使囚犯身上僵化了的心復活起來,可以花費許多年的光陰來照顧他,最後終於從黑暗的深淵中培育出高尚的心靈,慈悲的胸懷,讓天使再生,使英雄復活!他們這類人很多,有成百上千,我們這些人都是對不起他們的!我在那樣一個時刻夢見了‘娃娃’,‘娃娃為什麼這樣窮?’那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在那樣一個時刻對我昭示的預言!我要為著‘娃娃’而去流放。因為大家都應當為一切人承擔罪責。為一切的‘娃娃’,因為既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大家全都是孩子。而我將要為大家而去,因為必須有人為大家而去。我沒有殺死父親,但是我應該去。我甘願接受!我是在這裏才想到了這一切的,……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裏。他們是很多的,那裏有成百上千這樣的人,在地底下,手持著鐵錘。是的,我們將身帶鎖鏈,沒有自由,但是那時,在我們巨大的憂傷中,我們將重新復活過來,體味到快樂,——沒有它,人不能生活下去,上帝也不能存在,因為它就是上帝給予的,這是他的特權,偉大的特權。……上帝啊,人應該在祈禱裏忘記自己!我到了地底下,如果沒有上帝,那怎麼能行呢?拉基金是在胡說八道。如果人們真要把上帝從地上趕走,那我們會在地底下迎接他!罪犯是少不了上帝的,甚至比非罪犯更少不了他!那時候,我們這些地底下的人將在地層裏對上帝唱悲哀的讚美詩,對給予快樂的上帝唱!上帝和他的快樂萬歲!我愛他!”

  米卡講完這一番古怪的話,幾乎氣都喘不過來。他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眼裏滾出淚水。

  “不,生命是無所不在的,生命在地底下也有!”他又開始說,“阿遼沙,你想像不出我現在是多麼想生活下去,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裏,我心中產生了對於生存和感覺的多麼強烈的渴望!拉基金不明白這個,他只想蓋房子和出租。但是我等候著你。痛苦算什麼?我不怕它,儘管它多得不計其數。以前我怕,現在我不怕。你知道,也許我在法庭上連問題都不願回答。——我覺得現在我身上力量多麼充沛,我可以克服一切,克服任何的悲哀,只要能隨時對自己說:‘我存在著!’在千萬種苦難中——我存在著,儘管在苦刑下渾身抽搐——但我存在著!儘管坐在一根柱子頂上苦修,但是我存在著,我看得見太陽,即使看不見,也知道有它。知道有太陽——那就是整個的生命。阿遼沙,我的智慧天使,我真被各種各樣的哲學害苦了,真是見鬼!伊凡弟弟……”

  “伊凡哥哥怎麼樣?”阿遼沙連忙問,但是米卡沒有聽見。

  “你瞧,我以前從來不曾產生過這一類懷疑,但它們其實一直隱藏在我的心裏。也許就因為有這些不自覺的念頭在我的心裏翻騰,所以我才酗酒,打架,發狂。我的打架就為的是平服它們,把它們消除,壓滅。伊凡弟弟不是拉基金,他把思想隱藏在心底裏。伊凡弟弟是獅身人面的怪物,他默不作聲,永遠默不作聲。但是我卻被上帝問題折磨著。老是被它折磨著。假如沒有上帝,那可怎麼辦?假使拉基金說它是人類憑空想出來的。假使他的話是對的,那該怎麼樣呢?要是沒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間的主宰。妙極了!但是如果沒有上帝,他還能有善麼?問題就在這裏!我一直想著這個。因為那時候叫他——人——去愛誰呢?叫他去感謝誰?對誰唱讚美詩呢?拉基金笑了。他說,沒有上帝也可以愛人類。只有流鼻涕的傻子才能這樣說,我是簡直沒法理解。生活對拉基金來說是很輕鬆的。他今天對我說:‘你還是去鼓吹擴大人權,或是主張牛肉不得漲價好,這些哲學造福於人類更簡單些,更直接些。’我信口回敬他說:‘而你呢,如果沒有了上帝,你自己就會胡亂抬高牛肉的價錢,只要對你有利,你會拿一個戈比去賺一千盧布。’他生氣了。歸根結底道德是什麼?你說說,阿曆克賽。我有我的道德,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道德。可見這都是相對的。對不對?不是相對的麼?這真是叫人撓頭的問題!我要是對你說,我為這個問題兩夜沒睡著,你不要笑!現在我奇怪的只是人們在那裏生活著,卻一點也不去想它。真是無謂空忙!伊凡沒有上帝。他有思想。我比不上。但是他不作聲。我以為他是共濟會員。我問過他——他也默不作聲。我想在他的泉水裏喝一口水,——可他默不作聲。只有一次說了一句話。”

  “說什麼?”阿遼沙連忙追問。

  “我對他說:既然這樣,是不是什麼都可以幹了呢?他皺著眉頭,說道:‘我們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只豬玀,但是他的想法是正確的。’這是他信口說的話。只說了這一句話。這簡直比拉基金更徹底了。”

  “是的。”阿遼沙難過地承認。“他什麼時候來看你的?”

  “這話以後再說,現在先說別的事。我直到現在差不多還一點也沒有對你談起過伊凡。我要等到最後再說。等到我這裏事情了結,作了判決以後,我有些話要對你說,全對你說出來。這裏有一件極可怕的事情,……在這件事情上你將是我的裁判官。現在你先別提起,一聲也別響。你方才說起明天的事情,開審的事情,你信不信,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同那個律師談過麼?”

  “律師有什麼用!我對他全說了。他是一個外貌溫和的光棍,京城裏的滑頭,伯納德。他一點也不相信我。他深信是我殺死的,你想想看!這我是看得出來的。我問:‘既然這樣,您為什麼跑來替我辯護呢?’這種人真是該死。又去請醫生來,想證明我是瘋子。我不答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打算把‘自己的責任’盡到底。真是費了大勁!”米卡苦笑了笑。“貓!殘忍的心!她知道了我在莫克洛葉曾說過她是一個‘火氣極大’的女人!有人轉告了她。是的,證詞簡直象海灘上的沙子那麼越積越多了!格裏戈裏一口咬定他的說法,格裏戈裏是誠實人,但卻是一個傻瓜。有許多人所以誠實,就因為他們是傻瓜。這是拉基金的想法。格裏戈裏是我的對頭。有些人做你的對頭比做朋友對你來說還更好些。我這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唉,我真怕,我真怕她在法庭上說出借了四千五百盧布以後跪下來叩頭的事情。她是要還清人情,一文不欠。我不願意她這樣自我犧牲!這樣會使我在法庭上無地自容!我又不能不想法忍受。阿遼沙,你到她那裏去一趟,求她在法庭上不要說出這件事來。能不能?不過見鬼,隨它去吧。我總可以忍受下來的!我並不可惜她。她自己甘願這樣。 自作自受。 阿曆克賽,我也會有我的話要說。”他又苦笑了笑。“不過……格魯申卡,格魯申卡,天呀!她現在為什麼要忍受這種苦刑呢?”他忽然含著眼淚叫了起來。“格魯申卡真要我的命。一想起她來,就真要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她剛到這裏來過……”

  “她對我說了。她今天對你很生氣。”

  “我知道。我的脾氣真是要命。我竟大發起醋勁來!她走的時候,我後悔了,吻了她。卻沒有請求饒恕。”

  “為什麼不請求?”阿遼沙驚詫地說。

  米卡忽然幾乎是快樂地笑了起來。“上帝保佑你吧,可愛的小孩子,你可任何時候都千萬別向心愛的女人請求饒恕自己的錯處!特別是向心愛的女人,無論你怎樣對她有錯!因為女人,弟弟,鬼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對她們至少是懂得一點的!只要一開始在她面前認錯,說:‘對不起,我錯了,請你原諒,’那麼責備的話立刻就會象大雨似的傾盆而下!她決不肯直截了當、幹乾脆脆地輕易饒恕你,一定要把您糟蹋得一文不值,連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都會數落出來,什麼都會想起來,什麼都不會忘記,還要添枝加葉,一定要這樣,最後才會饒恕你。這還是她們中間最好,最好的哩!她會搜出種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來,統統都往你的頭上扣。我對你說,她們生著一副活剝人皮的性子,他們全都是這樣的,這些天使們,可是沒有她們,我們卻活不下去!好弟弟,我對你直截了當地老實說吧:每個體面的男人都應該怕一個女人。這是我的信念,哦,不是信念,是感覺。男人應該寬宏大量,這是不會使男人丟臉的。甚至也不會使一位英雄丟臉,使愷撒丟臉的!但儘管這樣,還是不要請求饒恕,永遠不要,無論如何也不要。你要記住這個規矩,這是你的哥哥米卡,為女人而毀了一生的米卡教給你的。不行,我不去請求饒恕,我要對格魯申卡做點對得起她的事情。我崇拜她,阿曆克賽,我崇拜她!但她卻看不見這一點,她永遠嫌愛她愛得不夠。她折磨我,用愛情來折磨我。以前算得了什麼!以前折磨我的只是那魔鬼般的肉體曲線,現在我是整個兒拿她的心當作了我自己的心,並且靠了她,我自己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了!他們會許我們結婚麼?如果不結婚,我會嫉妒得要死的。我每天做夢都在疑神疑鬼。……她對你說我什麼了?”

  阿遼沙重述了格魯申卡剛才所說的那番話。米卡仔細聽著,反復地問了幾次,很滿意。

  “這麼說,我吃醋,她倒並不生氣。”他感歎說。“真是個女人!‘我自己的心也是殘酷的。’唉,我倒是愛這類殘酷的人,不過如果他們對我懷疑吃醋,我是不能忍受的,不能忍受的!我們會時常打架。但是我仍舊會無限地愛她。他們會許我們結婚麼?流放犯可以結婚麼?這是個問題。可沒有她,我簡直活不下去。……”

  米卡皺緊眉頭,在屋裏來回地走。屋裏幾乎全黑了。他突然露出十分焦慮的樣子。

  “她說其中有秘密,是不是?我們三人合謀反對她,連卡嘉也攪在裏面麼?不對,好格魯申卡,不是這麼回事。你這是瞎想了,是用你那種傻女人的心思瞎想了!唉,我的好阿遼沙,管它哩!我就把我們的秘密對你講出來吧!”

  他四下裏張望了一番,迅速地湊近站在他面前的阿遼沙,用神秘的神氣對他悄聲說起來,雖然實際上沒有人能夠聽見他們說話:那個看守的老頭兒正在角落裏長凳上打盹,站崗的兵士是完全聽不見的。

  “我對你講出我們的全部秘密來!”米卡匆忙地低聲說。

  “我本來以後也要講的,因為沒有你,我能作出什麼決定來呢?你是我的一切。我雖然說伊凡高出我們之上,但你是我的智慧天使。惟有你的決定才能算數。也許最高的人是你,而不是伊凡。你瞧,這事牽涉到良心,最高的良心,——這個秘密那麼事關重大,我自己無法決定,一直擱著想等你來解決。但現在作出決定的時間還早,因為應該等候判決:等到判決一下,你就來決定我的命運吧。現在你不必作什麼決定。我對你說。你聽著,但不必作什麼決定。你站在那裏,靜靜聽著。我不全對你講。我只對你講講總的想法,不講細節,你別作聲。別提出問題,別作出什麼舉動,你同意麼?不過天啊,叫我拿你的眼睛怎麼辦呢?我就怕你的眼睛會說出你的決定來,儘管你並不作聲。哎,我真怕呀!阿遼沙,你聽著:伊凡弟弟建議我越獄逃走。詳細情節我不必說,一切都想到了,一切都可以事先安排好。你別作聲,暫時先別決定。同格魯申卡一起到美國去。要知道我沒有格魯申卡是活不下去的!要是他們不讓她跟我一起去流放可怎麼辦呢?流放犯能結婚麼?伊凡弟弟說是不能的。沒有格魯申卡叫我還怎麼拿著鐵錘到地底下去?我只好用那鐵錘敲碎自己的腦袋!可見另一方面,良心上又怎麼辦呢?那樣就等於逃避苦難!本來已經有了良心的指示,卻把指示拒絕了。有一條贖罪的大道,卻拐彎走上了別的路。伊凡說,在美國,只要有‘善意’,比在地底下能作更多有益的事。但是我們那地底下的讚美詩又上哪兒去唱呢?美國有什麼!在美國也仍舊不過是無謂空忙!我想蒙哄欺詐的事情美國也不少。我不過是逃避了上十字架!阿曆克賽,我對你說,除了你以外,沒有人能理解這個。我對你所講關於讚美詩的話,在別人看來全是蠢話,胡鬧。別人會說,你不是發瘋,就是傻子。可我既沒發瘋,也不是傻子。伊凡也理解關於讚美詩的話,唉,他理解,可只是不回答,一聲不響。他不相信讚美詩。你別說,別說。我看出你的眼裏的神氣:你已經決定了!別決定,可憐可憐我吧,我沒有格魯申卡是活不下去的。你等到審判以後吧!”

  米卡象瘋子似的說完了這段話。他兩手抓住阿遼沙的肩膀,用熾烈的、如饑似渴的目光緊緊盯著阿遼沙的眼睛。

  “流放犯能結婚麼?”他用哀懇的聲音,第三次重複問道。

  阿遼沙異常吃驚地聽著,受了很大震動。

  “我只問你一句話,”他說,“伊凡是不是堅決這樣主張?這究竟是誰先想出來的?”

  “是他,是他想出來的,他堅決主張這樣做!他一直不來見我,一星期以前忽然到這裏來,開口就談起這件事情。他非常堅決地主張這樣。他不是請求我,而是命令我。雖然我把所有的心裏話都對他倒了出來,象對你似的,並且也講起了讚美詩,他卻仍舊毫不疑惑我會聽他的話。他對我講了應該怎樣安排,還探問清楚了一切情況,但這話以後再說。他渴望這樣做,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主要問題是錢。他說,需要有一萬盧布做越獄的費用,兩萬盧布到美國去的路費。他說,有一萬盧布我們可以安排一次極出色的越獄行動。”

  “他絕對不許你轉告我麼?”阿遼沙又問。

  “絕對不許我轉告任何人。尤其是你:無論怎樣也不能告訴你!他一定是怕你成為仿佛是我的良心,使我不肯那樣做。你不要對他說我轉告了你。唉,千萬不能說!”

  “你說得對,”阿遼沙斷定說,“在法庭判決以前是不可能作出決定的。審判以後你自己就會作出決定;那時候你一定會在自己身上發現一個新人,他會作出決定的。”

  “新人也好,伯納德也好,他反正會作出伯納德式的決定來的!因為看起來似乎我自己就是卑鄙的伯納德!”米卡露牙苦笑著說。

  “可是哥哥,哥哥,難道你竟對宣告無罪完全不抱希望了麼?”

  米卡痙攣似的聳了聳肩,表示否定地搖搖頭。

  “阿遼沙,好人兒,你該走了!”他突然著忙起來。“看守所長在院子裏叫呢,立刻就要走進來了。太晚了,違反了規章。你快點擁抱我,吻吻我,給我畫個十字,好人兒,為明天的考驗畫十字。……”

  他們擁抱著接吻。

  “伊凡還提議逃走,”米卡忽然說,“儘管他深信是我殺的哩!”

  他的唇上露出了一絲傷心的苦笑。

  “你問過他相信不相信麼?”阿遼沙問。

  “不,沒有問。我想問,可是不敢問,沒有勇氣。但問不問都一樣,我從眼睛上就能看出來的。哦,再見吧!”

  又匆匆地吻了一下,阿遼沙已經要走出去了,米卡突然又喊住了他:

  “你站在我的面前,就這樣。”

  他又緊緊地用兩手抓住阿遼沙的肩膀。他的臉突然變得煞白,連在黑暗中也看得很清楚。嘴唇扭歪了,兩眼緊緊盯著阿遼沙。

  “阿遼沙,你對我完全說實話,就象在上帝面前那樣:你相信不相信是我殺死的?你,就說你自己,究竟相信不相信?完全講實話,不要撒謊!”他發狂似的對他喊著。

  阿遼沙覺得似乎眼前的東西一陣搖晃。他感到仿佛有一把尖刀猛地在他的心上紮了一下。

  “算了吧,你這又是何苦。……”他喃喃地說,不知怎麼辦才好似的。

  “全部實話,全說出來,不要撒謊!”米卡重複著說。

  “我從來連一分鐘也沒有相信過你是兇手。”阿遼沙用顫抖的聲音發自肺腑地突然迸出了這樣一句話,同時舉起了右手,似乎是請上帝來做這句話的證人。米卡立刻滿臉現出了幸福的光輝。

  “多謝你! ” 他拉長著聲音說,好象在昏暈蘇醒過來以後發出的一聲長歎。“現在你使我再生了。……你相信麼?我直到今天一直不敢問你,因為問的是你,問的是你啊!好了,你去吧,你去吧!你使得我明天有了力量,願上帝賜福給你!好,你去吧,你要愛伊凡呀!”米卡最後又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阿遼沙走出來時淚流滿面。米卡會疑惑到這種程度,甚至對他,對阿遼沙也會不敢相信到這種程度,——這一切忽然使阿遼沙看清了他不幸的哥哥心靈裏那種毫無出路的深沉憂傷和無比絕望,這是他以前所從來沒有想到的。他心中霎時充滿了無限的深深哀憐之情,使得他萬分痛苦。他的被刺穿的心痛得厲害。“你要愛伊凡!”他忽然想起米卡剛才所說的話來。他現在正是要去找伊凡。他在早晨就很想見一見伊凡。伊凡的事折磨他本來不亞于米卡,現在,和米卡見面以後,更加厲害了。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09
第五節 不是你!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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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到伊凡那兒去,路上經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所住的房子。窗裏有亮光。他突然站住,決定走進去。他本來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看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了。但是他現在想到的是,伊凡也許會在她家裏,特別是在這樣一個要緊日子的前夕。他按鈴以後,走上有一盞中國式掛燈黯淡地照亮著的樓梯,看見一個人從樓上下來,走近以後,才知道正是他哥哥。這麼說,他已經訪問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要走了。

  “哦,原來是你呀,”伊凡·費多羅維奇冷淡地說,“好,再見吧。你找她麼?”

  “是的。”

  “我不勸你進去,她心裏正亂,你會使她更加煩惱的。”

  “不,不!”樓上突然從一下子打開的房門裏傳來了喊聲。“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從他那裏來麼?”

  “是的,我剛到他那裏去過。”

  “有話帶給我麼?您進來吧,阿遼沙。您也進來,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您聽見了麼!”

  卡嘉的聲音裏露出那麼強烈的命令口氣,以致伊凡·費多羅維奇儘管遲疑了一會,最後仍舊決定同阿遼沙一起重新上樓。

  “還偷聽哩!”他生氣地低聲自言自語著,但是阿遼沙聽到了。

  “請允許我穿著大衣呆一會兒。”伊凡·費多羅維奇走進客廳的時候說。“我也不坐下了。我留在這裏不超過一分鐘。”

  “請坐,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說,自己卻還站在那裏。這些日子以來她的面容並沒有多大改變,但是她的烏黑的眼睛裏卻閃著不祥的光芒。阿遼沙以後記得,他覺得她這時候顯得特別美麗。

  “他讓您轉達什麼話?”

  “只有一句話,”阿遼沙直率地望著她說,“請您憐惜一下自己,不要在法庭上供出任何……”他有點躊躇地說,“你們中間的事情,……在你們初次相識的時候,……在那個城裏。……”

  “哦,是指為了那筆錢叩頭的事!”她接過話頭說,發出一陣苦笑。“怎麼樣,他是替自己害怕?還是替我害怕?他說讓我憐惜一下,憐惜誰?他呢?還是我自己?你說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阿遼沙盯著她,竭力想弄清她的意思。

  “既包括您自己,也包括他。”他輕聲說。

  “可不是。”她恨恨地說,忽然臉漲得通紅。“您還不瞭解我,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惡狠狠地說,“連我也不大瞭解我自己。也許您在明天審判以後,會氣得想用腳來踹我的。”

  “您會誠實地作證的,”阿遼沙說,“需要的也就是這一點。”

  “女人時常是不誠實的,”她咬著牙說,“我在一小時以前還覺得自己簡直很怕去碰這個惡人,……象怕碰毒蛇一樣,……可其實不是,他在我心目中還仍舊是一個人。再說究竟是他殺的麼?殺人的真是他麼?”她突然迅速地轉向伊凡·費多羅維奇,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

  阿遼沙立刻明白這個問題她已經對伊凡·費多羅維奇提出過,也許就在他剛到以前的一分鐘,而且不是第一次,已經成百次了。結果是兩人發生了口角。

  “我自己也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的。……可是你,你卻竭力讓我相信他是殺父兇手。我只相信了你!”她仍舊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著。伊凡·費多羅維奇似乎勉強地笑了笑。阿遼沙聽到她說“你”字,打了一個寒戰。他從來沒有想到他們間會有這樣親密的關係。

  “但是夠了,”伊凡斷然說,“我走了。明天再來。”他立刻轉身走出屋子,一直走向樓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用一種命令的姿勢抓住阿遼沙的兩手。

  “您快跟他去!追上他!一分鐘也不要讓他一個人呆在那裏,”她急促地低聲說,“他瘋了。您不知道他發瘋了麼?他發燒,神經性的發燒!醫生對我說的。你快去,快跑,追上他……”

  阿遼沙連忙跳起來,跑去追趕伊凡·費多羅維奇,當時他還沒有走出五十步遠。

  “你幹嗎?”他看見阿遼沙追他,突然回身問道。“她吩咐你來追我,因為我發了瘋。這一套我全都背得出來了。”他又氣惱地補充說。

  “她自然有點誤會,但是她說你有病是對的。”阿遼沙說。“我剛才在她那裏看見你的臉。你的臉色很不好,很不好,伊凡!”

  伊凡不停步地走著。阿遼沙跟著他。

  “你知道,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人是怎麼發瘋的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平靜地問,口其中已完全沒有氣惱的意味,卻突然顯出極坦白的好奇心。

  “不,我不知道;我想,發瘋大概有許多種。”

  “能自己覺察到自己要發瘋麼?”

  “我想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是不能明白看清自己的。”阿遼沙驚異地回答。伊凡沈默了半分鐘。

  “假如你想同我說什麼,你儘管轉換話題好了。”他忽然說。

  “有一封信先給你吧,免得忘記。”阿遼沙有點膽怯地說,從口袋裏掏出麗薩的信來,遞給他。他們恰巧走到街燈下邊。伊凡立刻認出了筆跡。

  “這是那個小鬼的信!”他惱恨地笑了起來,連信封也沒有拆開,就突然把它撕成幾片,迎風拋去,碎片飛散了。

  “好象十六歲還沒有到,卻已經要獻身給人家了!”他輕蔑地說,繼續沿著大街走去。

  “獻身給人家是什麼意思?”阿遼沙驚詫地說。

  “自然就象那些淫蕩的女人獻出肉體一樣。”

  “你怎麼啦,伊凡,你怎麼啦?”阿遼沙苦惱而又激烈地辯護起來。“她還是孩子,你是在侮辱一個孩子!她有病,她病得很重,她也許也要發瘋了。……我不能不把她的信轉交給你,……甚至還想聽聽您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好救救她。”

  “我沒什麼話要告訴你。就算她是一個孩子,我也不能做她的保姆。你不要作聲,阿曆克賽。別再談這件事了。我甚至想都不願去想它。”

  他們又沈默了一會兒。

  “她現在要整夜祈禱聖母,求她指示明天在法庭上該怎麼辦才好了。”他忽然又尖酸而惱恨地開口說。

  “你……你說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麼?”

  “是的。不知她究竟是米卡的救星呢,還是災星?她現在要為這個去祈禱,求上天給她啟示了。您瞧,她自己還不知道,還沒有拿定主意。也把我當作保姆,希望我哄哄她!”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是愛你的,哥哥。”阿遼沙很難過地說。

  “也許。不過我對她並不感興趣。”

  “她很痛苦。為什麼你對她說出……有時你說出……那類使她抱希望的話呢?”阿遼沙用有點畏怯的責備口氣繼續說。“我知道是你給她這種希望的。請你原諒我這樣說。”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不能隨自己的意思做,我不能立刻決裂,對她直說出來啊!”伊凡氣惱地說,“必須等一等,等到對這兇手的判決下來以後。假如我現在和她決裂,她為了對我報復,明天就會在法庭上毀了這個壞蛋的,因為她恨他,並且明白自己恨他。這些事全是虛偽,虛偽又虛偽!現在呢,只要我還沒有和她決裂,她還抱著指望,就不會害這個壞蛋,因為她知道我多麼想把他從災難裏救出來。就不知這可惡的判決什麼時候才能下來呀!”

  “兇手”和“壞蛋”這類話使得阿遼沙的心裏十分刺痛。

  “可她有什麼手段能毀了米卡哥哥呢? ” 他問,一面沉思著伊凡所說的話,“她能供出什麼話來,可以直接毀了米卡呢?”

  “你還不知道這個。她的手裏有一個憑據,是米卡親筆寫的,象數學公式那麼清楚地證明是他殺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這是不可能的!”阿遼沙叫道。

  “怎麼不可能?我自己讀到的。”

  “這樣的平據是不可能有的!”阿遼沙激烈地重複說。“不可能有的,因為兇手不是他。不是他殺死父親,不是他。”

  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站住。

  “那麼照您看來,誰是兇手呢?”他用顯然是冷冰冰的口氣問,在這問話裏甚至含有一種傲慢的聲調。

  “你自己知道是誰。”阿遼沙低聲而深沉地說。

  “誰?你講的是關於那個羊癲瘋的白癡的神話,是不是?講的是斯麥爾佳科夫是不是?”

  阿遼沙突然感到渾身發抖。

  “你自己知道是誰。”他喘著氣,無力地迸出這句話來。

  “誰?誰?”伊凡突然失掉了一切自製,幾乎是凶蠻地喊了起來。

  “我只知道一點,”阿遼沙還是近乎耳語似的說,“殺死父親的不是你。”

  “‘不是你’!‘不是你’是什麼意思?”伊凡愣住了。

  “不是你殺死父親,不是你。”阿遼沙堅定地重複著。

  沈默了大概有半分鐘光景。

  “我自己也知道不是我,你說的是什麼胡話?”伊凡黯然地強笑了一下。他似乎兩眼緊盯著阿遼沙。兩人又在一盞街燈下站住了。

  “不,伊凡,你有好幾次自己對自己說,兇手是你。”

  “我什麼時候說的?……我在莫斯科。……我什麼時候說的?”伊凡完全不知所措地喃喃說。

  “你已經對自己說了許多次,在這可怕的兩個月裏你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阿遼沙仍然輕聲而明確地說,但他說時好象是不由自主的,仿佛並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而是服從著某一種不可抗拒的命令。“你責備自己,並且自行承認兇手就是你自己。其實殺人的不是你,你弄錯了,兇手不是你。你聽見我的話了麼,不是你!上帝讓我來對你說這句話的。”

  兩人全沈默了。這沈默整整繼續了長長的一分鐘。兩人站在那裏,彼此直望著對方的眼睛。兩人的臉色全是慘白的。伊凡忽然渾身顫抖,緊緊抓住了阿遼沙的肩膀。

  “你到我那兒去過!”他咬著牙低聲說,“夜裏他來的時候,你也在我那裏。……你照直說出來吧,……你看見他了麼,看見了麼?”

  “你說的是誰?……說的是米卡麼?”阿遼沙困惑不解地問。

  “不是他,跟這壞蛋有屁關係!”伊凡瘋狂地喊著。“難道你知道他到我那裏來麼?你怎麼知道的,你說吧。”

  “他是誰?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阿遼沙吃驚地嘟囔說。

  “不,你知道的,……要不然你怎麼能……你不會不知道的。……”

  但是忽然他似乎控制住了自己。他站在那裏,好象有所思索。一個奇怪的苦笑把他的嘴唇都扭歪了。

  “哥哥,”阿遼沙又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對你說這話,是因為你會相信我的話的,我知道這個。我可以一勞永逸地告訴你這句話:不是你!你聽見了麼,我可以一勞永逸地告訴你這句話。是上帝指示我對你說這句話的,哪怕你從此永遠恨我也不要緊。……”

  然而伊凡顯然已經完全掌握住自己了。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他微微冷笑說,“我不能忍受那些預言家和瘋癲病人,尤其不能忍受什麼上帝的使者,您是很知道的。從現在起我和您斷絕關係,而且大概是永遠的。請您就在這十字路口立刻離開我。況且您回自己的住處去也應該走這條路。尤其請您小心今天別上我那裏去!您聽見了麼?”

  他轉身邁開堅定的腳步,頭也不回地逕自走去。

  “哥哥,”阿遼沙在他後面喊著,“要是今天你發生什麼事情,首先請你要想到我呀!……”

  但是伊凡沒有回答。阿遼沙站在十字路口的街燈下,直到伊凡在黑暗裏完全消失為止。他轉過身子,慢吞吞地順小胡同回家。他和伊凡·費多羅維奇都單獨住在外面,各有各的寓所,兩人誰也不想住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空下來的房子裏。阿遼沙在一個小市民家裏租了一個帶傢俱的房間。伊凡·費多羅維奇住得離他很遠,在一位官員富孀的漂亮住宅裏,租下了寬敞而頗為舒適的廂房作為住所。但在整個廂房裏伺候他的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小老太婆。她全身筋骨痛,晚上六點鐘睡下,早晨六點鐘起身。伊凡·費多羅維奇這兩個月以來生活上變得出奇地隨和,很喜歡一人獨處。連他所住的那一間屋子也由他自己收拾,至於其餘的房間甚至連腳都很少踏進去。他走到自己的家門口,已經想拉鈴,忽然又止住了。他感到全身還在氣得發抖。他突然不去拉鈴,啐了一口,掉過頭來又快步向城裏完全相反的另一頭,離自己的寓所約有兩俄裏遠的一座傾斜欲倒的小木頭房子走去。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住在這裏。她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以前的鄰居,常到他的廚房裏要湯吃,斯麥爾佳科夫當時還曾彈著吉他對她唱過歌。她把以前的那所小屋子賣掉了,現在和母親住在幾乎象農舍似的屋子裏。病得快死的斯麥爾佳科夫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死就搬到她們那兒去住了。現在伊凡·費多羅維奇被一個突如其來的不可克制的念頭所驅使,就是動身去找他的。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0
第六節 跟斯麥爾佳科夫的第一次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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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凡·費多羅維奇從莫斯科回來,跑去和斯麥爾佳科夫談話,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在慘劇發生以後,他回來的當天就第一次和他見了面並且談了話,過了兩星期,又去看了他一次。但是第二次以後,他就不再同斯麥爾佳科夫會面,所以現在已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幾乎一點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伊凡·費多羅維奇直到父親死後第五天才從莫斯科回來,恰巧在他回來的前一天已舉行了殯葬,因此連靈柩也沒有看到。他遲到的原因是阿遼沙對他在莫斯科的地址不大清楚,為了打電報給他,就跑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但她也不知道確實的住址,就發電報給她的姐姐和姨母,以為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到莫斯科,總會馬上到她們家去的。但是他在到後第四天上才去。一讀到電報,他自然心急火燎立即趕回來了。到了這裏以後,他首先遇見阿遼沙。但談了一會以後,他很驚訝,因為阿遼沙對於米卡甚至連疑惑也不疑惑,卻直截了當指責斯麥爾佳科夫是兇手,這和我們城裏<敏感詞>人的意見完全不同。以後在見到警察局長和檢察官,瞭解到被控和被捕的一切詳細情節之後,他對於阿遼沙更加覺得奇怪起來,認為他所以抱這樣的看法完全是出於他對米卡無比強烈的手足之情和同情心,——伊凡知道阿遼沙是很愛米卡的。這裏,我們順便只用兩句話來說明一下伊凡對於兄長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感情吧:他根本不愛他,有時曾對他十分同情,但也攙雜著幾乎近於憎惡的極大的輕蔑。他對於米卡整個人,甚至對於他的外表都感到極不愉快。對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愛米卡,他更特別感到忿懣。不過他在回來後的當天,倒也立刻就去和犯罪受審的米卡見了面。這次見面不但沒有減弱他對於米卡有罪的看法,倒反而更加加強了。他看到他的兄長正處在痛苦不安和病態的激動心情中。米卡當時說話很多,但卻顯得心不在焉,東拉西扯。他說出很尖刻的話,指控斯麥爾佳科夫,但是說得非常混亂,盡說那三千盧布,說這是死者從他手裏“偷走”的。“錢是我的,那是我的,”米卡反復地說,“即使我偷了,也是有理的。”對於一切反對他的證據,幾乎不想加以分辯,即使從對自己有利的角度來說明事實的時候,也說得亂七八糟,荒誕離奇,——總之,似乎根本不願在伊凡或任何人面前為自己辯白,相反地,只是生氣,對於被控告的罪名傲然不屑一顧,一味發火,謾?,對於格裏戈裏所供門是敞開著的話,只是發出輕蔑的一笑,說這是“鬼開的門”,而對於這樁事實卻不能提出任何有頭有尾的解釋。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甚至還侮辱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毫不客氣地說,那些主張“什麼都可以做”的人根本就不該來懷疑他和盤問他。一句話,他這一次對伊凡·費多羅維奇採取了極不友好的態度。就在這次晤見米卡以後,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去找了斯麥爾佳科夫。

  還在從莫斯科回來的火車上,他就已經一直在想斯麥爾佳科夫在他臨走前夕對他的最後一次談話了。有許多事情使他不安,有許多跡象他覺得可疑。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向預審推事作證時,暫時沒有講到那次談話。他要等到和斯麥爾佳科夫晤面以後再說。斯麥爾佳科夫當時在市立醫院裏。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和伊凡·費多羅維奇在醫院裏見到的醫生瓦爾文斯基,經伊凡·費多羅維奇堅決地詢問,都斷然回答,斯麥爾佳科夫的羊癲瘋是無可懷疑的,對於他提出的“他會不會在出事的那天是假裝發病?”這個問題甚至十分驚訝。他們對他說,這次的發作甚至和尋常不同,反復地連發了幾天,因此病人曾有生命危險,現在用盡了種種方法,才能肯定地說,病人還可以活下去,但是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補充說,也許他的理智將有部分失常,“即使不是一輩子,也會持續一個很長的時間。”伊凡·費多羅維奇不耐煩地問:“那麼,他現在是不是瘋了?”醫生回答說:“還不完全是,但是可以看出某些失常的地方。”伊凡·費多羅維奇決定自己去看看他究竟失常在哪里。醫院裏立刻讓他進去會晤。斯麥爾佳科夫躺在隔離病房的床上。在他旁邊還有一張病床,躺著一個衰弱的本城的小市民。他得了水腫病,渾身發腫,顯然明後天就要死去。他是不會妨礙他們談話的。斯麥爾佳科夫看見了伊凡·費多羅維奇,不信任地咧嘴笑笑,在最初的一?那,似乎甚至露出了膽怯的神氣。至少伊凡·費多羅維奇心裏是這樣感覺的。但是這只是一?那的工夫,相反地,在其餘的時間裏,斯麥爾佳科夫那種鎮靜的態度幾乎使他十分吃驚。第一眼看見他,伊凡·費多羅維奇就無疑相信他的確是病得很重的:他十分衰弱,說話遲緩,似乎轉動舌頭都很困難;他的臉色也焦黃精瘦,在二十分鐘的會晤時間內,他一直在抱怨頭痛,四肢酸疼。他的太監似的乾癟的臉似乎變得那麼小了,鬢髮蓬亂,原來額頭的捲髮只剩了細細的一綹在那裏翹著。但是那只眯縫的、似乎有所暗示的左眼,顯出他依然還是以前的那個斯麥爾佳科夫。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想起了“同聰明人談談是有好處的”那句話。他坐在他的腳旁的凳子上。斯麥爾佳科夫在床上非常吃力地挪了挪身子,卻沈默著,並不首先開口,而且顯得仿佛不大關心的樣子。

  “可以同我談一談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問,“我不會讓你感到疲乏的。”

  “當然可以。”斯麥爾佳科夫用微弱的聲音說。“您早就來了麼?”他又寬容地補充了一句,就像是在鼓勵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的來客似的。

  “今天才到,……來對付你們這裏這堆亂七八糟的事。”

  斯麥爾佳科夫歎了口氣。

  “你歎什麼氣?你不是料到了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斯麥爾佳科夫莊嚴地沈默了一會。

  “怎麼沒料到呢?早就明擺著的了。但是誰能想到竟會鬧成這樣呢?”

  “鬧成這樣?你別吞吞吐吐地!你不是預言過,你一爬進地窖,立刻就會發作羊癲瘋麼?你恰恰提到了那個地窖。”

  “您在偵訊中已經供出這句話來了麼?”斯麥爾佳科夫淡然地露出好奇的神氣問道。

  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生氣了。

  “不,還沒有供出,但是一定要供的。你呀,老弟,現在應該立刻對我說明許多問題,而且告訴你,我是不允許別人同我開玩笑的!”

  “我為什麼要跟您開玩笑,我是把一切指望都寄託在您身上,就象指望上帝似的!”斯麥爾佳科夫說,還是那樣毫不著急的樣子,只是稍微閉了一會兒眼睛。

  “首先,”伊凡·費多羅維奇開始說,“我知道羊癲瘋是不能預先知道的。我問過別人,你別想支吾過去。日期和時刻決不可能預測的。怎麼您當時竟會預先說出日期和時刻,還知道是在地窖裏呢?假使你不是故意假裝發病,你怎麼會預先知道你一定會發起病來,掉進地窖裏去?”

  “地窖是時常要去的,甚至一天去好幾次。”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說。“一年以前我也這樣從閣樓上跌下來過。自然羊癲瘋不能預先知道日期和時刻,但是預感總是會有的。”

  “但是你預先指出了日期和時刻!”

  “關於我的羊癲瘋病,先生,您最好去問問這裏的醫生:我的病究竟是真的呢,還是假的?別的我也沒什麼跟您說的了。”

  “地窖呢?地窖你怎麼會預先知道的?”

  “您竟死咬住那個地窖!我當時一鑽進地窖裏去,心裏就又害怕,又嘀咕;最怕的是您走了以後,我在整個世界上就再得不到任何人的保護了。我當時爬進地窖,心想:‘它馬上就要來了,會不會突然發病,摔了下去呢?’就因為這一嘀咕,那種老是逃避不開的抽筋就突然發作,就象一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就失足掉了下去。所有這一切事情,還有前次和您的談話,就是頭一天晚上,在大門旁,我對您說出我的恐怖,又講起那個地窖,——這一切我都已經詳細報告過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和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們全部記錄在案了。這裏的醫生瓦爾文斯基先生在他們大家面前堅決認為, 這都是因為思慮而起的, 都因為心裏嘀咕著‘會不會掉下去’。這樣一想這病果然就發作了。因此他們就記載下來說,這一定就是那麼回事,純粹是因為我的害怕才發生的。”

  斯麥爾佳科夫說完後,似乎累著了,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這些你在證詞裏都已經說了麼?”有點愣住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問。他本來想用宣佈他們中間的談話來嚇他一下,結果是他已經自己全都講了出來。

  “我怕什麼?讓他們把全部事實真相記下來好了。”斯麥爾佳科夫堅定地說。

  “關於我和你在大門旁的談話,你也一字不漏地講了麼?”

  “不,並沒有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你當時對我誇口,說你會假裝發羊癲瘋,也說了麼?”

  “不,這個也沒有說。”

  “現在你對我說,你當時為什麼勸我到契爾馬什涅去?”

  “我怕您到莫斯科去;契爾馬什涅到底近一些。”

  “你胡說,是你自己勸我動身的。你說,您走開吧,離開罪孽遠些。”

  “我當時說這話,完全是出於我對您的好意,出於我的一片忠心,預感到家裏就要發生災禍,有點憐惜您。但是我憐惜自己總比憐惜您更關心些。所以我就說:您應該離開罪孽遠些,為的是使您明白家裏就要出事,因此就會留下來保護您的父親。”

  “那你應該說得直率一些呀,傻瓜!”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漲紅了臉。

  “我當時怎麼能說得更直率呢?我不過是心裏有些擔心,而且直說您也會生氣的。當然,我或許有點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會鬧出亂子來,把那筆錢拿走,因為他一直把這筆錢認為是自己的;可是誰想到結果會弄到殺人呢。我原以為他只會偷去放在被褥底下用信封裝好的三千盧布,料不到他竟殺死了人。就是您也怎麼能猜到呢?”

  “既然你自己也說猜不到,那麼叫我怎麼能猜到,還留下來呢?你幹嗎盡說些前後矛盾的話?”伊凡·費多羅維奇沉思地說。

  “您從我勸您到契爾馬什涅去,而不讓您到莫斯科去,就可以猜到的。”

  “那怎麼猜得到呢?”

  斯麥爾佳科夫好象很疲乏,又沈默了一會兒。

  “您本來可以猜到,我既然勸您別到莫斯科去,而到契爾馬什涅去,那就是說莫斯科太遠了,我希望您留在盡可能近些的地方,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知道您離得不遠,就不至於那樣膽壯了。再說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您也能趕快回來保護我,因為我當時也告訴了您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有病,還說明我怕會發羊癲瘋。我又對您說過那些敲門的暗號。憑著這些暗號可以走進死者的屋裏去,可是我已經把這些暗號透露給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了。我以為您自己當時就可以猜到他一定會幹出點什麼勾當來的,因此您不但不會到契爾馬什涅去,反而會根本留下不走。”

  “他說話很有條理,”伊凡·費多羅維奇想,“儘管有些支吾其詞。哪有一點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所說的智能失常的跡象啊?”

  “你和我耍滑頭,你這鬼東西!”他生氣地嚷道。

  “說實話,我當時以為您已經完全猜到了。”斯麥爾佳科夫顯得十分坦率的樣子辯護說。

  “假使猜到,我會留下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又發起火來。

  “我可以為您是猜到了一切,所以才趕緊動身,躲開罪孽,連忙跑到什麼地方去,在驚惶中只求拯救您自己的。”

  “你以為別人也和你一樣,都是膽小鬼麼?”

  “對不起,我以為您也是和我一樣的。”

  “當然,本來應該能猜到,”伊凡心煩意亂地說,“而且我也的確曾經猜想你會做出什麼卑劣的舉動來的。……不過你那句話又是撒謊,又是撒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喊了出來,“你記得,你當時走到馬車前面,對我說‘同聰明人談談總是有好處的’。你既然誇獎我,那麼,一定是高興我離開了,對不對?”

  斯麥爾佳科夫又連著歎了兩口氣。他的臉上似乎露出紅潤。

  “就算我高興,”他有點喘息地說,“那也是因為您不到莫斯科去,而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這到底近些;不過我那句話並不是誇獎您,卻是有責備的意思。您沒有弄清楚這一點。”

  “責備什麼呢?”

  “那就是您預先感到就要發生災禍,竟會拋下自己的父親,也不願意保護我們,要知道人家為這三千盧布會把我拉進去,說是我偷的。”

  “你這鬼東西!”伊凡又罵了起來,“你等一等,你已經把這些暗號,敲門的暗號,全都告訴預審推事和檢察官了麼?”

  “全都告訴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心裏又感到暗暗吃驚。

  “如果當時我想到了什麼,”他又開始說,“那也只是想到你會做出什麼卑鄙舉動來。德米特裏會殺人,但說他會偷錢——我當時是不相信的。……相反地我以為你是什麼卑鄙舉動都會做得出來的。你自己就對我說過,你會假裝發羊癲瘋,你為什麼要說這話呢?”

  “那純粹是因為我天真無知。其實我一輩子從來沒有故意假裝發羊癲瘋過,也就為了在您面前誇一誇口,才這樣說的。這只是傻氣。我當時心裏很敬愛您,所以才隨便和您說說。”

  “哥哥卻直截了當說是你殺了人,你偷了東西。”

  “他不這麼說還能說什麼呢?”斯麥爾佳科夫咧嘴冷笑說。“有了這許多證據,能相信他麼?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看見門敞開著的,那還有什麼話說。隨他說去吧!他正急著要救自己哩。……”

  他靜靜地沈默了下來,忽然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補充說:“還有一層:他想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說這像是我幹的勾當,——這話我已經聽說了。就拿我會假裝發羊癲瘋來說吧。假使當時我果真有意謀殺您的父親,我會預先對您說我會假裝麼?假使我果真有意謀殺,哪里有這樣的傻子,會預先把不利於自己的憑據說出來,還是對被害者親兒子說的呢?能有這樣的事麼!正相反,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的!就象現在我倆的這番談話吧,除去上帝以外,沒有人會聽見的,但要是你去對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了,那也正好等於徹底替我作了辯護:因為一個人既然預先這樣坦白,那怎麼可能是兇手呢?他們是一定會這樣判斷的。”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從座位上站起來。他被斯麥爾佳科夫提出來的最後的理由堵得沒話說,不想再談下去了。“我並不懷疑你,甚至認為對你提出指控是可笑的,……相反地,我很感謝你,因為你使我安了心,現在我走了,但下次還要來。再見吧,希望你早日恢復健康。你不需要什麼東西麼?”

  “真是感謝得很。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沒有忘記我。我需要什麼,她仍舊那麼好心,總是竭力辦到。一些好心的人每天都來看望我。”

  “再見吧。關於你會裝假的話,我可以不說出來,……我勸你也不必供認。”伊凡忽然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

  “我很明白。您既然不供出來,那麼當時我們在大門旁的談話,我也不說。……”

  當時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走了出來,順著走廊已經走了十來步,才忽然覺得斯麥爾佳科夫的最後那句話裏包含著一種侮辱的意思。他幾乎想再轉回去,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說了聲:“無聊!”就趕緊從醫院裏走了出去。主要的是他覺得確實感到了心安,而原因恰恰是由於有罪的不是斯麥爾佳科夫,而是他的兄長米卡,雖然照理似乎應該反過來才對。為什麼這樣,他當時不願意加以分析,甚至十分厭惡去深入追究自己的感情。他似乎想趕緊忘卻一點什麼。在以後的幾天裏,當他把所有不利於米卡的證據進一步仔細而切實地研究過一番以後,他更是完全相信米卡有罪了。有些供詞是最無關緊要的人作的,但卻簡直令人觸目驚心,例如費尼婭和她的母親的供詞;至於彼爾霍金,小酒館和普洛特尼科夫小鋪裏的人,以至於莫克洛葉的證人們,那就更不必說了。最致命的是某些細節。秘密“敲門”暗號的透露,幾乎也跟格裏戈裏所供門是開著的話同樣使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吃驚。格裏戈裏的妻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直截了當地回答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盤問說,斯麥爾佳科夫整夜就躺在他們屋裏的隔板後面,“離我們的床不到三步遠”,她自己雖然睡得很熟,但是醒了許多次,都聽見他在那裏呻吟:“一直在呻吟,不斷地呻吟。”他又和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談了話,對他說自己疑惑斯麥爾佳科夫並不象發了瘋,只是身體軟弱罷了。他這話只是引起了老人的微笑。“你知道他目前在專心幹什麼嗎?”他問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在那裏背法文單字,枕頭底下放著一個本子,不知誰替他用俄文字母把法文單字拼了出來,嘻,嘻,嘻!”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放棄了所有的疑惑。他一想到兄長德米特裏就不由得不憎惡。不過終究有一件事十分奇怪,那就是阿遼沙繼續堅持認為殺人的不是德米特裏,而“十分可能”是斯麥爾佳科夫。伊凡一向覺得阿遼沙的意見對自己來說是很寶貴的,因此現在心裏十分困惑不解。同樣感到奇怪的是阿遼沙並不找機會來同他談米卡,自己永遠不先開口,只是回答伊凡的問題。這也引起伊凡·費多羅維奇深切的注意。然而那時候他正被一樁完全與此無關的事弄得著了迷:他從莫斯科回來後,頭幾天裏就全副身心、死心塌地地瘋狂熱戀上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伊凡·費多羅維奇的這次新的熱戀,以後將影響到他的整個餘生,這裏沒有時間去細說它,它完全可以作為另一個故事,另一部長篇小說的基礎,然而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一天著手去寫它。但儘管如此,我在這裏也不能不提一下,如前面所說,當伊凡·費多羅維奇夜裏同阿遼沙離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在街上走著,對他弟弟說:“我對她並不感到興趣”的時候,他完全是撒謊:他瘋狂地愛著她,雖然有的時候的確也恨她到甚至可以殺死她的地步。這種情況是由許多原因湊合而成的:她因米卡的事件受到極大的震動以後,把重新回到她身邊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仿佛看作了自己的一個救星。她在情感上曾受到了一次委屈、傷害和淩辱。現在重又出現了她心中明知過去就已經深深在愛著她的那個人,這個人的智慧和心地,她從來就認為是遠遠超越於自己之上的。但這位嚴肅認真的女郎並沒有毫無保留地獻身給他,不管她這位愛人的願望是多麼富於卡拉馬佐夫式的不顧一切的狂熱,具有怎樣使她迷戀的魔力。同時她因為對米卡變心,不斷地受著悔恨的折磨,每逢和伊凡發生可怕的口角的時候(這種口角又是很多的) , 甚至把這話對他直說出來。他和阿遼沙談話的時候說到的“虛偽又虛偽”,所指的就是這個。自然這裏的確有許多虛偽,這是最使伊凡·費多羅維奇氣惱的地方。……但是這一切以後再說。總而言之,他有一段時間幾乎忘卻了斯麥爾佳科夫。但是在他第一次會晤以後,過了兩星期,過去那些同樣的古怪思想又開始折磨他。簡單地說就是,他不斷地自己問自己:為什麼他當時在臨出門的前夕,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屋子裏,象小偷一般,輕輕地走下樓梯,傾聽父親在那裏做什麼事情?以後為什麼又厭惡地念念不忘這個情景,為什麼第二天早晨在路上忽然那樣煩惱,而當到達莫斯科的時候,又對自己說:“我是個卑鄙的人!”最近他有一次曾想到,由於所有這些痛苦的念頭,他說不定甚至準備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完全忘掉,因為這些念頭實在是過於強烈地突然又牢牢佔據了他的心頭!有一次他正想到這裏的時候,恰巧在街上遇見了阿遼沙。他立刻攔住他,突然對他提出下面的問題:

  “你記得,那次飯後,德米特裏闖進屋來,揍了父親一頓,我隨後在院子裏曾對你說,我給自己保留‘希望的權利’,你說說,你當時想沒想過,我是希望父親死去!”

  “我想過的。”阿遼沙輕聲回答。

  “當時確是這樣的,連猜都用不著費心去猜。可是你當時是不是也想過,我恰恰是在希望‘一條毒蛇吞噬另一條毒蛇’,那就是希望德米特裏殺死父親,越快越好,……甚至我自己也不惜加以促成呢?”

  阿遼沙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默默地望著哥哥的眼睛。

  “你說呀!”伊凡說,“我迫切想知道你當時想的是什麼?我一定要知道;你講真話,講真話!”他沉重地出了一口氣,已經預先帶著惡意地望著阿遼沙。

  “請您原諒我,我當時也想到這個了。”阿遼沙輕聲說罷,就默不作聲了,連一句“緩和語氣的話”都沒有加。

  “謝謝!”伊凡說完就扔下阿遼沙,迅速地逕自走開了。從那時候起,阿遼沙就覺察到,伊凡哥哥似乎開始決然地疏遠他,甚至厭惡他起來,所以後來他自己也不再到他那裏去了。但這一次,當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相遇以後,他並沒有回家,忽然又動身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了。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1
第七節 再訪斯麥爾佳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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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麥爾佳科夫那時候已經出了醫院。伊凡·費多羅維奇認識他的新住處:就在那所歪斜的小木頭房裏,房子裏面一明兩暗共三間。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和母親住一間,斯麥爾佳科夫單獨住在另一間。誰也不知道他憑什麼住在她們家裏,是白住呢還是出租金。以後人家猜想:他是以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未婚夫的身分住在他們家裏,而且是白住的。母女倆都很敬重他,把他看作是比她們自己高一頭的人。伊凡·費多羅維奇敲開門後走進外屋,依照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指示,一直走進左面斯麥爾佳科夫所住的“上房”裏去。屋子裏有一個磁磚砌成的火爐,燒得很旺。牆上糊著淡藍色的花紙,都已破碎,有許多壁蟲在花紙底下的裂縫裏爬,不住發出沙沙的聲音。傢俱是很簡陋的:兩面靠牆各有一隻長凳,桌旁放著兩把椅子。桌子雖然是白木頭的,但是鋪著一塊玫瑰色的花桌布。兩個小窗臺上各放著一盆天竺葵。角落裏有一個神像龕。桌上擺著一個撞得坑坑窪窪的小銅茶炊,還有一個盤子,裏面有兩個茶杯。但是斯麥爾佳科夫已經喝完了茶,茶炊已熄滅了。……他正靠著桌子坐在長凳上,一面看著一個本子,一面用鋼筆畫著什麼。旁邊放著墨水瓶和一隻低矮的生鐵蠟燭台,但上面卻插著一根洋蠟。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斯麥爾佳科夫的臉上立刻看出,他的病已經完全復原。他臉色好得多了,也胖了些,額頭捲髮高聳,鬢角也梳得光光的。他穿著花花綠綠的晨衣,但已經穿得很舊,而且破得不象樣了。鼻子上架著眼鏡,是伊凡·費多羅維奇以前沒有看見過的。這件無所謂的小事卻似乎憑空使伊凡·費多羅維奇怒氣倍增:“這樣一個畜生,居然還戴眼鏡!”斯麥爾佳科夫慢吞吞地抬起頭來,隔著眼鏡打量走進來的人;然後輕輕摘下眼鏡,從長凳上站起來,但是似乎並不十分恭敬,甚至是懶洋洋的,單只是為了遵守最起碼的、幾乎是必不可少的一點禮貌。這一切在?那間都落在伊凡的眼裏,他毫無遺漏地全注意到了,尤其是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神,完全是惡狠狠,不愉快,甚至是傲慢的,好象在說:“你為什麼又來了,那次已經全都談好,又來了幹什麼呢?”伊凡·費多羅維奇勉強控制住自己:

  “你這裏真熱。”他說著,還站在那裏,把大衣的鈕扣解開。

  “脫了吧。”斯麥爾佳科夫表示允許地說。

  伊凡·費多羅維奇脫下大衣,扔在長凳上,用發抖的手抓過一把椅子,迅速地把它推近桌邊,坐了下來。斯麥爾佳科夫還比他先坐到凳子上。

  “先說說, 我們是不是單獨在這裏? ”伊凡·費多羅維奇嚴肅而急促地問,“沒有人聽得見我們說話麼?”

  “沒有人聽得見。您自己看見了:隔著一間外屋。”

  “你聽著,老弟:上次我在醫院裏離開你的時候,你曾胡說什麼假如我不說你會假裝發羊癲瘋,那麼你也不對檢察官供出我們兩人在大門旁的全部談話,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全部?這究竟指的是什麼?你是威嚇我麼?意思是我和你結成了某種同盟麼,我是在怕你麼?”

  伊凡·費多羅維奇怒火沖天地說了這一堆話,顯然故意讓對方知道他根本不屑於拐彎抹角耍什麼手腕,而要把一切全都亮到桌面上。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睛惡狠狠地閃著光,他眯了一下左眼,儘管照例還是帶著從容鎮定的樣子,但仿佛是立刻針鋒相對地作了回答,意思是說:“你要打開窗子說亮話,就給你打開窗子說亮話吧。”

  “我當時所以說這話,以及話中所含的意思,就是指您預先知道你的親生的父親將被謀殺,竟聽憑他犧牲;而我為了不讓別人知道這些情況後,斷定您有什麼不好的心思,甚至想到別的更壞的事情上去,所以當時答應不向司法當局報告。”

  斯麥爾佳科夫說這話時,雖然不慌不忙,而且顯然很能自製,但是在他的嗓音裏還是能聽出一種堅定果斷,惡毒而又傲慢挑戰的意味。他桀驁不馴地兩眼緊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後者一時簡直氣得兩眼發花:

  “怎麼?這是什麼意思?你的腦子正常麼?”

  “完全正常。”

  “難道我當時知道會發生謀殺案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喊了起來,用拳頭猛敲著桌子。“‘別的更壞的事情’是什麼意思?你說,你這下流胚!”

  斯麥爾佳科夫沈默著,繼續以傲慢的眼光打量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你說,你這臭娘養的,別的事情是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咆哮著。

  “我剛才說的別的事情,就是指著您在當時,大概也非常希望令尊大人死去。”

  伊凡·費多羅維奇跳起來,用全力朝他的肩膀揍了一拳,竟使他猛地仰倒在牆上。他頓時淚流滿面,說了一句:“打一個軟弱的人是可恥的,先生,”就忽然用一塊很髒的藍格布手絹捂著眼睛,輕輕地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

  “夠了!別哭了!”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厲聲命令,又坐到椅子上。“不要讓我失去最後的耐性!”

  斯麥爾佳科夫把那塊抹布從眼睛上挪開。他的皺皺巴巴的臉上每一小道線條都表現出剛剛受到的侮辱。

  “那麼你這下流胚當時竟以為我想串通德米特裏殺死父親麼?”

  “我不知道您當時心裏有什麼念頭,”斯麥爾佳科夫氣憤憤地說,“我當時在您走進大門的時候,所以攔住你,就是要用這問題試探您。”

  “試探什麼?什麼?”

  “就是這樣一件事:您到底願意不願意您的父親早日被殺?”

  最使伊凡·費多羅維奇生氣的是斯麥爾佳科夫老是不肯放棄的那種傲慢不遜的語氣。

  “就是你殺死他的?”他突然叫道。

  斯麥爾佳科夫輕蔑地冷笑了笑。

  “您自己明明知道不是我殺死的。我以為對聰明人來說,這話簡直是用不著多說的了。”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當時對我有了這樣的疑心呢?”

