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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吸血姬(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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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5 11:46: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知道,长生与美貌,弥补不了那片无边无尽的寂寞。
  1
  某天,当我笔直穿过圣马克广场,风吹起我黑得发蓝的长发,沉沉的,流水般泻在肩上,身旁众人的目光步步紧随,我有些叹气,来了多久了?当那些金发碧眼的美少年不再有魅力,威尼斯的日子便有些单调乏味,我开始想去中国。
  其实,我之现在,开始的源头,就在中国。
  那一年,我十六岁。
  天真烂漫,被父母捧在手中如宝似玉,我美丽,骄傲,尊贵,自信,总以为世上一切,全会自动臣服在脚下,所以当那个男人立在面前,他含笑调侃的目光立刻挑起我愤怒。
  他是一个苍白而俊美的男人,目光阴郁,衣着怪异,行动之间带着不可抑止的颓废慵懒,他看我,不是惊艳,只有沉思。
  “你真是个美丽的女人。”他仔细打量,叹气摇头,“可惜,总有一天也要老弱团皱。”
  第一次,居然有人胆敢这样羞辱我,这句话,与其说是冲撞,不如说是点到了痛处,我忍无可忍,挥手给了他一鞭子。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一鞭子的代价有多么昂贵。
  长鞭扫在他脸上,鞭梢翻卷,在皮肤上击出血痕,可是一瞬间,那道血痕便消失了。他的面容犹如润玉腻脂。
  “妖怪!”随从们大惊呼救。
  慌乱中,有人伸手拉我,“郡主,我们快逃。”
  我不可置信,呆立在原地,只是盯着他不放,妖怪?难道就是这样的?
  对面,他已伸出手来,修长有力的手臂,如柔风吹拂大地,只轻轻一触,保护我的侍卫便吐血倒地,余者更是恐惧失措,他们抛下我,自顾自逃命奔开。
  他又伸过手来,这一次,奔向我。
  “别……。”我突然知道害怕,拼命要避开他的手:“求求你,别杀我。”
  黑夜中,他‘咯咯’地笑,身上的黑衣与四周混为一体,我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只觉得耳旁响起风声,我们腾空而起,在他的怀里,我惊骇莫名。
  他拥着我,如一只捕食的大鸟,穿过街区,跃过城墙,连绵的林木从脚下涌过,离家多远了?我不知道,终于,他把我放在一片坟地中。
  “救命。”我只叫了一声,便知道是蠢。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求求你,别杀我。”我再一次讨饶,生命对于我来说是锦绣前程铺地,我才尝了点甜头,不想这么快放手。
  他微笑,低身过来看我,暗夜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一刻,他看上去是个男人。
  我稍稍镇定了点,只要他像是个人,哪怕是一丁点儿,我就可以不死。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父亲是咸阳郡守,他会赐你无数珠宝财富。”
  “哼。”他摇头。将手放在我面颊上,轻轻抚摸。
  “他同样可以赐你无数的美人。”我紧张起来,皮肤上暴出粒粒疙瘩:“各种各样的美人,每一个都比我鲜妍漂亮。”
  “哦。”他不停地打量我,上上下下,犹如在估算评价。
  “求求你,我发誓,他肯的。”我探不出他的意思,绝望无奈,惊惶中还是痛哭出了声音。
  “嘘。”他轻轻止住我的悲泣,凑过身子来,在我耳跟舔吻。
  我更害怕了,他竟然对我有兴趣?这样一个妖怪,他会不会吃了我?
  “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柔声说,起手松开我的发髻,钗环珠花‘叮叮当当’落了下来,长发立即披满一身。
  “多么美丽的头发。”他惊叹,用手搭起一缕:“如上等丝锻般滑沉生光,我很喜欢。”
  其实离近了看,他才是个美丽的男人,有着俊秀的轮廓面目,身体舒展修长,可是,我心悸于他阴冷的面色、怪异行为,他根本不可能是人。
  我张了张口,可说不出一个字,如同挣扎于午夜梦魇,周围是凄凉寂静的坟场,而一个黑衣诡异的男人,他正仔细地观察我,那目光,已不是一个男人在看女人,却像一个商人在挑他要的货物。
  他解开我的裙带袍襟,露出身体,认真查看每一寸肌肤,连指甲也不放过,虽然惊骇莫名,可我无力抵抗,他的目光似有魔力,我不由自主,浑身瘫软如泥。
  “不错。”终于,他低笑起来,满意地点头,然后,俯下身,舔我。
  我十六岁,并没有近身过男人,最亲近的男人是父亲,连我的夫婚夫——杰,都没有真正触到过我的手。
  这样的接触是陌生而强硬,我无力挣扎,眼看他凑过来,冰冷的唇贴在我的颈上。
  冷,真冷,如玉石一样的冰凉,他竟是没有温度的。
  我急急喘息,浑身发抖,任他覆在身上,仰起头,遥见一轮明月清冷无情。
  他缓缓地移动,舌尖滑过我的耳垂,突然,向后长身而起,面上,露出两支尖尖撩牙。
  我骇极大叫,他却强按住我,扑过来,长长利齿刺咬进皮肤,牢牢地制住,耳旁,有‘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他在吸我的血。四周极静极静,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吸吮声中渐渐由强转弱,人受惊吓到顶点时相反会镇定下来,这一刻,我甚至在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许多的鲜血,娇生惯养的一身,平时连擦破块皮肉也算大伤,当此刻,鲜血汩汩涌出,我才开始明白生命的意义。
  可是已经晚了,我只觉浑身的力气外泄,由那个小小的创口,游离出身外,我无比恐惧,甚至忘了疼痛。
  如一只瘪了气的皮球,人渐渐神志昏迷,他却突然停下动作,俯身在上看我,面上犹豫不决,反复沉吟不定,我早已眼花魂散,朦胧里仿佛见到他唇上殷红,点点滴滴都是我的生命。
  我突然头晕,只好闭上了眼睛。
  在此时,却有温湿的液体溅到脸上,他抬起我下巴,把一样东西硬塞进我嘴里。
  毫无意识,本能地,我张开嘴,任一股腥甜汁水涌进口中,开始的时候,我呛了一下。
  “慢慢来。”他说,捏着我的颌,引导我吮吸吞咽。
  那是鲜血,他的鲜血,待我再有些力气,睁开眼来,可以看到他腕上伤口,正汩汩流出红色。我吃了一惊,顿住了。
  “小宝贝,多喝些。”他‘咯咯’地笑,又在我口里挤了些。
  咸、甜、浓、郁,血液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我只觉自己慢慢地无法控制,虽然心里厌恶着,身体却渴望地凑了上去,含住那脉井源,深深汲取。
  慢慢的,他笑不出来,努力要收回手去,但我如附骨之蛆,紧随不放。
  “停下。”他喝,可是没有用,他只好用力扯我,如同拎着只蛆从腐肉上剥落,一抖手,把我抛在一边。
  我仰面倒在地上,腹中鼓涨,喘息咻咻,仍是意犹未尽。
  他也在喘气,面色更白,忿忿地道:“你想干什么?你会害死我的?”
  我并没有听进去,喝进去的鲜血是温热的,从那个男人身上流出,说不定还混杂着我自己的成分,可是现在,它在我身上蠕动,瞬息变得冰冷,冷到如雪刃刺人。
  我抱住身体,在地上翻滚起来,体内一截截地,似乎正在结冰。
  “冷。”我哭泣,哀求他:“救救我。”
  没有人伸出手来,周围一片死寂。

 我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要死了,这感觉比刚才被吸尽血时还要深刻鲜明,但痛苦并没有引导至死亡,我的神志越来越清晰,一寸一分,分明感到自己的变化,饱涨在胸中的水分如同自己生了脚,在四下飞窜,每到一处,便用鞋底冰棱杀个遍体鳞伤。
  “啊……,嗯……。”耳边有人在嚎叫,却是我自己在大声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冰寒尖痛中沉浮磨难,死去活来,再一次立起身来,是在那个男人的搀扶下,我浑身无力任他摆布,他将我依靠在一块墓碑上,然后,从身上摸出把锋利的匕首,过来整理我的长发。
  “多么美丽的头发!”他再一次称赞,不住用手掌衬起细看:“闪着重重蓝影,这头发简直是有自己的生命!”
  我哪里还有力气理会,浑身由里至外冰凉空虚,眼神无助地看他,欲哭无泪。
  “是不是很冷?”他问我:“饿不饿?”
  饿?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种搜肠刮肚难受的空虚是饿,立刻拼命点头。
  他放下匕首,神秘一笑:“等一会,我会送你礼物。”
  他走了。不,准确的说,他跃身走了,体轻如燕,在林中飞窜,每一跳起,要过很长时间,才下地换力。
  黑夜笼罩住我,抬起头来,满眼星辰明月,再往四处打量,我是坐在墓石堆里,星星磷火在远处上下飘荡,暗淡清冷孤寂,可是,我却并不害怕。
  我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块石头,冰凉僵硬,可我的腹中虫噬般的抓痒钻心,似有一堆无形的小嘴在里面吸吮寻食,它们遍觅不到,便露出细小的牙齿,一点点的叮咬狠刺,我熬不住,发出阵阵痛苦地呻吟。
  等他回来时,我已在地下翻滚,手指抠着石块,几乎要折断成节,面孔在粗石上狠狠擦过,也不知道会有疼痛,他不是单身的,手里,还抓着一个年青人。
  见我疯狂,他放下猎物,俯身来问:“你觉得怎么了?”
  我哀哀地叫,声音凄厉,双手乱抓乱舞,无法回答出一个字。
  “别急。”他安慰我,一把将身后那个悚悚发抖的人拉过来,拧起他颈子,如别转只鸡头,扭送到我面前。
  “乖,喝一口”,他说。
  我哼声睁眼,看了一看,又闭上眼睛不肯。
  他怒,猛伸过头来,自己露出长牙尖利,一口咬上去,那人痛声大呼,鲜血立刻喷洒在我们脸上。
  “张嘴。”他暴喝。
  我紧咬着牙,唇上却已感到了那股温湿,血香刺激得我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微微张开条缝。
  “哼。”他冷笑,手上使劲,那可怜的人大声惨叫不绝,鲜血喷得我一身。
  有几滴溅进嘴里,触在舌头上,立刻自己滚下喉去,鲜美温热得令我再也忍不住,不知不觉张了嘴,堵上去,‘咕咚咕咚’地狂饮不放。
  “慢点。”他满意地笑,一手抚着我的长发,另一手也松了劲,让我自己按着那个男人,不住地猛吸。
  这一顿饱餐,直吸得那人眼珠翻白,痉挛抽动,一滴血也没有浪费,统统进了我的肚子。
  我沉沉地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
  “感觉怎么样?”他微微的笑,“反哺后的身体是特别需要血液的,否则就会干枯而死。”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突然,发觉不对,伸手摸索在唇上,我失声大叫起来,我的面上,赫然竟也有了二只尖尖牙齿。
  “啊……。”我拼命里用力,想扳断这些异物,可是它如同生了根,紧固有力,倔强不屈。
  “你干什么?”他皱眉,上来拉开我的手:“难道刚才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
  “这是什么?”我哭叫挣扎:“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暗夜一族,”他边制服我边道:“我们是黑夜的主人,加入了我们,便会有无尽的美貌与生命,人类渴求了一生的东西,现在,你都已拥有了。”
  见我听不进去,他也懒得多说,站起来拖着我头发,一路拉到一湾泉水边,强捺着我的头,往下看。
  “来。”他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被大力制服着,借着明亮的月色,看到水里有一个女孩子,她的头发披散如蓬头鬼,面孔像羊脂玉一般的白腻,星辰一样的眼眸和无血色的双唇。
  “满意么?”他贴在我耳旁低低的笑:“你的美丽再也不会枯萎,从今天起,每时每刻,你都如鲜花般的芬芳。”
  “我要回家。”我只是哀求他:“不管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求求你,放我回家吧。”
  他一愣,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他狂笑着指我:“你已成了我的族人,人类只是我们的猎物,你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乘他不注意,我拔脚就跑,出乎意料,我跑得如飞一般轻盈,双脚只一点地,便可跃起上半空,借着风向,像一只巨大的风筝。
  他并没有追来。
  我一路夺命狂窜,辩不清东西南北,树林在身边丛丛呼啸而过,头上的明月紧紧相随,跑了很久,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离城很远的一片山林里,每年,父亲都会带我到这里打猎,再过去,便是狩猎休息的驿馆,从这里到家,通常要有一天的路程。
  可现在,我已完全不同,这些路,不过花了半柱香的时间。
  我含着泪,冲进去,看门的仆人只眼一花,便见我进了郡守府。
  已是四更天时分,郡守府灯火通明,大堂里,父母面容悲伤,坐在里面叹息,见我狼狈奔入,所有的人都立了起来。
  “姬儿。”父亲大喜若狂,上来抱住我:“你到哪里去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扑在他怀里,伤心地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努力地哄我安静下来,不住追问:“出了什么事?那个抢你的人呢?”
  “郡守大人。”一边有人说话:“小姐才回来,又受了惊,还是不要强迫追问的好。”
  他走过来,却是我的夫婚夫杰,他是个削瘦英气的年轻人,满面关切神情,凝视我,轻轻说:“大人,朱姬是我的夫婚妻,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是的。”
  “好。”父亲又是欢喜,母亲也已走上来,紧紧抱住我,含泪叹息:“事情都过去了,姬儿,别太伤心。”
  他们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低头看自己衣裳不整的模样,抬起头,撞到母亲躲避心痛的眼神,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可是,现实比想象更残酷,他们根本料不到,我虽然没有被强暴,但已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一个怪物。
  “父亲。”我说,喉头‘咯咯’地响,却说不出话来。
  “大人。”看门的一众仆人已奔了进来,他们神色惊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不敢靠近,只是对着父亲惊魂未定地说:“小姐她……。”
  我眼光转过去,他们顿时噤声,不敢再说话。
  “算了。”父亲不明究里,只是叹气:“今天小姐发生的事情,你们所有人,一个也不许吐露出去,否则,我决不轻饶。”
  “是。”所有人低下头来,齐声答应。
  “来人,快扶小姐去休息”。父亲吩咐下人,又向杰抱拳:“中郎将也等了半日了,天气不早,今夜也不必回府了,在我府里安歇一晚,明日,我们将姬儿的婚事再商榷一下。”
  他还是不放心,怕杰后悔。
  我随着婢女回房,她们端来热水为我擦身,说也奇怪,我的衣裳上血迹划痕累累,可身体上一点伤处也没有,哪怕是一丝小小的伤口也见不到。
  婢女们人人奇怪,面上却不敢说什么,为我净身换了衣裳,才出去了。
  我睡不着,遥遥更漏声传来,我知道,不久便要天亮了。

 2
  黑暗中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房间不大,我开始在里面走来走去,说不清楚的烦闷抓心,一刻也停不下来。
  暴躁中,我推开窗,跳了出去。
  窗外便是花园,我隐身进了花丛,在繁枝密叶围簇中才稍觉些安心,脚尖轻点,如只暗夜的鬼魅,在园中闪过。
  圆月半遮,乌云几堆,花园里静无一个,但我却份外眼明耳利,远远有人声传来,身不由主,我寻觅而去。
  所有的楼宇沉浸于昏黑,只有父母的房中透出亮光,房里有人声正激烈交谈,我跃过去,贴在墙上,从窗缝里往里瞧。
  满满地,房中全是人,父亲、母亲、杰,地上还跪着看门的屈伯和我的贴身侍女香球。
  “大人,小人实在不敢撒谎,刚才我眼一花,小姐便飞进了门,还有她看我的模样……。”屈伯喃喃地说不下去了。
  “是的,大人。”香球也来证明:“小姐站在面前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可是浑身却多了种说不出的味道,她身上冰凉冰凉的,就是用热水洗过也暖和不起来。”
  母亲脸色发白,无助地看向父亲:“难道真是这样?”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姬儿真是被鬼怪附了体?老爷,我们快去找个道长来画符驱妖吧,好歹救救姬儿的性命。”
  父亲不响,只抬眼看杰。
  杰立刻上前一步,施礼道:“大人,此事不宜宣扬,依我看,也许先不急着找道长来,如果是鬼怪附身,用新鲜黑狗血一泼便知。”
  “不错。”屈伯立刻在地上应声:“小人自己就养了一条黑狗,马上便可取出热血来。”
  面对杰坚定的目光,下人们恳求的表情,父亲终于无奈,点头:“好吧,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布置安排。”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听墙里的人算计对付我的方法,一时胸中翻涌悲伤,是不是要进去向他们说明?还是由他们用肮脏的狗血来泼我?
  此刻,快天亮了,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种烦躁恐惧的感觉又攀爬上我心头,如有隐敌伺机在身旁,立刻就要张牙舞爪上来,可是我看不见,摸不到。这种感觉压迫着我,渐渐膨胀,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谁?”房里的杰听到,他抢先一步,窜出房来,一见我,顿时呆住。
  我苍白狼狈地看他,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记得他曾用那样惊艳的目光追随我,上翘的唇角勾起一圈又一圈的浮想连翩,可是现在,他的眼中鬼影幢幢,每一只影子都是我在逃窜。
  “姬儿?!”父母奴婢们也跟出房外,父亲叹息着唤我,一边杰已使了个眼色,屈伯识相地退下。
  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我?他们所有人的细微动作,在我眼里饱胀到盈溢,然而我不声不响,装作不知,也罢,还是让他们泼一泼吧,如果狗血能试出我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
  “姬儿。”母亲低唤我,她上前半步,立刻便被杰挡在了面前,我可怜的母亲泪珠欲滴,偏偏又要强作镇静。
  我们僵持成局,半晌,还是父亲柔声问:“姬儿,睡不着么?”他这是在虚假地漠视我的行径,想稳住我好施展试妖的法器,我更加难受,父亲呀,为什么要同我客套谎言,我情愿默默地等待,等你将污血洒在我洁净花瓣似的面上。
  我牢牢地闭上了嘴唇。
  安静下来,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声音,远处有打更人疲惫的脚步在划过青石板地面,东街的豆腐坊已经开始运作,而郡守府里,院落一角有动物在低嚎,它发不出声来,某人用布袋捂住了它的脑袋,然后,刀声出鞘,再后来,是水溅铜盆的声音,我点点头,黑狗血已经准备好了。
  唉,温热新鲜的血,只一转念,便令我莫名的兴奋。
  短短的时间,他们不知道,这一瞬间,我等了很久,不仅仅是因为情景难堪,不仅仅是因为我变身后的敏感迅捷,乌墨浓郁的夜色中,我是一只紧张的困兽,不明白,自己会害怕什么。
  屈伯端着铜盆,小心而蹑手蹑脚,他已来到了我身后,这时,父亲问到我是否有不适的感觉。
  我摇头,不适?还是您更多一些吧。
  不用回头,污水已漫天洒下,好一场腥风血雨凄迷,兜头盖脸,众人惊呼,我依旧不声不响,隔着粘滞胶连的血衣,透明沉静地观望他们。
  “没有变身。”父亲狂喜,他冲上来拉我的手:“姬儿呀,不要怪为父鲁莽,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呀。”
  我看着他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说话时,他额头青筋暴起,一突一突,连接到颈旁跳跃,还有他拉我的手,腕上纹络中空,澎湃暗流汹涌,恶毒纠结的污秽,已于脏乱中悄悄透出浓香,我只是管不住自己,伸出舌头,在面上舔了一记。
  “啊!”父亲惊骇大叫,他立刻丢了我的手,一路向后退去。
  黑狗龌龊,浓血却是甘美,不知不觉,二枚小小利齿崭露头角,沿着红唇柔顺地垂立。我悲哀地看着众人,他们退后狂呼,拥挤中母亲受惊翻倒在地。
  杰毫不犹豫,抽出腰下长剑,挺身向我刺过来,边刺边喝:“大人小心,让我来对付这妖孽。”
  妖孽!我被这扑面而来的喝声一击而中,剑伤不过是剑伤,它刺在我身上,抽出时,伤口已经痊愈。
  “啊!”耳旁轰鸣,是杰和众人的声音,我只无泪地看他,他根本不知道,我早已经被刺伤,只是不在身上。
  刀光霍霍,郡守府的侍卫闻声而来,这些曾经保护过我的人们,此刻虎视眈眈,招式剑拔弩张。
  我觉得难受,如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将出未出,它已在遥遥怒吼,气鼓鼓喷薄欲发。我承受不住重负,慢慢蹲下身,抱住膝盖,面色惊慌失措。
  众人见机行事,立刻震声奋起,每一把刀都走得准确无误,气势汹汹地蛮不讲理。
  我不想躲,躲开了这一次,以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次。
  然而他们立刻又全身而退,明刀暗器丢了一地。有人自身后伸出长臂,拥住我腰际带着我飞一般跃起。
  那个黑衣的陌生人,一切噩耗的始作俑者,他凑在我耳旁低低的笑:“怎么样?这下是否相信了我的话,他们不会放过你,现在,你是我的族人。”
  他长啸一声,现出二支同样的利齿,在月色暗淡的黑夜里,映着火烛灿灿发光,他一手拥着我,足尖点过人群,如支婉转轻盈的掌上飞燕,向着远方,展翅腾空。


  “我们要快些。”他继续在我耳旁低低地说:“天快要亮了。”
  天要亮了?我茫然,难道这就是我一直莫名的恐惧?天要亮了,每一个字都暗遁杀机。
  “有很多事情我要慢慢教你。”他说:“我们虽然长生而优越,可是也有软弱的地方,你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说话间,我们已越过庭院、城墙、灌木丛,高大的树林中,透过枝叶间斑斓空隙,我看到远方已是火云红彤。
  “快,快。”他急急自语,领着我扑向一片山麓,如两只迷途的蝙蝠,我们在山壁上慌不择路,寻到阴影洞穴,一头扎身进去。
  最后一瞬间,我眼角瞟到金黄,自那轮圆盘光圈射出,一瞥间如有万箭钻心,焚心灼骨,我痛不可抑,倒头栽在洞底。
  “怎么了?”他跟过来看我,自己也是心有余悸:“好险,只差了一点点。”
  等我略略好些了,他说:“起来吧,这一课,我们慢慢的学,只是要记住,从此后,你只有我,我只有你,长生并不是一帆无阻,需要有伙伴相助及一些灵巧手段。”
  我依在他怀里,渐渐安定下来,寂静中,他没有心跳,我也没有,这已不能使我再惊奇,区区一日,我已受难无数,纵是天崩地裂,也只好当它刧数难逃。
  “我们这样冲出来,城里必定大动干戈,你父亲会派人挨家挨户的搜查,我在城中的住址就不再安全,我们先在这里躲几天,然后再转去别的地方,朱姬,世界之大,不是你所能想象,而任何地方角落,只要有人,便有我们生存的基础。”他一个劲往向下说,我却疲惫不堪,慢慢坠下梦去,闭眼前,我听到最后一句,他在说:“我的名字叫笙。”
  笙,是一种乐器,音质低沉哑韵,他本人也如那缕妖异的音域,似语非语,欲唱还休。
  我的脑中只余一片空白,下意识紧紧抱牢他的腰身,隐约间又有些明白过来,从今天起,往日的一切渊源瓜葛,父母、杰、甚至是小小的香球,到此为止,覆水难收。
  三天后,他带我离开咸阳,去往江南名都,在那片繁华富庶的土地上,有着我们最需要的丰富源泉。
  到达后,笙找了一处城外的房宅把我安置下来,傍晚时,他出去了。
  留下我一人在空荡荡的房中游走,陌生的土地,陌生的房间,连我自己也是陌生神秘。百无聊赖,我把脸孔贴在精雕细刻的窗框上,肌肤连着木质,同样的冰冷艳丽无情。
  等到半夜,笙回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远远的,我听到车轮滚动,在楼下道旁止步,然后脚步凌乱起来,他和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上楼。
  我无声无息地走过去,房里没有灯光,淋身在黑夜的阴影里,我看到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身着丝线密绣的彩衣,乌髻高耸如云,有两串明珠缨络自髻顶垂至颊旁,然而她轻轻一笑,珠辉宝光也顿失颜色。
  幽暗中,他们紧紧相拥,女孩的红唇被吻住,纠缠得鼻息咻咻,在他怀抱里深情到发抖。
  我有些发怔,不知不觉已走到笙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仍继续做吻她的动作。女孩伸展了四肢去迎接他,我可以感到一波波热浪从她身上传来,滚烫的女人温度包裹在男人冰凉的躯体上,如漫生的藤萝,一圈圈环绕不放,他从容不迫,不缓不急的舔吻她,沿着脉膊蠕动的走向,一路跟随到耳垂下。
  “嗯……。”她呻吟出声,浓酣蜜意无限,而此时,他已深深进入,迅速得连一丝鲜血也没有溅出。
  她终于抽搐起来,缨络从发上跌落下来,砸在地上断成散碎走珠。他仍紧紧抱着她,如一个小小婴儿,把她捧到我面前,“来。”笙说:“尝尝这种美味”。
  可我只是看着她的脸,额头光洁面颊娇嫩,于满身彩花纱裙衬托下面色雪白如纸,她死死地瞪着我,原先杏仁般美丽的眼睛凸了出来,瞳孔已开始变化,可她并没有死,眼皮跳动,浑身颤抖。
  我突然也发起抖,不顾一切扭头便跑,笙丢开她窜身上来,一把抓住我肩头,倒拖着直推到那女孩面前。
  “不。”我奋力挣扎尖叫,这女孩的面孔似曾相熟,我的许多闺中密友都是这样的身材容貌,她甚至长得有些像我。
  他恼怒不依,硬是捺住头,将我迎到她颈上,玉琢似的肌肤上,两只小小的伤口诱人地渗出血。“喝。”他贴在我耳边冷冷地道:“你已经不是人了,若再对人心存怜悯,只怕自己会活不下去。”
  我被推得倒在她身上,挤动到伤口,二道血液如桂花红糖浓浆,顺着白玉般的皮肤往下淌。她还是没有死,嘴唇贴在我耳边,喉口‘嘶嘶’作响。她的衣上有玫瑰熏香,然而香不过,她身体深处粘稠的液体。
  我的唇已抵在她的颈旁,笙吸过的地方血水不断,奋力刺激着我饥渴的欲望,转眼利齿绽开,我在她颈上又留下了新的创口。
  笙没有说错,年轻人的血液是最甜最纯,如果那人是死在动情时刻,她/他的汁液就是天下无双的美味。
  只一滴入口,我便扑在她身上再也不肯放弃。
  迫不及待地猛吸了几下,笙突然伸手将我拉开。
  “你到底是什么?”他暴喝问我:“是不是人?”
  我被饥饿与美味逼迫到疯狂,想要努力冲回去,却被他一把大力拦截。
  “说。”他冷冷追问我:“你到底还是不是人?”
  “不是。”我急不可耐,只好求他妥协。
  “大声些,说清楚。”
  “我不是人,我是你的族人。”
  他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松开手,让我扑回她身旁。
  “朱姬。”他得意地道:“疾病、衰老、伤害,这些都已不成问题,除了烈日骄阳,我们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无用的同情和善心,你须要牢牢记住,这些人类不过是我们的食物,倘若要怜悯他们,结果只会令你自己挨饿受苦。”


 3
  妥协不过是第一步,几天后,他带我入城去猎食。
  走在宽阔的官道上,身边所见路人不过三三两两,然而转过几条街后,我们进入一条灯火通明的大道,两旁玉宇高楼,点缀着红花绿柳绣衣佳人,行人马车如流穿过,处处纸醉金迷飞彩。
  在人群深处,他忽然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有些害怕,行人拥来挤去,我小心翼翼地凝视他们,他们也在上下打量着我。
  其中大半是女人,脂粉浓丽香艳,簪花披纱闪翠,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每一个,面上都堆着笑容。从身边擦过时,有人对我冷冷地啐骂,也有人轻轻地问了一句:“小姑娘是新手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不答话,只是慢慢走了开去,街很长,人又多,我无法跃起飞奔,只好随着人流起伏前进,才走了不远,迎面便遇到一辆马车。
  四匹骏马高大肥健,口里嚼着镶金环佩,车上垂挂下轻薄而柔丽的金丝锦帘,女人们立刻围了上去,手搭住车架探身往上甜腻娇唤,马夫衣饰鲜亮,用柄乌黑油滑的马鞭将她们的手一一拨打开去。
  “滚开,骚娘们。”他不住咒骂。
  他到底不过一个人,抵不住众人七手八脚,一个照顾不到,窗帘被扯开一角,露出里面的贵人面孔来,那是个明秀的青年人。
  乍见风流人物,女人们更是兴奋踊跃,她们争先恐后,努力要攀拉上前,口里呖呖地做出娇音宛转。此情此景,我心里渐渐明白过来,但仍被挤得一齐涌上前,头上马车夫的鞭子霍霍,一不留神,被一记抽在面孔上。
  我被抽打得偏侧过头去,心里恼怒,随手用力推过去,女人们尖叫起来,扑落落跌滚了一地。
  马车原地顿住,车夫半举着马鞭,瞪住我说不出话来。
  我冷冷看他,平庸粗野的面孔,这样的人笙是最讨厌的,他很挑剔,只喜欢俊美出众的猎物。
  他被我看得心惊,可是放不下面子,略一犹豫,鞭子便又要招呼上来。
  我静静的等着,他的动作并不快,尤其是在我的眼里,一格格延展过来,并不比只蜗牛爬行快多少。我暗中捏拳,只等他再一鞭过来便要反击而上。
  可是,我没有等到机会,他还是停了下来,车中人猛地喝住他。
  “根发,不许无理。”
  他自己已揭开窗帘,向我微笑打招呼:“对不起,刚才的确是我的下人鲁莽了,姑娘,有没有打到你?”
  我转目看他,江南雅致的富家子弟,绫罗素锦,璞玉乌簪,一举一动俱是文秀有礼,他向我含笑抱拳,“姑娘若是不嫌弃,请容许在下载你一程以作赔礼。”
  他在邀我上车。我早已明白,这是条奢糜繁华的流莺花街,所有的倚门卖笑温床,他请我上车,也是把我当成了其中一个。
  我有些犹豫,笙在哪里?是不是正在附近觊觎我的作为?转眼的时间,车上的人儿已殷勤地揭起帐帘,连那个粗声粗气的马夫也低下头来,将踏脚锦凳捧来放在我脚边。
  “姑娘小心。”青年伸出手来,他是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若是明白,借他十个胆子也不会再敢来看我一眼。
  我终于踏上马车。昨夜,笙可也是这样踏上了另一辆马车?
  我们一同驶出街去,马夫继续用力挥打马鞭,莺莺燕燕的娇语变成了咒骂,声流不相关得如对岸观塘的潮水,我偏过身去,只用心思去看车里的那个人。
  不比笙的俊美,杰的英姿,他的清秀只是文雅贵气,衣饰整洁昂贵,玉带下垂出一道丝络缠花结,结上勾着环龙凤通透圆璧。
  富贵子弟的从容和鲜明,令他顾盼自如间气度高人一等,其实来到这春风街上的男人,本就是为了花钱找取乐的女人,但是他的运气太差,他找到了我。
  我被带到一栋高楼深院,也许是处藏娇的外室,诺大的锦绣庭阁,只得一个看门人在把守。
  根发放下锦凳,势利无理的小人嘴脸,在权贵面前温顺得像只猫咪,从马车到大门,短短的一段路,他呵腰谄笑极尽媚态十足,然而他不过是个最下等的下人,连铜钉的大门也走不进去。
  锦衣公子扶着我手,挽起裙裾卷了长袖,缓缓拾级而上,“姑娘,小心。”一路上他殷勤照顾,不住合紧手掌体贴:“怎么手里这么冰凉。”
  当然是冰凉的,如果他此刻近身来,俯在胸口静听,就会知道所有的秘密,可他并没有这么大胆,也许最后终是如此,但是现在,他还要维持客套。
  我们入了房,同样的雕梁画栋,一室石器字画古玩,朴素外表掩不住底子里的奢侈,他转过身来,眼里含着些许骄傲满意,“姑娘,千万请不要客气”。
  我茫然看他,房中四角各悬有一盏琉璃宫灯,四道霞瑞怒瞪若四双冷笑慧眼,叫人看得刺目心惊,我本能的轻轻一指,说:“灯太亮了。”
  他顿时‘呵呵’笑了,风尘女子惯有的刁钻小计,在这房里曾施展过多少,他又到底见识了多少,心上了然烂熟,虚架子便成了多余的东西,熄灭了所有的琉璃灯后,他走上来紧紧拥抱住我身体。
  黑暗里,第一次,我遇到男人的唇齿温存,软蠕绯红的两片洞天,展开来,露出粒粒白玉珠光璃璃,手攀着腰肢,颊贴着颊,含咬住唇角,柔滑钻探而入,口里低低地含糊不清,他在说:“好冷。”
  昏暗的幽室里,他看不清四周环境,而我却可以凝视他,合上的双眼上,有指甲长短的丝丝浓睫,男女之情,春宵之秘,以往深闺午夜的羞涩隐谜,赦然昭昭显露,叫人猝然不及防备。
  我手足僵硬,狼狈到无法招架。他奇怪起来,“怎么了?”他问,眼里有一抹疑问,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卖笑女子神情竟会如此生疏别扭,可略一停顿,他还是善意的改变了话头,“来,”他说:“脸上怎么这么冷,让我帮你暖和一下。”
  一边说,一边手已寻去解我腰带,再将头抵蹭在怀里摸索上下,纠缠里,我开始慢慢地贴在他身上,深深吸口气,低下头,是什么在暗中一跳一跳的涌动,它引诱我不住俯低下去,将唇舌舔在他的颈上,轻轻触滑。
  “不错。”他欣喜地赞了一声,手上缓下力来,重新闭上眼等待。
  我就在那里反反复复曲曲环环的舔遍,隔着薄薄紧韧的皮肤,可以感觉到底下那股热烫,它在召唤着我,一波一波,泛着香甜的芬芳。
  他突然‘哼’了一声,我这才惊觉舌头微甜,忙抬起头查看,眼下颈上已是两汪血泉。
  漆黑里他不觉异状,反而来劝我:“没什么,轻些,再来。”但我手足无措,盯着他犹豫不决,两弯利齿在暗中映出幽幽浅光。
  他终于觉出不对,盯住我看了又看,渐渐睁圆起眼睛。

