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长生与美貌,弥补不了那片无边无尽的寂寞。
1
某天,当我笔直穿过圣马克广场,风吹起我黑得发蓝的长发,沉沉的,流水般泻在肩上,身旁众人的目光步步紧随,我有些叹气,来了多久了?当那些金发碧眼的美少年不再有魅力,威尼斯的日子便有些单调乏味,我开始想去中国。
其实,我之现在,开始的源头,就在中国。
那一年,我十六岁。
天真烂漫,被父母捧在手中如宝似玉,我美丽,骄傲,尊贵,自信,总以为世上一切,全会自动臣服在脚下,所以当那个男人立在面前,他含笑调侃的目光立刻挑起我愤怒。
他是一个苍白而俊美的男人,目光阴郁,衣着怪异,行动之间带着不可抑止的颓废慵懒,他看我,不是惊艳,只有沉思。
“你真是个美丽的女人。”他仔细打量,叹气摇头,“可惜,总有一天也要老弱团皱。”
第一次,居然有人胆敢这样羞辱我,这句话,与其说是冲撞,不如说是点到了痛处,我忍无可忍,挥手给了他一鞭子。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一鞭子的代价有多么昂贵。
长鞭扫在他脸上,鞭梢翻卷,在皮肤上击出血痕,可是一瞬间,那道血痕便消失了。他的面容犹如润玉腻脂。
“妖怪!”随从们大惊呼救。
慌乱中,有人伸手拉我,“郡主,我们快逃。”
我不可置信,呆立在原地,只是盯着他不放,妖怪?难道就是这样的?
对面,他已伸出手来,修长有力的手臂,如柔风吹拂大地,只轻轻一触,保护我的侍卫便吐血倒地,余者更是恐惧失措,他们抛下我,自顾自逃命奔开。
他又伸过手来,这一次,奔向我。
“别……。”我突然知道害怕,拼命要避开他的手:“求求你,别杀我。”
黑夜中,他‘咯咯’地笑,身上的黑衣与四周混为一体,我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只觉得耳旁响起风声,我们腾空而起,在他的怀里,我惊骇莫名。
他拥着我,如一只捕食的大鸟,穿过街区,跃过城墙,连绵的林木从脚下涌过,离家多远了?我不知道,终于,他把我放在一片坟地中。
“救命。”我只叫了一声,便知道是蠢。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求求你,别杀我。”我再一次讨饶,生命对于我来说是锦绣前程铺地,我才尝了点甜头,不想这么快放手。
他微笑,低身过来看我,暗夜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一刻,他看上去是个男人。
我稍稍镇定了点,只要他像是个人,哪怕是一丁点儿,我就可以不死。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父亲是咸阳郡守,他会赐你无数珠宝财富。”
“哼。”他摇头。将手放在我面颊上,轻轻抚摸。
“他同样可以赐你无数的美人。”我紧张起来,皮肤上暴出粒粒疙瘩:“各种各样的美人,每一个都比我鲜妍漂亮。”
“哦。”他不停地打量我,上上下下,犹如在估算评价。
“求求你,我发誓,他肯的。”我探不出他的意思,绝望无奈,惊惶中还是痛哭出了声音。
“嘘。”他轻轻止住我的悲泣,凑过身子来,在我耳跟舔吻。
我更害怕了,他竟然对我有兴趣?这样一个妖怪,他会不会吃了我?
“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柔声说,起手松开我的发髻,钗环珠花‘叮叮当当’落了下来,长发立即披满一身。
“多么美丽的头发。”他惊叹,用手搭起一缕:“如上等丝锻般滑沉生光,我很喜欢。”
其实离近了看,他才是个美丽的男人,有着俊秀的轮廓面目,身体舒展修长,可是,我心悸于他阴冷的面色、怪异行为,他根本不可能是人。
我张了张口,可说不出一个字,如同挣扎于午夜梦魇,周围是凄凉寂静的坟场,而一个黑衣诡异的男人,他正仔细地观察我,那目光,已不是一个男人在看女人,却像一个商人在挑他要的货物。
他解开我的裙带袍襟,露出身体,认真查看每一寸肌肤,连指甲也不放过,虽然惊骇莫名,可我无力抵抗,他的目光似有魔力,我不由自主,浑身瘫软如泥。
“不错。”终于,他低笑起来,满意地点头,然后,俯下身,舔我。
我十六岁,并没有近身过男人,最亲近的男人是父亲,连我的夫婚夫——杰,都没有真正触到过我的手。
这样的接触是陌生而强硬,我无力挣扎,眼看他凑过来,冰冷的唇贴在我的颈上。
冷,真冷,如玉石一样的冰凉,他竟是没有温度的。
我急急喘息,浑身发抖,任他覆在身上,仰起头,遥见一轮明月清冷无情。
他缓缓地移动,舌尖滑过我的耳垂,突然,向后长身而起,面上,露出两支尖尖撩牙。
我骇极大叫,他却强按住我,扑过来,长长利齿刺咬进皮肤,牢牢地制住,耳旁,有‘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他在吸我的血。四周极静极静,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吸吮声中渐渐由强转弱,人受惊吓到顶点时相反会镇定下来,这一刻,我甚至在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许多的鲜血,娇生惯养的一身,平时连擦破块皮肉也算大伤,当此刻,鲜血汩汩涌出,我才开始明白生命的意义。
可是已经晚了,我只觉浑身的力气外泄,由那个小小的创口,游离出身外,我无比恐惧,甚至忘了疼痛。
如一只瘪了气的皮球,人渐渐神志昏迷,他却突然停下动作,俯身在上看我,面上犹豫不决,反复沉吟不定,我早已眼花魂散,朦胧里仿佛见到他唇上殷红,点点滴滴都是我的生命。
我突然头晕,只好闭上了眼睛。
在此时,却有温湿的液体溅到脸上,他抬起我下巴,把一样东西硬塞进我嘴里。
毫无意识,本能地,我张开嘴,任一股腥甜汁水涌进口中,开始的时候,我呛了一下。
“慢慢来。”他说,捏着我的颌,引导我吮吸吞咽。
那是鲜血,他的鲜血,待我再有些力气,睁开眼来,可以看到他腕上伤口,正汩汩流出红色。我吃了一惊,顿住了。
“小宝贝,多喝些。”他‘咯咯’地笑,又在我口里挤了些。
咸、甜、浓、郁,血液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我只觉自己慢慢地无法控制,虽然心里厌恶着,身体却渴望地凑了上去,含住那脉井源,深深汲取。
慢慢的,他笑不出来,努力要收回手去,但我如附骨之蛆,紧随不放。
“停下。”他喝,可是没有用,他只好用力扯我,如同拎着只蛆从腐肉上剥落,一抖手,把我抛在一边。
我仰面倒在地上,腹中鼓涨,喘息咻咻,仍是意犹未尽。
他也在喘气,面色更白,忿忿地道:“你想干什么?你会害死我的?”
我并没有听进去,喝进去的鲜血是温热的,从那个男人身上流出,说不定还混杂着我自己的成分,可是现在,它在我身上蠕动,瞬息变得冰冷,冷到如雪刃刺人。
我抱住身体,在地上翻滚起来,体内一截截地,似乎正在结冰。
“冷。”我哭泣,哀求他:“救救我。”
没有人伸出手来,周围一片死寂。
我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要死了,这感觉比刚才被吸尽血时还要深刻鲜明,但痛苦并没有引导至死亡,我的神志越来越清晰,一寸一分,分明感到自己的变化,饱涨在胸中的水分如同自己生了脚,在四下飞窜,每到一处,便用鞋底冰棱杀个遍体鳞伤。
“啊……,嗯……。”耳边有人在嚎叫,却是我自己在大声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冰寒尖痛中沉浮磨难,死去活来,再一次立起身来,是在那个男人的搀扶下,我浑身无力任他摆布,他将我依靠在一块墓碑上,然后,从身上摸出把锋利的匕首,过来整理我的长发。
“多么美丽的头发!”他再一次称赞,不住用手掌衬起细看:“闪着重重蓝影,这头发简直是有自己的生命!”
我哪里还有力气理会,浑身由里至外冰凉空虚,眼神无助地看他,欲哭无泪。
“是不是很冷?”他问我:“饿不饿?”
饿?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种搜肠刮肚难受的空虚是饿,立刻拼命点头。
他放下匕首,神秘一笑:“等一会,我会送你礼物。”
他走了。不,准确的说,他跃身走了,体轻如燕,在林中飞窜,每一跳起,要过很长时间,才下地换力。
黑夜笼罩住我,抬起头来,满眼星辰明月,再往四处打量,我是坐在墓石堆里,星星磷火在远处上下飘荡,暗淡清冷孤寂,可是,我却并不害怕。
我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块石头,冰凉僵硬,可我的腹中虫噬般的抓痒钻心,似有一堆无形的小嘴在里面吸吮寻食,它们遍觅不到,便露出细小的牙齿,一点点的叮咬狠刺,我熬不住,发出阵阵痛苦地呻吟。
等他回来时,我已在地下翻滚,手指抠着石块,几乎要折断成节,面孔在粗石上狠狠擦过,也不知道会有疼痛,他不是单身的,手里,还抓着一个年青人。
见我疯狂,他放下猎物,俯身来问:“你觉得怎么了?”
我哀哀地叫,声音凄厉,双手乱抓乱舞,无法回答出一个字。
“别急。”他安慰我,一把将身后那个悚悚发抖的人拉过来,拧起他颈子,如别转只鸡头,扭送到我面前。
“乖,喝一口”,他说。
我哼声睁眼,看了一看,又闭上眼睛不肯。
他怒,猛伸过头来,自己露出长牙尖利,一口咬上去,那人痛声大呼,鲜血立刻喷洒在我们脸上。
“张嘴。”他暴喝。
我紧咬着牙,唇上却已感到了那股温湿,血香刺激得我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微微张开条缝。
“哼。”他冷笑,手上使劲,那可怜的人大声惨叫不绝,鲜血喷得我一身。
有几滴溅进嘴里,触在舌头上,立刻自己滚下喉去,鲜美温热得令我再也忍不住,不知不觉张了嘴,堵上去,‘咕咚咕咚’地狂饮不放。
“慢点。”他满意地笑,一手抚着我的长发,另一手也松了劲,让我自己按着那个男人,不住地猛吸。
这一顿饱餐,直吸得那人眼珠翻白,痉挛抽动,一滴血也没有浪费,统统进了我的肚子。
我沉沉地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
“感觉怎么样?”他微微的笑,“反哺后的身体是特别需要血液的,否则就会干枯而死。”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突然,发觉不对,伸手摸索在唇上,我失声大叫起来,我的面上,赫然竟也有了二只尖尖牙齿。
“啊……。”我拼命里用力,想扳断这些异物,可是它如同生了根,紧固有力,倔强不屈。
“你干什么?”他皱眉,上来拉开我的手:“难道刚才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
“这是什么?”我哭叫挣扎:“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暗夜一族,”他边制服我边道:“我们是黑夜的主人,加入了我们,便会有无尽的美貌与生命,人类渴求了一生的东西,现在,你都已拥有了。”
见我听不进去,他也懒得多说,站起来拖着我头发,一路拉到一湾泉水边,强捺着我的头,往下看。
“来。”他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被大力制服着,借着明亮的月色,看到水里有一个女孩子,她的头发披散如蓬头鬼,面孔像羊脂玉一般的白腻,星辰一样的眼眸和无血色的双唇。
“满意么?”他贴在我耳旁低低的笑:“你的美丽再也不会枯萎,从今天起,每时每刻,你都如鲜花般的芬芳。”
“我要回家。”我只是哀求他:“不管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求求你,放我回家吧。”
他一愣,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他狂笑着指我:“你已成了我的族人,人类只是我们的猎物,你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乘他不注意,我拔脚就跑,出乎意料,我跑得如飞一般轻盈,双脚只一点地,便可跃起上半空,借着风向,像一只巨大的风筝。
他并没有追来。
我一路夺命狂窜,辩不清东西南北,树林在身边丛丛呼啸而过,头上的明月紧紧相随,跑了很久,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离城很远的一片山林里,每年,父亲都会带我到这里打猎,再过去,便是狩猎休息的驿馆,从这里到家,通常要有一天的路程。
可现在,我已完全不同,这些路,不过花了半柱香的时间。
我含着泪,冲进去,看门的仆人只眼一花,便见我进了郡守府。
已是四更天时分,郡守府灯火通明,大堂里,父母面容悲伤,坐在里面叹息,见我狼狈奔入,所有的人都立了起来。
“姬儿。”父亲大喜若狂,上来抱住我:“你到哪里去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扑在他怀里,伤心地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努力地哄我安静下来,不住追问:“出了什么事?那个抢你的人呢?”