  “您也知道,這完全是因為擔心害怕。因為我當時的心情是害怕得心驚膽戰,所以對大家都起疑心。我決定也來試探您一下,因為我心想,假使你也和你的哥哥懷著一樣的念頭,那麼事情就算完了,我自己也會象蒼蠅一般完蛋的。”

  “你聽著,你兩星期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我在醫院裏和你說的話,也含有這樣的意思,不過我以為,不用對您多說,您也會明白的。您既然是極聰明的人,自己也不願意談得太露骨的。”

  “真想得出來!但是你給我回答,你給我回答,我一定要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究竟有什麼會在你這下賤的心裏引起對我這樣卑鄙的疑心!”

  “要說殺人,您自己是無論如何不會,也不想去幹的,至於說願意讓別的人動手去殺,那您確實是願意的。”

  “瞧他說得多滿不在乎,多滿不在乎!可是為什麼我願意?有什麼根據說我願意?”

  “怎麼叫做有什麼根據?遺產呢?”斯麥爾佳科夫惡毒地,甚至仿佛報復似的馬上介面說,“您的父親死後你們三弟兄每人將近可以得到四萬盧布,也許還要多,但要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娶了那位太太,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那麼結婚以後她立刻會把全部資產轉到自己的名下,因為她不是一個傻子,那樣一來你們三弟兄在父親死後恐怕連兩個盧布也得不到了。那時候離結婚還有多遠呢?只差一根頭髮絲罷了。只要那位小姐用小指頭在他面前招一招,他立刻就會耷拉著舌頭,跑著跟在她後面上教堂去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痛苦地勉強控制住自己。

  “好極了,”他終於說,“您瞧,我不跳起來,不揍你,不殺死你。你再說:據你看來,我正是等著德米特裏哥哥去做這事,指望他動手?”

  “您怎麼能不希望呢?他如果殺了人,就會把他的各種貴族權利、身分和財產都剝奪,流放到遠方去。那時候他應得的一份父親遺產可以由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和您兩人平分,那時候每人可以得到的已經不止四萬,是六萬了。您當時一定是在這樣指望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

  “我真拼命忍著才能不揍你!你聽著,你這混蛋:假使我當時真指望什麼人去動手,自然是指望你,而不會去指望德米特裏。我可以賭咒,我甚至預感你會幹出點什麼卑鄙勾當來的,……那時候……我還記得我的印象!”

  “我當時也想到過這個,想過很短的一會兒,想到您的確也在希望我去做,”斯麥爾佳科夫咧嘴嘲笑地說,“這更使我當時看清了您的心思,因為既然你事先已懷疑到我,同時自己卻又動身離開了,那就等於您已借此告訴了我:你可以殺死父親,我並不阻攔。”

  “下流胚!你竟這樣理解麼?”

  “這全是因為契爾馬什涅而起的。對不起!您準備到莫斯科去,您的父親一再請您到契爾馬什涅去一趟,您都堅決拒絕!但只憑我說了一句傻話,您卻忽然竟答應了!可您為什麼當時要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您既然不到莫斯科去,卻只由於我說了一句話,就無緣無故地到契爾馬什涅去,那麼可見您自然是希望我幹出點什麼事情來的。”

  “不,我賭咒,不是的!”伊凡氣得咬牙切齒地叫了起來。

  “怎麼不呢?如果不是這樣,您既是您父親的兒子,聽了我當時所說的那些話,應該首先把我送警察局,揍一頓,……至少當場打我一個耳光,但對不起,您正相反,非但一點也不生氣,還立刻好心地完全照我十分愚蠢的傻話做,當時就動身走了。這是十分荒誕的事,因為您本應該留在這裏,保護您父親的生命的。……根據這些,我怎麼能不下這樣的斷語呢?”

  伊凡皺眉蹙額地坐在那裏,兩手痙攣地握著拳緊抵著膝頭。

  “可惜當時沒有打你的耳光。”他苦笑著說。“當時我不能把你送警察局:因為沒有人能相信我,再說叫我告你什麼罪名呢?但是耳光是可以打的,……可惜我沒有想到,雖然打耳光已被禁止,但是我一定要把你的狗臉打得稀爛。”

  斯麥爾佳科夫幾乎愉快地看著他。

  “在生活中一般的情況下,”他用一種自以為是的學究口氣說,有一次他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飯桌旁伺候,同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辯論起信仰的問題來,逗得他生氣的時候,也是用的這種口氣,“在生活中一般的情況下,打耳光現在的確被法律禁止了,大家不再打人。但是在特殊的情況下,不但是我們這裏,就是在全世界,連最地道的法蘭西共和國,也還是照樣在打人,和亞當夏娃的時代一樣,而且將來也永遠不會停止。可是,您竟連在當時那樣特殊的情況下也不敢。”

  “你為什麼在學法文單字?”伊凡朝放在桌上的練習本揚一下頭。

  “為什麼我不能學學這個,來增進我的學問呢,將來有一天也許我也可以到歐洲那些令人快樂的地方去去的。”

  “你聽著,你這壞蛋,”伊凡兩眼冒火,全身發抖,“我不怕你告發,隨便你怎樣招供去好了。我現在不把你揍死,只是因為我疑心這次罪案是你犯的,一定要把你送上法庭。我早晚會把你揭露出來的!”

  “我覺得您還是閉嘴不說好。因為我完全清白無罪,您能告我什麼?誰能相信您?您只要一開口,我就全說出來,我幹嗎不為自己辯護呢?”

  “你以為我現在怕你麼?”

  “即使我剛才對您說的話法院不相信,可是大家會相信,會使您沒臉見人。”

  “這又是‘同聰明人談談是有好處的’麼?”伊凡咬牙切齒地說。

  “您說的正對。您還是做個聰明人吧。”

  伊凡·費多羅維奇站起身來,氣得渾身打著顫,穿上大衣,再也不答理斯麥爾佳科夫,甚至看也不看他,很快就走出了木屋。晚上的新鮮空氣使他感到精神一爽。這是個月明之夜。恐怖的噩夢般的念頭和感觸在他心裏沸騰。“現在就去告發斯麥爾佳科夫麼?但是有什麼可告發的呢,他弄到結果還會是無罪的。相反地,他可以反控我。真的,我當時為什麼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為什麼?為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問,“是的,我自然在等待發生什麼事情,他的話是對的。……”他又再一次想起了他在父親家中最後一夜在樓梯上偷聽的情景,這樣想起來已經有無數次了,但這一次卻感到心情特別痛苦,甚至使他象被刀紮了一下似的猛一下站住了:“是的,我當時確在期待這樣的事,這是真的!我希望,我確實是在希望發生謀殺!我真的是希望發生謀殺麼?……應該把斯麥爾佳科夫幹掉!……假如我現在不敢幹掉斯麥爾佳科夫,就簡直不配再活下去!……”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回家,卻徑直奔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家裏。他的出現使她嚇了一跳,因為他的神氣簡直象發了瘋。他把他和斯麥爾佳科夫談話的情形告訴了她,完全說了出來,連小過節也不漏。無論她怎樣勸他,他也不能平靜下來,不住地在屋裏走,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古怪的話。最後他終於坐了下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撐著頭,說出這樣幾句奇怪的警句來:

  “如果殺人的不是德米特裏,而是斯麥爾佳科夫,那麼我當時自然是和他同謀的,因為是我嗾使他去做這件事的。是不是我嗾使的,我還不知道。但是假使是他殺死的,而不是德米特裏,那麼我自然也是兇手。”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了這句話,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書桌旁邊,打開放在桌上的小盒,掏出一張紙來,放在伊凡面前。這張紙就是後來伊凡·費多羅維奇對阿遼沙宣佈確認德米特裏殺死父親的“象數學公式那麼清楚的證據”。那是米卡醉後寫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一封信,是阿遼沙在卡捷琳娜家看到格魯申卡侮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情景以後,回修道院去,在田野裏和米卡相遇的那個晚上寫的。當時米卡和阿遼沙分了手,就急忙跑到格魯申卡那裏去;誰也不知道他見到她沒有,但是夜裏他竟出現在“京都”酒店裏,喝了不少的酒。醉後他要了紙筆,塗寫了一張對於自己很重要的文件。這是一封瘋狂的,話很多卻又前言不搭後語的信,完全是一封“醉書”。好象是一個醉鬼回家後,特別激烈地對妻子和家裏的什麼人講述他剛才怎樣被人侮辱,侮辱他的是個多麼卑鄙的人,他自己相反地是多麼好,他一定要給那個卑鄙的人一點厲害瞧瞧,——這一套話總是又長又不連貫的,說得滿腔激動,不住用拳頭敲桌子,流著醉淚。酒店裏拿給他的紙是張破爛骯髒的普通的信箋,質地惡劣,反面還寫了一篇賬目。顯然這張紙容納不下醉人的一大堆嘮叨。米卡不但把上下所有空白的地方寫滿,最後的幾行甚至還交叉重疊著寫在已經寫過的字句上。那封信的內容如下:“我的要命的卡嘉!明天我就設法弄到錢,把你的三千盧布還你,從此就再見吧,火氣極大的女人!再見吧!我的愛情!我們從此一刀兩斷!明天我將從所有的人手里弄錢,假如在別人手里弄不到,我敢對你起誓,我要到父親那裏去,砸破他的腦袋,從他的枕頭底下拿到手,不過但願伊凡離開了。我寧願去服苦役,也一定要把三千盧布還給你。請原諒吧。我要對你長跪叩頭,因為我在你面前是個卑鄙的人。你饒恕我吧。不,還是不必饒恕好,這樣你我都輕鬆些!我寧願被判苦役,不願接受你的愛情,因為我愛著別人,你今天已經深深地認識她了,那麼你怎麼還能饒恕我呢?我要殺死偷我東西的賊!我要離開你們大家,到東方去,好讓別人都不認識我。我也要把她遺忘,因為不但是你一個人,連她也是折磨我的人。再見吧!

  “再啟:我雖寫的是詛咒的話,但是十分崇拜你!我聽得出我胸中的聲音。還留著一根弦兒,在錚錚地發響。最好把心切成兩半!我將自殺,但首先一定要殺死那條狗。從他那裏搶下三千,扔給你。雖然我在你面前是一個卑鄙的人,但決不是賬!你等候著那三千盧布吧。在那條狗的被褥底下,玫瑰色的絲帶。我不是賊,而是要殺死偷我的賊。卡嘉,你不要輕蔑地看我:德米特裏不是賊,卻是殺人的兇手!為了站住腳跟,不看你的傲慢的顏色,我殺死父親,毀了我自己。為了不愛你。

  “三啟:我吻你的腳,再見吧!

  “四啟:卡嘉,你禱告上帝,使人們能拿出錢來。我可以不至於流血。如弄不出錢。就要流血了!你殺死我吧!

  你的奴隸和仇人
  德·卡拉馬佐夫。”

  伊凡讀了這個“檔”,立刻完全相信了。這麼說,殺人的是哥哥,不是斯麥爾佳科夫。既不是斯麥爾佳科夫,也就不是他伊凡。這封信在他的眼裏突然具有數學公式般的意義。他對於米卡的有罪,再也不會有任何懷疑了。此外,伊凡從來沒有懷疑米卡會串通斯麥爾佳科夫一起幹,那樣和事實也不符。伊凡完全安心了。第二天早晨,他想起斯麥爾佳科夫和他的嘲笑時,心裏只是感到輕蔑。過了幾天,竟奇怪自己怎麼會因為他的疑心而感到那樣苦惱屈辱。他決定不去理會他,把他忘掉。這樣過了一個月。他不再向任何人打聽斯麥爾佳科夫的事,但是有兩次偶然聽到他病得很厲害,而且神志不大正常。“早晚會發瘋的。”年輕的醫生瓦爾文斯基有一次這樣談到他。伊凡當時很注意這句話。在這個月的最後一周裏,伊凡自己也開始感到不很舒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請來的醫生在開審不久前從莫斯科來到,他曾去請他診視過。就在這時候,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關係緊張到了極點。這是兩個互相愛戀著的仇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對於米卡的那種儘管短暫、但卻強烈的戀舊心情,把伊凡激得完全狂怒了。我們前面曾描寫過阿遼沙從米卡那兒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裏去的時候所遇到的最後那一場戲,奇怪的是,在這場戲發生之前,整整的一個月裏,伊凡一次也沒有聽到她對米卡的犯罪有過什麼懷疑,儘管她不時對米卡產生那種使他最為憤恨的戀舊之情。同時還值得注意的是,他雖感到自己對米卡的憎恨日益加深,但心裏卻明白他的恨他,並不是為了卡嘉對他戀舊,卻是因為他殺死了父親!他完全自己覺察到,而且意識到這一層。雖然如此,他在開審的前十天,還是到米卡那裏去,對他提出了一個逃走的計畫,——這計畫顯然是他早就想好了的。在這件事上,除了促使他採取這一步驟的主要原因以外,還有一個他心中沒有平復的創痕也起了作用,這就是斯麥爾佳科夫所說的那句閒話,仿佛米卡被控是對伊凡有利的,因為那樣一來他和阿遼沙兩人應得的亡父遺產,數目將從四萬增加到六萬。他決定自己一人就拿出三萬來,作為設法使米卡逃走的費用。當時他從他那裏回來,心裏感到十分煩悶而且慚愧:他忽然開始覺得,他的希望米卡逃走,不但為了犧牲三萬盧布以平復他心上的創痕,還由於別種原因。他自己問自己:“是不是因為我在心靈上同樣是兇手?”有一種隱約但卻炙人的東西在刺痛他的心。尤其是在整整的這一個月內,他的驕傲受到重大挫傷,但是這話以後再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在和阿遼沙談話以後,已經準備拉自己住所的門鈴,突然又決定要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這時候他是受到一種在他胸中突然沸騰起來的特別憤恨的情感的支配。他忽然想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才當著阿遼沙喊道:“可是你,你竭力讓我相信他(也就是米卡)是兇手!”伊凡想起這句話,甚至愣住了:他從來也沒有讓她相信米卡是兇手過,正相反,當他從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回來的時候,他還曾在她面前懷疑過自己哩。相反地,正是她,是她取出那張“文件”給他看,來證明他哥哥有罪的!可現在她忽然說起:“我自己也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的!”什麼時候去的?伊凡一點也不知道。這麼說來,她並不十分相信米卡有罪!斯麥爾佳科夫會對她說些什麼?他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可怕的怒火在他的心裏燃燒。他真不明白他怎麼會在半小時以前把這句話放了過去,不當時就嚷起來。他不再去拉門鈴,拔腳就向斯麥爾佳科夫那裏跑去。“這一次我也許要殺死他,”他在路上想。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2
八節 跟斯麥爾佳科夫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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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半路上,刮起了和那天清早一樣的尖利而乾澀的風,撒下厚厚一層細碎而乾燥的雪。雪落在地上並不粘住,風一卷,馬上成了十足的暴風雪。我們城裏斯麥爾佳科夫所住的那一帶幾乎連路燈也沒有。伊凡·費多羅維奇摸黑走著,不去理會大風雪,本能地辨認著道路。他感到頭疼,太陽穴拼命跳著,自己感覺得到手腕直抽筋。離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小屋不遠的地方,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遇到一個孤獨的醉鬼,這是個小個子農民,穿著打補釘的外套,一溜歪斜地走著,口中喃喃地罵人。他忽然停止了辱?,用嘶啞的醉漢的聲音唱起小曲來了:

  唉,萬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但他每唱到第二句上就突然打住了,重又罵起人來,接著又忽然唱起這個老調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在腦子根本還沒有轉到他身上去的時候,心裏就已經產生了一股無名的怒火,這時突然又注意到了他,立刻忍不住要想一拳把這傢伙打倒。恰巧在這一剝那他們走到了一起,農民的身體搖晃得厲害,忽然沉重地一頭正撞在伊凡的身上。伊凡狂怒地猛推了他一下。農民立即兩腳離地,象塊木頭似的噗通一下摔在凍土地上,只是痛苦地叫了一聲:“啊——啊!”就不出聲了。伊凡走到他跟前。他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失去了知覺。“會凍死的!”伊凡這樣想了一下,就大步向斯麥爾佳科夫家走去了。

  拿著蠟燭跑出來開門的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還在外屋裏就對他悄聲說,巴維爾·費多羅維奇(那就是指斯麥爾佳科夫)病得很厲害,不但臥床不起,幾乎好象神智也失了常,甚至吩咐把茶也拿走,不想喝。

  “怎麼,他還動蠻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粗暴地問。

  “哪里,正相反,完全安安靜靜的,不過您不要和他談得太久呀。……”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請求說。

  伊凡·費多羅維奇推開門,走進小屋裏。

  象上次一樣,爐火升得正旺,但是看得出屋裏顯出有了一點變化:旁邊的一條長凳搬了出去,在原地擺了很大的一張假紅木的舊皮沙發。沙發上鋪好被褥,上面放著十分乾淨的枕頭。斯麥爾佳科夫坐在沙發上,還穿著那件晨衣。桌子挪到了沙發前面,所以屋子裏顯得很擠。桌上放著一本黃皮面的厚書,但是斯麥爾佳科夫並沒有讀它,看來坐在那裏,什麼也沒幹。他用長時間沈默的注視迎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於他的到來顯然並不驚訝。他的臉色變得很厲害,又黃又瘦。眼睛塌陷進去,下眼皮發青。

  “你真的病了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站住了。“我在你這裏不多坐,甚至大衣也不用脫。什麼地方可以坐一坐?”

  他從桌子的另一頭走過去,搬一把椅子到桌子跟前,坐了下來。

  “你為什麼瞧著我一聲不吭?我只有一個問題。我對你起誓,我得不到你的回答決不走開。那位小姐,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到你這裏來過沒有?”

  斯麥爾佳科夫長時間沈默著,依舊靜靜地看著伊凡,但是忽然揮了一下手,把臉扭開不看他了。

  “你怎麼啦?”伊凡問。

  “沒有什麼。”

  “什麼叫沒有什麼?”

  “她來過了。這與您有什麼相干?您讓我安靜會兒吧。”

  “不,不能讓你安靜!你說,她什麼時候來的?”

  “我早忘記她了,”斯麥爾佳科夫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忽然又轉臉向著伊凡,重新用一種恨得發狂的眼神盯著他,和一月以前那次會晤時盯著他的眼神一模一樣。

  “您自己好象也有病,兩腮陷了進去,簡直臉無人色。”他對伊凡說。

  “你不要管我的健康,回答問你的話。”

  “為什麼您的眼睛發黃,眼白全黃了。您心裏感到很苦惱麼?”

  他輕蔑地笑笑,忽然完全縱聲笑了出來。

  “你聽著,我已經說了,我得不到你的回答決不走開!”伊凡怒氣衝天地嚷著。

  “您為什麼總糾纏我?您為什麼折磨我?”斯麥爾佳科夫苦惱地說。

  “哼,魔鬼!我不管你怎麼樣。你回答了問題,我立刻就走。”

  “我沒有什麼可以回答您的!”斯麥爾佳科夫垂下了眼皮。

  “告訴你吧,我能叫你回答!”

  “您為什麼這樣著急!”斯麥爾佳科夫突然瞧著他說,但是眼神中的輕蔑已經幾乎變成了厭惡。“是因為明天法院要開審麼?不會有您什麼事情的,放心好了!您回家去,安安靜靜地躺下睡覺,一點也不用擔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怕什麼?”伊凡奇怪地說,忽然果真有一種恐懼象冷風似的吹進他的心裏去。斯麥爾佳科夫的眼睛溜了他一下。

  “您不——明——白麼?”他拉長聲音,帶著責備的口氣說。“聰明的人何必裝出這種演喜劇的樣子來呢?”

  伊凡默默地瞧著他。單單他以前的這個僕人現在對他說話時所用的這種意料不到的口氣,傲慢得簡直難以想像的口氣,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了。甚至上次也沒有過這樣的口氣。

  “我對您說,您不必害怕。我決不告發您。沒有佐證。你瞧,手都發抖了。您的手指幹嗎直動彈?您回家去吧。不是您殺死的。”

  伊凡打了個哆嗦。他想起阿遼沙來。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說。

  “您——知——道麼?”斯麥爾佳科夫又介面說。

  伊凡跳起身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全說出來,你這毒蛇!全說出來!”

  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懼怕。他只是用瘋狂的仇恨目光緊緊盯著伊凡:

  “要說,就是您殺死的。”他憤恨地低聲說。

  伊凡仿佛想到了什麼事情,頹然坐到椅子上。他恨恨地苦笑了一下。

  “你還是指那天所說的事?上次所說的事麼?”

  “上一次您在我面前就全都明白了,現在您也是明白的。”

  “我只明白你是瘋子。”

  “一個人怎麼會這麼不怕囉嗦?我們幹嗎要面對面地坐著,互相捉迷藏,演滑稽戲呢?您是不是還想把一切全推到我一個人身上,當面推給我?是您殺死的,您就是主犯,我只不過是您的走卒。我做了您的忠實的李查德,是依照您的話做了這件事的。”

  “‘做了’?那麼難道真是你殺的?”伊凡覺得一陣渾身冰冷。

  他的腦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崩潰了,他渾身哆哆嗦嗦地打著寒戰。這下斯麥爾佳科夫倒望著他奇怪起來:大概是伊凡那毫不做作的張惶失措,終於使他吃驚了。

  “難道您果真一點不知道麼?”他不信任地嘟囔說,強笑著直望著他的眼睛。

  伊凡一直瞪著他,他的舌頭好象被拔掉了。

  萬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那支歌忽然在他腦子裏迴響。

  “你知道麼:我怕你是一個夢,你是坐在我的面前的一個幻影。”他喃喃地說。

  “這兒什麼幻影也沒有,只有你我兩個,此外還有一位第三個。這第三個人,他現在顯然就在我們兩人中間。”

  “他是誰?誰在這裏?第三個人是誰?”伊凡·費多羅維奇驚惶地問道,環視著四周,眼睛匆促地向四個角落裏搜尋什麼人。

  “第三個人就是上帝,天神,它現在就在我們身邊,不過不必找他,您找不到的。”

  “你說是你殺的,那是撒謊!”伊凡瘋狂地喊了起來。“你不是瘋了,就是拿我開心,象上次一樣!”

  斯麥爾佳科夫仍象剛才那樣,一點也不慌張,只是緊緊地盯著他看。他怎麼也無法消除他的不信任,他總以為伊凡“全都知道”,只是裝腔作勢,要“當著他的面,把一切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您等一等。”他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忽然從桌子下面抽出左腿,把褲腿往上捋起。他的腳上穿著高腰白襪和拖鞋。斯麥爾佳科夫不慌不忙地摘下吊襪帶,手指深深地伸進襪筒裏去。伊凡·費多羅維奇望著他,忽然全身顫抖,感到一陣劇烈的恐怖。

  “瘋子!”他大喊一聲,迅速地從座位上跳起,往後<敏感詞>,背撞在牆上,全身緊張地挺得筆直,就象粘牢在牆上似的。他懷著瘋狂的恐怖,瞪著斯麥爾佳科夫。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不在乎他的驚慌,繼續在襪子裏面搜尋,似乎竭力想用手指在裏面抓住什麼東西,把它拉出來,最後終於抓住,開始往外拉。伊凡·費多羅維奇看見那是一些紙,或是一疊紙。斯麥爾佳科夫把它們拉了出來,放在桌子上。

  “這不是麼!”他輕聲說。

  “什麼?”伊凡顫抖著問。

  “請你瞧瞧吧。”斯麥爾佳科夫還是輕聲地說。

  伊凡走近桌旁,拿起那一疊東西,動手打開來,但是忽然把手一縮,好象是碰到了一條憎惡可怕的毒蛇。

  “您的手指不住哆嗦,抽筋似的。”斯麥爾佳科夫說,自己不慌不忙地打開紙包,原來紙包裏面是三疊一百盧布的、花花綠綠的鈔票。

  “全在這裏,三千盧布,您用不著點,收下來吧。”他用頭向鈔票揚一揚,請伊凡收下。伊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白得象一張紙。

  “你掏襪筒的時候……把我嚇住了。……”他說了一句,古怪地笑了笑。

  “難道說,難道說你始終不知道麼?”斯麥爾佳科夫又問。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是德米特裏。唉,哥哥呀,哥哥!”他突然兩手捧住了自己的頭。“你對我說:是你一個人殺的麼?哥哥不在內?還是和哥哥一起幹的?”

  “只是同您在一起,同你在一起殺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是清白無辜的。”

  “好的,好的……關於我以後再說。為什麼我老是哆嗦……話都說不出來。”

  “當時您多勇敢,您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竟嚇成這樣!”斯麥爾佳科夫詫異地嘟囔說。“你要不要喝點檸檬水?我就叫他們拿來。它很能振作精神的。不過這些東西得先遮蓋一下。”

  他又點頭指指那一疊鈔票。他想站起來朝門外喊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讓她弄一點檸檬水進來,但先想找點什麼東西蓋住錢不讓她看見,他先掏出手帕來,但因為它實在太髒,就只好拿起桌上唯一的那本黃皮書,——就是伊凡走進來時看到的那本書,——壓在鈔票上面。這本書的名稱是《聖父伊薩克·西林語錄》。伊凡·費多羅維奇下意識地讀了一下這個書名。

  “我不要喝檸檬水。”他說。“關於我以後再說。你坐下來說說:你是怎麼做這件事情的?你全說出來。……”

  “您最好把大衣脫下來,要不然您會出一身汗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似乎現在才想起來,他沒有離開椅子,剝下大衣,就扔在長凳上。

  “你說呀,請你說呀!”他似乎平靜下來了。他滿有把握地等著,相信斯麥爾佳科夫現在一定會把一切情況全都說出來。

  “您問我是怎樣幹的嗎?”斯麥爾佳科夫歎了口氣說,“用最自然的方式幹的,照您的話……”

  “關於我的話以後再說。”伊凡又打斷他,但是已經不象以前那樣大喊小叫了,他說話的語氣很堅定,似乎已完全恢復了自製。“不過你一定要詳細講一講,你是怎樣幹的?按順序全說出來,一點也不要遺漏。細節,最要緊的是細節。我請求你。”

  “你動身以後,我當時就掉進了地窖裏。……”

  “發了羊癲瘋還是假裝的呢?”

  “自然是假裝的。一切都是假裝的。安安靜靜地沿著階梯下來,一直走到下面,安安靜靜地躺下,就立刻叫喊起來。並且哆嗦掙扎著,直到人家抬我出去。”

  “你等一等,以後,直到進了醫院,也全是假裝的麼?”

  “完全不是。第二天一早,還沒進醫院,一次真正的多年沒見過有那麼厲害的羊癲瘋就發作了。整整兩天完全失去了知覺。”

  “好的,好的。接著說下去吧。”

  “人家讓我躺在鋪板上面,我就知道是在隔板後面,因為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每逢我生病的時候,總是把我放在他們自己的房間的隔板後面。他們從我生下來的時候起,總是對我很親切的。夜裏呻吟著,只是聲音很輕。一直在等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等什麼?等候他到你那裏去麼?”

  “幹嗎到我那裏去。我等候他到宅裏來,因為我毫不懷疑他當夜准會來的。因為他見不到我,得不到任何消息,就一定會自己爬牆進來的,他會這樣做,而且准會幹出點什麼事情來。”

  “要是不來呢?”

  “那就什麼事也不會有了。他不來我是不敢的。”

  “好,好……你說得明白些,不要忙,最要緊的是什麼也不要遺漏!”

  “我等著他殺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是准會發生的。因為我已經使他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在最近的幾天以來,……主要的是他已經知道那些暗號。以他的疑心病和這幾天來攢的一肚子氣,他一定會用這些暗號闖進屋裏去的。這准毫無疑義。我就是指望著他這樣幹的。”

  “等一等,”伊凡插嘴說,“假使他殺死了,他就會自己拿了錢逃走。你一定會想到這一點吧?這樣你還能得到什麼呢?我不明白。”

  “他決不會找到錢。錢放在被褥底下的話,是我告訴他的。但是這話不確實。以前錢是在一隻小匣裏,是放在那裏的。但以後我,——他在世上只相信我,——勸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這錢包挪到角落裏神像後面去,因為放在那裏是完全沒有人會猜到的,特別在匆忙地進來的時候。因此這錢就被放在他房間角落裏神像的後面了。放在被褥底下本來是很可笑的,放在小匣裏至少還能鎖上。可這裏這會兒大家都相信仿佛錢的確是放在被褥底下。真是愚蠢的見識。所以,要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真的殺了人,在找不到什麼以後,他不是惟恐弄出什麼響動來,——兇手永遠是這樣的,——因此匆忙地逃走,就是被人抓住。那麼我完全可以在第二天上,甚至在當天夜裏,隨時伸手到神像後面把錢拿走,而一切事情都可以推到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身上。這是我萬無一失准可以這樣指望的。”

  “但是假如他沒有殺,只是揍一頓,又怎樣呢?”

  “假如沒有殺,我自然不敢取錢,那就什麼都白操心了。但也還有那樣一種估計,就是打得昏了過去,那樣的話,我也有機會把錢拿走,以後再報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這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毆打了他以後,把錢偷走的。”“慢著,……我弄糊塗了。這麼說,到底還是德米特裏殺死的,你只是取了錢,對不對?”

  “不,不是他殺死的。我現在本來還可以對您說,他是兇手。……但是我不願意在您面前撒謊,因為……因為即使您果真一直不明白,並不是在我面前裝假,想把自己的明顯的罪行瞪著眼睛往我身上推,那也得由您對一切過錯負責,因為您心裏知道這次謀殺,並且交給我去幹,自己卻明明知道而仍舊離開了此地。所以我今天晚上要當面向您證明,您才是這個案子裏的唯一的元兇,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從犯,雖然是我殺死人的。您正是那個法律上的兇手!”

  “為什麼,為什麼我是兇手?唉,我的天呀!”伊凡終於忍不住,忘記把自己的一切放到最後再說的話。“還是指去契爾馬什涅的事麼?等一等,你說說,就算你把我到契爾馬什涅去的事看作表示同意,但你究竟又為什麼需要我的同意呢?這你現在怎麼解釋?”

  “我既然相信得了你的同意,我就知道您回來以後,對於丟失的這三千盧布,即使官廳方面為了什麼原因不懷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而懷疑我,或者疑惑我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同謀,您也決不致叫嚷出來,相反地,是會替我向別人辯護的。……您在拿到遺產以後,會給我獎賞,一輩子會給我,因為您畢竟由於我才拿到遺產,如果一娶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您會落得一場空的。”

  “啊!您打算以後一輩子折磨我!”伊凡咬牙切齒地說。“假如我當時不離開,反而把你告發,可怎麼辦呢?”

  “當時您能告發什麼呢?說我嗾使您到契爾馬什涅去麼?那是廢話。再說在我們談話以後,您不是離開,就是留下。假使您留了下來,就什麼事也不會出,我就知道您不高興出這種事,我也就會乾脆什麼都不去做了。假使您離開,那就等於告訴我您決不敢向法院告發我,對於這三千盧布也會不予追究。而且您以後也根本不能來追究我,因為那樣的話,我會在法庭上全盤說出來,並不說我偷錢或殺人的事情,——這個我是不說的,——卻說您自己嗾使我偷錢,殺人,而我沒有答應。所以說,我當時需要您的同意,就是為了使您不能逼我,因為沒有證據在您手裏,而我卻永遠有法子逼您,因為我發現了您渴望父親去世,老實告訴您,社會上大家都會相信的,那樣您就一輩子沒臉見人。”

  “我有,我真是有這樣的渴望麼?”伊凡又咬起牙來。

  “您當然有的,而且您表示了同意,也就等於您當時默許了我去幹這件事。”斯麥爾佳科夫堅決地看了伊凡一眼。他的身體很衰弱,說得又輕又無力,但是有某種內在的,隱秘的東西在支持著他,他心裏顯然懷有著某種目的。伊凡預感到了這一點。

  “繼續說下去,”他對他說,“接著說那天夜裏的事情。”

  “往下有什麼可說的!我躺在那裏,聽見主人似乎喊了一聲。在這以前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已經忽然起床走了出去,他突然大喊一聲,以後就又一切靜寂,一片漆黑。我躺在那裏等候著,心跳得厲害,實在忍不住了。最後終於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我看見他房間左面朝花園的窗戶開著,就又朝左拐了幾步,悄悄地聽他是不是還活著,我聽見主人踱來踱去,連連歎氣,這麼說是活著的。我心裏歎了一聲:‘唉!’就走到窗前,向主人喊了一聲:‘這是我呀。’他對我說:‘來過了,來過了,又跑走了!’那就是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了。‘他把格裏戈裏殺死了!’我低聲問:‘在哪兒?’他也低聲回答:‘在那邊角落裏。’我說:‘您等一等。’我就跑到角落裏去尋找,就在牆邊碰到了那個躺著的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他躺在那裏,渾身是血,失去了知覺。這麼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的話是確實的,我腦子裏立刻閃過一個念頭,而且當時就決定,乾脆把這件事情了結了吧,因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即使還活著,也失去了知覺,完全不會看見。只有一個危險,那就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突然醒過來。這一點我當時是感到的,但是那種渴望當時控制了我的全身,使我的呼吸都緊了。我又走到主人的窗前,說道:‘她在這裏,她來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了,她要見您。’他象個孩子似的全身一哆嗦,說:‘在哪兒?在哪兒?’一直在那裏喘氣,卻還不信。我說:‘她就在那兒,您開門吧!’他從窗裏看了我一眼,半信半疑,還是不敢開門,我心想,他連我都怕了。說來可笑:我當時突然想到把表示格魯申卡來到的那種暗號,就當著他的面,在窗框上敲了起來;他對說話似乎還不大相信,但一聽到我敲出了暗號,卻立即跑出來開門。門開了,我剛要走進去,可是他站在那裏用身子擋住不放我進去。‘她在哪兒?她在哪兒?’他不住哆嗦著,瞧著我。我心想:既然這樣怕我,事情可不妙!這時我甚至兩腿都有點發軟,生怕他不放我進屋,或者嚷了起來,或者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跑了來,或者說不定還會生出什麼別的事情來。我現在已經不大記得,大概當時我站在那裏,臉色煞白。我對他低聲說:‘她就在那裏,就在窗外,您怎麼沒有看見?’他說:‘你領她進來,你領她進來!’我說:‘她怕,剛才的喊聲嚇壞了她,她躲到樹叢裏去了。您從書房裏叫她一聲就好了。’他跑到窗前,把一支蠟燭放在窗臺上,叫道:‘格魯申卡!格魯申卡!你來了麼?’他叫時還不敢探身窗外,眼睛不敢離開我,他已嚇得心驚膽戰,因此對我也很害怕,不敢不留神提防著我。我走近窗前,自己把身子探了出去,說道:‘那不是她麼,她在樹叢裏對您發笑哩,您看見沒有?’他忽然相信了,竟渾身哆嗦起來,他實在愛得她太厲害了。他當時也就把整個身子探出窗外。我立刻拿起那個鐵鎮紙,您記得不記得,這鎮紙就放在他的桌子上,總有三磅重,我從身後用棱角對準他的腦袋就給了他一下。他甚至喊也沒有喊一聲。只是突然坐了下去,我又來一下,又來了第三下。在第三下上感到把他的腦殼砸破了。他忽然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臉上全是血。我檢查了一下:我身上沒有血,沒有濺上。我就把鎮紙擦乾淨,仍舊放在桌子上,走到神像那裏,從信封裏把錢掏出來,把信封扔在地板上,玫瑰色的綢帶也扔在旁邊。我走進園裏去,全身哆嗦著。一直走到有窟窿的萍果樹那裏,——那個樹窟窿您是知道的,我早就察看好了,在裏面早就預備下了舊布和紙張;把那筆款子用紙包好,然後再用布包上,深深地塞了進去。那筆錢就在那裏面整整放了兩個多星期,從醫院裏出來以後才去掏出來。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了下去,擔心地尋思:‘要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真的死了,那事情一定會變得很糟,要是沒有死,蘇醒過來就好了,因為他可以做證人,證明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過,那麼准是他殺了人,還搶了錢。’我當時感到疑惑不定,急不可耐,就呻吟起來,以便快點兒吵醒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後來她終於起了床,先跑到我這裏來,忽然發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不在那兒,就跑了出去,接著聽見她在花園裏喊了一聲。往下就鬧了一夜,我是完全安心了。”

  他講到這裏停住了。伊凡一直在屏息靜氣地聽他說話,身子動也不動,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斯麥爾佳科夫講述的時候,只是偶然瞧他一眼,大多數時間是斜著眼朝旁邊看。他講完以後顯然自己感到心神激動,深深地喘著氣。他的臉上沁出了汗珠。但卻猜不出他所感到的究竟是不是懺悔。

  “你等一等,”伊凡沉思地介面說,“門呢?假使他只給你開了門,那麼格裏戈裏怎麼會在你以前看見門敞開著呢?格裏戈裏不是在你以前看見的麼?”

  值得注意的是伊凡問的時候聲調非常平和,甚至好象完全換了一種口氣,完全不是惡狠狠的口氣,假使現在有人開了門,從門口看看他們,一定會斷定他們是坐在那裏和和氣氣地談論一個有趣而平常的問題。

  “關於那扇門,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好象看見它敞開著,那全是他的幻覺。”斯麥爾佳科夫撇著嘴笑道。“我對您說,他這人不是人,簡直就是頭強驢子:他沒有看見,但是他覺得他看見,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動搖他了。他想出了這一套來,那是你我的運氣,因為這樣一來最後就一定會歸到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頭上去。”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好象心裏又惶亂起來,努力在那裏盤算著,“你聽著,……我還想問你許多話,但是想不起來了。……我老是記性不好,顛三倒四的。……對了!比如說,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把信封拆開,扔在地板上?為什麼不乾脆就連著信封拿走。……你剛才講述的時候,我覺得你談到這個信封,好象就應該這麼辦似的,……可為什麼這樣,我不懂。……”

  “我這樣做自有道理。因為假使是一個深知內幕,熟悉一切的人,就象我這樣的,事先看見過這筆錢,也許就是自己把錢裝進信封,親眼看見把信封封好,題上字的,那麼這個人假使殺了人,在殺完以後,就是不看也明知錢一定在信封裏面,他在那樣匆忙的時候,又何必要拆開信封呢?相反地,假使我就是偷錢的人,一定會把那信封一點也不拆開,順手塞進口袋裏面,趕快逃走的。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就不同了:那個信封的事他只是聽人家這樣說,並沒有看見過原物,所以比如說,假如他從被褥下面找到了它,就一定會連忙當時拆開,查看一下:裏面是不是真的有那筆錢,而信封就一定會隨手扔在那裏,沒工夫去想到它會留下來成為他的一個罪證,因為他是個不熟練的小偷,以前顯然從來沒有偷過東西,他是世襲的貴族,即使現在決定偷竊,那也仿佛不是偷竊,只是來取回他自己的財產,因為這事他事前早就通報了全城,甚至還預先在大家面前公開誇過口,說他要跑去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索回自己的財產。達意思我在審訊的時候並沒有向檢察官明白地說出,只是用暗示引到那上面去,裝出自己並不明白,是他自己想到這裏,而不是我對他提示的樣子,——檢察官聽了我這個暗示甚至涎水都流出來了。……”

  “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你當時在現場想出來的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叫了起來,詫異得不知說什麼好。他又驚懼地看了斯麥爾佳科夫一眼。

  “哪里,怎麼能在那樣匆忙之中想得這麼周全呢?這都是預先想好的。”

  “那麼, ……那麼這全是鬼幫你的忙! ”伊凡·費多羅維奇又驚歎了一聲。“不,你並不傻,你比我所料想的聰明得多。……”

  他站起身來,顯然想在屋內走動走動。他這時心中十分煩惱。但是因為桌子擋住路,在牆壁和桌子中間很難走得過去,他只好轉了一圈,又坐下了。他也許由於無法走動,忽然生了氣,所以幾乎又象剛才那樣狂怒起來,突然叫道:

  “你聽著,你這倒楣的下賤東西!難道你不明白,我到現在還沒有殺死你,只是想留你到明天的法庭上去招供麼?上帝明鑒,”伊凡舉起手說,“也許我是有罪的,也許我果真懷著難以見人的願望,希望……父親死去,但是我可以對你起誓,我並不象你所想像的那樣有罪,也許我也並沒有嗾使你!不,不,我確實並沒有嗾使你!但是不管怎樣,我要把自己供出來,明天,在法庭上供出來,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完全說出來,完全說出來。但我要同你一起出首!你在法庭上無論說我什麼話,無論你怎樣作證,——我都準備接受,不怕你,我自己全承認!但是你也必須在法庭前自首!必須,必須這樣,我們一塊兒去!就是這樣辦!”

  伊凡用鄭重而堅決的態度說出這些話來,單從他那冒著怒火的目光裏就可以看出,事情確實是要這樣辦了。

  “我看您有病,病得很厲害。您的眼睛全黃了。”斯麥爾佳科夫說,但是完全沒有嘲笑的意思,甚至似乎有點憐惜。

  “我們一塊兒去!”伊凡又重說一遍,“你不去,我也會獨自供出來的。”

  斯麥爾佳科夫沈默了一會兒,似乎在那裏沉思。

  “這樣的事一點也不會發生,您也不會去的。”他終於斷然地說。

  “你不瞭解我!”伊凡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您如果一切照直供認出來,您會感到太丟臉的。而且這也沒有好處,完全沒有好處,因為我會直截了當地說,我從來沒有對您說過這類的話,您不是有了病,——這也實在有點象,——就是為了憐惜您的哥哥而犧牲自己,至於您所以扳出我來,那是因為您一輩子始終把我只當一隻蒼蠅,而不當作人看。誰能相信您?您哪兒拿得出一個證據?”

  “您聽著,你現在把這些錢拿出來給我看,自然是為了使我相信。”

  斯麥爾佳科夫把伊薩克·西林的書從那疊鈔票上挪開,放在一旁。

  “這些錢你帶了走,拿了去吧。”斯麥爾佳科夫歎了一口氣。

  “自然我要帶走的!但是你既然為了它殺人,幹嗎要給我呢?”伊凡懷著絕大的驚異看著他。

  “我並不需要這個。”斯麥爾佳科夫用戰慄的聲音說,還搖了搖手。“我以前倒有一個念頭,就是帶著這些錢到莫斯科或者甚至到外國去謀生,確有過這樣的理想,特別是因為‘什麼都可以做’那句話。這的確是您教我的,因為您當時對我說了許多這類的話:既然沒有永恆的上帝,就無所謂道德,也就根本不需要道德。這話您說得很對。我就是這樣看法的。”

  “你是靠自己的智慧理解到的麼?”伊凡做了一個強笑。

  “靠您的指導。”

  “現在你把錢交還,一定信仰上帝了吧?”

  “不,不信。斯麥爾佳科夫輕聲說。

  “那麼你為什麼還呢?”

  “算了,……不必提了!”斯麥爾佳科夫又揮了揮手。“您當時一直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為什麼自己又這麼驚慌呢?甚至打算去自首,……不過這是不會有的事情!您不會去自首!”斯麥爾佳科夫又堅決而且確信地說。

  “你看著吧!”伊凡說。

  “不會有這事的。您很聰明。您愛錢,這是我知道的,您也愛榮譽,因為您很驕傲,您過分地愛女人的美貌,尤其愛平靜舒適地過生活,對任何人都不必低頭,——這一點最重要。您決不願在法庭上遭受這樣的恥辱,毀了您的一生。您最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他的幾個孩子裏面您最象他,和他是一個心眼的。”

  “你不傻。”伊凡說,似乎吃了一驚,血湧到臉上來。“我以前以為你傻。你現在是極嚴肅的!”他說,似乎忽然用新的眼光瞧了斯麥爾佳科夫一眼。

  “您因為自高自大才以為我是愚蠢的。您把錢收下來吧。”伊凡拿起三疊鈔票全都塞進口袋,完全不用什麼東西包裹。

  “明天交到法庭上去。”他說。

  “誰也不會相信您,您現在有的是錢,從小匣裏拿了出來,就交上去了。”

  伊凡站起身來。

  “我對你再說一遍,我現在不殺死你,僅僅是因為明天我用得著你,你應該記住這層,不要忘記!”

  “那有什麼,您殺就是了。現在就殺。”斯麥爾佳科夫忽然古怪地說,用古怪的神氣看著伊凡。“您連這也不敢,”他說著,譏刺地笑了一笑,“您什麼也不敢做的,你這以前的勇士!”

  “明天見!”伊凡說,想動身走了。

  “您等一等,……再給我看一眼。”

  伊凡掏出鈔票來,給他看。斯麥爾佳科夫端詳了它十秒鐘。

  “嗯,你去吧。”他說著,揮了揮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忽然在他身後喊道。

  “你有什麼事?”伊凡一面走,一面回頭說。

  “告別了吧。”

  “明天見!”伊凡又說了一聲,從木屋裏走了出來。暴風雪還在繼續猖獗。最初幾步他走得很猛,但是忽然似乎有點踉蹌起來。“這是身體疲乏的關係。”他心裏想,笑了笑。這時仿佛有一種快樂心情湧現在他的心頭。他自己感到無比堅定:近來把他折磨得異常痛苦的動搖心情已經結束!已經做出了決定,“再也不會變更的了,”他高興地想。就在這時他忽然絆在一個什麼東西上面,幾乎摔倒。他站住了,辨認出自己腳下橫著的就是被他摔倒的那個農民,他還是躺在原來的地方,人事不知,動也不動。雪落了他一臉。伊凡忽然抓住他,拖著他走。他看見右面小屋子裏有燈光,就走過去敲窗板。小屋的主人,一個小市民,應聲出來。他請他幫忙把農民抬到警察局去,答應給他三個盧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出來了。我不再詳細描寫伊凡·費多羅維奇怎樣達到目的,把農民安頓在警察局,還安排好馬上請醫生來給他瞧,而且又一點也不吝惜地花錢“打點”。我要說的是這件事情差不多花去了一小時的工夫。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感到很滿意。他頭腦裏漫不經心地想著,突然愉快地想到:“要是我沒有對明天的行動下了堅定的決心,我是決不會去耽擱整小時的工夫來照管這個農民的,一定會從他身邊走過,才不管他凍死不凍死哩。……不過話說回來, 我是多麼有力量觀察自己呀! ”他同時以更愉快的心情想道:“可他們還認為我發了瘋哩!”他走到自己家附近的時候,忽然站住,產生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要不要現在就去見檢察官,告發一切?”接著又回身向門口走去,心裏決定:“明天一起解決吧!”他暗自低語說,奇怪的是所有的快樂,所有的自滿情緒一?那間幾乎全都沒有了。他走進屋裏時,心裏忽然產生一種冰冷的感覺,似乎是回憶到,說得正確些,似乎是提醒他,在這屋裏有某種痛苦的、討厭的東西,現在正存在著,而且以前也存在過。他疲乏地倒在沙發上。老婦人送來茶炊,他沏了茶,但是沒有動一動;把老婦人打發走了,讓她明天再來。他坐在沙發上,感到頭昏腦脹。他覺得不舒服而且無力。他似乎要睡過去,但又馬上不安地站起身來,在屋裏踱步,以趕走睡魔。他有的時候感到自己正在陷入夢魘。但他最關心的卻不是生病;他又坐下來,不時向周圍環顧一下,似乎在察看什麼東西。這樣看了幾次。後來他的眼光聚精會神地落在一點上。伊凡笑了一笑,但是臉上卻佈滿了怒氣。他久久地坐在那裏,兩手緊緊地捧著腦袋,眼睛仍舊溜著原先的那一點,朝著靠在對面牆上的沙發斜看著。顯然好象那兒有什麼招他生氣,有什麼東西使他不安,折磨著他。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3
第九節 魔鬼 伊凡·費多羅維奇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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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醫生,但是我覺得已經到了必須對讀者交代一下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病的時候了。我在這裏只想事先說明一點:他今天晚上恰巧處於發作腦炎的前夜。他的身上早已種了病根,不過一直還在頑強抵抗著,現在終於完全被疾病壓倒了。我對於醫學完全外行,只能冒昧地推測,也許他借著非常的意志力,的確曾暫時擋住了病魔,並想完全戰勝它。他知道他身體不舒服,但是在這時候,在一生中將要來臨的這個性命交關的時刻,正當必須親自出頭,勇敢而且堅定地說出自己的話,並且“在自己面前證明自己無罪”的時候,他特別厭惡生病。但他還是到莫斯科新來的醫生那裏去了一次,——這醫生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為了想實現她的一個幻想特地請來的,這在上面已經提到過。醫生聽了他的敘述,並經過檢查,斷定他的腦子甚至好象有點失常, 對於他懷著厭惡心情承認出來的一些話一點也不驚訝。“在您的情況下,產生幻覺是完全可能的,”醫生肯定說,“雖然必須加以驗證,……總而言之,必須開始認真治療,一分鐘也不能耽誤,要不然一定會有嚴重的後果。”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他那裏走出來以後,沒有按他的明智的勸告做,不肯躺下來就醫:“我還可以走路,暫時還有力氣,如果倒下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時再讓人家愛怎麼治療就怎麼治療去吧。”他擺了擺手就這麼決定了。他現在坐著,幾乎自己覺得自己正在陷入夢魘,象上邊已經說過的那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牆沙發上面的什麼東西。那裏忽然發現坐著一個人,誰知道是怎麼進來的,因為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回來進屋的時候,他還沒有在屋裏。那是一位老爺,或者不如說是俄國的某一類紳士,年紀已經不輕,正如法國人所說的那樣,“quifrisait la cinquantaine”?,深色的,還顯得又長又密的頭髮裏,以及修剪過的小尖鬍子裏都夾著不多的幾縷銀絲。他穿一件褐色上衣,顯然是上等裁縫做的,但是穿破了,大概是兩年前做的,已經完全不合時髦,這類衣裳在富裕的上流社會裏已有兩年沒人穿了。襯衣和象圍巾似的長領帶,全和一般漂亮的紳士一模一樣,可是如果近看一下,就可以看出襯衣是骯髒的,寬闊的圍巾是十分破舊的。客人的那條帶格的褲子很合身,但也是顏色太淺,又似乎太瘦,現在已經沒有人穿了,就象那頂柔軟的白絨帽一樣,這位客人現在還戴著這麼頂帽子未免太不合時令了。一句話,那是在囊中羞澀情況下維持的體面外表。這紳士很象屬於在農奴制時代曾興旺得意的那種遊手好閒的地主。他顯然見過世面和上等社會,曾經有過廣闊的交遊,也許至今還保持著,但是在度過了青年時代無憂無慮的生活以後,再加上農奴制新近被廢除,漸漸變得貧窮,似乎變成了一位高等食客,經常出入於一些好心的老朋友家裏,人家之所以樂意接待他,是因為他性格隨和,易於相處,也因為他總還算是個體面人,甚至不管到誰那兒,總還可以占一席地,不過自然是只能敬陪末座。這類性格隨和的上流食客善於講閒話,陪打牌,卻決不喜歡別人硬要托他們去辦任何事情。他們通常是孤身一人,或是光棍,或是鰥夫,也許有子女,但總是在遠地的某嬸嬸、姨母處撫養著,——對於他們,這位紳士幾乎從來不在上流社會裏提起,仿佛是有點為這樣的親戚害臊。他們逐漸地和子女們完全隔閡了,只是偶爾在過生日和耶誕節的時候得到他們的賀信,有時甚至也回答一兩封。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不僅溫厚而且隨和,按照情況需要,隨時準備作出種種親切有禮的臉色來。他身上沒有表,但是戴著系在黑色綢帶上的玳瑁邊夾鼻眼鏡。右手的中指上赫然戴著一隻厚重的金戒指,上面鑲著塊不太貴重的蛋白石。伊凡·費多羅維奇不高興地沈默著,不願意開口說話。客人等候著,坐在那裏,正象一個食客,剛從樓上專門騰給他住的房間裏走下來,和主人作伴,但因為主人正心裏有事,皺眉想著什麼,所以只是安分守己地沈默著,但是只要主人一開口,就隨時準備作各種親切的閒談。忽然,他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種關心的神氣。

  ——

  注:?法語:年將半百。

  ——

  “喂,”他開始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請別見怪,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是為了打聽關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事情,但是你卻一點也沒有打聽出什麼就回來了,一定是忘了。……”

  “啊,是的!”伊凡忽然脫口說,臉色變得焦慮而陰沈。“是的,我忘記了。……但是現在反正一樣了,一切到明天再說吧。”他自己嘟囔著說。“至於你,”他生氣地對客人說,“這是我自己馬上會想起來的,因為我正是為這事煩惱!你現在闖了進來,難道我就會相信你,說這是你提醒的,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麼?”

  “那你就別相信好了。”紳士和氣地笑笑說。“強制信仰算什麼?而且在信仰上是任何證據也不起作用的,特別是物質上的證據。多馬所以相信,並不是因為他看見了復活的基督,而是因為他原來就想這樣相信。例如那些迷信招魂術的人,……我很喜歡他們,……你想一想,他們以為他們是起了維護信仰的作用,因為他們看見魔鬼從另一世界裏向他們露出了尖角。他們說:‘這可以說就是物質的證據,足以證明另一世界是存在的。’既是另一世界,又是物質證據,唉,這些人的腦子啊!再說即使證明了有鬼,也還不知道是否就證明著也有上帝?我真想加入唯心主義者學會,在他們裏面和他們作對,跟他們說:‘我是現實主義者,卻不是唯物主義者’,哈,哈!……”

  “你聽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從桌邊站起來,“我現在好象是在發夢囈,……自然是在發夢囈,……你儘管胡說好了,我都無所謂!你不會再象上次那樣引得我狂怒了。我只是有點慚愧。……我想在屋裏走一走。……我有時不象上次那樣看得見你,甚至聽不到你的聲音,但是永遠猜得到你亂嚼的是什麼,因為這是我,我自己在那裏說話,而不是你!我只是不知道,我上次是睡熟的時候還是醒著的時候見到你的?我現在一用冷水浸濕手巾,敷在頭上,你也許就要無影無蹤了。”

  伊凡·費多羅維奇走到角落裏,拿起手巾,照他說的做了,於是頭上纏上了濕手巾,在屋裏踱來踱去。

  “我很高興,你我彼此直接用‘你’來稱呼了。”客人開口說。

  “傻瓜,”伊凡笑著說,“我還會和你用‘您’來稱呼麼?我現在很高興,只不過太陽穴很痛,……後腦勺也痛,……但我請你別象上次那樣講哲學。你要是不能走開,就該聊些快樂的事情。你可以瞎編一點人家的閒話,你本來就是食客,可以談一談東家長西家短。唉,這夢魘真煩人!但是我不怕你。我會戰勝你,不至於被送進瘋人院去的!”

  “食客, C′est charmant?。是的,我就是這類人。在這世上我不是食客又是誰呀?順便說說,我聽你講話,覺得有點奇怪:說實話,你仿佛漸漸地有點把我當作了什麼真實的東西,而不象上次那樣地堅持著只把我當作你的幻想了。……”

  ——

  注:?法語:妙極了。

  ——

  “我從來也沒把你當作真實的東西。”伊凡近乎狂怒地喊了起來。“你是謊言,你是我的一種疾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你消除,明白我必須忍受你一個時期。你是我的幻覺。你是我的化身,但只是我某一方面的……思想和情感的化身,而且是最卑劣最愚蠢的一個方面。從這一點來講,你甚至對我來說是很有意思的,只要我有工夫和你混。……”

  “等一等, 等一等, 讓我來戳破你:剛才在路燈下邊,你朝著阿遼沙大喊:‘你是從他那裏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他到我這裏來呢?’的時候,你是想起了我吧。這麼說,有短短一會兒你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實在有的。”紳士溫和地笑著說。

  “是的,這是天性的弱點,……但是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我上次睡著還是醒著。我也許當時僅僅在夢裏見到你,並不是在清醒的時候。……”

  “你剛才為什麼對他,對阿遼沙那樣嚴厲?他是可愛的:我在佐西瑪長老的事情上,是對他有錯處的。”

  “你不許提阿遼沙!你居然敢這樣說,你這奴才!”伊凡又笑了。

  “你一邊罵,一邊笑,這是好兆頭。其實,你今天對我比上次客氣多了,我明白為什麼緣故:是因為那個重大的決定。……”

  “不許你提那個決定!”伊凡蠻橫地嚷著。

  “我明白,我明白,C′est noble,C′est charmant?, 你明天又要去替哥哥辯護,犧牲自己,……C′est chevaleres—que?。……”

  “住嘴,不然我要給你一下子!”

  “從某一點說來,我會很高興,因為那樣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既然給了我一下,那就是說你承認我是真實的,因為對於幻影根本就沒法給他一下子。好,說正經的吧,我是無所謂的,你要罵就罵,不過最好能稍微客氣一點,甚至同我也應該客氣一點。要不然,傻瓜呀,奴才呀,象什麼話!”

  ——

  注:?法語:這很高尚,很好 。
  ?法語:這是騎士風度。

  ——
  “罵你就是罵我自己!”伊凡又笑了。“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不過面孔不同罷了。你所說的話都是我心裏想的,……你根本不可能對我說出什麼新鮮話來!”

  “假如我的思想和你一樣,這只會使我感到榮幸。”紳士嚴肅而有禮貌地說。

  “不過你淨拾取我的壞思想,主要的是愚蠢的念頭。你愚蠢而且庸俗。你愚蠢極了。不,我簡直受不了你!叫我怎麼辦呢?叫我怎麼辦呢?”伊凡咬著牙說。

  “我的好朋友,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做一個紳士,而且希望人家也這樣看待我。”客人開始說,做出一副純粹食客式的、溫和而預先留有退路的自尊神氣。“我窮,但是……我不說我很誠實,但是……社會上普遍公認我是個墮落的天使,這已成為不言而喻的事了。說實話,我真想不到,我什麼時候曾經是個天使。即使曾經做過,也已經很久,不妨把它忘掉了。現在我只珍重一個體面人的名譽,湊湊合合地生活著,努力做個討人喜歡的人。我誠懇地愛別人,——唉,人家有許多話是糟蹋我的!我有時寄住在你們這裏,我的生活就過得仿佛實際了些,這是最使我喜歡的。我自己和你一樣,也苦於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我愛你們地上的現實主義。你們這裏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是定理,全是幾何學,可是我們卻全是些不定方程式!我在這裏走來走去,一味幻想。我愛幻想。而且在地上我變得迷信了,——請你不要笑我:我最喜歡迷信。我在這裏接受你們的一切習慣:我愛上商界澡堂,你想得到麼,愛和商人和神父們一塊兒洗蒸氣浴。我的幻想就是化身為一個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並且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這幻想是能實現的,不過但願它能一勞永逸地徹底實現。我的理想就是走進教堂,誠心誠意地插上一支蠟燭,說實話真是這樣。那時候我受苦就到頭了。我也愛在你們那裏治病:春天天花流行時,我跑到育嬰堂去給自己種了牛痘,你要知道,那一天我是多麼心滿意得,因為我給斯拉夫兄弟會捐了十個盧布!……哦,你沒有在聽我說話。你知道,你今天樣子很不自在。”紳士沈默了一會。“我知道,你昨天到那位醫生那裏去過了,……你的健康怎樣。醫生說什麼?”