 两条有力的手臂突然自身后禁锢住他身体,束住他往后退去。笙从他脑后探出头来,只一照面,已贴上去咬住颈子。
  我退到一边,看两个男人在房中狠力恶斗,他又如何能胜得了笙,被强硬地按在怀里硬生生吸去大半的血,直到他手足酸软,笙才松了手,对我说:“来,该你了。”
  我走近些看他,已呼吸沉重,双眼紧闭,那两弯指甲长短的浓睫如两只跌入蛛网的蝴蝶,抖抖的,垂死之颤。蹲下身去,再次抚上那张唇齿,绯红褪成青白,这是他第几次买笑贪欢,不过是个轻薄粗心的良人,纵情云雨贪新鲜,这一次,他走了眼,只一眼之差,可到底是赔上了性命。
  自那天起,我才真正成为笙的族人,每日白昼,我们藏身在城外的旧楼里,楼下有一处暗室,笙从外面买来两口馆材,一人一口,令我睡在里面。
  “馆材是我们积聚力量的地方。”他告诉我:“这是我们最安全的蔽护地。”
  然而我不明白的地方仍有很多,比如是谁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而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吸血一族?
  无数的问题在我脑中盘踞,每一个都如雷电轰隆,笙无动于衷,他并不在意我是否明白,他关心的只是血浆来源,一到夜幕降临,他便带我在城中游走,寻找中意的目标。
  他的需要单纯而简单,只是年轻人的鲜血,美丽的女人和男人,尤以男人为佳,隐身在黑夜的幕布下,他的眼睛明亮到尖利。犹如一团强力磁级,她们总是逃不出他的手心。
  待他得手后,我便又出来,继续寻找新的目标,行走于暗夜的一男一女,猎物也是一女一男。
  城里很快便传出流言,不断有人失踪或死去,死者尸体苍白浑身不留一丝血液,惊恐的人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将之称为巫毒恶咒,请来高僧道人,日夜于城中摆放香案念佛诵经,家家门上贴满了经文扭曲的符语。
  我们并不在乎,那些曲曲弯弯的梵文,暗涩难懂,即是不知所云又怎么会去害怕,笙甚至撕下一张来把玩嘲笑,他说:“朱姬,除了桃木剑和银匕首,我们不需要害怕任何别的法器。”
  在巫毒传言闹得最为厉害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市,沿北而上。
  自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当生命没有了尽头,时间便成了无用的东西,我们日复一日,重复着狩猎生涯,与此同时,周遭世界也在改变,连连征战不断,草原上的女真人闯了进来,他们夺取了帝位,又要巩固霸业,塞里塞外的<敏感詞>杀戮,死尸堆积无数,人类的残杀极其状观,一日千人也不足为奇。
  我有些震惊,而笙指着硝烟与废墟,不屑一顾:“天灾人祸与太平盛世,本来就是一个循环,朱姬,人类的生存轨迹是周而复始的上演,他们酷爱战争夺取,本性也是嗜血的。”
  他总爱说这些冷酷高深的话,令我听得莫名其妙,然而他说得很多,却从来不去关心我是否会明白,在缓慢而单调的日子里,我忍不住一次次的与他产生争执。
  那一夜,我同他照例在街上巡走,笙悠闲的走在人群里,他一惯的姿势是挑剔而懒散的目光,我在离他不远的身后,人流里,暗夜中,我们看起来并没有与众不同。
  这座城市也算繁华,只有繁华之地才有歌舞笙乐,连同无边的靡烂奢华,人们在风月场所寻找目标,然而螳螂捕蝉,我们伺机左右,既是饵食,也是猎手。
  擦肩错臂间,我似乎看到杰,熟悉的面孔,只一晃便没入不见。于是在满街人流中,我蓦然止步,犹如一石投湖,圈起漣漪无数,在这遥远北方的城市,怎么会有他,最初烂漫的记忆,无忧无虑的往昔生活重回脑中。细细又一想,不由哑然失笑,当然不会是他,虽然我已忽视遗忘了时间,可时间不会遗忘人类,几十年了,纵然不死,他也早已应该白发苍苍。
  前面的笙突然加快了脚步,好像已找到了目标,我却没有跟上,调转了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从后面看,他的确长得像杰,一样修长有力的身躯,略略侧过脸来,可以看见那张轮廓酷似的面孔,而他的鼻梁更坚挺秀气。
  我看他沿着长长的街慢慢走过去,犹如一个梦境冉冉升起,一时无法克制自己,步步紧随其后,也许我已不算是个人,没有了心跳、温度和年龄,可记忆却在深处微启,它召唤我,连同埋藏于最底处的某些温柔牵引。
  我随他走入一条僻静的长巷,在一扇院门前,他停下脚步,开门时,他转头看到了我。
  “姑娘,请问你在找人么?”他微笑,这一笑使他脱离了杰的影子,回复到陌生人的本质。
  我还是失望,身材侧面都这么相像,可他毕竟不过是另外一个人。沉默中,不愿回答他,只是漠然回身走开,不,我不想吸他的血,这个肖似杰的男人,因为记忆里残存的温柔,我不会要他的性命。
  长街上朱光碧影依旧,笙已不在原地,昏沉的子夜中一幕幕香艳迷梦渐渐粉墨登场,盛装的女人缠绕着醉态的男人,贪欢纵欲,纵然只是片刻虚情假意,却也叫人耳眩神迷。
  我信步漫游,黑衣长发孤寂的女子,周身似有寒流与人群隔开,一个粉衣少年抬步追上来,“小姐,你要去哪里?”他边追边喊,引得路人驻足笑骂。
  我毫不理会,加快步子从众人缝隙里钻过,他追赶不上,只好在身后徒呼叹气,“小姐,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这些凡夫俗子,他们总不相信世上真有红粉骷髅,一点点的艳丽夺目,便引得如狂蜂乱蝶挥之不去。
4
  在一家香烛店外,笙找到我,为了我的私自走散,他很有些着恼。
  “朱姬。”他板着脸孔道:“不要忘了我们本是一体的,你若要走开,应该事先知会我。”
  我冷冷看着他,美貌优雅又有什么用,褪去了那层魔力妖异,他至多不过是个自私无情的男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他走过来抚摸我的长发:“多久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自己的情形,刚才既然已跟到那条巷子里,也没有人在旁边,你为什么不动手?”
  原来他在跟踪我,我顿时生气,抬起头怒目而视,这么些年了,他并没有真正教过我什么,然而时时不肯放松,一举一动,都要我生活在他的眼皮底下。
  “莫非那男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他毫不在意,摇头笑:“你这个麻烦的小东西,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问题,难道你定要我无时不刻地提醒你,人类只是猎物,你怎么能对猎物手下留情。”
  这番话说得我低头不响,这次,也许他是对的,我的确是有问题,否则为何过了这些年,我仍同那日变身时一样,满腹心事,郁闷狐疑。
  半天,我喃喃说:“那个人像杰。”
  “杰?”他听了好笑:“你曾经的那个未婚夫么?我的天,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忘记他。”
  “我不知道。”我很觉悲哀,不由叹气。
  “好吧。”笙不再继续责怪,上来拉住我手,他说:“让我们再去看一看那个令你念念不忘的人。”
  他重又把我带到那条巷子,面对着那扇门,我犹豫地止住脚步。
  “怎么,不想再去看看他?”笙笑道:“朱姬,今天不看清这件事情,只怕你明天还是要回来的。”
  他自顾自上去敲门,温文有礼地轻叩三记,又回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
  立刻便有人出来应门,是个十三四岁垂髫的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你找谁。”她仍有些奶声奶气,看着笙上下打量,并不讨厌的样子。
  “我们是来找人的。”笙柔声说,转过身来一指我:“我的朋友说,她有位故人住在你们这里。”
  “是谁?”小姑娘顺着他的手势看到了我,吐了吐舌头,又摇摇头:“我并不认得这位姑娘呢,不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是个同我一般高的年轻人,浓眉大眼,穿一身青衣,单名一个杰字。”
  “那个模样是我大哥呀。”她睁圆了眼:“可是他不叫杰,他的名字叫章岩。”
  她蹦蹦跳跳跑进门里去唤人,不一会儿,那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他看看笙,又看看我,有些奇怪:“二位找谁?”
  夜色中,我可以看见笙不怀好意的盯着他,淡淡地说:“找你。”
  从我站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出奇的像杰,只是更斯文清秀,面色腼腆,缺乏杰的英气。
  我沉默不语,目光闪烁,到底过了多少年了,世上究竟有没有轮回,既然他不是杰,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再世。
  “我的朋友说你是她的未婚夫。”笙一手支着门,一边眯着眼看他渐渐红起的耳根。
  他是在故意嘲笑他,笙最喜欢如此对待人类,周旋调弄如猫捉老鼠,更显出他从容笃定优越自如。
  章岩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趣,低下头不敢看我:“抱歉,你们认错人了。”他红着脸向笙解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姑娘。”
  “你能不能自己向她说明?”笙睨我,唇角斜斜:“我这个朋友可有些痴迷不悟,若不和她说个明白,恐怕她心里仍会有牵挂,不肯放弃。”
  他过来拉我,一直推到章岩面前:“来,不必害羞,你们可以当面说清楚,省得回去后又放不下道不明,整日里纠缠不清。”
  说完,笙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目光温和的陌生人,笙只是想绝了我的念头,可是又怎么断得分明,这张脸孔,恍若隔世的宿缘。
  “姑娘,你找的那人果然长得很像我么?”没有人时,他大胆了些,看着我有些同情,也有些无奈:“他是哪里的人氏?我有几个朋友常年在外经商,也许能帮你打听一下。”
  我摇头,打听不到的,那人是他的前身,或只是一场骗局,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一双明净秀目,连同上翘嘴角的含情,杰刺了我一剑,他会不会疼惜我,谅解体贴关怀。
  他被我看得发窘,轻轻问:“姑娘,你在想什么?”
  门里有人娇声唤他:“大哥,你还在外面做什么呀?”
  那个伶俐的小姑娘从门缝里挤出脑袋,看到我们的样子,她‘咯咯’地笑了,对着哥哥一个劲地眨眼:“在外面傻站着做什么呀?一齐进来坐坐吧。”
  章岩梦醒似地回过神来,“不错。”他笑:“姑娘要不要进去坐坐?”
  我身不由已,跟他走进门去,很清爽干净的一栋宅院,不卑不亢的书香门第,房里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看着我,眼里露出疑问。
  “这位是我母亲。”章岩说,看了看我,不知道如何介绍下去。
  “我叫朱姬。”我说。
  “朱姑娘,你请这儿坐。”章岩殷勤相劝,他的妹妹倒上茶来。
  自进门起,那老妇人便一眨不眨地盯住我,眼底并没有多少热情,她冷冷地,向我点头。“请坐。”然而她凌利的眼神射得我坐不下去,昏黄灯影中,我突然清醒过来,立刻起身告辞。
  年迈的老人最具慧眼,也许早已看出我来历不明,并非善类。

 章岩并没有查觉出不妥,他有些失望,把我送到门口,在门外,仍依依不舍地问:“是不是哪里怠慢了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千万不要客气。”
  他的话语恳切,然而真相是最残酷,我不相信他能尽一切可能,容忍帮助我所有的秘密。
  我无精打采地走出巷子,笙已悠闲地等在巷口,见我出来,不由嘲笑:“怎么样?你这次是否明白了物以类聚道理,你同情人类,喜欢他,可是他未必能接受你。”
  他嘴里微笑,手上却转着根丝绳,紫红娇艳的颜色,我看了眼熟,不由一怔。
  “不认得了?”笙哈哈大笑:“原来那个小姑娘叫盈盈,果然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尝到嘴里比蜜糖还要甜美。”
  笑声中,我突然飞身而起,跃上去,在他面上奋力一抓。
  他毫无防备,被一记打得往后倒去,脚尖连点几次才站稳了身体。面上被我抓出五条血印,只一瞬息间,便回复光洁平滑。
  我满指血肉,随即紧跟而上,然而他动作更快,拧身反手掴出,我被一掌打得弹出去,面孔撞在粗糙的墙壁上,亦是血痕遍染。再转回身,他已跃身过来,捏住我喉咙顶在墙上。
  “朱姬。”他大怒道:“不要以为我造了你,就不能毁了你。”他伸出手指,变现出尖长的指甲,在我颈上刺出道伤口,立时便有鲜血涌出。
  “别以为你拥有了不死之身就可以背叛我,人类杀不了你,我却可以有办法令你生不如死,彻夜悲鸣。”
  他将指甲顶在伤口里不让它愈合,鲜血连续不断的洒下,渐渐把我的身上衣裳淋湿了一大片。
  我被血腥气激出了利齿,然而身上慢慢无力,在他手里动弹不得。
  他拖着我,一路回到城外的楼里,将我扔进自己的棺材,俯身下来,冷冷道:“既然劝不听,就只好让你得些教训,吃了苦头,你才能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不能要什么。”
  我迎面倒在棺材里,伤口已经复原,可失血太多,全身软弱无力,眼看他把盖子严严的罩上,又听到钉锤叮当,他已将盖沿牢牢的钉死。
  利齿犹在唇边,我推不开盖子,只好缩回手等侍,笙想把我关住以示警告,可我也不会原谅他,在棺底,我厉声喊叫:“笙,除非你不让我出去,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你。”
  “好。”他在外面哈哈大笑:“我们走着瞧。”
  也许是不想听我继续咒骂,他把自己的棺材抬出房间,关上门,扬长而去。
  我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事情在脑中盘旋,盈盈死了,章岩是否已发现?他会不会悲痛大哭?一定会的,像他这么温柔如玉的男子,感情,是人类的特质,然而我已不可能拥有,但也学不会似笙般的冷漠。我不过是一个矛盾的怪物。
  牵挂挣扎很久,远处传来鸡鸣,我终于沉沉睡去。
  笙将我关了三天,最后一天晚上,我实在忍受不下去,极度的缺血令我肌肤寸寸干涸,似有无数只嘴唇在体内喋喋不休,它们遍布寻觅、钻探、舔食、撕咬,逐渐令我快要疯狂。绝望中,我开始拍打狠抓棺板,凄厉狂叫,求笙能让我出去。
  笙在外面听了很久,直到我声音嘶哑绝望,他才过来打开棺盖。
  “乖乖。”他脸上还挂着笑:“幸好是在城外,你这声音响得连三里外的人都能听到。”
  我俯在地上浑身颤抖,母亲曾说过万般受苦,犹以饿死者最为惨状,皮包瘦骨,满脸悲戚,虽有口也不能食,在最后的时光里,一寸一分,宛若凌迟。
  我在地上哀哀翻滚,棺板内满是指甲印,现在,刻到了棺材外面。
  “怎么样?”笙无动于衷,吃吃地笑:“知道厉害了么?你现在是否还在思念那个男人?是不是还想再见他一面?”
  他在讽刺我,但我已无力反击,任由他过来拎起我,带出房去。
  “你只知道太阳和桃木银刃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却没想到吸血也是最根本的生存。”在走廊里,他淡淡说:“忘了本又如何配活下去,若是再不醒悟,总有一天,你还是要饿死的。”说完,他把我推入另一个房间。
  我被推得扑倒在地,身后,笙已关了门,他自出去捕食了。
  房间里有人转过身来,借着窗外的月光,凑过身仔细打量我。
  “是谁?”他惊叫。
  “是我。”我轻轻回一了句,心里不知是苦还是甜。
  那人是章岩,笙把他弄来了,我不敢抬头看他,立刻手脚并爬着缩回暗处,现在的样子,不说自己也知道,那种恐怖的泛着青筋的皮肤,雪白饥渴的牙齿,我不要他看到我这副模样。
  “朱姑娘!”他更惊,立刻过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悲哀的道。
  笙还是不肯放过我,他非要我亲手杀了章岩,以示决心。
  “朱姑娘。”章岩在耳旁叹气:“我怎么会到了这里,你又怎么会在这里?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什么也不知道,也许笙是把他打晕了带来的,笙不喜欢猎物在害怕中死去,他非要哄得他们心甘情愿,那时的鲜血甘美而微甜。
  “别害怕。”他见我抖抖地不肯开口,以为是受了惊,忙柔下声音低劝:“放心,有我在这里,我们想办法出去。”
  这话说得我更难受,他在安慰我,保护我,然而片刻之后,他便是我的口中食物。
  “你走吧。”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挤出声音说:“快些走,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这……,这里有妖怪。”
  “妖怪?!”他顿时冲口而出:“朱姑娘,你也知道城里出了怪物?它喝人的血,连盈盈……。”他说不下去了,我偷偷抬起头看他,黑暗中,他双目圆睁。
  我们都沉默下来,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我看得分明,一滴滴的泪珠自他面上滑落,那双秀美的眼睛,朦胧得叫人心醉,这一刻,我愿意尽我所有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平凡的身份,哪怕只有一夜的时间,也好拥着他一同哭泣。
  我的手伸到一半,又返回来,千万不能碰到他,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不要紧。”他却伸过手来拉我,脉搏跳动的地方,紧贴在我的手面上:“我不怕妖怪,我们一起走,我带你走。”
  我再也忍不住,呻吟挣扎,努力躲开他的手臂,抱头窜到房间的另一角,埋身于黑暗里,我大声尖喝:“滚,快滚,我不要见到你。”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肯和我一起走。”又努力安慰:“别怕,我们在一起,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他张开手臂过来拥抱我,温暖的身体里隐藏着涌动的生命之泉,似一泓碧水围绕上龟裂的土地,我浑身发抖,拼不住诱惑,突然在他颈上咬了一记。
  “啊。”他震惊,猛的推开我,连连向后<敏感詞>。
  我支着墙面,慢慢立起身体,月华中,他看得倒吸冷气,张大了嘴,他终于明白了。
  “对不起。”我只会说这一句。
  “你……。”他也颤抖起来,指着我:“是你!”
  我悲哀地看着他,眼色由惊到悟,最后衍生出恨意:“原来,是你杀了盈盈。”他红了眼:“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一字字,似一把又一把的尖刀,反复捅在心口上,一记连着一记,我知道,这伤口,将永远不可能再痊愈。
  当年,杰刺了我一剑,喝骂:“妖孽。”然而章岩文弱,他用他的温和文字,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他说:“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我抱头狂叫起来,他是否又会说这是鬼哭狼嚎?笙早知道这样的结果吧,他丢下我离去,是因为明知道没有他,章岩也会逼我完成所有的决定。
  可我还是令他失望,悲号声中,我从窗口窜了出去。

5
  楼外深黑一片,我慌不择路,一头扎入密林,奔跑踉跄跌跌撞撞,几次翻倒在地。
  最后一次滚在地上,我手指触到蠕动的动物,一群群毛色灰败的老鼠从脚下簌簌溜过,我毫不犹豫,抓起一只塞在嘴里,那小而丑陋的动物吱吱尖叫,它也有温暖的体香,粘凋的血液,咽下去不过几滴,却可以暂时缓解我身体里狂乱的欲望。
  不知何时,月华透过幽暗的丛林,它冷冷地看着我,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吞咽仍带有恶臭的老鼠鲜血。
  有一点笙说得对,首要之选,永远是先活下去,几滴恶血,就能够令我苟延残喘。
  待身体稍稍恢复,我趴在地上,压着满地的动物死尸,一动也不想动。
  章岩说:“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东西。”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不过是一个东西,不算人,不是鬼,挤身于茫茫虚无缥缈境域,尴尬局促,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良久,我听到有人声鼎沸,同时一道冲天的亮光,在来时的路尽头辉煌。
  我轻跃过去,在密密的繁叶中,露出一角苍白,注视林外的动静。
  很多人,年轻力壮的汉子,手执火把,剥剥落落火星溅了一地。他们包围在我和笙的那栋楼前,却又胆战心惊的不敢上前。
  章岩立在最前面,夜里有风,他青色的衣裾,似片翻飞的落叶,然而死于鲜艳,无疾而终。他在说:“放火,烧了这楼,连同这一片土地,全部寸草不留。”
  众人泼油点燃,我隐身在林中,只仔细的打量他,一张清秀的轮廓,在热浪和火花下,已映照出新的眉目,宛转温文里迸生出的激烈,那一缕英气,于他,是陌生,在我,是熟悉。
  这一刻,他就是杰。
  隔着树影人群,我唯觉悲哀无奈,我是不生气,也不难过,所有的一切,是缘,是命,唯有受之坦然,漠然置之。
  义无反顾,斩草除根,人类的感情最黑白果断,所谓人妖殊途经渭分明,他不会因为我的慈悲而反过来施舍于我。我只是不明白,毕竟我刚刚才放了他,他怎忍心,唉,他怎忍心。
  枯木沸油瞬息点燃,吡朴吡朴地燃成一团,众人分散成几簇,跑去点燃周围的树林,我紧紧抓着树干,一时不想逃开。
  这时,章岩还在楼前,他定定地望着已烧成骨架的残桓断壁,独自痴痴伫立。他是否念及了我,拨开所有的道德伦理界域原则,在内心的深处,他是不是存有一丝温柔情怀,因而恋恋不舍?
  我看他慢慢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凝视着枝头的火苗,良久,聚唇欲吹,可还没用出力来,火苗却已自行熄灭了。漫天火光中,众人惊呼大叫,笙披着黑色的斗蓬如只妖魅的巨鸟,自空中迎面扑下,一把拉住章岩的衣襟,拖着他跃出人群。
  与此同时,轰隆隆楼架坍了一地,我想也不想,飞窜出树丛紧跟而上。
  身下的人群又是一阵大叫,我使足了劲,牢牢追在笙的后面,他虽然行动迅速,可手里提着个人,到底缓了些,然而我仍是虚弱,始终与他离了一段距离。
  跃上一片山头,在一个山洞口,他终于扔下章岩,立在一边,等我追上来。
  我匆匆赶到,先过去看章岩,他的头磕在一声石头上,在地上湿了一大片,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像是晕了过去。
  一眼瞥到鲜血,我禁不住立刻喉头发痒,缩回手,避得远远的。
  “怎么?”笙奇怪:“你真的准备只喝老鼠血了?”他看了看章岩,又转头看我,嘴角一抹嘲讽的冷笑:“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喝动物血会使你变丑变弱,而丑陋虚弱更令你无法猎食生存。”
  他一边说一边向章岩走去。
  我顿时毛发皆张,飞身窜过去,阻隔在他们中间。
  笙一怔,恼怒:“让开,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很蠢?”
  不论他说什么,我只瞪着他,也许我这样的确很蠢,在他眼里,我就像一个爱上了鸡鸭猪狗的人一样不可思议。然而我控制不住,只要我还站在这里,他就别想靠近章岩。
  我们相对沉默,恶狠狠双目交战,半天,地上的章岩突然呻吟出声,他醒过来了。
  “你怎么了?”我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低低地唤他。
  他在身后不说话。
  笙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指着我:“你在做什么?难道是想要同这个人谈情说爱?你以为他真会爱上你,心甘情愿地陪你猎食?”
  我被他笑得噎住,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章岩。
  月色下,他睁大了眼,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愤怒,也是伤悲,我被他看得难过,渐渐转过身去,蹲在他身旁。
  “对不起。”我仍是只会说这一句。
  “你杀了我吧。”他冷冰冰面无表情:“盈盈死了,母亲受不住打击也去了,为什么你不杀了我,死在你手里,算我咎由自取。”
  我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母亲一眼便看出你来路不明,若不是我鬼迷了心窍把你带进门去,就不会引得家破人亡,今天你若不杀我,以后有机会,我还是要抱仇的。”他怒视我:“你这个妖怪,为什么要来害我们。”
  他还是不肯原谅我,不过笙也说得对,他若肯接受我,以后的日子也是困难,我们毕竟不是一类。一样的种类,共同的处境,终归会有通融的办法。
  突然,我的眼睛亮了起来,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这个方法?也许,章岩可以与我在一起,只要我们成了相同的一类。
  我伸出手腕,纤细雪白的一段,在明月下映出光华。
  “你想干什么?”笙吃惊。
  不等他跃过来,我已低下头去,一口咬在腕上。
  鲜血顿时汩汩而出,我自己的血液,浓红近于黑紫,我将手腕贴在章岩的唇上。
  “你疯了。”笙骂我,然而他并不上来拉开,他叉腰站在一边,不怒反笑:“你这个蠢货。”
  章岩也不同意,他拼命挣扎起来,奋力挡开,“你要干什么?”他边躲边叫:“滚开。”
  我使出全力,扑在他身上,压住他的身体,把伤口里的鲜血挤进他嘴里。力气正一寸一分的流失,我努力着,能挤多少就挤多少。
  他终于被呛住,大声咳嗽起来,每咳一记,便有我的鲜血从嘴时喷出。
  笙看准时机,上来将我拖开。我已全身无力,任他扯到一旁,虚弱而欢喜,虽然咳出了一些,章岩还是喝进去了几口,我满怀希望的等他变身。

 可过了很久,章岩只是不停的喘气,他继续冷冷地瞪我。
  “你……,你冷不冷?”我颤声问,记得我才变身时就是冷入骨髓,为什么他还一动不动,是不是鲜血还不够?
  “你这是在白费力气。”笙在耳旁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他悠悠地瞟着我:“你变身了几年?能有多少力量?朱姬,对于这一族,你不过才是个婴儿,区区几十年的积累,你又能学到些什么?”
  “为什么?”我开始觉得不妙,章岩并没有变化,他额上的伤口仍在隐隐出血。
  “反哺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笙微笑,他自顾自伸手将我额上的散发理顺:“吸取与哺入的过程与份量在每一个人身上各不相同,知道么,你并不是我第一个挑上的人,在你之前,已经有过三个女子。”
  他语气平淡,在我耳里听得犹如雷鸣,我勉强镇静,声音却已变了调:“那三个女子呢?”
  笙不回答,他看看我,依旧是那抹嘲笑,然而转头去看章岩。
  顺着他的目光,我发现章岩有些奇怪,他仿佛正一点点僵硬起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突突地抽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嘴角眉梢,死沉沉的一片木讷。
  “怎么回事?”我焦急,扑过去扶住他:“他怎么了?”
  “没什么。”笙毫不在意:“不过,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了,虽然人血美味,但我们的鲜血对于人类,是不可能接受的东西,反哺过程中稍有差池,你的鲜血便是他的毒药。”
  他轻轻松松地走过来,低头看章岩,又向我一笑:“快了,马上他浑身的鲜血便会一寸寸的凝结,直到最后,他整个人会变成石头一样的坚硬,火烧不化。”
  看着我绝望的眼神,他犹觉不够,索性凑到我面前,微笑着又加了一句:“朱姬,感情有什么用?正因为你的特殊看待,他才会走到这一步。”
  我只是傻傻地看着他,精致流畅的轮廓,眼底里暗涌着诱惑,这张玲珑的唇齿曾许我以长生及永远的美貌,可是现在,他说到毒药。
  再低下头来,章岩已经死了,一手垂在胸前,另一手半伸向天,像是努力要抓住些什么,他的嘴唇微启,言若未尽,可是他想说什么呢?在那临死前的一刻?
  我流不出泪来,只好俯下身去,将面颊贴在他胸口。
  笙说得没错,正是因为我,他才会到这样一个地步。
  要不是我的跟踪,笙不会去找他,盈盈也不会死,他的母亲也许会长寿,而章岩更不可能被我的血毒杀。
  他说:“你为什么要来害我?死在你手里,算我咎由自取。”
  可是咎由自取的不是他,是我,他死了,不过一瞬间的事情,世上既然有吸血一族,便定会有转世轮回,在下一世,他会毫无回忆,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而我,将要面临无尽的长夜,于寂寞中想念他至疯狂,算到了底,这笔帐还是我欠他的更多。
  我心灰意懒,紧拥着他石头一样的躯体,如拥着一个梦,然而,却再也不可能实现。不知过了多久,远远隐约传来鸡啼声,笙立刻上来拉我:“快走,”他说:“天快要亮了。”
  我只作充耳不闻,太阳出来了又如何?让阳光杀了我吧,如果命好,也许仍可以同他一起转世。
  但是笙却不肯放过我,他上来一把握住我的肩膀,将我从地上拖起。我死抱着章岩不放,笙便拖起我们两人,一同拎进旁边的山洞。
  “讨厌。”他嘴里喃喃地骂:“怪不得他说不能找太年轻的女孩子,你们果然是最无用固执的一类,而且根本不受控制。”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他手里的工具,好为他寻找新鲜血液,弥补他不能猎取的空白,他并不关心我、教导我,只是希望我听话。
  在阴暗的山洞里,笙松下口气,“你准备就这么抱着他一辈子?”他看着我好笑:“为什么你还不肯清醒?你不可能得到人类的爱情,你是我的伙伴,离开了我,你甚至不能生存下去。”
  他若无其事的伸展了四肢,对我的愤怒只作不见。
  “既然我那么不听话,固执而无用,你为什么不毁了我重新再造一个?”我抬头,盯住他:“你成功的造出了我,就可以再造另一个,比我美貌的、听话的、聪明的、肯同你一起以捕猎为乐的,一定会有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偏偏要盯着我。”
  “哼。”他瞪我一眼,不说话。
  “为什么要选中我?”我终于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向他大叫,我并不稀罕什么长生不老的事,我只想做个平凡人,嫁人,生孩子,同丈夫商量事情、拌嘴吵架、再和好如初,也许不过几年的青春光阴,可是能哭能笑,有一群在乎关心的人围绕在身旁。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的东西,无情无义的怪物,偏偏又不能忘记过去。
  但他仍是漠然,无动于衷地的表情,冷酷到令我绝望,我压制不住委屈,松开章岩的尸体,扑上去与他拼命。
  十指弯曲,我如只隔世寻仇的女鬼向他面上抓去,但笙却是百年的妖,只眼色微闪,一手轻轻挥出,便把我拂得弹出去,狠狠地撞在石壁上。
  “这是规矩。”他紧跟而上,踏过来逼住我:“族里有很多规矩,你我永远都不能违反,正因为反哺是道复杂的过程,所以我们必须经过试验和失败才能发展出新的伙伴,然而只允许成功一次,族中最大的禁忌是:第一,同时新增两个以上的伙伴;第二,族内自相残杀。”
  他冷冷地看我:“若不是为了这两条规定,我早毁了你了,当初泽曾说过,女人是麻烦的东西,劝我尽量别选择年轻的女人,而我一念之差,果然遇到了你这个大麻烦。”
  “那是因为你贪图年轻的男人血液。”我驳斥他:“你不过看中了我的皮相,想要利用我而已。”
  在山洞里,我们又一次怒视剑拔弩张,笙的眼睛亮到发光,他沉声道:“你想背叛我么?朱姬,没有你,我根本无所谓,不过是少喝些男人的血,而没有了我,你却是无法生存,你会选择藏身之地么?你知道如何隐匿身份么?你甚至不会捕猎,动不动就心软动情,若没有了我,你迟早会被人类杀死。”
  “那就让他们来杀我好了。”面对他的威胁警告,我并不妥协:“笙,你对我所作的一切,我从来不曾感激同意,现在章言死了,我更是恨透了你,情愿死在人类的手里,也好过跟在身后为你作饵。”
  他又惊又怒,恶狠狠盯着我,我想,他是动了杀机了,我不害怕。然而,他还是没有动手,我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莫非族里的规矩果真严厉至此,他虽已落了单,却仍不敢违背。
  “很好。”却见他慢慢收起了火气,努力淡淡地看我:“我们走着瞧,朱姬,其实我也很乐意看到你去送死,只要等到这一天,我便能再造一个伙伴了。”
  说完这话,他径自走到山洞另一头,不再抬头看我一眼。
  自相识变身之日起,我们便争吵不休,而章岩的死,终于成全了我与笙的决裂。第二天晚上,他果然独自离开,再也不曾露过面。
  我并不觉得难过,只是在那个山洞口,亲手埋葬了章岩,往日温文秀美的青衣少年,最后只余下僵硬死灰的身体,他可曾爱过我?在不知道真相之前?姑且让我相信是有一点的,毕竟,在那栋楼里,他曾说过要保护我,愿意带我逃生。
  匆匆几十年的经历,我也略略知晓了一点世情,当男人肯说救你,在危难之时,就算不一定会实现,也是种难得的幸福。
6
  又是一个黯淡的夜晚,我游荡在最繁荣的城市里,寻找生存之源泉。
  以往与笙的争吵,其实大半是为了赌气,此时他真不在眼前了,我却还得按照他所教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在度过了一段困难艰辛后,我开始学会保护自己,
  与笙不同,我并不在乎相貌,孤身在外的柔弱女子,如果有男人心生出邪念,那只能怪他们自己倒霉,我有自己的方式,并且,亦不觉得是在害人。
  偶尔,他们也会对我提及爱情。
  此时,世界正缓慢而绝然的变化,留着辫子着长衫的男子与小脚伶仃的女人在漫天纷飞火光中抱头逃窜,遍地滚滚的人头和皮包着骨头的躯干,人类的苦难期却是我最充盈的时期,每一条街角巷尾,都横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
  沐身于动乱的年代,我才开始领略到些许长生的乐趣,冷眼旁观,生命脆薄如纸,挣扎在阴阳一线之隔,比绝望更悲伤的只是如何能努力活下去。
  登基、复辟、民主,各式各样的新鲜词句倾涌不受控制,激烈鼓胀汹涌的<敏感詞>动荡下,人心是惊恐的,乱如沸粥也是麻木不仁。
  街上行人罕迹,我小心翼翼地避过巡逻的军人和结队成群的过客,专门等候单身的男子,在一条僻静的胡同口,终于,有人将手搭在我肩上。
  转过身来,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不同于大多数的男人,他没有长辫子,也不穿长衫。
  “小姐。”他叫我:“这么晚了不要在街上行走,很危险。”
  我微笑,每次,他们都是这样的开场白,然而继续下去,也都是一样的目的。
  他被我笑的脸红,年青的面孔上有白净的肤色和一双略略含羞的眼睛,垂下眼帘,底下是一管挺直的鼻梁。
  “请相信我。”他认真的说:“这几天警察局在到处抓人,请不要在外面走动,特别是……。”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住。
  “特别是什么?”我只是微笑,一切早已驾轻就熟,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样的句子,我是早已习惯,烂熟到无动于衷。
  “特别是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他低下头,不敢看我:“小姐,你快回家吧,现在外面真的很乱。”
  真是个害羞的孩子,我情不自禁去瞟他的脖颈,透过薄薄紧绷的皮肤,年轻强健的生命搏搏跳动不休,既然他难为情,只好我靠近过去,轻轻倚在他身上。
  “真的么?”我柔声说:“你说得这么可怕,简直会叫人不寒而栗。”
  声音带着柔弱,有一丝丝的幽怨,通常这个时候,有些男人会了然微笑,伸过手来搀扶温存,可是他却退了回去。
  “小姐,这样吧,我陪你走一段,等到了你的家门口,我再离开。”他依旧是很严肃的模样,浓眉中间认真的皱起:“别怕,我们一起走。”
  我顿时呆住,这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条钥匙,打开道久锁的重门,它恰恰钻入孔隙,引得机关咯咯,眼前一亮,大门后面,是整整一幕失落的风景。
  多少年了?我早已忘记了该如何数日度过,所有的黄昏都是一样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猎食、吸吮、寻求生存,哪里还曾料到,在心底居然还有这么一把钥匙。
  “我们一起走。”曾经有一个人,也这样说过。
  我终于笑不出来,看着他,长长叹口气,转身离去。
  “小姐。”他却追了上来:“你往哪里去?别乱走,今天晚上有几条街被封禁了,真的很危险。”
  不理会他的劝阻,我加快脚步,要从他身边离开。
  耳边始终是那句话:“我们一起走。”
  唉,原来生命是一张暗网,从杰的面孔到章岩的话语,每一条细丝密线,无时无刻,我都被缠绕其中,并且永远不能解开。
  我步伐轻盈,他哪里追得上,遥遥只听他在身后呼唤:“小姐,你千万要小心。”
  小心?我只觉好笑,才一避开他的视线,便施展跳跃,在空中飞速滑行。
  前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迎面而来。
  我立刻返身窜上墙头,电光火石间,如壁虎般贴在檐下。
  马靴踏在铺了石板的路面上,声音格外清脆刺耳,我眯起了眼,于夜中仔细聆听,一共有四个人,脚步凌乱,每次跨步时都有奇怪的‘咯嗒’声,我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定是枪托敲在靴帮上的声音,前面也许是四个军人。
  果然,不一会的功夫,四个壮年彪悍的军人走了过来,肩上背着长枪,眉目表情凶狠,顾盼间眼色毒辣。
  孔武有力的军人向来最不容易对付,我低下头去,紧紧攀住壁沿,努力将身体隐在黑色里,耐心等他们走过。
  然而,他们却在墙角处停了下来,竖耳细听。
  路的那一头,也有脚步声‘嗒嗒’,有一个人小步奔过来。
  四个军人相互使了个眼色,慢慢解下肩膀上的<敏感詞>,端在手里,侧身埋伏在墙底,凝目往声音来处细看。
  我也在墙上转目往回看,只一扫,便不觉一怔,原来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人,他竟一路跟随着我走了过来。
  待他走的近了,那四个军人马上闪身跳出来。
  “什么人?”为首的一个大胡子喝道:“给我站住,不许动。”
  他们举着枪,包围着上前用枪柄抵住他,一边厉声喝骂,一边开始在他身上搜察。
  那个年轻人吃了一惊,然而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不要误会。”他朗声说:“我只是个学生,我的名字叫何其。”
  粗鲁的军人横眉立目,他们已在他上衣口袋搜到了几枚银元角子,统统塞进自己的口袋,却仍不肯放过他。
  “学生?!”那个大胡子‘呸’地一声,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浓痰:“学生有个屁用,这年头查的就是学生,老子看你倒像是个革命党。”又吩咐手下:“给我好好的搜,把鞋子也给扒下来,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传单字条一类的东西?”
  他们把他推倒在地,脱下鞋袜里外细翻,七手八脚中,从他的裤袋里寻到一封信。
  那个领头的大胡子一把抢过来,叫左右擦亮火柴,凑在眼下仔细地看,只见他小眼睛转得愈来愈亮,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好啊!这小子果然是革命党一伙的,这次火车站放炸药的案子肯定也有他一腿,来人,给我抓起来,带回去好好的审。”
  “还给我。”年轻人何其怒吼一声,扑过去要抢:“这是我父亲写给蔡先生的信,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然而他双拳难敌众手,他们冲过来轮流用枪托撞击他的身体,把他打得又摔倒在地。
  “我管你们谁和谁。”大胡子狞笑道:“总统大人已经下命,无论是谁,只要与革命党连带了关系,一律带回局里去问话,你敢违抗命令,我看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他一边说,手下的人已手脚不停,拳打脚踢,将何其打得鼻口淌血,他俯在地上,犹倔强地瞪着眼前的人,不肯屈服。
  我担心起来,城里的警察局是处臭名昭著的地方,那里经常有人被秘密的枪杀掉,很多个夜晚,我透过那堵红墙,眼看着里面血流成河,不过他们同我一样,只敢在夜里行动。