“郡守大人。”一边有人说话:“小姐才回来,又受了惊,还是不要强迫追问的好。”
他走过来,却是我的夫婚夫杰,他是个削瘦英气的年轻人,满面关切神情,凝视我,轻轻说:“大人,朱姬是我的夫婚妻,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是的。”
“好。”父亲又是欢喜,母亲也已走上来,紧紧抱住我,含泪叹息:“事情都过去了,姬儿,别太伤心。”
他们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低头看自己衣裳不整的模样,抬起头,撞到母亲躲避心痛的眼神,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可是,现实比想象更残酷,他们根本料不到,我虽然没有被强暴,但已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一个怪物。
“父亲。”我说,喉头‘咯咯’地响,却说不出话来。
“大人。”看门的一众仆人已奔了进来,他们神色惊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不敢靠近,只是对着父亲惊魂未定地说:“小姐她……。”
我眼光转过去,他们顿时噤声,不敢再说话。
“算了。”父亲不明究里,只是叹气:“今天小姐发生的事情,你们所有人,一个也不许吐露出去,否则,我决不轻饶。”
“是。”所有人低下头来,齐声答应。
“来人,快扶小姐去休息”。父亲吩咐下人,又向杰抱拳:“中郎将也等了半日了,天气不早,今夜也不必回府了,在我府里安歇一晚,明日,我们将姬儿的婚事再商榷一下。”
他还是不放心,怕杰后悔。
我随着婢女回房,她们端来热水为我擦身,说也奇怪,我的衣裳上血迹划痕累累,可身体上一点伤处也没有,哪怕是一丝小小的伤口也见不到。
婢女们人人奇怪,面上却不敢说什么,为我净身换了衣裳,才出去了。
我睡不着,遥遥更漏声传来,我知道,不久便要天亮了。
2
黑暗中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房间不大,我开始在里面走来走去,说不清楚的烦闷抓心,一刻也停不下来。
暴躁中,我推开窗,跳了出去。
窗外便是花园,我隐身进了花丛,在繁枝密叶围簇中才稍觉些安心,脚尖轻点,如只暗夜的鬼魅,在园中闪过。
圆月半遮,乌云几堆,花园里静无一个,但我却份外眼明耳利,远远有人声传来,身不由主,我寻觅而去。
所有的楼宇沉浸于昏黑,只有父母的房中透出亮光,房里有人声正激烈交谈,我跃过去,贴在墙上,从窗缝里往里瞧。
满满地,房中全是人,父亲、母亲、杰,地上还跪着看门的屈伯和我的贴身侍女香球。
“大人,小人实在不敢撒谎,刚才我眼一花,小姐便飞进了门,还有她看我的模样……。”屈伯喃喃地说不下去了。
“是的,大人。”香球也来证明:“小姐站在面前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可是浑身却多了种说不出的味道,她身上冰凉冰凉的,就是用热水洗过也暖和不起来。”
母亲脸色发白,无助地看向父亲:“难道真是这样?”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姬儿真是被鬼怪附了体?老爷,我们快去找个道长来画符驱妖吧,好歹救救姬儿的性命。”
父亲不响,只抬眼看杰。
杰立刻上前一步,施礼道:“大人,此事不宜宣扬,依我看,也许先不急着找道长来,如果是鬼怪附身,用新鲜黑狗血一泼便知。”
“不错。”屈伯立刻在地上应声:“小人自己就养了一条黑狗,马上便可取出热血来。”
面对杰坚定的目光,下人们恳求的表情,父亲终于无奈,点头:“好吧,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布置安排。”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听墙里的人算计对付我的方法,一时胸中翻涌悲伤,是不是要进去向他们说明?还是由他们用肮脏的狗血来泼我?
此刻,快天亮了,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种烦躁恐惧的感觉又攀爬上我心头,如有隐敌伺机在身旁,立刻就要张牙舞爪上来,可是我看不见,摸不到。这种感觉压迫着我,渐渐膨胀,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谁?”房里的杰听到,他抢先一步,窜出房来,一见我,顿时呆住。
我苍白狼狈地看他,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记得他曾用那样惊艳的目光追随我,上翘的唇角勾起一圈又一圈的浮想连翩,可是现在,他的眼中鬼影幢幢,每一只影子都是我在逃窜。
“姬儿?!”父母奴婢们也跟出房外,父亲叹息着唤我,一边杰已使了个眼色,屈伯识相地退下。
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我?他们所有人的细微动作,在我眼里饱胀到盈溢,然而我不声不响,装作不知,也罢,还是让他们泼一泼吧,如果狗血能试出我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
“姬儿。”母亲低唤我,她上前半步,立刻便被杰挡在了面前,我可怜的母亲泪珠欲滴,偏偏又要强作镇静。
我们僵持成局,半晌,还是父亲柔声问:“姬儿,睡不着么?”他这是在虚假地漠视我的行径,想稳住我好施展试妖的法器,我更加难受,父亲呀,为什么要同我客套谎言,我情愿默默地等待,等你将污血洒在我洁净花瓣似的面上。
我牢牢地闭上了嘴唇。
安静下来,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声音,远处有打更人疲惫的脚步在划过青石板地面,东街的豆腐坊已经开始运作,而郡守府里,院落一角有动物在低嚎,它发不出声来,某人用布袋捂住了它的脑袋,然后,刀声出鞘,再后来,是水溅铜盆的声音,我点点头,黑狗血已经准备好了。
唉,温热新鲜的血,只一转念,便令我莫名的兴奋。
短短的时间,他们不知道,这一瞬间,我等了很久,不仅仅是因为情景难堪,不仅仅是因为我变身后的敏感迅捷,乌墨浓郁的夜色中,我是一只紧张的困兽,不明白,自己会害怕什么。
屈伯端着铜盆,小心而蹑手蹑脚,他已来到了我身后,这时,父亲问到我是否有不适的感觉。
我摇头,不适?还是您更多一些吧。
不用回头,污水已漫天洒下,好一场腥风血雨凄迷,兜头盖脸,众人惊呼,我依旧不声不响,隔着粘滞胶连的血衣,透明沉静地观望他们。
“没有变身。”父亲狂喜,他冲上来拉我的手:“姬儿呀,不要怪为父鲁莽,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呀。”
我看着他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说话时,他额头青筋暴起,一突一突,连接到颈旁跳跃,还有他拉我的手,腕上纹络中空,澎湃暗流汹涌,恶毒纠结的污秽,已于脏乱中悄悄透出浓香,我只是管不住自己,伸出舌头,在面上舔了一记。
“啊!”父亲惊骇大叫,他立刻丢了我的手,一路向后退去。
黑狗龌龊,浓血却是甘美,不知不觉,二枚小小利齿崭露头角,沿着红唇柔顺地垂立。我悲哀地看着众人,他们退后狂呼,拥挤中母亲受惊翻倒在地。
杰毫不犹豫,抽出腰下长剑,挺身向我刺过来,边刺边喝:“大人小心,让我来对付这妖孽。”
妖孽!我被这扑面而来的喝声一击而中,剑伤不过是剑伤,它刺在我身上,抽出时,伤口已经痊愈。
“啊!”耳旁轰鸣,是杰和众人的声音,我只无泪地看他,他根本不知道,我早已经被刺伤,只是不在身上。
刀光霍霍,郡守府的侍卫闻声而来,这些曾经保护过我的人们,此刻虎视眈眈,招式剑拔弩张。
我觉得难受,如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将出未出,它已在遥遥怒吼,气鼓鼓喷薄欲发。我承受不住重负,慢慢蹲下身,抱住膝盖,面色惊慌失措。
众人见机行事,立刻震声奋起,每一把刀都走得准确无误,气势汹汹地蛮不讲理。
我不想躲,躲开了这一次,以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次。
然而他们立刻又全身而退,明刀暗器丢了一地。有人自身后伸出长臂,拥住我腰际带着我飞一般跃起。
那个黑衣的陌生人,一切噩耗的始作俑者,他凑在我耳旁低低的笑:“怎么样?这下是否相信了我的话,他们不会放过你,现在,你是我的族人。”
他长啸一声,现出二支同样的利齿,在月色暗淡的黑夜里,映着火烛灿灿发光,他一手拥着我,足尖点过人群,如支婉转轻盈的掌上飞燕,向着远方,展翅腾空。
“我们要快些。”他继续在我耳旁低低地说:“天快要亮了。”
天要亮了?我茫然,难道这就是我一直莫名的恐惧?天要亮了,每一个字都暗遁杀机。
“有很多事情我要慢慢教你。”他说:“我们虽然长生而优越,可是也有软弱的地方,你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说话间,我们已越过庭院、城墙、灌木丛,高大的树林中,透过枝叶间斑斓空隙,我看到远方已是火云红彤。
“快,快。”他急急自语,领着我扑向一片山麓,如两只迷途的蝙蝠,我们在山壁上慌不择路,寻到阴影洞穴,一头扎身进去。
最后一瞬间,我眼角瞟到金黄,自那轮圆盘光圈射出,一瞥间如有万箭钻心,焚心灼骨,我痛不可抑,倒头栽在洞底。
“怎么了?”他跟过来看我,自己也是心有余悸:“好险,只差了一点点。”
等我略略好些了,他说:“起来吧,这一课,我们慢慢的学,只是要记住,从此后,你只有我,我只有你,长生并不是一帆无阻,需要有伙伴相助及一些灵巧手段。”
我依在他怀里,渐渐安定下来,寂静中,他没有心跳,我也没有,这已不能使我再惊奇,区区一日,我已受难无数,纵是天崩地裂,也只好当它刧数难逃。
“我们这样冲出来,城里必定大动干戈,你父亲会派人挨家挨户的搜查,我在城中的住址就不再安全,我们先在这里躲几天,然后再转去别的地方,朱姬,世界之大,不是你所能想象,而任何地方角落,只要有人,便有我们生存的基础。”他一个劲往向下说,我却疲惫不堪,慢慢坠下梦去,闭眼前,我听到最后一句,他在说:“我的名字叫笙。”
笙,是一种乐器,音质低沉哑韵,他本人也如那缕妖异的音域,似语非语,欲唱还休。
我的脑中只余一片空白,下意识紧紧抱牢他的腰身,隐约间又有些明白过来,从今天起,往日的一切渊源瓜葛,父母、杰、甚至是小小的香球,到此为止,覆水难收。
三天后,他带我离开咸阳,去往江南名都,在那片繁华富庶的土地上,有着我们最需要的丰富源泉。
到达后,笙找了一处城外的房宅把我安置下来,傍晚时,他出去了。