  “傻瓜!”伊凡喝道。

  “你真聰明。你又罵人了麼?我說這話,並不是表示同情你,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你盡可以不必回答。現在風濕病又流行了。……”

  “傻瓜。”伊凡又說了一句。

  “你淨說這些話!我去年得了一場風濕病,至今還心有餘悸哩。”

  “鬼也得風濕病麼?”

  “既然我有時化身為人,怎麼會沒有呢?我化了身,就得承受它的結果。撒旦說, sum et nihil humanumame a lie-numputo?。”

  “什麼?什麼?撒旦說,sum et nihilhum a num……,一個鬼能引用這話,倒真不算蠢!”

  “我很高興,我到底博得你的喜歡了。”

  ——

  注:?拉丁文諺語:我是人,關於人的一切我沒有不熟悉的。

  ——

  “你這話不是從我這裏學去的,”伊凡忽然停住,象驚呆了一般,“我的腦筋裏從來沒有想到這層,這真奇怪……”

  “C′est du nouveau,n′est ce pas??這一次我要誠懇待人,我可以對你解釋一下。你好好聽著。在睡夢中,特別在發夢魘的時候,由於腸胃的失調或<敏感詞>什麼原因,有時人會做極曲折離奇的夢,夢見那麼豐富多彩的現實情景,那麼重大的事件,甚至一連串的事件,而且編排成那麼巧妙的情節,有種種意想不到的細節,從你最高尚的行為表現一直到襯領上的最後一個紐子,我敢賭咒,這是連列夫·托爾斯泰也編不出來的。而且做這夢的有時並不是文學家,卻是最普通的人,官員,小品文作者,神父們。……這甚至完全成了一個謎:有一位大臣甚至親自對我承認,他的一切好見解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得到的。此刻也就是這樣。我雖然是你的幻覺。但是就象在發夢魘的時候一樣,我說的淨是些你腦子裏還沒有出現過的新奇的念頭,所以我並不是重複你的思想。我只是你的夢魘,並不是別的。”

  ——

  注:?法語:這很新鮮,不是麼?

  ——

  “你撒謊。你的目的就是讓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並不是我的夢魘,可你現在又自己斷言你是個夢了。”

  “我的好朋友,我今天採取了一種特別的方法,我以後再對你解釋。慢著,我剛才說到什麼地方?是的,我當時著了涼,不過不是在你這裏,還在那邊……”

  “那邊是什麼地方?你說,你是不是要在我這兒呆很久,不準備走開麼?”伊凡幾乎絕望地喊了出來。

  他不再踱步,坐在沙發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緊按著腦袋。他把濕手巾從自己頭上摘下,懊惱地把它扔在一邊:它顯然沒有什麼用處。

  “你的神經失常了。”紳士說,帶著隨隨便便、漫不經意,但卻十分親切的神色。“你甚至只因為我也會著涼而生我的氣,但實際上這次著涼是發生得極自然的。我當時忙著赴一個彼得堡的高級貴夫人的外交晚會,她正在籠絡那些大臣們。不用說,得穿晚禮服,白襯衫,戴手套等等,但我當時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為了到你們大地上來,還必須飛過一大段廣闊的空間,……自然這只是一會兒的事,但要知道光線從太陽射來也要走整整的八分鐘時間,你想想看,我要穿上晚禮服和敞口的背心。鬼靈是不會著涼的,但是在化了身以後,那就……一句話,我一時大意,就動了身,在遼闊的空間,在乙太裏,在穹蒼上面的水中,非常冷,……那種冷簡直不能光叫做冷了,你想想看:竟到零下一百五十度!大家知道,鄉下姑娘有一種惡作劇: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下叫一個不知好歹的人舔斧子。舌頭一下子就凍住了,結果那上當的人被血淋淋地粘去了一層皮;但這還只是零下三十度,如果到零下一百五十度,我想只要把手指往斧子上面一放,那只手指就會沒有了,只要……那兒有斧子的話。……”

  “那麼那兒會有斧子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心不在焉而憎厭地插嘴說。他拼命抗拒著不去相信自己的夢囈,以免最後完全陷入瘋狂裏去。

  “斧子麼?”客人驚訝地反問。

  “是的,斧子在那裏會變成什麼樣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用一種蠻橫而一味固執的態度喊了起來。

  “斧子在遼闊的空間將成為什麼樣的? Quel leidee?!它假使落得遠些,我以為它會繞著地球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成了一個衛星。天文學家們將計算斧子在地平線出沒的時間,高德左格將把它記進曆書裏,就是這些。”

  ——

  注:?法語:這是什麼念頭呀!

  ——

  “你真是愚蠢,你真愚蠢透頂!”伊凡脾氣暴躁地說,“你瞎扯也該扯得巧妙些,不然我不願意再聽下去。你想用現實主義來制服我,讓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是我不願意相信你存在著!我不能相信!!”

  “我根本不是瞎扯,全是實話;可惜實話幾乎永遠是不聰明的。我看你是一心指望在我身上看到什麼偉大的,也許是出色的東西,這很可惜,因為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

  “不要玩弄哲學,驢子!”

  “玩弄什麼哲學,當時我的整個右半邊身子都麻木了,我在那裏痛苦呻吟。我到各種醫生那裏都去過:他們很會辨明病情,象扳著手指頭那樣把你所有的病症都對你歷數出來,但是卻不知道怎麼治好你的病。還遇到這麼個熱心的醫學生。他說:‘即使您會死,但那樣一來您總會清楚地知道,您是得什麼病死的了!’他們還有一個習氣,就是把病人推到專家那裏去,他們會說,我們只是診斷,您可以到某某專家那裏去,他一定會治癒你的。我對你說,以前那種能治百病的醫生完全絕跡了,現在只有一些專家,而且大家全在報上大登廣告。你的鼻子有了病,會把你介紹到巴黎去:那裏有歐洲的專家專治鼻子。於是你到了巴黎,他診察了你的鼻子,說道:我只能給你治右鼻孔,因為我不治左鼻孔,這不是我的專業,您以後可以到維也納去,那裏有一位特別的專家可以治好你的左鼻孔。有什麼法子?我只好去找土法偏方來治療,有一位德國醫生勸我在澡堂的蒸架上面用鹽攙在蜜裏遍擦全身。我就抱著反正只是多上一趟澡堂罷了的心情去到了澡堂,把全身弄得一塌糊塗,但是一點好處也沒有。我無法可想,只好給米蘭的馬迭伯爵寫信:他寄了一本書和藥水來,願上帝保佑他!但是你想得到麼:結果卻是霍夫的麥芽精發生了效力!我偶然買到,喝了一瓶半,一下就藥到病除了,起來跳舞都可以。我動了感激之情,決定登報向他‘鳴謝’。但是你想得到麼,這立刻又招來了另外的麻煩:無論哪一家報館都不肯刊載! 他們勸我說:‘這太開倒車了,誰也不會相信的,le diablen′existe point?, 你最好匿名登報吧。’既然匿名,那還‘鳴’什麼‘謝’。我和報館的辦事員笑著說:‘在現在這個時代信仰上帝是開倒車,我是魔鬼,相信我總可以吧。’他們說:‘我們很明白。誰不相信魔鬼呢?但到底不能這樣辦,這會有礙於報紙的方針的。作為笑話來登怎麼樣?’我心想,得了,作為笑話可並不怎麼可笑。於是就沒有登出來。你信不信,這事甚至老使我耿耿於懷。我的最好的情感,比方說,感激心,竟單單為了我的社會地位而橫遭禁阻。”

  ——

  注:?法語:現在已經沒有魔鬼了。

  ——

  “又談起哲學來了!”伊凡憎恨地從牙縫裏說。

  “哪能這樣?但有時候可實在叫人不能不抱怨?我這人已經被人家糟蹋夠了。你就不住地說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青年人。我的好朋友,事情不在於聰明不聰明。我的天性就是良善和快樂的,‘我也曾寫過各種小喜劇’。你好象完全把我當作白了頭的赫列斯達可夫?了。但是我的命運嚴肅得多。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給我加上了一種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使命,讓我專門去‘否定’,但實際上我秉性善良,完全不擅長否定。‘不,你一定要去否定。無否定即無批評。如無“批評欄”,還能成為雜誌麼?沒有批評,就只剩了“和散那”?了。但是對於生活來說,單單讚美是不夠的,讚美必須經過懷疑的熔爐的考驗。’如此等等。然而我本來並沒插身這些事,不是我創造的,不應該歸我負責。可他們卻選了我作替罪羊,硬要我去寫那種批評欄的文章,這樣就湊成了生活。我們是懂得這出喜劇的:例如說,我直截了當地要求消滅自己。他們說,不行,你應該活下去,因為沒有你將一無所有。假使地上一切都合情合理,那就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了。沒有你就不會有任何事件,但地上是必須有事件的。這樣,我就只好違心地服務,使世上產生事件,奉命幹出些荒唐的事情來。人們儘管有無可否認的智慧,他們卻把這出喜劇當成了什麼嚴肅的東西。他們的悲劇就在這上面。自然也受痛苦,但是……到底大家全生活著,現實地,而不是幻想地生活著;因為痛苦也就是生活。沒有痛苦,生活裏還有什麼愉快;那就會完全變成沒完沒了的祈禱儀式,這固然神聖,但未免有點無聊。至於我呢?我受痛苦,卻始終沒有活過。我是不定方程式的X。我是某種生命的幻影,已經沒有任何開端和結尾,甚至自己也忘了應該叫自己什麼。你笑……不,你並不笑,你又生氣了。你永遠生氣,你只需要智慧,但是我還要對你重複一句,我可以放棄整個天上的生活,一切職位和榮譽,只求能化身為那個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靈魂,在上帝的神座前插上蠟燭。”

  ——

  注:?果戈裏喜劇《欽差大臣》裏的主人公。
  ?聖經中的讚美詞(原意為“上帝是可讚頌的”)。

  ——

  “連你也不信上帝麼?”伊凡憎恨地笑了笑。

  “叫我怎麼對你說呢,假如你這是認真的……”

  “到底有沒有上帝?”伊凡又帶著蠻橫的固執態度嚷著。

  “那麼你是認真的麼?我的好人,老實說我真是不知道,瞧,我這是說了句非同小可的話。”

  “你不知道,可你不是看見過上帝麼?不,你不是獨立的,你是我,你就是我,別的什麼也不是!你是無聊的東西,你是我的幻想!”

  “換句話也可以說, 我和你信奉的是同一種哲學,這倒是真話。Je pen—se,donc je suis?,這我很知道,其餘在我周圍的一切,這整個世界,上帝,甚至撒旦本身,這一切在我看來都還未經證實,它們究竟是不是獨立地存在著,或者只是我的分出物,是從來就單獨存在著的‘自我’的邏輯的發展。……一句話,我得趕快停止,你好象馬上要跳起來跟我打架似的。”

  ——

  注:?法國哲學家笛卡兒(1596—1650)的名句:“我思故我在。

  ——

  “你最好還是說點故事!”伊凡痛苦地說。

  “故事倒有一個,而且恰巧跟我們的話題有關。其實並不是故事,而是一段神話。你責備我沒有信仰:‘你看見了卻不信’。但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們現在大家都弄糊塗了,這全是由於你們的科學造成的。當還只有原子,五種感覺,四大原素的時候,萬物總還算能夠勉強湊合在一起。因為原子是在古代就有的。但是我們一聽說你們那裏已經發現了‘化學分子’和‘原生質’以及<敏感詞>鬼知道還有什麼東西的時候,當時就搭拉下了尾巴。簡直什麼都被弄得混亂動搖了。尤其是迷信和謠言;我們這裏的謠言和你們那裏一樣多,甚至還要稍微多一些。此外還有告密,我們那裏也有一個機關,收集某種‘情報’。現在我要說的這個荒唐的神話還是屬於我們的中世紀的,——是我們的中世紀,不是你們的。現在甚至我們那裏也沒有人相信這神話了,只除了七普特重的商人老婆以外,——這也不是指你們的,而是指我們的商人老婆。你們所有的一切我們也有,我這是由於友誼才對你透露我們的秘密,雖然這是被禁止的。這是個關於天堂的神話。說的是在你們地上有那麼一個思想家和哲學家,他‘否定了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尤其是否定了來世的生活。他死了,以為自己准會直接進入黑暗和死亡裏去,但不料來世的生活竟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驚訝而且憤慨了。他說:‘這不合我的信念。’他就因此受到處罰,……你瞧,你應該原諒我,我只是轉述我聽到的一切,這只是一個神話,……您瞧,他被判處在黑暗裏走億萬兆公里的路,——我們那裏現在也改用公里了,在走完億萬兆公里以後,就會為他打開樂園的大門,寬恕他的一切。……”

  “在你們的世界裏,除了億萬兆公里以外還有什麼苦刑?”

  伊凡顯出一種奇怪的興奮心情插嘴說。

  “什麼苦刑麼?唉,你簡直不必再問:以前是種類齊全,現在卻越來越講起道德的刑罰來了,所謂‘良心的譴責’呀,以及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這也是從你們這裏學去的,因為‘你們的風俗規矩變得軟些了’。但是誰占了便宜?得便宜的只是一些沒良心的人,因為他們既然沒有良心,還談得到什麼良心的譴責呢?倒楣的是一些還剩有良心和名譽感的正派人。……那些在不成熟的基礎上實行的,而且還是從別人的體制中抄襲來的政策,——只能產生害處,還不如古代的火好些。當時那個被判決走億萬兆公里路的人站了一會,看了看,就在道路當中躺下了,說道:‘我不願意走,根據原則我不能走!’你把一個俄國有教養的無神派的靈魂,和在鯨魚的肚子裏生了三天三夜悶氣的預言者約拿的靈魂攙和在一起,——就成了這個躺在道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他究竟安心躺在什麼上面呢?”

  “總能安心躺在點什麼上面的吧。你不是在發笑麼?”

  “真是好漢!”伊凡嚷著說,仍舊顯出那種奇怪的興奮心情。現在他是懷著一種意想不到的好奇心在聽下去了。“怎麼樣?現在還躺著麼?”

  “問題就在他不躺了。他躺了幾乎一千年,以後就站起來走了。”

  “真是笨驢!”伊凡嚷道,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似乎一直在那裏用心思考著什麼。“永世躺著,或是走億萬兆公里的路,還不都是一樣?這總得要走十億年吧?”

  “甚至還要多得多,可惜沒有紙筆,要不然可以計算一下。但是他早就走到了,故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怎麼,走到了?他哪里來的這十億年?”

  “你只要想想我們現在的大地。現在大地的本身也許就重複過十億次了,衰亡,冷卻,破裂,粉碎,分化為構成它的各個元素,然後又是‘穹蒼上面的水’,又是彗星,又是太陽,以後又從太陽化出大地,——這種發展也許已經重複了無數次,而且老是一個樣子,分毫不爽。真是難堪到極點的乏味事。……”

  “得了,得了,他走到以後,又出了什麼事呢?”

  “天堂的門為他打開,他剛進去以後,還沒有過兩秒鐘,——這是照鐘錶的時間,照鐘錶的時間(雖然據我看來,他口袋裏的表早就應該在路上化為元素了),還沒有過兩秒鐘,他就感歎道,為了這兩秒鐘,不但值得走億萬兆公里,甚至可以走億萬兆的億萬兆公里,再乘上億萬兆次方!總而言之,他不但唱了‘讚美’詩,甚至還添油加醋,所以有些思想方式比較正直的人,起初甚至聯手也不願意和他握,覺得他搖身一變成了保守派,也變得太快了。這全是俄國人的脾氣。我重說一句:這是一個神話。怎樣販來的就怎樣賣出去。你瞧我們那裏如今對於這類問題還抱著什麼樣的見解。”

  “這回我把你抓住了!”伊凡叫道,甚至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歡樂,似乎他終於完全想起來了,“這個億萬兆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我那時是十七歲,在中學讀書,……這個故事我當時編好,講給一個姓柯羅夫金的同學聽,這還是在莫斯科的時候。……這段故事十分特別,我決不會是從任何地方引用來的。我幾乎已經忘記它,……但是現在無意中想起來了,——是我自己想起來的,不是你講的!有成千上萬樁事情有時是無意中想起來的,甚至是在被綁赴刑場的時候,……在夢裏想起來的。你就是這樣一個夢。你是夢,實際是不存在的!”

  “從你否認我時這副激動的神氣看來,”紳士笑著說,“我確信你總還是相信我的。”

  “一點也不!連百分之一都不信!”

  “但總還有千分之一的相信,‘順勢療法’醫派的極微劑量也許是最強烈的。你應該老實承認你是相信的,即使是一萬分之一的相信。……”

  “決不!”伊凡憤恨地叫道。“不過,我倒是很願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又奇怪地補充了一句。

  “哎!這才是老實的承認!不過我是心善的,在這問題上也願意幫你的忙。你聽著:是我把你抓住了,不是你把我抓住!我是故意把你自己已經忘了的故事講給你聽,好讓你徹底不相信我。”

  “你這是胡說!你出現的目的就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就是呀。但是遊移,不安,信仰和不信仰間的鬥爭,有時成為象你這樣有良心的人的一種磨難,簡直到了寧可上吊的地步。我正因為知道你有一點相信我,所以講出這個故事,讓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輪流地一會兒把你引向信仰,一會兒引向不信仰,我這樣自有我的目的。這是一種新的方法。如果你真完全不信我了,你就一定會立刻當面向我保證說我不是夢,是實有其人。我知道你的。這樣我就能達到目的了,我的目的是正直的。我只要把一小粒的信仰撒到你身上,就會長出一棵橡樹,而且是那麼大一棵橡樹,你坐在它上面,就會想充當起‘沙漠的苦修者和神聖的貞女’來,因為你內心深處非常非常想當這個。你將靠吃蝗蟲為生,千辛萬苦到沙漠裏去苦修以拯救自己的靈魂!”

  “那麼你這混蛋,是在竭力拯救我的靈魂麼?”

  “有時候總得做些好事呀。你又生氣了,我看出你又生氣了!”

  “小丑!你曾經引誘過那些靠食蝗蟲為生,在不毛的沙漠裏祈禱十七年,身上長滿了苔蘚的人們麼?”

  “我的好人,我正是一直在做這種事情。你會忘記整個世界和一切世界,而戀戀不捨這樣一個人,因為他是一顆無價的寶石,這樣的一個靈魂有時抵得上整個星座,——我們自有我們的數學。勝利是寶貴的!他們中間有些人學識實在不比你差,儘管你不會相信。他們能夠同時一眼看穿信仰和不信仰的奧秘,弄得人有時似乎簡直只差一點點就會‘摔個倒栽蔥’,象演員戈爾布諾夫所說的那樣。”

  “怎麼樣?碰了一鼻子灰走的麼?”

  “我的好朋友,”客人含義深長地說,“碰一鼻子灰,有時總比完全沒有鼻子好,新近有一個害病的侯爵(大概是專門醫生治療的),對他那位耶穌會士的懺悔神父懺悔時就這樣說過。我當時也在場,——那真是妙透了。他說:‘請您還我的鼻子吧!’他捶胸頓足地說。‘我的兒子,’神父搪塞說,‘一切事情都會按照不可測的天命發展,看得見的不幸有時會帶來儘管是看不見的,但卻是不尋常的好處。如果說嚴峻的命運使你喪失了鼻子,那麼您的好處就是您這一生再沒有人敢對您說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父,這並不能給我安慰!’那個絕望的人叫道,‘相反地,我高興一輩子每天碰一鼻子灰,只要它能呆在我臉上原來的地方!’神父歎了一口氣說,‘我的兒子,美滿的幸福是不能一下子求到的。您這已經是對於天道的一種抱怨了,可是就這樣它也沒有忘掉你,因為既然你象現在這樣大聲哭喊,說你情願一輩子碰一鼻子灰,那麼你的願望等於已經間接地達到了:因為你喪失了鼻子這件事也就是碰一鼻子灰。’”

  “呸,真是蠢話!”伊凡嚷道。

  “我的好朋友,我只想逗你笑一笑罷了。但是我敢賭咒,這是真正的耶穌會士式的詭辯;我敢賭咒,這件事一字不差就象我對你所敘述的那樣。它發生得不久,給我找了不少麻煩。這不幸的青年人回家後當夜就用手槍自殺了;這以前我一直寸步不離地呆在他跟前,直到最後的一刻。……至於那些耶穌會士的懺悔室,那真是我在發愁時最有趣的解悶的地方。還有一件事情,完全是最近發生的。有一個諾爾曼女人,一個二十歲的金髮女郎,跑到老神父那裏。她的美貌,身段,性格,都簡直會使你流涎水。她彎下身子,朝著小洞對神父悄聲說出了自己的罪孽。‘怎麼?我的女兒,你怎麼又墮落了?……’神父說。‘O,Sancta Maria?,我聽到的是什麼話呀?這一次又不是那個男人了。這還要繼續多久呢?你怎麼不害臊呢! ’ ‘Ah, mon pere?,’女罪人滿臉流著懺悔的淚水回答說:‘Caluisait tant de plaisir et a moi si peudepeine!?’。你想想看,竟會有這樣的回答!當時連我都<敏感詞>了一步:這是自然本身的呼喊,這可以說比最純潔的清白還好!我當時就赦免了她的罪,正要轉身走開,但是立刻又不能不回過身來,因為我聽到神父在小洞裏和她約好了在晚上相會。這個老頭子象燧石一般堅硬,卻竟一下子就墮落了!自然,自然的本性終於得了勢!怎麼?你又轉過臉去?又生氣了麼?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博得你的歡心。……”

  ——

  注:?拉丁文:哦,聖母瑪麗亞。
  ?法語:唉,我的神父。
  ?法語:這能給他許多快樂,卻只費我很少的力氣。

  ——

  “你離開我吧。你在我的腦子裏糾纏得就象無法擺脫的夢魘似的,”伊凡痛苦地呻吟著,在自己的幻影面前束手無策,“我同你一起感到乏味,厭煩,痛苦極了!只要能把你趕出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重複一句:只要你別要求太多,別向我要求‘一切偉大、出色的東西’,你就可以看到你我會親密地相處下去的。”

  紳士強調說。“你對我生氣,其實是因為我不在紅光中出現,不帶‘雷鳴和閃電’,也沒有燒焦了的翅膀,卻是一副寒傖相。你首先是在審美感上覺得受了屈辱,其次是在自豪感上,意思是說,這樣庸俗的鬼怎麼能去見那樣偉大的人物?你的心裏總不免有早被別林斯基狠狠譏笑過的浪漫主義的氣息。有什麼法子,青年人。我動身來見你的時候,想開開玩笑,扮成一個曾在高加索服務過的退職的四級參議官,晚禮服上掛著‘獅子與太陽’的寶星勳章,但是我很擔心你會揍我一頓,就因為我膽敢在禮服上僅僅掛‘獅子與太陽’,而不是至少掛一顆‘北斗星’,或‘天狼星’勳章。你淨說我愚蠢。但是我的天呀,我並不想和你比較智力。靡非斯脫斐利到浮士德那裏去,證明自己希望作惡,而行的卻總是善事。?但是這隨他去好了,我是完全相信的。我也許是整個宇宙間唯一愛真理而且誠懇地希望行善的人。當在十字架上死去的‘人子’懷中帶著被釘死的悔悟的強盜的靈魂升到天上的時候,我正在那裏。我聽見小天使們歡欣呼喊,唱著和喊著‘和散那!’還有上級天使們雷動的歡呼聲,使天地和整個宇宙都為之震動。我可以用一切神聖的事物的名義賭咒,我想加入這合唱隊,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話音眼看就要出口,眼看就要發自肺腑,……你知道,我是易動情感,並且富於藝術感受力的。但是常識——我的天性中最不幸的本質——卻在這種情況下也仍舊使我保持著分寸,於是我就錯過了時機!我當時心裏想:在我喊出了‘和散那’以後,將得到什麼結果呢?世界上的一切會立即消失,再也不會發生任何事件。因此單單由於職責,並且根據我的社會地位,我也不能不壓下自己心裏善良的因素,仍舊為非作歹。別人把善良的榮譽全都搶走,留給我幹的全是壞事。但是我並不著慕靠欺詐為生的榮譽,我不是好名的。為什麼世界上一切生物中間只有我一個人註定要受所有正派人的咒?,甚至挨他們的皮靴踢呢?因為每當我化為人形時,就時常不能不承受這樣的後果。我知道其中大有秘密,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把這秘密對我公開,因為一旦我猜到怎麼回事,也許就會大聲喊出‘和散那’來,那個必要的負數就將馬上消滅,明智就將在全世界出現,不用說,隨之而來的也就是一切的完結,甚至連報章雜誌也在內,因為那時候誰還會去訂閱它們呢?我也知道,我最後總會安靜下去的,我也會走完我的億萬兆公里的路,知道這個秘密的。但是在這一切以前,我會做出乖戾的舉動,違反本意,執行我的任務;毀掉千千萬萬人,使一人得救。比方說,必須毀滅多少靈魂,糟蹋多少誠實的名譽,才能樹起一個正義的約伯來,為了他,在古時候他們曾怎樣嘲弄過我啊!不,在沒有揭開秘密以前,對於我存在著兩種真理:一種是他們的,我暫時毫不理解的,另一種就是我的。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哪一種乾淨些哩。……你睡著了麼?”

  ——

  注:?見歌德的《浮士德》。

  ——

  “那還用說麼!”伊凡恨恨地呻吟著。“我的天性裏一切愚蠢的東西,早就在我的頭腦裏反復體味、琢磨過,而且象死屍一樣扔棄了的,——你又給我端上來,當作新鮮東西!”

  “又不配你的胃口!我還一心想用我的文學敘述拍你的馬屁哩。真的,我那段關於天上的‘和散那’的故事不算壞吧?現在幹嗎又用起那種海涅式的嘲諷語調來,對麼?”

  “不,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奴才!為什麼我的心靈會生出象你這樣的奴才來呢?”

  “我的好朋友,我認識一個非常可愛而迷人的俄國年輕紳士,青年思想家,文學和藝術的極大愛好者,一篇極有希望的史詩的作者,史詩的題目是《大宗教法官》……我指的正是他呀!”

  “我不許你提起《大宗教法官》。”伊凡叫道,羞愧得滿臉通紅。

  “還有《地質學上的激變》呢?你記得麼?這該算是一首小史詩了!”

  “住嘴,不然我要殺死你!”

  “你說要殺死我麼?不,對不起,讓我說出來吧。我來到這裏,就為了使我自己享受這種快樂。我真是愛我的那些年青、熱烈、渴求生活的朋友們的幻想!‘那裏有新的人物,’你在去年春天動身到這裏來的時候,曾這樣斷定說,‘他們打算毀滅一切,從吃人肉做起。傻瓜,他們竟不問我一下!據我看來,什麼也不必毀滅,只要毀滅人類關於上帝的觀念就行了,人們正應該從這一點著手去幹!只應該從這一點、從這一點著手,——你們這些一點也不懂事的盲人呀!只要人類全都否認上帝(我相信這個和地質時代類似的時代是會來到的),那麼不必吃人肉,所有舊的世界觀都將自然而然地覆滅,尤其是一切舊道德將全部覆滅,而各種嶄新的事物就將到來。人們將聯合起來,從生活中汲取可能的一切,但目的必須是純粹為了謀取他們在現實世界上的幸福和快樂。人由於神和泰坦?式的驕傲精神而顯得偉大,成為人神。人藉自己的意志和科學的力量,無限制地不斷戰勝自然,因而不斷感到高度的愉快,以致在他心目中,這種愉快終於完全取代了過去一切關於天國的愉快的嚮往。每個人都知道他總難免一死,不再復活,於是對於死抱著驕傲和平靜的態度,象神一樣。他由於驕傲,就會認識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暫,而會去愛他的弟兄,而不指望任何的報酬。愛只能滿足短暫的生命,但正因為意識到它的短暫,就更能使它的火焰顯得旺盛,而以前它卻總是無聲無臭地消耗在對於身後的永恆的愛的嚮往之中。……’還有許多許多諸如此類的話。真是妙極了!”

  ——

  注:?希臘神話中的巨人,曾統治世界。

  ——

  伊凡用手捂著耳朵坐在那裏,眼睛望著地下,但卻渾身打起哆嗦來。那話音仍接著說下去。

  “我的年青的思想家又想道:現在的問題在於這種時代究竟會不會來到?假使會來到,那就一切都解決了,人類就會徹底走上了軌道。但由於人類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許再有一千年還上不了軌道,所以對於每個目前已經認識真理的人,可以允許他完全隨他的意思用新的原則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在這意義上,他是‘什麼都可以做的’。不但這樣:即使這個時代永不來到,但既然上帝和靈魂不死總是沒有的事,所以新人是可以被容許成為人神的,甚至整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也可以,而且不用說,他憑著他這種新的身分,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毫不在乎地越過以前作為奴隸的人所必須遵守的一切舊道德的界限。法律對於神是不存在的!神站在哪兒,哪兒就是神聖的地方!我站立的所在,立刻就成為顯赫的所在,……‘什麼都可以做’,這就完了!這一套說法很有趣。但是既然你想騙人,又何必要真理批准呢?我們現代的俄羅斯人就是這個樣子:不經批准是連騙人的勾當都不敢幹的。愛真理竟到了如此地步。……”

  客人說著話,顯然對自己的辯才感到得意,越來越提高嗓音,嘲笑地瞧著主人!但是他沒有說完,伊凡忽然從桌子上抄起一個杯子,舉手向雄辯家身上砸去。

  “Ah, mais c′est bete enfin!?”客人嚷道,從沙發上跳起來,用手指拂去身上的茶漬,“想起路德的墨水瓶來了!他自己把我當作一個夢,卻用茶杯朝夢扔去!這是女人的行為!我早就疑心,你只是裝出捂住耳朵的樣子,其實是在聽著。……”

  突然傳來有人從院子裏用力堅決地敲窗框的聲音。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聽見了麼,你最好開門去吧,”客人嚷道,“這是你的兄弟阿遼沙,他一定有最出人意外的有趣消息,我對你說!”

  “閉嘴,騙子,我比你先知道這是阿遼沙,我早就預感到是他,而且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來的,自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叫嚷。

  “開門呀,給他開呀。外面有暴風雪,他又是你的兄弟,Monsieur,sait——il le temps Qu′il fait? c′est anepas mettre un chien dehors!?……”

  ——

  注:?法語:唉,這才是愚蠢哩!
  ?法語:先生,你知道不知道,天氣多壞?好主人是不會放狗上街的。

  ——

  敲窗聲繼續響著。伊凡想跑到窗前去,但突然似乎有什麼東西捆住了他的手腳。他就好象拼命想掙脫鐐銬似的,但是辦不到。敲窗的聲音越來越緊,越來越響。鐐銬終於忽然斷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他狂亂地向四周望望。兩支蠟燭幾乎燃盡了,剛才扔在他的客人身上的茶杯還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對面沙發上什麼人也沒有。敲窗框的聲音雖然仍持續不停,但是並不象他在夢中感到的那樣響,相反倒是很輕的。

  “這不是夢!不,我敢賭咒,這不是夢,這都剛剛真的發生過!”伊凡·費多羅維奇大聲說,奔到窗前,打開了小氣窗。

  “阿遼沙,我說過不許你來了!”他對兄弟蠻橫地嚷道。

  “只許三言兩語,你有什麼事?只許三言兩語,聽見沒有?”

  “一小時以前,斯麥爾佳科夫上吊死了。”阿遼沙在院子裏回答。

  “你到門廊上去,我馬上給你開門。”伊凡說著,跑去給阿遼沙開門。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4
第十節 “這是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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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遼沙走進來以後,告訴伊凡·費多羅維奇一個多小時以前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跑到他的寓所去,報知斯麥爾佳科夫已經自殺。“我走進他屋裏去收拾茶炊,見他吊死在牆上的鐵釘上面。”阿遼沙問她:“向官廳呈報過沒有?”她回答說哪兒也沒有去呈報,“首先就跑來找您,一路上拼命地跑。”據阿遼沙說她簡直象個瘋子一樣,渾身哆嗦得象一片樹葉似的。阿遼沙和她一塊兒跑到她們的木屋裏去,看見斯麥爾佳科夫還吊在那裏。桌上放著一張字條:“我自覺自願地消滅自己的生命,與他人一概無涉。”阿遼沙仍舊把字條留在桌上,自己徑直到警察局長那裏去報告一切,“以後就從那裏直接上你這兒來了。”阿遼沙最後說,兩眼緊盯著伊凡的臉。他在講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身上,似乎對他臉上的神色十分吃驚。

  “哥哥,”他忽然叫了起來。“你一定病得很厲害!你看著我,卻好象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你來了很好,”伊凡似乎沉思地說,好象完全沒有聽見阿遼沙的喊聲似的,“不過我已經知道他上吊了。”

  “誰告訴你的?”

  “不知道是誰。但是我知道。我真知道麼?是的,他對我說了。是剛才對我說的。……”

  伊凡站在屋子中央,一直那樣出神地說著話,眼睛瞧著地上。

  “他是誰?”阿遼沙問,不由得向四周看了一下。

  “他溜走了。”

  伊凡抬起頭來輕輕地笑了笑。

  “他怕你,怕你這鴿子。你是‘純潔的小天使’。德米特裏管你叫小天使。小天使。……六翼天使們雷動的歡呼聲!六翼天使是什麼?也許是整個星座的名字。也許整個星座全是某種化學分子。……有獅子與太陽星座,你知道不知道?”

  “哥哥,坐下來!”阿遼沙驚慌地說,“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坐到沙發上。你在那裏說胡話。你靠在枕頭上。就這樣。要不要用濕手巾敷敷頭?也許會好一些。”

  “你把手巾拿來。就在椅子上面。我剛才扔在那兒的。”

  “這裏沒有手巾。你別管了,我知道手巾放在哪里。那不是麼!”阿遼沙說,在屋子另一頭伊凡的梳洗桌上找到了一塊疊得方方正正還沒有用過的乾淨手巾。伊凡奇怪地看了手巾一眼:好象一下子恢復了記憶。

  “等一等,”他從沙發上欠身起來,“剛才,一小時以前,我從那裏拿過這塊手巾,用水浸濕。我把它按在頭上,以後又扔在這裏,……怎麼會是幹的?我沒有第二塊手巾啊!”

  “你曾把這塊手巾按在頭上嗎?”阿遼沙問。

  “是的,我還在屋裏踱步,一小時以前。……為什麼蠟燭都點完了?現在幾點鐘?”

  “快十二點了。”

  “不,不,不!”伊凡忽然叫起來,“這不是夢!他到這裏來過,他坐在這裏,就在那張沙發上。你敲窗以前,我朝他扔茶杯,……就是這個茶杯。……等一等,我剛才是睡熟了,但是這個夢不是夢。以前也發生過這類事。阿遼沙,我現在常做夢,……但是那並不是夢,清清醒醒的:我走路,說話,還看得見,……可是卻睡著在那裏。不過他確實坐在這裏過,他來過的,就坐在這張沙發上面。……他很愚蠢,阿遼沙,愚蠢極了。”伊凡忽然笑了,開始在屋裏踱步。

  “誰愚蠢?你說的是誰?哥哥!”阿遼沙又煩惱地問。

  “魔鬼!他竟上門來訪問我。來過兩次,甚至有三次。他逗我,說我對他生氣只因為他是一個普通的鬼,而不是燒焦了翅膀,從雷聲和閃電中出現的撒旦。可是他不是撒旦,他這是撒謊。他是冒充的傢伙。他只是一個鬼,不值錢的小鬼。他常上澡堂。假使脫去他的衣裳,一定可以找到一條尾巴,長長的,光滑的,象丹麥的狗似的,有一俄尺長,黃棕色。……阿遼沙,你凍僵了,你剛才在雪地裏走路。要不要喝茶?怎麼?冷的麼?要不要吩咐他們生火?c′est a n e pasmettre un chiendehors?。……”

  ——

  注:?法語:好主人是不會放狗上街的。

  ——

  阿遼沙快速地跑到臉盆那裏,把手巾浸濕,勸伊凡重新坐下來,用濕手巾給他紮在頭上。他自己坐在他身邊。

  “你前不久對我講起麗薩,是什麼意思?”伊凡又開始說,他變得極愛說話了。“我喜歡麗薩。我當你面說了她幾句壞話。我那是撒謊。我是喜歡她的。……我為明天的卡嘉擔心,這是我最擔心的事。為未來擔心。明天她將拋棄我,用腳踐踏我。她以為我為了吃醋陷害米卡!是的,她這樣想!但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明天是十字架,卻不是絞刑架。不,我決不上吊。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永遠不肯自殺的,阿遼沙!這是因為我生性卑鄙麼?我不是膽小鬼!我是為了渴望生活!我怎麼知道斯麥爾佳科夫上吊?是的,這是他對我說的……”

  “你深信有人坐在這裏麼?”阿遼沙問。

  “就在角落裏的沙發上面。要是你就會把他趕走的。其實你已經把他趕走了:你一出現,他就消失了。我愛你的臉,阿遼沙。你知道不知道,我愛你的臉!他就是我,阿遼沙,就是我自己。我身上全部下流的東西,全部卑鄙、下賤的東西!是的,我是‘浪漫主義者’,他看出來了,……雖然這也是譭謗。他愚蠢極了,但這反使他得到好處,他狡猾,象野獸般狡猾,他知道怎樣激怒我。他老戲弄我,說我心裏相信他,並藉此使我聽他說話。他象哄小孩似地騙我。但是他對我說的許多關於我的話卻是實在的。這些話我對自己是決不會說的。你知道,阿遼沙,你知道,”伊凡用極其認真,而且好象是推心置腹的態度補充說,“我很希望他確實就是他,而不是我!”

  “他把你折磨苦了!”阿遼沙說,用憐惜的眼光望著兄長。

  “他逗我!你知道,他逗得很巧妙,很巧妙:‘良心!什麼是良心!良心是我自己做的。我幹嗎要受它折磨?那全是由於習慣。由於七千年來全世界人類的習慣。所以只要去掉這習慣,就能變神了。’這是他說的,這是他說的!”

  “不是你麼?不是你麼?”阿遼沙坦率地看著兄長,忍不住喊了出來。“不過別去管他了。把他丟開,忘了他吧!讓他把你現在所詛咒的一切統統帶走,永遠不要再來!”

  “是的,但是他很惡毒。他取笑我。他十分無禮,阿遼沙。”伊凡氣得發抖地說。“但是他譭謗我,說許多譭謗我的話。他當著我的面造我的謠言。‘你就要去幹一樁了不起的善行,供認是你殺死了父親,僕人是受了你的唆使把父親殺死的。’……”

  “哥哥,”阿遼沙打斷他說,“你應該自加檢點;不是你殺死的。這是不確實的話!”

  “這是他說的,他說的,他知道這個。‘你要去幹一樁了不起的善行,可是你卻並不相信善,正是這個緣故,才使你煩惱,使你生氣,使你這樣怒氣衝天。’這是他當我面講我的話,但他講這話是胸有成竹的。……”

  “這是你說的話,不是他說的!”阿遼沙痛心地感歎說,“而且你是在病中說的,你是在那裏說胡話,折磨你自己!”

  “不,他講這話是胸有成竹的。他說,你將要由於驕傲而挺身而出。你將站起來,說道:‘是我殺死他的,為什麼你們嚇得縮成一團。你們是在那裏胡說!我才不在乎你們的看法, 不在乎你們的大驚小怪。 ’他這是指著我說。他忽然又說:‘你知道麼,你希望人家誇獎你:一個罪犯,一個兇手,竟有這樣慷慨的感情,打算救他的哥哥,自己坦率招認了!’阿遼沙,這才是造謠呢!”伊凡忽然兩眼冒火地大聲說。“我不要那些壞蛋誇獎我!這是撒謊,阿遼沙,他這是撒謊,我可以對你賭咒!就為這,我用茶杯向他身上砸去了,在他的狗臉上砸得粉碎。”

  “哥哥,你安靜些,別說了吧!”阿遼沙懇求他。

  “不,他是會折磨人的,他是殘忍的,”伊凡不聽勸,繼續說下去。“我一開始就預感到,他是為了什麼來的。他說:‘即使你由於驕傲而前去自首,但是總還抱有希望,就是最終總會揭穿斯麥爾佳科夫有罪,把他判處流放,米卡被宣告無罪,而你只得到道義上的譴責,’他說到這裏,竟笑了!‘還因此會受到別人誇獎。但是斯麥爾佳科夫死了,上吊死了,現在法庭上有誰會相信你一個人的話呢?但是你會去的,你會去的。你仍舊會去的。你已經決定前去。事情已經這樣,你還要前去,那是為了什麼呢?’這真可怕,阿遼沙,我不能忍受這樣的問題。誰敢對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哥哥,”阿遼沙搶過話頭說,恐怖到心驚膽戰的地步,但仍竭力希望使伊凡清醒過來。“他在我沒有來之前,怎麼能對你說關於斯麥爾佳科夫自殺的事呢,那時候誰都還不知道這件事,誰都還來不及知道這事!”

  “他說過的,”伊凡毫不容人懷疑地堅決說,“甚至可以說他一直就是在說這個。他說:‘如果你真相通道德,那是很好的,不管人家怎樣不信你去自首是為了維護你的原則。但是你是一隻小豬,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樣,你管什麼道德不道德?假使你的犧牲對什麼都沒有好處,你為什麼還要瞎沖上去呢?這正是因為你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唉,你真情願付出很大的代價,只求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哩!你以為你決定了麼?你還沒有決定!你將整夜坐在那裏,考慮你去還是不去。但是你到底會去,並且知道自己會去,你知道無論自己怎樣決定,這決定其實也是不由自主的。你所以會去,就因為你不敢不去。為什麼不敢,——這由你自己去猜,這是給你打的一個啞謎!’他站起來走了。你來了,他就走了。他把我叫做膽小鬼, 阿遼沙!Le mot de I′enigme?就是我是膽小鬼!‘這類的鷹是不配在地上翱翔的!’他補充了這樣一句,這是他最後補充的話!斯麥爾佳科夫也說過這樣的話。應該殺死他!卡嘉看不起我,我已經看出這一點有一個月,連麗薩也開始有點看不起!‘你要去,就為了使人家誇獎你,’這是卑鄙的造謠!你也看不起我,阿遼沙。現在我又恨起你來了!我也恨那個混蛋,恨那個混蛋!我不願意救這混蛋,讓他葬身在流放地吧!他唱起讚美詩來了!明天我要去,站在他們面前,當他們的面啐他們!”

  ——

  注:?法語:謎底。

  ——

  他瘋狂地跳起來,扔掉頭上的手巾,重又開始在屋裏踱起步來。阿遼沙想起他剛才的話來:“我好象睜著眼睛做夢似的,……我走路,說話,看得見,可是睡著了。”現在似乎正是這個情景。阿遼沙一步也不離開他的身邊。他忽然想到,應該跑去請醫生來診治,但是又怕留他哥哥一個人在這裏:沒有別的人可托。伊凡終於漸漸地完全喪失了知覺。他一直繼續說話,不停地說話,卻說得完全沒有條理。甚至吐字也不清楚了,身子忽然使勁搖晃了一下,幸好阿遼沙及時扶住了他。伊凡聽任阿遼沙把他架到床旁,胡亂地給他脫了衣裳,服侍他躺下。阿遼沙又陪在他旁邊坐了兩個鐘頭。病人睡得很沉,動也不動一下,靜靜地、均勻地呼吸著。阿遼沙拿了個枕頭,和衣躺在沙發上。臨入睡的時候,為米卡和伊凡祈禱了一會。伊凡的病情他有點瞭解了:“作出高傲的決定的痛苦,深刻的良心譴責!”他所不信仰的上帝和他的真理,把還在倔強不馴的心制服了。“是的,”已經躺在枕頭上的阿遼沙心裏想著,“是的,斯麥爾佳科夫一死,就沒有人相信伊凡的供詞了;但是他會前去自首的!”阿遼沙靜靜地微笑了一下:“上帝總會戰勝的!”他心想。“他不是在真理的光明下站起來,就是……為自己曾獻身於自己所失掉信仰的東西而對人對己進行報復,最終在仇恨中毀滅了自己。”阿遼沙繼續難過地想著,又為伊凡祈禱起來。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4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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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錯判的案子

             第一節 致命的一天

  在我上文所述的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早晨十點,我們的區法院開庭審理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一案。

  我要預先鄭重地聲明:我並不認為自己能把法庭上所發生的一切傳達得十分完滿,甚至也無法傳達得很有條理。我總覺得假使全都記述下來,再加上必要的解釋,那要寫整整一本書,甚至是一大部書。因此請大家不要責備我只介紹使我本人吃驚,並且特別牢牢記住的那一切。我也許會把次要的當作了首要,甚至會把最必要的顯著特點完全忽略了。……但是我看大可不必道歉。我將盡我所能的做去,讀者自己會明白我只能做我所能做的。

  首先,在我們走進法庭大廳以前,我要提一提這一天使我特別驚異的那些事情。驚異的並不單只我一人,以後發覺,原來大家都十分驚異。大家知道,這案子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家都急不可耐地等候著開庭,我們當地的社會裏有許多人談論、驚歎和幻想了整整兩個月。大家也知道這案子在全俄出了名,但是到底不曾想到它會使所有的每一個人震驚到如此深重、如此激動的程度,而且不僅是我們這裏的人,還包括各處的人,象在這一天的法庭上所表現出的那樣。在這一天趕到我們這裏來的人裏不但有從本省省城來的,還有從俄國<敏感詞>城市來的,也有從莫斯科和彼得堡來的。來了一些律師,甚至來了幾個要人,還有貴夫人。旁聽券全部發完。甚至非同尋常地把法官坐的桌子後面那塊地方騰了出來給特別體面高貴的男賓們坐。在那裏出現了整排的安樂椅,坐著各方面的重要人物。這種情形是以前我們這裏從來不許有的。婦女特別多:有本城的,有外來的,我想至少占全體旁聽者的半數。單單從各處趕來的律師就多得不知道往哪里安插,因為所有的旁聽券都已發完,被人硬討軟求地要光了。我親自看見在大廳的頭上,講臺後面,臨時匆忙地安了一個特別的柵欄,把所有趕來的律師放了進去,而他們還認為能站在那裏聽也是幸運的事,——因為為了多騰些地方出來,預先把椅子從這柵欄裏完全挪走了,於是聚在裏面的一堆人就擠成了緊緊一團,摩肩接踵地一直站在那裏聽完這件“案子”。有些太太,特別是外地來的,打扮得特別講究地出現在大廳的樓座上,但是大多數的太太簡直都顧不得服飾了。在她們的臉上可以看出歇斯底里的、貪婪的,甚至病態的好奇心。在所有聚在大廳裏的社會人士中間,有一個重要特點是必須加以指出的,那就是後來從許多方面可以證明,幾乎全體婦女,至少是絕大多數的人都站在米卡的一邊,希望他能被判無罪。這也許主要的是因為他享有善於征服女人的心的名聲之故。大家知道將有兩位女情敵出現。其中的一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特別引起大家的注意,因為已經流傳了許多關於她的不平凡的事情,說她如何熱愛米卡,甚至儘管他犯了罪也在所不顧,還流傳了許多奇怪的故事。特別提到她的驕傲,——她差不多沒有拜訪過我們城裏的任何人家,——她的“貴族親友關係”。有人說她打算請求政府准許她跟罪人一起上流放的地方去,在礦井下面成婚。大家也懷著同樣激動的心情等待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情敵——格魯申卡在法庭上出現。大家帶著無法忍耐的好奇心等候兩個情敵在法庭前相遇,——一個是貴族派的、驕傲的女郎,一個是“高等娼妓”。但是我們的太太們對於格魯申卡還比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熟悉些。這個“害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不幸的兒子的女人”,我們的太太們以前就曾見過,而且幾乎異口同聲地全感到驚訝,為什麼這樣一個“極平常的,甚至完全不漂亮的俄國市井婦女”會使父子兩個熱戀到如此程度。一句話,議論是很多的。我確切地知道,在我們城裏為了米卡甚至還發生了幾起嚴重的家庭口角。許多太太因為對於這件可怕案件見解的不同,和她們的丈夫激烈地吵了起來,不消說,這樣一來所有這些太太的丈夫來到法院大廳的時候,不但對於被告沒有好感,甚至還切齒痛恨他。總之,可以肯定地說,正和婦女們相反,所有男性旁聽者都是懷著反對被告的情緒的。看得到一些嚴肅而皺眉蹙額的臉,有些還簡直是惡狠狠的,而且大多數人是如此。這裏面有不少人,米卡自到我們城裏以來都已親身得罪過,這也是實際情況。自然,旁聽者中間有些人甚至很快樂,對於米卡的命運根本不關心,但對於這樁在審理中的案件本身卻並不如此。大家都注意它的結果,大多數的男子迫切希望罪人得到懲罰,也許只除了那些律師以外,——他們所關心的倒並不是案件的道德方面的因素,而是關心所謂現代法律精神。使大家騷動的是著名的費丘科維奇的光臨。他的才能已經到處聞名。他到外省辯護大刑事案件也不是初次了。經他所辯護過的這一類案件永遠是聞名全俄,使大家長久牢記不忘。還有幾個笑話是關於我們的檢察官和法院首席法官的。大家說我們的檢察官一想到他要碰到費丘科維奇就渾身打戰,說他們是早在彼得堡開始幹這一行時就已結下的舊仇人。我們的極其自負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從彼得堡的時候起,就認為自己總是受到別人的委屈,因為他的才能沒能得到人們應有的重視,現在他正振作起全副精神來對付卡拉馬佐夫的案子,甚至滿心想藉這樁案子重振他已趨沒落的前途,而唯一使他害怕的就是費丘科維奇。但是關於在費丘科維奇面前感到發抖的說法是不十分公正的。我們的檢察官生來決不是那種在危險面前洩氣的性格,相反地,他是那種危險越大自負心越強的人。總之,應該指出的是我們的檢察官性子太暴躁,富於病態的敏感性。他時常把自己整個心靈放在某一件案子上,好象他的全部身家性命都系在這案子的最後裁決上似的。司法界有些人拿他這一點當作笑柄,因為我們的檢察官正是靠著這種性格甚至博得了一些名氣,雖然並不是到處聞名,但是以他在我們的法院裏那種卑微的地位來說,這實在已經是出人意外了。大家特別笑他對於心理分析的偏愛。據我看來,大家都是不對的:按我們的檢察官的為人和性格來說,我看,他比許多人所想的要嚴肅的多。但是這個病態的人,還在剛開始幹這一行的時候起,從最初一開步就那麼不善於想法出人頭地,而在以後的一生中也仍舊毫無起色。

  至於講到法院的首席法官,只能說他是個有教養,近人情,具有辦事經驗和極富於現代思想的人。他自視甚高,但不很關心自己的前途。他生活的主要目的在於做一個進步的人士。但同時他也有財產,有有勢力的親友。事後表明,他對卡拉馬佐夫一案是看得很重的,但僅僅只是從一般意義上來說。他感興趣的只是本案的現象和它的類別,把它作為我們的社會基礎的產物,作為俄國人性格的典型寫照應該怎樣加以看待等等。至於對案件中個人的性格,它的悲劇,以及被告和所有有關的人的個性,他都抱著抽象而漠不關心的態度,也許這是最適宜的。

  在法官們沒有出現以前,大廳上已擠滿了人。我們法院的大廳是城裏最好的,寬敞,高大,音響也好。法官席設在一個稍稍高起的平臺上,在他們右首預備了一張桌子和兩排供陪審員坐的椅子。左面是被告席和辯護律師座。大廳中央,靠近法官席,有一張放“物證”的桌子。桌上放著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染血的白綢睡衣,那用來進行假定的兇殺的、倒楣的銅杵,米卡的袖上被血玷污的襯衫,他那當時因為把一條滲透了血的手帕塞進口袋裏去,因而在後面近口袋處全是血清的上衣,這塊滿染血污,現在已經完全發黃變硬了的手帕,米卡為自殺用,在彼爾霍金家裏裝上了子彈,而在莫克洛葉被特裏豐·鮑裏索維奇偷偷取走的手槍,那個用來裝給格魯申卡預備的三千盧布的,題著字的信封,那根系過信封的玫瑰色絲帶,還有<敏感詞>許多東西,我不準備一一列舉了。稍稍隔開一段距離,在大廳的深處就是旁聽席,但在欄杆的前面還放著幾把椅子,是為證人們供述後繼續留在大廳時坐的。十點整法官們出場了,三人中一位是首席法官,一位是法官,另一位是名譽調解法官。檢察官自然也立即出現。首席法官是身軀短小粗胖的人,比普通中等身材矮些,有五十歲左右,一副灰黃色的面孔,深黑中夾著銀絲的,剪得極短的頭髮,掛著紅綬帶,——不記得戴的是哪一種勳章了。我覺得,——不僅是我,大家都覺得,檢察官的臉色煞白,簡直近於發綠,似乎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在一夜之間突然消瘦了下去,因為前天我還看見過他氣色完全正常。他一開始先問法庭執達吏:陪審官們是否已經全到齊了?……然而我看我不能繼續照這樣講下去,至少是因為有許多事我根本沒有聽清楚,有的事沒去太注意,還有的事是忘了提起,但主要是因為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如果把所說的、所發生的一切全記下來,我的時間和篇幅一定是不夠的。我只知道辯護律師和檢察官兩方面對陪審員資格提出異議的不很多。這十二位陪審員我倒還記得:有四個是我們城裏的官員,兩個商人,六個是本城的農民和小市民。我記得,社會上,特別是太太們,還在開庭前許久就有人頗為驚異地詢問:“難道這樣微妙、複雜,牽涉到心理學問題的案件可以交給一些官員,甚至農民去作出生死攸關的決定麼?這些官員,尤其是農民,能懂得些什麼呢?”這四個被選為陪審員的官員果真全是低級小官吏,頭髮都斑白了,——只有一個稍年輕些,——這些人在我們的社會上默默無聞,他們靠微薄的薪俸度日,多半有上不了場面的老婆,還有一大堆說不定甚至是赤著腳的子女,在公餘閒暇的時候總是以到什麼人家打小牌為消遣,自然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書。兩個商人雖然樣子體面,但卻有點沈默和呆板得出奇:內中一個剃光了鬍鬚,穿著德國式的服裝,另一個蓄著灰白的鬍鬚,脖子上掛著紅綢帶,系著一個不知什麼獎章。至於那幾個小市民和農民更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們城裏的小市民幾乎和農民一樣,甚至也有種地的。其中兩個也穿著德國式的服裝,也許因此比<敏感詞>幾個更顯得骯髒而且不順眼。因此真會產生一個念頭,就是我在剛剛見到他們的時候,也生出這樣的念頭:“這類的人怎麼能夠理解這個案件呢?”然而他們的臉卻給人一種出奇地顯赫而且近乎威嚴的印象;它們都滿臉嚴肅,皺緊眉頭。

  首席法官終於宣佈審理退職九等文官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被殺案,——他當時的原話我記不全了。吩咐執達吏把被告帶進來,於是米卡出現了。大廳裏肅靜無聲,蒼蠅飛都可以聽得見。我不知道對於別人怎樣,米卡的樣子給我一個極不愉快的印象。主要的是他打扮成一個十足的紈?子弟,穿著剛裁制好的新服裝,我後來知道,這套新裝是他特地為這一天到莫斯科去定制來的,是向一直還保存著他的衣裳尺寸的熟悉裁縫定做的。他戴一雙新的黑漆皮手套,穿著講究的襯衣。他邁著他那一俄尺長的大步走進來,一眼不眨地直視著前面,顯出毫不畏懼的神色走到自己座位前落了坐。同時那位名律師費丘科維奇也緊接著出現了,大廳裏似乎立刻傳遍了一陣壓低著的嘁喳聲。他是個身材瘦長的人,長著兩條又細又長的腿,蒼白而纖細的手指,刮光臉沒留鬍鬚,頭髮十分短,梳得極樸素,薄薄的嘴唇偶爾扭曲著露出一種又象嘲弄又像是微笑的神色。他看樣子有四十歲,一張臉本來可以算是好看的,可惜他那雙眼睛本身既不大,也沒有表情,卻又互相距離得出奇地近,中間只隔著一條細長的鼻子上的細細的鼻樑骨。一句話,這張臉帶有一種觸目的鳥兒般的神氣,使人看了有點驚奇。他穿著晚禮服,系著白領結。我記得首席法官首先訊問米卡的話,是關於他的姓名等等。米卡厲聲回答,但聲音大得有點出人意外,甚至使首席法官的腦袋一哆嗦,幾乎驚異地看著他。以後又讀了一張以證人和專家身分被召喚到庭的人的名單。名單很長,證人中有四個未到:米烏索夫現在已經到巴黎去了,但是他的證詞還在預審時就錄過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和地主馬克西莫夫因病不到;還有斯麥爾佳科夫已經暴卒,有員警方面出具證明。關於斯麥爾佳科夫的死耗引起了大廳裏強烈的騷動和竊竊私語。自然,旁聽的群眾裏有許多人還不知道這個突然自殺的情況,但是特別使人驚愕的是米卡的舉動:剛一宣佈了斯麥爾佳科夫的事,他忽然從自己的座位上向整個大廳叫喊道:

  “狗就該象狗那樣地死!”