也许这事本与我无关,但不知道为何,我实在不想看到他死。
  犹豫间,那四个人已踢着用枪逼何其站了起来,要把他带走。
  我再不考虑,慢慢地从墙上滑下来,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身后,如条蛇行风舞的魅影,我贴得他们那么近,以至于最后一个人突然觉查到不安。
  在快出巷口时,他猛然回过头来盯着身后看,黑暗中,可以看到他的那双小眼睛里映出惨绿色恐惧光芒。
  可惜他怎么能看得清我,一身黑衣黑发地只离他三步之遥,我已将长发披散在脸上,如一团暗影浓得化不开来。
  “见鬼了。”他手脚抖抖的咒个不停:“怎么今晚上脖根子底下一阵阵的凉风。”
  “贾老六,快些吧。”前面的人笑骂他:“是不是昨晚上风流快活得太厉害,身子虚成这样,风吹吹就坏了。”
  贾老六愤怒不平,可一时又回不出话来,他加快脚步,上前使劲推着何其走出巷子。
  我并不着急,始终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走出小巷,在大路上,每隔十几步点着玻璃罩的煤油灯。
  看到亮光,贾老六总算松了口气,他笑着回过头来,嘴里仍在骂:“他妈的,这鬼……。”
  话只说到一半,他便完全的呆住了。
  他看到了我。
  隔着满脸乌油的长发,我看着他脸色变了,像被一记抽去了全部的血色。
  他颤抖着伸出一条手臂指我:“鬼……,鬼啊……。”他惨叫着回头向前跑去,一头撞在前面的人身上,何其被顶得摔出去,翻撞在路边的石壁上,倒在地上没了动静,另外几个人奇怪地转过身来,见到我,无一不惊骇失色。
  “什么玩意?”大胡子大叫一声,他的同伴立刻将顶住何其的<敏感詞>转向我。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的动作飞快,只略略一晃,便已闪到他们眼前,也许,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可我拥有着超越凡俗的力量,我伸出手去,一把掐在那个大胡子的颈上。
  他的眼珠从眼眶里鼓了出来,突突地瞪着我,从我的手指上一路沿到面孔上,皮肤暴出细紫的青筋。这个大嗓门的莽夫突然变得尖声细气,只能从喉口挤出‘咯咯’的嘶声。
  我冷冷看他,手上逐渐加力,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去吸他的脖颈,未料得身后一声裂石巨响,我闻声回过头去,原来是大胡子的同伙已瞄准了我,开了一枪。
  我并不松力,只是看着那个开枪的人,他一击而中,早已吓得悚悚发抖,见我回头,更是狂叫起来:“鬼……,有鬼……。”扔下枪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再转头,只见另一个人‘扑通’地跪在地上,扯着嗓子叩头求饶:“大仙,放我一条生路吧。”
  何其自刚才被撞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过,他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
  我拎着大胡子过去看他,路灯下,他眉头紧皱,然而胸口起伏仍有呼息,只是晕了过去。
  “大仙,求求你……。”那个人还在讨饶,他在地上拼命叩头,额上破了块皮,渗出一片血红。
  那一片红色在我眼中飞溅跳跃,引得我喉头发甜,立刻唇间绽出利齿,忍不住,转过身去,一口咬在大胡子的颈上。
  “啊……。”那人狂哭大叫起来。
  我不管他,只‘咕咕’地吸吮不停,终于饱餐一顿,才又抬起脸来,向着那人一笑。
  “怎么样?是不是很奇怪?”我问他,难得有机会能与一个人说话,而且他还知道我的本来面目。
  “大……,大……。”他牙齿打战,脸孔早已变了形。
  “我不是大仙。”我柔声说:“我不是鬼或狐狸精。”
  他拼命点头,浑身颤抖得像片狂风中的树叶。
  我突然感到有些无聊,他怕成这个样子,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会知道。
  “你走吧。”我说:“今晚我不想杀你。”
  可是他仍是拼命点头,一边不住发抖,根本已接近疯癫。
  我摇摇头,只好自己站起身来,扶起何其,把他带离那个地方。
  我在城里找了间废弃的庙堂,在佛龛前将何其放了下来。
  他呻吟着,似乎正慢慢醒过来。
  我坐在一旁,仔细地看他,不,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杰或章岩,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的模样在我的脑中已渐渐地模糊,可何其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只是个斯文贵气的读书郎。
  其实,我还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他。难道只为了那句话?——“我们一起走。”
  为了同杰一样的容貌,我遇到了章岩,为了章岩的一句话,我又救了何其。
  这一连串的事件,迫得我低下头来沉思,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联系的,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如果,连这点渊源也没有,我又何必游荡在这世上。
  多少年了?究竟过了多少个夜晚,我漫无边际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难道只是为了吸饮热血?冥冥之中总归有着些什么,才能令我熬过了所有的凄凉夜色,于寂寞中寻得依靠。
  我只希望,这一次,何其不会成为另一个章岩。
  他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黑暗中双目明亮如星。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他转头过来问我。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立刻翻身坐起来,从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嗒’的一声,爆出一簇火苗。
  我不由一惊,向后缩了缩身体。
  他便借着这一点点的光亮,仔细打量我。
  “小姐,是你。”他终于认出我的面孔,大为欣喜:“难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我勉强笑笑,火苗的热量令我不舒服,他觉查到了,忙熄灭了它。
  “对不起。”他不好意思的笑:“我真是太不礼貌了,你千万别见怪。”一手摸索到地上的稻草青砖,他又有些怀疑:“小姐,刚才你是怎么救我的?那四个兵有没有为难你?”又问:“我似乎听到有人叫鬼,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我平静地说。
  “你?”他奇怪,盯住我半天,突然笑了起来:“我懂了,小姐,刚才是不是你装鬼吓走了他们?你真聪明。”
  我凝视他,虽然庙中光线阴暗,可我能看到他雪白的牙齿,无心机的笑容,他是那么的朝气蓬勃,浑身充满了坦诚热情。
  “真是不好意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笑声,抱歉地说:“小姐,我还想劝你注意安全呢,谁知道,自己却不小心,差点还连累了你。”
  我还是不说话。
  空气中一片沉默,他在些疑问,忙近身过来问:“小姐,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凑过头来,手臂向前撑,压在了我的手指尖上,可是,他不觉得。
  “小姐,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了?”他急急的,不敢上来碰我,只是连声的询问。
  他不明白,这一瞬间,我是觉得难受。纤丽雪肤的女人玉手,只要看见了,就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动心,但现在是在黑暗里,没有了诱人色相,我不过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假女人,他的手就抵在我的手上,然而,他不知道。
  我突然灰了心,为什么要同他相识?难道我还能与他谈情说爱、软语温存?这话似乎也有点耳熟呢?谁说的?是笙么?原来,这句竟是实话。

7
  我自他手底抽回手,漠然站起身来。
  “小姐。”他舍不得:“你是不是要走了?我能送你回家么?”
  “家?”我听得刺耳,忍不住冷笑一声:“我没有家的,我……,我是一支鬼。”
  他一呆,“鬼?”马上又笑出声来:“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神妖鬼怪是迷信思想的产物,你的年纪这么轻,可千万别轻信这种封建流毒。”
  这次转而轮到我怔住,他的话可真奇怪,我实在听不大懂?
  我只是懒得和他辩白理论:“既然你醒了,就离开这里吧。”我站起来准备走,反正到了明天,那个没死的士兵会把一切经过说出来,真相必将大白于天下。
  “慢。”他却不肯放开,起身追我:“小姐,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改天,我一定登门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他箭步上来,把手按向我肩头:“请你,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身体一动,脚下滑步,迅速地躲开,他的手搭了个空。
  “啊。”他吃惊:“好快的动作。”
  “不是我的动作快。”隔着几步的距离,我冷冷回头看他:“我并非是你的同类,我与鬼一样,也没有什么区别。”
  “别这样说。”他想也不想,立刻摇头:“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个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好厉害的轻功,怪不得你能把我从那四个士兵手里救出来。”
  “小姐。”他又踏上一步,声音里有一丝抱怨:“我没有任何不良的企图,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请不要再用鬼怪的谎话来推搪,我是永远不会相信的。”
  黑暗中,他神色坚决,牢牢盯住我,眼底充满诚意。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自信执着的人,倒叫我一时没了办法,
  我瞪着他,犹豫半天,终于,松了口:“我叫朱姬。”
  “多么别致的名字。”他欢喜地赞:“果然配得起你这样的美丽。”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容貌,纵然已经不是人,纵然我也不算得是一只鬼,不知不觉,我的嘴角微微的向上翘。
  他乘机走过来,这次,我没有躲开,让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小姐,请允许我送你回家。”他柔声说:“虽然你是有本事的人,也许我不能保护你,可是,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这份心意。”
  我被他求得渐渐心软,抬起头来,满目都是他的浓眉大眼,年轻而英姿勃勃,脸上真挚的微笑,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他在等我点头。
  也许,他真的与众不同。
  我冰冷胸膛里沉睡着死于十六岁时的心,经过了千万个夜晚的孤寂安静,此刻,它似乎在微弱的跳动,重又生温。
  然而我总算还存留着理智,我说:“请让我走。”
  每一个开始都是这样浓情蜜意,他们总是不断的微笑和凝视,恳求着一次小小的点头、一瞥无意的温柔,可惜,最后又总要反目成仇,人的脸向来最变化多端,若不是亲身经历,怎么会料到那些可爱的微笑同冷漠的怒视总是出自于同一个人的面孔。
  我只是怕了,不愿深究。
  我将他搭在肩上的手拂了开。
  “天。”他立刻拉住我的手不放:“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凉,是不是病了?”
  “没有病。我一直如此。”
  “那便是一种天生的虚症。”他肯定的说:“我们可以到大夫那里配点补药,正好,我认识个非常优秀的西医。”
  他总有对策,面对问题侃侃若世上没有艰辛,他又什么都知道,哪怕我晓得他并不是这么的博学,在他的坚决果断笼罩下,错觉怀疑暗魅般会得丛生自长。
  “我不用你送我。”唯剩下这一句话,我始终坚定如一。
  “你还是不相信我。”他笑了:“那么我就不再勉强,只是,能否与我订一个约会,明天晚上我会把那些补药带来,就算是酬谢你今晚的伸手相救。”
  “我……。”
  不容我再说什么,他已伸手捂在我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小姐,请你千万不要再说一个不字。”
  我沉默,果然没有再说一个字,试问女人们如何能拒绝得了这样一个少年热切的男人,而我更不能,拒绝一个孤独了长久后得到的机会。
  也许明天他依旧会发怒,如杰般冷酷,似章岩一样的不屑,可是,我已渐渐明白,这幕幕缤纷魑魅的际遇离合,不过是我的夙命,我知道,我是永远躲不掉。
  回到了城外的暗巢,在那口楠木棺材里,我安然睡下。
  在初时的日子里,我常常会睡不着,听着远方的鸡啼和更远方的人声滚滚,遥想着太阳已渐露头角,可是身边却是静悄悄,死一样的沉淀,没有脉搏心跳,我不过是一具少女的尸体,无声无息,不腐不烂,每每于黄昏醒来。
  只是生命如此荒芜,恒古不变的孤立无援,千万个夜晚中浑圆或斜弦的明月凄楚幽黯,我不再害怕失望,只唯恐无景可看,无情可伤。
  也许,这一次,将会与众不同。
  夜晚降临,我睁开眼,管不住的心急焦躁,要去赴约。

 首先,得做一件事情。
  在街的拐角,我勾引了一个士兵,我从没有这样的急切过,透过浓密的长发,我向他频频微笑,纤长的眉形只须一挑,如一支箭,他逃不掉。
  人类的欲望很复杂,美色、权力等一切感官享受,而我则单纯得多,满足了这唯一的欲望后,我才去见他。
  在那个破烂不堪的庙堂前,他非常的挺拔秀美,似天上的圆月落到了人间。
  急匆匆地赶到,我却又迟疑,在墙角犹豫了半天,慢慢走上去,小心地查看他的表情。
  他惊喜的笑,迎上来:“朱小姐,你果然来了。”
  新鲜,不仅仅是称呼,他的莫测高深的道理,还有他这个人。
  我松了口气,脸上只余微笑。这样多好,能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等待,让我走过条条街道,去遇到他,他的微笑,他的焦灼。
  “你要小心。”他轻声说:“昨天的四个士兵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都说有鬼,小姐,你真是好功夫。”
  “那两个兵都死了?”我没想到,人居然会被吓死。
  “是。”他叹气:“朱小姐,我不怪你,你这么做全是为了救我,而且,这些士兵平时最凶残无理,他们这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我黯然失神,透过囫囵暧昧的蛛丝马迹,往昔与今日,果然有些道理。
  他把我引到一边,小心警告:“此刻他们在街上到处寻找一个穿黑衣服披散长发的女子,你千万要小心。”又说:“现在外面不方便,不如到我们的书社去坐一坐。”
  他要带我走。
  我害怕,无数个夜晚,我被各式各样的男人带走,他们无非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我,也是为了另一个目的,但,今晚,我不想重复上演。
  可他的手是这么温暖,我竟无力挣脱,忐忑不安,跟着他到了一间宅院。
  敲开门,屋子里有一对少年男女,对着我们微笑打量。
  “这是我们的光明书社,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何其兴奋地把我拉进去。
  “好小子。”见我们进门,那个白净微胖的少年立刻笑了起来,他冲过来在何其胸口佯打了一拳:“我说呢,神神秘秘的在做什么,从哪里认识了这样漂亮的小姐呀?”
  他身后的女孩子也走过来抿着嘴看我,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圆圆的脸孔上一双温柔的清水眼,最特别的是她有一管可爱的鼻子,鼻尖略略翘起,显得很娇俏喜气。
  “这位是我的师兄吴启宪,和张丽丽小姐。这位,是朱姬小姐。”何其避过吴启宪的另一拳,笑着过来向我介绍:“本来,我们书社一共有六个人,另三位师兄去了杭州办事,大约要下个月回来,所以,现在是有些冷清了。”
  怎么会冷清,自从变身后,我还从来没和这么多人在一起过,迎着房里明亮的灯光,我有些不安。
  “来,请不要客气。”张丽丽立刻过来拉我的手:“他们这是从小一起玩惯了,若有说话冒犯的地方,你千万别见怪。”
  她的手触到我的手背上,马上缩回去,吃惊:“天,你的手好冷。”
  “这是她天生的虚症。”不等我开口,何其已满不在乎的解释起来:“不过你们可别小看了她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朱小姐的武功很好,她可会轻功呢。”
  这话一出口,吴启宪与张丽丽顿时好奇起来。“真的?”吴启宪追上来问:“世界上真的有轻功?我还以为是古人的杜撰呢,朱小姐,除了轻功你还会什么?会不会发暗器和铁布衫?”
  我不置可否,只是微笑沉默。
  何其看出我的尴尬,忙上来解围:“好了”,他一把推开吴启宪:“你别瞎七搭八的盯着人家女孩子乱问,我让你写的传单呢?快交出来,明天要用的。”
  他们马上俯身到桌面上去,向着一张单子仔细的看。
  “朱小姐,这里坐。”张丽丽过来招呼我,她把一张椅子上的纸堆移走,请我坐下。
  “他们在做什么?”我有些发怔,那两个大男孩正挤头贴脑的说个不停,指着那张单子激烈的讨论不休。
  “他们在说明天游行的传单。”张丽丽柔声道:“如今军阀肆虐横行,国将不国,每一个热血青年都应该站出来声讨谴责这种行为,朱小姐,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我张口结舌,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怎么了?”女孩子是最细心的,她查觉出端倪,怀疑的看我:“朱小姐是不愿讨论国事还是因为有别的难言之隐?”
  “嗨,张丽丽。”何其从一堆单子里钻出脑袋:“你别想歪了,朱小姐不是将军府里的人,实际上,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昨天死掉的那二个兵就是遇到了她,若不是她,今天你们就得到警察局去看我。”
  “什么?”张丽丽和吴启宪又是大吃一惊,吴启宪怪叫一声,窜过来上下打量我:“好家伙,真是你动的手?你是怎么对付那两个兵的?有人说那其中一个兵颈上有两个洞,查不出原因,是不是你放的暗器?那是什么样的暗器?”
  我再次沉默,紧紧的闭着嘴。
  “好了。”张丽丽把他推走:“别人来疯,看你的单子去。”
  回过身来,她看着我,眼里有一丝警惕,她不相信我,女人的感觉最灵敏尖锐,隐隐的,她知道我不妥,可是,又探不出原因。
  我不在乎,无论她怎么看我,她不过是一个人,只稍稍动动手指,我便能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关心的,是何其。
  我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等何其过来。
  他和吴启宪在一边商量了很久,总算拿定了主意,这才施施然站直身体,向我眨了眨眼。
  
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0-3-5 11:53:22 | 只看该作者
21
  “不可以。”我一面指挥仆人把食物取来,放在她面前,脸上始终是微笑,说:“萨宾娜,吃完了这一餐后,你必须离开。”
  “没良心的女人。”她怒,愤愤地把面包塞到嘴里,瞪我:“那天若不是我在,死的人会是你。”
  “那就是命。”我冷冷地,回瞪她,已经过三天了,鬼才相信她是自己逃出来的,笙的手下从来不会留活口,我同他共处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清楚。
  “我的命大,所以没死。”她说,嘴里满满食物,抓过杯子灌红酒,含糊不清:“如果你能收留我,我就是命好。”
  “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不可能。”
  不错,我喜欢她,但还不至于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她不是刘夫人,她有自己的目的与手段,此时我心里分外明白,她这次回来必有蹊跷。
  “婊子。”她一时没了办法,放泼撒野,用力把手中杯子抛过来,红酒如血溅了一地,玻璃碎片飞到我身上,把衣裙划破一角。
  “你不要忘了,这是我的地方。”我淡淡地,看她下不了台,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想你本来是很世故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不准备留后路了吗?或者说,你早有了退路,已经无所谓人情了?”
  她顿住,嘴里犹咬嚼食物,眼中却透出警惕的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我笑笑,泽不动声色在一旁听,于是我走过去,检起地上玻璃碎片,在脸上刺一下。血立即渗出来,伤口立刻愈合。
  我看她,动作停了停,又继续,不是吃惊呆滞的表情。
  “看,你早知道了。”我笑,表现这么冷静,是因为笙已把一切向她说明,于是抢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她害怕,扭着身子要躲开。
  “来,我们看看否是这个谜底。”我说,把手里的玻璃片刺在她手面上。
  “啊。”她痛叫,鲜血流下来,一滴一滴淌在沙发上。
  “看来我必须对笙有所改观。”我捉住她的手,舔一下伤口,抬头笑:“一方面他放弃原则,开始与人类勾通,另一方面,幸好他理智未失,还知道不能破坏了规矩。”
  “放了她。”窗帘后人影一晃,笙闯进来。
  他喝了一声,手上不停,十指如利刃,扑过来齐齐插进我身上。
  突然生出的变故,我哪里会料到,被他一击得中,立时松手放了萨宾娜。
  笙十指如吸盘,紧紧扣在我身上,他并不是要杀我,也不可能成功,只是他恨毒了我,既便是令我多流些血心里也舒服。
  电光一闪的空隙,泽已冲到面前,他一拳击中泽,把他硬生生从我身上拨出去。
  “啊!”萨宾娜狂声尖叫,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她此刻如一只疯兽,猛地从背后跳到泽身上,拼命掐住他喉咙,嘴里又撕又咬,泽身材高大,后背处如被扑了只猫,一时竟拉她不下来。
  我缓过神,走上前,用力将她扯下来,她仍不肯放弃,尖利狂叫双手乱抓,我顺手一记耳光把她打昏过去。
  乘此机会,泽重新站稳,转头询问地看我。
  “你没事吗?”我问,只见他脸颈处被萨宾娜抓伤的地方已慢慢恢复,放了心,转头看笙,他也站定了,怒气冲冲,十指握成拳。
  “朱姬,他保不了你一辈子。”他冷冷地,眼光自我转到泽,又从他身上转回来:“我会有办法让你死,只怕,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随时恭候。”我笑笑,他真会威胁人,其实我也很好奇,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死得那么彻底。
  笙咬牙,从地上把萨宾娜抱起,与我们面对:“咱们走着瞧。”他走了。
  “你看,他多坚定。”我向泽苦笑:“连新伙伴也找好了,仿佛万事俱备,只等我一命呜呼成正果。”
  “别怕,有我在,他伤不到你。”他说,面上凝重。
  他的脸上虽然已光洁如玉,但头发乱了些,是萨宾娜的杰作,我不由伸手过去,抚一下,理齐了。
  “你放心。”他说,按住我的手,轻轻压一下,转身走出房间。
  皮纳尔在门外探头探脑,脸孔吓得雪白,碰到我的目光,忙奔过来,动手去检地上的碎玻璃。
  “小心。”我说。可他还是伤了手,指上一抹红。
  我微笑,用手势阻止他,掏出手绢递过去:“皮纳尔,你是个粗心的孩子。”
  他红了脸,其实从外表看,他比我年纪大。
  房间里灯光明亮,照得他头发深栗红色,眼睛是极浅的蓝,自己用手绢包了指头,抬起头,说:“朱小姐,你要小心,那个萨宾娜非常厉害,有一次我看到她打雪维尔伯爵的猫,几乎是活活打死的。”
  “她打不死我的,她没这个本事。”
  “可你一定要小心。”他关心的,偷偷看我一眼,问:“你今天要喝我的血吗?”
  “不。”我温和地说:“皮纳尔,谢谢你,我不需要。”
  “你要不要喝鲁克的血?”
  “不,我不想喝。”
  他没了辄,可怜巴巴地看我:“主人吩咐我今晚一定不能让你空肚子。”
  “你怕他吗?”我问:“泽对你好不好。”
  “很好。”他不住点头:“主人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从不害怕他。”
  哦,真难得,我想,如果笙做了城堡之主,情况一定大大不同,泽惯于笼络人,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要做个成功的商人。或者说,世人本与我们相同,总有些人被压榨或抽血,自愿或强迫,一切,不过靠手段高超。
  我回了房间休息,第二天晚上才睁开眼,便感到饥饿,出了密室,皮纳尔早已候在一边,他殷勤地将手腕伸过来:“小姐,今晚我们有很特别的客人。”
  我埋头吸了半饱,看他渐渐支撑不住,于是停下动作,起身,叫人来换了件衣裳。
  “小姐,主人在大客厅。”皮纳尔微弱地说,面上煞白,有气无力。
  “好,你快回去休息。”我走出房间,大厅里,泽正与一个女子说话。
  仍离得老远,我已听到女子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贴着人的骨肉爬过来。
 “你知道那修道士对我说什么?童身之后,至圣玫瑰之后,孩子,你犯了十诫中‘不可杀人’的一诫,他居然同我说这样的话,于是我略动了动手指头,便让他直接去参见他的圣主。”她边说边笑,笑时也是迷人的磁性,我情不自禁走过去,看她一身奇异紧身的服装,黑色丝绒,手上戴了明美华丽的钻饰。
  泽一直听她说话,微微皱了眉,见我过来,才展颜一笑:“妮达,让我介绍给你一个新朋友。”
  于是她转身来看我,白腻之极的一张脸,浓眉大眼,柔唇腥红芬芳。
  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灯光下秀丽如云,灿烂到耀眼的一种艳,仿若她身体动一动,美丽也会在原地停留。
  “这就是你的东方女孩?笙就是要杀她?”她笑着,打量我,支着脸瞟一眼泽:“你喜欢黑头发黑眼眼的伙伴,这点老也改不掉。”
  我才喝了血,脸色微红,更显出她的沉沉的白,她笑起来是一个动作,嘴角弯弯,其实并没有多少笑意。
  “你放心,我会和艾兰尔处理此事,我们会去警告笙,让他不可胡来。”
  此时我已明白过来,妮达是我们的同类,在法国,我们果然不孤单。
  “朱姬,这是妮达。”泽说:“她的伙伴是艾兰达,今晚只有她来拜访我们。”
  “你好。”我说。
  “我不好。”她哈哈笑:“我犯了十诫,愿主饶恕我。”
  “什么?”我一下子没有听懂。
  “妮达!”泽皱眉,责怪她。
  “你有没有去过威尼斯?”她过来搭我的肩:“亲爱的,泽把你关得太牢,你应该到处走走,来看看我们的地方,那里房子潮湿,空气里有腐烂中的松木味。”
  “朱姬不会去的。”泽说:“她不喜欢过于湿润的地方。”
  我看他一眼,很明显,是他不喜欢我到处走动。
  妮达非常特别,不仅仅是她的奇装异服与怪谈,她喜欢在房间中四肢爬行,在地毯上,甚至墙壁上,如一只身躯柔软的猫、猎豹或壁虎,黑夜里眼睛泛出光。
  仆人们都害怕她,自她来了后,大家不约而同天黑时只呆在自己房间。
  “不要伤了我的下人。”我听到泽警告她:“妮达,到了我的地方便要遵守我的规矩。”
  “OK。”她流媚地笑,而一转脸之后,复又面无表情,她的无情在于真正的冷艳,整张脸石灰一样白。
  “你可否快乐?”偶尔,我问她。
  “哦,宝贝。”她看我一眼:“入世后我们不谈论尘世,难道这点道理泽都没有教过你?”
  原来如此,笙不是个好教师,而泽对我宽容多多,因此我竟从不明白本族的规矩。
  “我喜欢旅行,伦敦、曼谷、布拉格到巴塞隆那,可惜所有的地方都一样,人也一样,还有修道士也一样。”她腥红的嘴唇抹了胭脂,我猜想没有化妆的时候她一定青白如死尸模样。
  而且她不喜欢多话,整夜流连在城里,酒吧餐馆舞会城堡众多场合之后,她说:“笙已经离开本城,我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也许他已带着那女子远走别处。”泽思索着,道:“他会去哪里?”
  “这与我无关,事情已经办完,我也要走了。”
  临走前,她来吻我面颊,又去吻泽,说:“亲爱的,好好管教你的宝贝,她还不太懂规矩。”
  “这点也与你无关。”泽淡淡地,让她碰个软钉子。
  “OK。”她无所谓,笑笑:“有空时请来威尼斯,艾兰尔最近迷上中国文化,他很需要你的意见。”
  这是一个微雨的晚上,我们与妮达挥手作别,转过头去时,她浑身俱是漆黑,直接与夜色浑为一体。我突然良心发现,对泽说:“谢谢你,泽,一直以来你待我太好。”
  “那不算什么。”他微笑:“朱姬,我们本可以更快乐,如果你愿意放下那些多余的忧虑,我们可以是本城最美满的一对。”
  咦?真的可以吗?假装的快乐?名不副实的情人?
  可是生命这么遥遥无期,姑且让我沉沦下去,试一试,或许也有些快乐。
  我们果然成了本城最貌美幸福的爱人,且慷慨体贴,拥有最好的城堡、最忠实的仆人与最得体的招待,我们的舞会永远最光彩夺目,每一支舞曲后我与泽紧紧拥吻,对视如胶似漆,众人的眼神因此含着赞美与嫉妒,其间,我想,或许也有不自知的幸福。
  但还是慢慢地生了厌,日复一日的生活并不适应于漫长到无绝期的生命。
  某日,我在舞会中看人激昂陈词,一个据说来自波希米亚的小伙子,年轻、强健、冲动、丑陋,他站在椅子上愤愤说:“什么是自由?诸位,不是免于<敏感詞>压力后便可获得自由,从肉体到精神,一切占有、窥视、强制性行为之后,在法国,连国王都不曾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所有的人哈哈大笑,掌声稀里哗拉响了一室,而我却怀疑是否有人真正听懂了他的话。
  于是我单独约他到小客厅喝茶,以一种主人欣赏的角度,恭维他,差最美的女仆娜塔立在他身旁边。
  他兴奋得脸也发红,捏着来自中国的精致骨瓷茶具,啜一口,说:“谢谢你。”
  “你珍视自由,因此你绝不会为政府做事?”我问他:“年轻人,你平时依靠什么维生?”
  “我写作,用文字表达我的渴望与激情。”他欠欠身:“如果生命中没有文字与纸笔,将会多么空洞黯淡。在我书写时,一无所惧,甚么都可以,我的生命因此而光采荣耀。”
  书写与作家?听上去不错,我微笑,示意娜塔倒茶,作家坦然受之,动作已比刚才舒展许多。
  “除去写作时间呢?你还做什么?”
  “我参加游行、演讲,有许多东西可以表达,感动与热情,一切都可以与大众分享。”
  “那么对于谎言你有什么看法?”我说,舔了舔唇,有一丝等待滋味。
  “那是一种罪行,也是自由最庸俗最淫亵的敌人。”他激动无比,立起来,不小心打翻茶具,马上又表情惶惶:“哦,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我挥挥手,一切答案已经得到,破碎的不止是茶具,连他本人也变得无意义。
  “先生,我很忙,恕不奉陪了。”站起来,笑一笑,娜塔捡起骨瓷碎片。
  “呃。”他呆在原地,不知道到底哪一句话说错,我究竟为什么突然失了兴趣。
  事后,我同泽说,全是骗子,自欺欺人的家伙,他书写、游行、演讲,根本只是在发泄情绪,或者说,他要满足自己的才华虚荣,你看,他甚至还不明白自己所说的自由是什么。
  “你想得太多了。”泽宠溺地,温柔责怪我:“对于人类,要求不应太高。”
  “我开始以为他是个懂得自由的人,可还是令我失望,打破了一套瓷器便显出惶惑惊慌,如果给他一栋古堡、一群佣人,我打赌他一定会享受其中,绝口不再谈论占有压迫或强制,彼时自由会自动演变成精神上的东西,这种夸夸其谈虚有其言的人,他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种谎言。”
  “可爱的朱姬。”泽轻轻笑:“此刻你的模样也像足了他,神情认真振振有词,艾兰尔专注于研究人类语言,他想要写一部关于语言史,依我看,你倒可以成为一个哲学家,坐在我的丝绒沙发上发表意见。”
  唉,他在取笑我的虚妄挑剔,也许我本人也如那个作家,时刻说着一切华而不实空洞无物的东西。
  “算了。”我白他一眼:“生命本来是场磨难,追求自由更是看来高贵却愚蠢无比的念头,我只是一个傻女人,泽,你不必理会我。”
  “哈哈哈。”他大笑,过来吻我,如果我们是人类,此刻也许可拥抱抚摸以及更深入的交合,看着他苔绿温和的眼睛,我叹一口气。
  “不要忧郁,朱姬,不要叹气。”他把手指穿入我长发,认真的:“也许我该带你出去走走,只住在一个地方的确对你太不公平。”
 22
  他果真带我去旅行,皮纳尔与鲁克提着厚重皮箱,坐马车、火车、轮船,一路游过去,所谓旅行,其实并不适合吸血鬼,我们只是在拜访同类,他们分散居然在各个城市里,宿在高楼、深宅甚至豪华饭店中,日入夜出,城市的晚上灯光像五彩璎珞珠,照着面色疲惫的人群与吸血鬼,我开始体会到妮达所说的话。
  所有的地方都一样,因为所有的人都一样,依稀的,我的印象中只留下伦敦的浓雾,意大利大尊雕像,西班牙人声一片,威尼斯水城橹浆摇动咿吶,各色深黑浅黑深灰浅灰流动的光影。
  在威尼斯重又见到妮达,距分别时已经过大半年,她与艾兰尔住在圣马克广场附近,地处闹市中的一栋高楼,艾兰尔沉稳冷峻,在本地颇有学者隐士的盛名。
  “这就是泽的伙伴,朱姬。”妮达向他介绍,于是他过来与我握手,完全是人类的礼貌方式,动作含蓄儒雅。近看他有三十左右的年纪,有一头半长的卷发,是金色的,平时用根黑色丝带系在脑后,配麻布白衬衫与黑长裤,清秀且古朴。
  纵然非常地有礼,文质彬彬,但还是令人心生畏惧,在艾兰尔面前,所有人俱是俯身贴耳,其中似有无形威力笼罩。
  “既然来了,你们就在我这里多住几天吧。”艾兰尔说,“泽,我有许多问题要同你讨论。”
  我们带了皮纳尔与鲁克住进他们的楼房,他们只得一个仆人,万分忠心且惜言如金,只是已经老弱,办不了什么事情。
  晚上,泽关照我:“在艾兰尔面前千万要恭敬,他是族中最老练的人物,向来执掌规矩与处罚。”
  然而他的担心多此一举,艾兰尔并不想与我见面,他整夜坐在书房里,专叫了泽去高谈阔论。
  我自己单独出去散步,在街心的喷池边,看到年轻的恋人拥吻,他们的身影投在喷水池里,有人过去喝水,影子便立刻碎成千片万片。
  这大约便是所谓的异域风情,我与他们擦身而过,往回走,穿过石板街衢,来到圣马克广场,此刻,我突然想,异地与异乡本是相对相生的影子,或许,我应该回去中国。变身之地,才是我的家乡。
  然后,我又往回走,偶尔抬起头,看到了萨宾娜。
  她穿得华丽,大朵大红郁金香的丝绒花连衣裙,颈上腕上戴了钻石链子。她的一双眼睛,焦灼莫名,凝视我,野性难驯。
  我们隔着水池相对,她到底是在跟踪我,虽然被发觉了,可她并不尴尬。
  笙也来了吗?我想,他一定在附近某处,为了在长生中寻个伙伴,他们失踪了这些日子后,到底还是不甘心,千山万水的跟来了。
  于是我静静对她对视,看她卷曲的长发,火一般热情的女子,不知变了吸血鬼之后会是怎样?
  “我始终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回到房间后,我对泽说,“只是她那么坚强、凶狠、目标肯定,泽,萨宾娜比我更适合做吸血鬼,笙果然好眼光。”
  “的确。”他微笑,“萨宾娜有野性,这点,如同笙一样。”
  “可我与你不一样。多可笑,我并不是一个好伙伴,不若妮达对于艾兰尔,萨宾娜对于笙,我只是你的累赘。”我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有一些感慨,“你如此强大远虑,怎么会同我走在一起。”
  他闲闲地笑,不说话,眼眸弯弯,此时呈浅碧色的温柔,泽是最优雅的吸血鬼,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也不像是吸血鬼,善解人意、诚挚可亲,他更像一个人类。
  如果我是人类,也许会和考虑这样的男子终老,不为了他的美丽与优雅,只为了他有宽容体贴的心,哈,我突然好笑,泽怎么会有心,他同我一样,只是一具不烂的尸,他所擅长的,只是一种貌似宽容妥贴的手段。
  从窗口处往外看,威尼斯确实美,深入骨髓的颓废,码头繁忙,每天有无数船只靠过来,无数个水手勿勿上来,身体强健有力,而且他们飘泊无根,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妮达与艾兰尔会选择这个城市。
  “泽,我们回去吧。”我忽然对他说,“也许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中国,你以前不是曾经向往那里吗?让我们像妮达他们一样隐居,平静的过日子,原来世上一切都是大同,见识再多变化,都是虚幻的热闹。”
  “好。”他拉住我的手不放,“我们会一起回去,等艾兰尔的问题讨论结束,我们就走。”停了一停,他说:“我很高兴,朱姬,你终于明白了。”
  “是。”我说,想一想,“只要笙不找我的麻烦。”
  “哟,说什么呢,这么亲密的模样?”妮达从门外走进来,她像只黑猫,走路没有一点声音。
  “艾兰尔希望你们多住几天。”在栖身地威尼斯,她穿得很正式,精致绣花的长裙,居然是淡粉色,上面缀满累累的奥地利花边,颇有几分淑女模样。
  可是一张脸出卖了底细,没有淑女会有这样惨白的皮肤,红腻到阴郁的一张唇。
  她向我笑:“艾兰尔说要见你,朱姬,听说你是从中国来的,他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觉得奇怪,来了些天,他终于想到要与我单面,只好站起身来。
  “我陪她一齐去。”泽也站起来。
  “哈哈哈,泽,你这是干什么?”妮达仰天大笑,尖尖玉指一点他,“你怕什么?难道我们会吃了你的小宝贝?泽,你也太认真小心了。”
  泽被她讥讽得苦笑:“那么,朱姬,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向来温文尔雅,沉稳笃定,难得露出尴尬表情,倒颇有几分可爱相,我不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脸,他转头看我,眼睛如一泓绿水清波。
  “等我回来,泽。”
  我随妮达一直走到楼层顶,艾兰尔喜欢安静,他住在顶楼的房间里,同楼下的人声鼎沸隔离,房间里整整一面墙壁的书架,堆满了书本。
 我随妮达一直走到楼层顶,艾兰尔喜欢安静,他住在顶楼的房间里,同楼下的人声鼎沸隔离,房间里整整一面墙壁的书架,堆满了书本。
  他坐在书桌旁,从一叠书前抬起头,看我:“你是从中国来的?”
  “是。”
  “你原先是笙的伙伴?”
  “是。”
  “你曾经有过另一个伙伴叫何其?”
  “是。”
  我开始渐渐觉得不妙,他的口气仿佛在审判。
  “在何其之前,你可曾令<敏感詞>人变身?”
  “没有。”
  “真的?”他冷笑,看我,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变身并不是一次就能成功,总要经过几次的尝试,你可曾杀掉过试验成功的伙伴?”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突然发现房间里还有<敏感詞>人,笙从巨大的窗幔后显出身来,脸上一丝笑意,踌躇满志。
  “回答我的问题。”艾兰尔说,“如果你令某人变身成功,他便是我们的伙伴,如果你杀了他,便是杀害了同族人,朱姬,你究竟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阴沉沉地看我,眼珠透明,根本没有一丝感情。
  “你这算是已经在定我的罪了?”我冷冷看他,又看看笙,“既然这样追问,想必光承认或否定都是没用的。艾兰尔,你是族里最老练的人,如果定要判我的罪,我希望能看到证据。”
  “这点你不用担心。”笙踏上一步,盯着我,“前些日子萨宾娜与我去了次中国,朱姬,也许没有人告诉过你,杀死自己的族人与杀死人类会有什么区别?他们会变得全身僵硬,如石头一样,火烧不化,我们在中国找到了那人的尸体,把他飘洋过海地运来,东西已经停到码头,萨宾娜正去提货,你要看证据?好,我等会让你看个明白。”
  尸体?那个何其之前变身的人?事隔这么久,我早已不记得那人如何模样,只是依稀记得确是有这么一个人,我令他变身,然后扑杀了他。沉默中,我的意志一点点沉下去,怪不得他们失踪了这些日子,原来一早有预谋,他果然知道如何令我死无葬身之地。
  “很好。”我叹,“笙,原来我还是小看了你,你其实会得诡计,想来在中国时你始终在跟踪我,我做的任何事你都在一旁边偷窥,放了这么个大圈套令我钻,不知道这算不算杀害同类?或者在于你们,杀人非得见血,阴谋并不算什么?”
  “住口。”他大怒,窜过来给我一记耳光,“朱姬,你根本不是我的同族,听,到现在你还在说‘你们’,你何曾把自己当作过吸血鬼?”
  “好了!”艾兰尔喝,“住手,除非你们竟敢在我的面前放肆。”
  妮达走过来抓住笙的手。“嗨,小伙子。”她懒洋洋地笑,“别在我面前打女人哟。”
  他们还是把我关进了楼下的密室,艾兰尔说:“我已发消息召集了<敏感詞>人聚来此地,等证据到了,需要一同审视判决,朱姬,所有人未到之前,你必须关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
  事到如今,我倒也不害怕,坐在笼子一样的铁牢里,三面墙壁一面铁栏,安静的时候可以听到外面人声,卖花女长裙扫过街面,一路迤逦到码头的船汽笛轻鸣。
  泽来看我时神情惨然,他说:“我等了半天,你竟然没有回来。”
  我突然觉得郁郁的闷,像空气中饱含了雨,无法坠地,因而沉甸甸地痛。
  “别怕。”穿过铁栏,他轻轻抚摸我的长发,“有我在,总会有办法解决。可是朱姬,你真的做过那件事吗?”
“是的。”我说:“那人变身后我杀了他。如果笙没有骗我,我的确杀了同类。”
  