留下我一人在空荡荡的房中游走,陌生的土地,陌生的房间,连我自己也是陌生神秘。百无聊赖,我把脸孔贴在精雕细刻的窗框上,肌肤连着木质,同样的冰冷艳丽无情。
等到半夜,笙回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远远的,我听到车轮滚动,在楼下道旁止步,然后脚步凌乱起来,他和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上楼。
我无声无息地走过去,房里没有灯光,淋身在黑夜的阴影里,我看到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身着丝线密绣的彩衣,乌髻高耸如云,有两串明珠缨络自髻顶垂至颊旁,然而她轻轻一笑,珠辉宝光也顿失颜色。
幽暗中,他们紧紧相拥,女孩的红唇被吻住,纠缠得鼻息咻咻,在他怀抱里深情到发抖。
我有些发怔,不知不觉已走到笙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仍继续做吻她的动作。女孩伸展了四肢去迎接他,我可以感到一波波热浪从她身上传来,滚烫的女人温度包裹在男人冰凉的躯体上,如漫生的藤萝,一圈圈环绕不放,他从容不迫,不缓不急的舔吻她,沿着脉膊蠕动的走向,一路跟随到耳垂下。
“嗯……。”她呻吟出声,浓酣蜜意无限,而此时,他已深深进入,迅速得连一丝鲜血也没有溅出。
她终于抽搐起来,缨络从发上跌落下来,砸在地上断成散碎走珠。他仍紧紧抱着她,如一个小小婴儿,把她捧到我面前,“来。”笙说:“尝尝这种美味”。
可我只是看着她的脸,额头光洁面颊娇嫩,于满身彩花纱裙衬托下面色雪白如纸,她死死地瞪着我,原先杏仁般美丽的眼睛凸了出来,瞳孔已开始变化,可她并没有死,眼皮跳动,浑身颤抖。
我突然也发起抖,不顾一切扭头便跑,笙丢开她窜身上来,一把抓住我肩头,倒拖着直推到那女孩面前。
“不。”我奋力挣扎尖叫,这女孩的面孔似曾相熟,我的许多闺中密友都是这样的身材容貌,她甚至长得有些像我。
他恼怒不依,硬是捺住头,将我迎到她颈上,玉琢似的肌肤上,两只小小的伤口诱人地渗出血。“喝。”他贴在我耳边冷冷地道:“你已经不是人了,若再对人心存怜悯,只怕自己会活不下去。”
我被推得倒在她身上,挤动到伤口,二道血液如桂花红糖浓浆,顺着白玉般的皮肤往下淌。她还是没有死,嘴唇贴在我耳边,喉口‘嘶嘶’作响。她的衣上有玫瑰熏香,然而香不过,她身体深处粘稠的液体。
我的唇已抵在她的颈旁,笙吸过的地方血水不断,奋力刺激着我饥渴的欲望,转眼利齿绽开,我在她颈上又留下了新的创口。
笙没有说错,年轻人的血液是最甜最纯,如果那人是死在动情时刻,她/他的汁液就是天下无双的美味。
只一滴入口,我便扑在她身上再也不肯放弃。
迫不及待地猛吸了几下,笙突然伸手将我拉开。
“你到底是什么?”他暴喝问我:“是不是人?”
我被饥饿与美味逼迫到疯狂,想要努力冲回去,却被他一把大力拦截。
“说。”他冷冷追问我:“你到底还是不是人?”
“不是。”我急不可耐,只好求他妥协。
“大声些,说清楚。”
“我不是人,我是你的族人。”
他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松开手,让我扑回她身旁。
“朱姬。”他得意地道:“疾病、衰老、伤害,这些都已不成问题,除了烈日骄阳,我们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无用的同情和善心,你须要牢牢记住,这些人类不过是我们的食物,倘若要怜悯他们,结果只会令你自己挨饿受苦。”
3
妥协不过是第一步,几天后,他带我入城去猎食。
走在宽阔的官道上,身边所见路人不过三三两两,然而转过几条街后,我们进入一条灯火通明的大道,两旁玉宇高楼,点缀着红花绿柳绣衣佳人,行人马车如流穿过,处处纸醉金迷飞彩。
在人群深处,他忽然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有些害怕,行人拥来挤去,我小心翼翼地凝视他们,他们也在上下打量着我。
其中大半是女人,脂粉浓丽香艳,簪花披纱闪翠,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每一个,面上都堆着笑容。从身边擦过时,有人对我冷冷地啐骂,也有人轻轻地问了一句:“小姑娘是新手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不答话,只是慢慢走了开去,街很长,人又多,我无法跃起飞奔,只好随着人流起伏前进,才走了不远,迎面便遇到一辆马车。
四匹骏马高大肥健,口里嚼着镶金环佩,车上垂挂下轻薄而柔丽的金丝锦帘,女人们立刻围了上去,手搭住车架探身往上甜腻娇唤,马夫衣饰鲜亮,用柄乌黑油滑的马鞭将她们的手一一拨打开去。
“滚开,骚娘们。”他不住咒骂。
他到底不过一个人,抵不住众人七手八脚,一个照顾不到,窗帘被扯开一角,露出里面的贵人面孔来,那是个明秀的青年人。
乍见风流人物,女人们更是兴奋踊跃,她们争先恐后,努力要攀拉上前,口里呖呖地做出娇音宛转。此情此景,我心里渐渐明白过来,但仍被挤得一齐涌上前,头上马车夫的鞭子霍霍,一不留神,被一记抽在面孔上。
我被抽打得偏侧过头去,心里恼怒,随手用力推过去,女人们尖叫起来,扑落落跌滚了一地。
马车原地顿住,车夫半举着马鞭,瞪住我说不出话来。
我冷冷看他,平庸粗野的面孔,这样的人笙是最讨厌的,他很挑剔,只喜欢俊美出众的猎物。
他被我看得心惊,可是放不下面子,略一犹豫,鞭子便又要招呼上来。
我静静的等着,他的动作并不快,尤其是在我的眼里,一格格延展过来,并不比只蜗牛爬行快多少。我暗中捏拳,只等他再一鞭过来便要反击而上。
可是,我没有等到机会,他还是停了下来,车中人猛地喝住他。
“根发,不许无理。”
他自己已揭开窗帘,向我微笑打招呼:“对不起,刚才的确是我的下人鲁莽了,姑娘,有没有打到你?”
我转目看他,江南雅致的富家子弟,绫罗素锦,璞玉乌簪,一举一动俱是文秀有礼,他向我含笑抱拳,“姑娘若是不嫌弃,请容许在下载你一程以作赔礼。”
他在邀我上车。我早已明白,这是条奢糜繁华的流莺花街,所有的倚门卖笑温床,他请我上车,也是把我当成了其中一个。
我有些犹豫,笙在哪里?是不是正在附近觊觎我的作为?转眼的时间,车上的人儿已殷勤地揭起帐帘,连那个粗声粗气的马夫也低下头来,将踏脚锦凳捧来放在我脚边。
“姑娘小心。”青年伸出手来,他是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若是明白,借他十个胆子也不会再敢来看我一眼。
我终于踏上马车。昨夜,笙可也是这样踏上了另一辆马车?
我们一同驶出街去,马夫继续用力挥打马鞭,莺莺燕燕的娇语变成了咒骂,声流不相关得如对岸观塘的潮水,我偏过身去,只用心思去看车里的那个人。
不比笙的俊美,杰的英姿,他的清秀只是文雅贵气,衣饰整洁昂贵,玉带下垂出一道丝络缠花结,结上勾着环龙凤通透圆璧。
富贵子弟的从容和鲜明,令他顾盼自如间气度高人一等,其实来到这春风街上的男人,本就是为了花钱找取乐的女人,但是他的运气太差,他找到了我。
我被带到一栋高楼深院,也许是处藏娇的外室,诺大的锦绣庭阁,只得一个看门人在把守。
根发放下锦凳,势利无理的小人嘴脸,在权贵面前温顺得像只猫咪,从马车到大门,短短的一段路,他呵腰谄笑极尽媚态十足,然而他不过是个最下等的下人,连铜钉的大门也走不进去。
锦衣公子扶着我手,挽起裙裾卷了长袖,缓缓拾级而上,“姑娘,小心。”一路上他殷勤照顾,不住合紧手掌体贴:“怎么手里这么冰凉。”
当然是冰凉的,如果他此刻近身来,俯在胸口静听,就会知道所有的秘密,可他并没有这么大胆,也许最后终是如此,但是现在,他还要维持客套。
我们入了房,同样的雕梁画栋,一室石器字画古玩,朴素外表掩不住底子里的奢侈,他转过身来,眼里含着些许骄傲满意,“姑娘,千万请不要客气”。
我茫然看他,房中四角各悬有一盏琉璃宫灯,四道霞瑞怒瞪若四双冷笑慧眼,叫人看得刺目心惊,我本能的轻轻一指,说:“灯太亮了。”
他顿时‘呵呵’笑了,风尘女子惯有的刁钻小计,在这房里曾施展过多少,他又到底见识了多少,心上了然烂熟,虚架子便成了多余的东西,熄灭了所有的琉璃灯后,他走上来紧紧拥抱住我身体。
黑暗里,第一次,我遇到男人的唇齿温存,软蠕绯红的两片洞天,展开来,露出粒粒白玉珠光璃璃,手攀着腰肢,颊贴着颊,含咬住唇角,柔滑钻探而入,口里低低地含糊不清,他在说:“好冷。”
昏暗的幽室里,他看不清四周环境,而我却可以凝视他,合上的双眼上,有指甲长短的丝丝浓睫,男女之情,春宵之秘,以往深闺午夜的羞涩隐谜,赦然昭昭显露,叫人猝然不及防备。
我手足僵硬,狼狈到无法招架。他奇怪起来,“怎么了?”他问,眼里有一抹疑问,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卖笑女子神情竟会如此生疏别扭,可略一停顿,他还是善意的改变了话头,“来,”他说:“脸上怎么这么冷,让我帮你暖和一下。”
一边说,一边手已寻去解我腰带,再将头抵蹭在怀里摸索上下,纠缠里,我开始慢慢地贴在他身上,深深吸口气,低下头,是什么在暗中一跳一跳的涌动,它引诱我不住俯低下去,将唇舌舔在他的颈上,轻轻触滑。
“不错。”他欣喜地赞了一声,手上缓下力来,重新闭上眼等待。
我就在那里反反复复曲曲环环的舔遍,隔着薄薄紧韧的皮肤,可以感觉到底下那股热烫,它在召唤着我,一波一波,泛着香甜的芬芳。
他突然‘哼’了一声,我这才惊觉舌头微甜,忙抬起头查看,眼下颈上已是两汪血泉。
漆黑里他不觉异状,反而来劝我:“没什么,轻些,再来。”但我手足无措,盯着他犹豫不决,两弯利齿在暗中映出幽幽浅光。
他终于觉出不对,盯住我看了又看,渐渐睁圆起眼睛。
两条有力的手臂突然自身后禁锢住他身体,束住他往后退去。笙从他脑后探出头来,只一照面,已贴上去咬住颈子。
我退到一边,看两个男人在房中狠力恶斗,他又如何能胜得了笙,被强硬地按在怀里硬生生吸去大半的血,直到他手足酸软,笙才松了手,对我说:“来,该你了。”
我走近些看他,已呼吸沉重,双眼紧闭,那两弯指甲长短的浓睫如两只跌入蛛网的蝴蝶,抖抖的,垂死之颤。蹲下身去,再次抚上那张唇齿,绯红褪成青白,这是他第几次买笑贪欢,不过是个轻薄粗心的良人,纵情云雨贪新鲜,这一次,他走了眼,只一眼之差,可到底是赔上了性命。
自那天起,我才真正成为笙的族人,每日白昼,我们藏身在城外的旧楼里,楼下有一处暗室,笙从外面买来两口馆材,一人一口,令我睡在里面。
“馆材是我们积聚力量的地方。”他告诉我:“这是我们最安全的蔽护地。”
然而我不明白的地方仍有很多,比如是谁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而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吸血一族?