  我還記得,他的律師怎樣急忙跑到他身邊去,首席法官如何威嚇說如果再發生這類舉動要嚴厲處置。米卡點著頭,卻似乎並不懺悔,只是斷斷續續地好幾次對律師反復低聲說:

  “我不啦!我不啦!這是脫口而出的!再也不啦!”

  自然,這個短短的插曲在陪審員和旁聽的觀眾中產生的印象是於他不利的。性格顯示了出來,自己暴露了自己。就在這樣的印象之下,書記宣讀了公訴書。

  這公訴書十分簡短,但卻頗為切實。只陳述了一些主要的理由,說明為什麼應拘捕某人,為什麼應該把他交付法庭審判等等。但是這檔給了我強烈的印象。書記讀得清晰準確,聲調鏗鏘。全部的悲劇似乎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那樣地突出,那樣地凝聚,帶著那樣致命的、無可挽回的色彩。我清楚地記得首席法官在宣讀終了以後怎樣大聲而莊嚴地問米卡:

  “被告,你承認自己有罪麼?”

  米卡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說:

  “在酗酒和放蕩方面,我承認自己有罪,”他還是用那種有點出人意外的、近乎發狂的聲音嚷著,“在懶惰和胡鬧方面是有罪的。正當我立志永遠做一個誠實的人的時候,卻突然遭到了命運的打擊!可是對於老人的死,我的仇人和父親的死——是沒有罪的!關於搶去他的財產這件事,不,不,我是沒有罪的,也不可能會有罪:因為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

  他喊完了這幾句話,坐了下來,顯然在渾身打顫。首席法官重又對他發出簡短而帶有訓斥口氣的警告,要他只回答問題,不許毫不相干地亂髮一些瘋狂的感歎。他接著下令開始進行審訊。證人們全體被叫進來宣誓,我當時就一下子全看見了他們。但是被告的兄弟們被准許出庭作證,無需宣誓。經過神父和首席法官一番訓諭之後,證人們又被引走,盡可能把他們彼此隔離開。隨後就開始一個個陸續傳喚他們上來。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5
第二節 危險的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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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首席法官是不是已把檢察官和辯護律師雙方的證人分成兩攤,並且規定了召喚他們的程式。大概這一切是有的。我只知道他首先召喚的是檢察官方面的證人。我要重複一句,我不打算一步步依次描寫全部的審問過程。何況那樣我的描述一部分會是重複多餘的,因為在檢察官和律師辯論時的演詞裏,所有提供和聽取的證詞的整個情況及其全部含意,將會仿佛都集中到一點上,加以鮮明而突出的說明的,這兩段出色的演詞我至少在許多部分都作了完整的記錄,到時候自會向讀者轉述;此外還有一樁完全意料不到的非常事件我也記了下來,——這事還是在法庭的辯論開始以前突然發生的,對於這次審判的可怕而不祥的結局無疑發生了影響。我唯一要指出的是,這個案件有一種異常的特點,從開庭後最初的幾分鐘就鮮明地顯示出來並被大家所覺察到了,那就是公訴方面的力量比起辯護方面所擁有的手段來,簡直要強大得多。這一點,當各種事實在威嚴的法庭上集中聚攏起來,全部的恐怖和血腥漸漸地鮮明呈露出來的時候,大家一下子就感覺到了。也許僅僅只進行了最初的幾步,大家就已開始明白,這簡直是完全無可爭辯的事情,這裏面毫無疑義,實際上根本不必進行什麼辯論,辯論只是走走形式,罪人是有罪的,顯然有罪,完全有罪的。我甚至以為就連那些太太,儘管全體一致迫不及待地渴望著這個有趣的被告被宣告無罪,但同時卻也完全深信他確實有罪。不但如此,我覺得,如果他的有罪不得到如此確切的證實,她們甚至要表示憤慨的,因為那樣一來最後就不會有有罪的人被宣告無罪那樣強烈的效果了。至於他將被宣告無罪這一點,奇怪的是所有的太太們,幾乎直到最後一分鐘還一直是完全深信不疑的,理由是:“他有罪,但是出於人道的動機,按照現在流行的新思想,新感情,他是會被宣告無罪的。”就因為這個,她們才那麼急不可耐地紛紛聚集在這裏。男子們最感興趣的卻是檢察官和鼎鼎大名的費丘科維奇之間的鬥爭。大家奇怪,而且暗地問自己:對這樣一件無望的案子,這樣一個空蛋殼,即使費丘科維奇再有才幹,還能幹出什麼來呢?因此他們全神貫注一步不漏地密切注視著他如何干這樣一件大事。但是費丘科維奇直到最後起來發表他的那篇演詞以前,在大家眼中始終顯得象一個謎。有經驗的人們預感到他自有一套,他已經擬定了什麼計畫,他眼前抱有一個目的,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目的,卻簡直無法猜到。但他的自信和自恃卻是一目了然的。此外,大家立刻愉快地看出,他在逗留我們城裏的極短時間內,也許只有三天工夫,竟能使人驚奇地把這案件弄得清清楚楚,並且“作了細緻入微的研究”。例如,以後大家愉快地談論,他怎樣把所有檢察官方面的證人及時地引“上鉤”,盡可能地把他們窘住,主要的是給他們的道德名譽抹黑,這樣自然也就給他們的證詞抹了黑。不過大家以為,他這樣做,大半是為了遊戲,可以說是為了維持某種法律場面,表示絲毫也沒有疏忽任何律師慣用的辯護手法,因為大家相信,用這類“抹黑”的辦法並不能得到某種決定性的重大好處,這一點大概他自己比誰都明白,其實他一定心裏還暗藏著某種想法,某種暫時還隱藏不露的辯護手段,只等時機一到,就會忽然把它拿出來。儘管這樣,但由於他感到自己胸有成竹,所以暫時始終仿佛在那裏遊戲,鬧著玩似的。所以,舉例來說,當審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貼身僕人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在他作關於“通花園的門是開著的”這一最有分量的證詞的時候,一輪到律師發問,他就緊緊抓住不肯放鬆。應該指出的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一來到審判廳,並不因法庭莊嚴,旁聽人數眾多而露出一點點驚慌,他顯出一副安然而且近乎莊重的神態。他作證時口氣那麼自信,簡直好象是在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私下裏談話,只是稍為恭敬些。把他難住是不可能的。檢察官先長時間盤問他卡拉馬佐夫家的詳細情況。一幅家庭的圖畫鮮明地擺了出來。聽得出,也看得出證人是直率而沒有偏心的。儘管他對他去世的主人極為尊敬,但卻仍然聲稱,比如說,主人對待米卡頗不公平,而且“不大關心教養兒子。這小孩如果沒有我,會被蝨子咬死的”,他在講到米卡的兒童時代時候這樣補充說。“父親在母親遺下來的祖傳財產上欺瞞兒子,這也是不應該的。”檢察官問,他有什麼根據,可以證明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賬目方面欺騙了兒子,使大家驚訝的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並沒有提出任何切實的證據, 但卻堅持說, 他和兒子所算的賬是“不公平”的,他“應該補出幾千盧布來”。順便說一下,這個問題,——就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否真的沒付清米卡款項的問題,——檢察官以後曾特別孜孜不倦地向所有可能知道的證人提了出來,連阿遼沙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也在內,但是沒有從任何一個證人那裏取得一點點確切的回答。大家全證實這事實,但沒有人能提出一點點明顯的證據。當格裏戈裏描述了正在吃飯的時候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闖進來揍了父親一頓,還威嚇說要回來殺死他的那幕活劇時,全場的人都普遍產生了一種極壞的印象,尤其因為老僕人講得口氣平靜,沒有廢話,用語別致,結果卻顯得極有說服力。至於米卡對他的冒犯,當時揍他的臉,把他打倒在地,他說他並不生氣,早就原諒他了。對於去世的斯麥爾佳科夫,他一面畫十字,一面表示他是一個能幹的小夥子,只是傻裏傻氣,遭受病魔的折磨,尤其更壞的是,他是無神派,這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的大兒子教的。但對斯麥爾佳科夫的誠實不欺,他卻幾乎熱烈地加以證實,立刻講到,斯麥爾佳科夫有一次揀到主人掉下的錢,並沒有藏起來,卻交還給主人,主人因此“賞給他一個金幣”,而且以後什麼事情都很信任他了。關於通花園的門是開著的這一層,他用十分堅持的態度予以證實。他們盤問他的事情太多,我也不能全都記清楚了。最後由律師發問。他一開口就詢問信封的事情,——就是“據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曾把三千盧布藏在裏面預備給“某一位太太”的那個信封。“您這個多年在您主人身邊伺候的人,究竟親眼看見過它沒有?”格裏戈裏回答他沒有看見,而且“直到大家紛紛談論起它來之前”,也從沒有聽誰說起過關于這筆錢的話,關於信封的問題費丘科維奇也對證人中凡是可以詢問的人都不斷地提出來,就象檢察官提出分產問題來一樣,而從大家那裏得到的也只有同樣的回答,就是誰也沒有看見過信封,儘管有許多人都聽說過它。律師對於這個問題的堅持探詢大家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

  “現在我能不能對您提出一個問題,假使你容許的話,”費丘科維奇突然完全出人意外地問道,“從預審上查明,您在那天晚上臨睡以前,曾用一種鎮痛劑,或者說藥酒,擦你發痛的腰,希望用它治病,那東西是用什麼做的?”

  格裏戈裏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發問者,沈默了一會,喃喃地說:

  “裏面有番紅花。”

  “只有番紅花麼?您不記得還有別的什麼東西麼?”

  “還有車前草。”

  “是不是還有胡椒?”費丘科維奇好奇地問。

  “也有胡椒。”

  “以及<敏感詞>等等的東西。全泡在燒酒裏麼?”

  “泡在酒精裏。”

  大廳裏輕輕傳出了一陣笑聲。

  “你瞧,還泡在酒精裏。你擦完了腰,一邊由您太太念著只有她知道的虔誠的禱詞,一邊就把瓶裏剩下的一點喝掉了,對麼?”

  “喝掉了。”

  “喝得多麼?大概多少?有一兩酒盅麼?”

  “總有一玻璃杯。”

  “甚至有一玻璃杯。也許有一杯半麼?”

  格裏戈裏不作聲。他似乎有點明白了。

  “一杯半純酒精,那倒真不壞,您以為怎樣?連‘天堂的門敞開著’都會看得見,不用說通花園的門了,對不對?”

  格裏戈裏還是不作聲。大廳裏又傳出一陣輕輕的笑聲。首席法官挪動了一下身子。

  “您是不是可以肯定,”費丘科維奇越加追得緊了,“您看見通花園的門是開著的時候,到底是醒著還是在睡著?”

  “我兩腳站在地上。”

  “這還不能證明你不是在睡著。”大廳裏又一再發出輕笑聲,“如果在那個時候有人問你什麼話,比方說,今年是哪一年?——你能夠清楚地回答麼?”

  “這我不知道。”

  “那麼今年究竟是哪一年,基督降生後哪一年,你知道麼?”

  格裏戈裏茫然失措地站在那裏,兩眼呆呆地盯著自己的折磨者。說來叫人奇怪,顯然他好象果真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大概您總還知道,你的手上有幾隻指頭吧?”

  “我是奴才,”格裏戈裏忽然大聲而且清楚地說,“既然官長想取笑我,我也只好忍受下去。”

  這似乎使費丘科維奇有點愕然,這時首席法官也過問了,他用警告的口氣提醒律師,應該提出比較合適的問題。費丘科維奇聽了以後,莊嚴地鞠了一躬,聲明他的發問完了。自然,這一來旁聽者和陪審員們心裏都可能留下了一點小小的疑竇,懷疑這個在進行某種治療的狀態下甚至會“看見天堂的門”,而且連今年是基督降生後多少年都不知道的人,他的供詞到底是否屬實;因此律師所抱的目的畢竟還是達到了。然而在格裏戈裏退席之前發生了一個插曲。首席法官向被告詢問:對方才提出的證詞他有沒有話說?

  “除去門以外,他說的全是實話。”米卡大聲說。“為了他替我逮蝨子,我感謝他。為了他原諒我打他的事,我感謝他。老頭子一輩子誠實可靠,對我父親忠心耿耿,就象七百條吧兒狗那樣。”

  “被告,你說話要加檢點。”首席法官嚴厲地說。

  “我可不是吧兒狗。”格裏戈裏也嘟囔了起來。

  “那麼我是吧兒狗,我是!”米卡大聲說,“既然這話是侮辱人的,那就由我自己來承受,並且請求他原諒:我是畜生,過去對他太狠了!我對伊索也太狠了。”

  “對什麼伊索?”首席法官又厲聲問。

  “哦,對小丑皮埃洛……對父親,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

  首席法官重又一再莊重而且更加嚴厲地對米卡說,請他出言吐語要謹慎些。

  “您這樣是自己在損害審判您的人對您的看法。”

  律師向證人拉基金發問的時候也弄得十分巧妙。我這裏要說明,拉基金是最重要的證人之一,無疑是極為檢察官所倚重的。原來他什麼全知道,知道的事出奇地多,他到所有的人那裏去過,看見過一切,同一切人說過話,清楚地知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卡拉馬佐夫一家人的履歷。誠然,關於裝著三千盧布那只信封的事,他也只是從米卡口裏聽說過。但是他詳細描述了米卡在“京都”酒店裏所幹的好事,所有不利於後者的言語和舉動,還講了斯涅吉遼夫上尉被喚作“樹皮擦子”的那段故事。但是關於那特殊的一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地產賬目上,是不是還欠米卡錢,——甚至連拉基金也說不出什麼來,只能用一些泛泛的輕蔑之詞搪塞過去:“以卡拉馬佐夫一家那種誰也說不清弄不明的一團糟狀態,誰還能辨得清楚他倆究竟誰對誰不對,誰欠誰呢?”他把目前正在審理的這樁罪案的全部悲劇,說成是農奴制的舊習俗,和俄國因缺乏適當的體制而陷於無秩序狀態的產物。一句話,他被容許發表了一點意見。拉基金先生在這訟案上初露頭角,被人家所注意。檢察官知道證人正在為雜誌寫一篇關於現代犯罪問題的論文,他在我們下文可以讀到的演詞中,就曾引用了這評論文中的某些意見,因此可以證明他是看過這評論文的。證人口中所描繪出來的這幅圖畫顯得陰暗而且險惡,這有力地加強了“公訴”的分量。總的說來,拉基金這番話由於它見解的獨立不羈和罕見的深遠高尚,使旁聽者都為之傾倒。甚至還聽到了兩三次突然爆發的掌聲,這正是在當他講到農奴制,講到俄國正陷於無秩序狀況的時候。但拉基金到底還年輕,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立刻被律師巧妙地利用上了。他在回答關於格魯申卡的某些問題的時候,由於被他無疑自己也意識到了的成功,以及他心中一時激起的那種高尚無比的心情所陶醉,竟冒失地用有幾分輕蔑的語調,把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說成是“商人薩姆索諾夫所豢養的情婦”。他事後情願付出極高的代價來贖回這句話,因為費丘科維奇立刻在這句話上抓住了他。這是因為拉基金完全料不到律師會在這樣短短的時間內把案件弄得這樣熟悉,竟會知道這樣隱秘的細節。

  “請問一下,”輪到律師提問的時候,他帶著極為客氣甚至恭敬的微笑開始說,“您自然就是那位拉基金先生,寫過一本曾由教區當局發表的小冊子,叫做《已故長老佐西馬的隱修生活》,裏面充滿深刻的宗教思想,書上還有呈獻給主教的虔誠而出色的題詞,我新近曾經愉快地讀了一遍。”

  “我寫這個東西,並不想發表,……以後他們給印了出來,”拉基金囁嚅地說,似乎突然不知為什麼有點慌亂甚至羞愧起來。

  “哦,寫得好極了!以您這樣的思想家,大概而且甚至必定對於一切的社會現象抱著十分寬大的態度。您那本有益的小冊子,由於主教的贊助,得以暢行,而且產生了相當的好影響。……但是我現在主要想好奇地問您一聲:您剛才聲明,您和斯維特洛娃小姐是相當熟識的, 是不是?”(Nota bene?:格魯申卡的姓原來是“斯維特洛娃”,這我是直到這一天在審案的過程中才初次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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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拉丁文:按。

  ——

  “我不能對我的一切交往負責。……我還是個青年人,……而且誰還能對一切他所交往的人負責呢?”拉基金的臉漲得通紅。

  “我明白,我很明白!”費丘科維奇說,好象自己也感到慚愧,連忙道歉似的,“您也和<敏感詞>任何人一樣,對於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婦女相結識感到極為有趣,而且這婦女也樂於接待本城的優秀青年,但是……我只想探問一下:我聽說斯維特洛娃在兩月以前極想和最小的卡拉馬佐夫·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相識,叫您就在他當時還穿著修道服的時候把他帶到她家裏去,她答應只要您把他帶到,就給您二十五個盧布。後來知道,這件事正好就在構成本案的那件慘劇發生的那天晚上實現了。您把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領到了斯維特洛娃小姐的家裏,是不是當時就從斯維特洛娃手裏領到了這二十五個盧布的獎賞,我想要向您打聽的就是這件事。”

  “這是開玩笑。……我看不出,為什麼這件事情會引起您的注意來。我收下這錢只是為了開開玩笑,……準備以後再歸還……”

  “這麼說,你確是收下了。但是您至今還沒有歸還呀,……或者已經交還了麼?”

  “這太無聊了,……”拉基金嘟囔說,“我不能回答這類問題。……我自然要歸還的。”

  首席法官開始干涉,然而律師宣稱,他對拉基金先生的詢問已經結束。拉基金先生離場的時候,多少有點被抹黑了。他那番高尚無比的話所博得的印象到底被摧毀了,費丘科維奇目送著他下去,似乎在指著他對觀眾說:“瞧吧,你們這些正直的控訴者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我記得,這一次米卡也還是免不了引起了一段插曲: 他被拉基金形容格魯申卡時所用的口氣氣瘋了, 突然從座位上大喊了一聲:“伯納德!”當問完拉基金以後,首席法官問被告有沒有話要說的時候,米卡響亮地喊道:

  “他在我被控犯罪以後還向我借過錢哩!他是個卑鄙的伯納德和名利熏心的傢伙,不信上帝,哄騙主教!”

  米卡自然又因為說話魯莽,受了一番訓誡,但是拉基金先生卻到底是徹底完蛋了。斯涅吉遼夫上尉的作證也不大順當,但完全是由於另一個原因。他出場時渾身襤褸,穿著骯髒的衣裳,骯髒的皮靴;儘管採取了一切預防措施,還事先經過“專門檢查”,還是突然發現,他完全喝醉了。關於米卡對他的侮辱的問題,他忽然拒絕回答。

  “不必提它了。伊留莎不許。上帝會補償我的。”

  “誰不許您說?您指的是哪一個人?”

  “伊留莎,我的小兒子,他坐在大石頭上時說過:‘爸爸,爸爸,他多麼作踐你呀!’現在快要死了。……”

  上尉忽然號啕痛哭起來,一下撲倒在首席法官的腳下。在觀眾的笑聲之下,連忙把他帶下去了。檢察官事先指望的效果完全沒有實現。

  律師卻繼續利用一切手段。他對於案情之熟悉使大家越來越感到驚奇。例如,特裏豐·鮑裏索維奇的供詞本可以引起極強烈的印象,自然對於米卡來說是極為不利的。他幾乎扳著指頭計算出,米卡在發生慘劇的前一月第一次來到莫克洛葉的時候,所花的錢不會在三千以下,或者“只是稍為少一些。單單在那些茨岡女人身上就花了不知多少!賞給我們那些身上長蝨子的農民並不是每人‘隨手扔給半盧布’,起碼是二十五盧布一張的鈔票,再少是不會給的。何況當時還公然從他手裏偷去多少錢啊!那些偷的人,是不會留下收據的。既然是他自己隨隨便便地拋擲,哪里還能抓住賊呢!我們的鄉下人全是強盜,誰也不講良心的。至於姑娘們,落到我們那些鄉下姑娘們手裏的又有多少啊!我們那兒的那些人竟從此發了財,一點都不假,可原來都夠窮的。”一句話,他把全部用費都一一報了出來,仿佛開了一筆清單似的。這樣一來,關於只花去一千五百盧布,而把其餘的款子留在護身香囊裏的那種說法就顯得毫不可信了。“我親自看見的,親眼目睹他手裏拿著三千盧布,就好象看見他只拿著一個戈比那麼清清楚楚,我們這些人還會不識數麼!”特裏豐·鮑裏索維奇大聲說,竭力想討好“官長”們。但是輪到律師問的時候,他幾乎一點也不想去駁倒證詞,卻忽然講起,在被捕的前一月,初次酗酒的時候,馬車夫季莫費依和另一個農民阿基姆曾在莫克洛葉客棧過道的地板上,揀到過米卡喝醉酒掉下的一百盧布,交給了特裏豐·鮑裏索維奇,他當時賞給他們每人一個盧布。“這一百盧布您當時還給卡拉馬佐夫先生沒有?”特裏豐·鮑裏索維奇無論怎樣支吾,經過盤問鄉下人,也只好承認發現一百盧布的事,但是他說當時就把原款交還給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了,“老老實實地交了給他,不過他當時自己完全喝醉了酒,不見得會記得的。”因為他在傳喚鄉下人作證以前一直否認找到一百盧布的事,所以關於他還款給喝醉了的米卡的供詞自然也極為可疑。因此檢察官方面推出來的一個危險的證人退場的時候也蒙了嫌疑,名譽上遭到很大汙損。波蘭人也出了同樣的事情。他們上堂的時候十分驕傲而且神色自如。他們大聲說,第一層,兩人“曾為皇室服務”,“米卡先生”對他們提議,想用三千盧布收買他們的名譽,他們是曾經看見他手裏有過許多錢的。穆夏洛維奇說話時夾雜了許許多多的波蘭話,他看見這反能在首席法官和檢察官的眼裏抬高他的身分,就精神大振,最後完全用波蘭話說起來。但是費丘科維奇也把他們抓進網裏了:無論重新又傳喚上來的特裏豐·鮑裏索維奇怎樣閃避,最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一副紙牌確被佛魯勃萊夫斯基偷換了,而穆夏洛維奇做莊的時候,曾不住偷牌。這一點在當時卡爾幹諾夫提供的證詞中就曾加以證實,於是兩位波蘭老爺甚至在觀眾的哄笑之下相當丟臉地退走了。

  隨後所有那些最危險的證人幾乎全發生了這類情況。費丘科維奇使每個人都在道德上遭到了抹黑,把他們弄得灰溜溜地才放他們下場。那些法律專家和精通此道的人都很欣賞,只是仍舊感到不解,這一切究竟能產生什麼重大的根本效果,因為我重說一句,大家全覺得那可悲地變得越來越強有力的指控實在太無懈可擊了。但是大家從那位“偉大的魔術家”的自信上看得出他是心安理得的,因此大家都期待著,因為“這樣的人”不會從彼得堡白來一趟的,這人是不會毫無所得而回去的。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6
第三節 醫生鑒定和胡桃一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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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的鑒定同樣沒有幫被告什麼忙。以後看得出來,費丘科維奇自己對它大概也不抱多大希望。這事其實只是由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堅持主張才進行的,她特地為此從莫斯科請來了一位著名的醫生。辯護自然決不會因此而遭到什麼損失,碰巧了也許還可以得到一點好處。但結果卻竟發生了幾乎有幾分滑稽的情況,那就是幾個醫生的意見有點不一致。這些專家們裏面有別處來的著名大夫,有我們城裏的醫生赫爾岑斯圖勃,還有年輕的醫生瓦爾文斯基。後面兩位也列在由檢察官傳喚的普通證人之列。首先以專家身分被傳問的是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他是七十歲的老人,頭髮雪白,已經禿頂,中等的身材,體格還很健壯。我們城裏大家都很重視他,尊敬他。他是一位正直的醫生,是個很好、很虔信的人,是位“赫恩胡特”派,或“莫拉維亞兄弟”派的教徒,——我知道得不太清楚。他住在我們這裏已經很久了,平時神態特別莊嚴。他為人良善,愛人如己,免費醫治窮人和農民,親自到他們的破房木屋中去,留下錢買藥,但是脾氣固執得象一頭驢。他的腦袋裏要是抱定了一個念頭,你要加以推翻是不可能的。順便說一句,城裏大家幾乎都已經聽說,這位外來的著名醫生到這裏才兩三天,就對赫爾岑斯圖勃醫生的才幹說了幾句十分不敬的評語。事情是因為這位莫斯科的醫生雖然出診費至少需二十五盧布,但是我們城裏有些人仍樂於乘他到這裏來的機會,不惜金錢,趨之若鶩地去請他診治。在他沒有來以前,這些病人自然都是由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治療的,於是這位名醫生就到處苛刻地批評他的治療方法。以後甚至一到病人家,就乾脆問:“唔,原來是誰在這兒胡搞的?是赫爾岑斯圖勃麼?哈,哈,哈!”這一切情況自然全都傳到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耳朵裏。現在這三位醫生先後地上堂來作證。赫爾岑斯圖勃醫生直截了當地聲明,“被告智力的失常是顯而易見的。”他接著提出的一些看法,我在這裏略去不提了。最後他又補充說,這種失常不但主要地可以從被告以前許多行為上看到,就是現在,甚至眼前也可以看出。等到人家請他解釋現在、眼前可以看出些什麼來時,這老醫生用坦白直率的態度指出,被告在走進大廳時,“有著一副對於周圍環境很不尋常的古怪態度,一直大步向前走著,象兵士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瞧著前面,其實他本應該朝左邊看,那邊旁聽席上坐著一些太太們,因為他是女性的極大愛好者,必然會念念不忘太太們現在會說他一些什麼的。”小老頭兒最後用這麼一番很特別的話來作為結束。這裏還應當補充說明一句,他常說俄國話,而且很喜歡說,但不知怎麼他的每句話都帶著德國調子,但他卻還永遠毫不在乎,因為他一輩子有那麼個毛病,就是認為自己的俄國話是標準的,“甚至比俄國人還好”,他還常愛用俄國的諺語,老是告訴人家,俄國的諺語是世界上所有諺語中最好、最有表現力的。還要指出,不知是由於精神不集中還是什麼原因,他在談話中時常忘記極平常的、他完全知道卻忽然不知為什麼從腦子裏逃走的詞兒。不過他在說德國話的時候也常有這種情形,而且每當這時他總在自己的面前揮舞著手,仿佛想找到並捉住丟失了的字眼似的,而在他還沒有找到丟失的詞兒以前,誰也不能強迫他把已經開了頭的話繼續談下去。他說被告走進來的時候,應該瞧著太太們,這句話引起了旁聽者中間嘻笑的低語。我們這裏的太太們很愛這小老頭兒,也知道他打了一輩子光棍,是虔信而行為端正的人,把女人看作高尚的、理想的人物。因此他這番出乎意外的話使大家覺得非常奇怪。

  莫斯科的醫生在上堂問話時斷然而不客氣地表示他認為被告的腦子是不正常的,“甚至已達到極嚴重的程度”。他巧妙地說了許多關於“精神錯亂”和“癲狂”的話,並且得出結論說照所有收集到的證據看來,被告在被捕前好幾天,無疑地就已處於病態的精神錯亂狀態之下,儘管犯了罪,但即使也有感覺,卻幾乎是身不由己的,完全沒有力量克服當時控制著他的病態的精神衝動。但在精神錯亂以外,醫生還看出了癲狂,據他說,這預示著將來進一步會直接發展到完全瘋狂的地步(按我這裏是用自己的話傳達醫生的話,至於他當時卻是用極為科學的專門術語來加以解釋的)。“他的一切行動是同常識和邏輯相反的,”他繼續說,“姑且不說我沒有看見的一切,也就是作案本身和整個慘劇的前前後後,即使在前天和我談話的時候,他的眼光也是那樣莫名其妙的呆板。在完全不該笑的時候,發出意外的笑聲。常常沒來由地發火,說一些奇怪的話,如‘伯納德’,‘倫理學’以及諸如此類不必要的話。”不過醫生認為最能說明這種癲狂狀態的是,被告一提起他認為自己受了欺騙的那三千盧布,就不由得要爆發出某種不尋常的火氣來,而對自己所有<敏感詞>的失敗和屈辱的事情,說起來和想起來都顯得十分平淡。此外,事後還查明,在這以前,每逢一提到這三千盧布,他也總是會弄到幾乎要發狂的地步,可是別人都證明,他這人是並無利欲心,也並不貪婪的。“至於說到我那位學術上的同行的意見,”莫斯科的醫生在結束發言的時候,嘲諷地說,“被告上堂的時候,應該目視女人,而不應直瞪著前面,我只能說這樣的意見除了含有開玩笑的性質以外,還是根本錯誤的;因為儘管我十分贊成被告走進決定他的命運的法庭大廳的時候,不應該這樣呆板地直瞪著前面,這的確可以認作是他在這時精神不正常的徵象,但同時我要肯定地說,他不應該朝左邊看太太們,相反地,應該向右邊看,用眼睛尋找他的律師,因為他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律師的幫助上,他的全部命運現在都要依靠他的辯護。”醫生陳述自己這個意見時語氣斷然,十分堅決。但最後被傳喚的瓦爾文斯基醫生的出人不意的結論,給兩位有學問的專家之間的不同論調增添了特別滑稽的意味。據他的看法,被告在現在和以前的精神狀態都是完全正常的,雖然在被捕以前他的確顯出了神經質的、過度興奮的心情,但是這可能是產生於許多極明顯的原因,譬如嫉妒,憤怒,不斷的喝醉酒等等。但是這種神經質的狀態絕不會含有剛才所說的任何特殊的“精神錯亂”成分。至於說到被告走進大廳的時候應該向左看還是向右看這一點,“據他的鄙見”,被告正應該在走進大廳的時候向前直視,象他實際所做的那樣,因為首席法官和法官們正坐在他的前面,他的命運完全握在他們的手中,“所以他向前直視,恰恰足以證明這時候他的腦子是處於正常狀態。”這位年輕醫生最後帶著幾分激烈的情緒結束了他自稱為“鄙見”的供詞。

  “妙極了,郎中!”米卡從座位上嚷著,“就是這樣!”

  自然人家把米卡攔住了。但是年輕醫生的意見對於法官和旁聽的人們都起了極大的影響,因為隨後表明,大家全都贊成他的話。然而赫爾岑斯圖勃醫生又以證人的資格被傳訊,卻忽然完全出人不意地說了于米卡有利的話。他是這城裏的老居民,早就知道卡拉馬佐夫家的情形,在提出了幾種對於“公訴”很有意義的證詞以後,忽然似乎想起了什麼,又補充說:

  “但是這個可憐的青年人本可以得到比現在好得多的命運的,因為無論在兒童時代還是在以後,他的心腸一直都很好,這我是知道的。不過俄國諺語說:‘如果一個人有一個頭腦,那很好,如果還有一個聰明的人到他家裏來作客,那就更好,因為那時就有兩個頭腦,不只一個……’”

  “‘一人多智好,兩人多智就更妙’。”檢察官不耐煩地幫著他說清楚,他早就知道老頭兒有說話說得又慢又長的習慣,一點不在乎他的話給人的印象如何,也不在乎人家等得多麼著急,正相反,他還很重視他那遲鈍、平淡無奇而又永遠自鳴得意的德國式俏皮話。小老頭兒是愛說些俏皮話的。

  “哦,對,對,我說的正是這句話,”他固執得馬上介面說,“一個頭腦好,兩個頭腦就更加更加好。但是另一個有頭腦的人沒上他那兒來,他卻把自己的腦子又放出去……這話是怎麼說的,放到哪兒去了?那個詞兒——他把自己的腦子放到哪兒去,我忘記是怎麼說的了,”他用手在自己的眼前比劃著繼續說,“哦,是的,去Spagiren?。”

  “遊蕩麼?”

  ——

  注:?德語:遊蕩。

  ——

  “是的,遊蕩,我說的就是這句話。他的腦子跑出去遊蕩,跑得太遠,迷了路了。但是他是一個知道好歹的、敏感的小夥子,我清楚記得他還很小的時候,被拋棄在父親的後院裏,光著腳在地上跑著,小褲上只有一個紐扣……”

  這個正直的小老頭兒的話裏突然出現了一種多情善感、深深激動的音調。費丘科維奇渾身哆嗦了一下,似乎有所預感,馬上緊緊抓住不放過去。

  “是的,我當時自己還是一個青年人,……我……不錯,我當時只有四十五歲,剛剛來到這裏。我當時很可憐這男孩,心中暗地問自己,為什麼我不能給他買一磅……是的,一磅什麼?我忘記它叫什麼啦,……一磅小孩子們很愛吃的,那叫什麼,那叫什麼,……”醫生又比劃起手來。“樹上結的,有人摘下來,大家都拿它送人。……”

  “是萍果麼?”

  “不,不!一磅,一磅,萍果是十個十個算的,不論磅,……不,這東西很多,全是小的,放在嘴裏,喀拉一響……”

  “是胡桃麼?”

  “不錯,就是胡桃,我說的就是這個,”醫生不動聲色地證實說,好象根本沒有想不起詞兒似的,“我送給他一磅胡桃,因為從來還沒有人送給這孩子一磅胡桃過。我舉起了一隻手指,對他說:‘孩子!Gott der Vater,?,’他笑了,也說:‘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接著他又笑了, 又口齒不清地說:‘Gott der Sohn,Gott derheilige Geist?.’隨後他又笑了,儘量學著說:‘Gott derheilige Geist.’ 我就走了。第三天走過那裏,他主動朝我喊道:‘叔叔,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單只忘了Gott der heilige Geist ,但我一提醒他就記得了,我的心裏又十分憐惜他起來。但是他後來被帶走了,我再也看不見他。這事已經過了二十三年,我的頭髮全白了,有一天早晨正坐在我的診療室裏,忽然走進一個象一朵鮮花似的青年人,我怎麼也認不出他來,但是他舉起手指,笑著說:‘GottderVater,Gott der Sohn und Gott der heiligeGeist!我剛剛回來,特地來謝謝您送給我一磅胡桃,因為當時從來沒有人給我買過一磅胡桃,只有您一個人給我買了一磅胡桃。’於是我想起了我的幸福的青春時代和沒有靴子穿、在院子裏跑的可憐的小孩,我的心感動了。我就說:‘你是一個很識好歹的青年人,因為你一輩子記著我在你的兒童時代送給你的一磅胡桃。’我抱住他,為他祝福。我竟哭了。他笑著,笑著,也哭了,……因為俄國人是時常在應該哭的地方發笑的。但是他竟哭了,我看到的。可是現在,唉,真是可歎!……”

  ——

  注:?德語:聖父。
  ?德語:聖子。
  ?德語:聖靈。

  ——

  “我現在也在這裏哭,德國人,現在也在這裏哭,你這聖者!”米卡忽然從自己的座位上嚷道。

  無論如何,這段小故事使聽眾產生了一點于米卡有利的印象。但是對米卡有利的主要印象卻是由下文就要講到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證詞引起的。而且總的說來,在adecharge?證人,也就是由律師方面傳喚的證人開始上堂的時候,命運似乎突然地,甚至是明顯地朝米卡微笑了,——而且最有意思的是這甚至都出於律師的意料之外。不過,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之前,阿遼沙先被傳上去。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實,看來甚至是對於公訴方面一個重要論點顯然不利的明證。

  ——

  注:?法語:為被告辯護的。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6
第四節 幸福對米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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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在阿遼沙本人也是完全出於偶然的。他被傳喚作證,免予宣誓。我記得從詢問的開頭幾句話上,各方面就對他異常溫和而且同情。顯然事先關於他就傳揚著極好的名聲。阿遼沙的證詞十分謙虛而且拘謹,但是其中明顯地流露出對於他不幸的哥哥的熱烈同情。在回答一個問題時,他形容哥哥的性格也許是暴躁而耽於情欲的,但同時卻是正直、驕傲、寬容的人,只要需要,甚至會樂意自我犧牲。他承認他的哥哥在最近的日子裏,因為對於格魯申卡的迷戀,因為和父親吃醋爭風,處於難堪的狀態之下。但是他氣憤地斷然否定那樣一種推斷,就是說他的哥哥會為了圖財而害命,固然他也承認這三千盧布幾乎成了使米卡發狂的一塊心病,因為他認為這是父親用欺騙的方法沒有給夠他的遺產,他本來對於錢財並不貪婪,然而一提起這三千盧布來,卻總要暴怒得發狂。對於兩位“女太太”(如檢察官所稱的),那就是格魯申卡和卡嘉之間爭風吃醋的事情,他回答得含糊躲閃,對於其中一兩個問題甚至完全不願回答。

  “不管怎樣, 您的哥哥曾對你說起過他想殺死他的父親沒有? ”檢察官問。“您可以不回答,假如你認為必要的話。”他補充了這句話。

  “沒有直接說。”阿遼沙回答。

  “怎麼?是間接的麼?”

  “他有一次對我說過他對父親有一種切身的憎恨,並且害怕……怕……在極端的情況下,……在感到極端憎惡的時候,……也許有可能殺死他。”

  “您聽到以後,相信他的話麼?”

  “我怕說出我是相信的。但是我永遠深信有一種高尚的情感總會在致命的時刻挽救他的,實際上也真的挽救了他,因為殺死我父親的不是他。”阿遼沙用洪亮得使全場都聽得見的聲音堅定地結束了他的話。

  檢察官哆嗦了一下,象一匹戰馬聽到了軍號聲。

  “請您相信,我完全相信你的想法是十分誠懇的,並不把它歸因於您對您不幸的哥哥的感情,或者把它們混為一談。您對於自己家庭裏釀成的這整個悲劇抱有獨特的看法,這是我們從預審中就知道的。不瞞您說,這種看法十分特別,而且和檢察方面所得到的<敏感詞>各種證詞大相矛盾,因此認為有必要切實地請問您:您究竟是以什麼事實作為依據,使您徹底深信您的哥哥並沒犯罪,而是別人犯的罪,象您在預審時直率地指出來的那樣。”

  “在預審的時候我只是回答問題罷了,”阿遼沙平靜而輕聲地說,“我並沒有自己對斯麥爾佳科夫提出指控。”

  “但是您到底指出了他。”

  “我是由於德米特裏哥哥的話才這樣說的。我在被傳喚以前就已聽人說到他被捕時所發生的一切情形,還講起他自己當時曾指出斯麥爾佳科夫來。我完全相信哥哥是無罪的。假使不是他殺死,那麼……”

  “那麼就是斯麥爾佳科夫麼?……為什麼一定是斯麥爾佳科夫?為什麼您這樣堅決地相信你的哥哥沒有犯罪呢?”

  “我不能不相信我的哥哥。我明白他不會對我撒謊的。我從他的臉上看得出他沒有對我撒謊。”

  “僅僅是從臉上看出來的麼?您的證據僅僅只是這個麼?”

  “我再也沒有別的證據了。”

  “關於斯麥爾佳科夫的犯罪,除了您哥哥說的話和他的臉色以外,你也沒有任何一點點別的證明作為根據,是不是?”

  “是的,我沒有別的證據。”

  檢察官停止了訊問。阿遼沙的回答使旁聽的群眾感到極為失望。在開庭以前,我們這裏就已經有人談到斯麥爾佳科夫,有人聽到什麼風聲,還有人指出某種事實來。有人說,阿遼沙已搜集到一些對於他哥哥有利並且可以證明那個僕人有罪的非同尋常的證據,但結果是,什麼也沒有,除去一些道德上的信念以外沒有任何證據,從他是被告的同胞弟兄的關係上看來,這信念是很自然的。

  但費丘科維奇也開始訊問了。他問什麼時候被告對阿遼沙說他憎恨父親,有可能會殺死他,是不是在慘劇前最後一次會晤的時候聽到他說這句話的,阿遼沙在回答的時候,忽然似乎哆嗦了一下,好象現在剛想起並且注意到一件什麼事情。

  “我現在記起一件事情來,是連我自己也已完全忘記了的,當時我對這件事不大明白,現在卻……”

  阿遼沙顯然現在才猛然想起。他興奮地講起他和米卡最後一次會晤,在晚上去修道院的路上,一株樹下面,米卡捶著自己的胸,“捶著胸脯的上部”,對他幾次反復地說,他有恢復他的名譽的手段,這手段就在這裏,這地方,在他的胸脯上。……“我當時以為他捶自己胸脯是指自己的心,”阿遼沙繼續說,“說他可以在自己的心裏找到力量,以避免一樁什麼可怕的恥辱,這恥辱正臨到他的頭上,他甚至對我也不敢講出來。說老實話,我當時以為他講的是父親,他一想到他要到父親那裏去,做出什麼野蠻的舉動來,就感到羞恥得發抖,可實際上他當時就似乎指的是胸前的一件什麼東西,我記得我的腦子裏當時曾閃過一個念頭,覺得心根本不在胸脯的那個部位,而是在下面,他捶的地方太高,就在頸子的下面,他一直指著這個地方。我當時覺得我的念頭是愚蠢的,可是也許他當時就是指的那個裏面縫著一千五百盧布的護身香囊!……”

  “就是的!”米卡忽然從座位上嚷道。“就是這樣,阿遼沙,就是這樣的,我當時就是用拳頭捶在那上面。”

  費丘科維奇急忙跑到他跟前,懇求他安靜一點,接著就立刻緊緊釘住了阿遼沙不放。阿遼沙自己也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熱烈地說出了他的猜想,他以為這所謂恥辱,很可能就是指米卡身上既帶有一千五百盧布,本可以還掉他欠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債務的一半,但卻仍然決定不還,而把它用在別的上面,也就是作為帶走格魯申卡的用費,假使她答應的話。……

  “就是這樣,准是這樣,”阿遼沙帶著突如起來的興奮叫道,“我哥哥當時正是對我這樣說,他本可以把一半、一半的恥辱(他當時幾次說出‘一半’兩個字!)立刻從自己身上卸下去,但不幸他的性格是那樣軟弱,竟辦不到,……他預先知道他不會這樣辦,也沒有力量這樣辦!”

  “你堅定而且清楚地記得他捶的就是胸脯的那個部位麼?”費丘科維奇急切地問。

  “清楚而且堅定,因為我當時就想到心的部位極低,為什麼他捶得那麼高,我當時還覺得我的念頭是愚蠢的,……我記得我覺得自己是愚蠢的,……我的腦子裏當時這樣想了一下。因此我現在立刻想起來了。我怎麼會一直沒想起來呢?他說他有辦法,但他不肯交還這一千五百盧布,指的就是這個護身香囊!我知道,別人轉告我說:他在莫克洛葉被捕的時候,曾經大聲說,他認為自己終身莫大恥辱的就是本來有方法可以把一半的債務(正是一半!)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她面前洗去賊名,然而他卻到底沒有能下決心去還,寧可在她的眼裏成為小偷,也不願放棄錢!可他為了這筆債務心裏曾感到多麼痛苦,多麼痛苦啊!”阿遼沙最後感歎萬分地說。

  檢察官自然也出面干預了。他請阿遼沙從頭敘述一下這事的前後情況,還好幾次堅持地問:被告捶胸脯的時候,是否真的仿佛確有所指?或許是單純地用拳頭捶捶自己的胸脯?

  “並不是用拳頭!”阿遼沙說,“恰恰是用指頭指著,指著這個很高的地方。……我怎麼會一直沒想起來呢!”

  首席法官問米卡,他對於這個證詞有什麼話要說?米卡證實這事就是這樣的,他正是指著在他胸前,就在脖子底下的一千五百盧布,自然這是一個恥辱,“無法否認的恥辱,是我一輩子最恥辱的行為!”米卡大聲說。“我能還而不還。寧願在她的眼裏做一個小偷,卻不肯還錢。而且最主要的恥辱就在於預先知道自己不肯還錢!阿遼沙說得很對!謝謝你,阿遼沙!”

  阿遼沙的傳訊結束了。重要而且值得注意的是總算找到了一樁事實,總算有了一件證據,儘管只是一件小小的證據,幾乎只是對於證據的一點暗示,但它總還是可以稍稍地證明這個護身香囊是的確存在的,裏面有一千五百盧布,被告在莫克洛葉預審的時候聲稱這一千五百盧布是“我的”,他並沒有撒謊。阿遼沙很高興;他漲紅了臉,走到給他指定的座位上去。他許久還不住自己對自己說:“我怎麼會忘記了!我怎麼會忘記了!怎麼剛剛現在才突然想了起來!”

  開始傳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她剛一出現,大廳裏就顯出了某種不尋常的氣氛。太太們拿起帶柄眼鏡和望遠鏡,男子們挪動著身子,有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想看得清楚些。以後大家全證實說,她剛走進來,米卡的臉就忽然慘白得“象一張紙”。她穿一身黑衣裳,十分謙恭,幾乎近於畏怯地走到指給她的那個位置上去。從她的臉上看不出她有心神紛亂的樣子,倒是一種果斷的神氣在她陰鬱的黑眼睛裏流露出來。應該指出的是以後許多人說她在這時候的容貌特別美麗。她說話聲音很低,但字句清晰,整個大廳都聽得見。她的口氣異常平靜,或者至少努力顯得平靜。首席法官開始謹慎而且特別有禮地發問,似乎生怕觸及“某些心弦”,並對重大的不幸表示體諒的樣子。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己一開口回答人家所提出的問話,就堅定地宣稱她是被告正式訂過婚的未婚妻,“直到他自己拋棄我為止。……”她輕聲補充說。在人家問她關於她托米卡把三千盧布彙給她的親戚那件事的時候,她堅定地說:“我給他這筆錢,並不讓他馬上彙出去。我當時已感到他正迫切需要錢,……在當時那個時候,……我給他這三千盧布,以他在一個月內彙出去為條件。以後他本犯不著為這筆債務白白折磨自己的。……”

  我不想轉述所有的問題和她詳細的回答,只準備傳達她的證詞中主要的意思。

  “我堅信他早晚會彙出這三千盧布的,只要他從父親那裏一拿到款子。”她繼續回答問題說。“我始終相信他的不貪婪和他的誠實,……高度的誠實,……在銀錢一方面。他深信可以從父親那裏拿到三千盧布,這一點他對我說過好幾次。我知道他和父親不和睦。我永遠相信,而且至今還相信,他是受了父親的委屈。我不記得他對父親有什麼威脅的話。至少他在我面前一句話也沒有說,任何威脅的話也沒說過。假使他當時到我這裏來,我立刻會平息他為了虧空我那筆不幸的三千盧布而感到的不安的,但是他沒再到我那裏去,……而我自己……正陷於那麼一種處境,……不便去叫他來。……何況我也沒有任何權利為了這筆債務對他認真計較,”她忽然補充說,話音裏流露出一種堅決的口氣,“有一次我自己也從他手裏借過一筆錢,比這三千還多些,我拿了這筆錢,儘管當時簡直無法想像什麼時候才能歸還這筆債。……”

  在她的語調裏似乎有一種挑戰的意味。就在這時候,該費丘科維奇發問了。

  “這事不在這裏,是在你們開始認識的時候,是不是?”費丘科維奇當時就預感到這裏面有某種有利的情況,便謹慎地繞著彎子介面說。這裏應該附帶說明一下,儘管他部分地可說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彼得堡聘請來的,但卻一點也不知道當初米卡在另一個城裏借給她五千盧布和“跪地叩頭”這一段事情,她隱瞞著,沒有對他說!這是很奇怪的。完全可以猜想,連她自己在最後一?那以前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在法庭上講出這段故事,只好到時候由靈感來決定。

  唉,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這個時刻!她開始講述起來,把米卡對阿遼沙講過的故事全都講了,既包括“下跪”,也包括事情的起因,講到她的父親,也講到她到米卡家裏去的情形,但卻沒有一句話,一個暗示,提到米卡通過她的姐姐,提議“打髮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到他家去取錢”的事。她慷慨地隱瞞了這一點,竟不惜把事情說得好象是她,是她自己當時憑著一時的衝動,抱著某種指望,跑到一位年輕的軍官那裏去,希望……從他手裏借錢。這真是使人震驚。我聽著,身上發冷,打顫,整個大廳的人全屏住呼吸,不放過每一句話。她說的這種事是少有的,因此即使以她這樣敢作敢為,傲視一切的女郎,人們也幾乎不敢想像她會作出這樣極端坦率的供詞,這樣勇於獻身,自我犧牲。而這又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完全是為了拯救一個對她變心並且侮辱了她的人,引起于他有利的良好的印象,以便能哪怕稍稍幫一點忙,有助於使他得救!的確,一個青年軍官,把他最後的五千盧布,他在世上僅有的一切拿出來給人,並且恭恭敬敬地對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姐鞠了一躬,——這形象是很令人同情,引人好感的,但是……我的心卻難過得發痛了!我感到以後會發生謠言的!(而以後也果真發生了,發生了!)後來,全城的人都帶著惡意的訕笑流傳說,她所講的故事,在講到那個軍官把女郎放走時,“好象只朝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的地方, 也許並不十分確實。大家暗示,在這地方有一點事實被“遺漏”了。“即使沒有遺漏,即使全是實事,”甚至我們最可敬的太太們也這樣說,“一個小姐就算是為了救她的父親而做出這樣的事來,也很難說是否是極為正當的!”難道說,以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那種聰明,那種病態的敏銳感覺,會預先想不到人們會這樣議論麼?一定是預先感到,卻還是下決心全說了出來!自然,對於所講情況是否實在的這一切下流的懷疑是以後才開始的,而在最初的一?那間大家全都受了感動。至於那幾位法官,更是帶著一種虔敬的,甚至可以說是慚愧的沈默傾聽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話。檢察官在這個問題上沒有敢作任何進一步的盤問。費丘科維奇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哦,他甚至露出了幾分勝利的神色。收穫是很多的:一個人激於高尚的熱情能把自己最後的五千盧布拿出來給人,以後卻會為了三千盧布深夜裏去殺死自己的父親,這兩件事簡直是有點難以相容的。至少,費丘科維奇現在可以把搶劫的一層撇開了。“案子”仿佛突然給人以一種新的印象。彌漫開了某種對於米卡有利的同情氣氛。至於他呢,……人家說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作證的時候一再從座位上跳起來,然後又倒在長凳上,雙手捂住了臉。但在她說完的時候他忽然把兩手朝她伸出來,用嗚咽的聲音說道:

  “卡嘉,你幹嗎毀了我!”

  說著就用全場都聽得見的聲音失聲痛哭了起來。但接著馬上又自己忍住了,大聲喊道:

  “我現在是永劫不覆了!”

  隨後,他就似乎呆呆地僵化在那兒,咬著牙,兩手交叉緊按在胸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大廳裏留了下來,坐在給她指定的椅子上。她坐在那裏,臉色蒼白,低垂著頭。坐在她旁邊的人們後來說她全身哆嗦了半天,象發瘧疾似的。這時格魯申卡來接受傳訊了。

  我現在就快要寫到那樁也許確實毀了米卡的突如其來的災難性事件了。因為我相信,所有的律師們以後也說,如果不發生這段插曲,罪人是至少可以得到從寬處理的。不過這話以後再說。現在先說兩句關於格魯申卡的事情。

  她上堂的時候也穿著一身黑,肩上罩著她那塊美麗的黑色圍巾。她從容地邁著她那輕柔無聲的腳步,微微地擺著身子,就象有時一些豐滿的女人走路時常有的那樣。她走近欄杆,凝視著首席法官,一次也不左顧右盼。據我看來,她這時顯得非常美麗,臉色並不慘白,象一些太太們以後硬說的那樣。她們還說她臉上一副專心致志的、惡毒的神色。我以為她不過是十分氣惱,由於那些渴望瞧熱鬧的旁聽的群眾把輕蔑好奇的眼光盯著她而感到難堪。她具有驕傲的性格,不能忍受人們的蔑視。她這種人只要疑心到有人對她輕視,就會立刻爆發怒火,渴望報復。自然還帶著畏怯和暗中為這畏怯而感到的羞慚,因此她說起話來不免有點喜怒無常:一會兒憤恨,一會兒輕蔑而又特別粗魯,一會兒又忽然露出真心誠意自怨自艾的口氣。她有時說話就好象懷著破釜沉舟的心情似的:“無論出什麼亂子,反正一樣,我一定要說……”關於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來往的一層,她厲聲說:“這全是不相干的事。他硬要纏住我,難道是我的錯處麼?”可一會兒以後又說:“這全是我的錯,我拿他們兩人開心,既取笑老頭子,又取笑這一位,——把他們兩人弄到這種地步。都因為我弄出這些事來。”說話中不知怎麼又提到了薩姆索諾夫。“這跟人家有什麼相干?”她立刻用一種蠻橫的挑戰口氣反駁起來。“他是我的恩人,當我家裏把我趕了出來的時候,是他把我這個光著腳的人收留下來的。”首席法官還十分客氣地對她說,應該直接回答問題,不要扯到無關的細節上去。可格魯申卡卻臉漲得通紅,眼睛冒出火來。

  她沒有看見裝鈔票的信封,只從“壞蛋”嘴裏聽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有一個信封,裏面裝著三千盧布。“不過這全是蠢事,我笑得要死,怎麼也不會到他那裏去的。”

  “您剛才說的‘壞蛋’是誰?”檢察官問。

  “就是那個僕人,斯麥爾佳科夫,殺死了他的主人,昨天又自己吊死了的。”

  人家自然馬上問她:她有什麼根據這樣堅決地指控,但是她也同樣沒有任何根據。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自己對我說的,你們相信他就是了。那個拆散別人的女人害了他,一點也不錯,她一個人是這一切禍事的根源,一點也不錯。”格魯申卡又加了這麼一句,忿恨得似乎渾身哆嗦,嗓音裏流露出惡狠的聲調。

  人家問她這指的又是誰。

  “就指的是那位小姐,那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她當時叫我到她家去,給我吃巧克力糖,想拉攏我。她這人很少真正的廉恥心,就是這話。……”

  這次首席法官嚴厲地阻止了她,請她檢點自己的話。但是一個發了醋勁的女人已經滿心火冒,甘心破釜沉舟,什麼也不顧了。……

  “在莫克洛葉村裏執行拘捕的時候,”檢察官回憶起來,問,“大家看見,而且聽見您從另一間屋子裏跑出來,嚷著說:‘一切都怨我,我們一塊兒去服苦役!’這麼說,那時候您已經相信他是殺父的兇手,不是麼?”