   “唉。”他愣住,深深叹息,不知如何安慰我。
  
   于是我们隔着铁栏相拥,他喃喃地说:“不要紧,我会去想办法。”
  
   “那是梦话。”身后有人幽幽地笑,萨宾娜依旧红衣,靠在门旁:“东西已经上岸了,朱姬,你百口莫辩,唯有死路一条。”
  
   她话还未说完,人影一闪,泽突然飞身过去,一把掐住她喉咙。
  
   “呃……呃……。”她立时出声不得,手指拼命扳在泽手上,哪里搬得动。
  
   “小姐,你真是胆大。”泽瞪她,雍容优雅变成夺命锋利:“不错,我不能杀笙,但你是人类,我总可以杀了你。或许你一死,笙便不会要朱姬的命,这事因此不了了之也未必。”
  
   他是动了真怒,毫不留情,拽着她身体顶在铁栏上,对我说:“朱姬,也许你需要点鲜血养精神。”
  
   萨宾娜虽然身材修长,但骨架子纤细,肩头从铁栏空隙中塞进来,衣领破了一角,芬芳香美的肩膀裸露在外面。
  
   而我没有扑过去吮吸,铁栏外,我看着萨宾娜的脸,她是那种五官深刻表情狂野的美人,纵然被掐住了脖子,仍咬牙恶狠狠地撑住,决无一丝恐惧与告饶。
  
   “算了吧。”我叹气:“泽,不要为难她,你知道,笙一定要我死,有没有萨宾娜,他都不会放过我,泽,你让他们去吧,一切都是命。”
  
   他呆了呆,渐渐松了手,萨宾娜瘫软在地上,痛苦地喘做一团。
  
   “朱姬。”泽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原来不仅仅是笙,连你自己都在努力除掉自己,为什么至今你仍这么悲观,你原本就不想活下去。”
  
   他停了停,继续说:“我很生气,如此费尽心机地去救一个根本不想活的人,就像是被人欺骗了一样。”
  
   然后他扭头出去,再也不看我一眼。
  
   密室里顿时静悄悄,只有萨宾娜蜷在地上狠命地咳,像是要把肺也吐出来,她是一个生命力极强的女孩子,永远不会放弃,才略好些,便抬头瞪我,眼神凶猛而不羁。
  
   “为什么要救我?”她声音都已经变掉,可还不认输,从喉咙里挤出话:“别以为我会承你的情。”
  
   “没什么。”我淡淡地,心思全在泽身上,他临走时面色很差,不错,我根本就不想活,但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想他明白这点。
  
   “你别以为我会因此而放了你,朱姬,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只有我才配与笙在一起。”
  
   “不错。”
  
   我漠然的表情激怒了她,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扑上来紧紧拉住铁栏:“你根本不配做吸血鬼,你不懂得笙的好处,为什么不把位置腾出来给我,我会永远照顾他。”
  
   “那很好。”我收回思绪,看她一眼,多激动,难道她爱上了笙?一个人同一只吸血鬼?有一些尘封的记忆开启一角,我迷茫:“萨宾娜,变身之后一切会有不同,如同一只杯子被打碎了,地上只留下一摊水,作为吸血鬼便是那只被打碎的杯子,不会再装得下任何的水,也许可以活得长久,但感情消失,徒只留下生命。”
  
   “那又怎么样!”她恶毒地看我:“男人我看了太多,感情本来就是废话,女人不过是婊子,只供一个人的,或供许多人的婊子,我要做吸血鬼,笙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她一定是吃了许多苦,我凝视她的眉目,又找到些许刘夫人的影子,只是她不会再有机会得到八十岁的人类经历,吸血鬼的年月,与人的年月完全不同。没有意义、目的与时间的压力,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的。
  
   “如果想要笙,就去得到他。”我说,转头面壁:“萨宾娜,选择生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必向任何人解释。”
  
   回花敏过敏者:吸血鬼只能令一个人变身,而且只能和一个伙伴在一起。笙以前曾与泽是伙伴,到了中国,为了生存需要,令朱姬变身,并只有她一个伙伴。
  
   至于令人变吸血鬼,鲜血反哺的量是关键,因人而异,每一个人的反哺量是不同的。所以需要反复试验。试验不成功的便被血毒死啦。

铁牢里没有棺材,我只得一席空落落的砖地,然而这并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他们把我关在楼下,与鲜血绝缘。
  
   其间,妮达来看过我一次。
  
   “嗨,你好吗?”她‘咯咯’地笑,想来才出游回来,穿了一身鹅黄的纱裙,上面密密地打了一层层美丽的褶。
  
   我已经没有力气同她废话,看一眼,漠然转开。
  
   “不要怪我,我与你并没有什么过节。”她笑:“朱姬,看来你并不了解我们的过去,泽把你宠坏了,就像是一个孩子,他只给你最好的东西却不教会你规矩。”
  
   我不响。
  
   她也不生气,转身走出去,再进来时,身后跟着皮纳尔。
  
   “这是泽托我带给你的礼物。”她说。
  
   皮纳尔温顺地走过来,手腕穿进铁栏,轻轻说:“朱小姐,主人说你应该喝些血。”
  
   我凝视他伸过来的手,明明是此刻我非常需要的东西,却不想上前。
  
   “小姐。”他有些着急,声音哀哀地求我:“莫非你还在生主人的气?他如此为你设想周到,难道你竟忍心拂了他的好意?”
  
   一提到泽,我心软,慢慢过去接住他的手。
  
   “唉。”妮达叹息:“朱姬,你果然不像我的同族,至少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如你一样的吸血鬼。”
  
   纵然饥饿难耐,我仍小心的,暗暗注意皮纳尔脸色,唯恐他承受不住,适可而止。
  
   待我停住,他虚弱地收回手。
  
   “皮纳尔。”我说:“以后不要来了,请你转告泽,说我对不起他。”
  
   “主人不会生小姐的气。”皮纳尔脸色雪白,犹急急地拉住铁栏:“他只是在想办法,任何时候他都不会不管你的。”
  
   “好啦。”妮达说:“礼物收到了就可以,不用在这里哭哭啼啼演悲剧,朱姬,我还有话对你说。”
  
   她打开门,把皮纳尔推出去,又转身回来向我:“朱姬,你可知道自己的命运?”
  
   “如何?”
  
   “你破坏了族里规矩,生还的机会会有多少?”
  
   “根本没有。”我叹:“妮达,艾兰尔不会让我活下去,对不对?”
  
   她笑笑,不说话。
  
   “也许艾兰尔迁怒我的,不是杀了同类,而是引起纷争,令笙与泽的反目,我破坏了他所希望的安静局面,因此他不会留我这个争端在族内。”
  
   “喝,你倒明白。”她笑:“你知道为什么泽突然带你出去旅游?为什么最后又来到威尼斯?朱姬,我早说过,泽把你保护得很好,可惜,他实在是没有那个本事救你。”
  
   我一挑眉,还是沉默。
  
   “哈,朱姬,你也知道艾兰尔最痛恨的是什么——同类相争,而有你存在,泽与笙的矛盾就永远化解不开。”她眯了眼,一手托住腮,风情无限:“不错,笙也犯了倾轧同类的错误,他会为此事受到应有惩罚,但你必须得死,泽原想把你藏在外面,可艾兰尔下了最后警告,令他不得不回来。”
  
   那种闷闷的感觉突然又回来,我不想再说,问她“<敏感詞>的人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才能定我的罪?”
  
   “快了。”她伸出手指,上面涂了鲜血的丹蔻,点在铁栏上,晴蜓立水一般:“再过五六天,他们一定能到了。抱歉,朱姬,也许如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命。”
  
   她婀娜地走了,留下我一人沐在黑暗里,靠在铁栏上,有种入骨的疲惫,只觉得世上的繁华,原来,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泽来的那日,我已经浑身无力,蜷缩在地牢一角,无论他怎么唤也不答应。
  
   “你究竟怎么了?”他问:“朱姬,让我看看你的脸。”
  
   可是我不敢,几天几夜的禁闭,我的皮肤上渗出青紫色,一条条蚯蚓似的,活像只鬼。
  
   “算了吧。”他温和地叹:“都到这一步了,还在乎模样做什么,朱姬,早知道向艾兰尔求情无用,我原该带着你回中国,远远离开这里。”
  
   他的口气这样无奈,我不由慢慢抬起头,看他,果然眉头紧皱,脸色十分灰败。
  
   “他们来了吗?”我喃喃道:“其实结果怎么样并不要紧,艰难的是过程,与其这样被关着忍饥受罚,我倒情愿早些被定罪,要杀要剐地痛快些。”
  
   “他们都在客厅。”他轻轻地说:“等会就下来。”
  
   “我现在是不是很惨状?”我苦笑:“原来你一开始不肯我让离开法国,后来又突然带着我到处跑,全部是为了躲避艾兰尔,但我们躲不开的,族人遍布各地,如果你惹恼了他,你也罪责难逃。”
  
   “你站得起来吗?”他关心。
  
   我勉强试着,扶住铁栏慢慢立起来,,手指握住栏杆,肌肤也是灰白色,生命正一点一滴的流失,感觉自己如一只旧皮袋,污秽破烂,无法再立直立正。
  
   “泽。”我悲哀:“审判时请你不要立在一边,我不想你看到我这么狼狈落泊的模样。”
  
   “哦,不会的。朱姬,有我在,你不会狼狈不堪。”他贴近栅栏,手臂穿过栏间,触到我头发:“不要太悲观了,最后一刻还未到,艾兰尔的命令并不是至高于上,还需要获得<敏感詞>人的首肯,我会尽一切努力帮你说话。”
  
   他还是不死心,我闭了眼,泽永远成熟睿智,可惜我学不到他本事的三分。
  
   “你必须撑下去,来,喝我的血,我们一起站着听审判。”他说,把手腕伸到我唇边。
  
   我不置信,看他,如此肯定急切,他的面容依旧光润如玉,衬出我丑恶的皮肤,想必发肤已经干枯萎缩,我一直配不上他,可他从来不愿放弃我。
  
   “为什么?”我问:“泽你为什么这样帮助保护我?仅仅是为了找一个伙伴吗?”
  
   他顿住,想了想:“也许我同你很有缘。”
  
   “是吗?”我不信,笑,皮肤是紧绷的涩,此时一定像极了妖魔。
  
   “泽,也许,是因为你也寂寞,所以你如此护着我,因为我的矛盾能缓解些你的空虚。”
  
   他一愣,“也许。”
  
   我突然胸口不舒服,侧过脸,避开。
  
   “怎么了?”他叹:“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来,喝我的血,我们一起听审判。”
  
   他努力地,自己咬开手腕,眼角处血光一瞬,我‘咯咯’地喉间作响,拼不住,扑倒在地上。
  
   “过来,听话。”他哄我,手上已是一片灿白:“自己咬开了喝。朱姬,我不想看到你在他们面前软弱成这样。”
  
   可是软弱已成了我的特点,因为我的软弱不自救,他才会这样另眼相待,笙说得对,我们没有感情,也不能有任何感情,一切寄托都是多余,人类固然是势不两立的敌对,自己的伙伴,也只是伙伴而已。
  
   我拧头,恶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艾兰尔一共请了八位族人来,其中有些是我曾见过的,他们代表了八个不同的地区,也代表了最高的权力队伍。
  
   当他们在铁栏外半环形立定,笙抬进一个长长的棺材。“托运尸体向来是最容易的事情。”他笑:“人类相轧相争,对死人却万分尊重。”
  
   他蹲下去把棺材盖启开,于是我见到那具尸体,在何其变身前的那个人,他果然没有腐烂,身体僵硬如石,五官四肢扭曲。
]“诸位,请仔细看。”笙指着尸体喉口:“见到那些齿印吗,它们已同尸体一起变成了化石。”
  
   “胡说。”泽突然冷冷道:“齿印能代表什么?有可能是朱姬的,也有可能是你自己的。既然你这样希望她死,自然也可能下手嫁祸于她。”
  
   说这话时他脸色苍白,因为分了一半血液给我,他只是勉强支撑着。
  
   “哈,狡辩!”笙冷笑:“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泽,今天在这里的都是族里长老,他们自然能看出区别,而你,你一直只是个骗子。”
  
   “住口。”艾兰尔发话:“笙,不许在我面前口角。”
  
   他转向我:“朱姬,你可承认这一切?”
  
   “别承认。”泽急道:“牙印是不能辨别的,朱姬,不要入了圈套。”
  
   他真是想救我,我闷着悲伤,可是救了我又能怎么样?我只是一只过早成形的吸血鬼,矛盾、软弱、悲观、不自信,我若活下来,需要面对的,将是无数个同样寂寞同样悲观的夜晚,如果说吸血鬼也有生命,萨宾娜才配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才要说话。
  
   笙忽然打断:“不错,也许牙印不能辨识,但我还有证人,我自己是证人,萨宾娜也是。”
  
   “什么意思?”艾兰尔皱眉:“萨宾娜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说的是……。”笙昂起头,大声地:“朱姬杀了族人,泽也同样如此,他杀了朱姬的伙伴——何其。”
  
   “啊。”耳边有人低叫,我好不容易才查觉,惊叫的人是我自己。
  
   “如果我没有记错,何其是死于人类之手。”艾兰尔显然偏爱泽,他瞪着笙:“你不要太过份了,休要胡说。”
  
   “泽早在与朱姬相认前就事先结识了何其,他这样做是有预谋的,他要何其死,这样,他便能让朱姬落了单,随理承章地提出照顾她,成为她的伙伴。”笙边说边笑,得意非凡:“萨宾娜曾经看到他与何其在一起,他故意教唆何其去攻击游客,然后通知那人的朋友,不错,虽然他没有亲手杀了何其,可何其却是因他而死的。”
  
   所有的人愣住,想不到他还存着这样一道机关。
  
   “是真的?”艾兰尔冲口道:“泽,只要你否认,我不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辞。”
  
   泽不说话,我盯住泽雪白的面孔,他似乎很累,且无奈,什么也不想说明。
  
   “这是假的。”于是我叫:“笙,你只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伙伴,为什么害了我还要害泽?你这样算不算与同类相争相轧?依我看,你也是在杀同类。”
  
   “住口。”笙喝我。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其余人交头接耳,噪声一片。
  
   “慢!”艾兰尔做了个手势,他们立刻又安静下来。
  
   “朱姬,我先要听你的答案,然后,泽,我要听你的。”
  
   “我承认。”我说:“这人是我杀的。”
  
   “我也承认。”泽紧跟着说,面无表情。
  
   众人哗然,笙微笑,他看一眼萨宾娜,她立在最后一排,族人们宽大的黑斗篷几乎挡住她的红裙。于是她奋力从人群空隙中探出脸来,向笙微笑。
  
   那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笑容,容光焕发,努力的,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成功的自信。
  
   唉,我忍不住,叹气。
  
   我很希望,这样的笑容能跟着她一辈子,尤其是在她真正了解了吸血鬼生涯后,不过正如泽所说的,萨宾娜是有野性的,如同笙,也许他们才是真正的吸血鬼。
  
   艾兰尔无奈,去和族人商量结果,他们围聚在一起,低头争论不休,一式黑色的长斗篷,看上去如相深不见底的旋涡。
  
   终于,他们商量完毕。
  
   “既然如此,我宣布,朱姬有罪。”艾兰尔指着地上的尸体:“她亲手杀害族人,应受阳光暴晒的惩罚。至于你,泽。”他转头看他:“你并没有亲手杀何其,罪不致死,我们要把你钉入棺材,埋入土中十日,并判你今后不许有任何伙伴。”
  
   “好极了。”笙鼓掌:“果然公正,我很满意这个结果。”
  
   “你们呢?”他问我与泽。
  
   “我不同意。”我抓住铁栏叫:“笙这样计算族人,为什么不惩罚他?”
  
   “我会的。”艾兰尔冷冷地,看笙一眼:“他也将受到埋入土中十日的惩罚。”
  
   “无所谓。”笙愤愤地,哼一声。
  
   “为何不让泽以后有伙伴?”我仍不甘心:“埋到土里十天的惩罚已经够了,为什么还不许他有朋友?”
  
   “这用不着你插嘴。”艾兰尔淡淡地:“这样判罪自有道理。”
  
   “算了。”泽突然阻止我:“朱姬,任何判决只是种结果,本来与公正公平无关。”
  
   “胡说八道。”我拉住栏杆狂摇,用我最后的一点气力,然而越来越绝望,慢慢地,我靠着铁栏软下膝盖,泽想必很失望了,我终于还是露出软弱神情。
  
   “咦,她哭了。”妮达说,她本来椅在墙边看热闹,此时走上来,托起我的脸,吃惊:“天,她居然还有眼泪。”
  
   “当然。”泽说,过来推开她,抱住我,万分珍惜地:“她本来与众不同。”
  
   我知道自己正在落泪,这已是第二次,变身后,仅有的两次感动,我所爱的人都将离去。
  
   “别伤心。”泽以指尖替我擦泪:“生命是周而复始的东西,也许一切只是另一个开始。”
  
   “我只是绝望。”我轻轻说:“泽,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越是预知未来,越容易感到绝望。”
  
   “不怕。”他复转了面色,温润如玉,看我,眼里是翡翠般的青碧:“咱们走着瞧。”
  
   此时已是四点,所有的人鱼贯而出,在街心竖起刑场,不过是一根长柱子,用细细的铁链缠绕,妮达上来把我绑在柱子上。
  
   “抱歉,朱姬。”她叹,不笑的时候脸是一片阴沉的白,红唇也做黑赤色,说:“别怪我,一切只是按照规矩办。”
  
   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天亮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万物伸手不见五指,我静静地等着,他们把铁链锁得极牢,其实,这样大可不必。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一切完毕后,艾兰达立在我面前。
  
   “没有。”我说。
  
   “你死后,萨宾娜将会成为笙的伙伴,因此,这次由她负责监督刑罚,对此,你可有任何反对意见?”
  
   “没有。”我想也不想,泽说得对,结果只是一个结果,其间与公平仁慈善良渊缘等一切因素无关。
  
   “那好。我们还有事,妮达、亚锐安,你们留下来,陪萨宾娜和泽行刑。”他点点头,与其余人走开了。
  
   泽立在一旁,凝视我,始终沉默。
  
   “朱姬,你可别怨我。”萨宾娜走过来将我衣襟理齐,叹:“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你本来就活得不痛快,为什么不把机会让给我。”
  
   “没问题。”我说,又提醒她:“不必替我整理衣服,反正太阳一出来便会全部化作灰烬。”
  
   她一怔,总算有点良心,立刻缩回了手。
  
   “你看我死也好,至少明白做错事的后果是什么。”我继续说:“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轮回,否则,我很想知道你今后的模样,萨宾娜,我很好奇,你如此热情浓烈,是否也能千年不变。”
  
   “用不着你管。”她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立刻张牙舞爪地喝我:“就算在轮回,你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皮老肉烂,一眨眼就是一生。”
  
   “其实那也不错。”我笑笑,向往:“重新生下来,做小孩子,长大,寻找心爱的人,结婚,生孩子,与丈夫亲亲密密,吵架,再和好,慢慢地等孩子长大,在春天里会为一朵花落泪,冬天里会为了下雪而开心,这样的生活才是生活,萨宾娜,你从来不曾感到做为人的乐趣吗?那是因为你野心太大,要求得太多,只是,人心不足往往会得不偿失,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说过?”
  
   “哼。”她哪里听得进去,甩甩头,不以为然。
  
   “天快要亮了。”泽终于开口说话,他走到我面前:“朱姬,难道你也没有话要对我说?”
  
   其实我说每一句话,都在偷偷注意他的表情,如今他站在面前,偏偏又没了声音,半天,勉强笑:“谢谢你,泽,一直以来,你善待我,我欠你太多。”
  
   “还有呢。”他冷冷地,不满意。
  
   “如果有来世,我轮回到你面前,请千万提醒我一声,无论我是否还有记忆,一定会还你的情。”
  
   “你这么相信有来世?”他看我,目光深深:“可是就算有来世又怎么样?你只是一个人,你能帮我什么?”
  
   “至少你可以吸我的血。”我叹:“这一生我欠你太多,如果有来生,你认出我,尽管来取我的命。”
  
   “我们可以走了。”妮达道:“天快亮了,泽,同朱姬告别吧。”
  
   “你们先走。”他淡淡地,看也不看他们:“我的话没有说完,别怕,她被锁住了,纵然我能替她解了锁,也没有地方可以藏得住她,我救不了她的。”
  
   他说得是实话,妮达耸耸肩,看了看天色,还是不敢久留,与亚锐安一同走了。
  
   “你走吧。”我也看天空,曙光将透未透前的混沌,有些不放心:“泽,千里长宴终有别,多看一眼未必是好事。”
  
   他不说话,轻轻走过来,连同柱子一起拥住我。
  
   “唉,泽,唉,泽。”我不住叹气。
  
   “喂,你们亲热够了吗?”萨宾娜奇怪:“天马上就要亮了,再不走,就一块化成死灰鸳鸯啦!”
  
   泽不理她,依旧抱住我,他的面颊冰冷,贴在我脸上,看不到表情。
  
   “泽?”我忽然心里害怕,叫他:“你为什么不走?你是不是不准备走了?”
  
   “嘘,别说话。”他轻轻地,责怪我:“别说话。”
  
   “泽,你到底要做什么?”恐惧像浸了水,一点点渗上来,漫布全身:“泽,你不要做傻事,我只是一个伙伴。”
  
   “我知道。”他说,依旧抱住我。
  
   “嗳!两位,天快要亮了!”萨宾娜不安,不住看头顶,又看我们:“莫不成你们准备抱在一块死?”
  