无数的问题在我脑中盘踞,每一个都如雷电轰隆,笙无动于衷,他并不在意我是否明白,他关心的只是血浆来源,一到夜幕降临,他便带我在城中游走,寻找中意的目标。
他的需要单纯而简单,只是年轻人的鲜血,美丽的女人和男人,尤以男人为佳,隐身在黑夜的幕布下,他的眼睛明亮到尖利。犹如一团强力磁级,她们总是逃不出他的手心。
待他得手后,我便又出来,继续寻找新的目标,行走于暗夜的一男一女,猎物也是一女一男。
城里很快便传出流言,不断有人失踪或死去,死者尸体苍白浑身不留一丝血液,惊恐的人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将之称为巫毒恶咒,请来高僧道人,日夜于城中摆放香案念佛诵经,家家门上贴满了经文扭曲的符语。
我们并不在乎,那些曲曲弯弯的梵文,暗涩难懂,即是不知所云又怎么会去害怕,笙甚至撕下一张来把玩嘲笑,他说:“朱姬,除了桃木剑和银匕首,我们不需要害怕任何别的法器。”
在巫毒传言闹得最为厉害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市,沿北而上。
自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当生命没有了尽头,时间便成了无用的东西,我们日复一日,重复着狩猎生涯,与此同时,周遭世界也在改变,连连征战不断,草原上的女真人闯了进来,他们夺取了帝位,又要巩固霸业,塞里塞外的<敏感詞>杀戮,死尸堆积无数,人类的残杀极其状观,一日千人也不足为奇。
我有些震惊,而笙指着硝烟与废墟,不屑一顾:“天灾人祸与太平盛世,本来就是一个循环,朱姬,人类的生存轨迹是周而复始的上演,他们酷爱战争夺取,本性也是嗜血的。”
他总爱说这些冷酷高深的话,令我听得莫名其妙,然而他说得很多,却从来不去关心我是否会明白,在缓慢而单调的日子里,我忍不住一次次的与他产生争执。
那一夜,我同他照例在街上巡走,笙悠闲的走在人群里,他一惯的姿势是挑剔而懒散的目光,我在离他不远的身后,人流里,暗夜中,我们看起来并没有与众不同。
这座城市也算繁华,只有繁华之地才有歌舞笙乐,连同无边的靡烂奢华,人们在风月场所寻找目标,然而螳螂捕蝉,我们伺机左右,既是饵食,也是猎手。
擦肩错臂间,我似乎看到杰,熟悉的面孔,只一晃便没入不见。于是在满街人流中,我蓦然止步,犹如一石投湖,圈起漣漪无数,在这遥远北方的城市,怎么会有他,最初烂漫的记忆,无忧无虑的往昔生活重回脑中。细细又一想,不由哑然失笑,当然不会是他,虽然我已忽视遗忘了时间,可时间不会遗忘人类,几十年了,纵然不死,他也早已应该白发苍苍。
前面的笙突然加快了脚步,好像已找到了目标,我却没有跟上,调转了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从后面看,他的确长得像杰,一样修长有力的身躯,略略侧过脸来,可以看见那张轮廓酷似的面孔,而他的鼻梁更坚挺秀气。
我看他沿着长长的街慢慢走过去,犹如一个梦境冉冉升起,一时无法克制自己,步步紧随其后,也许我已不算是个人,没有了心跳、温度和年龄,可记忆却在深处微启,它召唤我,连同埋藏于最底处的某些温柔牵引。
我随他走入一条僻静的长巷,在一扇院门前,他停下脚步,开门时,他转头看到了我。
“姑娘,请问你在找人么?”他微笑,这一笑使他脱离了杰的影子,回复到陌生人的本质。
我还是失望,身材侧面都这么相像,可他毕竟不过是另外一个人。沉默中,不愿回答他,只是漠然回身走开,不,我不想吸他的血,这个肖似杰的男人,因为记忆里残存的温柔,我不会要他的性命。
长街上朱光碧影依旧,笙已不在原地,昏沉的子夜中一幕幕香艳迷梦渐渐粉墨登场,盛装的女人缠绕着醉态的男人,贪欢纵欲,纵然只是片刻虚情假意,却也叫人耳眩神迷。
我信步漫游,黑衣长发孤寂的女子,周身似有寒流与人群隔开,一个粉衣少年抬步追上来,“小姐,你要去哪里?”他边追边喊,引得路人驻足笑骂。
我毫不理会,加快步子从众人缝隙里钻过,他追赶不上,只好在身后徒呼叹气,“小姐,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这些凡夫俗子,他们总不相信世上真有红粉骷髅,一点点的艳丽夺目,便引得如狂蜂乱蝶挥之不去。
4
在一家香烛店外,笙找到我,为了我的私自走散,他很有些着恼。
“朱姬。”他板着脸孔道:“不要忘了我们本是一体的,你若要走开,应该事先知会我。”
我冷冷看着他,美貌优雅又有什么用,褪去了那层魔力妖异,他至多不过是个自私无情的男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他走过来抚摸我的长发:“多久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自己的情形,刚才既然已跟到那条巷子里,也没有人在旁边,你为什么不动手?”
原来他在跟踪我,我顿时生气,抬起头怒目而视,这么些年了,他并没有真正教过我什么,然而时时不肯放松,一举一动,都要我生活在他的眼皮底下。
“莫非那男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他毫不在意,摇头笑:“你这个麻烦的小东西,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问题,难道你定要我无时不刻地提醒你,人类只是猎物,你怎么能对猎物手下留情。”
这番话说得我低头不响,这次,也许他是对的,我的确是有问题,否则为何过了这些年,我仍同那日变身时一样,满腹心事,郁闷狐疑。
半天,我喃喃说:“那个人像杰。”
“杰?”他听了好笑:“你曾经的那个未婚夫么?我的天,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忘记他。”
“我不知道。”我很觉悲哀,不由叹气。
“好吧。”笙不再继续责怪,上来拉住我手,他说:“让我们再去看一看那个令你念念不忘的人。”
他重又把我带到那条巷子,面对着那扇门,我犹豫地止住脚步。
“怎么,不想再去看看他?”笙笑道:“朱姬,今天不看清这件事情,只怕你明天还是要回来的。”
他自顾自上去敲门,温文有礼地轻叩三记,又回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
立刻便有人出来应门,是个十三四岁垂髫的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你找谁。”她仍有些奶声奶气,看着笙上下打量,并不讨厌的样子。
“我们是来找人的。”笙柔声说,转过身来一指我:“我的朋友说,她有位故人住在你们这里。”
“是谁?”小姑娘顺着他的手势看到了我,吐了吐舌头,又摇摇头:“我并不认得这位姑娘呢,不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是个同我一般高的年轻人,浓眉大眼,穿一身青衣,单名一个杰字。”
“那个模样是我大哥呀。”她睁圆了眼:“可是他不叫杰,他的名字叫章岩。”
她蹦蹦跳跳跑进门里去唤人,不一会儿,那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他看看笙,又看看我,有些奇怪:“二位找谁?”
夜色中,我可以看见笙不怀好意的盯着他,淡淡地说:“找你。”
从我站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出奇的像杰,只是更斯文清秀,面色腼腆,缺乏杰的英气。
我沉默不语,目光闪烁,到底过了多少年了,世上究竟有没有轮回,既然他不是杰,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再世。
“我的朋友说你是她的未婚夫。”笙一手支着门,一边眯着眼看他渐渐红起的耳根。
他是在故意嘲笑他,笙最喜欢如此对待人类,周旋调弄如猫捉老鼠,更显出他从容笃定优越自如。
章岩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趣,低下头不敢看我:“抱歉,你们认错人了。”他红着脸向笙解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姑娘。”
“你能不能自己向她说明?”笙睨我,唇角斜斜:“我这个朋友可有些痴迷不悟,若不和她说个明白,恐怕她心里仍会有牵挂,不肯放弃。”
他过来拉我,一直推到章岩面前:“来,不必害羞,你们可以当面说清楚,省得回去后又放不下道不明,整日里纠缠不清。”
说完,笙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目光温和的陌生人,笙只是想绝了我的念头,可是又怎么断得分明,这张脸孔,恍若隔世的宿缘。
“姑娘,你找的那人果然长得很像我么?”没有人时,他大胆了些,看着我有些同情,也有些无奈:“他是哪里的人氏?我有几个朋友常年在外经商,也许能帮你打听一下。”
我摇头,打听不到的,那人是他的前身,或只是一场骗局,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一双明净秀目,连同上翘嘴角的含情,杰刺了我一剑,他会不会疼惜我,谅解体贴关怀。
他被我看得发窘,轻轻问:“姑娘,你在想什么?”
门里有人娇声唤他:“大哥,你还在外面做什么呀?”
那个伶俐的小姑娘从门缝里挤出脑袋,看到我们的样子,她‘咯咯’地笑了,对着哥哥一个劲地眨眼:“在外面傻站着做什么呀?一齐进来坐坐吧。”
章岩梦醒似地回过神来,“不错。”他笑:“姑娘要不要进去坐坐?”