  “我不記得當時我的心情是怎樣的,”格魯申卡回答,“當時大家叫嚷他殺死了父親,所以我才感到這是我的錯處,他是為我而行兇的。等到他說他沒有犯罪,我就立刻相信他,現在還相信,而且將來也永遠相信,他不是那種撒謊的人。”

  輪到費丘科維奇發問。除了<敏感詞>事情外,我記得他問起了拉基金和二十五個盧布的事情,“為了他把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領到您那裏來。”

  “他拿我的錢,有什麼奇怪的,”格魯申卡輕蔑地冷笑說,“他常到我這裏來要錢,每月總要拿走三十盧布,差不多全是用在尋歡作樂上,他的吃喝是不用我幫助的。”

  “為什麼緣故您要對拉基金先生這樣大方呢?”費丘科維奇不管首席法官怎樣作出不耐煩的姿勢,搶著問道。

  “他是我的表弟呀。我母親和他的母親是嫡親姊妹。不過他總央求我不要對這裏的任何人說,怕為了我丟人。”

  這個新的事實對於大家來說都是完全意料不到的,全城,甚至修道院裏,至今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情況,連米卡也不知道。有人說拉基金當時坐在椅子上羞慚得滿臉通紅。格魯申卡不知怎麼還在走進大廳以前就已知道他作了反對米卡的供詞,所以生起氣來。這一下拉基金先生剛才的整個那一番宏論,其中的全部高尚義憤,他關於農奴制,關於俄國人散漫混亂的大膽論調在公眾的印象中都徹底完蛋,全部破產。費丘科維奇很高興:上帝又意外開恩了。整個說來,格魯申卡被傳訊的時間不很長。她自然也不能說出什麼特別新鮮的事情來。她給旁聽的觀眾留下了極不愉快的印象。在她作證完畢,在大廳裏離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很遠的地方坐下時,幾百雙輕蔑的眼睛集中在她身上。她被傳訊的全部時間內,米卡一聲也不響,好象變成了僵硬的化石似的,垂眼瞧著地上。

  證人伊凡·費多羅維奇出現了。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7
第五節 突如其來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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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需要說明一下,他本來應該在阿遼沙之前被傳訊的。但是法庭執達吏向首席法官報告,證人由於身體不適或者疾病發作,目前不能到庭,只要一見痊癒,就準備隨時應召作證。但這話不知怎麼當時沒有人聽見,到以後才知道。他的出現起初幾乎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主要的證人們,特別是兩位女情敵已經被傳訊過了。好奇心暫時得到了滿足。旁聽的群眾甚至感到了疲乏。但是還要聽幾個證人的供詞。鑒於前面講過的事情已經不少,估計他們大概也講不出什麼特別的事情來。時間已經晚了。伊凡·費多羅維奇進場時仿佛走得特別慢,對誰也不看一眼,甚至低著頭,似乎正在皺眉思索什麼事情。他穿得整整齊齊,但是他的臉至少使我感到好象是有病:看起來仿佛面有土色,有點象垂死的人的臉。他的眼光是朦朧的;他抬眼慢吞吞地朝廳上掃視了一下。阿遼沙忽然從椅子上跳起身來,痛苦地喊了一聲:“哎呀!”我記得這情景。但是這也很少有人注意到。

  首席法官一開始先對他說,他是免予宣誓的證人,他可以作供,也可以沈默不答,但是凡是所供的自然都應該按照良心,以及<敏感詞>等等。伊凡·費多羅維奇聽著,茫然地瞧著他,但是忽然他慢慢地展顏微笑起來,首席法官驚訝地看著他,剛把話說完,他忽然笑出了聲來。

  “還有什麼?”他大聲問。

  大廳裏完全靜寂了,似乎產生了某種預感。首席法官不安起來。

  “您……也許還不大健康麼?”他說,眼睛尋覓著執達吏。

  “你不要著急,閣下,我十分健康,可以對您講一點有意思的事情。”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完全平靜而且恭敬地回答。

  “您有什麼特別的情況要提出來麼?”首席法官繼續說,還是帶著不放心的樣子。

  伊凡·費多羅維奇低下頭,遲疑了幾秒鐘,重又抬起頭來,有點結結巴巴地回答:

  “不,……我沒有。沒有什麼特別的。”

  開始對他提出問題。他似乎很不樂意回答,說得特別簡短,甚至越來越顯出厭煩,但畢竟還是回答得有條有理。他對許多事情都回答說不知道。關於父親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之間的賬目他一點也不清楚。“我不注意這類事情。”他說。關於威脅要殺死父親的話,他從被告那裏聽到過。關於信封裏的錢,他聽斯麥爾佳科夫說起過。……

  “全是老一套的話,”他忽然帶著疲乏的神色打斷了話頭,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對法庭說。”

  “我看您身體不大好,我也理解你的感情。……”首席法官開始說。

  他正想向檢察官和律師兩方面說,請他們提出他們認為必要的問題,忽然伊凡·費多羅維奇用疲憊不堪的聲音請求道:

  “請放我走吧,閣下,我感到身體很不舒服。”

  他說完這句話,不等允許,忽然自己扭頭就向大廳外走去。但是走了四步就站住了,似乎忽然想起一些事情,輕輕笑了一下,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閣下,我就象那個鄉下姑娘,……你知道,她說:‘我願意,就站起來,不願意,就不起來。’人家拿著長袍和綢裙,讓她站起來,預備打扮好了送到教堂去結婚。她卻說:‘我願意,就站起來,不願意,就不起來。’……這仿佛已成了我們的一種民族性。……”

  “您說這話是指什麼?”首席法官嚴厲地問。

  “就指這個,”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掏出了一疊鈔票。

  “這是錢,……就是原來放在那個信封裏的,”他把頭朝放物證的桌子點了點,“父親就是為了它被殺死的。放在哪里?執達吏先生,請您交上去。”

  執達吏收下那疊鈔票,交給了首席法官。

  “這筆錢怎麼會到您手裏的,……假如這果真就是那筆錢的話?”首席法官驚異地說。

  “昨天從斯麥爾佳科夫那個兇手那裏拿到的。在他上吊以前,我到他家裏去過。殺死父親的是他,不是我哥哥。是他殺死的,但是我教他殺的。……誰不希望父親死呢?……”

  “您的頭腦清醒麼?”首席法官不由得脫口說。

  “問題就在於頭腦是清醒的,……而且是卑鄙的頭腦,和你們一樣,和你們這副……嘴臉一模一樣!”他忽然轉身向旁聽的觀眾們說,“我的父親被人殺死,大家裝得象嚇壞了的樣子,”他帶著憤恨而輕蔑的神色咬牙切齒地說,“大家互相裝腔作勢。全是些假惺惺的人!大家都希望我父親死。一條毒蛇總想咬死另一條毒蛇。……要是不出這兇殺案,——大家會怒氣衝衝,恨恨地走散的。……一出好看的戲!‘麵包和馬戲’?!可是我也夠瞧的!你們有水沒有,讓我喝一點水,看基督的分上!”他忽然捧住自己的頭。

  ——

  注:?出自拉丁文“Panem et circenses”,原為羅馬各政黨吸引市民群眾的一個口號。

  ——

  執達吏立刻走到他跟前去。阿遼沙忽然跳起來,嚷道:“他有病,不要相信他。他害了腦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下從椅子上站起,嚇得一動不動,呆望著伊凡·費多羅維奇。米卡站起來,臉上掛著一抹古怪的苦笑急切地望著兄弟,聽著他說話。

  “你們安心吧,我不是瘋子,我只是兇手!”伊凡又開始說,“要求兇手說得頭頭是道是不可能的。……”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又加上一句,作了一個苦笑。

  檢察官顯然帶著紛亂的心情向首席法官湊攏過去。幾位法官互相忙亂地耳語。費丘科維奇留心地側耳傾聽著。全場懷著期待的心情一片寂靜。首席法官忽然仿佛醒悟了過來。“證人,你的話不好理解,這是不能成立的。請您儘量安靜一下。假如果真有什麼話要說,……請您再講下去。假如您說的不是胡話,……您用什麼來證實這種供詞呢?”

  “問題就在沒有證人。斯麥爾佳科夫那條狗是不會從另一世界把供詞寄給你們的,……裝在信封裏。你們腦子裏想的就是信封,只要有一個就滿意了。我沒有證人。……或許除去那一個以外。”他沉思地笑了笑說。

  “誰是您的證人?”

  “帶尾巴的,閣下,有點不合規格!Le diable n′existepoint?!別去管他!他是個一文不值的小鬼,”他補充說,忽然不再發笑,說得似乎十分機密,“他一定在這裏什麼地方,就在那張陳列物證的桌子底下。他不呆在那兒能呆在什麼地方呢?你要知道:我對他說過:我不願意沈默,但是他卻講起地質學上的大變動來,……真是蠢透了!你們把這壞蛋釋放了吧,……他還唱過讚美詩哩,那是因為他感到輕鬆!這就象那個醉鬼扯開嗓門唱‘萬卡上了彼得堡’一樣,可我卻寧願付出億萬兆年,但求能取得兩秒鐘的快樂。你們不瞭解我!唉,你們這些人怎麼全那麼愚蠢!得啦,你們放了他,把我逮捕起來吧!我跑來總不是無緣無故的。……為什麼,為什麼一切都這樣的愚蠢!……”

  ——

  注:?法語:魔鬼並不存在!

  ——

  他又慢吞吞地,若有所思地向大廳環視。但是全場都騷動了。阿遼沙想從自己的座位那裏跑到他跟前去,但是執達吏已經攥住伊凡·費多羅維奇的手。

  “這又是怎麼回事?”伊凡·費多羅維奇叫道,盯著執達吏的臉,突然抓住他的肩膀,憤恨地把他打倒在地。衛兵們趕上前來,把他抓住。他立刻發出瘋狂的尖叫。在人家把他帶出去的時候,他尖叫著,喊出一些不連貫的話。

  全場都亂成了一片。我無法順次記住一切,我自己也心情紊亂,不能留心觀察。我只知道,在一切都已平靜下來,大家明白了怎麼回事以後,執達吏受到了申斥,雖然他很有理由對上司解釋,證人一直很健康,在一小時以前他身上感到輕微的不舒適的時候,醫生曾去診察過。他在未走進大廳以前,說話一直是有條有理的。因此不可能想到會出什麼事。而且正相反,他自己也堅持一定要來作證。然而在大家稍微安靜一下並清醒過來以前,緊接著這一幕戲立刻又發生了另一幕戲: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歇斯底里發作了。她大聲尖叫,嗚咽地痛哭,但是掙持著不肯離開,求人家不要把她拉走,接著她突然對首席法官叫道:

  “我還有一個供詞應該說出來,馬上……馬上就說!……這裏有一張紙,是封信,……請您拿去快念一念,快念一念!這封信是這個壞蛋寫的,就是這個人,這個壞蛋!”她指著米卡,“是他殺死了他的父親。您立刻看得出來。他寫信告訴我要殺他的父親!至於那個病人,那個病人,他發了腦炎!我看出他發了腦炎已經有三天了!”

  她忘乎所以地這樣喊著。執達吏接過了她遞給首席法官的那張紙。她倒在椅上,手捂住臉,開始抽風似的無聲地嗚咽著,全身顫抖,拼命壓制著呻吟,生怕人家把她趕出大廳去。她交出來的那張紙就是米卡從“京都”酒店裏寄給她的那封信,伊凡·費多羅維奇曾把它稱做有“數學公式般”重要意義的證件。可惜大家也果真認為它有這種數學公式般的意義。沒有這封信,米卡也許還不會完蛋,或者至少不會完結得那麼慘!我要重說一句,要巨細無遺地留心到全部詳情細節是很難的。這一切我現在還覺得是那樣地淩亂。首席法官大概當時就把這新的證件拿給法官、檢察官、律師和陪審員們看了。我只記得隨後開始對女證人進行質詢。首席法官溫和地問她:現在她感到平靜下來沒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急忙嚷道:

  “我準備好了,我準備好了!我完全能夠回答您的問話。”她又加了一句,顯然還唯恐人家為了什麼原因不肯聽她說。人家請她較詳細地解釋一下:這是封什麼樣的信?她是在什麼情形之下接到這封信的?

  “我就在兇殺案的前一天接到了這封信,他是再前一天在酒店裏寫的,那就是說,在他犯兇殺案的前兩天,——你瞧,這封信寫在一張帳單上面!”她氣都喘不過來似的喊著。“他當時恨我,因為他自己做了下流事,追在這賤貨的後面,……又因為他欠我那三千盧布。……他出於自己的卑鄙心胸,為了這三千盧布感到沒臉!……這三千盧布是這樣的,——我請您,我懇求您聽完我的話。還在他殺死父親的三個星期以前,他一天早晨到我這裏來。我知道他需要款項,還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就為了引誘這賤貨,把她帶走。我當時就知道他對我變了心,想拋棄我,所以我自己把這錢交給他,裝作自動請他代彙給莫斯科的姐姐,——在交出款子的時候,看著他的臉,告訴他隨便什麼時候彙出去都可以,‘哪怕過一個月也行’。他怎麼能不明白,怎麼能不明白我簡直仿佛在那裏當面對他直說:‘你需要錢來和你的賤貨私姘,偷偷地對我變心。現在我給你這筆錢,我自己交給你。你拿去吧,如果你竟不要臉到願意收下來!’……我想揭破他的真面目,結果怎樣呢?他竟收下了,收下來,拿走了,並且一夜之間和這賤貨兩人就把這筆錢在那兒全花光了。……但是他明白,他明白我全都知道。他當時就明白,我交給他這筆錢,只是試探他:他會不會這樣不要臉,拿我的錢?我直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著我的眼睛,心裏完全明白,完全明白,但還是拿了,拿了我的錢,帶走了!”

  “說得對,卡嘉!”米卡忽然大聲嚷道,“我看著你的眼睛,明白你想讓我丟臉,但到底還是拿了你的錢!你們對於卑鄙的人儘管看不起好了,儘管看不起好了。我是罪有應得的!”

  “被告,”首席法官大聲喝道,“再說一句話,——我就吩咐他們把你攆出去。”

  “這筆錢使他感到痛苦,”卡嘉性急慌忙地繼續說下去,“他想歸還我,想還,這是實在的,但是他也需要錢來供給這個賤貨。因此他才殺死了父親,可還是沒有還我錢,卻同她一塊兒到鄉下去,就在那裏被捕。他在那兒又花掉了從被他殺死的父親那裏偷來的錢。就在殺死他父親的前一天,他給我寫了這封信,喝醉了酒寫的!我當時立即看出,是為了洩憤而寫的,並且知道,肯定知道,即使他殺了人我也不會把這封信拿出來給任何人看。要不然他是不會寫的!他知道,我不願意對他報仇,毀了他!但是請您讀一下,細心讀一下,請細心一些,您就可以看出他在信裏一切都寫了出來,預先全都寫到了,怎樣殺死父親,他的錢在哪兒放著。你瞧,請不要忽略過去,信裏有一句話:‘只要伊凡一離開這裏,我就殺死他’。這就是說,他預先想好了怎樣殺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用惡毒而幸災樂禍的口氣向法庭上指出來。可見她是多麼精細地反復閱讀過這封不幸的信,研究過裏面每一個字的意義。“他不喝醉不會給我寫的,但是你瞧,信裏面全都預先寫了出來,和以後他殺人的情形一模一樣,簡直是一份計畫!”

  她忘其所以地喊叫著,顯然已不顧一切可能對她自己產生的影響,儘管這也許還在一個月以前她就早已預見到了,因為說不定她當時就已忿恨得渾身哆嗦,心裏一直在想:“要不要在法庭上讀出來?”現在好象一塊石頭滾下山坡,再也收攔不住了。我似乎記得,就是在這時,書記把這封信當堂朗誦了出來,引起了使人震驚的印象。堂上問米卡:他是否承認這封信?

  “是我寫的信,我寫的信!”米卡大聲說。“不喝醉是不會寫的!……我們兩人為許多事情互相仇恨,卡嘉,但是可以賭咒,我可以賭咒,我儘管恨你卻也愛你,可是你卻一點也不愛我!”

  他頹然倒在他的座位上,絕望地擰著雙手。檢察官和律師開始提出質詢,主要的意思是:“什麼原因促使您剛才隱瞞這個檔,而作出完全不同傾向和語調的證詞?”

  “是的,是的,我剛才是撒謊,完全撒謊,違背名譽和良心,但是我剛才是想救他,因為他是那樣地恨我,看不起我!”卡嘉象瘋子似的嚷著。“啊,他太看不起我,一直看不起我,您知道,您知道,——他從我當時為了那筆錢對他下跪的時候起,就看不起我。我看出了這一點。……我當時就立刻感到了這一點,但是我很長時間不相信自己。我多少次在他的眼睛裏看到:‘無論怎麼說,你當時總是自己跑到我這裏來的。’唉,他不明白,他一點也不明白,我當時究竟為了什麼跑去,他是只會猜疑到卑鄙的行為上去的!他以己度人,他以為大家全和他一樣。”卡嘉憤恨地咬著牙說,仿佛完全瘋了的樣子。“他所以想娶我,只是因為我得到了遺產,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個!我永遠疑心是為了這個!啊,他是一個畜生!他一輩子相信我因為當時上他那裏去,會終身在他面前羞愧得發抖,他可以永遠為這件事情而看不起我,並且因此占著上風,——他就因為這個才想娶我!就是這樣,完全是這樣!我曾試想用我的愛情,用無限的愛情扭轉他,甚至想忍受他的變心,但是他一點也不理解,一點也不理解。其實他能理解什麼!他是一個壞蛋!這封信我在第二天晚上才接到,酒店裏給我送來的,可是就在早晨,就在那天的早晨,我還想原諒他的一切、一切,甚至他的變心!”

  當然,首席法官和檢察官竭力讓她平靜下來。我相信他們也許連自己都覺得利用她的瘋狂狀態聽取這樣的口供,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我記得,我聽見他們對她說:“我們明白您多麼痛苦,請您相信,我們是能夠體會得到的,”以及諸如此類的話,但卻畢竟還是從那個發歇斯底里病的瘋狂女人那裏套出了供詞。最後,儘管處在那樣激動的心情狀態下,她卻仍能儘管短暫,但卻時常地用異常鮮明生動的口吻,形容伊凡·費多羅維奇怎樣在這兩個月以來,為救那個“混蛋和兇手”哥哥而急得幾乎發瘋。

  “他自己折磨自己,”她大聲感歎說,“他一直想減輕哥哥的罪,對我承認他自己也不愛他父親,說不定自己也希望他死。這是一個深沉的,深沉的良心!他用良心折磨自己!他全都對我說了出來,全都說了出來,他每天到我這裏來,和我說話,就象和他唯一的朋友說話那樣。我做了他的唯一的朋友,感到榮幸!”她忽然大聲說,好象挑戰似的,眼睛閃著光。“他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兩次。有一次他跑來對我說:如果殺人的不是他的哥哥,卻是斯麥爾佳科夫(因為這裏大家都在傳播著斯麥爾佳科夫殺人的謠言),那麼也許我也有罪,因為斯麥爾佳科夫知道我不愛父親,也許會以為我希望父親身死。我當時掏出這封信給他看,他這才完全相信,是他的哥哥殺的。這使他受了很深的打擊。他對於他的親哥哥成了殺父兇手,感到不能忍受!還在一星期以前我就看出他為這事生了病。在最近幾天,他坐在我那裏,說著胡話。我看出他精神錯亂了。他一邊走,一邊說胡話,有人看見他在路上也這樣。前天我請一位外地來的醫生給他看病。醫生說他快得腦炎了。完全是因為他,完全是因為這壞蛋!昨天他聽說斯麥爾佳科夫死了,這使他受驚得發了瘋,……這全是為了這壞蛋,全是為了想救這壞蛋!”

  唉,自然,這樣說話,這樣坦白供述,一生中只會有一次,例如,在走上斷頭臺臨死的時候。但是卡嘉的性格就是這樣,也正遇到這樣的時刻。這就是那個當時為救父親居然跑到一個青年浪子那裏去的急躁的卡嘉;這就是那個剛才當著眾人露出驕傲和純潔的樣子自我犧牲,不顧處女臉面講敘“米卡的高尚行為”以求稍為減輕他的噩運的卡嘉。現在她又同樣作出了自我犧牲,但卻已經是為了另一個人,也許直到現在,直到這個時刻,才初次感到而且完全明白這另一個人對於她是多麼的珍貴!她是因為替他擔憂而犧牲自己的,因為她忽然想到他供出殺人的是他,而不是米卡,那就是害了自己,因此她決定犧牲自己來救他,救他的名譽!不過這時人們心裏會閃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她說到過去她對米卡的態度的時候,是否說了謊,這是一個疑問。不,不,在她說出米卡因為她下跪而輕視她的時候,她並不是有意捏造!她自己確實相信是這樣,她深信,也許從下跪的時候起就深信,那個直率的、當時還崇拜她的米卡已經在那裏笑她,看不起她。她只是出於自尊,竭力用一種歇斯底里的、強做出來的愛情來把自己和他維繫在一起。這全是出於一種受傷的自尊心,因而這愛情並不象愛情,倒像是復仇。唉,這種強做出來的愛情說不定有朝一日也會成為真正的愛情,也許卡嘉所希望的也就是這個,但是米卡的變心實在傷透了她的心,使她從心底裏再也無法饒恕。復仇的時刻出乎意外地來到了,於是在這被侮辱的女人的心胸裏痛苦而長期地鬱積著的一切,一下子出乎意外地爆發了出來。她背叛了米卡,也背叛了自己!因此難怪她剛剛把話說完,興奮的心情一下鬆弛,她就感到了滿心羞愧。歇斯底里又發作了。她倒了下來,一邊哭,一邊喊。人們把她抬了出去。正當人們抬她出去的時候,格魯申卡從座位上哭喊著撲到米卡跟前,甚至阻攔她都來不及。

  “米卡!”她大聲喊著,“你的那條蛇把你害了!瞧,她對你們現出原形來了!”她氣得渾身發抖地又向法官們大喊。在首席法官的指揮之下,人們把她抓住,從大廳裏帶出去。她不服,拼命掙脫身子要跑回米卡身邊去。米卡也大喊著想奔到她面前來。人家把他按住了。

  是的,我猜想我們那班看熱鬧的太太們總該滿足了,因為這出戲真十分熱鬧。接著,我記得那位新來的莫斯科醫生出場了。首席法官似乎事前就打發執達吏出去,以便照顧伊凡·費多羅維奇。醫生報告堂上,病人發作了嚴重的腦炎症,必須立刻把他送走。他回答檢察官和律師的問話,證實病人前天曾親自到他那裏去過,他當時就警告說快發作腦炎了,但是他不願接受治療。“他的腦子完全不正常,自己對我承認說他醒著就看到各種幻影,在街上遇見一些已死的人,魔鬼每晚到他家裏訪問,”醫生最後這樣說。這位名醫作證以後,就退了出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交出的信件放在物證一起。法官們在商議以後決定繼續審訊,把兩項意外的證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和伊凡·費多羅維奇的證詞——記錄在案。

  下面開庭的情形我不再敘述了。其餘的證人的供詞不過是重複和證實以前的話,雖然也各具特色。但是我要重複一句,這一切都將歸納在下面就要開始敘述的檢察官的演詞內。大家都十分興奮,都觸電似的受了最後急轉直下的局面的刺激,急不可耐地一心只希望趕快看到結局,聽兩方面的演詞和判決。費丘科維奇顯然被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供詞所震撼。檢察官卻非常得意。在聽取完證人的口供以後,宣佈休息,這次休息將近延續了一小時。最後首席法官終於宣佈重新開庭。當我們的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開始公訴人演說時,大概是下午整八點。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8
第六節 檢察官的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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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格分析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開始公訴人演說的時候,渾身神經質地顫抖起來,額頭和兩鬢間冒出病態的冷汗,全身感到忽冷忽熱。這一點他自己以後也對人說過。他自認為這篇演說是他的chef d’ oeuvre?,一生的chef d’o-euvre,是他的天鵝之歌。在九個月以後,他真的得了急性肺癆病死了,因此,假如他當時真的預感到自己末日將臨的話,他倒的確有資格把自己同那死前唱出最後的歌來的天鵝相比。他在這篇演詞中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竭盡了他所有的全部智慧,出乎意料之外地表明,至少在我們這位可憐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頭腦所能容納的限度內,在他的心底裏是既有公民的感情,也不乏對那些人類“永恆”問題的思考的。他的話主要是以誠懇取勝。他誠懇地相信被告有罪,對後者提出公訴並不僅僅只是等因奉此,履行職務。他主張“報復”的時候,的確是滿懷著“挽救社會”的願望。甚至那些歸根結底對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是抱著敵視心理的女聽眾們,也承認他的話產生了強烈的影響。他開始說話時聲音斷續嘶啞。但以後他的聲音很快就堅定起來,響徹了整個大廳,而且一直維持到結束。可是剛一說完,就差一點要昏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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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法語:傑作。

  ——

  “諸位陪審員,”公訴人開始說,“本案已經轟動全俄。但看來似乎有什麼可驚異的,有什麼特別可怕的地方呢!尤其是對我們來說,對我們來說!我們都是對這一切已經見慣不怪的人了!可怕的地方正在於這種陰森森的案件對我們來說幾乎已經不再是可怕的了!可怕的正是這個,正是我們這種見慣不怪,而不是這個人或那個人個別的惡行。我們這種漠不關心的原因在哪里?我們對於這類案件,對於這類向我們預示著不值得欣羡的未來的時代特徵,為什麼沒有多大熱情?這原因是不是在於我們的犬儒主義,在於這個未老先衰的社會裏智慧和想像力的過早的衰頹?是不是在於我們的道德原則已連根動搖?或者也許根本就沒有?我不能解答這些問題,但是它們是極痛苦的,每個公民不但應該,而且必須為它們感到痛苦。但是我們剛剛初創的,還有些膽怯的報紙已經對於社會有所貢獻,因為要不是它們,我們就決不可能較完全地知道關於任性胡行和道德敗壞的種種恐怖情形,這些情形報紙正不斷地在自己的版面上對大眾進行報導,使不僅是常到目前當局所頒行的新式公開法庭來旁聽的人才能知道。那麼我們幾乎每天都能讀到些什麼呢?唉,我們經常讀到甚至會使現在這個案件都為之減色的東西,而且它們幾乎成了家常便飯。但最主要的是許多俄國的,我們民族的刑事案件,恰恰標誌著某種普遍的東西,某種普遍的災難,它已經在我們身上生了根,而且就象一種無所不在的惡勢力那樣,已經很難加以克服。比如說,有一個上流社會出身的年輕有為的軍官,剛踏上生活和事業的前程,就卑鄙地,毫無任何良心責備地悄悄謀殺了一個某種程度上還是他以前的恩人的小官員,以及這個官員的女僕,以便偷走自己所寫的借據,順便也竊取了官員的銀錢,‘作為我在上等社會上享樂和將來進行鑽營的費用’。他殺死了兩個人,臨走還在兩個死屍的頭底下墊上了枕頭。還有一個青年英雄,由於勇敢領過十字勳章,卻象強盜似的在大路上把他的上司和恩人的母親殘殺了,在勸同伴一起下手的時候竟說:‘她愛他如親生的兒子,所以會聽從他的一切勸告,不作任何戒備的。’他固然是惡徒,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敢說他只是個別的惡徒了。別的人即使不殺人,但是思想感情卻正和他一樣,心術卑鄙也和他一樣。他在暗地裏和自己的良心獨處的時候,說不定還會問自己:‘名譽算什麼?流血豈不是小事?’有人也許會叫起來反對我,說我是病態的、神經質的人,在那裏駭人聽聞地惡意造謠,滿口胡說,任意誇大。隨他們說去吧!隨他們說去吧!天呀,其實我是首先第一個但願如此!哎,你們可以不相信我,把我當作病人,但是儘管這樣仍舊請你們記住我的話:如果在我這番話裏有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的真實,也就夠可怕的了!你們瞧,諸位,你們瞧,我們的青年人是怎樣輕易自殺,而毫無哈姆雷特式的問題:‘到了那裏是怎樣的?’連這類問題的影子也沒有,好象關於我們的精神和死後的一切在他們心目中早就被一筆抹去,安葬入土。你們再瞧一瞧我們的荒淫無恥,瞧瞧那些色鬼們。本案中不幸的犧牲者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比<敏感詞>們中的某些人來幾乎還可以算作是天真無邪的赤子。而他怎麼樣我們大家都是知道的,‘他曾生活在我們中間’。……是的,我們的和歐洲的第一流思想家將來也許會研究俄國人犯罪的心理,因為這題目是值得研究的。但是這種研究要到以後從容一點的時候才會進行,那時候離我們這時代的悲劇性的混亂狀態已經較遠,一定可以研究得比象我這樣的人更加聰明而且公正無私一些。現在呢,我們不是震駭,就是假裝震駭,一方面自己卻在看熱鬧,就象一般愛好強烈而又稀奇的刺激的人們那樣,因為這些刺激可以撩動一下我們厚顏無恥、閒暇懶散的心情,要不然就象小孩一樣,用手驅趕可怕的幻象,在可怕的幻象消散以前,把頭藏在枕頭底下,但隨後卻立刻就在遊戲作樂之中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但總有一天我們也該開始清醒而深思熟慮地生活了,我們也應該用看待社會的眼光來看待我們自己,我們也應該對我們的社會境況有所瞭解,或者開始有所瞭解。前一個時代的一位偉大作家在他畢生傑作的結尾中,把全俄羅斯比作一輛向著未知的目的地勇猛疾馳的俄羅斯三套馬車,他讚歎道:‘嘿,三套馬車呀,象鳥兒似的三套馬車呀,是誰把你想出來的!’隨後帶著自豪的喜悅心情補充說,全民族都對低頭猛馳的三套馬車恭敬地讓路。諸位,這隨他們去吧,隨他們去恭敬地或者不恭敬地讓路,但是據我的罪孽眼光看來,這位天才的藝術家所以這樣結束他的全書,不是出於孩子般天真的樂觀,就是幹跪只為了害怕當時的圖書審查制度。因為如果他的三套馬車上只套著他那些英雄,如梭巴開維支,羅士特來夫和乞乞科夫之流?,那麼無論讓誰去充當馬車夫,這樣的馬也是拉不到任何有意義的地方去的!而這還是以前的馬,比現在的還差得遠,我們現在的更簡直是……”

  ——

  注:?這裏所指的作家是果戈裏,三個人名全是他的名著《死魂靈》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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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講到這裏,被掌聲所打斷了。這種對俄羅斯三套馬車所作的嘲弄形容受到了歡迎。固然,掌聲只有兩三下,所以連首席法官都認為用不著對觀眾作“離開法庭”的威嚇,只是嚴厲地朝鼓掌人的方向瞪了一眼。但是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仍然受到了鼓舞,因為以前從來沒有人對他鼓過掌!一個多少年來誰也不愛聽的人,現在竟突然有了使全俄側耳傾聽的機會!

  “其實,”他接著說,“這卡拉馬佐夫一家究竟是怎麼回事,居然會值得突然間這樣悲慘地名聞全國?也許我太誇大,但是我以為在這個家庭的畫面裏似乎現出了我們現代知識社會的一些共同的基本因素,倒並不是所有的因素,而且只是極小的一點實例,象‘一滴水中見太陽’似的,但總是反映出了一點什麼,顯露出了一點什麼。你們看這個不幸的,放浪淫蕩的老人,這個‘一家之主’,那樣悲慘地結束了他的生命。一個世襲的貴族,以窮食客起家,偶然通過意料不及的婚姻關係,抓到了一筆不大的嫁資。他本是一個小騙子,會拍馬的丑角,有著從娘胎裏帶來的,並不見得太薄弱的智力,而且更主要的還是一個放高利貸的人。隨著歲月的逝去,隨著資本的增加,膽子也越大了。低聲下氣和逢迎拍馬的性格不見了,留下來的只有好嘲笑的、惡毒的犬儒主義和<敏感詞>狂。精神方面的一切已經消磨殆盡,但是對於生活享受的渴望卻十分強烈。結果是除了情欲的享樂以外,他看不見<敏感詞>生活的目的,並且也這樣教導他的兒子們。他沒有一點做父親應有的道義責任。他笑他們,從小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後院裏教養,高興有人帶走他們。他甚至完全忘記了他們。老人的全部道德原則就是apres moi le deluge?, 這和公民責任的概念正巧相反,完全和社會脫離甚至仇視社會:‘哪怕全世界著了火,只要我一個人好就行。’他感到極好,他十分滿意,他渴望再這樣活上二三十年。他欺騙親生的兒子,始終扣住兒子的錢,兒子的母親的遺產,就用這錢奪他的兒子的情婦。不,我不願把替被告辯護的責任讓給那位從彼得堡來的多才多藝的律師。我自己也要說出實話,我自己也明白他在他兒子的心裏釀成的一團怒火。但是夠了,關於這不幸的老人的事情說得夠了,他已經得到了懲罰。但是我們要記住,他是父親,現代的父親之中的一個。我說他是許多現代的父親中的一個,會不會使社會感到侮辱?哼,要知道,現代的父親中許多人只是不象這個人那樣公開說出一些無恥的話,因為他們受過比較良好的教育,比較文明,而其實他們的哲學幾乎是和他一樣的。就算我是悲觀主義者,就算是這樣吧。我們已經預先說好,你們會原諒我的。我們預先約好:你們可以不相信我,可以不相信我。我說我的話,你們不必相信。但是你們一定要讓我說出我的話來,無論如何其中的某些話你們是不會忘記的。現在你們看這個老人,這位一家之主的孩子們:其中有一個正在被告席上面對著你們,關於他,要說的話還在後面。至於別的孩子,我只是順便說兩句。另兩個孩子,年長的是那些現代青年中的一個,受過極好的教育,有著極聰明的頭腦,但卻對一切都沒有信仰,否定和抹殺世間許許多多事物,正和他的父親一樣。我們大家都聽過他的言論,他在我們的社會裏受到友好的接待。他並不隱瞞自己的意見,甚至正相反,完全相反,正因為這樣,才使我此刻有勇氣多少坦率地談一談他的事情,自然不是把他作為個人,而只是把他當作卡拉馬佐夫家庭中的一員來看。昨天有一個和本案極有關係的人,一個有病的白癡,在城郊自殺身死。他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僕人,也許還是私生子。他姓斯麥爾佳科夫。他在預審的時候神經質地流著眼淚對我說,這個年輕的卡拉馬佐夫,伊凡·費多羅維奇,那種精神上的放蕩不羈如何使他感到害怕:‘據他看來,世上無論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將來什麼都不應加以禁止,——他盡教我這一套。’這白癡大概就是受了他所教的那種學說的薰染,以致完全發了瘋,儘管不用說,他的羊癲瘋和家裏爆發的可怕的災難也可能促成了他的精神失常。然而這個白癡曾說過一句非常非常有意思的話,這樣的話本該出於比他更聰明些的觀察者之口,因此我才在這裏提起它來。他對我說:‘如果兒子中間有誰性格上最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話,那就是伊凡·費多羅維奇!’我對他的性格分析,就說到這裏為止,再說下去就太不客氣了。哎,我並不想再下進一步的結論,象烏鴉似的對一個年輕人的命運咶咶地一味預報不祥。我們今天在這法庭上看到,真理的直接的力量還活在他的年輕的心裏,家庭間的親人手足之情還沒有被他的無信仰和道德上的犬儒主義所淹沒,——那些東西多半是遺傳而來的,不見得是真正的思想鬥爭的結果。現在還有一個兒子,他還年輕,地虔信上帝,性格溫順,和他的哥哥的陰沈而有腐化作用的世界觀相反。他在尋找道路,以便附和所謂‘人民的理想’,換言之也就是我們那些有思想的知識階層的理論界人士用這個聰明的名詞所稱呼的一切。你們瞧,他投奔了修道院。他幾乎當了修士。我覺得,他的心裏似乎是無意識地,而且那樣早期地表現出一種膽怯的絕望。我們可憐的社會裏現在有許多人因為怕犬儒主義和它的腐化作用,把一切罪惡都錯誤地歸咎于歐洲文明,於是就抱著這樣的絕望心情,投到所謂‘家鄉的土壤’上去,投到所謂家鄉土地的慈母懷抱中去,象受了幻影驚嚇的小孩一般,但求在衰弱的母親的乾癟的胸前安安靜靜地睡一覺,甚至睡一輩子,只要能看不見那些嚇唬他們的可怕的東西就好。就我來說,我希望這位善良而有才能的青年前途無限,希望他的年輕人的樂觀和對於人民理想的渴慕,以後不要在精神上變為蒙昧的神秘主義,在<敏感詞>上變為頑固的沙文主義,象事實上時常發生的那樣。神秘主義和沙文主義這兩種東西對於民族的流毒,也許比盲目抄襲和歪曲誤解歐洲文明而迅速產生的腐化作用更加厲害,他的哥哥正是中了這種腐化的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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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在我死後,隨它陸沉也罷。”法王路易十五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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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沙文主義和神秘主義的時候,又傳出了兩三下掌聲。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顯然也說得忘了情,說的話幾乎都與本案無關,而且還說得十分不著邊際,但是這個癆病型的、憤激的人太想發表意見了,哪怕一生只有一次發表的機會也好。以後有人說,他這樣分析伊凡·費多羅維奇的性格,甚至是出於一種不體面的動機,因為伊凡曾有一兩次在辯論的時候當眾給過他難堪,伊波利特·基裏浴維奇記住了這個仇,現在想乘機報復,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下這樣的結論。總而言之,這一切還只是一個引子,以後才較直接地接觸到案子的本身。

  “但現在還是來講這個現代家庭的家長的另一個兒子吧,”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繼續說,“他坐在被告席上,他就在我們的面前。他的成就,他的一生和他的事業,也都擺在我們的面前,時間一到,一切就都抖落出來,都暴露無遺了。他和他兩個兄弟的‘歐化’和‘人民的理想’相反,似乎代表著地道的俄羅斯,——噢,不是全部的俄羅斯,假使是全部的,那才糟糕哩!但是現在擺在面前的就是我們親愛的俄羅斯——我們的母親,完全是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哎,我們是毫不做假的,我們是善與惡的奇妙的交織體。我們愛啟蒙和席勒,同時也在酒店裏酗酒,揪斷我們醉鬼酒友的鬍鬚。哎,我們有時也性情優良,行為正直,但是只在別人也對我們性情優良行為正直的時候。我們的胸膛裏甚至還洶湧著——正是洶湧著——高尚的理想,但是以這些理想自行從天而降為條件,主要的是必須不付代價,唾手而得。我們最不愛付出代價,卻極愛取得,而且在每件事情上都是這樣。哦,只要把各式各樣的人生幸福都給我們(一定要各式各樣的,打點折扣都不行),特別是一點也不要違拗我們的脾氣,那我們也可以顯示出,我們是能夠性情優良行為端正的。我們並不貪婪,決不,只要你們給我們錢,多多地給,越多越好,你們就會看到我們是多麼豪爽大方,對於儻來之物怎樣毫不在乎,一夜之間就能在狂飲無度中把它揮霍殆盡。但如果不給我們,我們就會顯示出,在我們十分需要錢的時候是如何善於弄到它。不過這一層以後再說,我們要按部就班地來講。最初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不幸的、被遺棄的男孩,‘被扔在後院,沒有鞋穿,’我們的尊貴而受敬重的同胞——可惜是外國出生的——剛才這樣形容過!我還要重複一遍,我是不肯把為被告辯護的事讓給任何人的!我是公訴人,我也是辯護人。是的,我們也是人;我們也能估量童年時代和家庭間的最初印象會對性格發生怎樣的影響。但以後這個男孩已一步步成為少年,成為青年,成為軍官,由於他的狂暴的舉動,和跟人家決鬥,被流放到我們美好的俄羅斯的某一個邊遠的小城。他在那裏服役,他在那裏酗酒。自然,船大吃水也深,他需要金錢,首先是金錢,於是他同他父親在經過了長期的爭論以後,決定最後拿六千盧布清賬。這款子當時寄給他了。請你們注意,他立了一張字據。他寫過一封信,其中實際上聲明他不再要求<敏感詞>款項,就以這六千盧布徹底了結他和父親間關於遺產的爭端。當時他和那位性格高尚,才智超群的年輕小姐相遇。哦,我不想再冒昧詳細復述,你們剛才已經聽到了。這裏有榮譽,這裏有自我犧牲,我沒有話可說。一個輕浮荒唐,但在真正的高尚情操和崇高思想之前低首下心的青年人的形象,在我們的面前一時顯得是非凡地可愛可敬。但是忽然在這以後,就在這個法庭上,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又突然來了個大翻個。我還是不敢冒昧地隨意亂加猜度,不想去分析其中的原因。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其中總是有原因的。就是這位小姐,臉上流著久久隱藏心中的憤恨的眼淚,對我們宣佈,是他,正是他首先因為她做出了那次也許流於輕率急躁,但總不失為高尚慷慨的衝動行為而看不起她。但是正是他,正是這位小姐的未婚夫,首先現出嘲諷的冷笑,這冷笑偏偏從他的臉上發出來,是使她受不了的。她知道他已經變心,——他一面變心,一面還深信她非得忍受他的一切行為,甚至包括他的變心不可,她知道這個,卻故意給他三千盧布,並且明顯地,十分明顯地對他暗示,她給他這錢恰恰是供他作變心之用的。‘看你會不會收下來!看你是不是那樣無賴!’她用裁判官似的、試探的眼神默默地對他說。他看著她,完全瞭解她的意思(他剛在大家面前承認過他是完全瞭解的),但他卻毫不遊移地揣起這三千盧布,兩天的工夫就和他的新寵一塊兒把它揮霍光了!究竟應該相信什麼?是相信最初的傳說,相信把最後的活命之資拿出來,在美德之前低首下心的那種高尚正直的激情舉動?還是相信事情的背面,那樣令人厭惡的另一方面?人生一般總是在兩種互相矛盾的真理之間尋找中庸,在這件事情上這樣卻不見得行得通。大概在第一件事情上他是真實不欺地高尚正直,而在第二件事情上也是真實不欺地無恥卑鄙。為什麼?正就是因為我們具有那種寬闊的、卡拉馬佐夫式的性格,——我說話的本意就在這裏,——能夠相容並蓄各式各樣的矛盾,同時體味兩個深淵,一個在我們頭頂上,是高尚的理想的深淵,一個在我們腳底下,是極為卑鄙醜惡的墮落的深淵。你們可以回想一下一位青年觀察者,對卡拉馬佐夫一家曾作過深刻而切近的考察的拉基金先生不久前剛談過的一個極精彩的思想:‘對這類放蕩不羈的天性來說,墮落受辱的感覺和高尚正直的感覺一樣,都是他們所需要的。這是實在話:他們正是時常而且不斷地需要這種不自然的混合。兩個深淵,諸位,同時體味兩個深淵,——沒有這個,我們是不幸的,也是不滿足的,我們的生存是不完美的。我們的天性寬大,和我們的母親俄羅斯一樣,無所不包,同一切都能相安!諸位陪審員,我要順便說一句:我們剛剛提到了那三千盧布,讓我稍為提前一點來說說吧。你們想一想,他,這位人物,在剛剛收下了這筆錢,而且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下收下來的,受到那樣的羞辱,在最嚴重的屈辱下收了下來,——可是你們想一想,據說他居然能在當天分出一半來,縫在護身香囊裏,而且有決心把它掛在脖子上整月不動,不顧一切的誘惑和極度的急需!並且不管是在酒店裏酗酒的時候,還是在他不得不趕出城去,向不知什麼人設法張羅他極需要的錢,以便把他的情人帶走,脫離他的情敵和父親的誘惑的時候,他都沒有勇氣去動一動這個護身香囊。即使單只為了不使他的情人受他所嫉妒的老人誘惑,他也應該拆開護身香囊,留在家裏,寸步不離地看守他的情人,等候她一說:‘我是你的’,就立刻和她遠走高飛,離開現在這個不幸的環境。但是不,他並沒碰他的聖物,他的理由是什麼呢?我們說過,首先第一個理由就是在人家對他說:‘我是你的,你可以把我帶到隨便什麼地方去’的時候,他可以有現錢把她帶走。但是根據被告自己的說法,這第一個理由顯然遠遠不如第二個理由。據他說:在我身上懷著這筆錢的時候,‘我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因為我永遠可以走到被我侮辱的未婚妻面前,把從她那裏起來的那筆款子的一半交給她,永遠可以對她說:‘你瞧,我花掉了你的款項的半數,因此證明我是理智薄弱、不講道德的人,如果你願意這樣說,還是一個卑鄙的人(我用被告自己說的話),但是雖然我是卑鄙的人,卻並不是賊,因為假使我是賊,就決不會把留下來的一半錢交還給你,一定會和前一半一樣,把它吞沒花光’。這真是對事實的一種奇怪的解釋!這個瘋狂而脆弱的人,不能拒絕在如此恥辱的情況下收下三千盧布的誘惑,竟忽然會在自己身上出現這樣堅決的自製,脖子上掛著幾千盧布,卻不敢動它一動!這和我們所分析的性格有一點符合的地方麼!不,所以我要大膽對你們講講真正的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假如真的曾經決定把錢縫在護身香囊裏的話,他在這種情況下將會作出怎樣的行動。在他已經把這筆錢的半數同他的情人兩人花光了以後,只要一遇到誘惑,哪怕就是為了博他的新寵的歡心,他也一定會解開他的護身香囊,從裏面分出——唔,第一次就算只分出一百盧布好了,因為何必一定要交還半數——一千五百盧布呢,有一千四百也就夠了;因為事情仍舊是一樣的,也就是說:‘我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因為到底把一千四百盧布交了回來,賊是要全部拿走,不會交還的。’然後過一些時候,他又會解開護身香囊,又會拿出第二個一百盧布,以後再取一百,再取一百,不到月底便取出了倒數第二個一百, 他會說, 即使只交還一百,事情也還是一樣,我到底‘只是一個卑鄙的人,而不是賊。花去了兩千九百,到底交還了一百,賊是連這也不會還的。’最後,在花掉了倒數第二個一百盧布以後,看了看最後的一百,會對自己說:‘乾脆連這一百也不必還了,把它也花掉了吧!’我們所知道的,真正的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是會這樣做的!至於關於護身香囊的說法,那簡直再沒有更比它和現實相矛盾的了。<敏感詞>一切都可以設想,卻沒法設想這樣的事情。但這我們留到以後再說吧。”

  在依次闡明法庭偵訊所調查到的關於父子間財產爭執和家庭關係的一切詳情,一再作出推論說,根據已知的事實,在遺產分配問題上絲毫無法判定誰欺騙了誰、誰欠了誰之後,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在談到象強迫觀念似的牢據在米卡的腦子裏的那三千盧布時,又講起了醫生的鑒定。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8
第七節 歷史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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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的鑒定竭力向我們證明,被告腦子錯亂,是一個狂人。我以為他的腦子是健全的,但是這樣更壞,因為假使腦筋果真錯亂,也許還要聰明些。至於說他是狂人,我還可以同意,但是只限于一點——醫生鑒定時指明的一點,那就是被告對於這三千盧布的看法,把它認作父親沒有付清給他的款子。不過也許還可以找到一種比說他有瘋狂的傾向更接近事實的看法,以解釋被告對於這筆錢為什麼總是露出瘋狂的態度。我十分贊成那位青年醫生主張被告現在擁有、而且以前也擁有完全正常的智力,只是處於激動憤慨之中的意見。原因是被告時常表現狂怒,起因並不在於三千盧布,並不在於這筆款子的本身,卻在於其中有引起他的憤怒的特殊原因。這原因就是嫉妒!”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說到這裏,廣泛地描繪了被告對格魯申卡所產生的那種不幸的熱戀。他首先說起被告到這“年輕的女士”家裏去“揍她”,——據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解釋,這用的是被告自己的說法,——“然而不但沒有動手,反而拜倒在她的腳下了,——這就是愛情的開端。恰恰這時,被告的老父親看上了那位女士,這是一個奇怪的、註定的巧合,因為雖然以前兩人都認識而且也常見這位元女士,卻偏在這時兩顆心才忽然同時燃燒起來。同時燃燒起完全抑止不住的、卡拉馬佐夫式的熱情來。現在我們再看她自己供認的話。她說:‘我同時取笑他們兩人。’是呀,她也忽然想同時取笑起他們兩人來;以前並沒有想,這時卻忽然心血來潮起了這個念頭,——結果是兩人都被她征服了。那一向視財如命的老人,這時立刻預備下三千盧布,只求她到他家裏來一趟,不久以後,甚至更進一步,只要她肯做他的正式妻子,就情願把他的名譽和他的全部財產都呈獻在她的腳下,並把這當作無上幸福。對於這層,我們有確實的證據。至於說到被告,他的悲劇是明顯的,完全擺在我們面前。但這位年輕女士正是要這樣‘耍著玩兒’。這位迷人精甚至不肯給不幸的青年人一點點希望,因為那希望,最後的希望,是直到他跪在他的折磨者的腳下,朝她伸出那雙殺死父親兼情敵的血手來的最後時刻才得到的:他就在這情形下被捕了。‘讓我,讓我也同他一塊兒流放去吧,是我把他弄到這個地步的,我是最大的罪人!’這就是這個女人在他被捕時懷著真心的悔恨自己喊出來的話。我已經提過的天才青年拉基金先生著手描寫這個案件時,曾用簡單扼要的幾句話形容了這個女主人公的性格:‘早年的失望,早年的受騙和墮落,引誘她的未婚夫的變心和遺棄,再加上貧窮,遭到誠實家庭的咒?,最後受一個她直到現在仍把他看作恩人的富翁的保護,這一切使一個也許曾含有許多優點的少女的心裏,過早地就積蓄起了憤怒,養成了貪錢財而好計算的性格,養成了好嘲笑和對於社會復仇的性格。’聽了這樣的性格分析之後,就可以明白她能單單為了遊戲,為了惡作劇而同時取笑兩個人。被告在這一個月內,除了毫無指望的愛情,道德上的墮落,對未婚妻的變心,侵吞人家託付給他的錢財之外,還由於不斷地嫉妒,而且還是對自己父親吃醋,幾乎已達到了暴怒和瘋狂的地步!特別是那個發癡的老頭子竟蠱惑勾引起他的意中人來,——而且用的就是那三千盧布,就是被告認為是母親遺留下來,他責備父親扣留不給的那筆款子。是的,我同意,這是難於忍受的!這是甚至會激得人發狂的。問題不在金錢,而在於別人就用這筆錢,那樣下流無恥地打破了他的幸福!”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接著進而分析被告心裏怎樣漸漸產生了殺父的念頭,並據事實來加以層層剖析。

  “起初我們只是在酒店裏叫嚷,嚷了整整一個月。哎,我們是愛生活在人們中間的,並且喜歡把一切事情,甚至是最惡毒可怕的念頭向人家和盤托出,我們愛跟別人推心置腹,而且不知為什麼,立刻就要求別人對我們馬上報以完全的同情,關心我們所焦慮和擔心的一切,隨聲附和我們,毫不違拗我們的性子。不然,我們就要勃然大怒,把整個酒店都掀翻。”這裏,接著就講了講關於斯涅吉遼夫上尉的故事。“在這個月看見過被告,聽見過他說話的人終於感到這裏面也許已不僅僅是對於父親的叫嚷和威嚇了,看他那瘋狂的樣子,威脅也許真會變成事實。”這時檢察官描寫了修道院裏那次家庭聚會,和阿遼沙的談話,還有被告飯後闖進父親家裏動武的那一幕醜劇。“我不想強言斷定,”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繼續說,“被告在演出這幕醜劇之前,就已經周密而有意識地決定把父親殺死了事。但是這念頭已經有好幾次橫梗在他的心頭,他曾經詳細地審察過,這我們有事實、證人和他自己的供詞為證。說實話,諸位陪審員,”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補充說,“我甚至在今天以前還猶豫不定被告是否確實完全有意識地蓄謀犯了指控他的罪名。我深信他的心裏已多次想見未來這個不幸的時刻,但只是想見,只是心裏想到了這種可能性,還沒有決定實行的日期和在什麼情況下實行。然而,我只是在今天以前,在維爾霍夫采娃小姐今天向法庭呈出那張決定性的檔之前,才一直猶豫不定。諸位,你們親耳聽見了她的喊聲:‘這是計畫,這是謀殺的計畫!’這就是她對於這位不幸的被告那封不幸的醉後來信所下的定義。真的,這封信也確實具有計劃和預謀的含義。它是在犯罪前兩天寫下的,因此我們現在確切地知道,在實行這個可怕的謀劃前的兩晝夜前,被告曾罰神賭咒地宣稱,假使他明天弄不到錢,就要把父親殺死,搶走他枕頭底下的錢,‘裝在系著紅綢帶的信封裏’,‘只要伊凡離開了這裏’。你們注意:‘只要伊凡離開了這裏’,由此可見,一切都已謀劃好,一切情況都已考慮到,而且果然,以後也都照所寫的實行了!預謀和經過深思熟慮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犯罪的目的就是為了謀財,這是坦率宣告,形諸文字,而且簽字署名的。被告並沒有否認他的簽字。有人會說:這是他在醉後寫的。但是這一點絲毫不能減輕問題的嚴重性,卻反而更顯得重要,因為他在醉後寫了清醒時所謀劃的一切。清醒時沒有謀劃,就不會在醉後寫出來。也許有人會說,他何必在酒店裏把他的計畫信口亂說出來呢?一個人如果預謀幹這種事,一定會秘而不宣,放在心裏的。這話不錯,但他叫嚷的時候是還沒有計劃和預謀好,只有一個願望擺在那兒,還只是形成了一個意向。以後他就叫嚷得少些了。在寫這封信的那個晚上,他在‘京都’酒店裏喝得爛醉,一反往常地沈默不言,不打彈子,坐在一旁,不同人說話,只把此地商家的一個夥計從座位上趕了開去,但這幾乎是無意識的,出於好吵嘴的習慣,他一進酒店就不可能不吵嘴。不錯,在下最後的決心的時候,被告的腦子裏應該會產生一個顧慮,就是他在城裏預先叫嚷得太多了,在他實行計畫以後,很可能會成為他受到揭發和指控的佐證。但是有什麼辦法?公開宣揚的傻事已經做了,就沒法收回,再說,他以前曾靠運氣混了過去,現在也可能混過去。諸位,我們是相信我們的照命星宿的!我應該承認,他做了許多事情,企圖逃避那不幸的時刻,他盡了很大的力量來避免造成流血局面。‘我明天要去向所有的人告借三千盧布,’他曾用他那種別致的言語寫道,‘如果借不到錢,只好流血。’這也是在喝醉的時候寫的,同樣也是在清醒的時候照計施行了!”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說到這裏,開始詳細描述米卡怎樣努力弄錢,以圖避免犯罪。他講出他在薩姆索諾夫家裏的行動和去找獵狗的那次旅行,一切全有檔為證。“他挨饑受累,飽受嘲笑,還賣掉了鍾來支付這趟外出的用費。(但據說身上還帶著一千五百盧布,——據說!)最後,懷著留在城裏的意中人可能乘他不在那裏時跑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裏去的擔心嫉妒,終於回到城裏來了。謝天謝地!她竟沒有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他親自送她到她的保護人薩姆索諾夫那裏。(奇怪的是他對薩姆索諾夫並不嫉妒,這是這件案子裏十分突出的心理特點!)接著他就跑到‘後門’的監視崗哨上去。到了那裏,才知道斯麥爾佳科夫發了羊癲瘋,另一個僕人也生了病。時機正好,‘暗號’又已經掌握在他手裏,——這是多麼引誘人呀!然而他到底還在那裏抵抗。他到受大家尊敬的、此地的臨時住戶霍赫拉柯娃夫人那裏去。這位元太太早就對他的命運發生同情,向他提出一個極有益的勸告,就是戒除酗酒的習慣,放棄胡鬧的愛情,不再到酒店裏閑坐,白白浪費青春的精力,而動身到西伯利亞找金礦去:‘那是您那旺盛的精力,您渴望奇遇的浪漫性格的一條出路’。”接著在描述了談話的結局和被告忽然得知格魯申卡並沒有在薩姆索諾夫家裏時的情景,又描述了這個滿腹醋意、被神經過敏所折磨的不幸的人一想到她居然欺騙他,現在已經到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時,怎樣頓時期得發狂之後,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又請大家注意一個偶然情況所起的致命影響:如果女僕當時來得及對他說,他的愛人正在莫克洛葉,和‘以前的’、‘無可爭議的’那一位在一起,那就什麼事情也不會有了。但是她竟嚇得愣住了,開始發誓賭咒,被告當時不殺死她,只是因為他正急如星火地要去追他的負心的女人。不過請注意:他無論怎樣氣忿,到底還把一個銅杵抄在手裏。為什麼偏偏要抄這個銅杵,為什麼不拿別的什麼兇器呢?假如我們已整整一個月經常默想到這幅圖畫,心裏已有所準備,那麼我們只要看見有什麼象兇器的東西在眼前閃過,就一定會馬上抓起來當兇器使用的。至於哪一類東西可以當兇器用,我們已經設想了整整一個月了。正因這樣所以才這麼一?那間就毫不猶豫看出它可以當作兇器!所以他在拿起這個倒楣的銅杵時,畢竟並不是無意識的,並不是隨便拿的。於是,他到了父親的花園裏,——時機正巧,在深沉的夜中,沒有一個證人,只有黑暗和嫉妒。他疑心她在這裏,正在他的情敵的懷抱裏,也許這時候還在笑他,這使他喘不過氣來。何況這已不僅是疑惑,——現在還有什麼疑惑,欺騙是明白而且顯然的事:她就在這裏,就在這間有燈光的屋子裏,就在他的屏風後面,——這時候人們想讓我們相信:這個不幸的人踮著腳走近窗旁,恭敬地朝裏面窺看,善良地低聲下氣,懂事地走開,連忙遠離這是非之地,不使危險而不道德的事情發生。但是我們知道被告的性格,而且根據種種事實,瞭解他正處在什麼心理狀態,最主要的是他已經知道那立刻可以叫開門進去的暗號!”說到“暗號”一層,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暫時擱下他對被告的指控,認為必須就斯麥爾佳科夫的事情做一個詳細說明,把關於斯麥爾佳科夫有殺人嫌疑的一段插曲完全分析透闢,以便徹底撇開這種想法。他說得十分詳盡,因此大家都明白,儘管他口頭表示那種猜想不置一駁,但畢竟還是認為它十分重要。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19
第八節 對於斯麥爾佳科夫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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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這種懷疑是怎麼來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一開始先從這個問題入手。“首先嚷嚷說斯麥爾佳科夫殺人的是被告自己,就在他被捕的時候。但是從他嚷出第一聲,一直到目前法院開審為止,沒有提出一件事實來證實他的指控,不但事實,甚至連多少符合人類理性的對某種事實的暗示都提不出。在這以後,支持這項指控的只有三個人:被告的兩個兄弟和斯維特洛娃小姐。但被告的二弟直到今天,在病中,在發作了無可置疑的瘋狂和腦炎的時候,才說出這個懷疑來,以前整整兩個月內,我們清楚地知道,他完全贊同他的哥哥有罪的看法,甚至根本不試圖找理由來辯駁。不過這一點,我們以後還要再專門談它。同時,被告的三弟剛才也自己對我們說過,他並沒有任何一點點事實可以證明他認為斯麥爾佳科夫犯罪的想法,這只是從被告自己的話裏,‘從他的臉色上’加以判斷。是的,這個驚人的證據剛才從他的兄弟嘴裏說出了兩次。也許,斯維特洛娃的說法甚至更加驚人:‘被告對你們說什麼話,你們相信他好了,他不是撒謊的人。’這三個跟被告的命運密切相關的人用來指控斯麥爾佳科夫的事實證據,不過如此。但儘管這樣對於斯麥爾佳科夫的指控卻還是廣為流傳,以前有人贊成,現在也還贊成,可是對這種指控能夠相信麼?能夠想像麼?”