   “泽……。”我也急了。
  
   “朱姬,别说话,也别问我任何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他说,此刻眼眸一定是苍绿色的,每当他做出决定时便会如此,沉遂得令人忍不住想去安慰。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罢罢罢,人之将死,难得的是,他居然没有走。
  
   东方一片赤红,太阳仍在云堆里,可那些光芒的影子,如无数火苗燃了我一身。我觉到灼灼地痛,没有被泽拥抱住的地方,渐渐浮出泡沫状。
  
   “啊……。”模糊地,我听到萨宾娜大声尖叫。
  
   慢慢的
  
   融化
  
   燃为灰烬
  
   疼痛如坠入油镬
  
   然而
  
   我心里迸出喜悦的花
  
   他竟然
  
   没有走。







(转自天涯的鬼话,原作者是暗鬼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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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5 11:52:35 | 只看该作者
“那个男孩子托了人找到我想要去法国讨生活。”她继续引诱我,“你为什么不去他舱房里看一看?看看是否曾见到过这样俊美的少年,他的皮肤是粉红色,嘴唇温软透明像水果的瓣。啊,也许你不在意他的面孔,那就去看看他的脖颈,那里还长着融融的毛。”
  我被她说得浑身酸痒,虽然前天我才喝过鲜血,但一个人所允许流失的血液并不是很多,而且我与何其分享,常常需要掌握分寸。
  “去看看吧!”她“咯咯”地笑,比我还像一支鬼。
  我怀揣着钥匙找到那个房间,打开门,迎面鲜嫩的香,那男孩子于看书到一半时昏睡过去,开着壁灯,手从被上滑至半空。我走过去,替他捡起地上的书。
  刘夫人果然没有说错,他十分年青美貌,混合于男女之中的一种娇艳,顶多十六岁,纵然闭上了眼,唇上仍泛着光。
  大体所有的动物最美时都在少年,当性别尚未划分全清之时,他的面孔还若女性,然双眉里已展出男子的气宇,柔美清新,汪着水色秀气,我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
  也许不会有人相信,在触到他温软的肌肤时,我的心情不是狂喜或垂涎,却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他的呼吸轻盈有力,新鲜的身体里吐出夜静时青草一样的气息,不需低下头,便可听到他的脉搏,血液“咚咚”冲击进心房,在沉寂的夜里像小鸟欢快低唱。
  刘夫人没有说错,他的额角颈后确实生着细细的茸毛,一根根雏鸟般柔软无力,我爱怜地抚摸它们,同时感到利齿绽放。
  可是此时我发觉加速的呼吸声,既使在这最享受的时刻,我敏锐的触觉依旧可穿过墙壁。左面舱板后是一对夫妻正平稳坠入梦乡,我闪身过去,一把将右面墙壁上的彩画拉下来。
  画后的板面上有两只洞,正好对着画中人的双眼,现在画取了下来,双眼犹在,刘夫人隔着墙壁眨了眨眼,随即弯了眼角,她竟然还在笑。
  我狂怒,一掌捣烂舱板窜过去,她急急后退,轮椅绊在柜角一端,轰然倒在地上。
  不等她起身,我已俯下身去,捏住她喉咙,掌心里她不住“咯咯”地响。
  “你是不是想要看个清楚?”我狞笑,“离得那么远偷看还不如自己也亲身经历一下。”
  她慢慢地翻起白眼,混浊的一摊黄,间或几缕红的血丝,我猛地想起她房间里的照片,里面的女子脸色月光一样冷冷的白,不可否认,人一生变化最多,而且迅速不自知,突然地人就老了,不知哪一天,醒过来一切不再。我缓了口气,又松开手。
  于是她瘫软在地上,像一只破皮袋里顶出根根石骨,呻吟着,痛苦不堪。
  此时门外有人轻敲,是她的管家:“夫人,有什么事吗?”
  “没有。”她在地上奋力出声,同时狠狠瞪着我,这倔强而固执的老女人,她居然还舍不得告发我。
  我冷冷地等她恢复,渐渐安静下来,她伸出手:“扶我一把。”
  很怪异可笑,可我还是把她搬到了轮椅上。
  “你的力气真大。”她叹气,“我以前也很有一把子蛮力,舜成常常说我像个码头工,唉,老了!”
 15
  “你现在可是享受到了养虎的乐趣?”我嘲笑她:“滋味怎么样?可曾令你愉悦快乐?”
  “快乐是什么东西?”她犹自硬气,“我这一生都是往返重复着从痛到乐的过程,早已习惯这一套公式。”很快,她又专注到我的身上,指着我:“你脸上那东西是自己生出来的?”
  听她这么说,我又一次上前,一把揪住她胸口。
  “啧啧啧……好大的火气。”她摇头,“看你这样我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你像什么?一个动情的男人!才有了点反应便被人打扰到好事。”
  我被她气到笑,难得她才逃出一命,还有空想到这样奇怪的比喻。
  “难道不是?难道你们现在还会需要生育和性欲?”她追住不放,“是不是在遇到某些实在美丽到心动的人后,你们会先奸后杀?”
  我不说话,这个刘夫人根本是天马行空的思路,亏得她不羞不怯,敢于直视一切问题。我只是自己走回去,来到床前,捧拥起那个男孩子,完成刚才未完的事。
  他的血液果然甜美芬芳,已经很久,我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我必须不住地提醒自己,才能克制住不一口气吸光。
  这个过程中,刘夫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另一间房中并没有开灯,可她的双眼在黑暗里熠熠生光。
  完成后,我直起身,将他稳稳地端回被中,大量失血后他脸色苍白,似一只白粉娃娃,唯有五官秀美如初。
  旁边,刘夫人重重松了口气。
  我抽出怀里的一条手帕,拭了拭嘴,看她,脸上发青,只怕是半惊半惧。
  “你走吧。”她勉强开口说,“剩下的事情我来打点。”声音有些发颤,原来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我在小餐厅处找到何其,他正与人打桥牌,众人纷纷给我让路:“何夫人,这么晚还不睡?”
  我在何其身边坐下,灯光下他看起来确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或者是现在我心情还不错,对面坐着陈品源先生,我甚至向他微微一笑。
  船长也坐在此局中,他皱着眉头,眼睛只盯住手里的一把牌。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人来请他离开。“刘夫人说是房间太闷,想要打通隔壁的那间舱房。”来人说,“她已经等不及,差人在墙上拆了个洞。”
  “哼。”船长被打扰了雅兴,很是不悦,又不好发作,只得起身匆匆去了。
  有人在身后帮衬的感觉真是不错,我淡淡地,扶了何其的手回房。
  “我恨那个老女人。”在半路上,他愤愤地抱怨,“你要答应我,朱姬,待到了岸上时,你不得阻止我杀她。”
  “她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我皱眉。
  “可她知道我们的底细,你不害怕她会在岸上出卖我们?”
  我突然不悦,瞪他。
  不知何时起,刘夫人开始睡得很晚,她喜欢与我聊天,有一搭没一搭,才说了一句肯定的话,立刻又翻脸把它否定掉。
  比如,上一刻她犹叹口气说:“年轻真好,一切都是光润灿烂。”然而一转眼,突然从鼻子里哼出来:“人人都说年轻好,只是因为没有经验,容易欺骗!”
  我想她如此喜爱发泄,骂尽一切生活人情,定是自己能从中解脱出一条生路,拍拍手,把所有的郁闷抛给旁听的人。于是我只是沉默,这百年来我不怕听得再多,看得再多。而同她在一起的日子,所有的谈话已抵得上先前的百年。
  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她亲近,比何其更像是我的同族,以异类对异类,身体上的与精神上的,我们站在同样的位置。
  如此,很快,船靠了岸。
  那一日我仍在与她聊天,坐在她的轮椅旁,她有刹那的感伤,说:“也许爱只是蝇头小利,许之以滴水恩情,骗得人涌泉相报。”
  我同时听到管家在隔壁来回走动,远处有人欢喜地叫:“快靠岸了。”大多数人都在甲板上眺望风景。
  我突然无法自制,伸手握了握她,瘦骨粼粼薄且小,冰凉无力的一只掌。
  “不要离开我。”她说,“你登陆后还需要一个地方,我也需要一个伴,况且你如此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看我痛苦地死去。”
  我不响,何其从走廊那一头过来,“船到岸了。”
  我们拖拖拉拉一大伙下了船,医生管家男仆夫人与朋友夫妻。时已过黄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岸上的人群身材高大,一色深眉陷目,身上有奇香,说话像鸟语。
  刘夫人的私人医生姓沙,全队人只得他会说本地话,那晚的少年也在队伍中,他还是没有恢复,脸色苍白,异常秀丽,何其看他时眼光灼灼。
  我紧紧跟在刘夫人的轮椅旁,她却悠然自得,向我微微一笑。
  “我的房子离塞纳河不远,傍晚的时候可以看到船与水手,卖花女郎。”兴致很好的样子,她披着长丝串珠的大围巾,笑起来居然有妩媚的味道。
  “我们跟她回去吧。”何其也笑,向我眨眨眼,“反正我们没有落脚的地方。”
  那男孩子亦是无处可去,睁了双无辜的眼,眼上双睫似墨蝶,颤微微,停在花瓣上。
  “我明天叫人领你去见工。”刘夫人说,“你可以先住到我的房里。”
  她的确有些钱,房子很大,高墙厚砖,住得进许多人。
  晚饭后她从雕花毛榉木柜抽屉里搜出照片,摊在厚厚的地毯上,一张张指给我看。
  “喏,这是年轻时的我。”她指着一张双人照,果然美艳无匹,笑着,晶莹的牙,斜倚在平凡男子身上。
  “这是夏济生?”
  “不,我丈夫叶舜成。”
  她没有兴趣,随手把照片翻过去。
  “夏济生在这里。”从另一套精致丝绒本子中找出来,我看一眼,不错,可还是平常。
  “你累了。”我说,“可以去睡下。”
  “莫非你们要准备出去?”她双目炯炯,“我可要恭喜你终于可以去完整地拥有一个人?”
  何其突然显出身来,厚厚的丝绒窗帘下面孔白到发亮,他的指上显出利爪似的尖,一步步逼向她,冷笑:“为何不先恭喜我终于能等到这天,老太婆,你实在叫人厌之又厌。”
  他慢慢走向她,我不响,只是看着刘夫人,她却看着他,居然脸色不变。
 “才下船时我就知道你的心思。”她说,“生命根本是浪费,本来不应该开始,结束了也不用惋惜,只是,我还是要死在一个男人手上。”她忽然转过身对我一笑:“可对?他是否还算得上是一个男人?”
  “也许。”我淡淡道,“而且是一个你所不屑的男人。”
  她大笑,仰起头,灯光下便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何其怒到面色狰狞,猛然窜过来,一把捏住她的喉咙。
  笑声截然而止,她痛苦地缩起四肢,鼻中喷出“呃呃”出声。
  “怎么样?”何其又开心地笑起来,从我这里看过去,他侧面腻白如坚玉,轮廓雕琢般俊美,对应着手中蜡黄团皱的老人面孔,什么是妖?什么是魔?我突然觉得恶心。
  真奇怪,已经这些年,我本不该再有除了饥饿外任何身体上的感觉,喜悦、悲伤、欲望与呕吐,那日后笙把这一切感受夺走,使我如过节时丰宴席上的一只全鸡或全羊,用一根筷子翻过去,可看到下面腹内空空,留剩的只是妍丽外貌。
  而此刻,我竟是真正的恶心,今夜灯光下的绝美少年是我一手创就,他本来不该如此,初见时,他是一根碧青的竹,挺秀玉立,说:“别怕,我们一起走。”
  然后开始渐渐变化,在破庙里,他五官颦紧,面上浓苔暗影,权衡利弊后,说:“我要加入你们一族。”
  一路延到了今夜,异域城市宽畅房间,先前的翠绿终于化作一道惨碧,他贪婪暴躁低低咒骂的模样叫我恶心。
  我冷冷看他,得意蔑视面前垂垂欲死的生命,可笑!若不是靠了长生,他如何会是刘夫人的对手?他要杀她,不过是为了报复先前被锐语攻击得无还手之力的处境。可他凭什么如此得意?他全部的思想所及比不上刘夫人一只手指头,他之所以能这样肆意污辱她,只是因为他有无坚不摧的身体。
  一念至此,我悚然惊栗,原来这份恶心,并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相对于我自己。
  “老太婆。”再看他,犹在那里低声骂,“我要让你一点点死掉,像一块臭肉般慢慢腐烂,会有苍蝇、老鼠、食尸虫,你只配和这种东西呆在一起。”
  ——山洞里常常有残败的动物尸骨,密麻麻钉满噬肉的虫,有些个没有棺材蔽体的日子里,我也在里面,看它们忙忙碌碌,于夜里啃出细碎声音。
  究竟谁更配与这些东西在一起?我忽然跳起来,指上生出尖利的瓜,扑过去,一记按入何其后心。
  他毫无预备,尖声狂叫,松手飞窜上墙壁。
  然而我紧紧附在他背上,像一只猎食的鸟,如一条吞噬的蛆,掌心满是稠粘的血,黑红暗赤,人类的体液根本无法深紫至此,我戳住他的伤口,令血狂奔不休,何其初次经历,惊骇莫名,惨叫一声接一声。
  “怕什么?”我甚至还在微笑,“反正不是你自己的血,既然你这么嗜杀勇猛,索性今天我让你看个完全明白,记住,你身体里流的是什么。”
  我曾怨恨过章岩的顽固不化,也曾厌怒过笙的冷冰无情,但何其只让我觉到恶心,尤其此刻,我手探入他体内,冰冷的,稠密似浓浆,令我又一次想到笙,虽然我恨他,驳斥他的言行,可我却仍在延续他的一切,无奈沮丧就像这一刻,冷的,稠的,甩手不清,我止不住地恶心。
  放何其走时,他已经软弱无力。
  “我不会杀你。正如你也杀不了我。”我说,“何其,变身后就不会有死亡,你早该知道。”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迎面撞到匆匆赶来的管家,惊惶失措地问:“出了什么事?刚才是谁在叫?”
  他蓦然看到何其身上的血红,呆住。
  “没事,他只是轻伤,自己会去找医生。”我回头去看刘夫人。
  她倒在轮椅里,面色比轮椅扶手不见得好多少,黄中透出铁青,翻着眼白,喉口“咯咯”喘气。
  我与管家把她扶到床榻上,他不住发抖,轻唤她:“夫人?夫人?”
  她终于清醒过来,略缓了气息,不自禁地抓住我,断断续续地说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
  我细听,她说的是:“五岁时邻家富人院里有一颗芒果树,会结出黄澄的果实,我垂涎了很久,想尽一切办法越过高墙去,可是,那黄皮果真酸。”她边说边皱起眉,似乎在嘴里嚼着涩口的果实,叹,“实在太难吃。”
  管家不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看我,说:“我去找医生。”
  他惶惶离开,留下我在她身边。
  她用力地抓住我,继续说:“叶舜成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等不及去翻开他的柜子,里面有大把现钞与成堆的金条,那么多的现钞,我不知道怎么用,于是用来烤火玩,烧起来“蓬蓬”的响,可是我还是舍不得。”
  她的指尖紧紧扣住我手背,刺到肌肤里,渗出血色液体,我自己的血,也是稠的,它无法流动,冰冷浓烈地盈胀在伤口旁。
  我听到远处医生正匆匆赶来,管家边跑边说:“快,她大概不行了。”
  “我知道。”我叹,不知道是对谁说,很无奈,如同她曾经端着辛苦采得的酸果,如同她于某夜烧掉费心机赚来的纸钱,我从未有如此感受过,生命神秘至不可说,痛苦至不可感,悲哀至不可觉。
  “夫人。”门外的人急急赶入,医生放下工具为她检查,管家不住擦着眼睛。“唉!”他喃喃自叹,“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又该怎么办?”
  我低头看了自己手背,原先的伤痕已经消失无影,那些稠且浓的血,我自己的血,我无法看见。
  然而她还是活了下来,两天后,医生得意地宣布她已渡过危险期,所有人大声欢呼,我立在门旁,看了许多,转身,发觉镜中的自己嘴唇上翘,原来,我也在高兴。
  “我以为我要死了。”她略好了些,拉着我在房里闲聊。病人的房间里有厚厚丝绒窗帘,帐幔沉沉,分不明黑夜白天,我陪着她,在幽暗阴影里说话。
16
  “我似乎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黑洞。”她告诉我:“吸幽幽的一张口,我知道里面路很长,没有一丝亮光,我很害怕,却又回不了身。”
  “可是你还是回来了。”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上,滚烫的一杯水,自我冰冷的掌上转到她掌心,她恍若不觉。
  “可我还是要走的。”她只是叹:“那条路,无论如何总要走一遭。”
  看得出她吓坏了,因此乖乖地吃药,不再喝骂下人嘲讽管家,她朦胧的眼球里裹着膜,像层薄纱,看不甚清。
  同样的,我也看不清,虽然耳敏目锐,我可以隔着墙壁听到人们脚步促促,无须走那一段黑暗孤独的洞穴,但我算不到,刘夫人未死,何其却先死了。
  那一日,我照例起身陪她吃晚餐,坐在长长的餐桌前,与刘夫人两头相望,这几天她身子又好了些,喜欢吃煎得嫩嫩的鸡蛋,还逼人请厨子做中国菜。
  “你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吃了一半时,她放下刀叉问我。
  我的面前只有一杯清水,偶尔,我抿一口。
  “你男人出事了。”她叹:“他死了,知道吗?上了泰晤士报头条。”
  我不识那些弯弯曲曲彼邦的字,连鸟语也似懂非懂。于是她把消息说给我听。
  “昨天晚上,一名游客在塞纳河旁遭黑衣男子袭击,同行的游客听到呼救声赶去,围堵去以桃木手杖直入黑衣男子身上,立刻倒地死了,警察把尸体隔离在街头,可天才一亮,尸体就消失,地上只余一堆灰。”
  她认真地看着我:“对此,当地人并不很惊骇奇怪,朱姬,原来你们早有名字,在法国,他们称之为吸血鬼。”
  吸血鬼?我默默念诵,原来,我到底不过是一支鬼。
  “你要小心,报纸上说,传说中的吸血鬼是成双作对出动的,因此他们布下人手围狩你,外面很不太平。”
  难得她关心,我不说话,自己一遍遍低头看着手里的玻璃杯,透明干净的水,记得第一次见何其,他的眼神如水,可现在,他成了一堆灰。
  死亡,原先只困扰刘夫人,可现在,我也仿佛看到那只黑洞,深不见底。
  “今晚你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她轻轻说:“放心,我还有药、仆人、钱,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关心照顾,念及我们的各自立场,我挑了挑眉,嘲讽地笑。
  “只是我毕竟活不了许久,朱姬,也许我们该想个好办法,免得我走后,你孤身一人没有着落。”
  我突然笑不出来,低头把她的话细细想了一遍,郁郁薄发,沉闷至痛不可挡,终于,还是勉强笑,说:“你错了,也许我从来就是孤身一人,有没有你,都一样。”
  她喉口噎住,下面的话堵截在半空,仿佛被人临空抽了一鞭子,想要呼痛,却找不到对象。
  我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水,隐约地,竟有种期待,想不到在这遥远的彼邦,居然可以得知自己的来历,吸血鬼,简单直了,老天可怜,总算是有了归位,我吸血,我是一只鬼。
  她仍旧为我用药麻醉了一个仆人,其实她不知道,一个人睡着时血液流动缓慢,缺乏生命活跃的诱美,我充了饥,披上外衣,推门走出户外。
  此地的夜也是沉寂,沿河而上,路旁每隔一段距离设有小酒馆,人们聚在里面饮酒作乐,我注意男子身边大多佩有手杖,桃木的,两头镶着银柄银顶,顶尖是一种钝的利。
  月光探出头来,银光一寒,我突然心悸。
  逃也似地往回奔。
  刘夫人已经睡去,我似只巨大的鼠,在黑暗的房中穿延而过,壁上悬着油画彩幔,水晶缨络灯,镀金小装饰,风吹得玻璃窗格晃一晃,房间里无数个小亮点晶莹一现。
  静寂中,我突然停下来,转头,盯着墙角看。
  那里垂着厚厚苔绿丝绒窗帘,一堆深碧浓绿中,有东西也在发光。这不是水晶帘结、镀金丝络,不是明晃晃的窗框、玻璃反射的余耀,那是一张男人的脸,苍白如玉,我怔怔看他,甚至以为是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你好。”他微笑:“你就是朱姬?”
  黑暗凝固,全世界只余下他的脸,高贵更甚笙,清秀犹过何其,吸血鬼,这里的人如是说,他们明白又清醒,我早料到,彼方早有先例,我会再见到自己的同族。
  “我是泽。”他继续说:“笙已把你的事告诉我,我在到处找你,很遗憾,你的朋友死了。”
  我点头,完全是一种本能反应。
  “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么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安身的地方?谁这么大胆子肯包容你?朱姬,你的经历让我好奇。”
  说话间他从重重丝绒帘里走出来,棕红色头发,深绿眼睛,看得出他不是来自中国,可那有什么重要?他是我的同族。
  “当初我让笙变身,是因为黑头发黑眼睛的同伴实在太少,还有他独特的生活背景,来自东方的古老家族,我需要渗入另一片开阔土地。”
  我呆呆地坐着,听他慢慢的说,像场梦境,幕幕完全没有联系。
 “他活得很好。”我淡淡接上去:“他去的地方虽然陌生,但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人们不懂如何毁灭他,因此他能肆无忌惮,攻无不克。”
  他听出我话里的贬意,看了我一眼:“笙说与你闹翻了,果然是不假。”
  “他现在在哪里?”我忽然想起什么,问:“既然他现在已找到你了,你们又能在一起,还找我做什么?”
  “不,他不和我在一起。”他不断微笑,深碧色的眼珠如一泓秋水,细看之下,似乎较笙与何其又有些不同,我紧紧盯着他,努力的探究,终于,有些明白,他的特殊性是因为有种难得的平和。不若笙与何其,甚至是我自己,我们绝断、暴烈、目下无尘,我们的苍白如冰刀雪剑,不会像他这样,光润如玉。
  “笙一直在等你死。”他笑:“他对我说,只有你死了,他才能再找个新伙伴,你到底做了什么?竟然令他恼怒至今。”
  “我不知道。”我摇头。
  “许是因为他无法控制你吧。”他很温柔,极肯定:“笙是什么脾气,我们都知道,他急于占有,不喜欢被冒犯忤逆。说实话,朱姬,我却是奇怪笙竟然可以活到如今,他急躁、绝对、不肯妥协,要不是凭着几分幸运,他早死了,如你的朋友一样。”
  “哦?”
  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步履缓慢沉着,是管家,我站起来:“请不要在这间房子里伤人。”
 “当然。我马上就走。”他优雅地站起来,向我行礼:“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只是请相信,我是你的同族、朋友与亲人,我并无恶意。”
  他的声音是诚恳的,面容更是俊秀温和,完全没有笙与何其一样的咄咄逼人或冷傲,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耳听得管家越走越近,他矫健地从打开的窗户间窜身而出。
  我在桌边坐下来,才拧开台灯,管家一脚踏入门口。
  “你好。”他乍见我吃了一惊,忙打招呼。
  我点头:“这么晚还不睡?”
  “我忘了样东西在书房。”他说,灯下看已有四五十岁,很稳重的一个中年人,瘦且枯,然而双目炯炯,满怀戒心。
  这样一个精明的人,应该早知道我有不妥,然而他把秘密与不解都隐藏起来,是因为,刘夫人的重金笼络,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与他四目相对,许多话,在冷淡表情下踊踊欲出。
  他所有的疑问,或敌对,我俱不关心,顺手在桌上取了本书,一下下翻开看,然而眼角盯着官家,这么晚了,虫鸟俱眠,他出来做什么?
  耳听得他在书房翻翻找找,终于在书架上寻到什么,塞进口袋,又回过身来,停住。
  “怎么了?”我问,不用回头,也可感到他在身后目光灼灼,哪里是为了来找东西,他根本就是来找我的。
  “我知道你的来历,朱姬,你不过是一只吸血鬼。”他沉声道:“不过你更狡猾,用手段骗住刘夫人,令她为你隐瞒身份。”
  “那又怎么样?”
  “我劝你尽早离开此地,如果再缠着我们夫人,总有一天,连她也藏不住你。”
  “你准备去告密?”我笑:“这么忠心诚恳的模样,让我猜猜,到底有几分是为了夫人?或是为了自己?今天刘夫人说要照顾我,因此你害怕了?你怕如果我掌了权,在我手底下会没有好日子过?”
  他倒吸了口冷气,很轻,不自觉,可逃不过我的耳朵,他怕了,因为我说出他的真心话。
  人的真心话一般不到紧要关头不会显出来,就像那次刘夫人垂垂欲死时,他说:“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又该怎么办?”这种不经过思考和忧虑的反应才是真实,<敏感詞>的话,还有什么必要再听。
  “你不过是怕她死了,原本要分给你的财产会全部落到我的名下,这是你的养老费,你不甘心罢了。”
  夜依旧黑,就算点着灯,这灯是无用之物,我早早已不受环境限制,他努力平静面上表情,想藏住所有惊讶与尴尬,可惜,哪里藏得住。
  “其实事情不用这样解决,你的手段太犹豫不决。”我慢慢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他老了,人一过三十五岁血液遗失芬芳,可我尚未饱食足够,他真是大胆,敢在这种时候与我对视,全部为了那份财产,芝麻绿豆一点点的利,他挺而走险,居然想来当面要挟我。
  “为什么不直接去告发我呢?本来,你要的是钱,我要的是安身的地方,这可以是笔交易,但如果你要威胁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他害怕起来,脸色发青,他原是刘夫人手下最有胆量谋略的一个,但也是因为太有手段,因此过于自信,不知不觉已走到穷途。
  “你要杀了我灭口?”他说,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变了。
  “不,我要和你做交易。”
  他吃了一惊,明显地松了口气。
  “本来你可以做另一种打算,叫人捕杀了我,再告发刘夫人的罪状,把她名下财务一骨儿扫进自己口袋,总算你有良心,没有走到这一步,为了这点良心,我也放你一条生路。”
  他不响,灯光下脸色阴晴不定,半天,说:“你这是为夫人着想,也是怕杀了我令夫人伤心,你这只鬼,居然也有良心。”
  我一怔,被他评得发呆,自己想一想,突然没有了着落感。
  “我不想因你连累了夫人,只要你肯善待下人,我自然会保持沉默。”他昂着头,认真看着我:“朱小姐,当作是笔交易吧,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鬼,只是这一大宅子的人都指望着夫人生活,请不要夺走他们的生活来源。”
  “好。”我想也不想,钱财不过是身外物。
  “我能相信你吗?”他还是不放心:“我算不算在与魔鬼打交道?”
  “你相信刘夫人吗?”我反问他:“你是否以为刘夫人在与魔鬼打交道?”
  说完,不再理会,转身离开了书房,将他一人留在原地。
  天亮时,我进入刘夫人的密室,在她的卧室里一面墙的后面,是一间布置华丽的房间,精美的梳妆镜与衣橱等家具,像未嫁女儿的春闺,而绣床却是一口铺着丝绒与棉纱的棺材,安静地摆在哪里,阴森森地发着光。
  泽说:“朱姬,我好奇于你的经历。”
  我的特别在于有了刘夫人这样的朋友,难得捕食者与被猎者之间生出关怀情縤,不是男女之爱以外的一种知心。躺下后,我想起刚才走过房间时看到的刘夫人的脸,她紧皱着眉头的模样有一种忧心忡忡,是害怕死亡吗?而我呢?我又在担心什么?
  次日傍晚,我还未醒来,已有人轻击墙板,刘夫人低低地在外面叫:“朱姬,有人找你。”
  谁?我蓦然醒过来,匆匆出来。
  她也紧张:“有一个男人在门外等你,他说是你的哥哥。”
  “不要紧,也许我真的认识他。”
  我们同去大厅,一个男子立在水晶璎珞灯下,反射华光映得他风姿如玉。
  泽微微地笑,手里端着一只小小锦盒,略一回头,棕色头发显出淡淡酒红色光晕,而他本人也如一支醇酒,叫人只觉韵味幽雅绵长。
  “朱姬。”他大步过来拥抱我:“好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一怔,原以为是笙,却不料他去而复返。一把推开他,我问:“怎么回事?”
  “我才从酒馆打听到你的消息,原来到了法国,难道你不想见到我?”
  他的笑容奇异地亲切忧美,一旁的仆人不自禁现出迷醉表情,连刘夫人也说:“这是你的哥哥吗,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我们失散了很久了。”他向她欠身打招呼,自己过去拉住她的手,吻她手面:“夫人,谢谢您这些日子替我照顾她。”
  不等她回答,已把手里的锦盒打开,里面盛了只宝石戒指,淡蓝色,像是块蓝宝石。
  “这是我的一份微薄谢礼,夫人,请您一定要收下。”
  蓝晶晶的光在房间中一闪而过,刘夫人本来要推让,但一眼瞥到那抹艳光,不由自主,接了过来看。
  “这是……?”她看出异样,但心里不敢确定,因此迟疑不决,惊讶无比。
  “传说中天使闻得圣子之死所流的眼泪——‘希望之石’。”泽淡笑,将锦盒缓缓转动,钻石射出丝丝缕缕浅蓝色的光,妖美流动,照亮了所有人的眼。
  “如此厚礼,实在不敢当。”刘夫人吃了一惊,凝视手中的宝物:“我听说希望之石足足有两克拉,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它通常给得到的人带来不幸,是一颗蕴藏了不详之兆的天使眼泪。”
  “也许,也许。”泽笑:“但不过是一颗石头,之所以世人对其有如此的误解,是因为受到价值的诱惑,说到底,一颗石头而已。”
  “谢谢。”刘夫人仔细地看了几眼,把锦盒还给他:“我老了,不需要这样巨额招摇的宝石在身边,先生把这么贵重的珠宝给我,可是戴在我身上,它也就是颗石头。”
  闻言,我禁不住微笑,泽倒也不生气,与笙的急躁易怒不同,再驳面子的事情发生,他都能淡然处之。
  “夫人说笑了。”他又欠了欠身,笑容不变,挑开锦盒,纤长的手指穿挟戒指,如指尖生了粒寒星,一手轻轻抬了刘夫人的腕,伸到她面前:“也许世上所有的钻石都是石头,唯有这一颗是完全不同,请相信我,传说是真的,希望之石的确是天使的眼泪,您是否能想像它凝固成体的那一瞬?生命的痛楚、繁世的诱美或许还有不自知的情欲触感,夫人,万物有都各自的意义,如果您肯仔细去感觉,爱与痛本来相生相息……。”
  他的声音柔和悦耳,听得人会渐渐沉堕入进去,不知不觉戒指已戴在刘夫人手上,光华灿灿的一星冷辉,随着灯光慢慢移动,刘夫人听得呆住,忘记脱下来,自己不住地抚摸。
  我站在一旁,看到泽回过身来,向我一笑,像是个小计得逞的孩子,脸上一丝得意,他的眼珠此刻浅碧色,秀丽如两块晶莹无瑕的翡翠。
  房间里铺着五彩华丽的地毯,管家在壁炉里烧了旺旺的火,火光映在古朴敦重的木器家具上,居然有种居家的味道。仆人们聚在一边窃窃交谈,赞扬声此起彼伏,刘夫人像是受到感染,她放下手,向泽微笑:“既然如此,留下一起吃晚饭吧。”
  泽怎么会吃晚饭,他与我一样,不过是坐在桌边做做样子,看着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端上来,泽居然也懂得烹饪,细细地评了一番。
  他甚至知道与管家讨论如何配调菜,又介绍了几种香料的用法。我听得满头雾水,刘夫人却是连连点头:“我最吃不惯这里的菜,不精细,粗口大料的,看了就饱。”
  “其实美食之道是天下互通,无所谓地域分界,夫人,毕竟材料是死的,而人可以活用。”他端起面前的高脚水晶杯,啜了口红酒,转过头向我一笑,继续说:“法国也有极好的厨师,德·雷兹公爵家就有一个,双手很灵活,从他那里,我也学到些许皮毛。”
  我听得不耐烦,站起来,自己走到窗台前往外看,天气很冷,路上行人不多。
  不久,他跟过来。
  “是不是觉得无聊?”他摇头叹:“因为事不关已所以你也没有兴趣知道?朱姬,我不知道笙是怎么教你的,但当初我对他的劝告是,面对任何事情都应该学会享受,可惜他太急躁,并不是个好学生。”
  “他也不是个好教师。”我说:“他恨我。”
  “幸好我找到了你。”他温柔地接道:“也许我能稍稍改观他对你的影响,朱姬,你冷眼旁观了太久,毕竟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学会融入,你会容易感觉孤单。”
  他将手覆在我肩上,第一次,令我觉得身后有支持,而他的态度更婉转动人,叫人不得不相信他的好意。
  “以后经常和我一同出去好么?”他问:“我打赌你来这后并没有去过哪里,你需要见识下新的环境。”
  我不知泽是否是个好的教师,但他的确体贴,自从他来后,我与刘夫人的生活丰富了许多,尤其是他往往突发异想,常给人以惊喜一刻。
  与笙与何其都不同,他酷爱热闹,常常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在本城,他有熟识的裁缝、珠宝匠、杂耍师、餐馆老板,花样百出,时常逗得一屋子所有的人都笑逐颜开。
  第一次有人来关心我的衣着打扮,他为我订制许多裙子,黑色的、深棕、或雅致的暗红色,缎面料子闪闪发亮,展开来如同一波曲曲流动的河水,也有繁绣华美的针织品、披纱与花边,就是刘夫人,也收到了美丽的礼物,来自中国的手绣丝巾,以及波斯艳丽的大披肩,夜晚当她坐在壁炉边,累累的花卉刺绣中希望之石寒光一现,就算是我也觉得真美。
  偶尔,他会带我参加舞会。
  夜幕里的异域城市中灯火与星光同辉,此地的宫廷崇尚华丽高贵,无论男女皆打扮得花团锦簇,女子长裙蓬松,上缀花边与宝石,男子戴假发,着镶金线银线的硬质礼服,风姿绰约。
  泽拉着我在人群中游走,无数女子粉雕玉肩男子扑了香粉的手指缝隙中钻过,我用扇子掩住面孔,然而黑色头发引人瞩目。不住有人问泽:“她是谁?从哪里来?”
  他很大方地把我介绍给众人,他们称我为——来自东方的朱姬小姐。
  然后我们跳舞,从一只手到另一只手,所有的面孔都在微笑,态度温和姿势呵护。
  “你快乐吗?”泽偷偷问我。
  他把我拉到花园,有年轻貌美的少年等在那里,眼波如春水,面颊似晚霞,他径自上来吻我,温柔无比。“慢慢来,先生。”泽端了杯酒过来,亲自在手里喂他吃了。
  很快他昏昏欲睡,坐在花坛边神志迷散。
  “来。”泽把酒杯放在我手里:“这是美妙的曼陀罗汁,可以令人醒来后遗忘自己曾经历了什么,朱姬,其实我一向不赞成杀人。”
  他扶起少年的头,将指上宝宝石指环的尖锐处刺入他发根,鲜血流出来,他用空杯子接住。
  “任何事情都可以圆滑成熟地处理,可惜笙始终不相信我的办法,他比较渴望狂野放纵。”
  我不响,只是仔细看他的手势,只有一酒杯的血,放完鲜血后,他从怀里取出只玉瓶,用指尖挑了些药膏抹在少年颈后。
  “这种伤药效果非常好,药方是波斯的一个商人自己配的,任何皮肤损伤擦了这药,伤处立即可结口,最晚不到三天就可以了无痕迹。”
  “可是这一杯血根本不够。”我只关心这个。
  “别担心,我的孩子。”他向我眨眼,“这些只是开胃酒。”
  我在他手里饮了那杯血,花坛上的少年犹自沉沉未醒,月光下我仔细看他,衣饰华丽到奢侈,容颜秀美而娇嫩。
 “他是谁?醒来后会不会怀疑?”
  “这是德·雷兹公爵的侄子弗朗索瓦,虽然年轻尚轻,已承袭了风流浪荡的习性,最喜爱美酒佳人,夜夜笙歌,每日要睡到晚饭前才醒来,朱姬,这里的贵族不见天日,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我们相差无几。”
  他把酒杯过远远抛入喷泉池子里,又上去扶起弗朗索瓦放在我怀里。
  “不信?你自己把他送出去,看看是否会有人怀疑?”
  他满脸自信而鼓励,于是我扶着少年走出花园,可以听到楼厅处依旧音乐糜糜,男女们紧拥在一起舞步嚓嚓,也有人躲在树后亲吻纠缠,在路过喷泉台旁少年绊了一下,面孔浸到冷水,他略略清醒了些,茫然看我,问了几句话,我依稀听懂几句,仿佛是:“小姐,刚才我可曾做过什么?”
  “不。”我也用他们的话回答,他径自一迭声地继续下去,说得很快,我不再听得懂,只好微笑敷衍。
  进入大厅时,有熟识他的人走过来,嘻嘻哈哈地说笑打趣,他不顾脚步踉跄,去挑弄少女们长发上的羽毛装饰,手舞足蹈,终于完全跌倒在地,众人大笑,有仆人过来搀走他。
  “他醉了。”泽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举杯向众人解释,又拉住我,轻轻道:“朱姬,我们还要赴另一个约会。”
  他带着我走出宫廷,叫了马车,一直随河水驶到下游处,城市里最肮脏混乱的角落,与方才的豪宅相比,简直判若云泥,此地光线昏暗,身边走动的人眼神暧昧,但越往里走,人越多。
  最热闹的地方是小巷里的酒吧,拥挤着衣着粗劣的人群,也有披金红银紫长裙的少女,立在门旁向路人媚笑。
  “荷丽在哪里?”泽向其中一人问,那少女脸上擦着厚厚胭脂,离近看,领口上的花边污秽不堪,明显撕破了几处。
  “荷丽!”她向酒吧深处大喊。转过头来又向泽一笑,咭咭咯咯说了几句,然后咬着唇,眼里像是能挤出水来。
  “不,宝贝。”泽从口袋里摸出个银币塞到她领子里,他拉着我从人群里挤过去。
  荷丽是个高大的金发女郎,乳房饱满,声音略有些沙哑。
  “嘿,宝贝。”她向泽打招呼,双目炯炯地盯住我看。
  泽微笑,从口袋里摸出金币,约六七枚,全部塞到她手心里,凑在她耳旁说话。
  “不用担心,全交给我。”她不住点头,小心地把钱包在一方颜色难辩的手帕里,紧紧塞到厚厚腰带中。然后,她过来我身边,拉住我一同进了一间小房间。
  房间小而乱,只有一张床与一只桌子,墙壁很薄,上面手画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图案。
  她把我拉到桌旁,上面一盏台灯,花杯形的灯罩也是污迹斑斑。
  泽在我们身后跟进来,顺手锁了门。
  