我身不由已,跟他走进门去,很清爽干净的一栋宅院,不卑不亢的书香门第,房里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看着我,眼里露出疑问。
“这位是我母亲。”章岩说,看了看我,不知道如何介绍下去。
“我叫朱姬。”我说。
“朱姑娘,你请这儿坐。”章岩殷勤相劝,他的妹妹倒上茶来。
自进门起,那老妇人便一眨不眨地盯住我,眼底并没有多少热情,她冷冷地,向我点头。“请坐。”然而她凌利的眼神射得我坐不下去,昏黄灯影中,我突然清醒过来,立刻起身告辞。
年迈的老人最具慧眼,也许早已看出我来历不明,并非善类。
章岩并没有查觉出不妥,他有些失望,把我送到门口,在门外,仍依依不舍地问:“是不是哪里怠慢了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千万不要客气。”
他的话语恳切,然而真相是最残酷,我不相信他能尽一切可能,容忍帮助我所有的秘密。
我无精打采地走出巷子,笙已悠闲地等在巷口,见我出来,不由嘲笑:“怎么样?你这次是否明白了物以类聚道理,你同情人类,喜欢他,可是他未必能接受你。”
他嘴里微笑,手上却转着根丝绳,紫红娇艳的颜色,我看了眼熟,不由一怔。
“不认得了?”笙哈哈大笑:“原来那个小姑娘叫盈盈,果然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尝到嘴里比蜜糖还要甜美。”
笑声中,我突然飞身而起,跃上去,在他面上奋力一抓。
他毫无防备,被一记打得往后倒去,脚尖连点几次才站稳了身体。面上被我抓出五条血印,只一瞬息间,便回复光洁平滑。
我满指血肉,随即紧跟而上,然而他动作更快,拧身反手掴出,我被一掌打得弹出去,面孔撞在粗糙的墙壁上,亦是血痕遍染。再转回身,他已跃身过来,捏住我喉咙顶在墙上。
“朱姬。”他大怒道:“不要以为我造了你,就不能毁了你。”他伸出手指,变现出尖长的指甲,在我颈上刺出道伤口,立时便有鲜血涌出。
“别以为你拥有了不死之身就可以背叛我,人类杀不了你,我却可以有办法令你生不如死,彻夜悲鸣。”
他将指甲顶在伤口里不让它愈合,鲜血连续不断的洒下,渐渐把我的身上衣裳淋湿了一大片。
我被血腥气激出了利齿,然而身上慢慢无力,在他手里动弹不得。
他拖着我,一路回到城外的楼里,将我扔进自己的棺材,俯身下来,冷冷道:“既然劝不听,就只好让你得些教训,吃了苦头,你才能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不能要什么。”
我迎面倒在棺材里,伤口已经复原,可失血太多,全身软弱无力,眼看他把盖子严严的罩上,又听到钉锤叮当,他已将盖沿牢牢的钉死。
利齿犹在唇边,我推不开盖子,只好缩回手等侍,笙想把我关住以示警告,可我也不会原谅他,在棺底,我厉声喊叫:“笙,除非你不让我出去,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你。”
“好。”他在外面哈哈大笑:“我们走着瞧。”
也许是不想听我继续咒骂,他把自己的棺材抬出房间,关上门,扬长而去。
我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事情在脑中盘旋,盈盈死了,章岩是否已发现?他会不会悲痛大哭?一定会的,像他这么温柔如玉的男子,感情,是人类的特质,然而我已不可能拥有,但也学不会似笙般的冷漠。我不过是一个矛盾的怪物。
牵挂挣扎很久,远处传来鸡鸣,我终于沉沉睡去。
笙将我关了三天,最后一天晚上,我实在忍受不下去,极度的缺血令我肌肤寸寸干涸,似有无数只嘴唇在体内喋喋不休,它们遍布寻觅、钻探、舔食、撕咬,逐渐令我快要疯狂。绝望中,我开始拍打狠抓棺板,凄厉狂叫,求笙能让我出去。
笙在外面听了很久,直到我声音嘶哑绝望,他才过来打开棺盖。
“乖乖。”他脸上还挂着笑:“幸好是在城外,你这声音响得连三里外的人都能听到。”
我俯在地上浑身颤抖,母亲曾说过万般受苦,犹以饿死者最为惨状,皮包瘦骨,满脸悲戚,虽有口也不能食,在最后的时光里,一寸一分,宛若凌迟。
我在地上哀哀翻滚,棺板内满是指甲印,现在,刻到了棺材外面。
“怎么样?”笙无动于衷,吃吃地笑:“知道厉害了么?你现在是否还在思念那个男人?是不是还想再见他一面?”
他在讽刺我,但我已无力反击,任由他过来拎起我,带出房去。
“你只知道太阳和桃木银刃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却没想到吸血也是最根本的生存。”在走廊里,他淡淡说:“忘了本又如何配活下去,若是再不醒悟,总有一天,你还是要饿死的。”说完,他把我推入另一个房间。
我被推得扑倒在地,身后,笙已关了门,他自出去捕食了。
房间里有人转过身来,借着窗外的月光,凑过身仔细打量我。
“是谁?”他惊叫。
“是我。”我轻轻回一了句,心里不知是苦还是甜。
那人是章岩,笙把他弄来了,我不敢抬头看他,立刻手脚并爬着缩回暗处,现在的样子,不说自己也知道,那种恐怖的泛着青筋的皮肤,雪白饥渴的牙齿,我不要他看到我这副模样。
“朱姑娘!”他更惊,立刻过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悲哀的道。
笙还是不肯放过我,他非要我亲手杀了章岩,以示决心。
“朱姑娘。”章岩在耳旁叹气:“我怎么会到了这里,你又怎么会在这里?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什么也不知道,也许笙是把他打晕了带来的,笙不喜欢猎物在害怕中死去,他非要哄得他们心甘情愿,那时的鲜血甘美而微甜。
“别害怕。”他见我抖抖地不肯开口,以为是受了惊,忙柔下声音低劝:“放心,有我在这里,我们想办法出去。”
这话说得我更难受,他在安慰我,保护我,然而片刻之后,他便是我的口中食物。
“你走吧。”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挤出声音说:“快些走,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这……,这里有妖怪。”
“妖怪?!”他顿时冲口而出:“朱姑娘,你也知道城里出了怪物?它喝人的血,连盈盈……。”他说不下去了,我偷偷抬起头看他,黑暗中,他双目圆睁。
我们都沉默下来,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我看得分明,一滴滴的泪珠自他面上滑落,那双秀美的眼睛,朦胧得叫人心醉,这一刻,我愿意尽我所有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平凡的身份,哪怕只有一夜的时间,也好拥着他一同哭泣。
我的手伸到一半,又返回来,千万不能碰到他,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不要紧。”他却伸过手来拉我,脉搏跳动的地方,紧贴在我的手面上:“我不怕妖怪,我们一起走,我带你走。”
我再也忍不住,呻吟挣扎,努力躲开他的手臂,抱头窜到房间的另一角,埋身于黑暗里,我大声尖喝:“滚,快滚,我不要见到你。”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肯和我一起走。”又努力安慰:“别怕,我们在一起,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他张开手臂过来拥抱我,温暖的身体里隐藏着涌动的生命之泉,似一泓碧水围绕上龟裂的土地,我浑身发抖,拼不住诱惑,突然在他颈上咬了一记。
“啊。”他震惊,猛的推开我,连连向后<敏感詞>。
我支着墙面,慢慢立起身体,月华中,他看得倒吸冷气,张大了嘴,他终于明白了。
“对不起。”我只会说这一句。
“你……。”他也颤抖起来,指着我:“是你!”
我悲哀地看着他,眼色由惊到悟,最后衍生出恨意:“原来,是你杀了盈盈。”他红了眼:“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一字字,似一把又一把的尖刀,反复捅在心口上,一记连着一记,我知道,这伤口,将永远不可能再痊愈。
当年,杰刺了我一剑,喝骂:“妖孽。”然而章岩文弱,他用他的温和文字,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他说:“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我抱头狂叫起来,他是否又会说这是鬼哭狼嚎?笙早知道这样的结果吧,他丢下我离去,是因为明知道没有他,章岩也会逼我完成所有的决定。
可我还是令他失望,悲号声中,我从窗口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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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深黑一片,我慌不择路,一头扎入密林,奔跑踉跄跌跌撞撞,几次翻倒在地。
最后一次滚在地上,我手指触到蠕动的动物,一群群毛色灰败的老鼠从脚下簌簌溜过,我毫不犹豫,抓起一只塞在嘴里,那小而丑陋的动物吱吱尖叫,它也有温暖的体香,粘凋的血液,咽下去不过几滴,却可以暂时缓解我身体里狂乱的欲望。
不知何时,月华透过幽暗的丛林,它冷冷地看着我,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吞咽仍带有恶臭的老鼠鲜血。
有一点笙说得对,首要之选,永远是先活下去,几滴恶血,就能够令我苟延残喘。
待身体稍稍恢复,我趴在地上,压着满地的动物死尸,一动也不想动。
章岩说:“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东西。”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不过是一个东西,不算人,不是鬼,挤身于茫茫虚无缥缈境域,尴尬局促,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良久,我听到有人声鼎沸,同时一道冲天的亮光,在来时的路尽头辉煌。
我轻跃过去,在密密的繁叶中,露出一角苍白,注视林外的动静。
很多人,年轻力壮的汉子,手执火把,剥剥落落火星溅了一地。他们包围在我和笙的那栋楼前,却又胆战心惊的不敢上前。
章岩立在最前面,夜里有风,他青色的衣裾,似片翻飞的落叶,然而死于鲜艳,无疾而终。他在说:“放火,烧了这楼,连同这一片土地,全部寸草不留。”
众人泼油点燃,我隐身在林中,只仔细的打量他,一张清秀的轮廓,在热浪和火花下,已映照出新的眉目,宛转温文里迸生出的激烈,那一缕英气,于他,是陌生,在我,是熟悉。
这一刻,他就是杰。
隔着树影人群,我唯觉悲哀无奈,我是不生气,也不难过,所有的一切,是缘,是命,唯有受之坦然,漠然置之。
义无反顾,斩草除根,人类的感情最黑白果断,所谓人妖殊途经渭分明,他不会因为我的慈悲而反过来施舍于我。我只是不明白,毕竟我刚刚才放了他,他怎忍心,唉,他怎忍心。
枯木沸油瞬息点燃,吡朴吡朴地燃成一团,众人分散成几簇,跑去点燃周围的树林,我紧紧抓着树干,一时不想逃开。
这时,章岩还在楼前,他定定地望着已烧成骨架的残桓断壁,独自痴痴伫立。他是否念及了我,拨开所有的道德伦理界域原则,在内心的深处,他是不是存有一丝温柔情怀,因而恋恋不舍?
我看他慢慢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凝视着枝头的火苗,良久,聚唇欲吹,可还没用出力来,火苗却已自行熄灭了。漫天火光中,众人惊呼大叫,笙披着黑色的斗蓬如只妖魅的巨鸟,自空中迎面扑下,一把拉住章岩的衣襟,拖着他跃出人群。
与此同时,轰隆隆楼架坍了一地,我想也不想,飞窜出树丛紧跟而上。
身下的人群又是一阵大叫,我使足了劲,牢牢追在笙的后面,他虽然行动迅速,可手里提着个人,到底缓了些,然而我仍是虚弱,始终与他离了一段距离。
跃上一片山头,在一个山洞口,他终于扔下章岩,立在一边,等我追上来。
我匆匆赶到,先过去看章岩,他的头磕在一声石头上,在地上湿了一大片,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像是晕了过去。
一眼瞥到鲜血,我禁不住立刻喉头发痒,缩回手,避得远远的。
“怎么?”笙奇怪:“你真的准备只喝老鼠血了?”他看了看章岩,又转头看我,嘴角一抹嘲讽的冷笑:“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喝动物血会使你变丑变弱,而丑陋虚弱更令你无法猎食生存。”
他一边说一边向章岩走去。
我顿时毛发皆张,飞身窜过去,阻隔在他们中间。
笙一怔,恼怒:“让开,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很蠢?”