  說到這裏,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認為必須把已故的、“瘋病發作時結束了自己生命的”斯麥爾佳科夫的性格稍稍介紹一下。他描繪他是個智力貧乏的人,有一點模糊的知識,但被那些他的頭腦所無法理解的哲學思想弄得迷迷糊糊,並且為一些關於責任和義務的現代學說所唬住了,——這學說是他在現實生活裏從去世的主人,也許還是他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不規則的生活上學來的,至於理論方面則從他主人的次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和他所作的各種奇怪的哲學談話裏得來。伊凡·費多羅維奇很樂意作這種消遣,——大概是由於煩悶,或者是由於想要嘲笑而又找不到適當的物件。他自己對我談到過他在主人家裏最後幾天的精神狀態,”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解釋說,“別人也作出同樣的證詞:如被告本人,他的兄弟,甚至僕人格裏戈裏,全是照理很熟悉他情況的人。此外,斯麥爾佳科夫受著羊癲瘋的折磨,‘膽小得象只母雞’。‘他對我下跪,吻我的腳。’被告自己這樣向我們說,那時候他還沒有感到他這樣聲明對於自己多少有點不利。他用他那種特別的話形容說:‘他是一隻害羊癲瘋的母雞。’被告自己供出,他就是挑了這樣一個人來作自己的心腹,把他威嚇得只好答應做他的偵探和送信人。他充任這種埋伏在家裏的暗探,背叛他的主人,把他有一包鈔票的事,和怎樣闖進主人屋裏的暗號,統統都告訴了被告。不過他又怎麼能不告訴呢?‘他會殺人的,我完全看得出,他會殺死我的。’斯麥爾佳科夫在預審的時候說,甚至當那時嚇唬他的折磨者自己早已被捕,不能跑來懲罰他的時候,他在我們面前還是怕得渾身發抖。‘他隨時都在疑心我,而我自己在滿心害怕和戰戰兢兢的情況下,為了不讓他生氣,只好連忙把所有的秘密全告訴他,使他看出我在他面前是多麼忠實,好讓我活下去。’這是他親口說的話,我記錄下來,記住了:‘他有時朝我一吼,我當時就在他面前跪下來了。’顯然,作為一位本來天性十分誠實,並因此獲得了主人信任的年輕人,——主人在他交還失落的鈔票那件事情上看出他的誠實來了,——不幸的斯麥爾佳科夫的心裏不免感到萬分痛苦,懊悔不該背叛了自己尊作恩人的主人。根據有經驗的精神病醫生的證明,害嚴重羊癲瘋的人總是有不斷的,自然是病態的自怨自艾的傾向。他們時常為了在什麼人面前,為了什麼事情‘犯了錯處’而感到痛苦,受到良心的煎熬,老是憑空誇大,甚至沒來由地給自己想出各種的錯處和罪名。而現在這樣一個人果真出於害怕,又因為受人家的恐嚇,犯了罪,做了錯事。此外,他還深深地預感到,從正在他面前出現的情勢看來,也真可能會發生什麼禍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次子伊凡·費多羅維奇恰在災禍發生以前動身到莫斯科去的時候,斯麥爾佳科夫哀求他留下來,但是由於他的膽怯的習慣,不敢用堅決明確的方式對他表示自己的全部擔心。他只能作一點暗示,但是人家沒有瞭解他的暗示,應該注意的是他把伊凡·費多羅維奇看作他的保護人,似乎是只要他在家,就可以有保障,不會發生災禍。你們記得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的醉後來信裏的詞句:‘我要殺死老頭子,只要伊凡離開了這裏。’由此可見,伊凡·費多羅維奇的在家似乎對大家來說都是家裏平靜無事的保障。現在他走了,斯麥爾佳科夫差不多在小主人走後只一小時,就立即發作了羊癲瘋。但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裏應該說明的是斯麥爾佳科夫受到恐懼和某種絕望心情的折磨,在最近幾天裏特別感到自己有馬上發作羊癲瘋的可能,因為這病以前也總是在他精神上緊張和震驚的時候發作的。發作的日子和時刻自然無法預測,但是每個羊癲瘋病人都有可能預先感到發作的傾向。醫學上是這樣說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剛坐車離開院子,斯麥爾佳科夫在所謂孤立無援的感覺之下,為家務事下地窖去,一邊走下臺階,一邊心想:‘我會不會發病?如果現在一發作,可怎麼辦呢?’就是由於這種情緒,由於疑慮,由於上面這樣的問題,喉嚨裏突然痙攣起來,這是羊癲瘋的先兆,接著他就一下子跌到地窖底上,喪失了知覺。而現在有人竟想在這極自然的事情上挖空心思找出一點疑竇,一點跡象,一點暗示來,說他是故意裝病!但假如是故意的,那麼立刻會發生一個問題:為什麼?抱著什麼打算?出於什麼用意?關於醫學方面我暫且不講,人家要說,科學是難以為憑的,科學常有錯誤,醫生不能辨明真實和裝假,——好吧,好吧,但是請你們回答一個問題:他為什麼要裝假?是為了他預謀殺人,所以偏要用發作羊癲瘋來儘早預先引起家裏人的注意麼?諸位陪審員,你們注意到沒有,在發生犯罪的那個夜裏,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家裏,前後一共有過五個人:第一個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但他總不會自己殺死自己,這是很明顯的事;第二個是他的僕人格裏戈裏,但是他自己就幾乎被殺死了;第三個是格裏戈裏的妻子——女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但說她是她主人的兇手簡直是可恥的。這樣說來,就只剩下兩個人——被告和斯麥爾佳科夫了。但既然被告竭力說他沒有殺,那麼不用說,一定是斯麥爾佳科夫殺的,再沒有<敏感詞>出路,因為再找不到別的任何人,舉不出任何別的兇手來了。顯然,對於這個不幸的、昨天自殺的白癡所作的那種‘巧妙’的、驚人的指控,就是這麼來的!恰恰就只是因為沒有別人可以檢舉!只要對於任何別人,對於第六個某人,有一點嫌疑的影子,我相信連被告自己也會認為指控斯麥爾佳科夫是可恥的事,必定要指出那第六個人來的,因為指控斯麥爾佳科夫殺人實在是太荒唐了。

  “諸位,我們拋開心理學,拋開醫學,甚至拋開邏輯,只研究事實,單單只研究事實吧,我們可以看看事實對我們說什麼?假定是斯麥爾佳科夫殺的,可是怎樣殺的呢?是自己一個人,還是和被告同謀?我們先看看第一種情況,就是說是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殺的。自然,既然殺了人,總得為了點什麼,為了某種利益。但是既然象被告所有的那些謀殺的動機,如仇恨、吃醋等等,斯麥爾佳科夫是連一點影子都沒有,那麼毫無疑問,他只能是為了錢財而殺人,為了劫取他親眼看見主人裝在信封裏的那三千盧布。可是他既然起意謀殺,卻還對別人,——而且偏偏是象被告那樣有切身利害關係的人,——說出關於銀錢和暗號的一切情況:信封放在什麼地方,信封上寫了些什麼,用什麼包紮的,而且特別是,特別是關於進主人屋裏去的‘暗號’。難道說,他這樣做,是故意為了把自己暴露出來?或者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競爭者,讓對方也想進去取得那個信封麼?是的,有人會說,他所以告訴別人,是因為害怕。可是那是怎麼回事?一個能不眨眼地作出這種肆無忌憚的野蠻罪行的計畫,以後並予以實行的人,竟會把世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只要他不提起便決沒有人會猜得到的情況告訴別人麼?不會的,一個人無論怎樣膽怯,只要起意要做這樣的事,決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類的話,至少是不會說出關於信封和暗號來的,因為這等於預先把自己出賣。即使人家死逼他說出情況來,他也會設法想出些別的什麼,撒一兩句謊,而把這類的話瞞住不說的!反過來說,我還要重複一下,只要他不暴露關於銀錢的事,那麼殺人劫財以後,整個地球上就決沒有人會指控他,至少沒有人會指控他為謀財而殺人,因為除他以外誰也沒有看見過這筆錢,誰也不知道家裏會有這樣一筆錢。即使有人指控他,也一定會認為他是出於別的什麼動機而行兇的。但既然事先誰也看不出他懷有這樣的動機,卻反而看出他被主人所寵愛,為主人所信任,因此不用說,別人最不容易懷疑到他,而最容易懷疑到那些具有這樣的動機,自己也嚷嚷有這樣的動機,而且毫不隱瞞地向眾人訴說這些動機的人,一句話,會懷疑被害者的兒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樣,斯麥爾佳科夫殺了人,劫了財,而死者的兒子被指控,這對於殺人的斯麥爾佳科夫來說不是正得其所哉麼?可現在斯麥爾佳科夫在起意殺人以後,卻竟事先會把關於銀錢、信封和暗號的事情偏偏都去告訴德米特裏,這合乎邏輯麼?這能叫人弄得明白麼?

  “斯麥爾佳科夫預謀殺人的日子到了,可他卻假裝發羊癲瘋,摔了跤,為了什麼?莫非首先是為了好讓本來打算自己治病的僕人格裏戈裏看見沒人看守,只好延期治療,親自來看守?其次是為了好讓主人自己看見沒有人保護他,生怕兒子進來(這點他並不隱瞞),因此加深疑懼,更加強戒備?最後,尤其是為了好讓人家立刻把為羊癲瘋所苦的他,斯麥爾佳科夫,從他一向遠離別人獨身居住,並且另有出入口的廚房,搬到廂房的另一頭,格裏戈裏臥室裏的隔板後面,離他們兩人的床只三步遠的地方麼?——因為每當他犯了羊癲瘋,出於主人的吩咐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的慈悲心腸,老早以來就一直是這樣做的。他躺在隔板後面,為了裝病裝得象些,自然多半要不住呻吟,弄得他們倆整夜醒著(據格裏戈裏和他的妻子所供實際上也正是這樣),——而這一切,這一切莫非會更便於他突然從床上起來,跑出去殺死主人麼?

  “但有人會對我說,他所以裝病,也許正是為了使人家把他當作病人,不想到他頭上來,而他把關於銀錢和暗號的事告訴被告,也正是為了好讓被告忍不住自己跑來殺人,而等到他殺人劫財,逃之夭夭,也許還弄得沸反盈天,吵醒證人之後,那時候斯麥爾佳科夫就好起身離床,走了出去,——嗯,出去做什麼呢?就是走出去再把主人殺死一次,再去取已經被拿走的銀錢!諸位,你們覺得好笑麼!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做這樣的假設,但是你們能想像得到麼,被告所咬定的卻正是這話。他說:在我已經從屋裏走出來,把格裏戈裏打倒,鬧了亂子以後,他起床走出去,殺了人,劫了財。我也不必說斯麥爾佳科夫怎麼能預先全都算到,全都未卜先知,對一切都瞭如指掌,而且恰恰算到這個惱火得發狂的兒子跑來以後,會單單只為了恭恭敬敬地向窗內張望一下,儘管知道暗號,卻仍退了出去,卻把到口的食全留給了斯麥爾佳科夫!諸位,我現在嚴肅地提出一個問題:斯麥爾佳科夫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作的案?請你們指出這個時間來,因為不這樣就不能指控他。

  “‘也許羊癲瘋是真的。病人忽然醒了過來,聽見了喊聲,就走了出去。’嗯,那又怎樣呢?是不是他看了一下,就對自己說,讓我去殺死主人?但是他怎麼會知道裏面所發生的情形,既然他在那時以前還一直躺在那裏,人事不知?諸位,你們知道,幻想也總得有個限度!

  “‘也許是這樣,’細心的人會說,‘但要是他們兩人同謀,一塊兒殺人分贓,那又怎樣呢?’

  “是的,這的確是個很有分量的問題,而且首先,馬上就可以拿出支持這個疑問的極大的佐證:一個動手殺人,承擔一切,另一個同謀者蜷臥在床,假裝發羊癲瘋,——就是為了預先引起大家的疑惑,使主人、格裏戈裏提心吊膽。有趣的是這兩個同謀者到底出於什麼動機會想出這樣瘋狂的計畫來呢?但是,也許這共謀在斯麥爾佳科夫來說並不是主動的,而可以說是被動的,不得已的。也許受了恐嚇的斯麥爾佳科夫只答應對於謀殺不阻擋,但因為預感到人家會指控他縱容謀殺主人,不呼喊,不抗拒,——所以預先請求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允許他到時假裝羊癲瘋發作,躺在那裏,‘你儘管去殺你的罷,與我不相干。’但即使果真如此,那也同樣因為羊癲瘋一發,家裏一定會引起慌亂,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預先見到這一層,也是無論如何不會同意這個主意的。……不過我可以暫且讓步,就算他能同意;但是結果仍是一樣的,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終歸是兇手,直接的兇手,是他起意殺人,而斯麥爾佳科夫只是被動的參與者,甚至還不是參與者,而只是由於懼怕才違背自己的意旨加以縱容。法庭是一定會區別對待的。但是擺在我們面前的情況是怎樣的呢?被告剛一被捕,就一下子把一切都推到斯麥爾佳科夫一人身上,只對他提出指控。並不指控他和自己同謀,卻只指控他一個人,說這是他一個人做的事,他殺人越貨,是他一手幹的!既然兩人立刻互相對咬,那又算是什麼同謀呢?這是永遠不會有的事。而且你們應該注意,這在卡拉馬佐夫是極冒險的事:他明明是主謀,而斯麥爾佳科夫卻不是,只是縱容者,作案時正躺在隔板後面,而他竟想把一切推在一個躺倒的人身上!那個躺著的人一生氣,單單為了自衛也很可能會馬上把事實真相說了出來。他會說,這是兩個人都參與幹的,不過我沒有殺人,只是因為害怕才准許和縱容了他。因為斯麥爾佳科夫會明白,法庭一定會馬上辨清他的犯罪的程度,因此他可以指望即使自己受到懲罰,也一定會比打算把一切推到他身上的主犯所得的刑罰要輕得多。但要是果真這樣,他不用說是一定會直供出來的。然而我們並沒有看見這種情形。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沒有露出同謀的話,儘管兇手曾堅決地把他指控出來,一直指控他是唯一的兇手。不但如此:斯麥爾佳科夫在預審的時候反而坦白說,是他自己把關於裝錢的信封和暗號告訴被告的,要是沒有他,被告將毫無所知。假使他果真同謀犯罪,他會不會在預審的時候這樣輕易地說出這話,說一切都是他自己告訴被告的呢?相反地,他必然會一味抵賴,把事實加以歪曲和縮小。但是他既沒有歪曲,也沒有縮小。只有無罪的人,不怕人家指控他同謀的人,才能這樣做。現在他由於羊癲瘋和不久前爆發的這樁禍事,害起了病態的憂鬱症,竟在昨天上吊自殺了。死後留下了用他那種特別的文體寫的一張紙條:‘我出於自覺自願,消滅了自己的生命,與他人無涉。’是的,最好他在紙條上再添上一句:兇手是我,不是卡拉馬佐夫。但是他並沒有添上。他的良心對一件事情敢做,而對於另一件事情卻不敢麼?

  “可怎麼回事呢,剛才又有三千盧布繳到了法庭上,據說,‘這就是原來裝在物證桌上放著的那只信封裏的錢,是昨天從斯麥爾佳科夫手裏拿到的。’但是諸位陪審官,你們自己也記得剛才那幅悲慘的圖畫。詳細情形我不再復述,但我要挑選其中兩三個最不重要的情節來說一說我的看法,——正因為它們不重要,所以不是每個人想得到,而且是容易忽略的。第一,還是那套話:斯麥爾佳科夫由於受良心譴責,昨天把錢繳回,自己懸樑自盡了(因為沒有良心的譴責,他是不會交出錢來的)。而且不用說,他自然是在昨天晚上才第一次對伊凡·卡拉馬佐夫承認他的犯罪,就象伊凡·卡拉馬佐夫自己宣稱的那樣,要不然後者為什麼一直緘口不言呢?那麼說,他確實是作了坦白,但我又要重複一句,既然這樣,既然他明知明天就將對無辜的被告進行可怕的審訊,那他又為什麼不在他臨死的那張字條裏向我們宣佈出全部的事實呢?光是鈔票不能算做證據。比方說,我和在這大廳裏的另外兩個人,就在一星期以前完全偶然地得知一樁事實,那就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曾把兩張年息五厘的五千票面的庫卷,一共一萬盧布,寄到省城裏去兌現。我說這話的意思是錢在一個時期內是大家都可能有的,繳出三千盧布,並不能完全證明它就是那筆錢,就是從某個抽屜或信封裏拿出來的錢。還有,伊凡·費多羅維奇在昨天從真正的兇手那裏得到那樣重要的消息,卻竟會抱著若無其事的態度!為什麼他不立刻告發呢?為什麼他要拖延到第二天早晨呢?我以為我有權這樣猜測:一星期來他的健康失調,曾對醫生和他的親近的人承認他常看見幻影,遇到已亡故的人們,他當時已處於發作腦炎的前夜,而今天果真發作了。在這種情況下出其不意地聽到斯麥爾佳科夫自殺的消息,便突然產生了這樣一種想法:‘人已經死了,可以把事情推到他身上來拯救兄長。錢我有,只要拿出一疊來,說這是斯麥爾佳科夫臨死時交給我的就行了。’你們會說,這是不光明的事;雖然誣賴的是死人,撒謊總是不光明的,即使是為了救兄長也一樣。這話也對,但如果他的撒謊是無意識的呢?可能他自己就這樣認為,因為他由於僕人暴卒的消息已完全喪失了理智。你們剛才看見過那幅情景,看見過這人處在什麼狀態下。他站在那裏說話,但是他的理性在哪里?就在這腦炎病人的供述以後,出現了一個檔——被告給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信,是他在犯罪前兩天所寫,把犯罪的詳細計畫都預先說了。這樣,我們為什麼還要去尋找另一個計畫和它的編制者呢?事情是完完全全照著計畫實行的,而實行的人就是它的編制者,決不是別人。是的,諸位陪審員,‘完全照所寫的那樣實行了!’他根本沒有恭敬而小心地從父親房間的窗戶那裏跑開,尤其是因為他深信他的情人就在房裏。是的,說他走開了是荒誕不經的,他確實走了進去,把事情了結了。他大概剛一看見他不共戴天的情敵,就怒火中燒,在激怒中殺了他,他也許是一下子,一揮手,用銅杵殺的。但殺了之後,經過詳細的搜查,雖明白了她並不在那裏,卻仍舊不忘記把手伸進枕頭底下,拿出裝錢的信封,它的撕碎了的空套現在就和<敏感詞>物證一起放在桌子上。我說這話的意思是讓大家注意到據我看來極具特徵的一樁事實。假使他是有經驗的兇手,蓄意劫財的兇手,他會把空信封留在地上,象在屍首附近發現時的那個樣子麼?假使這是斯麥爾佳科夫為了劫財而謀殺的,他一定會直截了當把信封帶走,不必費事站在屍首旁邊把它拆開來,因為他早就知道信封裏是錢,——那本來是當著他的面裝進去封好的,——假如他把信封完全帶走,那就誰也不會知道是不是發生過劫財的事了。我問你們,諸位陪審員,斯麥爾佳科夫會不會這樣做,他會不會把信封留在地板上呢?不,會這樣做的正是一個已經失了理性的發狂的兇手,這兇手不是賊,在這以前從來沒有偷過東西,現在從床鋪下搶走錢時也並不象在偷東西,而只是在向偷東西的賊那裏拿回自己的東西,——因為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對於這三千盧布恰恰是這樣想的,這種想法使他達到了瘋狂的程度。所以現在他抓到了他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信封時,就撕了開來,看看裏面有沒有錢,然後就把錢朝口袋裏一揣,跑了出去,甚至想也沒有想到他在地板上給自己留下了極大的罪證,就是那個撕碎了的空信封。原因全在於那是卡拉馬佐夫,而不是斯麥爾佳科夫,所以才會沒有想到,沒有考慮到。他哪里還顧得到這些!他跑了出去,他聽到追他的僕人的呼喊,僕人抓到他,阻攔他,但被銅杵打倒了。被告出於憐憫的情感跳下來看他。請想想看,他竟忽然告訴我們他當時跳下來是出於憐憫,出於一種同情心,為的是看一看能不能救護他。請問,那是表現這種同情心的合適時刻麼?不,他所以跳下來,就是為了弄明白:他的罪行的唯一的證人是不是還活著?一切別的情感,一切別的動機都是不自然的!你們要注意,他在格裏戈裏身邊忙了好一會,用手帕擦拭他的頭,在確信他已經死了以後,才象喪魂失魄似的,帶著滿身血污,又跑到他的情人家裏去。——他怎麼會不考慮到自己滿身血污,會立刻被人發覺呢?但是被告自己告訴我們,他甚至毫沒有注意到自己滿身血污。這是可以相信的,這是十分可能的,在這種時候犯罪的人總是這樣。一方面精明得象魔鬼,另一方面又毫無頭腦。在這時候他念念不忘的只是她在哪里。他必須趕快知道她在哪里,因此他跑到她家去,才知道了一個對他來說是突如起來的驚人消息:她到莫克洛葉去會她‘以前的’‘無可爭議的’那一位去了!”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20
第九節 種種心理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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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馳的三套馬車。
  檢察官演詞的終結

  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演詞顯然一直採取了嚴格的歷史敘述的方式,——所有神經質的演說家都極愛用這個方式,他們故意設下嚴格限定的範圍,以克制自己那種忘乎所以的狂熱。他說到這裏以後,對於這位“以前的”“無可爭議的”人物特別多提幾句,抒發了幾點特別有趣的想法。“本來醋勁極大的卡拉馬佐夫仿佛突然一下子在這位‘以前的’‘無可爭議的’人物面前喪膽落魄、銷聲匿跡了。最奇怪的是他以前幾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突如其來的情敵對自己的新威脅。他老以為這還離得很遠,而卡拉馬佐夫是永遠只生活在目前的。他大概甚至還認為他是虛構的東西。在他懷著痛苦的心情一下子明白了,這女人所以把這個新的情敵隱瞞不提,一直欺哄他,也許正因為這個新情敵對於她並不是幻想,也不是虛構,卻是她一生的希望,——他在突然明白了以後,頓時變得心平氣和了。是啊,諸位陪審員,我不能抹殺被告身上這種出人意料的心靈特點。乍一看,被告似乎怎麼也不會表現出這樣的特點,可是現在他突然之間熱切地堅持真理,尊重婦女,承認她有愛情的權力了。而且是在什麼時候?就在他為了她而雙手沾滿父親鮮血的時候!老實說,這時候那殺人所流的血已經在索取代價了,因為他既然葬送了自己的心靈和在世上的前途,便不由得會立時感到,而且掃心自問:‘現在他對於她,對於這個他愛得甚於自己的靈魂的人來說,還能有什麼價值,他怎麼還能和這個“以前的”“無可爭議的”人相比,這個人已經心裏感到懺悔,帶著新的愛情,誠實的提議,和對於再生的、幸福生活的誓約回到他曾經陷害過的女人這裏。而不幸的他,現在還能給她點什麼?還能向她作什麼提議?’卡拉馬佐夫明白了這一切,明白他的犯罪堵塞了他的一切前途,他只是一個被判死刑的囚犯,而不再是個還值得活下去的人!這念頭把他壓倒,把他摧毀了。他一下子選擇了一個瘋狂的計畫。依照卡拉馬佐夫的性格,他不能不把這個計畫看作是解脫他的可怕處境的一條唯一的、註定的出路。這條出路就是自殺。他跑去贖取抵押給官員彼爾霍金的手槍,一邊在路上從口袋裏掏出所有的錢,為了這筆錢竟使他用父親的血玷污了自己的手。唉!錢是他現在最需要的;卡拉馬佐夫將要死去,卡拉馬佐夫將要自殺,但總得讓人記住這一點!要知道,我們總不愧是個詩人,曾象兩頭都點著的蠟燭一般燒盡了自己的一生。‘我要到她那兒去,到她那兒去,——我要在那裏高張盛宴,空前的盛宴,讓人們永遠記住,永遠講不完。在粗野的喧嚷,茨岡人瘋狂的歌舞之中,我要舉起酒杯,慶祝我所深愛的女子,祝她享受新的幸福,然後,就在她的腳下,砸碎我的腦袋,了結我的一生!她以後會想起米卡·卡拉馬佐夫,明白米卡是怎樣愛她,會憐惜米卡的!’這裏面有許多矯揉做作,許多浪漫的瘋勁和野蠻的卡拉馬佐夫式的多情善感和放縱任性,——此外,諸位陪審員,還有一些什麼別的,充塞靈魂,縈回腦際,把他的心都揉碎了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良心,諸位陪審員,就是良心的裁判,良心的可怕譴責!但是手槍將了結一切,手槍是唯一的出路,別的出路是沒有的。至於死後呢?我不知道卡拉馬佐夫在那一刻想沒想過‘死後將怎樣?’的問題。而且也不知道,卡拉馬佐夫究竟能不能照哈姆雷特的樣子想到死後的情形。不,諸位陪審官,他們有哈姆雷特,而我們目前還只有卡拉馬佐夫!”

  說到這裏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詳細描述了米卡準備出行的情景,在彼爾霍金家的一幕,在小鋪裏,以及和馬車夫談話的情節。他引證了許許多多經證人確認的語句、言詞和神情姿勢,而他所描繪的這幅圖景對聽眾的信念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影響。特別是各種事實的總和使人產生了強烈的印象。這發狂般任性胡行,不再珍惜自身的人的有罪,顯得再也沒法否認。“他已經不值得再珍惜自己了,”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說,“他幾乎有兩三次完全坦白承認了這一點,幾乎已經點明,只是沒有完全說出罷了。”(說到這裏引述了幾個證人的供詞。)“他甚至在路上對車夫說:‘你知道不知道,你載的是一個兇手!’但是他畢竟還不能完全說出來,他必須先到莫克洛葉村去,做完他的文章。但誰料到那兒是什麼在等待著這個不幸的人呢? 原來他到了莫克洛葉的最初幾分鐘內就看出, 而且不久就完全明白,他那‘無可爭議’的情敵也許並不見得那麼無可爭議,人家並不希望、也不想接受他的祝賀。但是諸位陪審員,你們已經從法庭偵訊中知道一切事實。卡拉馬佐夫無疑地占了他的情敵的上風,他的心靈中開始了一個全新的階段,這甚至是他的心靈過去未來曾經經歷和可能經歷的一個最可怕的階段!諸位陪審員,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大聲感歎道:“遭到玷污的天性和犯罪的心靈會對自己進行報復,比任何人間的制裁都更為徹底!不但如此:法庭的制裁和人世間的刑罰甚至會減輕天性的懲罰,在那樣的時刻,罪人的心甚至正需要它們,以便把它從絕望中挽救出來,因為我簡直不能設想,當卡拉馬佐夫知道了她愛他,她為了他拒絕了她的‘以前的’、‘無可爭議的’舊情人,她召喚他——‘米卡’一塊兒去過新的生活,允許給他幸福的時候,他是怎樣的恐怖,精神上又是多麼痛苦。而這正巧是在什麼時候?正巧是在他一切都已幻滅,什麼都已經談不上的時候!這裏,我還要順便指出對於我們來說十分重要的一點,以說明被告當時的處境的真相。這個女人,他熱戀的物件,直到最後的一分鐘以前,甚至直到他被捕的一?那以前,對他來說還始終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那麼為什麼,為什麼他並沒有當時就自殺,卻放棄了已下的決心,甚至忘記了他的手槍放在哪兒了呢?原來正是那種強烈的愛的饑渴和立刻就可以滿足這種饑渴的希望攔阻了他。在狂飲爛醉的時刻,他緊緊黏在他愛人的身邊,她和他一同喝酒,在他眼裏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嫵媚動人。他一步也離不開她,欣賞著她,在她面前忘記了自己。這種強烈的饑渴在一個短時間裏甚至不僅能壓下他對被捕的恐懼,而且足以抑制他的良心的譴責。一個短時間裏!唉,只是在一個短時間裏!我設想當時罪人的心情是正處在完全把他壓倒的以下幾種因素的絕對支配之下。首先是泥醉的狀態,喧嘩吵鬧,舞姿雜遝,歌聲刺耳,而她,醉顏緋紅的她,一面唱,一面跳,醉眼惺忪地向著他笑!其次,是一種使他振奮的,隱約的幻想,覺得註定的結局還離得很遠,至少不近,——也許明天早晨才會來逮捕他。這就是說,還有幾小時,這已經很多,簡直太多了!在幾小時內可以想出許多辦法。我設想他當時的情形有點象一個罪犯被領到斷頭臺上去處死刑:還須走一條長長的街道,而且是一步步地,從成千上萬的人群面前走過,以後再折到另一條街,在另一條街的末端才是那個可怕的廣場!我總覺得,被判處死刑的人在行刑隊伍出發的時候,坐在囚車上面,的確會感到在他的面前還有著無限長的生命。房屋往後<敏感詞>,馬車一直向前走,——但這不要緊,離開拐上第二條街的轉角還遠得很,他還在那裏精神抖擻地左顧右盼,朝成千上萬帶著冷酷的好奇心瞧著他的人們看著,還覺得他是和他們一樣的人。現在拐到另一條街上去了。這不要緊,不要緊,還有整整一條街。無論走過多少房屋,他總是想:‘還剩下許多房屋哩。’這樣一直到走完為止,一直到廣場為止。我覺得卡拉馬佐夫當時也是這個情形。他心想:‘他們還來不及趕到,還可以找找出路,還有時間想出抵禦的計畫,而現在,現在,——現在她是多麼的美麗!’他的心裏感到模糊的害怕,但是他還能從容地把那筆錢的半數留起來,藏在什麼地方,——要不然,我就不明白,他剛從父親的枕頭底下拿來的三千盧布的一半會消失到哪里去了。他到莫克洛葉去已不是初次,他已經在那裏喝過了兩晝夜的酒。這所多年的大木房有許多堆房和圍廊,是他所熟悉的。我總以為一部分錢在那時候,在被捕前不久的時候就藏起來了,而且一定在這所房子裏,在地板縫、牆縫裏,在某塊地板底下,或者某個角落,頂棚下面。——為什麼?怎麼為什麼?災禍立刻就會發生的,當然我還沒有想好對策,我沒有工夫,我的腦袋裏直嗡嗡,我的心還黏在她的身上,但是錢呢——錢在任何情形下都是必要的!人有了錢,到處可以做人。也許你們覺得這時候還會有這樣的精明算計是不自然的吧?但是他自己也說過,在一個月以前,在一個對於他也是十分驚惶而不幸的時刻,他曾把三千盧布分出了一半,縫在一個護身香囊裏,儘管這話自然是不實在的,我們下面馬上就要加以證明,但是這樣的念頭總是卡拉馬佐夫常想的,是他考慮過的。不僅如此,當他以後對檢察官說,他曾把一千五百盧布分出來,放在護身香囊裏的時候(其實並沒有這樣一件東西),也許他臨時想出這個托詞來,正是因為他在兩小時以前靈機一動,為了避免保存在身邊,曾把一半的錢藏在莫克洛葉的什麼地方了,以防明天早晨發生意外。兩個深淵,諸位陪審員,你們要記得,卡拉馬佐夫會一下子同時洞察兩個深淵!我們在那所房子裏找過了,卻沒有找到。也許這筆錢還在那裏,也許第二天就失蹤了,現在還在被告那裏。總而言之,他在她的身邊被捕,當時他正跪在她面前,她躺在床上,他的兩手伸向她,他在那時候忘記了一切,竟沒有聽見逮捕他的人已走到了跟前。他的腦子裏沒有工夫準備回答的話。他和他的腦子一塊兒出其不意地被抓住了。

  “諸位陪審員,他現在站在裁判官面前,站在決定他的命運的人們面前。諸位陪審員,有的時候,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我們自己會在別人面前幾乎感到害怕,替他害怕!這就是當一個犯人看見大勢已去,但還在那裏掙扎,還打算和你們抗爭時,我們看到了他那獸性的恐怖的時刻。在這種時刻,他發揮了自己身上一切自衛的本能,為了拯救自己,用懷疑的、悲哀的、銳利的眼光望著你們,琢磨和研究你們,注意你們的臉龐,你們的思想,猜測你們將要從哪一方面進行打擊,在驚惶的腦子裏閃電似的構想著幾千種對付的計畫,但總怕說話,怕說錯了話!這種人類心靈卑下的時刻,這種心靈的痛苦折磨,這種獸性的拯救自己的渴望,——那是多麼可怕!有時甚至會打動預審推事,使他產生對於罪犯的同情心!而這正是我們當時所曾經親眼目睹的。他起初嚇昏了頭,在恐怖中漏出幾句對他大為不利的話來:‘血呀!我真罪有應得!’但是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說些什麼,怎樣回答,這一切他還沒有準備好,但卻準備好了一味矢口否認:‘我對於父親的死並沒有犯罪!’這是暫時先壘起的一道圍牆,以後也許還可以在圍牆裏面再築起一座壁壘。為防我們進一步追問,他對最初漏出的幾句對自己不利的話急忙解釋,說他承認自己有罪,只是指打死僕人格裏戈裏而言。‘我對於這人的血是有罪的,但是諸位,誰殺死父親的?誰殺死的?如果不是我,誰能殺死他呢?’你們聽聽:他反倒來問我們,問特地跑來向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我們。你們聽到他這句預先說上前的話沒有——‘如果不是我’,注意到這種野獸般的狡猾,這種幼稚的語氣,這種卡拉馬佐夫式的迫不及待的心情沒有?不是我殺的,你們連想都不應該想是我殺的:‘我想殺,諸位,我曾經想殺,’他連忙承認(他說得那麼匆忙,實在太匆忙了!),‘但是我到底沒有犯罪,不是我殺的!’他說他想殺,是對我們的讓步。他的意思是說,你們自己看見,我是多麼的誠實,所以你們更應該趕快相信不是我殺死的。唉,罪人在這種場合下有時真會變得難以置信地輕率和輕信。當時,預審的法官們好象完全不經意似的,突然單刀直入地提出一個問題:‘是不是斯麥爾佳科夫殺死的?’這一來就發生了正好是我們預料中的情形:他非常惱火,因為人家搶到了他頭裏,在他還沒有準備好,還沒有選好和抓到最適當的時機引出斯麥爾佳科夫來的時候,就出其不意地打中了他的要害。出於他的本性,他立刻走到了另一個極端,自己竭力對我們解釋起來,說斯麥爾佳科夫決不會殺人,沒有殺人的能力。但是你們不要相信他,這只是他的狡猾手段:他根本沒有撇開斯麥爾佳科夫,正相反,他還要把他拋出來的,因為不把他拋出來就沒有別人可拋,不過他想找另一個時間,因為眼前這個機會暫時被破壞了。他也許要到明天,或者甚至過幾天以後才把他拋出來,他會選好一個時機自動向我們嚷起來:‘你們瞧,我自己曾比你們更堅決否認斯麥爾佳科夫有罪,你們自己應該記得,但是現在連我也相信了:這是他殺的,不是他又是誰!’可是在他正陰沈而氣惱地否認的時候,一種惱怒和不耐的心情卻促使他作出了一個極其笨拙而不可信的解釋,說他如何朝父親的窗內張望了一下,又如何恭恭敬敬地離開了那個窗子。這主要是因為他還不瞭解,不知道蘇醒過來的格裏戈裏已作出了怎樣的證詞。我們著手搜查他的身體。搜查使他發怒,卻也使他壯了膽:沒有找到全部三千盧布,只找到一千五百。而且不用說,正是在他惱怒地沈默和否認的時候,他的腦子裏才第一次產生了關於護身香囊的念頭。毫無疑問,他自己也感到這種虛構是多麼難以令人相信,所以他費盡心機,拼命費盡心機地想使它顯得可信些,把它編成一套煞有介事的神話。預審的法官們遇到這類情況,最要緊的一件事,最主要的一項任務就是不讓他有所準備,出其不意地進行突然襲擊,使罪犯把他的隱秘的念頭十分天真、荒誕而且矛盾地吐露出來。只能用一種方法使罪犯開口,那就是出其不意而且似乎毫不經意地告訴他一樁新的事實,一樁意義重大,但他一直毫未料到,而且怎麼也不可能想到的情節。這樣的事實就在我們手頭,早就在我們手頭預備好了:那就是僕人格裏戈裏清醒過來以後所供被告從裏面跑出來的那扇敞開著的門的事。關於這扇門他完全忘記了。至於格裏戈裏會看見它開著,更是完全沒有料到。發生的效果大極了。他跳起身來,忽然對我們嚷道:‘是斯麥爾佳科夫殺死的,是斯麥爾佳科夫!’這樣他就洩露了他的這個主要的隱秘的念頭,而且是在最荒唐不可信的方式下洩露的,因為斯麥爾佳科夫只有在他把格裏戈裏打倒在地抽身逃走以後才可能殺人。當我們告訴他,格裏戈裏在倒下以前就看見房門敞開著,而他走出臥室的時候,還聽見斯麥爾佳科夫在隔板後面呻吟,——卡拉馬佐夫聽了真像是挨了一悶棍。我的同事,我們聰明可敬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以後對我說,他在那時候心裏可憐起他來,簡直想掉眼淚。就在這時候,為了想挽回局勢,被告才連忙把所謂護身香囊的事情告訴了我們,仿佛在說,好吧,那你們就聽這個故事吧!諸位陪審員們,我已經向你們表示過我的意見,為什麼我認為一個月以前把錢裝在護身香囊裏的那套話不但荒誕,而且是極不可信,因為這種虛構只是在這種情形下才想出來的。即使有人打賭想說出和想出最不可信的故事來,他也想不出比這再壞的東西了。主要的是,別人可以用一些細節來把這種得意非凡的故事家逼入困境,壓得粉碎,現實生活是永遠不乏這種細節的,但那些不幸的、身不由己的編謊人卻總是把它們當作似乎完全沒有意義、沒有用處的小玩意而加以忽視,甚至連想都不去想它。是的,他們在這種時候顧不到這些,他們的腦筋只在那裏創造龐然大物,誰敢請他們注意這類瑣碎的東西!但是恰恰就在這上面他們被抓住了!人家問被告:‘你縫護身香囊的材料是從哪里拿到的?誰給您縫的?’‘我自己縫的。’‘但是那塊布是從哪里拿到的?’被告生氣了,他認為這簡直是故意找他麻煩的小事情,而且你們信不信,他確實是真的生了氣,真的生了氣!他們這類人都是這樣的。‘那是我從襯衫上撕下來的。’‘好極了。這麼說,我們明天就會在您的襯衣褲中找到這件撕掉了一塊布的襯衫。’你們可以想像,諸位陪審員們,如果真有這件襯衫,那在他的皮箱或衣櫃裏是不會找不到的,而只要我們果真找到了那件襯衫,那就成為一個事實,一個具體事實,證明他的供詞的正確!但他是不可能這樣想的。‘我不記得了,也許不是從襯衫上撕下來的,我是用女房東的壓發帽縫的。’‘什麼壓發帽?’‘我從她那裏拿來的,就在她那裏亂放著,一頂舊的布帽子。’‘您記得很清楚麼?’‘不,我記得不大清楚。……’他當時那種生氣的樣子,真是不得了,但是你們想一想:怎麼會不記得呢?在一個人最可怕的時刻,例如在被押去處刑的時候,會記清的恰恰是這些瑣碎的事情。他會忘卻一切,但是對於他在路上偶爾看到的某所樓房的綠色的屋頂,十字架上的烏鴉,卻記得清清楚楚。他在縫護身香囊的時候,是背著屋裏的人的,他應該記得:他手拿針線的時候,怎樣感到屈辱地害怕得要命,生怕有人進來撞見;怎樣在敲門的時候跳起身來,跑到隔板後面去,——他房間裏有這樣的隔板。……可是諸位陪審員,我為什麼要把這一切,所有這一切詳情細節告訴你們呢?”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忽然把聲音提高說,“就是因為被告一直到現在為止,還堅持著他這一套荒唐的說法!在這兩個月裏,從他最不幸的那個夜晚以來,他沒有做一個字的說明,沒有在以前杜撰出來的供詞上增添一樁現實的、能夠說明問題的事實。他的意思是說這一切全是雞毛蒜皮,你們相信我的名譽擔保好了!我們願意相信,我們急於要相信,即使相信你的名譽擔保也行!我們難道是喝人血的狼麼?請你們哪怕指出一件對於被告有利的事實來也好,我們非常歡迎,——但必須是具體的、實在的事實,而不是他的親兄弟從被告的臉色上得到的推論,也不是指出他敲胸脯,就一定應該是指著那個護身香囊,而且還是在黑暗之中。我們很樂於得到新的事實,我們可以首先放棄我們的控訴,我們可以立刻放棄。可是眼前呢,公道在那裏要求伸張,我們只能堅持我們的主張,我們什麼也不能放棄。”說到這裏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轉入了講詞的結尾。他好象得了瘧疾,他大聲疾呼地要求為所流的血復仇,為被兒子“以卑鄙的劫財的動機”而殺死的父親的血復仇。他堅決地指出了各種悲慘而罪惡的事實的總和。“無論你們將要從才能卓著的被告律師那裏聽到什麼話,”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忍不住了,“無論這裏將會發出什麼樣雄辯感人的言詞來打動你們的心,你們總應該想到,此刻你們是正站在正義的廟堂之上。要想到,你們是我們的真理的維護者,我們神聖的俄羅斯的維護者,它的基礎、它的家庭、它的一切神聖的事物的維護者!是的,你們眼前是正在這裏代表著俄羅斯,你們的判決不僅將在這間大廳裏迴響,還將傳遍整個俄羅斯,整個俄羅斯,整個俄羅斯將傾聽你們,把你們看做他們的維護者和裁判者:你們的判決對他們不是鼓舞,就是挫折。不要辜負俄羅斯和它的期待吧,我們的不幸的三套馬車正向前飛馳,也許會奔向滅亡。全俄羅斯都早已在伸出手來,要求制止這瘋狂而不顧死活的狂奔。如果說別的民族暫時還在躲閃這輛沒命賓士的三套馬車,那也許並不是出於尊敬,象詩人所希望的那樣,卻完全是由於恐怖。你們要注意這一點。由於恐怖,也許甚至是由於輕視它,而且單單躲閃還算是好的,只恐怕說不定竟會突然不再躲閃,而會象一堵牆似的堅決擋在這狂奔的噩夢面前,自己挺身來阻止我們這種無法無天的、瘋狂的奔跑,以便拯救自己,拯救教育和文明!我們已經聽到這種從歐洲傳來的驚惶的呼聲。這聲音已經開始傳播了。千萬不要挑撥他們,不要做出為親子殺父開脫罪名的判決,來加劇他們那愈來愈增長的忿恨!……”

  總之,儘管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還十分醉心於滔滔雄辯,但終於還是以動人的辭令結束了他的演說,而事實上,他的演詞所產生的印象也確實是很強烈的。他本人一說完之後,就連忙離開大廳到另一個房間去,而且,我再說一句,幾乎在那裏昏了過去。聽眾沒有鼓掌,但是一班正經的人都很滿意。只有太太們不大滿意,不過也很喜歡聽他的巧妙的辯才,況且她們並不擔心後果,因為她們一心指望費丘科維奇能左右一切,“只要他一開口,自然會駁倒所有的人!”大家瞧著米卡。他在檢察官說話的時候一直默默地坐著,捏緊拳頭,咬緊牙關,低下頭。只是偶爾抬起頭來,傾聽一下。特別是在提到格魯申卡的時候。當檢察官引述拉基金議論她的話的時候, 他的臉上表現出輕蔑的、 惡狠狠的冷笑,並且相當響亮地說了一句:“伯納德!”在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敘述他怎樣在莫克洛葉審問他、折磨他的時候,米卡帶著十分好奇的神情抬頭傾聽。說到某一段話時,他甚至仿佛想跳起來,嚷出幾句什麼話來,但到底勉強控制住了自己,只是輕蔑地聳了聳肩膀。至於演詞的末段,就是關於檢察官在莫克洛葉審問罪犯時的業績,事後我們社會上曾加以議論,還嘲笑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說:“這個人到底忍不住要誇一誇自己的能幹。”

  法庭暫停審理,但只休息了很短的時間,有一刻鍾,至多二十分鐘。旁聽的群眾裏面傳出一陣談話聲和感歎聲。我記下了一些來:

  “一篇有分量的演說!”在一堆人中有一位先生皺著眉頭說。

  “加上了許多心理分析。”另一個聲音說。

  “這全是事實,駁不倒的真理!”

  “是的,這方面他是個能手。”

  “他還下了結論。”

  “他也給我們做了結論,”第三個聲音介面說,“記得麼,在演說開頭的時候,他說大家全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模一樣。”

  “結尾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他這話全是信口胡說。”

  “而且有些地方說得含含糊糊。”

  “有點說走了嘴。”

  “不很公平,不很公平。”

  “但到底還巧妙。這個人盼了好久,現在總算有了說一說的機會,哈哈!”

  “且看辯護律師怎麼說?”

  在另一堆人裏:

  “他剛才把彼得堡的律師挖苦了一句,那又何必呢?你們不記得他所說‘打動人心’的話麼?”

  “是的,他這話說得有點蠢。”

  “太沉不住氣了。”

  “神經質的人。”

  “我們在這兒說說笑笑,可是被告是什麼感覺呢?”

  “是的,米卡怎麼樣呢?”

  “且看律師怎麼說吧!”

  在第三堆人裏:

  “那位拿著長柄眼鏡的太太,胖胖的,坐在邊上,她是誰呀?”

  “那是將軍夫人獨自一個人,已經離了婚的,我認識她。”

  “怪不得,還拿著副長柄眼鏡哩。”

  “一個臭女人。”

  “不,長得挺妖豔。”

  “在她旁邊隔兩個座位,坐著一個金髮女人,比她還漂亮些。”

  “他們當時在莫克洛葉抓住他的時候,幹得挺漂亮,對麼?”

  “幹得倒是很漂亮。可他又大講特講起來。這事他在這兒挨家講了有多少遍了。”

  “今天也仍舊忍不住。虛榮心。”

  “他是個鬱鬱不得志的人,嘿嘿!”

  “也是個好生氣的人。過分講究辭藻,句子長得厲害。”

  “而且盡嚇人,你們注意到了麼,盡嚇人。記得關於三套馬車的話麼?‘他們有哈姆雷特,而我們目前還只有卡拉馬佐夫!’他這句話說得很巧妙。”

  “他這是拍自由派的馬屁。他怕他們!”

  “還怕律師。”

  “是啊,費丘科維奇先生不知會說些什麼呢?”

  “不管他說什麼,也不會把我們這些鄉下人說服的!”

  “您這樣認為麼?”

  在第四堆人裏:

  “他那一段關於三套馬車的話,就是關於別的民族那套話,倒說得很好。”

  “他說的是實話,你記得他說別的民族不會等待的那句話麼?”

  “怎麼樣呢?”

  “上星期在英國議會裏有一位議員為了虛無党問題起來質問政府:現在是不是應該對野蠻民族實行干涉,加以教化了。伊波利特指的就是他,我知道就是指他。他在上星期談到過這件事情。”

  “這不是傻瓜們容易做到的事。”

  “什麼傻瓜?為什麼不容易做到?”

  “我們會把喀琅斯塔特封鎖住,不運糧食給他們。他們到哪里去弄糧食呢?”

  “不能到美國去弄麼?他們現在已經到美國去弄了。”

  “這是胡說。”

  但是鈴響了,大家全跑回座位。費丘科維奇走上了講臺。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20
第十節 律師的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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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頭傷人的大棒

  著名的演說家剛一開口說出頭幾句話,全場就肅然無聲了。整個大廳的人全都盯著他。他一開始就說得異常直率而隨便,口氣很自信,但卻沒有一點自大的神色。他完全不想施展辯才,也不用慷慨激昂的語調,和感情洋溢的語句。他就象在一小群抱著同情態度的熟朋友中間講話似的。他的嗓音美妙,洪亮,而且悅耳,他的聲音裏就仿佛帶著一種誠懇、坦白的味道。但是大家很快就明白,這位演說家是善於突然之間變得十分慷慨激昂起來,並且“用一種神秘莫測的力量打動人們的心弦”的。他的語言也許不象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那樣合乎規則,但是他不用長句子,卻表達得更為準確。只有一件事情是太太們不喜歡的:他似乎一直彎著腰,尤其在演講開始的時候更是這樣,並不是在鞠躬,卻好象是竭力向前沖著身子想要朝聽眾撲過去似的,而且幾乎就象把他那長長的脊背的一半彎了下來,在他的細長的腰上安裝了一個鉸鏈,使它簡直差不多可以彎成九十度的直角。他開始說得仿佛有點散,似乎不大有系統,分別一件件地就事論事,但最後卻聯成了一個整體。他的演說可以分成兩部:前半部是對於公訴的批評和辯駁,有時帶著惡毒和嘲弄的口氣。講到後半部,他仿佛突然改變了語調,甚至連說話方式也變了,一下子變得慷慨激昂。會場的聽眾似乎正等候著這個,高興得戰慄起來。他一開始就直接進入正題,起頭先說他雖在彼得堡履行律師職務,但到俄國各城市為被告辯護已不是初次,但他所辯護的總是那種他自己深信他們無罪,或預感到他們是無罪的人。“這一次我所遇到的情況也是如此。”他解釋說。“從讀最初報上的通訊,我就異常吃驚地覺察到了一點對被告有利的情況。簡單地說,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某種法律事實,這樣的事實在司法的實例中雖然累見不鮮,但我覺得從來沒有象在本案中那樣完整而且富有特色。這事實我本來應該等我快要說完話的時候,在結尾部分再加以概括的,但現在我卻想一開始就先把我的想法說出來,因為我有一個弱點,就是喜歡開門見山,不想故弄玄虛,拖延不說,以求製造效果和驚人的印象。這在我來說也許是缺乏計算,但也恰恰說明,這是誠懇的。我的想法、我的論點是這樣的:儘管大量事實的總和確實于被告不利,但如果一件件單獨地加以分析,卻沒有一樁事實可以經得住批評!我越往下注意報紙的記載和各項傳聞,就對於我的意見越加確信。這時,我忽然從被告的親屬方面接到了替他辯護的邀請。我連忙立即趕到了這裏,而來到這裏以後,我就更加完全地確信了。我現在承擔為這個案件辯護,就是為了要擊破這個可怕的事實的總和,證明據以指控的每個單獨的事實是多麼沒有根據,而且荒誕不經。”

  律師這樣開了個頭,然後突然宣佈道:

  “諸位陪審員,我在這裏是新來的人。我獲得一切印象都絲毫不帶成見。性格暴躁、放浪不羈的被告並沒有在事前冒犯過我,象他也許曾經冒犯過成百個住在本城的人那樣,——就為了這個原因有許多人預先對他懷有成見。自然我也承認,此地社會上激起了道德義憤是理所應當的,因為被告生性確實暴躁而又放浪。但儘管如此,此地的社會卻仍舊接待他,甚至在才幹卓越的公訴人的家裏,他也受到了優渥的招待。 (Nota bene?:他說出這句話來時,聽眾中發出了兩三聲笑聲,雖然連忙收住,但是大家都聽到了。我們大家都知道檢察官接待米卡並不是出於自願,完全是因為檢察官太太不知為什麼把他當作是十分有趣的人。她是一位極有道德的、可尊敬的太太,但是好發幻想,性格執拗,喜歡在某種情況下,特別在瑣碎的事情上和她的丈夫作對。不過米卡並不常到他們家裏去。)但話雖如此,”律師繼續講下去,“我敢斗膽地說,即使象我的對手那樣具有獨立頭腦和正直性格的人,也會對我的不幸的委託人抱有一些錯誤的成見。這是很自然的,因為按這個不幸的人所作所為,人家即使對他抱成見也是太罪有應得了。受了侮辱的道德感,尤其是受了侮辱的審美感,有時是殘酷地渴望報復的。自然,在檢察官的才氣橫溢的演詞裏,對於被告的性格和行為有嚴格的分析,對於案件也抱著嚴格的、批判的態度,而主要的是在說明案件要點時表現了難得的心理深度,一個人如果對於被告的態度具有多少故意的、惡毒的成見,是不會達到這樣的深度的。但是要知道,在某種情況下,有些東西是會比最惡意、最抱有成見的態度還要更加糟糕、更加壞事的。比方說,如果我們醉心於某種所謂藝術遊戲,產生了諸如編寫小說之類藝術創作的興趣,尤其是在上帝賦與我們豐富的心理研究的才能的時候。我在彼得堡臨動身到這裏以前,有人警告我,——就是沒有警告,我自己也知道,——我在這裏將遇到一位堪稱是深刻精明的心理學家的對手,這位對手<敏感詞>的這種特長,早已在我們年輕的法律界裏博得了一種特別的聲譽。可是諸位,心理學雖然是很深刻的東西,卻到底像是一根能兩頭傷人的大棒(聽眾裏發出了笑聲)。啊,當然啦,你們是會原諒我作這粗俗的比喻的;我不是十分巧言善辯的能手。但我可以從檢察官的演說裏,隨便引用一段作為例子。被告深夜在園中跳牆潛逃,用銅杵把拉住他腿的僕人打倒。然後又立刻跳回園中,在被打倒的人跟前忙碌了整整五分鐘,竭力想弄清楚他是不是被打死了?檢察官怎麼也不肯相信被告所供的話是實在的,不相信他的跳下來看格裏戈裏是出於憐憫。‘不,在這種時刻,還會有這樣多情善感的心理麼。這是不自然的。他所以跳下來,就為了想弄明白:他的罪行的唯一的證人是還活著,還是已被殺死。他這種行動恰巧可以證明,他確已犯下了罪行,因為決不會為了別的理由、別的動機或情感而再跳進花園裏去的。’這就是心理學。但如果我們就把這同樣的心理學拿來,應用到案件上去,只是從另一種角度來看,結果也同樣是言之成理的。兇手跳下牆來,是出於小心警惕的意思,想弄明白證人是否還活著,而同時根據檢察官自己的證明,兇手卻竟把一個極大的物證遺留在被他殺死的父親的書房裏,那就是被撕破的信封,上面注明內有三千盧布。‘只要把這信封拿走,全世界就沒有人會知道有這個信封,裏面還有錢,那筆錢一定是被告劫走的。’這是檢察官自己的話。現在瞧吧,一個人對於一樁事情毫無戒備,又慌張又害怕,匆忙地逃走,把物證遺留在地板上,而過了兩分鐘,打死了另一個人以後,卻正如我們心願似的,立刻產生了全無心肝、極有計算的戒備心。可是管它哩,心理學的奧妙處就在於在前一種情勢下,我象高加索的兀鷹一般,嗜血成性,目光如劍,而在隨後的一分鐘裏,卻又麻木不仁,膽小如鼠。但既然我這樣殺人不眨眼,既殘忍又精明,殺人以後,還要跳下來,看證人活著沒有,那麼為什麼還要在我的新的犧牲品旁邊忙碌五分鐘之久,何況還冒著可能會引出新證人來的危險呢?為什麼要用手帕去擦被打倒的人頭上的血,弄汙手帕,以後使它成為不利於我的有力證據呢?不,既然我具有這樣的計算心和硬心腸,那麼跳下來以後,何不乾脆就用原來的銅杵,一連再朝僕人的頭上狠砸它幾下,索性把他完全殺死,以便消滅證人,去掉自己的一切心病呢?再說,要說我跳下來,是為了查明證人是不是還活著,為什麼同時又在小徑上遺留下另一個證人,就是那根銅杵?要知道,這是我從兩個女人那裏搶來的,以後她們兩人永遠會辨認出這銅杵是自己的東西,並且可以證明是我從她們那裏搶來的。而且我還並不是把銅杵遺失在路旁,由於心慌意亂而無心掉在那裏的。不,我恰恰是有意扔掉我的武器的,因為它被發現時,是在離格裏戈裏被打倒處的十五步以外。試問: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我這樣做,是因為我殺了一個人,殺了老仆而感到痛苦,因此在懊惱中,懷著詛咒把作為殺人武器的銅杵扔掉,只能是這樣,要不然為什麼把它那麼使勁扔出去呢?但既然會因為殺了人而感到痛苦和憐憫,那麼自然我並不曾殺死父親。因為如果已殺了父親,就決不會由於憐憫的心情而跳到另一個被打倒的人身旁去,那時便會有另一種情感,那時就會顧不得憐憫,只顧到自救,那是毫無疑義的。恰恰相反,我要再重說一句,我一定會完全砸破他的腦袋,而不會去在他身上花費五分鐘之久。所以能有憐憫和善良情感容身的餘地,就因為他本來是問心無愧的。因此,這又是另一種心理學。諸位陪審員,我自己現在故意也來援用心理學,就為的是要明白地指出,從這裏是可以隨心所欲地推出任何結論來的。問題全在於它落在什麼人手裏。心理學甚至可以誘使最嚴肅的人也去想入非非,而且會完全身不由己。我說的是過分迷戀心理學,諸位陪審員,我說的是對於心理學的某種濫用。”

  這時觀眾裏又傳出贊成的笑聲,全是針對檢察官而發的。我不打算詳盡引述這位元律師的全部演說,只想擇出其中主要的幾段,幾個最主要的論點來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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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拉丁文:按。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21
第十一節 既沒有錢也沒有搶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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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律師的演說中有一個論點,使大家都大吃一驚,那就是完全否認這倒楣的三千盧布的存在,因此也就沒有搶劫的可能。