  “你们要轻些。”她说,自己把长卷发头发盘到头顶,露出颈后一方皮肤,上面有几处旧的伤疤。
  泽过来,用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皮肤,他双手各戴了一只宝石指环,右手红玉右手翡翠,宝石切割出利角,他用翡翠戒面刺开她的颈,她闷哼一声,鲜血立刻涌出来。
  “来,朱姬。”泽轻唤,引我把唇贴到她的伤口处。
  我缓缓地舔她的伤口,女人的鲜血,这对于我,是头一次。
  她实在是个强壮的女人,虽然皱着眉,仍立得笔挺,任我吮吸她的生命之液,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汗水与油腻气味,然而她的血很甘香,年轻健美的女子,口感柔而醇。
  不知不觉,我已紧贴到她身上,双手拥住她,像一个恋人在身后拥抱。
  泽始终在一边观注,差不多时,他轻轻用手拍我的肩:“够了,朱姬,荷丽想必已经很累。”
  他又找出药来替她擦上,不过一会的功夫,荷丽已经憔悴,灯光下她更加苍白,配着白金色的头发,整个人像是一道光影,没有具体的着落。
  我看到她的黑眼圈,杏仁眼看人无力,疲惫不堪,无法集中精力于一点。
  “你好好休息吧。”泽在她额上吻一记:“宝贝,我以后会再来找你。”
  他带我重新挤出人群,面上微笑,像是刚刚从自己的花园走出来。
  “她是谁?”我终于忍不住,在巷口追问他:“为什么她肯这么做?”
  “一切都是为了钱。”泽说:“荷丽是一名妓女,在这个酒吧接客,她肯答应为我服务,是因为我每一次给她的钱,足够她接一年的客。”
   “所以她成了你的固定约会?”我奇怪:“你不怕她会出卖你?泽,如果有人出更大的价钱找我们,她会不会把你供出去?”
  “可没有人出钱悬赏我。”他不在乎:“就算有,荷丽也不敢这么做,朱姬,我了解她的背景来历,她只是需要钱,而我是唯一能出大价钱给她的人,并且她不敢抛头露面,因为一早得罪了人,见不得光,只敢躲在这种破烂地方讨生活。”
  他总是胸有成竹,好像一切尽在把握中,而且也确实手段精明,至少他敢带着我走入人群而不被发觉不妥。
  回到刘夫人的房子时天色漆黑,泽在门外吻我手告别。
  “宝贝,不要怕,我们总能应付一切的。”他向我保证:“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
  真新鲜,头一遭听到这样的保证,流浪这么久,连我自己也不敢说这种话。
  刘夫人居然没有睡,她坐在房里等我,脸上满是疲惫,房间里只有一盏小小台灯,光线射在她面上,苍白如雪。
  

“你好吗?”我突然有些担心,这几天她又有些神虚体弱,味口不大好,白天黑夜都倦倦欲睡。
  “我还能怎么好?不就是快死了。”她‘哼’了一声,伸了伸手指向玫瑰刻花茶几,我帮她倒了一杯水。
  “人是最奇怪的东西,年纪轻,精神好的时候什么都不去想,如今老了,脑子转不动了,偏偏整天想个不停。”她不住叨唠,拿了杯子又不喝,随手放在一旁边。
  “你又在想什么了?”我微笑,她现在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可是这个小孩子还很有自己的主见,不肯轻易听话。
  “没什么。”她莫名其妙地生了气,不理我。
  其实我早看到她椅下堆了些东西,是一叠照片,脸上释然:“在想夏济生?”
  “是,也不是。”她说。
  “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为了迁就我,她的房间
  

“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为了迁就我,她的房间一直覆以厚厚的窗幔,此刻虽然窗外已传来鸡鸣,可房间里依旧是黑夜。
  “你怎么会听得懂?我看你见了男人就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她愤愤的,赌着气。
  我倒是不怕她恶言相向,于我,她是一个刁蛮任性的老小孩,就算全世界的人看得讨厌,我也喜欢。
  “你这算不算是在吃醋?”我走过去跪在她的椅子前,柔声问:“是不是这些日子我陪你说话少了,所以在怪我?”
  “哼。”她被说中心事,却还要倔强,板着脸:“谁有这个空,劝你别好了伤痕就忘记疼,我看那个男人花头花脑,不可靠得很。”
  “是吗?”我说:“也许对你来说,全世界可靠的男人只有一个,夏济生,对不对?”
  她顿时止了声,沉默。
  不,我不觉得自己刺痛了她的心事,事实上,她临死那一刻谈论的不是夏济生,也许人习惯于自欺欺人,依我看,虽然刘夫人日日在抱怨她的丈夫,可如果历史重演,她选择的仍旧不会是夏济生。
  “我是疯子。”半天后,她悻悻地说:“你怎么可以同我一般见识。”
  
 18
    “哈哈。”我被她逗得大笑出来,起身扶她的轮椅:“坐在这里冷不冷?毯子厚不厚?在我进去前你还有什么事?”
    “是有一件事。”她伸手把我按住:“朱姬,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自己知道的。”
    笑容还在脸上,可突然僵硬下来,像是一只含笑的面具,我嘴角弯弯,眼里却含了悲哀。
    “这是真话,我自己知道的。”她喃喃地,拉了我的手去探到她胸前:“你也知道的,看我的心脏跳得多弱,有气无力,它快不行了,我也是,只是在我临死前,一定会把你安排好,也算是为你做了件事。”
    我不响,让她自己一路说下去,说完了,她呆了呆,猛地‘咕咕’笑:“你知道这是什么话?朱姬,我自己听得好熟悉,原来是我丈夫临死时说过的,一个字也不差,你听听,真奇怪!”
    “那他也算是个好人。”我轻轻说:“人之将死,其言最真,他不放心你,如同你不放心我。”
    “别对我说这种蠢话。”她突然又怒,一记挥开我手:“我的事不用你管。”
    “好,不管,不管。”我苦笑,去哄她:“明天晚上我不出去,专门陪你好不好?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一直说到你不想说为止,其实,只要你肯,也许我们可以说一辈子话。”
    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吐字却越来越果断,昏黄的灯光下,我的眼睛闪着光,刘夫人安静下来,她紧紧抓住轮椅扶手,很久后才能呼出气。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说:“一辈子的事情是不大有的。”
    “我的伙伴死了,我需要一个新朋友,而我们这么投缘,难道你不想长生?”我慢慢低下头,把唇贴在她的耳垂边:“容貌是稍纵既逝的东西,可智力与精力更长久可靠,也许我能以美貌照顾你,同样你也能以经验照顾我。”
    “你要把我变成如你一样吸血的东西?”她别转了脸,看我,神情复杂,几分怜悯、几分奇怪还有些许的不屑:“也许你不晓得,这些年你还没有活够,在我却是活得够长了。”
    愤怒,像烈火一样从胸口燃起,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反驳长生,然而最令我震惊的是,她看不起我,虽然她这么喜欢我,善待我,但在心灵深处,她还是当我作异类。
    狂怒中我扼住了她的喉咙,手掌里软软的一条肉体,‘咯咯’地喘气。
    “你说过我是一只虎,原来你只是当我做宠物。”我咬牙问她:“那么你有没有准备好枪?玩火焚身的感觉怎么样?”
    她在手下慢慢地变色,起初苍白然后淡灰,两料黄浑的眼珠迸出血丝,鼓鼓地瞪出来,眼里没有害怕,唯有悲哀。
    若要往前细算,这也是我第二次想要杀她,她总有办法令我狂怒失态,也总有办法令我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不知何时我松了手,她倒下来,头撞到轮椅把手,额头上一摊血,她的确很老了,那血水散懒的糯红色,连我看了也觉死气沉沉。
    她跌在地上,连呼吸都散了。
    我胸口处蓦然剜心似的痛,跪下来扶起她脸,比纸还要白,鲜血滴在艳丽的地毯上,她是繁华背景里的一张枯叶,稍一用力便会碎裂。
    “你醒醒。”我说,轻轻拍她的脸,可没有回应,虽然还有气息,若有若无的一丝余风,随时都可能停下来。
    我慌了,将她抱到床上,摇了床边的警铃,管家匆匆进来。
    “出了什么事?”他害怕,眼睛瞟着刘夫人额角的血迹:“她怎么了?”
    “出了点意外。”我冷冷地,命令他:“快去请医生来。”
    他不敢怠慢,立刻找人布置,女仆们也起身,端了热水为她擦脸。
    “把窗幔拉紧。”我说,端了把椅子坐在她床前,外面一定是白天,太阳已经出来了,只隔着一道布帘,我说不出的恐惧,可还是不愿离开。
    她昏迷过去,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就像个死人模样惨白地躺在床上,我拉她的手,是僵硬的,血液流得缓慢,她的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没有光泽透出青白。
    医生开了几剂药,打了针,又不断让人为她用热水敷面,终于还是束手无策,他无奈地告诉管家:“这人已是老朽,根本没有用药的必要。”
    于是我握着她的手,一直坐等到晚上,泽来时我的姿势不变,他把手搭在我肩上,道:“朱姬,节哀顺便。”
    “不许胡说。她不会有事的。”我咒骂他,把所有的火气发在他身上。
    管家在一旁蒙面流泪,仆人们低头立在身后,房间里走进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手里捧着大叠文件,看我一眼,目光锐利。最后他走到管家身边,低着声音说话,可我听到了,他在说:“什么时候好读遗嘱?”
    “去死!”我突地窜身而起,指尖迸出利甲,然而泽一把抱住我,我的长指直直戳入他体内,他不动声色地受了,用身体挡住身后众人的视线。
    “朱姬,别太伤心了。”他说,一手紧紧抱住我腰,一手捉住腕,慢慢地把我的利爪抽出来,按到他胸前。
    伤口立即愈合,他说:“你太容易冲动了。”马上又吃惊:“为什么你流泪了?”
    我把头俯在他肩上,果然有些东西从我眼中落出,怎么可能?我早已干涸,自变身后,我的血也变成浓稠,这一滴滴透明的液体像是个噩梦,然而我连梦也已经没有。
  