不论他说什么,我只瞪着他,也许我这样的确很蠢,在他眼里,我就像一个爱上了鸡鸭猪狗的人一样不可思议。然而我控制不住,只要我还站在这里,他就别想靠近章岩。
我们相对沉默,恶狠狠双目交战,半天,地上的章岩突然呻吟出声,他醒过来了。
“你怎么了?”我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低低地唤他。
他在身后不说话。
笙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指着我:“你在做什么?难道是想要同这个人谈情说爱?你以为他真会爱上你,心甘情愿地陪你猎食?”
我被他笑得噎住,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章岩。
月色下,他睁大了眼,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愤怒,也是伤悲,我被他看得难过,渐渐转过身去,蹲在他身旁。
“对不起。”我仍是只会说这一句。
“你杀了我吧。”他冷冰冰面无表情:“盈盈死了,母亲受不住打击也去了,为什么你不杀了我,死在你手里,算我咎由自取。”
我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母亲一眼便看出你来路不明,若不是我鬼迷了心窍把你带进门去,就不会引得家破人亡,今天你若不杀我,以后有机会,我还是要抱仇的。”他怒视我:“你这个妖怪,为什么要来害我们。”
他还是不肯原谅我,不过笙也说得对,他若肯接受我,以后的日子也是困难,我们毕竟不是一类。一样的种类,共同的处境,终归会有通融的办法。
突然,我的眼睛亮了起来,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这个方法?也许,章岩可以与我在一起,只要我们成了相同的一类。
我伸出手腕,纤细雪白的一段,在明月下映出光华。
“你想干什么?”笙吃惊。
不等他跃过来,我已低下头去,一口咬在腕上。
鲜血顿时汩汩而出,我自己的血液,浓红近于黑紫,我将手腕贴在章岩的唇上。
“你疯了。”笙骂我,然而他并不上来拉开,他叉腰站在一边,不怒反笑:“你这个蠢货。”
章岩也不同意,他拼命挣扎起来,奋力挡开,“你要干什么?”他边躲边叫:“滚开。”
我使出全力,扑在他身上,压住他的身体,把伤口里的鲜血挤进他嘴里。力气正一寸一分的流失,我努力着,能挤多少就挤多少。
他终于被呛住,大声咳嗽起来,每咳一记,便有我的鲜血从嘴时喷出。
笙看准时机,上来将我拖开。我已全身无力,任他扯到一旁,虚弱而欢喜,虽然咳出了一些,章岩还是喝进去了几口,我满怀希望的等他变身。
可过了很久,章岩只是不停的喘气,他继续冷冷地瞪我。
“你……,你冷不冷?”我颤声问,记得我才变身时就是冷入骨髓,为什么他还一动不动,是不是鲜血还不够?
“你这是在白费力气。”笙在耳旁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他悠悠地瞟着我:“你变身了几年?能有多少力量?朱姬,对于这一族,你不过才是个婴儿,区区几十年的积累,你又能学到些什么?”
“为什么?”我开始觉得不妙,章岩并没有变化,他额上的伤口仍在隐隐出血。
“反哺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笙微笑,他自顾自伸手将我额上的散发理顺:“吸取与哺入的过程与份量在每一个人身上各不相同,知道么,你并不是我第一个挑上的人,在你之前,已经有过三个女子。”
他语气平淡,在我耳里听得犹如雷鸣,我勉强镇静,声音却已变了调:“那三个女子呢?”
笙不回答,他看看我,依旧是那抹嘲笑,然而转头去看章岩。
顺着他的目光,我发现章岩有些奇怪,他仿佛正一点点僵硬起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突突地抽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嘴角眉梢,死沉沉的一片木讷。
“怎么回事?”我焦急,扑过去扶住他:“他怎么了?”
“没什么。”笙毫不在意:“不过,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了,虽然人血美味,但我们的鲜血对于人类,是不可能接受的东西,反哺过程中稍有差池,你的鲜血便是他的毒药。”
他轻轻松松地走过来,低头看章岩,又向我一笑:“快了,马上他浑身的鲜血便会一寸寸的凝结,直到最后,他整个人会变成石头一样的坚硬,火烧不化。”
看着我绝望的眼神,他犹觉不够,索性凑到我面前,微笑着又加了一句:“朱姬,感情有什么用?正因为你的特殊看待,他才会走到这一步。”
我只是傻傻地看着他,精致流畅的轮廓,眼底里暗涌着诱惑,这张玲珑的唇齿曾许我以长生及永远的美貌,可是现在,他说到毒药。
再低下头来,章岩已经死了,一手垂在胸前,另一手半伸向天,像是努力要抓住些什么,他的嘴唇微启,言若未尽,可是他想说什么呢?在那临死前的一刻?
我流不出泪来,只好俯下身去,将面颊贴在他胸口。
笙说得没错,正是因为我,他才会到这样一个地步。
要不是我的跟踪,笙不会去找他,盈盈也不会死,他的母亲也许会长寿,而章岩更不可能被我的血毒杀。
他说:“你为什么要来害我?死在你手里,算我咎由自取。”
可是咎由自取的不是他,是我,他死了,不过一瞬间的事情,世上既然有吸血一族,便定会有转世轮回,在下一世,他会毫无回忆,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而我,将要面临无尽的长夜,于寂寞中想念他至疯狂,算到了底,这笔帐还是我欠他的更多。
我心灰意懒,紧拥着他石头一样的躯体,如拥着一个梦,然而,却再也不可能实现。不知过了多久,远远隐约传来鸡啼声,笙立刻上来拉我:“快走,”他说:“天快要亮了。”
我只作充耳不闻,太阳出来了又如何?让阳光杀了我吧,如果命好,也许仍可以同他一起转世。
但是笙却不肯放过我,他上来一把握住我的肩膀,将我从地上拖起。我死抱着章岩不放,笙便拖起我们两人,一同拎进旁边的山洞。
“讨厌。”他嘴里喃喃地骂:“怪不得他说不能找太年轻的女孩子,你们果然是最无用固执的一类,而且根本不受控制。”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他手里的工具,好为他寻找新鲜血液,弥补他不能猎取的空白,他并不关心我、教导我,只是希望我听话。
在阴暗的山洞里,笙松下口气,“你准备就这么抱着他一辈子?”他看着我好笑:“为什么你还不肯清醒?你不可能得到人类的爱情,你是我的伙伴,离开了我,你甚至不能生存下去。”
他若无其事的伸展了四肢,对我的愤怒只作不见。
“既然我那么不听话,固执而无用,你为什么不毁了我重新再造一个?”我抬头,盯住他:“你成功的造出了我,就可以再造另一个,比我美貌的、听话的、聪明的、肯同你一起以捕猎为乐的,一定会有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偏偏要盯着我。”
“哼。”他瞪我一眼,不说话。
“为什么要选中我?”我终于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向他大叫,我并不稀罕什么长生不老的事,我只想做个平凡人,嫁人,生孩子,同丈夫商量事情、拌嘴吵架、再和好如初,也许不过几年的青春光阴,可是能哭能笑,有一群在乎关心的人围绕在身旁。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的东西,无情无义的怪物,偏偏又不能忘记过去。
但他仍是漠然,无动于衷地的表情,冷酷到令我绝望,我压制不住委屈,松开章岩的尸体,扑上去与他拼命。
十指弯曲,我如只隔世寻仇的女鬼向他面上抓去,但笙却是百年的妖,只眼色微闪,一手轻轻挥出,便把我拂得弹出去,狠狠地撞在石壁上。
“这是规矩。”他紧跟而上,踏过来逼住我:“族里有很多规矩,你我永远都不能违反,正因为反哺是道复杂的过程,所以我们必须经过试验和失败才能发展出新的伙伴,然而只允许成功一次,族中最大的禁忌是:第一,同时新增两个以上的伙伴;第二,族内自相残杀。”
他冷冷地看我:“若不是为了这两条规定,我早毁了你了,当初泽曾说过,女人是麻烦的东西,劝我尽量别选择年轻的女人,而我一念之差,果然遇到了你这个大麻烦。”
“那是因为你贪图年轻的男人血液。”我驳斥他:“你不过看中了我的皮相,想要利用我而已。”
在山洞里,我们又一次怒视剑拔弩张,笙的眼睛亮到发光,他沉声道:“你想背叛我么?朱姬,没有你,我根本无所谓,不过是少喝些男人的血,而没有了我,你却是无法生存,你会选择藏身之地么?你知道如何隐匿身份么?你甚至不会捕猎,动不动就心软动情,若没有了我,你迟早会被人类杀死。”
“那就让他们来杀我好了。”面对他的威胁警告,我并不妥协:“笙,你对我所作的一切,我从来不曾感激同意,现在章言死了,我更是恨透了你,情愿死在人类的手里,也好过跟在身后为你作饵。”
他又惊又怒,恶狠狠盯着我,我想,他是动了杀机了,我不害怕。然而,他还是没有动手,我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莫非族里的规矩果真严厉至此,他虽已落了单,却仍不敢违背。
“很好。”却见他慢慢收起了火气,努力淡淡地看我:“我们走着瞧,朱姬,其实我也很乐意看到你去送死,只要等到这一天,我便能再造一个伙伴了。”
说完这话,他径自走到山洞另一头,不再抬头看我一眼。
自相识变身之日起,我们便争吵不休,而章岩的死,终于成全了我与笙的决裂。第二天晚上,他果然独自离开,再也不曾露过面。
我并不觉得难过,只是在那个山洞口,亲手埋葬了章岩,往日温文秀美的青衣少年,最后只余下僵硬死灰的身体,他可曾爱过我?在不知道真相之前?姑且让我相信是有一点的,毕竟,在那栋楼里,他曾说过要保护我,愿意带我逃生。
匆匆几十年的经历,我也略略知晓了一点世情,当男人肯说救你,在危难之时,就算不一定会实现,也是种难得的幸福。
6
又是一个黯淡的夜晚,我游荡在最繁荣的城市里,寻找生存之源泉。
以往与笙的争吵,其实大半是为了赌气,此时他真不在眼前了,我却还得按照他所教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在度过了一段困难艰辛后,我开始学会保护自己,
与笙不同,我并不在乎相貌,孤身在外的柔弱女子,如果有男人心生出邪念,那只能怪他们自己倒霉,我有自己的方式,并且,亦不觉得是在害人。
偶尔,他们也会对我提及爱情。
此时,世界正缓慢而绝然的变化,留着辫子着长衫的男子与小脚伶仃的女人在漫天纷飞火光中抱头逃窜,遍地滚滚的人头和皮包着骨头的躯干,人类的苦难期却是我最充盈的时期,每一条街角巷尾,都横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
沐身于动乱的年代,我才开始领略到些许长生的乐趣,冷眼旁观,生命脆薄如纸,挣扎在阴阳一线之隔,比绝望更悲伤的只是如何能努力活下去。
登基、复辟、民主,各式各样的新鲜词句倾涌不受控制,激烈鼓胀汹涌的<敏感詞>动荡下,人心是惊恐的,乱如沸粥也是麻木不仁。
街上行人罕迹,我小心翼翼地避过巡逻的军人和结队成群的过客,专门等候单身的男子,在一条僻静的胡同口,终于,有人将手搭在我肩上。
转过身来,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不同于大多数的男人,他没有长辫子,也不穿长衫。
“小姐。”他叫我:“这么晚了不要在街上行走,很危险。”
我微笑,每次,他们都是这样的开场白,然而继续下去,也都是一样的目的。
他被我笑的脸红,年青的面孔上有白净的肤色和一双略略含羞的眼睛,垂下眼帘,底下是一管挺直的鼻梁。
“请相信我。”他认真的说:“这几天警察局在到处抓人,请不要在外面走动,特别是……。”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住。
“特别是什么?”我只是微笑,一切早已驾轻就熟,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样的句子,我是早已习惯,烂熟到无动于衷。
“特别是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他低下头,不敢看我:“小姐,你快回家吧,现在外面真的很乱。”
真是个害羞的孩子,我情不自禁去瞟他的脖颈,透过薄薄紧绷的皮肤,年轻强健的生命搏搏跳动不休,既然他难为情,只好我靠近过去,轻轻倚在他身上。
“真的么?”我柔声说:“你说得这么可怕,简直会叫人不寒而栗。”
声音带着柔弱,有一丝丝的幽怨,通常这个时候,有些男人会了然微笑,伸过手来搀扶温存,可是他却退了回去。
“小姐,这样吧,我陪你走一段,等到了你的家门口,我再离开。”他依旧是很严肃的模样,浓眉中间认真的皱起:“别怕,我们一起走。”
我顿时呆住,这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条钥匙,打开道久锁的重门,它恰恰钻入孔隙,引得机关咯咯,眼前一亮,大门后面,是整整一幕失落的风景。