  “諸位陪審員,”律師開始說,“在這個案子裏有一個極為突出的特點最使一切剛來的、沒有成見的人覺得驚愕,那就是控訴搶劫,同時卻完全不能在事實上指出:所劫的是什麼?據說,所劫的是錢,就是那三千盧布,但是誰也不知道,這筆錢究竟是否實際存在。你們想一想:第一,我們怎麼知道有這三千盧布,誰看見的?只有僕人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看見過,而且指出這錢是放在信封裏,還注有幾行字。也是他,在災難發生以前,就把這事告訴了被告和他的兄弟伊凡·費多羅維奇,也曾通知過斯維特洛娃小姐。但是這三個人自己都並沒有看見過這筆錢,看見過的還是只有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這裏自然而然產生了一個問題:假使果真有這筆錢,斯麥爾佳科夫果真看到過,那麼他最後一次是在什麼時候看到的?如果主人把這筆錢從床上拿走,又放在小箱裏,沒有對他說,又怎樣呢?你們要注意,據斯麥爾佳科夫說,錢放在床上被褥底下;被告應該從被褥底下摸出來,但是床鋪一點也沒有弄皺,對於這層,筆錄裏記載得清清楚楚。被告怎麼會一點也不弄皺床鋪?還有他的染滿了血的手,怎麼竟沒有弄髒特地鋪上的乾淨而細緻的床單?有人會說:地板上那個信封怎麼說呢?關於這信封,倒正值得我們好好談一下。我剛才甚至感覺有點驚訝:才智高超的檢察官在提到信封以後,就在他指出關於斯麥爾佳科夫殺人的這種懷疑十分荒誕的時候,曾突然自己說明,——諸位聽清楚,他是自己聲明的:‘假如沒有這個信封,要是它不留在地板上成為一個物證,要是搶劫的人把它帶走了,那麼全世界沒有人會知道有這個信封,信封裏面有錢,從而知道那錢是被告搶走了。’因此,甚至檢察官自己也承認,只有這一塊上面寫著字的破紙,是控告被告搶劫的根據,‘要不然,誰也不知道搶去了錢,也許根本就不知道有這筆錢。’但是難道僅僅因為有一塊破紙留在地板上就能算做裏面曾放過錢,而且這錢已被搶走的證據麼?有人會回答:‘可是斯麥爾佳科夫看見過這信封裏有錢的。’但是他在什麼時候,最後一次是在什麼時候看見的?我現在要問的就是這句話。我同斯麥爾佳科夫談過,他對我說,他在災禍發生的前兩天看見過這筆錢!但是為什麼,比方說,我不能作以下的設想呢,那就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老頭子獨自關在屋裏,在不耐煩地、歇斯底里地期待著他的情人來到時,由於無事可做,突然把信封拿出來,拆開封口說:‘要信封幹嗎,也許她還不會相信哩,如果把三十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擺在一堆給她看,也許會印象更強烈,引得她流出口水來。’於是他撕破信封掏出鈔票以後,作為主人,自然有權把信封隨手扔在地板上,不會擔心什麼物證不物證。諸位陪審員,請問,還有比這種設想,這種情況可能性更大的麼?這有什麼不可能呢?但要是類似這種情況有可能發生的話,那麼關於搶劫的指控就不攻自破了:既沒有錢,自然也不會有搶劫的事,如果那個信封留在地板上,就是裏面有錢的證據,那為什麼我不能提出相反的說法,就說信封所以落在地板上,正是因為裏面已經沒有錢,那筆錢已由他的主人事先取了出來呢?‘不錯,照這樣說,這筆錢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從信封裏取了出來以後,既然家裏進行搜查的時候並沒有發現,那麼它究竟到哪里去了呢?’第一,在他的小錢箱裏發現了一部分錢,第二,他在早晨的時候,甚至還在頭一天,就可能把錢取了出來,另作處置,付給別人,寄出去,或者變更主意,根本改變了他的行動計畫,而在這樣做時根本不認為事先必須要報告給斯麥爾佳科夫知道。只要哪怕有這樣設想的可能存在,就怎麼可以這樣堅決、這樣肯定地指控被告為搶劫而殺了人,而且確實有搶劫的事情發生呢?要是這樣,就等於是侵入了小說的領域。既然肯定某種物件被劫,就該指出這東西來,或者至少確切證明它是存在的。但是竟沒有一個人看到過它。在彼得堡,最近有一個作小販的青年人,只有十八歲,還幾乎是個小孩,在大白天拿斧子闖進一家錢鋪,用不尋常的、典型的大膽舉動殺死了老闆,搶走一千五百盧布。五小時以後他被捕,從他身上抄出除了他已經用去的十五盧布以外的全部款項。此外,一個夥計在兇手走後回到鋪子裏,不但把被搶去的錢數報告了員警,還說出這筆款子是什麼樣的錢,有多少張花鈔票,多少張藍色,多少張紅色的,多少個金幣,是什麼樣的,而在被捕的兇手身上發現的恰巧就是這樣的錢和金幣,不但如此,跟著兇手還完全坦白地承認了他殺人,並且搶走的正是這樣一筆錢。諸位陪審員,我認為這才叫物證!因為在這裏我知道,看見,而且摸到了這筆錢,決無法說沒有錢,或者以前根本就沒有過這筆錢。本案的情況是這樣麼?要知道這事關係到一個人的生死,一個人的命運。人家要說,‘這話對,不過他在那天夜裏酗酒胡鬧,亂花銀錢,在他身上發現了一千五百盧布,他是從哪里弄來的呢?’但是正因為發現的只有一千五百盧布,而另外一半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發現不出;因此恰恰證明這也許並不是那筆錢,也根本從來沒有裝在任何信封裏過。經過時間推算(而且非常嚴密),預審中已經查明並且證實被告從女僕那裏跑到官員彼爾霍金那裏去的時候,並沒有回家,也沒有到任何別的地方去,以後一直在眾人面前,所以不可能從三千盧布裏分出一半來,藏在城裏。正是因為這一點,檢察官才猜測錢藏在莫克洛葉村中的地板縫裏。諸位,是不是藏在烏道爾夫城堡?的地窖裏了?這個猜測是不是太富於幻想和浪漫色彩了呢?大家注意,只要這一個猜測,就是藏在莫克洛葉的猜測,一被打消,關於搶劫的指控就完全成了泡影,因為要是那樣,這一千五百盧布究竟在哪里,究竟跑到哪兒去了呢?既然已經證明被告沒有到任何地方去過,那麼究竟是什麼奇跡竟會使這筆錢變得無影無蹤了?我們竟準備用這樣的傳奇小說斷送一個人的生命!有人會說:‘無論如何他始終說不出他身上那一千五百盧布是哪里來的;大家又都知道在這夜裏以前他並沒有錢。’但是誰知道呢?被告自己卻清楚而堅定地交代過錢是哪里來的,而且可以說,諸位陪審員,可以說,再沒有也不可能有比這供詞更可信,而且同被告的性格和心靈更符合的了。檢察官喜歡他自己的傳奇小說:一個意志薄弱的人,決定蒙著恥辱拿他的未婚妻給他的三千盧布,是不會分出一半來縫到護身香囊裏的,反過來說,即使果真縫了,也會每兩天一拆,一百一百地掏出來用,在一個月內把它全數花光。別忘了,這一切全是用毫不容人反駁的口氣說出來的。但假如事情根本不是這樣又怎麼辦呢?假如你們編了一部傳奇小說,可是小說裏描寫的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物,又怎麼辦呢?而事實上你們恰恰是創作了另外一個人物!有人也許要駁:‘有證人可以證明他在災禍發生以前的一個月,在莫克洛葉村裏已經把從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那裏拿來的三千盧布揮霍乾淨,象花一個戈比那樣的隨便,因此是不可能分出一半來的!’但那是些什麼證人呀?這類證人可靠的程度已在法庭上暴露無遺了。再說,別人手裏的麵包看起來總是顯得大些的。何況這些證人裏面誰也沒有數過這筆錢,只不過用眼睛估量了一下。證人馬克西莫夫不是曾經供過,說被告手裏有兩萬盧布麼。你們瞧,諸位,既然心理學是兩頭的,那就容許我也利用一下另一頭,再看看結果是否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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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指英國女作家安娜·拉德克利夫(1764—1823年)所著小說《烏道爾夫的秘密》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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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禍事發生前的一個月,維爾霍夫采娃小姐曾給被告三千盧布,托他代彙出去,但問題是,託付這筆錢時竟是這樣丟臉,這樣屈辱,象剛才宣佈的那樣,這到底是否真實?在維爾霍夫采娃小姐對於這問題最初的供詞裏並沒這樣說,完全沒這樣說;而在第二次的供述中,我們只聽到怨恨、復仇的叫嚷,長期積憤的叫嚷。單單從女證人曾在最初的供詞裏作不正確的供述這一層,就使我們有權利下結論說,第二次供述也有可能不正確。照檢察官的話說,他‘不願意,也不敢’接觸這段浪漫史。隨它去吧,我也不去接觸它,但只想說,假使象可尊敬的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那樣一位毫無疑問是心地純潔、道德高尚的人,象這樣一位女士,也竟會忽然在法庭上懷著陷害被告的明顯動機突然翻供,那十分明白,她作這個供詞時顯然既不是不偏不倚,也並非平心靜氣的。難道我們沒有權利斷定復仇的女人會言過其實麼?很明顯,她正是過分誇大了她交錢給他時的那種輕侮和淩辱。恰恰相反,她交托這筆錢時,一定是還能夠令人接受的,尤其是對於象我們的被告那樣一個輕率不假思索的人來說。特別是因為,他當時可以指望從他的父親那裏很快地拿到賬上欠他的三千盧布。這是輕率的,但正是由於輕率的緣故,他深信父親會付他這筆錢,他會拿到它,因此早晚能把維爾霍夫采娃小姐交付給他的錢從郵局裏彙寄出去,還清他的債務。但是檢察官無論如何不願意承認,他會在當天,在剛受過她指責的那一天,從到手的錢裏分出一半來,縫進護身香囊。‘他不是這樣的性格,不會有這樣的情感。’但是他自己卻又說,卡拉馬佐夫天性廣闊,他自己大聲宣揚過卡拉馬佐夫能同時體察兩個正巧相反的深淵。卡拉馬佐夫就具有這種兩方面的,橫跨兩個深淵的天性。他即使在感到難忍的酗酒的需要時,如果有什麼東西從另一方面打動了他,他也會頓時止步回頭的。這另一方面就是愛情,——就是恰恰在那時候象火藥一般燃燒起來的新的愛情。為了這愛情,他需要金錢,甚至比起和他的這位元愛人一起酗酒的需要來還要迫切得多,哎,還要遠為迫切得多!一旦她向他說:‘我是你的,我不要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他就要馬上抓住她,把她帶走,到那時候他必須有錢才辦得到。這比酗酒還重要。卡拉馬佐夫不懂得這一點麼?其實他正是在為這件事情操心,為這件事煩惱,——因此他把錢分出一半,藏匿起來,以備萬一的需要,還有什麼不可能呢?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直不曾把三千盧布交給被告,卻聽說反而要把這筆款子用來引誘他的情人。他想道:‘假使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不肯付款,我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面前豈不是將成為一個小偷麼。’於是他產生了一個念頭,就是他要走到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面前,把他一直藏在護身香囊裏的一千五百盧布交出來,對她說:‘我是卑鄙的人,但不是賊。’這才是他所以把一千五百盧布寶藏著,決不會拆開護身香囊一百一百地掏出來花的雙重原因。你們根據什麼不承認被告會有名譽感呢?不對,他是有名譽感的,也許是不正確,也許時常有錯誤,然而這種情感是有的,還十分激烈,而且他已證明了這一點。但是事情複雜起來了,吃醋的痛苦達到了高峰,在被告的發熱的頭腦裏越來越痛苦地呈現出那兩個老問題。‘我把錢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可叫我拿什麼錢來把格魯申卡帶走呢?’他在這一個月內不住發狂,暴飲,在酒店裏鬧事,也許就因為他心中悲苦,簡直無法忍受。這兩個矛盾問題最後終於尖銳到了使他絕望的地步。他剛打發三弟去代他最後一次向父親索取這三千盧布,但沒等到回音,就竟自己闖進家裏去,結果弄到當著證人們的面揍了老人一頓。這樣一來就再也不可能從任何人手裏得到款子了,挨了打的父親是不肯給錢的。就在那天晚上他捶著自己前胸的上部,藏著護身香囊的地方,還對兄弟起誓,他有辦法不做卑鄙的人,但畢竟還是會成為卑鄙的人,因為他預感到自己是不會去利用那個辦法的,他的意志力不夠,性格不堅強。為什麼公訴人不相信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那樣純潔、誠懇、不裝假、可信服的供詞呢?為什麼反而要讓我去相信錢藏在地板縫裏,烏道爾夫城堡的地窖裏呢?在同一天晚上,被告和兄弟談話以後,寫了那封倒楣的信,而這封信就成了被告搶劫的最主要、最大的證據!‘我要向所有的人借錢,別人不肯借,我便殺死父親,從床褥底下拿走他裝在系著玫瑰色綢帶的信封裏的錢,只要伊凡離開了這裏。’據說,這簡直是完整的謀殺計畫,所以殺人的一定是他!‘完全照所寫的實行了!’公訴人這樣說。但是首先,這是醉後氣惱中所寫的信;其次,他講關於信封的事根據的還是斯麥爾佳科夫的話,因為他自己並沒有見過信封,而第三點,寫是寫了,但究竟是否確已照所寫的實行,憑什麼來證明呢?被告是不是從枕頭底下拿到了信封?找到了錢沒有?究竟這錢存在不存在?再說被告究竟是不是跑去搶錢的,請你們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他不顧一切地跑去,並不是去搶劫,而只是想知道她在哪里,這個傷透了他的心的女人到底在哪里?這就是說,他並不是為實行計畫,實行他所寫的話才跑去的,也就是說,並不是為了實行預謀的搶劫,而是突然地,偶然地,懷著瘋狂的醋意跑去的!大家要說:‘話是對的,但不管這樣他畢竟跑去殺了人,把錢搶走了。’對啊,最後就正是要問,他究竟殺了沒有?對於搶劫的指控我憤慨地斷然予以否認,因為既然不能確切指出究竟搶了什麼東西,就不能控告人家搶劫,這是不言自喻的道理!但是他到底殺了沒有,沒有搶劫而殺了人沒有?已經得到證明麼?不會也是傳奇小說麼?”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22
第十二節 也沒有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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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位陪審員,這事關係到一個人的生命,必須謹慎從事。我們已經聽見,公訴人自己也承認,他直到最後一天以前,直到今天開審以前,對於指控被告完全蓄意殺人一層,還抱著猶豫不決的態度,一直到今天那封致命的醉後來信呈交給法庭以前,還在遊移不決。‘完全照所寫的實行了!’但是我還是要重複一句:他跑去是找她,追蹤她的,只是為了去打聽她在哪兒。這是無可置辯的事實。假使她在家,他不會跑到任何地方去,而會留在她身邊,也就不會履行信裏所說的話。他跑出去是突然的,出於偶然的,對於自己那封醉後所寫的信當時也許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有人會說:‘他抓了一根銅杵在手。’你們都應該記得,就從這根銅杵上還給我們發揮了一整套的心理學:為什麼他要把這銅杵當兇器,把它當作兇器一般抓在手裏,等等,等等。我的腦子裏立刻產生出一個極尋常的念頭:假如這銅杵不放在眼前,並不在架子上,——被告是從架上抓走的,——而放在櫥櫃裏,那時候它就不會讓被告看見,他就會不帶兇器,空著兩手跑去,這樣當時也許就不會殺死任何人了。因此我怎麼能斷定銅杵是預謀殺人的證據呢?不錯,他在酒店裏嚷著要殺死父親,而兩天以前,寫那封‘醉’信的那天晚上,他十分安靜,在酒店裏只和一個商店夥計吵了一下嘴,‘因為卡拉馬佐夫是不可能不吵嘴的。’我要回答的是假使他有意謀殺,還要按照計畫,按照所寫的辦法去實行,那他一定不會和夥計吵嘴,也許根本就不會去進酒店,因為一個人起意要幹這樣的事以後,總是會竭力安靜退縮,力求不?頭露面,不讓人家看見他,聽見他:‘最好忘掉了我’,不過這並不全是出於心計,而是出於本能。諸位陪審員,心理學是兩頭的,我們也懂一點心理學。至於說到整整一個月以來在酒店裏叫嚷的話,那麼一班孩子們,或者那些從酒店裏走出來互相吵吵鬧鬧的醉鬼們還嚷得少嗎:‘我要殺死你!’可實際上並沒有殺。那封不幸的信——不也是醉後的氣話,不也和從酒店裏出來的人嚷嚷‘我要把你們統統殺死’的話一樣麼?為什麼不是這樣,為什麼不會是這樣?為什麼這封信一定是致命的,恰恰相反,為什麼它不是可笑的?就因為發現了被殺死的父親的屍首,因為有一個證人看見被告在園裏手拿武器逃跑,而且自己被他打倒,因此就必定是完全照所寫的計畫實行了,因此這封信就不是可笑的,而是致命的了。謝天謝地,我們總算講到了要害問題: ‘既然在花園裏, 那就一定是他殺的’,一切全包括在‘既然在那裏,就一定是他’這兩句話裏了。全部控訴就建築在‘既然在那裏,就一定是他’的上面。但假如他雖在那裏,而並不就一定是他,又怎樣呢?哎,我同意,事實的總和,事實的偶合實在是十分雄辯的。但是你們不妨試試別為這些事實的總和所懾服,先作一下個別的觀察。例如說,被告供述他從父親的窗子跟前跑開的話,為什麼檢察官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它是真實的呢?你們會記得,公訴人說到這裏還大事嘲弄起來,說兇手的心裏竟突然會湧出尊敬的、‘虔誠’的感情來了。但假如果真發生了類似的情形,雖然不是尊敬的情感,卻是虔誠的情感,那又怎樣呢?‘大概那時母親在那裏替我祈禱,’被告在預審中供述說,因此他剛一弄清楚斯維特洛娃不在父親家裏,就立刻跑開了。而起訴人卻對我們反駁說:‘但是他隔著窗子是不會弄清楚的。’為什麼不會呢?窗子是被告發了暗號以後打開的,這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很可能會說出一句什麼話來,會發出一聲什麼喊聲來,使被告突然確信斯維特洛娃沒有在那裏。為什麼我們一定要照我們所想像的,照我們願意想像的那樣去加以猜測呢?現實生活中會出現成千樁事情,就連最精細的小說家也可能會加以忽略。‘是的,格裏戈裏看見門開著,因此被告一定曾經進過屋子,因此也一定是他殺死的。’諸位陪審員,關於這個門……你們要知道,關於門開著的話,只有一個人可以證明,而這人當時本身也處在那種情形之下。……好吧,就算門開著,就算被告堅不承認,是基於一種自衛的心情而撒了謊,——這種心情在他的地位上是很容易理解的,——就算他闖進了屋子,到屋裏去過,——那又怎樣,為什麼只要去過就一定是殺了人呢?他可能闖進去,到各屋跑一遭,也可能推搡父親,甚至打了父親,但是一弄清楚斯維特洛娃不在家,就跑了出來,因為她不在那裏,又因為他沒有殺死父親就跑了出來,而感到慶倖。一會兒以後他所以會從圍牆上跳下來,跑到被他因一時情急而打倒的格裏戈裏跟前,可能也正因為他能夠產生純潔的情感,產生同情和憐憫的情感,因為他擺脫了殺死父親的誘惑,因為他自己正為沒有殺死父親而感到問心無愧,衷心慶倖。公訴人用驚人的雄辯對我們描繪了被告在莫克洛葉村時的可怕心情,因為正當愛情又重新展現在他面前,召喚他踏進新的生活的時候,他已經不能再愛,因為在他的後面有他的父親的鮮血淋淋的屍首,而在屍首後面就是死刑。但儘管這樣,公訴人到底還承認愛情,不過是用他的心理學來加以解釋:‘酒醉的狀態,罪人被帶去處死刑,還期待著無限長的時間,’等等,等等。可是我又要問,檢察官先生,您是不是創造了另一個人?被告是不是竟那樣的粗蠢,那樣的沒有心肝,當在他身上果真沾有父親的血的時候,還能在那種時候想著愛情和在法庭上怎樣狡辯麼?不,不,絕對的不!假使在他身後果真躺著父親的屍首的話,那麼只要一發現她愛他,召喚他,授與他新的幸福,我敢發誓,他當時一定更會感到雙重的、三重的自殺的願望,而且一定會自殺的!哦,不,他決不至於忘記了他的手槍放在哪里!我知道被告:公訴人所加于他的那種野蠻粗魯的殘忍無情是和他的性格不相符的。他會自殺,這是一定的;他所以不自殺,正是因為‘母親為他作了祈禱’,他對於父親的被殺是問心無愧的。那天夜裏他在莫克洛葉感到傷心痛苦,完全是為了被他打倒的老人格裏戈裏,他暗自禱告上帝,但願老人能夠清醒過來,重新站起,但願他的打擊不是致命的,因而也免得自己為他受到刑罰。為什麼不能接受對於事件的這種解釋呢?我們有什麼堅不可移的證據,證明被告說謊呢?有人立刻又要說,那麼父親的屍首怎麼辦呢?他跑了出去,他沒有殺死,那麼究竟是誰殺死的呢?

  “我再重說一句,公訴方面的全部邏輯就在這上面:不是他,又是誰殺的呢?除了他,就找不出別的人來。諸位陪審員,真是這樣麼?是不是果真完全找不出別的人了?我們聽見公訴人把那天夜裏所有在這所房子裏和到過那裏的人全都屈指數過了,總共有五個人。我同意,其中三個人完全沒有關係,那就是被害人自己,老人格裏戈裏和他的妻子。自然,剩下的就是被告和斯麥爾佳科夫了,公訴人因此慷慨激昂地叫嚷說,被告所以指控斯麥爾佳科夫,是因為他指不出別人來,只要有第六個人,甚至是第六個人的影子,被告為了感到慚愧,也立刻會放棄對斯麥爾佳科夫的控訴,而指控這第六個人的。但是,諸位陪審官,我為什麼不能作出完全相反的結論。現在有兩個人在這裏:被告和斯麥爾佳科夫,為什麼我不能說,你們所以指控我的委託人,完全是因為你們沒有人可指控呢?而所以沒有人可指控,完全是因為你們懷著先入之見,預先把斯麥爾佳科夫排除在一切嫌疑之外。是的,指出斯麥爾佳科夫來的只有被告本人、他的兩個兄弟和斯維特洛娃幾個人。但是也還有一些別的人在提出指控:那就是社會上隱約流傳著的某種疑問,某種懷疑。聽得見一種隱約的傳聞,感得到存在著某種期待。此外,可以作為佐證的也還有一些極有意思的事實對照,儘管我承認,這還有點不是太有把握:首先是恰巧在禍事發生的那天發作了羊癲瘋,公訴人不知為什麼感到必須為這次發作竭力進行解釋和辯護。其次是斯麥爾佳科夫出人意料地在開庭的前一夜自殺。隨後是被告的二弟今天在法庭上作出了同樣出人意料的供詞,他在這以前一直深信他哥哥有罪,今天卻忽然交出錢來,同樣也宣稱斯麥爾佳科夫是兇手!哦,我也跟法庭和檢察官一樣,深信伊凡·卡拉馬佐夫有病,並且發著寒熱,他的供詞也許確乎是在昏迷中想出來的一個可怕的嘗試,就是想搭救兄長,把罪名推到死人身上。但是斯麥爾佳科夫的名字到底說了出來,又似乎使人感到其中有一種使人迷惑不解的東西。諸位陪審員,他的話似乎沒有說盡,還不算完。也許將來還會說出來的。不過關於這一層暫且放下,以後再說。法庭剛才決定繼續審理,但眼下在大家還在等待結論的時候,我還要就公訴人那樣細緻而且極有才華地對去世的斯麥爾佳科夫的性格所作的描繪表示一點意見。我一方面固然對他的才華深表驚異,但另一方面對這種性格描寫的實質卻未敢完全同意。我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裏去過,我見過他,和他談過話,他給我的印象完全不同。他的身體很衰弱,這是事實,但在性格和心地方面,那他決不是非常脆弱的人,象公訴人所斷定的那樣。在他身上我尤其找不出膽怯來,找不出公訴人對我們那樣突出描寫的那種膽怯來。他根本沒有坦率的心情。相反地,我發現了隱藏在天真裏面的嚴重不信任和能夠洞察許多事情的心思。哦,公訴人把他當作頭腦癡呆的人未免太老實了。他給了我一個完全明確的印象:我離開他的時候深信這人是十分狠毒,異常虛榮,復仇心盛,妒忌心極重的。我收集了一些情況:他最恨自己的出身,對它感到羞愧,咬牙切齒地經常記得;‘他是臭麗薩維塔養出來的。’他對於他童年時代的恩人僕人格裏戈裏和他的妻子並不尊敬。他咒?俄羅斯,嘲笑它。他幻想到法國去,成為法國人。他以前就時常說,他缺少錢來實現這件事。我覺得,他除了自己以外不愛任何人,自尊自大得出奇。他的文化表現在講究的衣裳,清潔的胸衣和刷得?亮的皮靴上。他自認為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私生子(這一點也確有事實根據),把自己的地位和他的主人的嫡子們相比而生出怨恨心,心想,他們應有盡有,而他一無所有,他們有一切的權利和遺產,而他只是一個廚子。他告訴我,是他自己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塊兒把錢裝進信封裏的。這筆款子的用途自然是他所憤恨的,因為他如果有這些錢,就可以成家立業了。再加上他看見了這三千盧布全是花花綠綠的一百盧布新鈔票(這一點我有意問過他)。唉,你們永遠不要把一大筆款子一下子給一個有妒忌心的、自私的人看見,而他恰恰是第一次看見在一個人的手裏有這許多鈔票。眼見一大疊花花綠綠的鈔票,會在他的頭腦中引起不健康的想像力,儘管起初還沒有立即引起什麼後果。才氣橫溢的檢察官對有可能指控斯麥爾佳科夫殺人的設想,特別精細地對大家列舉了支持和反對的理由,而且特別質問:他假裝發作羊癲瘋究竟有什麼必要?是的,但是要知道,他也可能完全不是裝假,羊癲瘋會完全自然而然地發作,但同時它也會完全自然而然地停止,病人是會醒過來的。也許還沒有完全痊癒,但卻總有醒過來的時候,這是羊癲瘋常見的情形。公訴人問:斯麥爾佳科夫是在什麼時候作的案?其實指出時間來是極容易的。他可能會從沉睡中醒過來(因為他只不過是睡熟罷了:在發作羊癲瘋以後,總是會沉沉地熟睡的),正當老格裏戈裏在逃走的被告跳上圍牆時抓住他的腳,聲震四鄰地拼命喊:‘殺父兇手!’的時候。在沉寂和黑暗中,這不尋常的喊聲會把斯麥爾佳科夫驚醒,因為他在那時候也許已經睡得不很熟,也許在一小時以前已自然而然地開始醒了過來。他從床上起來,幾乎會不自覺地、毫無用意地走到外面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情。他的腦子還病得迷迷糊糊,神智還不太清醒,但是他已經到了花園裏,走到有亮光的窗戶跟前。主人一看見他,自然很高興,把這可怕的消息告訴了他。他的神智一下子立刻清醒了。他從驚慌的主人口中知道了一切的細節。漸漸地,在他那有病的,混亂的腦子裏產生了一個念頭,一個可怕然而誘人的,完全合乎邏輯的念頭:殺人,把三千塊錢取走,然後把一切推到小主人身上。既然一切證據俱全,小主人到那裏去過,不指控他還指控誰呢?對於金錢、贓物的可怕的貪婪,連同可以不受懲罰的念頭,可能使他激動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唉,這類突如其來的、不可抗拒的激情經常是在遇著機會時才突然發作出來的,對那種在一分鐘以前還不曾想到動手殺人的兇手來說,情況就常常是這樣!所以當時斯麥爾佳科夫很可能會走進主人的房間裏,實行了他的計畫。用什麼兇器?就用他在花園裏隨手拾到的一塊石頭也行。但是為了什麼?懷著什麼動機?要知道三千盧布是成家立業的一筆好資本。哦,我並不是自相矛盾:錢也許是有的。甚至也許只有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它,放在主人屋裏什麼地方。‘但是裝錢的封套呢?地板上撕碎的空信封呢?’剛才公訴人在講到這信封的時候,曾表示了一個十分精明的看法,說生賊才會把信封留在地板上,這只能是卡拉馬佐夫這樣的人,而決不會是斯麥爾佳科夫,因為他是決不肯把這樣的物證留下來的。諸位陪審員,我剛才聽到這裏的時候,忽然覺得這話十分耳熟。你們想得到麼,就在兩天以前,我從斯麥爾佳科夫本人口裏也正好聽見過這種想法,關於卡拉馬佐夫會怎樣處置這個信封的想法,這甚至使我十分吃驚:我當時確實覺得他是在那裏偽裝天真,預先把話說上前,預先把這種想法暗示給我,使我自己也產生同樣的看法。他似乎在那裏對我諷示。是不是他也把這想法諷示給偵查的官吏了?是不是他也給了多才多藝的檢察官這樣的暗示?有人會說:對格裏戈裏的老婆怎麼解釋呢?她不是曾聽見病人在她身邊呻吟了一夜麼?是的,她是聽見的。但這印象十分靠不住。我認識一位元太太,不住訴苦說有一隻小狗在院裏吵了一夜,弄得她睡不著覺。但是後來知道,這可憐的小狗明明在整夜裏只不過叫了兩三聲。這是很自然的。一個人睡在那裏,忽然聽見呻吟聲,醒了過來,感到很惱恨,但是轉眼間重又睡熟了。兩小時以後又起了呻吟,又醒了,又睡著了;以後又過了兩小時,又來了一次呻吟,一夜之間一共只有三次。到了早晨,睡覺的人起來訴苦說,有人整夜呻吟,不斷地把他吵醒。不過他也必然會這樣感覺的。在每兩小時中間他睡熟的時間,醒來時就不記得了,只記得睡醒的幾分鐘,所以他以為吵醒了他一夜。公訴人會大叫道:但是為什麼斯麥爾佳科夫不在臨終遺書上直認出來呢?‘在一件事情上有良心,而在另一件事情上又會沒有良心?’但是要知道:良心就是懺悔,而自殺的人也許沒有懺悔,只有絕望。懺悔和絕望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絕望常常會是惡毒的,不易馴順的,自殺的人在動手自殺的那一瞬間會加倍仇恨他一輩子妒嫉的人。諸位陪審員,你們應該小心防止一次錯判!我剛才對你們提出和描述的一切有什麼地方,什麼地方顯得不真實?請你們找出我敘述中的錯誤,找出它的不可能和荒誕的地方來!但如果在我的設想裏哪怕有一點可能的影子,哪怕有一點真實的影子,你們也應該慢下判決。何況這裏面難道僅僅只有一點影子麼?我用一切神聖的名義起誓,我完全相信我剛才對你們提出來的關於凶案的解釋。而最使我,最使我感到不安和憤慨的始終是那樣一個想法,就是公訴人大量歸到被告頭上的許多事實沒有一件是多少有些確鑿而無可辯駁的,而這不幸的人卻要純粹由於這些事實的總和而遭到身敗名裂。是的,這總和確實非常可怕;這鮮血,這從手指上淌下來的血,染血的襯衫,為‘殺父兇手!’的狂喊聲所打破的黑沉沉的夜,一面喊,一面被砸破了腦袋倒下來的老人,再加上許多片言隻語,證詞,手勢,叫喊,——哎,這一切會多麼有力地影響看法,博得輕信,但是你們,諸位陪審員,你們可以讓別人博得自己的輕信麼?你們要記得,你們具有限制和批准的無限權力。但是權力越大,運用它的後果就越是可怕!我一點也不放棄我剛才說過的話,但是管它哩,就算這樣吧,就算我暫時可以同意公訴方面的意見,認定被告確曾殺死了他的父親。這只是一個假設,我要重複一句,我一點也不疑惑他的無罪,但是就算這樣,就假定我的被告確是犯了殺父的罪,可是即使如此,即使我也承認了這樣的假設,還是請你們聽一聽我的話吧。我心上還橫梗著一點東西,想要對你們說出來,因為我預感到你們的心裏和腦子裏也正發生著極大的鬥爭。……諸位陪審員,我提到關於你們的心和腦子的話,請你們原諒。但是我願意真誠坦率到底。讓我們大家都保持真誠吧!……”

  說到這裏,一陣十分熱烈的掌聲打斷了律師的話。他的最後的話確實說得十分誠懇,使大家感到也許他果真有什麼話要說,他馬上要說出來的話是極為重要的。但是首席法官聽到掌聲以後,大聲威脅說,如果再重複“這類情況”,就要下令把大家“驅逐”出去了。大家全靜了下來,費丘科維奇開始用一種嶄新的,感情洋溢,完全與剛才不同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27
第十三節 誨淫誨盜的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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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位陪審員,毀了我的委託人的不僅是各種事實的總和,”他大聲說,“不,實際上,毀了我的委託人的只是一件事實,那就是他的老父親的屍首!如果這是一樁普通的兇殺案,那麼由於它的微不足道,無從證實和各項事實的荒誕不經,——如果不是總合地,而是個別地對這些事實進行單獨考察的話,——你們一定會批駁這項指控,至少會下不了手,只憑對一個人的成見而毀掉他的一生的,——儘管可歎的是他對這種成見實在是罪有應得。但是這不是普通的命案,而是一件殺父案!這就會使人竦然動容,以致使據以提出指控的各項事實即使再微不足道和不足為憑,也會顯得並不那麼微不足道,那麼不足為憑,而這甚至在毫無成見的頭腦裏也常常如此。對於這樣的被告怎麼能宣判無罪呢?既然他殺了父親,怎麼還能讓他逍遙法外!——這是每個人的心裏幾乎不由自主地、本能地產生的心情。是的,流親生父親的血實在是太可怕了,——這是生我、愛我的人的血,這人為了我不惜自己的生命,從小把我的疾病當作自己的疾病,一輩子為我的幸福吃苦,以我的快樂、我的成功作為自己唯一的生活樂趣!唉,殺死這樣的父親,那真是無法相信、難以想像的事!諸位陪審員,父親,什麼是真正的父親?這是多麼偉大的一個名稱?在這個名稱裏包含著多麼偉大的涵義?我們剛才還只不過是約略地指出了,一位真正的父親是什麼,應該是什麼。然而我們大家現在正在為它操心、為它痛苦的這個案件裏的父親,去世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卻同我們方才心中所想的那種父親的概念是完全格格不入的。這真是災難。的確,有些父親實在也簡直就像是一種災難。那麼現在就讓我們把這樣一種災難比較真切地觀察一下吧,——諸位陪審員,鑒於我們即將作出的決定的重要性,我們不應當害怕面對任何事實。我們現在尤其不應該害怕,照多才多藝的檢察官方才那種精彩的說法,在某一種想法之前畏縮退避,就象小孩子或膽小的女人那樣。但是我的可尊敬的對手(而且還在我開口說話以前已經就是對手了,)在他的激烈的演詞中曾幾次高喊:‘不,我不願把為被告辯護的權利讓給任何人,我不願把為他辯護的事讓給從彼得堡來的律師,——我是檢察官,我也是辯護士!’這是他喊過好幾次的話,但他卻竟忘了提起,如果可怕的被告在整整二十三年中,單只為了從他孩子時代在父親家裏唯一曾給予愛撫的人那裏得到一磅胡桃,就生出如此感恩圖報的心思,那麼反過來,這樣的人在這二十三年以來不會不記得,他如何赤著雙腳,在父親的後院亂跑,照仁慈愛人的赫爾岑斯圖勃醫生的說法:‘沒有鞋穿,小褲上只有一個鈕扣。’哦,諸位陪審員,我們為什麼要對這種‘災難’進行比較切近的觀察,重複大家已經知道的事情呢?我的委託人在回到父親那裏來以後,碰到的究竟是什麼遭遇?為什麼,為什麼要把我的委託人描寫成無情而自私的怪物?他缺少克制,他性格暴躁,粗野,我們現在就為了這個而裁判他。但是他遭到這種命運,究竟是誰的錯呢?以他原來良好的品質,正直而敏感的心腸,竟受到了那樣荒唐的教養,究竟誰應該負責任呢?有人教過他理性沒有?在科學方面是不是受到過相當的教育?在童年時代有人多少愛過他沒有?我的委託人是在上帝的庇佑下長大的,正和野獸一樣。在多年的離別之後,他也許渴想見一見他的父親,在此以前,也許曾千百次地象在夢中一般想<敏感詞>的兒童時代,竭力驅除他當時所見的種種可憎的惡夢,衷心渴望擁抱他的父親,並且加以寬恕。但是怎樣呢?他遇到的只是厚顏無恥的訕笑,為銀錢爭執而引起的猜疑和狡詐手段;他只是每天聽到一些在‘喝白蘭地酒’時說出的無聊話和處世經驗,最後,又看見他的父親竟用他兒子的錢,奪走兒子的情婦,——唉,諸位陪審員,這是多麼的可憎和殘忍!可是這老人卻竟對大家埋怨他兒子如何的不孝和殘忍,竭力在大庭廣眾中糟蹋他,損他,造他的謠言,收買他的借據,預備把他送進牢監裏去!諸位陪審員,象我的委託人那樣外表上殘忍粗暴、放肆胡行的人,有時候,而且常常是這樣,實際上是懷著十分溫柔的心腸,只是沒表示出來罷了。你們不要笑,不要笑我的這個想法!多才多藝的檢察官剛才毫不容情地笑我的委託人,說他愛席勒,愛‘美好高尚的一切’。我處在他的地位上,處在檢察官的地位上,是不會笑的!讓我來替這類人不易被人瞭解,而且還常被曲解的天性辯護一下吧。是的,這類人的天性時常似乎正好同自己,同自己的狂暴和殘忍相反,渴求溫柔、美好和合理的事物,這種渴求儘管是不自覺的,但確實是在渴求著。他們雖表面上激烈、殘忍,但卻能刻骨銘心地愛,例如愛某一個女人,而且一定是高尚的精神上的愛。請你們還是不要笑,這類天性確實時常是這樣的!不過,他們不善於隱藏他們那有時甚至是很粗暴的熱情(人家吃驚的就是這一點,人家注意到的也就是這一點,而對他的內心卻完全看不見);相反地,他們會很快地耗盡他們的熱情。然而,在正直高尚的人的身旁,這個外表上粗暴而殘忍的人也會努力爭取重生,爭取改過自新,做一個高尚誠實的人,變得‘高尚美好’,——儘管這句話是多麼受人嘲笑!我剛才說我不敢觸及我的委託人和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間的浪漫史。但是一言半語還是可以說的:我們剛才聽到的簡直不是供詞,而只是一個瘋狂而想報復的女人的叫喊,她不能責備人家的變心,因為她自己就變了心!假使她有時間想一想,就不會作出這樣的證詞!你們不要相信她,我的委託人決不象她所說的是‘混蛋’!那位被人釘在十字架上的仁愛者在走上十字架的時候,曾這樣說過:‘我是好牧人。好牧人願為羊群捨命,只求不毀掉一隻羊。……’我們也不應該毀掉一個人的心靈!我剛才問:父親是什麼,並曾說過,父親是個偉大的名稱,寶貴的名稱。但是諸位審判員,名稱是應該老老實實地應用的,因此我要斗膽地用一項事物本來的名稱、應有的名稱來稱呼這項事物:象被害的老人卡拉馬佐夫那樣的父親不能也不配稱做父親。愛一個不值得愛的父親是荒唐的,不可能的。不能無中生有地去製造愛,惟有上帝才能從虛無中創造。使徒以滿腔熱愛的心寫道:‘父親們,不要傷了你們孩子們的心。’我現在引用這句神聖的話並不是為了我的委託人,而是為了提醒所有做父親的人。誰給了我教訓為人父者的權利?誰也沒有。但是我以人和公民的資格發出呼籲——vivos voco! ?我們活在人世並不長,而且還常做許多錯事,說許多壞話。因此我們更應當隨時不放過機會相互交心,以便彼此也能儘量說一些好話。我也是這樣:乘我站在這裏時,我應該利用我的機會。這個講壇由最高的權力賜給我們並不是隨隨便便的,——整個俄羅斯都在傾聽我們。我現在並不單只是在對這裏的父親們說話,我是在向世上所有的父親大聲疾呼:‘父親們,不要傷了你們孩子們的心!’是的,我們應該自己首先履行基督的教訓,然後才能管教我們的孩子!要不然我們不是我們孩子們的父親,卻是他們的仇敵,他們也不是我們的孩子,而是我們的仇敵,而且這是我們自己使他們成為我們的仇敵的。‘你們用什麼量器量給人,也必用什麼量器量給你們。’——這話不是我說的,那是福音書給我們的教訓:應該用人家量給你的量器去量給別人。如果孩子們用我們的量器照樣量還給我們,我們怎麼能責備他們呢?新近在芬蘭有一個姑娘,在人家充當女僕。人家疑惑她私生了孩子。開始暗中偵察她,結果在擱樓一角的磚頭後面發現了她的一口誰也不知道的箱子,打開來一看,裏面有一個已被她弄死的新生的嬰兒,還在那個箱子裏發現了她以前生下來,產後就被她殺死的兩個嬰孩的骨骸。她當時全供認了。諸位陪審員,她能算是她的孩子們的母親麼?是的,她生了他們出來。但她是不是他們的母親?我們中間誰敢給她加上母親這個神聖的稱號。我們應該有勇氣。諸位陪審員,我們甚至應該大膽,在現在這種時候我們更幾乎必須這樣,不要害怕某些思想和某些話,象那般莫斯科的女商人那樣,連聽到‘槍炮’呀,‘老虎’呀等幾個字眼都要害怕?。相反地,我們證明近年來時代的進步也觸及到了我們自身的進步,可以直截了當地說:光是生出來還不是父親,生出來而盡到責任的才是父親。哦,父親這個名稱自然也還有別種含義,別種解釋,也有人主張,只要我的父親生下我來,雖然他是混蛋,雖然他對孩子們是惡棍,卻到底還應該算是我的父親。但是這個含義就有點神秘了,是我用理智所無法理解的,只能用信仰去接受,或者說得正確些,是靠了信仰去接受,好比許多別的事情,我並不理解,可是宗教命令我們去信仰它。但在這種情況下,只能把它劃在現實生活的領域以外。至於現實生活,——它不但具有應享的權利,而且本身也給我們加上了極大的責任,——在這個領域內,如果我們想要富於人情,或者歸根到底來說,合於基督徒的精神,我們就應該而且必須僅僅只按照經過理智和經驗證實,並且由分析的洪爐所考驗過的信念來行事,一句話,必須做出有理性的行動,而不能象在夢中和囈語中那樣做出無理性的行動,以便不給人造成危害,不折磨人,不傷害人。這才是真正的基督教的事業,而不是神秘的,才是合乎理性的,真正愛人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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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拉丁文:“我召喚生者”(席勒的詩句)。
  ?出自奧斯特羅夫斯基的諷刺喜劇《艱難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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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這裏,從大廳的許多角落裏發出了熱烈的掌聲,但費丘科維奇卻甚至連連地擺著手,似乎懇求大家不要打斷話頭,讓他說完。全場立刻寂靜下來。演說家繼續說下去:

  “諸位陪審員,你們以為我們的孩子們,就是在已成為青年,開始懂得思考的時候,也還會不去想這類問題麼?不,這是決不可能的,我們也不應該要求他們作這種不可能的克制!眼前擺著一個不值得敬重的父親,特別在和別個年歲相同的孩子們的值得敬重的父親相比較的時候,自然而然會在這個青年人的頭腦裏引起種種痛苦的疑問。對於這些疑問,人家打著官腔回答他:‘他生了你,你是他的親骨血,因此你就應該愛他。’青年不免會尋思起來:‘難道他生我的時候愛過我麼?’他一邊問著,一邊心裏越來越感到奇怪,‘難道是為我而生我的麼?他在那個時刻,在也許是被酒刺激得欲火如焚的時刻,他並不知道我,甚至也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最多只是把好酒的癖性傳給了我,——這就是他的全部恩德。……為什麼單只因為他生下了我,但以後一輩子卻並不愛我,我就應該愛他呢?’你們也許覺得這些問題是粗暴的,殘酷的,但是你不能給青年人的頭腦加上辦不到的限制,因為‘即使你把自然趕出門去,它也會從窗戶裏飛進來的。’而且主要的是,主要的是我們不必害怕那些‘槍炮’呀‘老虎’呀之類,應該按照理智和仁愛的要求來解決問題,而不應按照神秘的觀念。怎樣解決呢?應該這樣辦:讓兒子站在父親面前,明明白白地問他:‘父親,請告訴我:我為什麼應該愛你?父親,請你拿出我應該愛你的根據來!’如果這位父親有力量,能夠回答得出,向他提出根據來,那就是真正的、正常的家庭,不只是建築在神秘的偏見上,而是建立在理智的,負責的,嚴格合乎人性的基礎上。反過來,如果父親提不出根據,那麼這個家庭就立刻完結了。他不成其為父親,兒子此後也就有充分的自由和權利,可以把父親看作是陌路人,甚至是仇敵。諸位陪審員,我們的講壇應該成為真理和健全思想的學校!”

  說到這裏,演說家的話被一陣抑止不住的、近乎瘋狂的掌聲所打斷了。固然,並不是全場都鼓掌,但是到底有半數的人。父親們和母親們全鼓起掌來。從太太們坐著的樓上發生了尖叫和呼喊。有人搖晃起手帕來。首席法官拼命搖鈴。他顯然對旁聽席上的行動生氣,但卻又斷然不敢象剛才所威脅的那樣,真把聽眾“逐出場外”。因為連坐在法官席後面的特座上的大員們,一些大禮服上掛著勳章的老頭子們都向演說家又是鼓掌又是搖手帕。因此,等到喧鬧的聲音寂靜下去以後,首席法官也只能仍限於說說以前那句嚴厲的、“逐出場外”的威脅話。得意洋洋、精神抖擻的費丘科維奇又繼續他的演說:

  “諸位陪審員,你們還記得在那可怕的一夜裏,——這一夜的情形今天講得很多了,——一個兒子越牆闖進他父親的屋裏,結果跟生出他來的那個仇人和侮辱者狹路相逢。我還要竭力主張,他那時跑進去決不是為了金錢,因為指控他搶劫簡直是離奇的,這我早已說過了。他闖進去也決不是想謀殺他;如果他事先有這種打算,至少會預備下一個兇器,至於那個銅杵是他莫名其妙地本能地隨手抓來的。即使他用暗號欺哄父親,即使他闖進了屋裏,——我已經說過,我決不信這段神話,但是隨它去吧,就算是這樣,讓我們暫且作這樣的假設!諸位陪審員,我可以用一切神聖的名義發誓,如果他不是他的父親,只是一個不相干的情敵,那麼在跑遍各屋,弄清楚這女人並不在這所房子裏以後,他一定會趕快離開,對他的情敵不加任何危害,最多打他一下,推他一下,也就完了,因為他顧不得他,他沒有時間,他迫切要知道的是她在哪里。但是父親,父親,——純粹是因為一眼看見了父親,才促成了這一切,這父親從他小的時候起就恨他,成為他的仇人,現在又變成了醜惡的情敵!仇恨的情感自然而然無法控制地支配了他,沒有考慮的餘地:一下子全都爆發了!這是瘋狂和失掉理智的衝動,但也是自然的衝動,無節制地,無意識地,為它被違反了永恆的法則實行報復,自然界裏的一切也都是這樣。但即使這樣兇手也並沒有殺人,——我要肯定地這樣說,我要大聲疾呼地這樣說,——不,他只是在憎惡的怒火中揮了一下銅杵,並不想殺人,也沒想到會殺人。他的手裏如果沒有那個倒楣的銅杵,他至多也許會打他的父親一頓,但不會殺他的。他跑走的時候,並不知道被他打倒的老人死了沒有。這樣的殺人不是謀殺。這樣的殺人案也不是逆倫的殺父案。不,殺死這樣的父親並不能稱為逆倫的殺父案。這樣的殺人案所以被列入逆倫的殺父案,只是由於偏見的緣故!但是事實上究竟殺沒有殺,這是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從我的心靈深處向你們提出呼籲的!諸位陪審員,我們現在給他定了罪,他會對自己說:‘這些人並沒有為我的命運、修養、教育做一點事情,以便使我變得好一些,使我成為一個人。這些人並不曾施給我一口飯,一口水,也從不曾到四壁空空的牢監裏來探望過我,可現在他們卻狠狠地把我判處流放去做苦工。現在我已經欠債還清,從此再不欠他們的債,永遠不欠任何人的債了。他們惡狠,我也惡狠。他們殘忍,我也殘忍。’他將要說這樣的話,諸位陪審員!我敢發誓:你們的控訴只能使他感到輕鬆,使他的良心釋去重負,他將詛咒他所犯下的血案,卻並不感到遺憾。同時你們也在他身上扼殺了還能做一個人的可能性,因為他將從此一輩子成為狠毒而且盲目的人。你們是不是想要狠狠地嚴懲他,使用人們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可怕的刑罰,目的只是想使他的靈魂永遠得到拯救和重生?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你們還是用慈悲來降服他吧!你們會看到,你們會聽到,他的心靈將怎樣戰慄震驚。他將會高喊:‘叫我怎麼承受這樣的恩惠,這樣的愛,我是不配的呀!’我知道,諸位陪審員,我知道這顆心,這粗野而又正直的心。它會在你們高貴的行動面前低頭膜拜,它渴求偉大的愛的行為,它會熾熱起來,永遠地得到重生。有些心靈由於本性的狹窄而怨天尤人,但只要一旦用慈悲降服了它,給予它愛,它就將詛咒它的所作所為,因為它裏面有著許多善良的因素。心胸會寬闊起來,會看出上帝是慈悲的,人們是善良公正的。懺悔和他今後應盡的無數責任將使他震驚,使他感到沉重。那時候他不會再說:‘我的債還清了,’而將說:‘我對不起所有的人,我不如所有的人。’他會流出懺悔和痛切的悲哀感動之淚,喊道:‘人們比我好,因為他們不想害我,卻想拯救我!’是的,你們能夠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件事,做出這種仁慈的舉動,因為在缺乏一切多少帶有幾分真實性的物證的情況下,你們會實在難於狠心地說出‘是的,被告有罪’這樣一句話來。寧可釋放十個有罪的人,也不可懲罰一個無辜。你們聽見沒有?你們聽見上世紀我們光榮的歷史裏這樣一個偉大的聲音沒有?以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還用得著對你們提醒,俄羅斯的法庭不僅僅只關心刑罰,而且也致力於拯救失足的人麼?讓別的國家去淨講求條文和刑罰吧,我們這裏應該講求精神和意義,關心失足者的得救和重生。果真如此,俄羅斯和它的法庭果真如此,它就儘管勇往直前吧。你們不必用所謂瘋狂的、使別的民族厭惡地退避三舍的三套馬車來嚇唬我們!完全不是瘋狂的三套馬車,而是壯麗的俄羅斯高車大馬,將會莊嚴而平靜地駛到它的目的地。我的委託人的命運掌握在你們手裏,我們俄羅斯的真理的命運也掌握在你們手裏。你們可以拯救它,你們可以維護它,你們可以證明,有人在捍衛著它,它處在可靠的人的手裏!”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28
第十四節 鄉下人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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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費丘科維奇就這樣結束了他的辯護辭。這一次聽眾們爆發出來的歡呼就象暴風雨般地勢不可當,要阻止它簡直是不可能的:女人們,還有許多男人都哭泣起來,兩位大員也流著眼淚。首席法官只好退讓,過了半天才搖鈴,因為:“對這樣的熱誠橫加干涉等於是褻瀆神明”,我們的太太們後來這樣叫嚷說。演說家自己也真誠地感動了。就在這樣的時刻,我們的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竟再次站起來重新抗辯。大家懷著憎恨側目而視地望著他:“怎麼?這是什麼意思?他還敢抗辯麼?”太太們嘟囔著。但是此時此刻,即使全世界的太太們都嘟囔起來,而且由檢察官夫人,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太太親自帶頭,也是無法攔住他的。他臉色慘白,激動得渾身哆嗦;他最初所說的話,最初的幾個句子,別人甚至都無法聽懂。他氣喘吁吁,口齒不清,前言不搭後語。不過不久就恢復了常態。但他的這第二篇演詞我只想引出其中的幾段。

  “……人家責備我編小說。可是律師的話不是小說裏的小說麼?缺少的只有詩句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面靜候情人的光臨,一面撕碎信封,扔在地板上面。甚至引出他在這種奇怪的情況下所說的話。難道這不是寫詩麼?他掏出錢來的憑據在哪里?誰聽見過他所說的話?愚笨的白癡斯麥爾佳科夫竟成了拜倫式的英雄,為他的私生子的地位而向社會復仇,——難道這不是拜倫式的史詩麼?至於那個闖進父親屋裏殺死他,而同時又沒有殺死他的兒子,那甚至不是小說,不是詩,而簡直是提出一些自己也無法解答的謎來的獅身人面像了。既然殺了,就是殺了,怎麼會殺死了又沒有殺死,——誰能弄得懂這個?他又宣告,我們的講壇是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講壇,可是從這‘健全思想’的講壇上卻賭咒罰誓地說出一個不證自明的公理,就是說把殺死父親稱作逆倫的殺父案是出於成見。但如果說殺父只是成見,如果每個孩子都質問起他的父親來:‘父親,為什麼我應該愛你?’那我們這裏會弄成什麼樣子?還會有什麼社會基礎?還成個什麼家庭?瞧吧,殺父案據說只不過是莫斯科女商人嘴裏的‘老虎’。但求達到目的,開脫不應開脫的罪名,竟不惜對有關俄國法院的使命和前途的種種最神聖寶貴的信條,加以歪曲、輕浮的解釋。辯護人大聲疾呼說:你們還是用慈悲來降服他吧,這正是罪人求之不得的,明天就可以看到他將怎樣被降服!辯護人只要求宣佈被告無罪,不是太謙虛了麼?為什麼不要求設立殺父者獎學金,以使他為後代和青年人所建立的豐功偉績永垂不朽呢?福音書和宗教都被作了修正,據說:這全是神秘主義,惟有我們掌握的才是真正的基督教精神,經過理智和健全思想分析過的。這簡直是給我們樹立了一個冒牌的基督形象。‘你們用什麼量器量給人,也必用什麼量器量給你們,’辯護人這樣喊著,接著就立刻下結論,說基督教訓世人應該照樣用別人量給你的量器量給別人,——這話是從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講壇上發出來的!我們剛剛在講演的前一天,朝福音書上溜了一眼,以便炫耀一下我們對於這部新奇的著作畢竟還是相當熟悉,這一點在必要的時候(一切都是為了必要!),准會有點用處,博得一些效果的!可是,基督恰巧吩咐我們不要這樣做,切記不要這樣做,因為惟有罪惡的世界才會這樣做,我們卻應該寬恕一切,把另一面臉送上去,不要用我們的侮辱者量給我們的量器去照樣量給別人。我們的上帝教訓我們的正是這個,而並沒有教訓我們說,禁止孩子們殺死父親是一種偏見。我們不應該在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講壇上修正上帝的福音書。辯護人竟把他僅僅稱為‘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仁愛者’,這和向他呼籲:‘你是我們的上帝!’的全體俄羅斯正教徒是恰恰相反的。……”

  這時首席法官進行了干預,制止這位說得忘情的人,請他不要過分誇大,保持適當的分寸等等,總之,說了一般首席法官遇到這類情形時通常應說的一套話。同時旁聽席上也變得不大安定。群眾開始亂了起來,甚至有人發出了憤懣的喊聲。費丘科維奇簡直沒有怎麼進行答辯,只是站到臺上,手撫著心口,用受了冒犯的口氣十分莊嚴地說了幾句。他不過嘲笑地重新又稍稍提了提“小說”和“心理學”的話,在一個地方還順口插了句:“裘必特,你發怒,可見你無理。”——這句話在觀眾中引起了許多人讚美的笑聲,因為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實在太不象裘必特了。對於責備他縱容青年人殺父的話,費丘科維奇帶著異常莊嚴的態度說他簡直都不屑加以反駁。關於“冒牌的基督形象”和他不肯尊基督為上帝,只稱他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仁愛者,“違背了正教教義,不應在真理和健全思想的講壇上說出來”之類的話,費丘科維奇表示這是一種“譭謗”,說他動身到這裏來的時候,至少指望這裏的講壇上總還不至於發生會“危及我本人作為國民和忠實臣民的名譽”的事。……但是他剛一說出這幾句話首席法官也把他制止了,於是他鞠了一躬,結束了他的答詞,聽眾間隨著普遍發出了一片讚美的低語聲。據我們的太太們的意見,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是“被壓垮得永世不得翻身了”。

  接著讓被告本人發言。米卡站了起來,但是只說了不多幾句話。他在身心兩方面都已疲乏到了極點。早晨他在法庭上出現時那種堅強和昂然的神氣幾乎一點也不剩了。他在這一天似乎經歷了某種終身難忘的體驗,使他學到和意識到了一些他以前所不明白的極其重要的東西。他的嗓音變得衰弱無力了,已不再象剛才似的大喊大叫。他的話裏顯出了一種新的,馴服的、俯首帖服的意味。

  “我有什麼話可說的,諸位陪審員!我受裁判的時間到了。我感到上帝懲罰的手已經降臨在我的身上。一個荒唐的人走到了末路!但是我要象在上帝面前懺悔那樣地也對你們說:‘我對父親的血是沒有罪的!’我最後一次重複說:‘不是我殺死的!’我固然過的是荒唐生活,但也羡慕美德。我時時刻刻都在嚮往改過自新,但所過的生活還是象野獸一樣。我很感謝檢察官,他告訴了許多關於我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他說我殺死了父親,那是不實在的。是檢察官弄錯了!我也感謝辯護律師,聽他說著,我不由得哭了,但是說我殺死了父親,那是不實在的,就是假設也是不應該的!至於醫生的話你們不必信,我腦子很健全,不過我的心裏十分難受。你們如果赦免我,如能釋放我,我將為你們祈禱。我要努力做一個好一些的人,我可以起誓,在上帝面前起誓。你們如果定罪判刑,我也將自己折斷佩劍,並且親吻那斷劍的碎片!但是請你們赦免我,不要把我的上帝奪去。我知道我自己:我將來是會反抗的!諸位,我的心靈是多麼痛苦……請你們赦免我吧!”

  他幾乎倒在了他的座位上。他的聲音哽住了,最後一句是勉強說出來的。隨後,法官們開始提問,請兩造發表最後的意見。我不再詳細寫了。陪審員們終於起身離座, 退出去開會。 首席法官很疲乏,因此十分無力地對他們說了幾句臨判囑辭:“你們應該公正無私,不要為各種滔滔的辯辭所影響。但是你們應該反復衡量,時刻記住你們身上負著巨大的責任”等等。陪審員們退出以後,法庭宣告休息。可以站起來走一走,交談一下各自的印象,在餐室裏吃點東西。時間已經很晚,已經將近半夜一點鐘,卻沒有人肯散去。大家的情緒都十分緊張,顧不得休息。大家都心頭沉重,屏息等待著。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這樣。太太們只是歇斯底里地不耐煩,心裏卻很安然,認為“反正會宣告無罪的”。她們大家都一心期待著那個皆大歡喜的動人時刻。說實話,男聽眾中也有許多人深信宣告無罪是肯定無疑的。有些人高興,另一些人皺眉,還有些人則拉長了臉:他們不願意聽到被告宣告無罪!費丘科維奇自己也深信事情一定會圓滿成功。他被團團圍住,受到大家的祝賀,許多人對他竭力奉承。

  據以後傳述,他曾在一堆人裏面說:“有那種無形的線把辯護人和陪審員們的心連在一起。這條線已經連上了,在演說的時候就感到了。我感到它,它是存在著的。這件案子我們是贏定了,你們放心吧。”

  “不知我們那班鄉下人會怎麼說呢?”一個城外的地主,滿臉麻點的胖子走到一堆正在談話的人跟前,皺著眉頭這樣說。

  “並不全是鄉下人。裏面有四個官員。”

  “是的,有官員。”一位地方自治會委員邊說著,邊走過來。

  “你認識普羅霍爾·伊凡諾維奇·納紮裏耶夫麼?就是那個陪審員,佩著勳章的商人?”

  “怎麼樣?”