 泽万分不解,眼珠凝成了深碧色,他紧紧抱住我,像一个兄长在安慰妹妹,可他贴着我的耳根,说:“你这个奇怪的小东西,你怎么还能流眼泪?”
    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还能落眼泪?这些年了,我居然渐渐活转回一个寻常女子,会忧郁、伤心、发脾气、掉眼泪。突然,我恨毒了我自己,伸手抓向面门,这张脸,娇艳百年不变,我深深厌恶它。
    泽又一次拉住我的腕,将我头按入他怀里,“朱姬,冷静些。”
    他力大无比,拽得我整个身子贴在他身上,外人看来只觉温柔,可底下蕴着力,我简直是被强制成了这个动作。
    管家说:“朱小姐太伤心了,遗嘱还是以后再读吧。”
    “也好。”方才那人看我一眼,又看看泽,说:“我明天再来。”他倒也干脆,省了一切安慰客气话,办完事情抬脚走人。
    “朱小姐需要静一静,你们先出去吧。”泽柔声向众人说,他的口气介于请求与商量之间,尊重且温和,于是所有人忙不迭地点头,人走空时,管家顺手关了门。
    他这才放开我,摇头:“朱姬,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沉默,无力地低下头。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年来,能与我直面交流,真正触及我灵魂深处,只有刘夫人一人。
    虽然自相识以来,我与她冷言冷语、嘲讽、吵闹不休,但这是我们交流方式,在话语深处,我们相互怜了解、怜惜、信任、对彼此悲哀,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为了钱,出卖了美貌,然而牺牲过后,生命给予她的回报是空虚的华丽,富贵如烟,如同她逾墙偷摘来邻居的黄皮果,咬一口,涩涩的失望。
    而我,也同样满怀酸涩,牺牲了身体与精神,徒留下寂寞长生,谁知道呢,也许百川归海,无论哪一条路,人与鬼,到底还是寂寞难逃。
    “是我的错。”我只能说:“本来我能听到她最后的交待,她一定有些话要对我说。”
    “说了再多也是无用,人总要死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是交待,而任何一句话都无法交待。”泽微笑:“朱姬你想得太多。”
    他是不会多想的,无论何时都在微笑,胸有成竹,手腕高超,我们不是同类吗?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置身事外?
    “请让我单独在这里。”我说:“我想和她在一起。”
    “好,我晚些再来。”他举步就走。
    我重新坐到床前,再握她的手,她当然是死了,其实我早知道,只是我不想承认。当她的心房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我分明在狠狠咬自己的唇,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也好。”我轻轻对她的身体说:“去吧,重新再来过,至少还会有幸福高兴的时候。”
    轮回,投胎、新生、成长、再到完结,原来,这才是幸福。
    夜半时我有访客,厚厚的窗帘下有人显身出来,有多久了?我又见到笙,他俊美挺秀如故,眉目间含着英气,只有我知道,他是那么的霸道与不讲理。
    “嗨,朱姬,你居然活到现在。”他冷笑,并不隐瞒对我的厌恶。
    “你也是。”我说,依旧拉着刘夫人的手,把它贴在自己面上,其实我也是具尸,只是我的身体困住灵魂,不得超脱。
    “是你杀死了她。”他笑,满脸恶毒的美丽:“我知道的,我跟踪了你很久,当初你杀死了章岩、何其,现在,你杀了这个老女人,干嘛这么伤心的模样,你一直在杀人,借别人的手,用自己的手,你真是懦弱,居然不肯承认。”
    “我不承认。”我说,无动于衷地看他:“我只知道你想杀我,你不能亲自动手,就想借我自己的手做,笙,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当初不是你造就了我吗?”
    “你不也在恨我?”他挑起一条眉毛,讥讽地笑:“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时每刻,你都在恨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沉默,这是真的吗?
    “你恨我令你变身,把一切失望与罪责归咎于我身上,如果我不先离开你,总有一天你会杀我的。”
    “所以你要先杀了我?你想怎么杀我?”
    “我杀不了你的。”他笑,顺手拖了张椅子坐下来,把刘夫人的水晶纸镇,取来把玩:“我们不能自相残杀,这是规矩,我不会破坏它。可是如果你自己想死,那就不管我的事了,朱姬,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不是觉得活得没有滋味,日日在抱怨,你索性还是死了痛快。”
    真直接!这是他一惯的手法,永远直截了当,他讨厌技巧、诡计、哄骗,或者说,他一直不会用计谋。笙是猛夫,有勇无谋的那一种。
    “我在中国跟踪了你许久,想不到你居然挨下来,那里人并不了解我们,如果是在这里,朱姬,当初的你活不过三天。”
    是,何其就是这样,他离开我与刘夫人,于是他死了。
    “而你是多么幸运,一到这里就遇上个肯蔽护你的老女人,还遇到了泽,在他的羽翼下,你又可安然无事。”他愤愤的,满怀不平:“泽是个骗子,你是个傻子!”
    “你为什么还是单独出来?”我问:“泽不是你的旧伙伴?你们失散了又重逢,他又如此活络有手段,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
    “因为你!”一提这话,他突然狠狠丢了水晶纸镇,站起来,过来直直地盯住我:“他想要的是你,因此他选择了你,而不是我。”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恨我。”我淡淡地,看他:“不过是嫉妒在作怪”。
    这话令他勃然大怒,恶狠狠地瞪过来,恨不能立刻把我撕成碎片。我也回瞪向他,如今的我不再是当日的朱姬,如果真要打起来,我未必不是他的对手。
    他想必也明白这点,半天后,终于冷静下来。
    “你是个废物。”他突然笑了,声音清越,我怀疑连远处的管家也会听到:“朱姬,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一个怪物,我使你变身时你还太年轻,而我自己也太年轻,本不具备可以使用这权利的条件,但那时我急需伙伴,所以,你是一只过早成形的吸血鬼,处境尴尬,所以你才会有这么多的不对劲、矛盾、犹豫和软弱。”
    我看着他一脸得意的表情,明显的,他恨我到极处,巴不得我立刻在他眼前化成了灰,可是真奇怪。我还是相信他。
    “你说得太多了。”身后有人轻轻叹息,泽从门外慢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人:“笙,你答应过我不靠近她的。”
    “哦,是吗?”笙并不吃惊,毫无诚意地大笑:“对不起,我忘记了,现在她是你的小宝贝,一个新宠物,我怎么能伤了她半点皮毛?我应该离她越远越好。”
    他闲闲地转过身,临走时,又回头向我一笑:“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吧,这个世界属于强者,而弱者就算勉强存在,活得也不会快乐。”
    他从泽的身边经过,优雅地行了个鞠躬礼:“我的朋友,请原谅我没有保留以往你教我的一切,那是因为我不喜欢那一套,虽然你自己乐此不疲。”
    “你快乐吗?”泽只是问他这句:“你自以为是强者,有资格生存在这世上,可是请说实话,你觉得快乐吗?”
    笙蓦然收起笑脸,那种恶狠狠的表情又回到他脸上,然而在泽的面前,他不敢发作,权衡利弊后,忍住气,拧头大步出去。
    “关上门。”泽对身后的年轻人说,他是个秀美少年,衣着华丽,表情温顺。
    “你还好吗?”他过来询问我,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轻轻抚摸我长发:“朱姬,早点让他们把她的尸体安葬吧,何必强留住她不放。”
    “他说得是不是真的?”我追问:“刚才笙说的一切你都已听到,我本身有缺陷,对不对?所以我还能流眼泪,所以我这么迷茫难安,作为你的同类,我根本不合格。”
  “是的。”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坦白:“当笙找到你时,他自己变身才几十年,如同孩子生出了孩子,你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
19
  与众不同?笑话,他真是嘴下留情,其实我根本就是一个怪胎。
  半抹嘲笑才爬上嘴角,泽伸手过来掩住:“朱姬,不要想太多,我还在这里,我是你的朋友。”
  他优雅地环抱住我,秀碧的眼珠纯净体贴。
  “不。”我坚定地说:“我的朋友只有一个,刘夫人,她死了。”
  “那请把我当做你的助手,我会每时每刻陪在你身边。”
  “我不需要助手,这些年了,我一个人很好。”
  “那么只是一个熟人好不好?”他笑,一点也不生气:“这点你无可否认,我认识你。”
  他这是在哄我,我越是认真,他越是放松,在他眼里,我就像是个在发泄情绪的小孩子。
  唉,我斗不过他,柔能克刚,他是一只涉世圆滑的吸血鬼,于他面前,我的百年之身,根本不值一提。
  “皮纳尔。”他轻轻叫。
  那个秀美的少年立刻走过来,立在他身边。
  “这是我最忠贞诚实的仆人,朱姬,如果你愿意,他也会是你的仆人。”泽拾起他的手,过来放在我手上。“但是请记住,鉴于他的人类身份,你要学会控制自己。”
  皮纳尔向我一笑,雪白的牙齿,肤色柔腻如上好象牙,他大约有二十岁,纤细净丽得像支水仙花,自己翻转手掌,把左腕献在我面前。“小姐,请。”
  如此殷勤,我倒吃了一惊,看了看那支手腕,上面隐隐的伤疤,大概是泽以前的杰作。
  “不,谢谢。”我推托:“我现在不想……。”
  “随时恭候您的吩咐。”皮纳尔拉起我的手,亲一记手背。
  我反而一呆,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泽大笑起来:“朱姬,你会习惯的,我的方式与笙不同,我主张与人类平和相处,刘夫人是你的朋友,我也有许多人类的朋友,我们以物易物,彼此尊重,关系很融洽。”
  “看得出。”我喃喃地,彼纳尔正笑吟吟地凝视我。
  “刘夫人的丧事就交给皮纳尔处理吧,那个管家也许会害你,也许不会,你需要双阳光下的眼睛,我的皮纳尔会尽到责任。”
  “是。”少年微笑:“这是我的荣幸。”
  有泽在,一切都能安排得很好,在他的照顾下,吸血鬼生涯也能像人类一样惬意简单,我开始明白为什么笙那么恨我,我夺了他的宝藏。
  皮纳尔不但温柔,也精明,刘夫人的丧事很快办妥,他对管家说:“朱小姐因伤心过度,恐怕出席不了仪式,我的主人会安慰照顾她。”举止得体态度坚定,管家也没有办法,他约了律师晚上来读遗嘱。
  原来刘夫人早把一切布置好,她没有亲人,便把大部分的财产留给我,包括这栋老屋,其它仆人也得到了一定的财产,所有人脸上都笑嘻嘻。
  唯有我仍觉伤悲,“死”之概念从未如此分明清晰,我甚至得了恐惧症,不再愿意杀人猎食。
  对此,泽统统接受,他周到地为我布置了若干仆人,各个都会忠心到随时切开肌肤喂我吸血。
  “您满意吗?”他们甚至关心地问:“我的鲜血是否令你愉悦。”
  天晓得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更觉罪恶,不愿多喝。
  “你憔悴了。”泽说:“我的仆人没有尽责吗?或是你的食物不够?为什么你的皮肤头发都不再有光泽?”
  我说我是一个废物,再也找不到正确的位置,刘夫人死后,我既不愿捕杀人类,也不愿意与人类共处。
  “是不是笙的话对你起了作用?”泽抚我的面颊,口气稳定:“不要相信别人的话,尤其是来自你敌对方的评价,他们只说自己想要说的,并不关心这是否事实。”
  “可我的确不算吸血鬼,我这么软弱、无能,我甚至还能掉眼泪。”
  “那正是你的奇异所在,我喜欢你,朱姬,你是我的宝物。”说话时,他用指环刺开身边仆人的手腕,用水晶杯接了鲜血,然后端到我面前:“笙是一个猎人,他只会掠夺,不肯商量;而我是一个商人,我会在各种矛盾中取得妥协;至于你,却是一个女人,为生杀得失操心担忧,也许你不是一个真正的吸血鬼,但我喜欢你,只因为你在长生的同时居然还能拥有感情。”
  他把杯子凑到我唇前,我看了半天,终于,还是啜了一口。
  “这么多年以来,同类我已经看得太多,虽然我们是共进同出的伙伴,但是,只允许有一个伙伴,许多年以前吸血族曾遭遇过灭绝性大屠杀,从那时起,被要求分散狩猎,不能聚会集合,所以,我们禁止群居。”
  “你是说笙现在是独身一个,因为我没有死,他也不能寻找新的伙伴,所以他恨我,希望我早些死去?”
  “是。这里的人早已知道有我们的存在,他们无时不刻不在提防,没有了伙伴会非常危险,笙只是在与你抢夺生存的机会。”
  我不说话了,在心里,我其实想说:“我希望是我死。”
  “我们要小心,笙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不会放过你。”泽有些担心,他把我搬到自己的城堡里,那里的房间整日照不到太阳,隐隐有股清霉味,却是我们的安全居所,彼纳尔整天跟在我身边,笑容如鲜花一样可爱。
  “我曾经见过主人的<敏感詞>朋友,也有非常艳丽迷人的小姐,可是你和她们不一样。”他讨好地说。
  “哦?”
  “她们都是冷冰冰的,看人时既叫人着迷又叫人害怕,不会像你一样会得表情忧伤。”
  我听了叹气,脸色阴沉下来,他立刻不敢多说。
  “你还是不快乐?”泽问:“要不要我为你举行盛大舞会?我认识此地最美丽的男子与女子,每一个都比玫瑰还芬芳。”
  他果然去做了,城堡里衣香鬓影,挤满了人,他带我游走其中,看金发女子裸身狂舞,雪肤长睫的少年眼里似能滴出水来。
  奢糜灿烂,生活原来可以如此放荡不羁直到末日。
  大厅中摆放了无数支玫瑰,颜色鲜红得如同人的血液,泽过去摘了一朵别在我耳边,大声说:“传说天使喝醉了,在白玫瑰中整夜跳舞,不小心坠身入花丛,从此世上才有了红玫瑰。”
  众人鼓掌大笑,纷纷上来采摘花朵插到女子发上。
  我却不明白,问他:“天使是谁?为什么他的眼泪可以变成钻石,而鲜血会染红花朵?”
  “天使是我们的宿敌的仆人,人类的宠爱。”他眨眨眼,轻轻地笑:“其实我们根本是誓不两立。”
  我的天!我更迷惑,可来不及多问,他又拉我去到别的房间。
  有双情人在天鹅rong窗帘下纠缠,没有灯,我也可看到修长的玉腿像菊花的瓣,围在强健的男人身上,空气里迷漫着暧昧呼吸,我睁大眼,看他挤压她、肆意攻击。
  “这就是男女之情。”泽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人类比之如鱼水,这时候他们的血液最沸腾奔涌,无上的美味。”
  这话真耳熟,谁说过的?年轻人动情一刻的血液最天下无双。
  “来,我们一块去尝尝?”他拉我的手。
  我身不由已。跟他慢慢凑近去。
他们沉酣在快乐里,浑不觉危险已至,男子俯身在女子身上,露出底下娇嫩香肩软玉一样的腹股。
  “要小心,别惊动了他们。”泽极轻极轻地说:“若受了惊吓,血水会凝结变酸,我们要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他用不着这么小心,他们根本魂魄出窍,觉查不到任何周身的环境。
  我怔怔地站着,看泽低下头,他把唇贴近男子身边,利齿迸出来,雪白的,转过头向我一笑。
  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办,像他一样,贴到女子颈旁,黑暗中她闭着眼浑身抽动,呻吟得像是哭泣。她不会发觉的,如果我现在咬上去,血液最美最醇,绝非以前的经验可比。
  但我突然觉得恶心,抽身而出,拼命向门外跑去。
  泽一惊,只好紧紧跟来。
  奔跑时我衣裙扯到桌面,把水晶镇纸金裁刀拖到地上,‘乒叮乒叮’发出声响。
  “是谁?”那对鸳鸯总算听到,挣扎着爬起来,去开灯。
  我与泽已经奔出房外,在花园里,我抱牢一颗树大声惨叫。
  “唉,朱姬。”泽叹气,上来抱我。
  “让我死吧。”我甩头狂呼:“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被我推开去,于是不再上来,只是说:“朱姬,你是心里有了刘夫人的影子,所以生出这么多顾忌,其实人类的生命最最脆弱,到头来难免死路一条。”
  我把头按住树身,不肯说话。
  他乘势过来拍我肩:“别这样,朱姬,你并不是个小孩子,你不会如此不济。”
  他总是这样,口气悠闲,面对任何事故都不会皱一下眉,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轻松,游刃有余。于是我沉默下来,不再发泄。
  “看来刘夫人的矛盾厌世已经传染到你,可是你不要忘记,她是人类,而且已经年老多病,与你不同。”他以指托起我下巴:“长生是一件恩惠,没有了时间的约束,你应该感到幸运。”
  真是这样吗?他的话太有煽动性,可我已经过了这些年,不是天真幻想的女孩子,我不相信。
  “你看,晚会这么热闹,法国最美的人与花都在此地,我们为什么还要站在外面,朱姬,你应该试着融入一切,享受一切。”他拉着我的手,重新回到大厅。
  时间并不晚,才过午夜一点,人群有些疲惫,个个漫不经心、慵懒,然而热情隐藏着一触即发,我看到刚才在小客厅缠绵的那对男女,此刻坐在丝rong沙发中,女子长发披散,红衣团皱蜷缩得像一只猫。
  两人的年纪都只二十左右,男子有一头卷发,柔顺披在耳旁,笑一笑,眼睛里含着流水桃花。
  泽扶着我走过去,坐在他们身边。
  看来今天晚上他是选定了这对情侣,我暗暗叹口气,转过头去,看他们一眼。
  女子腥红的菱唇啜着香槟,透过玻璃杯也看我,似笑非笑:“这舞会专为了你举办?好大的手笔。”
  “这位是美丽的萨宾娜小姐。”泽说,顺手也为我端了杯香槟。
  “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只有这一个名字。”她‘咯咯’地仰天大笑,打翻香槟酒,看来已经喝得不少。
  “萨宾娜是个艺术家,她的歌声动听绝美,简直如天簌一般。”一边的男子说,他笑着点了支烟,眯了眼,漂亮狡猾如狐。
  “德·雪维尔伯爵。”泽介绍,他自己过去坐在萨宾娜身边:“朱姬,你该去看看伯爵的<敏感詞>,那里有世上最神奇娇艳的蓝玫瑰。”
  “我却以为最美的玫瑰今晚都聚在了我身边。”这个花花公子过来吻我手,又怕情妇不高兴,抽身时故意抚了她的长发。
  我忍不住,‘哧’地冷笑:“伯爵先生,我猜您的前世一定是天使,只可惜传说里只交待了红玫瑰的来历,没有说明天使的结局。”
  “哈哈哈……。”萨宾娜纵声大笑起来,雪维尔一怔,脸红。
  这一刻,我突然很想念刘夫人,如果现在她在我身边,一定会有更绝妙的讽刺冲口而出,而且她的年纪与经历总震得住场面,被嘲笑的人往往根本无力招架。
   “朱小姐真是犀利?”雪维尔伯爵苦笑,向泽:“您从哪里找来这么美丽又冷若冰霜的小姐,像带刺玫瑰一样近不得身?”
  我很烦,整夜对着一众无所事事的男女谈论玫瑰与天使,美色也成了无聊,于是转过身,看舞池,那裸身的金发美女早已看不见,不知被谁带去了哪个房间。
  雪维尔缠着我,问:“你在找什么?小姐,究竟是什么才能令你的思绪停留?”
  “你的命。”我顺口说,然后又加一句:“也许。”
  他毫不怀疑这话的虚假性,开心得笑了起来。
  泽始终微笑,看着我,眼波碧绿清澈,像在说:“你看,你行的,与他交谈、亲吻,然后要他的命,一切都会很美好,事情再顺利不过。”
  可我还在怀念刘夫人,与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嘲笑四方,指责争吵辩论,把彼此的思想根基穿刺得鲜血淋淋,疼痛并快乐,只有在那个时候发生。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大厅里音乐缓了下去,人群散得三三两两,萨宾娜倦意上来,闭目靠在沙发上,大厅里只余我、泽、雪维尔依旧清醒,雪维尔目光炯炯,靠过身子,将手搭在我手上,凑近些,声音轻轻的:“小姐,你冷吗?”
  是!我冷,且空虚,如同人饿着肚子在黑暗里徘徊,此时一切疯狂激烈会偷偷滋生,危险是空洞的伙伴,互姘互生。
  “小姐,你为什么不喝香槟?”
  我装作抿一口,喉咙里透出了火,管不住眼风,去瞟他的脖颈。
  他却以为那是酒精作用,了解地舒舒眉形,手将握得我更紧。
  “我去看看别的客人。”泽恰到好处地站起来,走开。
  “小姐,这里空气不太好,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雪维尔乘机上来,嘴唇几乎要触到我耳垂。
  他在诱我去外面,与他接吻、享鱼水之欢,一切简单得事情,也许虚假滥情,但足能度过漫漫长夜,明天?谁又管得了明天。
  我凝视他的眼睛,蓝色眼球,也许如他所种的蓝色玫瑰,他的情妇犹睡在不远处,艳丽奔放如一朵红玫瑰,而他已把手指伸到我膝头,若不是长裙,他的长指一定能穿进去。
  “好吧。”我想了许久,终于板了脸,下定决心。
20
  他把我领到花园,泽的花园里没有玫瑰,他喜欢多丛漫生的蔷薇,花朵大而皎白,在黑夜里怒放似点点月华。骄傲尊贵如雪维尔伯爵,也不得不于它面前屈服,说:“蔷薇本是下等植物,可泽种得不坏。”
  当然,泽的品味总是最好的,我非常喜欢,走过去用手托住花苞,娇嫩的瓣盈了一掌,其中吐出金黄丝蕊,无数朵艳美华贵至不能逼视,泽总有这个本事,将平凡普通塑造到艳绝美绝,如同,我一样。
  仰起头,半空中一轮明月,我忽然想起刘夫人的话,“也许爱只是蝇头小利,许之以滴水恩情,骗得人涌泉相报。”如果这是真话,那良辰美景便是一起的帮凶,诱惑脆弱的人坠入迷津。
  “在想什么?”身后的人抱紧我,试探的慢慢用力,隔着薄薄的丝绸衣料,他的手心滚烫,还有唇,像着了火,贴在我颈后。
  我不由微笑,感觉真是奇突,被人贴住颈脉,仿佛他也会突然咬我一口。
  “小姐,你真是与众不同。”他轻轻说:“舞会里所有的女子,不会有人能比你更美,更特别……。”不料得,他真的咬在我的颈上,很轻,牙齿与舌尖,坚硬与柔软,我不由想起他的容貌,也是个美丽的人,除却风流,他还俊秀。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能坠入情网,听着甜言蜜语如油,有短暂的欢乐与迷醉,虽然傻,但快乐。不会如此时,我唯觉喉头发痒,转身推开他,说:“嘘,别废话。”
  他笑,于是上来吻我,轻柔得像蝴蝶羽翼划过花丛,我勉强接住,用手指去摸他的颈,那里突突跳着我的渴望,我唯一的乐趣。
  “今晚的月亮真不错。”忽然有人出声,分花拂枝地从蔷薇中走出来,她穿着红色衣裙,嫩玉般的胸脯自坦开的领口露出,像蔷薇花瓣在月色下莹洁光滑。
  雪维尔一愣,忙推开我,回头笑:“萨宾娜,你怎么起来了?”。
  “既然你们这么好兴致,我当然也不能错过。”她妖媚的笑,瞟了我一眼,没事人一样过来在我们中间立定。
  “我和朱小姐出来透透气。”雪维尔讨好地半拥住她:“你出来做什么,冷不冷?”
  “我怎么会怕冷?我这里早结成了冰。”她眯眼看他,指了指心口,鲜红指甲弹一下:“听,敲上去会有声音。”
  我笑,这个风尘女郎居然颇世故,一句话说得雪维尔尴尬,他看了看周围:“我去为你端杯香槟。”
  她在对面目光骨碌碌地看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最后一笑:“你真是特别,怪不得他会看上你。”
  “不要和他在一起。”我却对她说“不可靠。”
  “可靠是什么东西?”她仰天大笑:“只有你们这种有钱人才会说这个字,自懂事起,我所要求的就不是可靠。”
  “你要的是钱?”我看她,狂放不羁,居然有几分刘夫人的影子,就这样莫名地感到了伤悲,轻轻说:“也许某一天你得到了钱,还是不会快乐。”
  “快乐?”她还是笑个不停:“我要求的也不是快乐。”
  我静静的等她笑完,停下,才说:“奇怪,你既不要安全,也不要快乐,那你要什么?仅仅只是钱吗?你想做金子的奴隶?”
  “少来这套。”她勃然大怒,喝我:“你又懂什么?你才多大?十七还是十八岁?凭着张脸孔找到人替你撑腰,教训我,你也配!”
  月光下她立眉瞪怒,美人纵然是发怒也是艳丽,令我动心的却是她的表情,活脱脱,又一个刘夫人,她钻进了萨宾娜的身躯,向我重演许多年前的一些片断。
  我知道,她之所作所为,只是想在世上生存下去,荷丽也是,还有皮纳尔,只是越来越矛盾,终于不知到底为生而存,仰或是为存而生。
  “你走吧。”我说:“让我自己静一静。”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迷惑、疲惫、软弱,因此她更加强硬,叉起腰,冷笑:“如果我不肯走呢。”
  我不说话,她便过来点起我下巴,挤揉我的脸:“小姑娘,你不过是命好,否则,你只怕还比不过我的一只手指头。”言语动作粗野大胆,她本来泼辣、放肆、强健,更胜过刘夫人。
  也许我该杀了她,可我爱看她的模样,这股凶猛跳脱张牙舞爪,蛮横无理,充满生命力。
  “萨宾娜,你不可无理。”我说,扳了她的手,一直弯到她肩旁,期间她痛得几乎要落泪,然而实在倔强,努力忍着,咬得唇边破了皮。一星星的血,我瞟到,停住手。
  “好大的气力。”她闷声哼,额上一头汗,用另一只手抹干,昂着头看我:“算你厉害,简直不像是个人。”
  “她本来就不是人。”有人在身后幽幽说,万朵蔷薇后,笙走出来,指尖拈着花瓣,对我一笑:“朱姬,我说得对不对?”
  他还是不肯放手,我咬牙,板起脸。
  “朱姬,有句话她说得不错,你实在是命好。”笙抛掉残花,踱过来,抚摸萨宾娜的唇,指上染了血,他笑一笑,伸出舌尖在自己手上舔干净。
  萨宾娜看得呆住,忘记说话。
  “你错了。”我紧盯着他的动作,冷冷道:“我不是人,所以我没有命。”
  “那就是运气好。”他无所谓,只是看着萨宾娜,眼里全部是诱惑:“小姐,你是否同意我的话?”
  “是。”萨宾娜说,声音低低的,仿佛不大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我叫:“萨宾娜,别看他的眼睛。”
  “你怕什么?”笙突然一把环拥住她,反转过来,紧紧贴在她身后:“朱姬,你在怕我伤了她?你居然对她另眼相待?”他嘴角犹挂着笑,指尖却伸出长甲,顶在萨宾娜耳旁,划一记,渗出血来,长长迤逦到她胸脯上。
 萨宾娜像是傻了一般,任他所为,她有一双棕色的眼睛,迷茫的,但不是害怕。
  “怎么样?”笙就靠在她颊下吻她的鲜血,挑衅我:“你是不是很担心?如果我威胁你要杀她,你会不会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算了吧,朱姬,全部是做戏,你感染了泽的虚假,如果你真的担心她,就去死,我保证永远不会伤害她。”
  “住手。”我喝,张爪跃起来,扑过去抢人。
  “哟,急了。”他狂笑,声音响彻花园,惊动了远处的人,我听到泽正匆匆赶来。
  “朱姬,你相信不相信,你死定了,我自有办法达到目的。”笙大笑大叫,一手拎起萨宾娜,扬起披风,如一只巨大的鸟,足尖点过蔷薇枝,在黑暗中展翼腾飞。
  我正要跳过去追赶,突被一只手拉住裙角。
  “朱姬,别这样。”泽在身后说:“有人在后面,你千万不能追过去。”
  同时他紧紧过来抱住我,像搂着个受惊的孩子,拦腰把我捧抱在胸前。
  “可是他要带走萨宾娜。”我挣扎不开,急了:“他会杀了萨宾娜。”
  “这一切你无能为力,朱姬,你只是一个凡人。”
  他这是在提醒我,此刻人群已经赶来,众人目瞪口呆,看笙带着萨宾娜从花丛中飞过,“吸血鬼!”他们大叫大嚷,有人举起手里的手杖,银裹头寒光一现,我心头别别的跳。
  “不要怕,不要怕。”泽安慰我,向身边人解释:“她吓坏了,我带她进房去。”
  他抱着我飞奔入大厅,在入门口与雪维尔伯爵擦声而过,“萨宾娜被吸血鬼捉走了?”他问,脸孔吓得苍白,慌手慌脚从颈里举出只小小挂链,仿佛是十字形,亮一亮,我失声惨叫。
  “别怕,别怕。”泽也叫,他用披风盖住我,逃命似地进了大厅,第一次,我看到他脸孔扭曲,充满惊惧。
  “那是什么?”我嘶声问:“天,泽,你看到了?那是什么?”
  “没有什么。”他说,明明脸上板得铁青,却还不肯告诉我。
  “你胡说。”我尖叫:“你撒谎!”
  虽然只有一眼,但足以引起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拧住五脏六腑挤成一团,那到底是什么?
  “朱姬,别怕,有我在。”他说,像在哄一个孩子,怜惜又肯定:“那只是我们宿敌的一件利器,朱姬,你亲眼见到了,以后千万要小心避开。”
  他一直把我抱到密室里,属于我的棺材旁,蹲下来,把我放进去。
  “怎么办?”我又想起来,拉住他:“笙把萨宾娜带走了。”
  “让她去吧。”他沉着脸,说:“朱姬,萨宾娜不是刘夫人,既便是,她也与你无关。”
  第一次,他这么厉声喝我,如当头一棒,我呆住。
  “你这些日子自怨自怜得太过分,你不是人类,不必用他们的生活来影响到自己。”
  我怔怔躺在棺材里,看他,半天,忽然勉强笑:“泽,你终于责怪我了,你哄了我这么久,还是哄不下去了,对不对,我对你来说,只是个新鲜的小玩意儿,也会有生厌的时候。”
  “不,不是这样。”他说,极温柔的,亲我面颊:“朱姬,我永远不会厌烦你。”
  我渐渐安静下来,在他面前,放肆浮躁会显得很幼稚,他似一潭波澜不起的春水,可以浸透、淹没、融化一切焦灼。
  “对不起,泽,这段日子我太过份。”我叹:“刘夫人的死令我失态。”
  “我知道。”他微笑:“朱姬,我等你恢复过来。同我一起享受生活,看所有的事情,如同看戏。”
  游戏?我叹,只怕游戏的人自己也会入戏。
  我必努力,重新面无表情,照例与他参加舞会,别人的、自己的,身旁有锦衣殷勤的仆人穿梭,于本城,我早已有了一点小名气。
  舞会中我总是依在泽怀里,任抚摸我的长发,说:“多么美丽的黑色,像一汪极深旋涡,映出蓝光,诗人歌者会因此生出灵感,也许我该找个画家为你画像。”
  他说到做到,画师于某日黄昏进入书房,他长着一大把狂野的胡须,手托画板,在上面涂涂抹抹。
  泽一直站在他身边,看他画每一笔,偶尔,抬起头看,对我笑。
  很温馨,犹如新婚燕尔的夫妻,他的确善待我,捧在掌心如珠如宝,连画师也说:“爱是美貌的催化剂,两者往往并存”。
  “你爱我吗?”无人时,我问泽:“这样的关怀与宠溺,人类眼里的爱情方式,但你是否真正爱我?”
  “我会照顾你。”他说,吻了我的额:“朱姬,我们没有爱,没有恨,我们应该互相依靠与关怀。”
  也对,一直以来是我想得太多,明明身体已死,连腔子里的一口气都没有,居然渴望爱与被爱,多可笑,舞会里有诗人吟唱:“爱情,仿若流星。”人类也知道爱情的短暂,长生的我却不明白。
  “我本来是个怪物。”我悻悻地,像刘夫人的表情,自嘲:“你怎么能同我一般见识。”
  我们一直在努力,却始终没有找到萨宾娜的尸体,雪维尔伯爵像没事人一样来拜访聊天,不放弃一切机会引诱我,邀我去他的城堡看玫瑰,这种引诱,他们称之为——社交。
  “我讨厌你。”我说:“希望当初被捉走的是你,不是萨宾娜。”
  说得太真诚,因此而像假话,他一怔,哈哈大笑:“你真可爱,小美人。”
  此时泽不在身边,只有我和他在小客厅,他胆大包天,居然上来强吻我。
  我冷笑,怪不得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想强迫一个吸血鬼,可算是死到临头不自知,我没有拒绝。
  “哈,女人永远口是心非,你还是想我的。”他喃喃地,轻咬我的唇,我则捧住他的头,轻抚他脖上脉跳。
  “女人都是一样的,男人也一样。”有人轻轻笑,她从窗口处爬进来,衣衫褴褛,泥土污迹下原是妖艳的红色长裙。
  “萨宾娜?!”雪维尔吓一跳,失声叫出来。
  我虽然没出声,可也受惊不小。
  “不错,是我。”她咯咯地笑,拍拍手,过来,奋力给雪维尔一记耳光,掴得声音清脆之极,打完了,自己仰起头,哈哈大笑。
  真痛快,我疑惑未解,可也跟着笑,她真是直爽可爱,也许粗野太过,但我喜欢她的鲜活有朝气。
  “你怎么逃出来的?”我问她:“有没有受伤?怎么从窗口进来?”
  “一切都是命运。”她大声说,肆无忌惮地倒在绣花沙发上,揉着碎裂裙下的长腿,扬声叫:“有没有吃的东西,我快饿死了。”
  每个房间里都布置有吊铃,我摇一下,唤仆人去取食物。
  “你真的没事?”雪维尔被打得脸上红肿,也顾不得了,蹲在沙发边仔细打量她:“那吸血鬼没有把你怎么样?”
  “你怕什么?”萨宾娜冷笑,挥手在他脸上连连地拍:“你怕我也会变吸血鬼?放心,我纵是变了鬼,也不会来尝你的血,太臭太恶,我看不上。”
  她像是才经历过大难不死,所以看开了,不再同他废话周旋,索性任性而为,手腕用力,拍打得雪维尔避之不及。
  “你疯了。”他狼狈地跳起来,摸出洁白的棉布手帕捂住面孔。
  “不错。”她也跟着从沙发上跳起来,咬牙切齿地盯住他:“我是疯了,寄希望于你这种蠢猪似的男人,脾气与身体一样软得像鼻涕虫,每碰一下就叫人恶心。”
  “你……,你……。”雪维尔通红了脸,争不过她,扭头跑出去。
  “怎么了?”泽开门进来,见了房里的情形,一呆:“萨宾娜?”
  “嗨,美男子。”萨宾娜笑着同他打招呼,眼睛又灵活地转向我,伸长手臂像是在祈求:“美丽幸运的小姐,你看,为了你我差点丢掉性命,为了你我把吃饭的银票都得罪了,既然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是否能行行好把我留下来,就当是做善事吧,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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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0-3-5 11:51:02 | 只看该作者
我微笑。
  他是这么热情活泼的一个青年,无论何时,都能令身边的人童心渐起,视腐朽为神奇。
  “明天我们要召集队伍进行游行,抗议目前的军阀割据状态,你要不要一起来参加?”他兴冲冲的问我。
  我摇头,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他掩不住脸上的失望:“难道真的不能挤时间?”
  “不能。”
  他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怨怨的盯着我:“可是我想见到你。”
  我被他说得既是高兴又是难过,只好低下头,看着地下的青砖地板,在灯光下幽幽生光。
  “好了。”张丽丽走过来,将手搭在他肩上:“何其真是个孩子,一点点小事情都会挂在脸上。”
  她温柔的看他,又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才回过头来向我一笑,这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她是故意如此作为。
  我抬起头,双目明亮地看她,然而她若无其事:“何其做什么事都三心二意,前天他还说要写副对联给我,今天就忘记了。”
  “唉。”何其被她说得涨红了脸:“我怎么会忘记呢,谁会忘记张丽丽的事情。”
  张丽丽‘咯咯’娇笑,声音脆耳动听,引得吴启宪也探过头来微笑。
  我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明白过来,想必我没来之前,她就是这里的风光人物,男孩子都围着她转,这个外表温柔的女孩,一直都在暗暗提醒着我些什么。
  可是何其的心在我身上,他并不在意周围,只是凝视着我:“要不要看我写对联。”
  “好。”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他的字很大,如他本人,顶天立地精神焕发,一边写还不忘记来逗我:“你会写字么?写一个给我看看吧。”硬是把毛笔塞过到我手里,自己平按着纸沿等在一旁。
  我捏着笔,有些茫然,多少年了,实在是生疏,我抖抖的,在纸上写了个字。
  “不错呀。”何其笑:“虽然有些软弱相,但笔划之间楚楚秀气,看得出是以前练过的。”
  我被他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把笔还给了他。
  ‘梆、梆、梆。’外面传来敲击竹筒声。吴启宪立刻欢呼一声:“卖馄饨的来了,大家要不要吃夜宵?”
  “好呀。”何其立刻丢了笔:“一人一碗,我请客。”
  他和吴启宪抢先恐后,打打闹闹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张丽丽,隔着书桌,她在仔细的看我。
  见我眼光迎上去,她立刻问:“朱小姐是哪里人?家住在哪里?”
  我淡淡地看着她,并不想回答。
  “怎么,这种事情也要保密么?”她轻轻的笑:“何其一直是个热情的傻孩子,他很喜欢交朋友,虽然人缘很好,可也容易交友不慎,因此而伤害到自己,朱小姐,你说是么?”
  “张小姐是说我么。”我不会向她那样兜圈子骂人,我一向实话实说。
  “哪里敢呀。”她又笑了,脸也没有红一下:“朱小姐,不知道何其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我们组织书社的目的是为了反抗当前的军阀势力,在警察的嘴里,我们就是革命党,他才认识你就把你带来这里,这样的做法是很危险的,因为,毕竟我们同你不熟,而且你又是这么神秘的样子,怎么不令我生疑呢?”她顿了顿,直视我,正色道:“既然你进来了,我们就冒着被警察局抓的风险,为什么你不能把自己的身份向我们说明,大家才有可能做真正的朋友。”
  她字字有理,咄咄逼人,板着脸孔等我回答。
  长久以来,我只与男人打交道,张丽丽是我漫长捕猎生涯对手的第一个女人,她如此年轻,二十岁也不到,可是却已十分厉害。
  我只是觉得好笑,她真以为我只有十六岁?而且什么事也不懂?居然想要用大道理来管束我,她可真是看错了人。
  “张小姐。”我学着她的口气,端正而故作姿态:“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我,如果我真的是你们的对头就不会去救何其,而且,我是何其的朋友,与张小姐不过萍水相逢,如果要问我的来历,好像还轮不到你。”
  她一口气咽不下去,脸涨得通红,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这时,何其与吴启宪已进了门,一人端着两碗馄饨,嘻嘻哈哈地仍在打闹。
  “快来吃呀。”他一边叫我,一边把碗放在桌沿上,抽回手来呵呵地吹气,笑:“好烫。”
  我站起了身,说:“天太晚了,我还是先回去了”。
  “什么。”何其吃惊:“为什么突然要走?是不是觉得拘束?走之前,留下来吃碗馄饨吧?”
  我走到他面前,做了个与张丽丽一样的手势,把手搭在他肩上:“傻孩子,就知道吃,我真要走了。”
  他被我说得脸红,忍不住拉住我的手:“要走也吃点东西再走吧,你看你,手冷成这样,喝些热汤可以暖暖身体。对了,我把补药准备好了,等一下,我帮你去拿。”
  不用看,我也知道张丽丽必定面色不佳,第一次,我尝到了情场得意的滋味,果然叫人神魂颠倒,心旷神怡。我忍不住微笑,对何其说:“真的不吃了,我从来都不吃药的,你能不能送送我?”
  “好。”他立刻答应。拉着我的手出去,并没有看张丽丽一眼。
  我被他牵着手,一路走出院外,来到大门口,头顶一罩苍穹,上有粒粒明星闪烁。
  “朱姬,我能不能送你回家?”何其凝视我:“昨天的事情后,警戒又森严了几分,晚上的街中有大批士兵巡逻,你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我会不放心。”
  夜色中,他的眼眸深情诚挚,美丽得连天上的星辰也要失去颜色,我有些感动,忍不住问他:“何其,愿不愿意永远陪着我,我们一步也不离开?”
  这句话问得突然,他听了一怔,“当然!”马上又反应过来,笑:“朱姬,我当然愿意永远陪着你,可是,我们怎么能一步也不离开?不久,父亲就要送我去法国念书,但我可以在毕业后回来与你在一起。”
  “如果我和你一起去呢?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身边全是不相关的陌生人,到了那时,你会不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你肯陪我一起去法国?”他大喜:“朱姬,你真的愿意?”
  “你会不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我喃喃地反复追问这一句话,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天南地北,千山万水,重要的,是能有个人陪在身边。
  “会的。”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低下头,在我手上轻轻吻了一记:“你真是太好了,朱姬。”
  我当然对他好,因为他也肯对我好。
  一个计划在渐渐成形,我仰起脸来,连天上的星星也在向我微笑,多么傻,经过了这么多年,才想到这个主意,原来生命本可以不那么寂寞,只要我肯稍稍费一些手段,以及,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我让他把我送到一栋宅院前,看着他先走了。
  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我没有闲着,继续行走寻找目标,这一次,并不是为了饮血。
  笙说过,如果要令一个人变身,需要掌握适当的吸与哺的分寸,他失败了三次才造出了我,我会失败几次,才能令何其变为同类?
  笙选择了我,十六岁的娇艳与芬芳,与一瞬间炫丽永恒,我是否也可以保存何其的迷恋,馨香千年不变。
  在小巷深处,我遇到了一个年青人,他面目丑陋,在暗中目光灼灼,然而又自卑猥琐,始终只敢偷偷的瞟我。
  我却很满意,他的年纪与身材,和何其相差无几。
  “喂,”我笑着主动唤他:“能不能陪我走一段?”
  他立刻凑过来,满脸陪着笑,骄傲又不自信。“小姐。”他一边说一边露出满嘴黄牙:“你可要小心,这几天晚上兵很多。”
  一样的话,不一样的人,完全是两种境况,我靠在他身上,不是不明白自己同人类一样有些偏心。
  “来。”我不想看到他的脸,手法果断而干脆:“请吻我。”
  等他颤颤地送上面孔,我迅速偏转避开,一口咬在他颈上。
  “啊。”他闷叫,手足乱舞,可是挣不脱。
  究竟是多少份量?我边吸边努力回忆,笙与我的事件已是太久以前,我又是这样一个万事漠不关心的样子,约莫着大概的程度,才一把推开他。
  他没死,眼凸筋暴,倒在地上犹自乱抖。
  我冷眼观察,低下头,把自己的手腕咬破,所有的动作,一切如法炮制。
  这是第二次,我并没有准备会成功,结果也当然是失败,他很快就被毒死,在地下僵直冰硬如铁。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月光清冷似一抹嘲笑,而我的脸上却只余平静,当年,笙是为了生存才找我,而我却是为了寂寞去找何其,究竟谁更值得嘲笑,一切无从比较。
  第二天晚上,捕食后,我又去了光明书社。
开门的是张丽丽,她穿了一身玫红色的衣裳,在夜幕中像朵蔷薇半绽。这朵蔷薇,是有刺的。
  一见我,她立刻板起脸:“你来了,可真会赶时间,要用人的时候一个也不见,事情办完了,又都冒出来了。”
  何其与吴启宪大约都在房间里,她声音不敢太大,这话只是咬着牙说。
  我冷冷看她,有谁的面容能比我更冰凉无情,她立刻便害怕了,“干什么呀?”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难道我说错了。”
  我不理她,径直走进去,在房间里面,何其坐在椅子上,支着头闷声不语,吴启宪在他身边指手划脚地大呼小叫说着什么。
  一见我进房,吴启宪停了下来,“朱小姐,你来的正好,看看何其吧,他今天差点吃大亏。”
  “怎么了?”我说,方一靠近,立刻停住不敢上前,他抬起头来,额头上擦破了一大块皮,鲜血从白纱布里淋淋透出来,在灯下看得分明。
  张丽丽从身后推开我,赶上去扶他:“小心,何其,这么大的伤口需要缝针,还是我和小吴陪你去医生那里看看。”
  何其抬起头来,看到我,立刻露出笑容:“朱姬,不好意思,我不过受了点轻伤,你别害怕。”
  我却真是有点害怕,他的额头殷红一片,虽然我已饮过血,可离得太近,我怕自己会忍不住露出破绽。
  “怎么了?”张丽丽的眼睛一直盯在我身上,见状立刻嘲笑:“朱小姐害怕鲜血么?胆子很小呀,怪不得不肯来参加游行。”
  她总是不肯放过我,左右挑剔为难。
  “张丽丽。”何其加重语气,警告地叫了一声。
  “叫我做什么?”张丽丽冷笑:“今天在游行中,若不是我和吴启宪护在你身边,你才不会只伤到一块皮这么容易,那个时候,朱小姐在哪里?现在她居然又害怕看到鲜血,真是好一付娇滴滴的大小姐脾气。”
  她站起来,直对我:“朱小姐,昨天何其把你送到家门口,是不是?”
  “是。”我淡淡说。
  “撒谎。”她大声说:“丽水街十八号是你的家么?怎么今天我去打听,都说根本没有朱姬这个人?”
  “张丽丽!”何其吃惊:“你居然去查朱姬。”
  “不错,如果她说的是真话,这就是我的错,可是现在事实证明,她是在骗人,她根本不住在丽水街十八号。”张丽丽瞪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接近何其,你究竟怀有什么目的?”
  “对。”吴启宪也站了出来,他盯着何其:“我也同意张丽丽的话,如果朱小姐不把身份说清楚,怎么叫人不觉得她可疑?”
  我不说话,只是缓缓去看何其,除了他,这里的任何人说任何话都是不重要的。
  何其咬着牙,顶着吴启宪的目光,半天,从嘴里挤出话:“朱姬不是坏人,她救过我的命,她绝对不是军阀的人。”
  众人沉默,我突然觉得好笑,这些脆弱多疑的人类,煞有介事,一点点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看得比天大,然而他们的生命朝不保夕,区区几十年,便要化尘化土无影无踪。
  “何其。”我说:“今天是不方便与你说话了,这样吧,过几天后我再来找你,那时候,我会给你个解释,我们再一共商量。”
  也不看别人一眼,我转身就走,同他们废话什么,我的目的,是要得到何其。
  当务之急,是要先领会如何令人变身的奥妙。
  夜幕之下,我眼明耳利,努力寻找着与何其身材相仿的试验者,正如笙所说的,变身与反哺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而且非常疲惫,每一次试验后,我至少要经过三天才能恢复过来。
  我不是不着急,可是既然寂寞了这么多天,于千百个夜后,再过几晚的等待简直不值一提。我平静下心,认真的,仔细寻找。
  半个月后,终于成功,那是一个药店的小学徒,高大清秀,当我将鲜血喂入他口中后,他并没有死,而是翻滚在地上,大声的叫冷。
  我含着笑,上前捏起他的下颔,仔细的查看,月光下,他的肌肤一寸寸在发硬,然而透出光泽,从头到脚,莹莹生辉。我怔然,这一切也曾发生在我的身上,那一日,原来是这个模样。
  曾经,听母亲说起回光返照,人将死前短时间的清明精神,而变身犹如死后一瞬的回光,力量流动所到之处,肌体轻盈,颜色鲜艳。
  我呆呆的看他,在地上伸出手来:“求求你,救救我,好冷。”
  这个时候该怎么做?我努力的回忆,似乎笙曾给我喂过血,可是我并没有准备这一切,也不想准备,他不过是个试验品,如果笙所说的族规确实存在,他就不该活下来。
  夜空下,他开始大声的呻吟,原先如渗入宝石粉一般灿灿光华的皮肤渐渐干涸起来,暴出青筋,红丝绿丝,错综交缠,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从仙子坠入魔兽。
  我不再等下去,他已在努力起身,想要去捕食饮血。我伸出两指,准确而尖利,一记捅在他的脖颈上,两个窟窿里汩汩出血。
  他更加无力,瘫软下来,一抽一抽,在地上抖抖的挣扎。
  “抱歉。”我贴上去,把唇凑在那两个窟窿上,混和我了自己的血液的他的血液,熟悉里杂着陌生,饮来如一壶隔年的老酒,似曾相识,终又新鲜。
  第二夜,我去找何其。
  光明书社的大门紧闭,我叩了很久,吴启宪才来开门。
  不过半个多月,他显得有些痴相,看着我眼神定定,发着怔。
  “你好。”我说:“我想见何其。”
  他不出声,低下头让开条路,我走了进去,一时门,便看见何其立在门口,他的气色很好,依旧眉清目秀,形动间欲言又止。
  张丽丽站在他身后,一身的粉色衣裙,脸上淡淡的笑。
  我突然发觉不对,他们的手竟是拉在一起的,而且,何其不敢看我。
  “朱小姐。”张丽丽先开了口,“你有什么事么?”她一直在笑,关不住的得意欢喜。
  我情知不妙,想不到这半个月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何其居然变成这副模样。
  “何其,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有话说。”我不理会别人,表面若无其事,只紧紧盯着他。
  何其涨红了脸,却是与以往的害羞不同,犹豫而尴尬,看了我一眼,眼神才一相遇,立刻又避开。
  我不耐烦:“何其,能不能出来说几句话。”
  他想了半天,才要向前一步脱开张丽丽的手,可又被她却牢牢拉住,立刻缩回了脚步。
  整个院中一片沉默,两个男孩子心虚地低着头,只有我和张丽丽冷冷相对,空气中剑拔弩张。
  良久,我突然微笑:“原来如此。”眯起眼来,看看何其,又凝视张丽丽,半天,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
  哪里会这么容易放过他,精心准备的计划,又岂会因为这小小的变卦而全盘推翻,隐身在门外的黑暗里,我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门开了,吴启宪先探出头来,左右扫了一遍,又缩回头去。
  然后,张丽丽与何其走出来,何其的面孔苍白,而张丽丽紧紧靠在他身边,不住温柔安慰。
  他们两个一同往外走去。
  我自黑暗中现身,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
  何其呼吸声有些沉重,他一语不发,任着女友在耳边柔柔的低劝。
  “你必须离她远点。”张丽丽一遍遍地说,嘴角仿佛含着笑意:“如今的形势这么乱,敌我不分,我看那个朱姬神出鬼没,又不肯说明身份,应该是有些来头的,你应该注意安全,别重蹈了他人的覆辙。你看,这几天被抓到警察局里去的兄弟姐妹们还少么?”
  “嗯。”何其低着头,神情疲惫,有气无力的模样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何其。”张丽丽停下步子,娇滴滴拖长了音叫他的名字,叫得他怔了怔,也停下脚步,抬起脸看她。
   “我的父母都已经答应让我和你一起去法国了,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她晕红了脸,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我们都认识了五年了,我记得……,你以前曾经追求过我……。”
  何其立刻红了脸:“那是以前的事了,而且你知道,启宪也是非常喜欢你的。”
  “那你呢?”她的声音甜腻起来。“不要去说别人,我只想问你。”
  我冷冷地停住,离他们只十步之遥,身旁树木枝影斑驳,在他们身上打出暗色花纹,然而他们痴痴相对,什么也不知道。
  黑暗中,何其轻轻地说:“丽丽,你是这么骄傲的女孩子,我以为你一辈子也不会看上我的?”
  9
  幸亏我的心早已死了,面对任何变故既不会太伤悲亦不会过于惊讶,纵然是这样尴尬失望的结局,我只是暗暗叹了口气。
  他们在一座宅子前分手,何其看着张丽丽进了屋,才回过头,无精打采的往回走。
  在街的拐角,我迎面上去拦住了他。
  他顿时呆住,脸色赤红,手足无措地傻在当地。
  “怎么,”我嘲笑他:“半个月不见,不认识我了?”离得近,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血色久积不褪,似一块陈年的淤血沉淀在昏暗的夜色里。
  “对不起,朱姬。”他垂下头,反反复复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谁要听男人说对不起,每次他们肯低声下气这么说,只因为对方先已吃了大亏。
  “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一直以来,你是如何看我的?”
  “你……,你是好极了。”他急急忙忙,解释般搜肠刮肚的寻找句子:“你是这么美丽、高贵、优雅……。”
  “只是不够骄傲,是么?”我笑:“既然你已做出决定,再说这些奉承的空话又有什么必要?”
  被我盯了这半天,何其终于镇静下来,抬起脸,他轮廓柔和的少年模样端庄而诚恳,整个人看上去与第一次相遇时仍然一模一样,但是,终于有什么东西是改变了,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已渐渐了解他。
  “何其真是个孩子,一点点小事情都会挂在脸上。”
  “何其做什么事都三心二意”。
  这是张丽丽曾说过的话,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完全正确。她果然是最明白他的脾气。
  我只是觉得疲惫不堪,所有的事情大体都可以解决,我可以自己想法子尝试和习惯,但,自始至终,人心无法掌握,它不停的在千变万化。
  通常这个时候,别的人又会怎么办?她们是否是去诱惑他或者干脆认输走开?但我统统做不到,以往的一切所作所为,一切的手段目的,是为了得到人血,而不是感情。
  我把他看了又看,很久之后,我说:“何其,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有些吃惊,不意我竟然脱口问起这样全然不相关的话,想了想,他回答:“我自幼喜欢到处游玩,如果有一天,有可能的话,我要走遍全世界,看尽所有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一口气把话说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当然这是不太可能的,不仅仅是财力物力的问题,世界这么大,恐怕到我老死时也不能够完全游遍。”
  “如果有可能呢?”我冷静而果断,双目晶莹明亮,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只要他有欲望要求,我便有可能再得到他。
  “怎么会?”何其哪里肯相信。
  “傻孩子。”我微笑,自己伸出手来,尖尖的指甲,在脸上深深划了一记,鲜血立刻涌出来,淌在苍白的皮肤上,浓得刺目。
  “你要干什么?”他吓了一跳,冲上来拉住我。
  我只轻轻一挥手,他便弹了开去。与此同时,脸上血痕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何其跌坐在地上,呆呆地忘了站起来,他张大嘴,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把自己洁白如玉的面孔送到他面前:“只要你愿意,我就有这个能力使你无论怎样的情况都能毫发无伤,而且长生无限。”
  他傻傻地,忍不住用手来摸我的脸颊,冰冷光滑的感觉令他更迷惑,“我明白了!”他突然叫起来:“你是不是生了一种皮肤病,非常怪异的那种,有些人伤口不容易愈合,而你的伤口是愈合得太快。”
  我被他说得怔住,想不到他真会自圆其说,任何事情都能讲出道理来。
  懒得同他理论,我突然迎身上去,一把抱住他。
  颈缠着颈,胸贴着胸,不用看,我也知道他正在脸红,浑身的血液自心脏迅速涌上头部,我甚至能听到血水挤过血管壁的声音,如涨潮时的海水拍打岸边的岩石。
  他浑身散发出团团的热量,一波波的磁级环绕,而我却是寒冷无情,升温暖冰,冰块可以溶化,猛火灼铁,铁亦懂得烧红,我却是硬过铁冷过冰,他拥了半天,我还是我,一具不烂的凉尸。
  渐渐地,他查出不妙,沸血慢慢安静下来,我看到他的颈上突起一层粒子。终于,他不顾一切,俯下身,在我胸口聆听。
  “没有心跳?!”他的嘴唇变得青白,又上来拉我的手腕,纤细的一把握在手心里,也是毫无动静。
  “别再费力了。”我嘲笑说:“什么也没有的,若要有心还怎么能求得长生?”
  他无力地松了手,海水退潮了,席卷了一地的繁华尘事,只留下空空无尽灰白,他瞪着我,风流文秀不再,吃吃道:“你…,你到底是什么?”
  “不要怕。”我有些担心,念及章岩的教训,不由小声柔语,轻轻的劝:“我是暗夜一族,如果你加入进来,便会有无尽的青春与生命,就能得到所有你渴求的东西。”
  一边说一边自己也是好笑,眼前仿佛历史重演,不过,我变成了笙,何其换成了我。
  虽然我不比笙的自信强硬,好在何其却是勇敢过了当日的我,在一阵发抖惨白后,他居然缓过神来,不再一味的恐惧排斥。
  “很好。”我说:“你明白就好,我是不会害你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点头,踏遍千山万水,周游世界都不再是问题,你可以永远年轻强壮,看尽所有的天下奇事。”
  何其瞪大了眼,也不知是疑是惑。我知道他有些动了心,只要是人,就不会逃得过长生的引诱。
  我慢慢站了起来,给他时间考虑,诱惑永远不能发展得太急,应该似是而非,欲擒故纵,人类永远不肯相信太容易得到的东西。
  我说:“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吧,如果愿意,明天晚上就在这个地方等我,我会来找你的。”说完,我回头走了,再也不去看他一眼,我知道,背影走得越坚定,身后的人便会越不舍得,况且,还有如此巨大的吊饵,长生的美梦,哪个凡人不曾奢望过?
  不,我并没有告诉他实话,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至少,我从来没有感受到长生的乐趣,也许不用死亡,没有了皮肉之痛,但凄凉寂寞难耐,宛如黑暗无边无尽。
  可是,我不准备告诉他。
  三天后,我去那座庙,他果然已经等在那里。尽管光线黯淡,仍可看见他面色青白却隐隐透出红晕,我点头,他还是舍不得长生的诱惑。
  “你决定了么?”我笑着问他,他一定是瞒着张丽丽来的,这个外表诚恳老实的男人,永远为自己考虑得更多。
  “是。”他狠狠点头,痛下决心:“我要加入你们一族,请你教我如何做。”
  “好,首先,我要提醒你,变身的过程有些痛苦,你必须忍耐下来,充分相信我。”
  “当然,我相信你。”
  “而且,变身后,要远离银剑桃木利器,我们并不是无坚不摧的。”
  “好。”
  “最后,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太阳,以后,你要以夜为日,日夜颠倒,不许再见到一丝阳光。”
  “不能见太阳。”他呆住:“没有了白天,长生有什么用?”
  我一怔,想不到他居然说出了这种话,虽然他天性凉薄,却也算是个明白人。
  “算了。”他突然又咬牙切齿起来:“只要长生,日夜颠倒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不见阳光。”
 此刻已是深夜,一片月光自庙墙破烂的窗洞里透出银色,有几缕罩在他的脸上,竟然有些陌生感,我不由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的模样,那个热情秀气的少年已一去不返,是不是只要熟悉了解了一个人,他本来的面目便会因此而改变?那么若当日我有足够的时间与杰或章岩共处,就不会再有以后的悲伤离情,所有的不甘心只是因为伊人早逝,一切都已无从追究。
  “朱姬。”他又在唤我:“你为什么要选中我?”
  对,为什么要选中他?我茫然,原先,是为了他的迷恋,我和他曾有过的那一点点柔情,但是在见了他与张丽丽在一起的那幕后,那一点柔情早已荡然无存,为什么,我还在努力的继续下去,要将他变身为伴侣。
  我走上去,捧住他的头,十指交缠穿过浓密的黑发,他年轻俊美的面孔,已不再令我感动,将唇抵在他的脖颈上,可以感到他皮肤下的血流加速,这个活跃而轻率的少年,多情也薄情,在看透他的那一刻起,我已不再奢望感情,余下的一切过程,不过只是一种习惯。
  当他的鲜血流过我喉口,汩汩之间,我有些犹豫,是否要留下他?在看清了他对我所谓的感情与我对他真实的渴望后,这一步,是否已走得偏离原意?
  创口不大,滚滚热涌的两注生死泉,我缓缓吮咽,其间心念数转,也许,我可以取尽他的鲜血,做出无情的惩罚,以报复他的变心与张丽丽的对敌。
  然而在此之后,无数个漫漫长夜,我又要去做什么?
  笙说得不错,对于人类,我无法求得真爱,若要得到他们,除了手段便还是手段。刚烈的用强,虚荣的诱利,只要我努力,他们总能屈服,可是,到底是与感情无关。
  我累了,一朝朝的等待,几百年的冷眼,我不再相信世上有无私的感情,人类谈及爱,是郎才女貌、以心换心,他们自私而虚伪,未曾付出前先要求条件得取。
  “如果爱我,就把你的一切交在我手上。”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
  “请相信我的爱,给我……。”这些都是他们常说的话,多么直接,不讲道理,所谓的如意姻缘也必先要如了意,人类的本性不过是以物易物的施受关系。
  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一早已清楚自己无物可换,我永远不能陪他们看日出日落,拥抱缠绵,生儿育女,有谁会真正爱上一具无法亲呢的美艳冷尸,倒不如以长生做筹码,找一个伙伴,至少能共渡过这长夜的孤清。
  一瞬间的洞明,我手下留情,何其自人类转为我的同类。
  他变身的时候很美,似有一道天上的霞光披洒在身上,肌肤光泽紧实,红唇明眸乌发,水浸般滋润生华,他本来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有着男女共有的一种美貌。
  我有些发呆,在这一刻,他几乎像个陌生人,又令我燃起情愫翩迁,可是我并没有多少时间看他变化,迅速用一根绳子把他绑在了神龛旁,我动身去为他寻找血液。
  我从街上胡乱抓了个年轻人,赶回庙时,何其已经将近枯竭,他满身青筋红血丝的模样吓得我手里早已惊骇到疲惫的猎物又一次嘶哑狂叫,我立刻将那人迎到他唇上,他恶狠狠地咬了过来,急不可待的几乎一口咬断了那人的脖子,鲜血溅了一身,我松下口气。
  是夜,我把他带到郊外的藏身之地,在一个棺材里,我们相拥而卧,他如一个新生的婴儿,四肢紧紧缠绕住母亲,仿佛一松手我便会隐身而去。这样的依恋令我顿生怜惜,这一晚,我的身边包裹着何其,孤独在远处觊觎,无法近得身来。
  之后的日子里,我要做的事情很多,长夜一下子变得短暂而忙碌,何其是个好学生,而且,他喜欢自己的新模样。多么可笑,我所鄙视厌恶的,却使他甘之如饴,只经历了极短的一段不适应期,他迅速地在猎食中游刃有余。
  他尤其喜爱雪肤浓鬓的娇艳女子,常在街边默默凝视她们,每一次诱到猎物,总会抚摸亲呢良久,才去低头索取。
  很快,他开始向我发脾气。