多少年了?我早已忘记了该如何数日度过,所有的黄昏都是一样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猎食、吸吮、寻求生存,哪里还曾料到,在心底居然还有这么一把钥匙。
“我们一起走。”曾经有一个人,也这样说过。
我终于笑不出来,看着他,长长叹口气,转身离去。
“小姐。”他却追了上来:“你往哪里去?别乱走,今天晚上有几条街被封禁了,真的很危险。”
不理会他的劝阻,我加快脚步,要从他身边离开。
耳边始终是那句话:“我们一起走。”
唉,原来生命是一张暗网,从杰的面孔到章岩的话语,每一条细丝密线,无时无刻,我都被缠绕其中,并且永远不能解开。
我步伐轻盈,他哪里追得上,遥遥只听他在身后呼唤:“小姐,你千万要小心。”
小心?我只觉好笑,才一避开他的视线,便施展跳跃,在空中飞速滑行。
前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迎面而来。
我立刻返身窜上墙头,电光火石间,如壁虎般贴在檐下。
马靴踏在铺了石板的路面上,声音格外清脆刺耳,我眯起了眼,于夜中仔细聆听,一共有四个人,脚步凌乱,每次跨步时都有奇怪的‘咯嗒’声,我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定是枪托敲在靴帮上的声音,前面也许是四个军人。
果然,不一会的功夫,四个壮年彪悍的军人走了过来,肩上背着长枪,眉目表情凶狠,顾盼间眼色毒辣。
孔武有力的军人向来最不容易对付,我低下头去,紧紧攀住壁沿,努力将身体隐在黑色里,耐心等他们走过。
然而,他们却在墙角处停了下来,竖耳细听。
路的那一头,也有脚步声‘嗒嗒’,有一个人小步奔过来。
四个军人相互使了个眼色,慢慢解下肩膀上的<敏感詞>,端在手里,侧身埋伏在墙底,凝目往声音来处细看。
我也在墙上转目往回看,只一扫,便不觉一怔,原来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人,他竟一路跟随着我走了过来。
待他走的近了,那四个军人马上闪身跳出来。
“什么人?”为首的一个大胡子喝道:“给我站住,不许动。”
他们举着枪,包围着上前用枪柄抵住他,一边厉声喝骂,一边开始在他身上搜察。
那个年轻人吃了一惊,然而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不要误会。”他朗声说:“我只是个学生,我的名字叫何其。”
粗鲁的军人横眉立目,他们已在他上衣口袋搜到了几枚银元角子,统统塞进自己的口袋,却仍不肯放过他。
“学生?!”那个大胡子‘呸’地一声,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浓痰:“学生有个屁用,这年头查的就是学生,老子看你倒像是个革命党。”又吩咐手下:“给我好好的搜,把鞋子也给扒下来,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传单字条一类的东西?”
他们把他推倒在地,脱下鞋袜里外细翻,七手八脚中,从他的裤袋里寻到一封信。
那个领头的大胡子一把抢过来,叫左右擦亮火柴,凑在眼下仔细地看,只见他小眼睛转得愈来愈亮,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好啊!这小子果然是革命党一伙的,这次火车站放炸药的案子肯定也有他一腿,来人,给我抓起来,带回去好好的审。”
“还给我。”年轻人何其怒吼一声,扑过去要抢:“这是我父亲写给蔡先生的信,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然而他双拳难敌众手,他们冲过来轮流用枪托撞击他的身体,把他打得又摔倒在地。
“我管你们谁和谁。”大胡子狞笑道:“总统大人已经下命,无论是谁,只要与革命党连带了关系,一律带回局里去问话,你敢违抗命令,我看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他一边说,手下的人已手脚不停,拳打脚踢,将何其打得鼻口淌血,他俯在地上,犹倔强地瞪着眼前的人,不肯屈服。
我担心起来,城里的警察局是处臭名昭著的地方,那里经常有人被秘密的枪杀掉,很多个夜晚,我透过那堵红墙,眼看着里面血流成河,不过他们同我一样,只敢在夜里行动。
也许这事本与我无关,但不知道为何,我实在不想看到他死。
犹豫间,那四个人已踢着用枪逼何其站了起来,要把他带走。
我再不考虑,慢慢地从墙上滑下来,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身后,如条蛇行风舞的魅影,我贴得他们那么近,以至于最后一个人突然觉查到不安。
在快出巷口时,他猛然回过头来盯着身后看,黑暗中,可以看到他的那双小眼睛里映出惨绿色恐惧光芒。
可惜他怎么能看得清我,一身黑衣黑发地只离他三步之遥,我已将长发披散在脸上,如一团暗影浓得化不开来。
“见鬼了。”他手脚抖抖的咒个不停:“怎么今晚上脖根子底下一阵阵的凉风。”
“贾老六,快些吧。”前面的人笑骂他:“是不是昨晚上风流快活得太厉害,身子虚成这样,风吹吹就坏了。”
贾老六愤怒不平,可一时又回不出话来,他加快脚步,上前使劲推着何其走出巷子。
我并不着急,始终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走出小巷,在大路上,每隔十几步点着玻璃罩的煤油灯。
看到亮光,贾老六总算松了口气,他笑着回过头来,嘴里仍在骂:“他妈的,这鬼……。”
话只说到一半,他便完全的呆住了。
他看到了我。
隔着满脸乌油的长发,我看着他脸色变了,像被一记抽去了全部的血色。
他颤抖着伸出一条手臂指我:“鬼……,鬼啊……。”他惨叫着回头向前跑去,一头撞在前面的人身上,何其被顶得摔出去,翻撞在路边的石壁上,倒在地上没了动静,另外几个人奇怪地转过身来,见到我,无一不惊骇失色。
“什么玩意?”大胡子大叫一声,他的同伴立刻将顶住何其的<敏感詞>转向我。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的动作飞快,只略略一晃,便已闪到他们眼前,也许,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可我拥有着超越凡俗的力量,我伸出手去,一把掐在那个大胡子的颈上。
他的眼珠从眼眶里鼓了出来,突突地瞪着我,从我的手指上一路沿到面孔上,皮肤暴出细紫的青筋。这个大嗓门的莽夫突然变得尖声细气,只能从喉口挤出‘咯咯’的嘶声。
我冷冷看他,手上逐渐加力,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去吸他的脖颈,未料得身后一声裂石巨响,我闻声回过头去,原来是大胡子的同伙已瞄准了我,开了一枪。
我并不松力,只是看着那个开枪的人,他一击而中,早已吓得悚悚发抖,见我回头,更是狂叫起来:“鬼……,有鬼……。”扔下枪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再转头,只见另一个人‘扑通’地跪在地上,扯着嗓子叩头求饶:“大仙,放我一条生路吧。”
何其自刚才被撞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过,他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
我拎着大胡子过去看他,路灯下,他眉头紧皱,然而胸口起伏仍有呼息,只是晕了过去。
“大仙,求求你……。”那个人还在讨饶,他在地上拼命叩头,额上破了块皮,渗出一片血红。
那一片红色在我眼中飞溅跳跃,引得我喉头发甜,立刻唇间绽出利齿,忍不住,转过身去,一口咬在大胡子的颈上。
“啊……。”那人狂哭大叫起来。
我不管他,只‘咕咕’地吸吮不停,终于饱餐一顿,才又抬起脸来,向着那人一笑。
“怎么样?是不是很奇怪?”我问他,难得有机会能与一个人说话,而且他还知道我的本来面目。
“大……,大……。”他牙齿打战,脸孔早已变了形。
“我不是大仙。”我柔声说:“我不是鬼或狐狸精。”
他拼命点头,浑身颤抖得像片狂风中的树叶。
我突然感到有些无聊,他怕成这个样子,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会知道。
“你走吧。”我说:“今晚我不想杀你。”
可是他仍是拼命点头,一边不住发抖,根本已接近疯癫。
我摇摇头,只好自己站起身来,扶起何其,把他带离那个地方。
我在城里找了间废弃的庙堂,在佛龛前将何其放了下来。
他呻吟着,似乎正慢慢醒过来。
我坐在一旁,仔细地看他,不,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杰或章岩,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的模样在我的脑中已渐渐地模糊,可何其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只是个斯文贵气的读书郎。
其实,我还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他。难道只为了那句话?——“我们一起走。”
为了同杰一样的容貌,我遇到了章岩,为了章岩的一句话,我又救了何其。
这一连串的事件,迫得我低下头来沉思,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联系的,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如果,连这点渊源也没有,我又何必游荡在这世上。
多少年了?究竟过了多少个夜晚,我漫无边际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难道只是为了吸饮热血?冥冥之中总归有着些什么,才能令我熬过了所有的凄凉夜色,于寂寞中寻得依靠。
我只希望,这一次,何其不会成为另一个章岩。
他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黑暗中双目明亮如星。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他转头过来问我。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立刻翻身坐起来,从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嗒’的一声,爆出一簇火苗。
我不由一惊,向后缩了缩身体。
他便借着这一点点的光亮,仔细打量我。
“小姐,是你。”他终于认出我的面孔,大为欣喜:“难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我勉强笑笑,火苗的热量令我不舒服,他觉查到了,忙熄灭了它。
“对不起。”他不好意思的笑:“我真是太不礼貌了,你千万别见怪。”一手摸索到地上的稻草青砖,他又有些怀疑:“小姐,刚才你是怎么救我的?那四个兵有没有为难你?”又问:“我似乎听到有人叫鬼,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我平静地说。
“你?”他奇怪,盯住我半天,突然笑了起来:“我懂了,小姐,刚才是不是你装鬼吓走了他们?你真聪明。”
我凝视他,虽然庙中光线阴暗,可我能看到他雪白的牙齿,无心机的笑容,他是那么的朝气蓬勃,浑身充满了坦诚热情。
“真是不好意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笑声,抱歉地说:“小姐,我还想劝你注意安全呢,谁知道,自己却不小心,差点还连累了你。”
我还是不说话。
空气中一片沉默,他在些疑问,忙近身过来问:“小姐,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凑过头来,手臂向前撑,压在了我的手指尖上,可是,他不觉得。
“小姐,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了?”他急急的,不敢上来碰我,只是连声的询问。
他不明白,这一瞬间,我是觉得难受。纤丽雪肤的女人玉手,只要看见了,就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动心,但现在是在黑暗里,没有了诱人色相,我不过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假女人,他的手就抵在我的手上,然而,他不知道。
我突然灰了心,为什么要同他相识?难道我还能与他谈情说爱、软语温存?这话似乎也有点耳熟呢?谁说的?是笙么?原来,这句竟是实话。
7
我自他手底抽回手,漠然站起身来。
“小姐。”他舍不得:“你是不是要走了?我能送你回家么?”