  “他是有腦子的人。”

  “可他老是默不作聲。”

  “不作聲倒是不作聲,但這樣更好。他用不著彼得堡來的人教訓他,他自己倒可以教訓全彼得堡的人。他有十二個孩子,你們想一想!”

  “對不起,他們真的會不肯宣告無罪麼?”一個年輕的官員在另外一堆人裏大聲嚷著說。

  “一定會宣告無罪的。”傳出一個堅決的聲音。

  “不赦免他的罪簡直是可羞可恥的!”一位官員高聲說,“即使是他殺的,但是那個父親,那個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呀!再說他當時處在瘋狂的心情中。……他也許真的只是揮了一下銅杵,那一個當時就倒下了。只是把那個僕人牽連在裏面,可真有點不大對頭。這簡直是開玩笑。我要是辯護律師,會老實說:他殺是殺了,但是沒有罪,滾你們的蛋吧!”

  “他是這樣做的,只是沒有說‘滾你們的蛋’罷了。”

  “不,米哈伊爾·謝苗內奇,他幾乎也說了。”第三個聲音插進來說。

  “對不起,諸位,有一個女戲子割斷了她情人的老婆的喉嚨,在四旬齋的時候不是也宣告無罪了麼。”

  “但是她最後並沒有割斷。”

  “那也一樣,那也一樣,反正她總割了。”

  “關於孩子們的話他是怎麼說的?說得真妙!”

  “妙極了。”

  “還有關於迷信,關於神秘主義的話他是怎麼說的?”

  “得啦,您不必講什麼神秘主義了,”另外一個人嚷著說,“您替伊波利特設身處地想一想,想想他往後的日子吧!他那位檢察官夫人明天會為了米欽卡把他的眼珠子都挖出來的。”

  “她也來了麼?”

  “怎麼會來了?她要是來了,當場就會挖出他的眼珠子來的。她呆在家裏,鬧牙痛哩。嘻,嘻,嘻!”

  “嘻,嘻,嘻!”

  在第三堆人裏。

  “米卡也許真會被宣告無罪的。”

  “有什麼好處,他明天准會把‘京都’飯店鬧翻了天,喝它十天十夜。”

  “真見鬼!”

  “鬼總是鬼,沒有它插一手還成麼。它不上這兒來插一手,又叫它上哪兒?”

  “諸位,儘管他說得頭頭是道,但總不能用秤桿什麼的砸碎父親的腦袋呀。要不然我們會落到什麼地步?”

  “高車大馬,高車大馬,您記得麼?”

  “是的,大車一下子變成了高車大馬。”

  “明天再由高車大馬變成大車,‘在必要的時候,一切都是為了必要’。……”

  “現在這班人真機靈。可諸位,我們俄羅斯究竟有沒有真理?還是根本就沒有?”

  但是鈴聲響了。陪審員們不多不少,整整討論了一小時。旁聽的群眾剛坐好,全場就馬上一片寂靜。我現在還記得陪審員們怎樣走進大廳裏來。終於來了!我不想把各項問題依次敘述一遍,況且我也記不全了。我只記住對於首席法官第一個主要問題的答復,這問題是:“有沒有預謀搶劫殺人情事?”(原話卻記不清了。)大家都屏住呼吸。首席陪審員,就是比別人年輕的那個官員,在全場死一般的寂靜中,洪亮而清晰地宣告:

  “是的,被告有罪!”

  隨後對所有列舉的各點都一一作了同樣的回答:被告有罪,是的,被告有罪,而且竟絲毫沒有可以酌情從輕處罪的話!這真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至少對於從輕處罪一層是幾乎大家都曾經深信不疑的。全場繼續一片死寂,大家簡直全象石頭似的僵住了,希望定罪和希望宣佈無罪的人們都是一樣。但這只是最初幾分鐘的事情。接著就掀起了一片可怕的騷亂。男旁聽群眾裏有許多人十分滿意,有的人甚至搓著手,毫不隱瞞他的喜悅。不滿意的人們似乎露出垂頭喪氣的神色,聳肩,嘮叨,但仿佛還沒有完全弄清是怎麼回事。至於我們的太太們,天啊,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我簡直以為她們要造反了。她們起初好象還不相信她們的耳朵。接著突然從全場各處發出了一片喊聲:“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還會有這樣的事?”她們紛紛從座位上跳起來。她們准以為這一切是還會馬上發生變化,重新改正的。這時候米卡突然站了起來,向前伸出雙手,用一種令人心碎的淒慘聲音喊道:

  “我用上帝和他可怕的裁判的名義發誓,我對於父親的血是無辜的!卡嘉,我現在饒恕你!兄弟們,朋友們,請你們可憐可憐另一個女人!”

  他沒有說完就放聲痛哭起來,這是一種新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完全出於意料之外地不知突然從哪兒發出來的聲音。從樓上旁聽席最後的角落裏傳來一聲尖厲的女人的悲號:那是格魯申卡。她是剛才央求別人在法庭辯論開始前又重新把她放進來的。米卡被帶走了。宣判延期到了明天。全場的人都忙亂地站了起來。但我已不再等下去,也不想去再聽大家說話了。只記得走到門前臺階上的時候聽見了幾個人的感歎聲。

  “這回他要嘗嘗罰做二十年開礦苦工的滋味了。”

  “不會再少了。”

  “是的,我們的鄉下人沒有被說動。”

  “把我們的米卡給幹掉了!”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28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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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節 營救米卡的計畫

  米卡受審後的第五天,天還很早,也就是上午九點鐘光景,阿遼沙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裏去,以便最後決定某種於他們再人都極為重要的事情,此外,還有一樁受委託的事情要和她相商。她就坐在曾經接待格魯申卡的那間屋子裏和他談話。伊凡·費多羅維奇躺在隔壁房間裏,發著寒熱,神志昏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鬧出了法庭上那一幕以後,立刻吩咐批發病而且喪失知覺的伊凡·費多羅維奇抬到自己家中,完全不顧以後社會上一切難免的議論和責備。和她同住的兩個女親戚,有一個在出了法庭上的醜事以後立刻就回了莫斯科,另一個留了下來。但即使她們兩個都離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不會改變她的決心,仍舊會侍候病人,日夜守護他的。瓦爾文斯基和赫爾岑斯圖勃在為他治病。莫斯科來的那位醫生當時就已回了莫斯科,拒絕就病情發展的可能後果發表他的看法。那兩位醫生儘管竭力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和阿遼沙的心,但是顯然他們還不敢堅決讓他們抱著病一定會痊癒的希望。阿遼沙每天兩次前來看望得病的哥哥。但是這一次他是有一件極為麻煩的特殊事情,而且預感到這件事十分難於啟齒,但他偏偏又很忙:他今天上午在另外一個地方還有另一件不能耽擱的事情要辦,必須趕緊。此刻他們已經談了一刻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臉色蒼白,十分疲倦,但同時又處在一種病態的特別興奮的狀態之中:她已經預感到阿遼沙現在到她這裏來是為了什麼。

  “關於他的決心您不必顧慮,”她用堅決而斷然的口氣對阿遼沙說,“無論如何,他終歸要走這條路的:他應該逃走!這個不幸的、有名譽和良心的英雄,——我不是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而是說正躺在那間屋裏為了哥哥犧牲自己的那個,”卡捷琳娜用發亮的眼神補充了這一句,“他早就把全部潛逃的計畫告訴了我。您知道,他已經找到了門路……這我已經告訴過您一點了。……您瞧,這事大概要在遣送第三批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犯人時進行,離現在還遠哩。伊凡·費多羅維奇已經到第三批犯人的押送官那裏去過。只是還不知道到時誰當流放隊的隊長,這是沒法太早打聽到的。也許明天我可以把詳細計畫拿給您看,那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在開庭的前一天為防萬一留在我這裏的,……就是那一次,您記得麼?您在晚上遇到我們在這裏拌嘴:他剛要走下樓梯,我一看見您,又把他叫了回來,——您記得麼?您知道,我們當時為什麼發生口角的?”

  “不,我不知道。”阿遼沙說。

  “自然,當時他還瞞著您,那就是這個逃跑計畫。他在三天以前就對我透露了計畫的全部要點,——當時我們就頂起嘴來,從那以後吵了三天嘴。我們吵嘴的原因是這樣的:他對我說,如果一旦定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可以同那個賤貨一塊兒逃到外國去,我一聽就生氣起來。——我沒法對你說為什麼,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哦,當時我自然是為那個女人,為那個賤貨而生氣,為了她也竟要和德米特裏一塊兒逃到國外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提高了嗓音,氣得嘴唇都哆嗦了。“伊凡·費多羅維奇一看見我為這賤貨而生氣,立刻想到我是在為了德米特裏和她吃醋,因此我一定還在繼續愛著德米特裏。這就引起了第一次口角。我不想作什麼解釋,也不願意請求原諒;使我感到難受的是這樣的人竟會懷疑我仍舊愛著那個……何況在那以前,我自己早就老實告訴過他,我不愛德米特裏,只愛他一個人!我單是為了恨這女人,才生德米特裏的氣的!過了三天,就在您到我家來的那個晚上,他拿來一個封好的信封交給我收下,讓我在他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立刻拆開來看。唉,他已經預感到他要生病!他對我說,信封裏有關於逃跑的詳細計畫,假使他死了,或者得了危險的病,就讓我一個人營救米卡。他當時還把錢留給我,差不多有一萬盧布,——這就是檢察官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他派人去兌換現鈔,在演詞中提到過的那筆錢。使我當時突然感到十分驚訝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儘管始終還深信我愛著米卡而十分嫉妒,卻仍舊不放棄救他哥哥的念頭,而且還把這樁營救他的事情偏偏都托給了我!唉,這真是犧牲!不,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這樣一種自我犧牲的全部含義您是怎麼也不會瞭解的!我真想跪到他的腳下,向他膜拜,但是忽然想到他可能會以為我完全是為了有人救米卡而感到高興(而且他是一定會這樣想的!),因此我對於他竟能生出這種不公平的念頭,不由得心裏十分氣惱,結果不但不去吻他的腳,反而又對他吵鬧起來!唉,我真是個不幸的人!我的性格就是這樣的,——真是可怕的、不幸的性格!唉,您可以看到:我早晚會弄得使他拋棄我,去愛上另外一個比較容易相處的女人,象德米特裏一樣,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不,那時候我一定會無法忍受下去,我會自殺的!當時您一來,我一面招呼您,一面吩咐他回來;他跟著您走進來時,忽然朝我射來一瞥憎恨而輕蔑的眼光,頓時使我湧上一股怒氣。您記得麼?我忽然對您嚷道:這是他,是他一個人使我相信他哥哥德米特裏是兇手的!我這是故意造謠,為了再騙他一下,其實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他的哥哥是兇手,反而是我對他這樣說的!唉,一切,一切禍根全是由於我的瘋狂!法庭上那個該詛咒的場面,那是我,都是我給他造成的!他想向我證明他是正直的,儘管我愛他的哥哥,他仍舊不會為了報復和嫉妒而陷害他。因此他才到法庭上去了。……我是禍根,全是我一個人的錯!”

  卡捷琳娜還從來沒有對阿遼沙說過這類坦白的話。他感到她現在一定正處於那樣悲痛難忍的境地,在這種時候,即使是最驕傲的心也會忍痛地粉碎它的驕傲,而完全被哀愁所壓倒。唉,阿遼沙還知道使她現在這樣痛苦的另一個可怕的原因,在米卡被判決以後的這些天裏她無論怎樣竭力對他隱瞞也隱瞞不住。不過不知為什麼,如果她真決心自暴自棄到在此時此刻就自動向他說出這個原因來,他會更替她感到難過。她是為她自己在法庭上的“變心”而痛苦。阿遼沙預感到良心會促使她到他面前,正是要到阿遼沙面前來認錯,痛哭流涕,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歇斯底里發作。但他很怕這種時刻,巴不得饒恕了這痛苦的女人。因此,他帶來的使命就更加顯得難於啟齒。他又把話頭引到了米卡身上。

  “不要緊,不要緊,您不必替他擔心!”卡捷琳娜重又固執而且嚴厲地說了起來,“這些事在他都只是一會兒的事,我知道他,我十分瞭解他的心。您可以放心,他會答應逃走的。尤其這又不是現在。他還有時間去下這個決心。到了那個時候,伊凡·費多羅維奇病好了,自己會去安排一切,所以不需要我做什麼事情。您不要著急,他會答應逃走的。其實他也已經答應了,因為難道他肯拋開他那個畜生麼?人家不會放她到流放地去的,他不逃走又怎麼辦呢?主要的,他是怕您,怕您從道德方面著眼不贊成逃走的計畫。但是既然您的批准是這樣重要,您就應該寬宏大量地准許他去做。”卡捷琳娜尖刻地又加了這麼一句。

  她沈默了一會,笑了笑。

  “他在那裏說什麼讚美詩,”她又說了起來,“又說什麼他應該背負十字架,又講什麼責任,我記得,當時伊凡·費多羅維奇告訴過我許多許多。你知道他是怎樣講的!”卡捷琳娜忽然帶著抑止不住的感情大聲說,“您真想像不到,他在談到這不幸的人的時候,是多麼愛他,同時說不定又多麼恨他!可我呢?唉,我當時帶著一臉瞧不起的譏笑神情聽著他的述說,看著他的眼淚!畜生!我才真是畜生!是我害得他得了這腦炎!至於那個被判刑的人,——難道他會願意受苦麼?”卡捷琳娜最後氣衝衝地說,“這樣的人能受苦麼?象他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受苦的!”

  在這幾句話裏,流露出一種憎恨和輕蔑厭惡的情緒。但實際上卻是她背叛了他。“也許這只是因為她痛感到自己對他做了錯事,因此偶爾不免恨起他來。”阿遼沙心裏想。他希望這只是“偶爾”的。在卡捷琳娜的最後那句話裏,他聽出了挑戰的意思,但是沒有去答理它。

  “我今天叫您來,就是希望您答應我勸他一下。或許照您看來,逃走也是不名譽的,不光明的,或者是所謂……不合基督教義的,是不是?”卡捷琳娜更加帶著挑戰的意味說。

  “不,沒有什麼。我會對他說明一切的。……”阿遼沙喃喃地說,“他今天叫您到他那裏去,”他忽然順口迸出這句話來。同時堅決地望著她的眼睛。她渾身哆嗦了一下,身子在沙發上微微地退避,離開他遠些。

  “我?……難道這是可能的麼?”她嘟囔說,臉色發白。

  “這是可能的, 而且應該的! ”阿遼沙堅決地說,一下子變得勁頭十足了。“他很需要您,尤其是現在。如果沒有必要,我不會說起這件事情,使您無故受痛苦。他有病,他象瘋子一樣,他一直要求見您。他並不想請您前去和他和解,他只要您能去一下,在門口露一露面。打從那天以後他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他明白了自己在您面前做了無數的錯事。他並不希望您饒恕:他自己就這樣說:‘我是無法饒恕的。’他只希望您在門口露一面。……”

  “您這真是太突然了,……”卡捷琳娜喃喃地說,“這幾天我一直預感到您會為這事到這裏來的。……我早知道他會來叫我!……這是辦不到的!”

  “即使是辦不到,也請您做一下。請您想想,這是他第一次為侮辱了您而感到震驚,有生以來第一次,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完全地理解過這一點!他說:假使她拒絕到我這裏來,我‘今後會終身成為不幸的人’。您聽聽:一個判了二十年徒刑的犯人還想做個有幸福的人,——難道這不可憐麼?您想一想:您是要去探望一個無辜遭到毀滅的人。”阿遼沙帶著挑戰的口氣沖口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他的手是乾淨的,他的手上沒有血!為了他未來的無限苦難,您現在去見他一面吧!您應該去,在他動身踏進黑暗之前去送一送他,……只要在門檻上站一站就行,……您應該,您應該這樣做!”阿遼沙說到最後一句時,用無比有力的口氣著重說出了“應該”這兩個字。

  “應該,但是……我做不到,”卡捷琳娜仿佛呻吟似的說,“他會瞧著我,……我做不到。”

  “你們的眼睛是應該相遇的。假使您現在下不了決心,您以後一輩子還怎樣生活下去呢?”

  “不如一輩子忍受痛苦。”

  “您應該去,您應該去。”阿遼沙又一次毫不憐憫地強調說。

  “但是為什麼要今天,為什麼要在現在?……我不能離開病人……”

  “離開一會兒是可以的,這只是一會兒工夫。如果您不去,今天夜裏他會得腦炎的。我不會撒謊,您可憐可憐吧!”

  “您也應該可憐可憐我。”卡捷琳娜淒惻地責備著,哭了。

  “這麼說來,您會去的,”阿遼沙看見了她的眼淚以後,堅決地說,“我去對他說,您立刻就去。”

  “不,您無論如何不要說。”卡捷琳娜驚惶地叫道。“我去,但是您不要預先對他說,因為我儘管去,但說不定到了那兒又不走進去。……我還不知道……”

  她的嗓音哽住了。她困難地呼吸著。阿遼沙站起來準備走了。

  “要是我碰見了什麼人可怎麼辦?”她忽然輕輕地說,臉上一下子又變得煞白了。

  “所以必須現在就去,這樣您就不會遇見什麼人。一個人也沒有,我說的是實話。我們等著您。”他堅決地說完這句話,就走了出去。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29
第二節 謊話一時成為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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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忙著到米卡現在正住著的醫院裏去。法庭判決後第二天,他發作了神經性的寒熱, 被送到市立醫院囚犯科去。 不過瓦爾文斯基醫生聽了阿遼沙和<敏感詞>許多人(如霍赫拉柯娃、麗薩等)的請求,沒有把米卡放在獄囚們一起,而另外找了一個單間,就在斯麥爾佳科夫以前住過的那間小房間裏。儘管走廊盡頭有一名警衛,窗上安有鐵柵欄,所以瓦爾文斯基對於他的不很合法的縱容舉動很可以放心,但他畢竟還是個善良仁慈的青年人,他明白象米卡這樣的人忽然走進一夥殺人犯和騙子們中間是多麼痛苦,這必須慢慢習慣才行。至於親友的探問,醫生,看守所長,甚至警察局長,都曾非正式地允許了。不過這些天來也只有阿遼沙和格魯申卡來探問米卡。拉基金曾有兩次企圖和他會見;但是米卡堅決請求瓦爾文斯基不要放他進來。

  阿遼沙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病床上,穿著病院的睡衣,有點發燒,頭上包著用水和醋浸濕的毛巾。他用一種茫然的目光望著走進來的阿遼沙,但這種目光裏仍然似乎顯出一點驚懼的神色。

  本來,他打從開庭審判之後就變得十分沈鬱。有時一愣就是半個鐘頭,好象在那裏緊張而痛苦地沉思著什麼事情,忘了身邊的一切。即使從沈鬱中清醒過來,開始說話,也總是說得沒頭沒腦,而且一定不是他實際上想說的話。有時他滿臉痛苦地望著他的兄弟。他和格魯申卡在一起,似乎比和阿遼沙在一起感到輕鬆些。儘管他幾乎並不跟她說什麼話,但只要她一進來,他的臉上就閃出了快樂的神色。阿遼沙默默地在他的床邊上坐了下來。這一次他不安地等待著阿遼沙開口,但又不敢問一句話。他認為卡嘉答應到這裏來是不可想像的,但同時又感到如果她真的不來,那以後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阿遼沙懂得他這種心情。“聽人說,”米卡慌忙說了起來,“特裏豐·鮑裏賽奇把他的整個客店都拆平了:挖起地板,掀開木頭,把圍廊全拆成了碎片,——一直在那兒挖寶,尋找那一千五百盧布,就是檢察官說我藏起來的那筆錢。聽說他一回家,立刻就瘋狂地幹起來了。這壞蛋真是活該!這是這裏的那個警衛昨天對我說的;他是那兒的人。”

  “你聽著,”阿遼沙說,“她會來的,但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也許今天,也許過幾天,我不知道,但是她會來的,她會來的,這是一定的。”

  米卡全身一震,想說什麼話,但是沒有說。這消息對他產生了可怕的影響。顯然他極想知道談話的詳情,但是仍舊不敢立刻發問,因為如果卡嘉說了什麼殘忍和蔑視的話,在這時對於他真和刀戳一樣。

  “她還叫我一定要想法讓你對潛逃的事感到安心。即使伊凡到那時候還沒痊癒,她也會親自來辦這件事的。”

  “這件事情你已經對我說過了。”米卡沉思地說。

  “你已經轉告給格魯申卡聽了吧。”阿遼沙說。

  “是的。 ” 米卡承認。“她今天早晨不會來的,”他怯生生地瞧著兄弟說,“她要晚上才來。我昨天一對她說卡嘉在那裏想辦法,她就不作聲了,只是撇了撇嘴。她只輕聲說:‘讓她去做吧!’她明白這是重要的事。我不敢再往下試探。她大概已經明白卡嘉愛的不是我,而是伊凡了吧?”

  “是這樣麼?”阿遼沙脫口說了出來。

  “也許不是這樣。不過她今天早晨不會來的,”米卡又忙著說,“我請她替我辦一件事情。……你聽著,伊凡弟弟會比我們大家都有出息。應該活下去的是他,而不是我們。他會痊癒的。”

  “你知道麼,卡嘉雖然為他擔心,但卻幾乎毫不懷疑他會痊癒。”阿遼沙說。

  “要是這樣,她一定深信他要死的。她是由於恐懼才確信他會好起來。”

  “伊凡哥哥體格強壯。我也抱著很大的指望,相信他會好起來。”阿遼沙不安地說。

  “是的,他會好起來的。但是她相信他會死去。她愁腸太多了。……”

  兩人沈默著。米卡心裏有什麼十分重要的事情在折磨著他。

  “阿遼沙,我真是愛格魯申卡呀!”他忽然用一種含淚的顫抖聲音說。

  “她不會獲准跟你上那兒去的。”阿遼沙立刻介面說。

  “我還要告訴你一句話,”米卡用一種突然變得十分剛強的聲音接著說,“假使在路上,或者到了那裏,有人打我,我決不順從,我會殺人,然後人家就會槍斃我。這是整整二十年時間呀!在這裏人家已經開始對我用‘你’來稱呼了。那些看守們就稱我‘你’。我昨天整夜躺在那裏,檢討著自己:我還沒有這個準備!我還接受不了這些!我想唱‘讚美詩’,但是對於看守們的‘你’卻還是不能忍受!可是為了格魯申卡,我可以忍受一切,……只有挨打除外。……但是人家卻不許她到那裏去。”

  阿遼沙溫和地笑了笑。

  “我直截了當地對你說吧,哥哥,”他說,“我對於這件事是這樣看的。你知道我不會對你撒謊。你聽我說:你還沒有準備,這樣的十字架不是你能夠背的。何況,象你這樣一個沒有準備的人也並不需要去背那種沉重的殉難者的十字架。要是你殺死了父親,那麼如果你拒絕背十字架,我會感到遺憾。但是你沒有罪,這樣的十字架對你是太重了。你想通過承受苦難使你自己成為另一個人,照我看來,不管你逃到哪兒去,只要今後終身都能記住這另一個人,對你來說,那也就夠了。至於你沒有去承受背負十字架的大苦難,那麼這也恰恰只會使你感到你自身負有更大的責任,而你今後一輩子不斷地感到這一點,就能更促使你去努力追求新生,也許比你到那裏去還要更加有效。因為到了那裏,你可能會忍受不下去,產生怨艾,結果也許果真會說:‘我還清了債務了。’律師在這一點上說得很對。這樣沉重的負擔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的,對於有些人來說簡直是無法承受的。……假使你真想知道,這就是我的看法。假使你的潛逃會要連累軍官和士兵等別的人,我是會‘不許’你逃走的,”阿遼沙微笑說,“但是他們擔保說,——那位押解長官自己對伊凡說的,只要做得巧妙,不至於有重大的處罰,很容易含混過去。自然,行賄是不名譽的事,即使在這件事情上也一樣,不過我無論如何也不想來擔任裁判官,因為如果伊凡和卡嘉委託我代你去進行這件事情,我知道,我也照樣會去行賄的。這我應該完全對你說老實話。所以你自己怎麼辦,我不能評斷。但是你要知道,我決不會責備你。而且說來也奇怪,在這件事情上我怎麼能做你的裁判官呢?好吧,現在我好象已經各方面都作了分析了。”

  “但是我卻要責備我自己!”米卡嚷著說。“我要逃走,這一點沒有你也已經決定了:米卡·卡拉馬佐夫還會不逃走麼?但是我還是要自我譴責,我將終身為我的罪行祈禱!耶穌會士們總是這樣說的,對麼?我們現在就正是在這樣做,不是麼?”

  “是的。”阿遼沙平靜地笑著說。

  “我愛你就因為你永遠完全說實話,一點也不隱藏!”米卡嚷著,高興地笑了。“那麼說,我發現我的阿遼沙是個耶穌會士了!為了這,應該痛快地吻你一下。現在你聽著其餘的話,我要把另外的半個心也袒露給你看。以下是我想到而且決定的:即使我逃走了,身邊還帶著錢和護照,甚至逃到了美國,但總還有一個念頭可以安慰我,那就是我逃走並不是去尋快樂找幸福,而確確實實是去服另一種苦役,也許和這苦役一樣的壞!一樣的壞,阿曆克賽,我這是真話,一樣的壞!這倒楣的美國,見它的鬼,我現在就已經十分痛恨了。儘管格魯申卡也和我在一塊兒,但是你看一看她:她象個美國女人麼?她是一個俄羅斯人,全身直到骨髓裏都是個地道的俄羅斯人,她會苦苦想念她的祖國,而我隨時都會想到,她是為了我而忍受苦悶,為我而背棄這樣的十字架的,可是她犯了什麼罪呢?至於我,難道能看得慣那兒的那些傢伙麼?儘管也許他們每一個人全都比我還好些。我現在已經恨起美國來了!雖然他們一個個全是了不起的技師或者別的什麼,但見他們的鬼,他們總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和我們有一樣的心!我愛俄羅斯,阿曆克賽,我愛俄羅斯的上帝,雖然我自己是卑鄙的人!我會在那兒送命的!”他兩眼閃光,突然大聲嚷起來。他的聲音哆嗦著,淚水流了下來。

  “所以我拿定了這樣的主意,阿曆克賽,你聽著!”他抑制住激動,又開始說,“我同格魯申卡一塊兒到那裏去,一到就找一處離人遠一些的偏僻地方,立刻開始耕地,做工,和野熊在一起。那裏也能夠找到一個離人遠些的偏僻地方的呀!聽說那邊還有紅種人,在天邊上,那麼我們就上那兒去,到最後的莫希幹人所住的地方去。我和格魯申卡兩人立刻開始學習文法。做工和學文法,這樣幹上三年。在這三年裏我們會把英文學得就跟美國人一樣。一學會,就——再見吧,美國!我們要以美國公民身分跑回這裏,跑回俄國來。別擔心,我們決不會回到這小城裏來。我們要躲得遠些,往北方或南方去。到了那時我的相貌變了,她在美國也會變的,醫生會給我在臉上弄一個假疣子的,他們本來全是能幹的技師嘛。或者我可以弄瞎一隻眼睛,留起一俄尺長的鬍鬚,雪白的鬍鬚(因為想念俄羅斯想得鬍鬚全白了),人家也許不再認得,即使認了出來,就讓他們判我流放好了,反正一樣,命該如此!我們回到這裏以後,也要住在一個平靜的地方,種地度日,我將一輩子裝作一個美國人。我們究竟可以死在家鄉的土地上。這就是我的計畫,一定不移的計畫。你贊成麼?”

  “我贊成。”阿遼沙說,不想去反對他。

  米卡沈默了一會,忽然說道:

  “審判時他們搞得多周密?真周密啊!”

  “即使不周密,也照樣會判你的罪的。”阿遼沙歎了一口氣說。

  “是的,這裏的人討厭我極了!隨他們去吧,不過這很叫人難受!”米卡痛苦地歎息說。

  兩人又沈默了一會。

  “阿遼沙,你乾脆要了我的命吧!”他忽然喊道,“告訴我,她現在究竟來不來呀?她到底說了些什麼?怎麼說的?”

  “她說她會來的,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她是很為難的!”阿遼沙不安地看了哥哥一眼。

  “那還用說,還會不為難麼!阿遼沙,我會為這件事發瘋的。格魯申卡老是看我。她心裏明白。主啊,上帝,願你讓我的心安靜下來吧!我究竟要的是什麼?我要卡嘉!我究竟明白我要的是什麼嗎?這全是放肆任性的卡拉馬佐夫式的罪惡性格!不,我受不了苦!我是卑鄙的人,就是這句話!”

  “她來了!”阿遼沙喊道。

  卡嘉突然出現在門口。有很短的一?那她站定在那兒,用慌亂的目光注視著米卡。米卡一下子跳了起來,他的臉色煞白,露出驚惶的神色,但很快唇邊就出現了一抹畏怯的、懇求似的微笑,接著就突然克制不住地向卡嘉伸出了雙手。她一看見以後,急急地向他撲過來。她抓住他的兩手,幾乎用強力按住他叫他坐在床上,自己也在他身邊坐下來,一直緊緊地、痙攣般地捏住他的手不放。有好幾次兩人都竭力想要開口說點什麼,但是每次都止住了,又默默地用凝聚的,似乎彼此盯緊著不放的眼神,帶著奇怪的微笑對看著。這樣足足過了兩三分鐘。

  “你饒恕我了麼?”米卡終於喃喃地說,接著立即轉向阿遼沙,臉上因喜極而變了形,大聲對他喊道:

  “聽見了麼,我問的是什麼話,聽見了麼!”

  “我過去所以愛你,就因為你有寬宏的心腸!”卡嘉突然沖口說出了這句話。“你根本不需要我的饒恕,我也不需要你的饒恕。你饒恕不饒恕反正都是一樣,——你將一輩子成為我心上的一個傷痕,我也同樣將是你心上的一個傷痕,——而這也是理所應該的。……”她停了一停,舒了一口氣。

  “你知道我到這裏是幹什麼來了麼?”她又瘋狂地急急忙忙說起來,“是要擁抱你的腳,捏緊你的手,捏得生痛,——你記不記得,就象在莫斯科時那樣捏你,——又一次對你說,你是我的上帝,我的心上人,對你說,我瘋狂地愛你!”她似乎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突然貪婪地把嘴唇緊貼在他的手上。淚水從她的眼裏泉湧般地滾了下來。阿遼沙站在那裏一言不發,感到尷尬;他怎麼也沒料到他會看見這種情景。

  “愛情是過去了,米卡!”卡嘉又開始說,“但是過去的一切對我來說簡直寶貴得使我心疼。這一點你要永遠記住。但現在,這一會兒,就讓本來可以出現的事仿佛暫時地出現一下吧。”她苦笑著嘟囔說,又快樂地看著他的眼睛。“你現在愛另一個人,我也愛另一個人。但是儘管這樣我還是會永遠愛你,你也會永遠愛我,你知道不知道?你聽著,你應該愛我,一輩子愛我!”她大聲說,聲音裏帶著近乎威嚇的戰慄。

  “我會愛你的……你知道, 卡嘉, ”米卡開口說,幾乎每一個字都喘著氣,“你知道,我在五天以前,那個晚上……當你倒下地來,人家把你抬出去的時候,也是愛你的。……一輩子愛你!一定會這樣,永遠會這樣。……”

  他們兩人就這樣互相說著一些無意義的,瘋狂的,也許甚至是不真實的話,但是在眼前這時刻一切都是真實的,他們兩人心裏也都相信自己的話。

  “卡嘉,”米卡忽然嚷道,“你相信是我殺的麼?我知道你現在不相信,但在那個時候……作證的時候……難道,難道你真相信麼?”

  “在那時候也不相信!從來就沒相信過!我是因為恨你,所以突然強迫自己相信,就在那一?那間……作證的時候……強迫自己相信,自己也就相信了,……等到說完了證詞,立刻又不相信了。現在我都告訴你吧。哦,我忘記我是來懲罰自己的了!”她忽然完全換了另外一種表情說,一點也不象剛才說著喁喁情話時的那種口氣了。

  “你的心裏真是痛苦呀,女人!”米卡仿佛忍不住地脫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放我走,”她低聲說,“我還要來。現在我感到痛苦!……”

  她剛從坐位上站了起來,但是忽然大喊一聲,往後直退。格魯申卡突然悄悄地走進了屋來。誰也料不到她會來的。卡嘉急急忙忙朝門口走去,但在走到格魯申卡身邊時,忽然站住了,臉白得象紙一樣,痛苦地用低得近乎耳語似的聲音對她說:

  “請您饒恕我吧!”

  格魯申卡凝神緊盯著她,等了一會兒,用惡毒而浸透了怨恨的口氣回答說:

  “你我兩人都恨得要命,互相恨得要命!你跟我,還談得上什麼饒恕?只要你能救他,我就一輩子為你祈禱。”

  “你竟不願意饒恕麼?”米卡帶著氣極了的責備口氣朝格魯申卡嚷著。

  “你放心吧,我會給你救他出來的!”卡嘉迅速地嘟囔了一句,就從屋裏跑了出去。

  “在她自己先對你說了‘請你饒恕’以後你還竟會不肯饒恕她!”米卡又痛心地嚷了起來。

  “米卡,你不應該責備她,你沒有權利!”阿遼沙用激烈的口氣對他的哥哥大聲說。

  “是她的驕傲的嘴在那裏說話,而不是那顆心。”格魯申卡帶著鄙夷的神氣說。“她救了你,我就會饒恕一切。……”

  她住嘴不說了,似乎把心裏的什麼東西硬壓了下去。她還沒有定下心來。以後才知道,她走進來是完全偶然的,絲毫沒有疑心到什麼,也完全沒想到會遇見她所看到的事。

  “阿遼沙,你快追上去!”米卡急忙對兄弟說,“你對她說……我並沒料到,……不要讓她就這樣走!”

  “我晚上以前再到你這裏來!”阿遼沙嚷著,就連忙跑去追卡嘉。他在醫院的圍牆外面才追上了她。她走得又急又快,但阿遼沙剛追上她,她就急促地對他說起來:

  “不行,我在這女人面前不能懲罰自己!我對她說‘你饒恕我吧’,是因為我要懲罰自己懲罰到底。可是她竟不肯饒恕,……為了這,我倒愛她!”卡嘉用變了樣的聲音說,她的眼睛裏顯出氣得發瘋的神情。

  “哥哥完全沒有料到,”阿遼沙喃喃地說,“他深信她不會來的。……”

  “這毫無疑問。我們把這事拋開吧。”她打斷他說。“聽我說,我現在不能同您一塊兒去參加葬禮了。我已經派人送了花去,放在棺前。他們好象還有錢。如果必要的話,您可以對他們說,將來我永遠不會把他們撇下不管的。……好了,現在請您離開我,讓我一個人吧。您已經誤了時間。晚禱的鐘聲已經響了。……請您離開我吧!”
作者: 青川    时间: 2008-2-13 01:29
第三節 伊留莎的殯葬 石頭旁邊的演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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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是去晚了。大家久等著他,甚至已決定不再等他到,就要把那口飾滿鮮花的漂亮的小棺材抬到教堂裏去了。那是可憐的男孩伊留莎的棺材。他是在米卡的判決下來後第三天死的。阿遼沙剛走到大門外就有伊留莎的一群同學向他歡呼。他們正急不可耐地等著他,看見他終於來了,都十分高興。他們一共來了十二個人,大家都是肩上背著各式各樣的書包直接來的。“爸爸要哭的,你們常來看看他呀。”伊留莎臨死時這樣囑咐他們,他們都記住了。為首的是柯裏亞·克拉索特金。

  “您來了,卡拉馬佐夫!我真喜歡!”他大聲說,向阿遼沙伸出手來。“這裏真可怕。說實在話,看著真是難受。斯涅吉遼夫沒有喝醉,我們清楚地知道他今天一滴酒也沒有喝,但是卻好象喝醉了。……我一向很剛強,可是這種情景實在是太可怕了。卡拉馬佐夫,如果不耽擱您的話,在您走進去以前,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對您提出來。”

  “什麼事,柯裏亞?”阿遼沙站住說。

  “您的哥哥到底有罪沒有罪?是他殺死父親,還是那個僕人殺的?您怎麼說,真情就一定是這樣。我琢磨這事有四夜沒睡好覺了。”

  “殺人的是僕人,我的哥哥沒有罪。”阿遼沙回答。

  “我也是這麼說!”男孩斯穆羅夫突然嚷了起來。

  “那麼他將為真理無辜犧牲啦?”柯裏亞大聲說。“他雖然犧牲,但是他是幸福的!我要羡慕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能這樣說?為什麼呢?”阿遼沙驚訝地叫了起來。

  “哎,但願我在什麼時候也能為真理犧牲,那才好呢!”柯裏亞熱烈地說。

  “但是不能為了這種事情,不能忍受這樣的恥辱,這樣可怕的情境!”阿遼沙說。

  “自然……我希望為全人類而死。至於恥辱,那有什麼,我們的姓名總是要消滅的。我很尊重你的哥哥。”

  “我也尊重!”一個小孩突然從人群裏完全出人意外地喊了出來。這就是那個曾經說他知道特洛伊是什麼人建造的孩子。他一喊出來,就象上次一樣,滿臉通紅,象一朵牡丹,一直紅到耳根。

  阿遼沙走進屋裏。伊留莎交叉著兩手,闔上眼睛,躺在藍底白邊的棺材裏。他消瘦的臉龐完全沒有變,奇怪的是屍身幾乎沒有發出一點氣味。臉部的表情是嚴肅的,而且有點沉思的樣子。交叉著的雙手特別好看,好象大理石雕成的一般。他手裏放著花,而且整個棺材裏裏外外也全都鋪滿鮮花,是麗薩·霍赫拉柯娃天剛亮就叫人送來的。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也送了花來,阿遼沙開門的時候,上尉正在用不住哆嗦的手握著一把花,再次將它撒在他鍾愛的孩子身上。他幾乎沒有朝走進來的阿遼沙看,而且也不想看任何人,甚至沒有看他正在哭泣的發瘋的妻子,他的“孩子他媽”。她這時正不斷地努力想支著她的病腿站起來,好更靠近一些瞧瞧她死去的孩子。孩子們把尼娜連椅子一塊兒抬起來,放在棺材旁邊。她頭緊緊貼著棺材,大概也在那裏輕聲地哭泣。斯涅吉遼夫的臉上帶著興奮的神氣,但是好象既慌亂而又冷酷。在他的舉動裏,他沖口說出來的一言半語裏有點發癡的樣子。“小老爺子,親愛的小老爺子!”他瞧著伊留莎,不時地呼喊著。還在伊留莎活著的時候,他就慣於親昵地稱他為“小老爺子,親愛的小老爺子”。

  “老頭子,也給我一點花,從他的手裏拿出來,就是那朵白花。你給我呀!”瘋癲的“孩子他媽”一面抽抽噎噎,一面懇求他。她不知是特別喜歡伊留莎手裏的那朵小白玫瑰,還是想從他手裏取一朵花來作紀念,但她一直全身不停地折騰著,伸著手想取那朵花。

  “我誰都不給,一朵也不能給!”斯涅吉遼夫忍心地叫著,“這是他的花,不是你的。全是他的,沒有你的!”

  “爸爸,給媽媽一朵花吧!”尼娜忽然抬起淚水縱橫的臉說。

  “我一朵也不能給,尤其不能給她!她不愛他。她那時爭奪他的小炮,他就送給了她。”上尉一想起伊留莎把小炮讓給母親的情形,忽然失聲痛哭了起來。可憐的瘋女人則用手捂住臉,不停地輕聲嗚咽著。孩子們看見這位父親一直把住棺材不肯放手,可是抬出去的時間已到,就一下子把棺材緊緊地圍住,開始往起抬。

  “我不願意把他葬在教堂的院子裏!”斯涅吉遼夫忽然叫道,“我要把他葬在石頭旁邊,我們的石頭旁邊!伊留莎吩咐過的。我不讓抬!”

  他在過去整整的三天中就已一直在說要葬在石頭旁邊了。但這會兒阿遼沙,克拉索特金,女房東,女房東的姊妹,還有男孩們,全說了話。

  “瞧他想出了什麼主意,在不聖潔的石頭旁邊下葬,好象葬吊死鬼似的。”房東老太婆嚴厲地說。“教堂的院子裏全是十字架。有人為他祈禱。聽得見教堂裏唱讚美詩的聲音,教堂執事讀經又那麼清楚明白,每次都會傳到那裏,就跟在他的墳上讀經一樣。……”

  上尉最後只好揮了揮手,仿佛說:“隨你們抬到哪兒去吧!”孩子們抬起棺材,從母親身旁走過,在她面前停了一會,把棺材放低,好讓她能和伊留莎告別一下。但她因為在這三天裏一直只能隔著一段距離看到,現在忽然如此逼近地看見了這個親愛的臉龐,就突然全身顫抖,她那白髮的頭開始俯在棺材上面,歇斯底里地前仰後合抽搐起來。

  “媽媽,你畫十字,祝福他,吻他吧!”尼娜對她喊著。但是母親象自動機器似的,一直抽搐著腦袋,一聲不出,帶著由於刺心的悲痛都變得扭歪了的臉容,突然舉拳捶起自己的胸脯來。棺材抬過去了。在棺材抬到尼娜身旁的時候,她最後一次把嘴唇貼在死去的兄弟的嘴上。阿遼沙走出屋外,央求女房東照顧留在家裏的人們,但是她不等他說完就說道:“這是當然的事,我會留在他們身邊的,我們也是基督徒呀。”老太婆說著哭了。

  到教堂去的路並不遠,不過三百步光景。那是一個明朗而寧靜的日子。有點冰凍,但不厲害。教堂的鐘聲還在響。斯涅吉遼夫忙亂而慌張地在棺材後面跑著,穿著破舊短小,幾乎是夏季穿的夾大衣,光著頭,一頂破舊的寬邊軟帽握在手裏。他不停地忙亂操心,一會兒忽然伸手扶棺材的頭部,但卻只是妨礙了那些抬棺材的人,一會兒在旁邊跑著,尋找可以插一插手的地方。一朵花落在雪地上,他慌忙跑去揀起來,似乎丟一朵花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

  “但是那塊面包皮呢?竟把那塊面包皮給忘記了。”他忽然十分驚惶地喊了起來。可是孩子們立刻提醒他說,那塊麵包<敏感詞>剛才已經拿來放在口袋裏了。他馬上把它從口袋裏掏了出來,驗明以後才安了心。

  “伊留莎囑咐過的,伊留莎,”他立刻對阿遼沙解釋,“他夜裏躺在那兒,我坐在旁邊,他忽然說:‘爸爸,在我的小墳填好土以後,你在墳上掰碎一些面包皮,好讓喜鵲飛來,我一聽見它們飛來,感到不是孤零零地躺著,就會快樂的。”

  “這很好,”阿遼沙說,“應該時常送點去。”

  “每天送,每天送!”上尉喃喃地說,似乎渾身添了精神。

  終於來到了教堂,把棺材放在教堂中央。小孩們全體把它團團圍住。規規矩矩地一直站到禮拜完了。這教堂已經破舊,一副窮相,有許多神像完全沒有緣飾,但是在這樣的教堂裏做祈禱似乎反而更好些。在彌撒進行的時候斯涅吉遼夫似乎平靜了一點,雖然有時還總要流露出那種莫名其妙的無意識的忙亂:他一會兒走到棺材前面,把棺罩和花圈整理一下,一會兒當蠟臺上的一根蠟燭落下來的時候,突然急忙跑過去把它插好,而且擺弄了許多時候。然後才平靜下來,呆呆地顯出一副擔心而又似乎有點疑惑不解的臉色,馴服地站在棺材頭前。讀完使徒書以後,他忽然悄悄地對站在他身邊的阿遼沙說,使徒書誦讀得不大對,卻並沒有把他的意見說明白。在唱小天使頌詩的時候,他跟著唱了幾句,但是沒有唱完,就跪下來,把額頭貼在教堂的石板地上,趴了許久許久。終於舉行葬儀,分發蠟燭了。發狂似的父親又忙亂起來,但是動人肺腑的墓前讚美詩的歌聲把他的心靈驚醒而且震撼了。他似乎忽然全身緊縮,開始頻繁而且急促地失聲嗚咽,起初壓著嗓音,後來竟放聲啜泣起來。在告別和蓋棺的時候,他兩手把住棺材,不讓人家把伊留莎蓋起來,貪婪地不斷吻著他那已經死去的孩子的嘴。最後大家總算勸住他,拉他離開臺階,他忽然急忙伸出手來,從棺材裏抓起了幾朵花。他望著這幾朵花,心裏似乎產生了一個新的念頭,使他好象暫時忘卻了主要的事情。他仿佛漸漸地陷入了一種沉思的心情,當人家抬起棺材到墳上去的時候,他再也不加阻攔。墳在教堂旁邊院裏不遠的地方。那是一個很闊綽的墳,是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出的錢。在例行儀式舉行過後,掘墓的人把棺材放了下去。斯涅吉遼夫手握著幾朵花,朝敞開的墓穴裏俯下身去,把身子彎得那麼深,小孩們嚇得連忙抓住他的大衣,拼命拉開他。但他好象並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開始填土的時候,他忽然不安地指點著撒下去的泥土,還開口說起什麼話來,可是誰也聽不清楚說些什麼。他自己也忽然住口不說了。這時有人提醒他,該把面包皮掰掰碎了,他馬上十分慌亂起來,抓起面包皮,把它弄碎,一塊塊朝墳上亂扔:“飛來吧,鳥兒,飛來吧,喜鵲!”他急切地喃喃說著。孩子中間有人對他說,他手裏握著花,掰起面包皮來未免不大方便,暫時可以把花交給別人拿一拿。但是他不肯給,甚至忽然擔心起自己的花來,生怕有人從他手中奪去。隨後他看了看墳墓,在確信一切都已辦妥,面包皮已經撒完以後,忽然出人不意地,甚至完全神色泰然地轉身走回家去了。但是他的步伐越來越急,越走越快,非常匆忙,幾乎跑了起來。小孩們和阿遼沙一步也不離開他的身旁。

  “花兒送給孩子他媽,花兒送給孩子他媽!孩子他媽受了委屈啦!”他忽然開始大聲喊嚷。有人叫他,讓他戴上帽子,現在很冷,但是他一聽反倒似乎生了氣,把帽子朝雪地上一扔說:“我不要帽子,我不要帽子!”小孩斯穆羅夫揀了起來,拿著帽子跟在他後面走。小孩們全都哭了,柯裏亞和那個發現特洛伊秘密的小孩哭得最厲害。斯穆羅夫把上尉的帽子拿在手裏,雖然也哭得很傷心,但還有工夫一面跑,一面抓起一小塊在雪路上顯出紅色的磚頭,朝飛得很快的一群喜鵲扔去。自然沒有擊中,他就仍舊繼續邊哭邊跑著。走到半路,斯涅吉遼夫突然停了下來,站了半分鐘,似乎被什麼驚醒了,突然轉身向著教堂,拔腳向被大家遺棄的小墳跑去。但是孩子們一下子追到他前面,從四面八方抓住了他。這時他就象被人打倒了似的,無力地倒在雪地裏,一面哭喊一面抽搐著身子,嘴裏喊著:“小老爺子,伊留莎,親愛的小老爺子!”阿遼沙和柯裏亞扶<敏感詞>來,竭力安慰他:

  “上尉,算了吧!男子漢大丈夫是應該能忍耐的。”柯裏亞喃喃地說。

  “您會把花兒弄壞的,”阿遼沙說,“‘孩子他媽’正等候著,剛才你不肯把伊留莎手裏的花拿來給她,她正坐在那裏哭哩。伊留莎的小床還放在那裏……”

  “是的,是的,到孩子媽那裏去!”斯涅吉遼夫忽然又想起來了,“小床會被他們拆走的!小床會被他們拆走的!”他驚惶地補充說,似乎真的怕被人家拆走,連忙爬起來又跑著回家去了。但離家也不太遠,大家都同時跑到了。斯涅吉遼夫急急地推開門,對剛才和她忍心地相罵的騎子喊道:

  “孩子他媽,親愛的,伊留莎讓我把花給你送來了,你這雙可憐的病腿呀!”他嚷著,一面將手裏的花遞給她,那把花在他剛才倒在雪地裏亂掙的時候已經揉皺,而且凍壞了。但是正在這一?那間,他在角落裏伊留莎的小床前,看見了伊留莎的小靴子,兩隻並排放著,是女房東剛收拾好的。那是一雙破舊褪色的小皮靴,皮子已經發硬,打滿了補釘。他一看見,就舉起了兩手跑到那雙小皮靴跟前,跪下來,抓起一隻皮靴,把嘴唇貼在上面,貪婪地吻起它來,一邊喊著:“小老爺子,伊留莎,親愛的小老爺子,你的腳到哪兒去了?”

  “你把他抬到哪里去了?你把他抬到哪里去了?”瘋子用淒厲的聲音喊著。尼娜也立刻哭了起來。柯裏亞從屋裏跑了出去,孩子們也跟著走了出去。阿遼沙最後也跟在他們後面走出了屋子。

  “讓他們哭個暢吧,”他對柯裏亞說,“這時候安慰他們自然是沒有用的。我們等一會兒再回來。”

  “是的,是沒有用的,這真可怕。”柯裏亞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他忽然放低聲音,不讓任何人聽見,“我非常難受,要是能使他復活,我情願放棄世上的一切!”

  “唉,我也是這樣。”阿遼沙說。

  “卡拉馬佐夫,您說怎麼樣,今天晚上我們到這裏來不來?他會喝起酒來的。”

  “也許會喝酒的。只我們兩個人來就夠了,同他們坐上一個鐘頭,同母親和尼娜。假使我們大家都來,又會使他們全都想起來的。”阿遼沙提議說。

  “現在女房東在那裏鋪桌子,大概是擺追悼宴,神父會來的。我們要回到那裏去麼,卡拉馬佐夫?”

  “當然。”阿遼沙說。

  “這真是奇怪,卡拉馬佐夫,在這樣悲傷的時候,忽然煎些餅來吃,我們的宗教禮儀真是太不自然了!”

  “他們那裏還有鮭魚。”發現特洛伊秘密的那個男孩忽然大聲說。

  “卡爾塔紹夫,我嚴肅地請求你不要再亂插嘴,說你的那些傻話,尤其在人家沒有和你說話,甚至不願意知道有你這個人在世上的時候!”柯裏亞氣衝衝地朝他嚷道。男孩的臉漲得通紅,但是一句也不敢頂撞。當時大家靜靜地在小路上走著,斯穆羅夫忽然喊道:

  “這就是伊留莎的那塊石頭,就是想把他埋葬在這裏的。”

  大家默默地站在大石頭旁邊。阿遼沙看了一下,不久前斯涅吉遼夫說到伊留莎怎樣擁抱著父親,一面哭,一面喊,“爸爸,爸爸,他多麼欺侮你呀!”的全部情景,一下子又完全重新呈現在他的腦海裏。有什麼東西仿佛在他的心靈裏劇烈地震動著。他帶著嚴肅莊重的神色,環視了一下伊留莎的同學們那些明朗可愛的臉,忽然對他們說道:

  “諸位,我想在這裏,就在這個地方對你們說幾句話。”

  孩子們圍住他,立刻用專注和期待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

  “諸位,我們快要分手了。我現在暫時還要照顧兩個哥哥,其中一個就要去流放,另一個病得快死。但是不久我就將離開這個城市,也許長久地離開。諸位,我們快要分離了。現在讓我們在伊留莎的石頭旁邊互相約定,第一,永不忘記伊留莎,第二,永不互相遺忘。以後我們一生中無論發生什麼事,即使有二十年不見面,我們也仍舊要記住,我們是怎樣殯葬一個可憐的男孩,他曾在橋頭被我們用石頭扔過,你們記得麼?但以後我們大家又怎樣愛起他來。他是個可愛的孩子,善良、勇敢的孩子,感到父親名譽上所受的痛心的侮辱,因此要起來反抗。所以首先,我們要一輩子記住他。即使以後我們忙於辦重要的大事,有了顯赫的地位,或者陷入了某種巨大的不幸,——你們也無論如何不要忘記,我們曾經在這裏感到多麼美好,我們大家同心協力,由一種美好善良的情感聯繫在一起,——這種情感在我們愛那個可憐的小孩的時候,或許會使我們也能變成一個比目前實際的我們更好一些的人。我的小鴿子們,請你們允許我叫你們小鴿子吧,因為你們全很象鴿子,很象那些美麗的藍灰色的小鳥兒,現在,在我看著你們善良、可愛的臉龐的時候,我的可愛的小朋友們,也許你們還不瞭解我對你們所說的話,因為我的話往往說得很不清楚,但是你們一定會記住,而且將來總有一天會贊同我的話的。你們要知道,一個好的回憶,特別是兒童時代,從父母家裏留下來的回憶,是世上最高尚,最強烈,最健康,而且對未來的生活最為有益的東西。人們對你們講了許多教育你們的話,但是從兒童時代保存下來的美好、神聖的回憶也許是最好的回憶。如果一個人能把許多這類的回憶帶到生活裏去,他就會一輩子得救。甚至即使只有一個好的回憶留在我們的心裏,也許在什麼時候它也能成為拯救我們的一個手段。我們以後也許會成為惡人,甚至無力克制自己去做壞事,嘲笑人們所流的眼淚,取笑那些象柯裏亞剛才那樣喊出:‘我要為全人類受苦’的話的人們,——也許我們要惡毒地嘲弄這些人。但是無論如何,無論我們怎樣壞,只要一想到我們怎樣殯葬伊留莎,在他一生最後的幾天裏我們怎樣愛他,我們怎樣一塊兒親密地在這塊石頭旁邊談話,那麼就是我們中間最殘酷,最好嘲笑的人,——假使我們將來會成為這樣的人的話,也總不敢在內心裏對於他在此刻曾經是那麼善良這一點暗自加以嘲笑!不但如此,也許正是這一個回憶,會阻止他做出最大的壞事,使他沉思一下,說道:‘是的,當時我是善良的,勇敢的,誠實的。’即使他要嘲笑自己,這也不要緊,人是時常取笑善良和美好的東西的;這只是因為輕浮淺薄;但是我要告訴你們,諸位,他剛一嘲笑,心裏就立刻會說:‘不,我這樣嘲笑是很壞的,因為這是不能嘲笑的呀!’”

  “一定會這樣,卡拉馬佐夫,我明白你的意思,卡拉馬佐夫!”柯裏亞兩眼放光地大聲喊起來。孩子們都很激動,也想說點什麼,但是忍住了,友愛地瞧著這位演說家。

  “我說這話,是害怕我們將來會成為壞人,”阿遼沙繼續說,“但是為什麼我們一定會成為壞人呢,諸位?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其次是以後永遠不要互相遺忘。這話我還要重複一下。諸位,我要對你們發誓,我不會忘記你們中間的任何一個;現在瞧著我的每一張臉我都要記住,哪怕過三十年以後也這樣。柯裏亞剛才對卡爾塔紹夫說,我們似乎不願意知道:‘世上有沒有他這個人!’難道我會忘記,世上曾有卡爾塔紹夫這個人麼?他現在已不會象那次發見特洛伊的秘密時那樣臉紅,他睜大著可愛的、善良而快樂的眼睛望著我。諸位,可愛的諸位,我們大家應該寬厚而且勇敢,象伊留莎一樣:聰明,勇敢,而且寬厚,象柯裏亞一樣,——他長大以後,還會更聰明的,我們還要象卡爾塔紹夫一樣的怕羞但卻聰明而且可愛。我又何必只說他們兩人。諸位,從此以後你們大家對於我都是可愛的,我會把你們大家保留在我的心裏,我請求你們也把我保留在你們的心裏!誰把我們聯結在這善良的情感之中,使我們現在一輩子記住它,而且樂意想起它的呢?正是那個伊留莎!正是那個善良的孩子,親愛的孩子,我們一輩子感到寶貴的孩子!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他,對於他的永恆的、美好的紀念,從今以後將永遠永遠地留在我們的心裏!”

  “是的,是的,永遠的,永遠的!”所有的孩子全顯出感動的臉色,用響亮的嗓音喊了起來。

  “我們要記住他的相貌,他的衣裳,他的可憐的小靴子,他的小棺材,他的不幸的、有罪的父親,我們要記住他為了父親怎樣獨自勇敢地反抗全班的人!”

  “我們要記住!我們要記住!”男孩們又喊起來。“他是勇敢的;他是善良的人!”

  “我多麼愛他!”柯裏亞叫道。

  “孩子們,親愛的小朋友們,你們不要懼怕生活!在你做了一點好事、正直的事的時候,生活是多麼美好啊!”

  “是的,是的。”孩子們歡欣地附和著。

  “卡拉馬佐夫,我們愛你!”一個聲音,好象是卡爾塔紹夫的聲音忍不住喊了出來。

  “我們愛你,我們愛你。”大家也都齊聲應和說。有許多人的眼睛裏閃著晶瑩的淚光。

  “烏拉,卡拉馬佐夫!”柯裏亞興奮地歡呼說。

  “永恆地紀念死去的孩子!”阿遼沙滿腔深情地接了一句。

  “永恆地紀念!”孩子們又齊聲說。

  “卡拉馬佐夫!”柯裏亞說,“宗教告訴人們,我們大家死後會重新復活,互相見面,一切人和伊留莎都可以見到,這是真的嗎?”

  “我們一定會復活的,我們會快樂地相見,互相歡歡喜喜地訴說過去的一切。”阿遼沙半玩笑半興奮地回答說。

  “這可真好!”柯裏亞脫口說了出來。

  “現在我們結束我們的談話吧,該去赴他的追悼宴了。你們不要為吃煎餅而生氣。這是古代留下的老習慣,這裏面也有使人感到美好的東西。”阿遼沙笑著說。“我們去吧,現在我們手拉著手一起前去。”

  “永遠這樣,一輩子手拉著手!烏拉,卡拉馬佐夫!”柯裏亞又歡呼起來,所有的孩子們也都再次地齊聲喊了起來。

               (全文完)

  輸入者:張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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