“家?”我听得刺耳,忍不住冷笑一声:“我没有家的,我……,我是一支鬼。”
他一呆,“鬼?”马上又笑出声来:“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神妖鬼怪是迷信思想的产物,你的年纪这么轻,可千万别轻信这种封建流毒。”
这次转而轮到我怔住,他的话可真奇怪,我实在听不大懂?
我只是懒得和他辩白理论:“既然你醒了,就离开这里吧。”我站起来准备走,反正到了明天,那个没死的士兵会把一切经过说出来,真相必将大白于天下。
“慢。”他却不肯放开,起身追我:“小姐,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改天,我一定登门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他箭步上来,把手按向我肩头:“请你,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身体一动,脚下滑步,迅速地躲开,他的手搭了个空。
“啊。”他吃惊:“好快的动作。”
“不是我的动作快。”隔着几步的距离,我冷冷回头看他:“我并非是你的同类,我与鬼一样,也没有什么区别。”
“别这样说。”他想也不想,立刻摇头:“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个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好厉害的轻功,怪不得你能把我从那四个士兵手里救出来。”
“小姐。”他又踏上一步,声音里有一丝抱怨:“我没有任何不良的企图,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请不要再用鬼怪的谎话来推搪,我是永远不会相信的。”
黑暗中,他神色坚决,牢牢盯住我,眼底充满诚意。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自信执着的人,倒叫我一时没了办法,
我瞪着他,犹豫半天,终于,松了口:“我叫朱姬。”
“多么别致的名字。”他欢喜地赞:“果然配得起你这样的美丽。”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容貌,纵然已经不是人,纵然我也不算得是一只鬼,不知不觉,我的嘴角微微的向上翘。
他乘机走过来,这次,我没有躲开,让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小姐,请允许我送你回家。”他柔声说:“虽然你是有本事的人,也许我不能保护你,可是,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这份心意。”
我被他求得渐渐心软,抬起头来,满目都是他的浓眉大眼,年轻而英姿勃勃,脸上真挚的微笑,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他在等我点头。
也许,他真的与众不同。
我冰冷胸膛里沉睡着死于十六岁时的心,经过了千万个夜晚的孤寂安静,此刻,它似乎在微弱的跳动,重又生温。
然而我总算还存留着理智,我说:“请让我走。”
每一个开始都是这样浓情蜜意,他们总是不断的微笑和凝视,恳求着一次小小的点头、一瞥无意的温柔,可惜,最后又总要反目成仇,人的脸向来最变化多端,若不是亲身经历,怎么会料到那些可爱的微笑同冷漠的怒视总是出自于同一个人的面孔。
我只是怕了,不愿深究。
我将他搭在肩上的手拂了开。
“天。”他立刻拉住我的手不放:“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凉,是不是病了?”
“没有病。我一直如此。”
“那便是一种天生的虚症。”他肯定的说:“我们可以到大夫那里配点补药,正好,我认识个非常优秀的西医。”
他总有对策,面对问题侃侃若世上没有艰辛,他又什么都知道,哪怕我晓得他并不是这么的博学,在他的坚决果断笼罩下,错觉怀疑暗魅般会得丛生自长。
“我不用你送我。”唯剩下这一句话,我始终坚定如一。
“你还是不相信我。”他笑了:“那么我就不再勉强,只是,能否与我订一个约会,明天晚上我会把那些补药带来,就算是酬谢你今晚的伸手相救。”
“我……。”
不容我再说什么,他已伸手捂在我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小姐,请你千万不要再说一个不字。”
我沉默,果然没有再说一个字,试问女人们如何能拒绝得了这样一个少年热切的男人,而我更不能,拒绝一个孤独了长久后得到的机会。
也许明天他依旧会发怒,如杰般冷酷,似章岩一样的不屑,可是,我已渐渐明白,这幕幕缤纷魑魅的际遇离合,不过是我的夙命,我知道,我是永远躲不掉。
回到了城外的暗巢,在那口楠木棺材里,我安然睡下。
在初时的日子里,我常常会睡不着,听着远方的鸡啼和更远方的人声滚滚,遥想着太阳已渐露头角,可是身边却是静悄悄,死一样的沉淀,没有脉搏心跳,我不过是一具少女的尸体,无声无息,不腐不烂,每每于黄昏醒来。
只是生命如此荒芜,恒古不变的孤立无援,千万个夜晚中浑圆或斜弦的明月凄楚幽黯,我不再害怕失望,只唯恐无景可看,无情可伤。
也许,这一次,将会与众不同。
夜晚降临,我睁开眼,管不住的心急焦躁,要去赴约。
首先,得做一件事情。
在街的拐角,我勾引了一个士兵,我从没有这样的急切过,透过浓密的长发,我向他频频微笑,纤长的眉形只须一挑,如一支箭,他逃不掉。
人类的欲望很复杂,美色、权力等一切感官享受,而我则单纯得多,满足了这唯一的欲望后,我才去见他。
在那个破烂不堪的庙堂前,他非常的挺拔秀美,似天上的圆月落到了人间。
急匆匆地赶到,我却又迟疑,在墙角犹豫了半天,慢慢走上去,小心地查看他的表情。
他惊喜的笑,迎上来:“朱小姐,你果然来了。”
新鲜,不仅仅是称呼,他的莫测高深的道理,还有他这个人。
我松了口气,脸上只余微笑。这样多好,能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等待,让我走过条条街道,去遇到他,他的微笑,他的焦灼。
“你要小心。”他轻声说:“昨天的四个士兵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都说有鬼,小姐,你真是好功夫。”
“那两个兵都死了?”我没想到,人居然会被吓死。
“是。”他叹气:“朱小姐,我不怪你,你这么做全是为了救我,而且,这些士兵平时最凶残无理,他们这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我黯然失神,透过囫囵暧昧的蛛丝马迹,往昔与今日,果然有些道理。
他把我引到一边,小心警告:“此刻他们在街上到处寻找一个穿黑衣服披散长发的女子,你千万要小心。”又说:“现在外面不方便,不如到我们的书社去坐一坐。”
他要带我走。
我害怕,无数个夜晚,我被各式各样的男人带走,他们无非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我,也是为了另一个目的,但,今晚,我不想重复上演。
可他的手是这么温暖,我竟无力挣脱,忐忑不安,跟着他到了一间宅院。
敲开门,屋子里有一对少年男女,对着我们微笑打量。
“这是我们的光明书社,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何其兴奋地把我拉进去。
“好小子。”见我们进门,那个白净微胖的少年立刻笑了起来,他冲过来在何其胸口佯打了一拳:“我说呢,神神秘秘的在做什么,从哪里认识了这样漂亮的小姐呀?”
他身后的女孩子也走过来抿着嘴看我,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圆圆的脸孔上一双温柔的清水眼,最特别的是她有一管可爱的鼻子,鼻尖略略翘起,显得很娇俏喜气。
“这位是我的师兄吴启宪,和张丽丽小姐。这位,是朱姬小姐。”何其避过吴启宪的另一拳,笑着过来向我介绍:“本来,我们书社一共有六个人,另三位师兄去了杭州办事,大约要下个月回来,所以,现在是有些冷清了。”
怎么会冷清,自从变身后,我还从来没和这么多人在一起过,迎着房里明亮的灯光,我有些不安。
“来,请不要客气。”张丽丽立刻过来拉我的手:“他们这是从小一起玩惯了,若有说话冒犯的地方,你千万别见怪。”
她的手触到我的手背上,马上缩回去,吃惊:“天,你的手好冷。”
“这是她天生的虚症。”不等我开口,何其已满不在乎的解释起来:“不过你们可别小看了她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朱小姐的武功很好,她可会轻功呢。”
这话一出口,吴启宪与张丽丽顿时好奇起来。“真的?”吴启宪追上来问:“世界上真的有轻功?我还以为是古人的杜撰呢,朱小姐,除了轻功你还会什么?会不会发暗器和铁布衫?”
我不置可否,只是微笑沉默。
何其看出我的尴尬,忙上来解围:“好了”,他一把推开吴启宪:“你别瞎七搭八的盯着人家女孩子乱问,我让你写的传单呢?快交出来,明天要用的。”
他们马上俯身到桌面上去,向着一张单子仔细的看。
“朱小姐,这里坐。”张丽丽过来招呼我,她把一张椅子上的纸堆移走,请我坐下。
“他们在做什么?”我有些发怔,那两个大男孩正挤头贴脑的说个不停,指着那张单子激烈的讨论不休。
“他们在说明天游行的传单。”张丽丽柔声道:“如今军阀肆虐横行,国将不国,每一个热血青年都应该站出来声讨谴责这种行为,朱小姐,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我张口结舌,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怎么了?”女孩子是最细心的,她查觉出端倪,怀疑的看我:“朱小姐是不愿讨论国事还是因为有别的难言之隐?”
“嗨,张丽丽。”何其从一堆单子里钻出脑袋:“你别想歪了,朱小姐不是将军府里的人,实际上,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昨天死掉的那二个兵就是遇到了她,若不是她,今天你们就得到警察局去看我。”
“什么?”张丽丽和吴启宪又是大吃一惊,吴启宪怪叫一声,窜过来上下打量我:“好家伙,真是你动的手?你是怎么对付那两个兵的?有人说那其中一个兵颈上有两个洞,查不出原因,是不是你放的暗器?那是什么样的暗器?”
我再次沉默,紧紧的闭着嘴。
“好了。”张丽丽把他推走:“别人来疯,看你的单子去。”
回过身来,她看着我,眼里有一丝警惕,她不相信我,女人的感觉最灵敏尖锐,隐隐的,她知道我不妥,可是,又探不出原因。
我不在乎,无论她怎么看我,她不过是一个人,只稍稍动动手指,我便能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关心的,是何其。
我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等何其过来。
他和吴启宪在一边商量了很久,总算拿定了主意,这才施施然站直身体,向我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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