 10
  那一夜,我正坐在房顶望月,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小小习惯,尤其在与何其共处后,这个习惯开始变得有些珍贵,他突然跃身过来,将一条污迹斑斑的衣裳丢到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那是条玫红色的女人裙子,上面湿漉漉的一层仿佛是鲜血,“怎么?”我淡淡道:“你去找张丽丽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已认出那是张丽丽穿的裙子。
  “不是。”他恶声恶气:“开始我也以为是,但追上去才发现认错了人。”
  “你这是在怪我么?”我好笑,转过头去眯起眼看他恼怒的表情:“别忘记了,当初我令你加入,是以长生为条件,而不是爱情,如果你是在责怪我拆散了你们两个,这个理由是不是太过于牵强无理?”
  他顿时怔住,不过是凭着一时的火气,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
  “来,坐过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拍了拍身边,柔软下口气,在某一程度上,何其算是个好男人,不过同大多数的好男人一样,他有时候更像是个需要哄哄的孩子。
  “她很漂亮,比张丽丽漂亮得多。”他坐在我身边喃喃地,低声像是自言自语。
  “那不是很好,你向来喜欢美丽的女孩子。”
  “可是我并不想要她死,这样的美貌,而且,她也很喜欢我。”
  “哦。”我微微笑了,在经过了最初的新鲜感与兴奋后,可怜的孩子遇到了当年如我一样的情况,他在依恋他的猎物,回首往事,当初我比他更为狂热执着。
  “你想怎么对她呢?”我声音淡淡如同一条江水,流畅而无情:“你可以亲吻她,抚摸她每一寸肌肤,但你毕竟不是人类,无法做人类对她做的事情。”
  “不错。”他立刻愤愤起来:“为什么我不能这样,我不想喝她的血,所有的血是一样的,我只想留住她,多亲近她一些,但是只一贴近她,我的牙……。”他突然狠狠以拳击打自己的面颊。
  “可怜的孩子。”我伸手制止他,说:“我以为你已经学得很快,可是,你到底还是有问题的。”
  等他安静下来,我伸手过去抚摸他的头发,他还是没有彻底转变过来,如同我一样,我们都有问题。
  如果是笙在,他会怎么做?我默默想象,笙一定会把张丽丽拖到何其的面前,让他亲手杀了她,以做出与人世的决裂,但我不会,我自己也过不了这一关。
  “为什么我会这样?”他仍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空荡荡,什么东西也填补不进去?”
  “那是寂寞。”我说:“何其,我早知道,所以,我才找来了你。”
  “为什么我们会寂寞。”他继续追问,是个性急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被他问得烦恼,一把推开他:“你已经拥有了不死和魔力,不要奢望太多,要知道真正的人类永远不可能长生,得到任何东西都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他被我骂得呆住,眼里仍旧不服,但没办法反驳我,半天,他还是忍不住,问:“现在你有了我,还感到寂寞么?”
  啊,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轮到我自己一口气噎住,我还寂寞么?在同何其相处的日子里,我很忙碌,他并不是个爱人或好伙伴,对于我,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要教会他,任何事都要向他说明,那一刻,我并不感到寂寞,可是当我一个人独处时,我的心里还会空荡荡,原来所有的问题并不因为有了何其而遁去不见。
  “还好。”我不想告诉他真相,既然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总会有存在的价值:“有了你以后,我不再寂寞。”
  “真的?”他半信半疑:“可是我们能做的事这么少,除了搏食和躲避,所有的事情屈指可数,不象以前……。”
  他突然顿住。
  我当然他在说什么,人类能做的事真是太多,一日三餐,生计奔波,男女之情,家庭之义,就算闲到无聊,他们还会耍弄计谋或是干脆放纵轻浮,原来他们短短的一生,所有的繁琐纠葛竟是多过我们这些拥有长生的异物。
  “你可以去看书。”我干涩着嗓子,勉强挣扎:“你不是很喜欢看书么?还有那个什么将军,如果你真是那么恨他,现在完全可以随心所欲,杀了他呈现给你的信念。”
  “看书?信念?”他茫然,“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做,既然永远不会死,什么事都是不着急的,朱姬,自你让我变身那日起,我便不再与任何事情有关系,所有的事情也一下子将我置之度外,现在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的话语听起来非常迷惑,我忍不住又去看他,月光下显得苍白而无助,在万众污浊中呈现异常的干净,这种干净是如此彻彻底底,无牵无挂,恍若隔岸看花,终非红尘人间。我收回目光,叹气,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原本就是一个模样。
  手指摸到那件血衣,我将它提了起来:“何其,你真的那么想张丽丽?”我突然有些担心,将来他学会了变身之术后,会不会离开我去寻找新的伙伴。
  “我不是想她。”他歪了头,仔细地想:“她并不是最美,而且现在她同所有别的女人已没有区别,可是,我一看到与她相似的女子便忍不住要跟上去,好像在她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不断吸引着我,让我感到特别神往。”
  那是与前世的联系,我点头,他对张丽丽如同当初我对章岩与杰一样,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宿命感,使我得到了何其,但是它却始终存在,无论我如何努力,它将永远霸住记忆,令我怅惘若失。

“你可曾去见过你的父母?”我问:“在他们身上可有什么吸引你的东西。”
  “见过。”他不好意思,“我在房顶上偷偷看他们,夜很深了,但他们却还没睡,不住唉声叹气,母亲在流泪,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
  “你没有去找张丽丽,只去看了父母?”
  “是,我先去看了他们,看到母亲的眼泪,我很是迷惑,所以不想再去找<敏感詞>人了。”
  “迷惑?”这话可听得我迷惑不解,询问地盯着他。
  “对,迷惑,母亲的眼泪让我感到陌生,我并不觉得痛苦或伤心,我只是喜欢看她流泪,那些眼泪像是会自己变成绳子,一路连接到藏在暗处的我身上,令我突然觉得很安心又很排斥,真正想不通。”
  “你去看张丽丽,她也会为你落眼泪的。”
  “不会。”他脱口否定。
  “为什么?”我更奇怪,何其的心思竟然有我到达不了的地方。
  “张丽丽不会为我落眼泪,她只会为自己哭,我不是笨蛋,论外表才干,我胜过吴启宪,而家产实力,我比不上他,她一直在我们中徘徊做不了决定,如果不是你的出现,她会永远拿不定主意。”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了起来,谁敢说老实人是傻子,他们完全洞悉实情,原来,我不过是他们这一场爱情戏里的筹码,何其有了我,才能得到张丽丽。
  我服了,多么聪明的人类,他玩弄我的感情,转而又得到了长生,可是,我得到了什么。
  “你笑什么?”他不解。
  “没什么。”我好不容易停下来,抚着长发向他嫣然而笑:“何其,你有慧根,我担保你一定会学得很快,马上,你就会摆脱这些烦恼的。”
  “哦,为什么?”他很高兴。
  “只是因为我知道。”我向他眨眨眼,这个男人天性自私,永远为自己考虑更多,这样的人,原本就没有真心,变身不过是令他胸膛里跳跃的心脏停止,在本质上他与笙相同,如果笙会快乐,他也会快乐的。
  只是我不同。我突然悲哀,为什么我还会这样缠缠绕绕不休无止,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又说:“朱姬,我不想再去面对以前熟悉的场面,当我看到母亲哭的时候,真是很安心,马上又觉得很排斥,这样的感觉不好受,我不喜欢。”
  “好。”我仍未从思绪里解脱出来,随口应声。
  “我们去法国吧,我一直想去那里。”
  “没问题。”
  “还有,今晚,我们最好换个地方,那个女孩子……,她……。”
  “她怎么了?”我蓦然清醒过来,瞪住他。
  “她没有死,刚才最后一刻,我让她逃脱了。”
  “什么!”我跳了起来,指着地上那件血衣:“这是什么,你怎么会让她逃走的?”
  “在遇到她时我已经喝饱了。”他低下头:“可是她在街那头引诱我,我很好奇,想看看……。”
  “想看看满足了口腹之欲以后,她是不是能让你满足情欲。”我冷冷替他说下去,“等发现这样也不行后,你就傻了眼,让她光着身子逃脱了,再跑到我面前来责难!”我大怒:“何其,你这个惯会先发制人的小人,到死也改不了自己下等无耻的阴险脾气。”
  何其苍白的皮肤开始泛出青色,完全被我骂得呆住。
  一瞬间,他忘了辩解与躲避,只傻傻地看着我,月光下,他更像是一个受了惊的孩子,睁大双眼不知如何应对。我突然停止发怒,看他,到底还是无奈。
  他是什么人,便是什么人,我既从未对他有过奢望,不过是得了一个伴,又何必愤慨怨言争端。
  我安静下来,终于,长长叹口气:“何其,我们明天就走,去法国。”
  法国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纵然何其一心向往,他也说不出个大概。
  “那是国外,很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是不同的,一切都是不同。”
  这些描述与我丝毫没有帮助,那些金发高大的人种,面目沉遂模样,于我,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在何其激烈兴奋的话句中,我依稀有些明白了过来,将要面对的是片完全新天地。
  第二日,街上行人少了许多,那逃脱的女子将消息散布到各处,人人都知道有一种嗜血的怪物在门外寻食,家家闭户不出,军队组织出搜捕组,在每一条巷子里寻找那‘面目妖艳’的男子。
  而此刻,我们已在码头,打听到正巧有一班航轮要跑国外。
  “船是开往哪里的?”
  “美国。”
  “那又是什么地方?”我皱眉,又问:“我们现在在哪一‘国’。”
  “中华民国。”何其也不见怪,他知道我是个封闭落后的孤魂野鬼,除了觅食,向来不与外人交流。
  “现在有这么多‘国’了吗?”我有些发怔:“他们如何划分百姓土地?”
  “世界之大,自然要分出若干国。”何其不以为然:“你是什么时候变身的?唐宋元明清,不会更老吧?”
  “不会。”我淡淡,知道又如何,何其说得对,自变身那一刻起,世上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我们在暗处劫持了两名欲要上船的男女,他们衣着华丽简捷,仿佛是一对年轻夫妇。
  我制住那雪白娇嫩的女子脖颈,男子穿着整齐的料子套装,领口的礼结被何其捏得团皱。
  “求求你们,放了我。箱子里有钱,有金条。你们都拿去吧。”他结结巴巴,奋力从嘴里挤出声音。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听清楚了,他是在说‘放了我。’一个人而已。
  “可是我们不要钱,只要人。”何其紧紧捉住他,像捏着只软软的虫子,他向来喜欢这样对待猎物,雄性的征服感令他满足自豪,这点不同于笙,笙只要求食物美味,他总是想着法子哄得人类欢喜,在不自觉的时候去掠夺养份。
  那男子的脸色眼睁睁地灰败下去,真奇怪,人还没有死,却已形同枯木状,我皱了皱眉,这时候的鲜血凝结而略苦,像杯贮藏不当的酒,入口好不涩硬感。
  我轻咳一声,提醒何其不要太纵情,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不无可惜地一口咬了上去,因为有些犹豫,红汗从创口出淌出些,溅在雪白的麻布衬衫上,他的女伴看得呆住,一时忘记了叫喊,怔了半天,她流下泪来。
  我也呆住,手中猎物无数,什么样的反应都有,第一次,看到有人流泪,却是为了他人。
  细细打量她,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秀雅端庄,杏眼中泪光粼粼,只是看着那垂死的男人,她已不再害怕,只是绝望无奈。
  这一瞬间,我居然感染到她的无奈,舍不得痛下杀手。
  唇角动了动,我是想对她说:“那男人贪生怕死,如有机会,他不会带你走。”可是,我毕竟没有说出来,她听不进去的,我却入了进退两难的境界,不知是不是该杀她。
  “快动手呀。”何其已经解决掉手中的猎物,顺手从死者的胸袋里抽出同样雪白干净的麻纱手帕,在嘴角轻擦。
  “你在想什么?”他不耐烦。
  我不理她,只是看着手中的女子,她是那么纤细柔弱,但她不怕死,痴痴地凝视着地下的男人,她应该是听清楚刚才他说的话,虽然他不屑渺小,可她仍是痴情一片,至死不渝。
  “你不动手,我来。”何其大步踏过来,要夺她。
  我一个转身,轻飘飘避开一边,手里的女体如一片树叶般轻盈,她毫无动静,任我所为。
  “难道你要放过她?”何其吃惊:“昨天你还在怪我放走了人,今天你自己也要这么做?”他生气起来。
  我瞪他一眼,他又怎能理解我的感受,怀里的女子本来不过是猎物,可现在,我竟然感到些许同情,于某一处暗地,我们同病相连。
  慢慢的,我松了手,她软在地上,马上又以手代足,爬过去抱起爱人的尸体,默默的流泪。
  “我们走。”我同何其说:“拿上箱子行李,马上离开,不许你碰她。”
他不服气,愤愤地取了东西,仍不忘记转头看她:“朱姬,你在做什么?你说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叫我如何相信你。”
  “不用你相信。”我冷冷地,眼里仍在看地上的女子,黑暗的背景前,她紧紧拥着他,泪流满面,旁若无人。
  这一幕,已浓成一个影子,牢牢刻入我脑海中,永远不会再忘记。
11
  何其同我别手别脚,赌着气一同登了船,好在外表相配,所有人只当我们是对闹情绪的小夫妻。我们不大在公共场合露面,几步方圆的狭小轮舱里,四目相对,他初时依赖婉承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淡淡地告诉他:“现在对于这一族的规矩与手段,你学得并不多,自觉仍不能脱离我独自生活,所以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可是,何其,我不在乎。”
  靠在舱壁上,我颇有一些沧桑,什么事情只有经历过才能说出原由,对于令何其变身,我不后悔,也不会抱什么希望,他曾是一个梦想,现在沦落为同类,可是,始终不是我内心渴望那个人。今天在码头上见到那个女子,令我忽然明白了些事情。
  “你是什么意思?”他警惕地看我,眼中神色游移不定。
  “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微笑:“我同你说过,这一族最大禁忌是什么,对于此,你我都不可能逾越分毫,若有一天你自觉羽翼丰满,大可离我而去,但,何其,我提醒你,无论怎样,我都不在乎。”
  他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们就像一对貌合神离的人类夫妻,虽然不满意,却仍为了种种原因生活在一起,这种情况不是不奇怪的,我不由有些好笑,又觉得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对,这些日子,什么事情我都想得通。
  只是想不到,冷漠的关系竟成了我们猎食的好借口,每当我于夜色中接近一个男人,他们都会了解的微笑。“年青英俊的丈夫未必令人满意,对不对?”他们用各种不同的惋惜、同情或理解的口气对我道:“挑男人不能太注重外表。”
  “是。”我的回答则更为直接:“所以我挑上了你。”
  一切都会是过眼云烟,何必向着短暂解释说明,生存的首要是食物,不是感情。
  船上开始流传出恐怖的消息,常常有客人在夜里失踪,通常是一晚同时失踪两人,一男一女,人们渐渐不敢到甲板上露面,躲在自己的舱房里,战战兢兢地讨论对策。
  为了安定众心,船长命人在墙面上贴起符箓咒语,扭曲古怪的字迹难辩意义,客人们见了却像是见了救命的良药,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贴有咒语的墙壁下聚合,以小心警惕的目光观察周围的人,直到他们同样在符箓下经过并且毫发无损后,才长长松口气。
  我与何其不得不减少猎取的机会,又故意结交了几个朋友证明清白,闲来无事,一个晚上,他们邀请我们去舱房里闲聊。
  陈品源夫妇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近十年的夫妻,夫人特别的活泼爱交际,无论面对任何人,不须一时三刻,立刻称呼亲热起来。
  此刻,娇小白皙的陈夫人正用那双珠圆玉润的手搭在我身上,娇滴滴地称为我“打令。”
  我听不懂她满嘴的古怪词语,但离得那么近,可看见她浑身的皮肤绷胀得没有一丝皱纹,滚滚白玉一样的手腕上,有极淡的红晕层层,是血液在底下蜿蜒流动,我紧紧闭着嘴,装作端一杯茶,避了开去。
  “蜜斯朱是不是头一次去法国?”她‘咯咯’地笑着问我,却不断用眼角去瞟何其。我只做不见,低下头浅浅一笑,听她自顾自一连串地说下去。
  “法国可是个好地方,若是在当地没有熟人,你们可一定要来拜访我们,要知道乔治是驻法外交官威尔森最好的朋友,无论读书还是找工作,多个认识的人多条门路。”她扭着脖子,向丈夫撒娇的唤:“乔治,你说我的话可对。”
  “不错。”陈先生比较稳重,只是不动声色的微笑:“夫人的话永远是有道理的。”
  于是陈夫人满意了,又回头去向何其:“蜜期脱何一定是去读书的,国内的人结婚的早,往往先定婚再求学,带着夫人一同海外伴读,我说得可对也无?”她一脸的娇痴甜嗲,向何其搔首弄姿。
  我冷眼旁观,秀丽的陈夫人别有用意,她的丈夫未必看不出来,但想必早已看开,只见他自取了一张报纸,闲闲地一页页翻看,并不去打扰妻子的好戏。
  偶尔,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
  “何夫人很沉静。”他说:“虽然年轻尚轻,却成熟稳重,颇有气度。”
  这些天,我已明白这是所谓的社交用语,言拙不如不说,我只好微笑点头,以示谢意。
  “不知贤伉俪成婚已有几年了?”也许见妻子与何其聊得热闹,怕冷落了我,他放下报纸,扶正了眼镜:“看年纪不会超过三年吧。”
  “一年。”我胡乱说。
  “这可是在婚姻的蜜月期呢。”他略仰起头,叹:“犹如人生的童年,风华美满天真烂漫的时候,光环还未褪色,正是两情相悦时呀。”
  这一对夫妻可算怪异,不同的语调,不一样的心境。
  舱外有人轻敲,开门,是船工进来打招呼,隔壁一位老夫人的舱房整理,先移到这里过渡一下,她人已在门外,近七八十的年纪,坐在轮骑上被人推了进来。
  “欢迎欢迎,原来是刘夫人。”陈夫人一迭声地叫,才坐下,立刻又嚷空气太混头晕,她问何其:“要不要一齐上甲板上走走?”
  何其犹豫,看了看我,我微笑:“为什么不陪夫人去上面坐坐?”我看着何其:“不过千万要小心,这些日子外头很不太平,当心不要惹出什么事来才好。”
  “怕什么。”陈夫人‘咯咯’笑成一团:“到底是新婚夫妻,看不出蜜斯朱管丈夫很有一套呢。”
  她还是拉着他从我们身边挤了出去,临出门时,我警告地看了何其一眼,他微微点头,去了。
  舱房里只剩下三个人,那位新进来的刘老夫人衣饰华丽,神情顾盼间极其精明,她看了眼陈先生,又转头仔细地打量我。她的目光凌厉专注,我也毫不在意,坦然与她面对。
  气氛有些僵局,陈先生好意地欠身:“刘夫人可要什么饮料?我们这里有绿茶。”
  “我不喝茶。”她直接道:“有没有威士忌,或是白兰地也可以。”
  陈先生苦笑:“抱歉,我的舱房里没有酒精饮品,只怕要去船上酒吧里取。”
  “威士忌加冰。”刘夫人毫不客气,立刻接上来:“不用太多,我晚上喝得少些。”
  她自己的随从都在隔壁整理,房里没有别人,陈先生无奈,只好站起身来:“我马上去取。”
  他忍着气出去了。
刘夫人若无其事转过头来,依旧看我,目不转睛。
  我微笑:“夫人有什么事么?是不是我的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的确。”她毫不掩饰:“你看上去不是一般的人。”
  果然是上了年纪的人,有些精怪相,居然一眼看出我的异常,恍惚的,记起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章岩的母亲也是这样曾生出警觉,可惜,我已不再是那时的朱姬,我的年纪要比她老得多。
  “夫人大约是在夸奖我。”我笑容不变:“不知夫人眼里的一般人是怎么样的。”
  她凝视我半天,并看不出什么门道,慢慢收回目光:“贵姓?”
  “免贵姓朱,外子姓何。”我回答。
  “是去法国找工作的吧?”她淡淡道:“你们两个看上去已不是读书人。”
  “是。”
  说话间她的披肩歪了下来,滑在地上。
  我向前探身,替她拾起来,重又搭回她身上。只一近身,便可闻到她的气息,果然是个老人了,肌肉松垮垮的,连血管里的血液也有股异味。
  我对老人没兴趣,他们是最末路的选择,难以挑起食欲。
  我的动作轻柔有礼,她却用力一把夺过披肩,展开裹在身上,眯着眼又盯住我。
  “这些天外面很乱,船上总是不见了人,何夫人也要小心,据说失踪的大多是年轻人。”
  “是吗?”我笑:“不要紧,外子陪着我。”
  她不再理我,自己不耐烦地向门外张望。
  “怎么还不回来。”她自语道:“真正是没用的男人。”
  是不是年老的妇人通常脾气尖酸刻薄,挑剔令人难以接受,看着她,我有些失神。
  “何夫人莫要讨厌我。”她眼光锐利,‘咕咕’地笑:“大多数年轻人不屑同老人共处一室,大约是嫌我们说话无理无趣,人又邋塌,如果何夫人看不惯,随时可以走开,不用特地的敷衍陪伴我。”
  “哪里。”我也以锐利回视她:“刘夫人快人快语,说话不知有多麻利爽快。”
  她紧紧盯住我,半天,忽然松下脸来,叹:“唉,年轻人。”这一瞬间,她的骄横神情褪了去,换上些落寞回忆,喃喃道:“时光如流水,走远了,远了……。”
  我沉默,她是在哀怨死亡将至吧,可是,她永远不会知道,没有死亡的日子更难挨。‘唉’,这次却是我在叹气。
  舱房里又一次安静下来,陈先生果然动作缓慢,到现在仍没有回来,舱里灯光昏暗,对面的刘老夫人已完全堕入了自己的思想天地,我看着她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偶尔眼角一突突地跳动。
  忍不住,我问她:“刘夫人是在怅然青春不再么?如果此刻上天再给夫人一个机会选择,您会要求什么?”
  “啊。”她惊醒似地抬头看我,细细考虑,苦笑:“多么奇怪的问题,我还会要求什么?”
  我静静看她,这是个经过了一辈子的人,各个年龄阶段中所有的酸甜苦辣,生活生命曾如逝水一般自她心间流过,我无法体会这样的时刻,就如她也无法懂得我的环境。
  “我知道,自古有许多人会祈求长生。”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要有了这条性命,什么都可以得到,你说是不是,刘夫人?”
  她抬眼看我,浑浊的眼球里有一道精光闪过,老年人是最贴近天地的动物,他们身上有种无形奇异的视觉,可以助他们接触到人类目光不能达到的地方。
  “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眯起眼,那缕精光缩回瞳仁,竟像是一粒寒星:“我希望自己早点死。”
  我顿时一窒,像是走路一脚踏空,她的回答竟是这个,根本是在故意玩弄我,“哦”,我压下怒气,冷冷道:“多么奇怪的回答,您希望自己在什么时候死去?”
  “七年前。”她悠悠道:“夏济生死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在那一天我死了,才是最大的幸福。”
  “哦。”我发现她并不是在说假话,眼里的光芒散了下去,她是在遥看旧事,念叨曾经的那个人。
  “夏济生是你的丈夫么?”我问:“看来刘夫人夫妻情深,真是至死不渝。”
  “呸。”她忽然怒:“谁说那个老东西了,我说得是夏济生。”
  她的蛮横又露出头来,尖刻道:“什么夫妻白头偕老至死不渝天长地久,这种话你也相信?怪不得看你虽一脸聪明样,却嫁了这么个粉头粉脸拆白党似的男人。”
  她又调转矛头指责起何其来了,我倒不生气,这点她并没有说错,现在的何其在我眼里,并不算是什么,也不过是个任性无理的婴儿。
  “没有遇到夏济生之前,男人都是一样的,日子也是一样过,可是,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每一天有二十四小时,须仔细分派,不可虚度。”她不住叹气:“现在他死了,我不过是腔子里多一口气的怪物,行尸走肉的货色,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
  “啊。”我震惊,行尸走肉!一直以来我知道自己不是人,可也算不得鬼,却原来有这四个字可一笔包揽进去,戚戚惨笑在等我入座,实在是量身定做,字字贴切至极。
  “一生的确是很短。”她在那头仍不自觉的喃喃说下去:“如果没有可以牵挂的人,却又可以变得很长,何夫人,如果你能到我这个年纪仍记得今天的话,你就会了解的。”
  “不用。”我说:“我很了解,这话完全正确。”
  “唉,都是为了男人。”她叹道:“真是没有了烦恼,有了更烦恼。可是何夫人,若是没有烦恼,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如我现在,手里有一点钱,身边没有半个儿女,不需要相夫教子操劳生活,大把的时间落在抱怨上,可不是浪费时光。”
  “不错。”我完全真心实意,感同身受,这话何其不会懂,笙也不会,他们喜欢追逐生活,而不是沉溺于生活,所以他们永远不会满足,亦不需要任何感情外援。
  “哦。”她点头看着我:“你明白的。”

12
  如果此刻陈品源回来,他会惊奇地发现两个女人,一老一少,神情间默契融融,然而他同时也肯定会生气,因为此刻刘夫人已在谈论他。
  “陈品源这个男人没有手腕魄力,把个老婆宠得像花痴。”她愤愤地:“最见不得这种轻骨头女人,还有这种没胆气的男人。”
  “不必大动肝火。”我劝她:“夫妻相容相配就好。”
  “是么?”她看我,似笑非笑:“这算是你的夫妻经验?还有,怎么样才是一个‘好’?”
  呵,她是在取笑我,此时此刻,我们的关系联接有些模糊不堪,祖孙的外表,闺中密友的话题,论起寂寞与夫妻之道,可谓观点不相上下,可惜,我却没有她所持夏济生的一段记忆,凭着这点,她的确有理由嘲笑我。
  “夏济生先生是怎么死的?”我问她:“生离死别的场面又是如何模样?”
  “唉。”一提起那个男人,她的泼辣爽朗暂时没有了用武之地,皱了眉头,不喜不悲:“当然是老死的,上天对我已是大施舍,没有让他死于非命。仔细算来,他在我生命里,陪伴了近四十五年。”
  “多好。”我也叹:“可是你的丈夫呢?夏济生怎样才能同他一起存在?”
  “这件事说来又是件大施舍。”她‘哈哈’笑了起来:“那个老东西在我三十二岁时便害花柳病死了。总算不用陪他白头偕老。”
  我摇头,这位刘夫人幸亏已是高龄,想当年定然也是狂放不羁的人物,可是,她的话句句入得了我的耳,毫不做作虚假。
  ‘砰。’门突然被推开,门外站着一个制服笔挺的船工,神色慌张地向我道:“是何夫人么?船长请您去酒吧,有急事。”
  我吃惊,看他面上表情,果然是出了事了,想必又是因何其而起的,不由暗自后悔,刚才真不该放他出去,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
  “怎么了?”刘夫人在身后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是何先生同陈先生打起来了。”那船工苦笑:“场面有些乱,船长说,还是让何夫人去劝一下。”
  “哦。”我暗松了口气,看起来这只是在争风吃醋,何其并没有显露行迹。
  “我陪你去吧。”刘夫人倒也好心:“这种事情,年轻人血气盛,压不住的。”
  她让那船工推着轮椅,同我一起去到酒吧。
  那船工没有说明白,何其并没有与陈先生打架,而是陈品源在奋力打他。我们进去时,只看见他拿着支手杖使劲地往何其头上砸,幸亏一旁有几个船工勇力拉住,杖棒在空中挥舞,打不到何其的身上。
  一旁,陈夫人正自‘嘤嘤’地哭泣。
  “怎么回事?”我大叫道,过去拦在中间。
  “让开。”不过一会的功夫,陈品源像是变了个人,赤红脖子乌鸡眼,立目横眉得失了原样,“这小子竟然敢侮辱我夫人,我要打死他。”
  我不理他,自回身看何其,他虽然满脸忿忿,倒是没有冲动行事。给了他个褒扬的眼色,我复回过头来,板脸,扬声喝:“你们都放了他,他不是想要杀人么?让他过来杀。”
  众人本来推推搡搡,听了这话,倒安静下来,船工们松了手,陈品源大声喘气,立在原地并没有冲过来。
  我冷笑,刘夫人果然没有说错他,不过是个没胆气的男人,匹夫之勇也不配的货色。
  “陈先生准备杀了外子?”我道:“那可是好,反正他做出这种事情,我都不会原谅他呢,不如就由陈先生亲自动手打死他,也好为我出一口恶气。”
  “哈哈。”身后,是刘夫人在大笑,现在也只有她一个人笑得出来了。
  陈品源傻了眼,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理他,又转头骂何其:“好大的胆子,竟然在众人面前侮辱陈夫人?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呸。”何其怒:“谁要欺负她,是她自己在勾引我。”
  “你胡说。”陈先生又跳了起来,他以手杖点着何其:“刚才我明明看到你强抱着她,想要……。”到底说不下去,‘唉’了一声,他骂:“你这下三滥的小白脸”。
  “乔治。”陈夫人在身后哭得抽抽噎噎,娇声啼道:“我们回去,不要在这里出丑了。”
  “别怕。”陈品源强硬起来,大声道:“罗船长,华远轮是条盛名尊贵的洋运航线,在你的船上怎么会有这种无赖和流氓,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个交待。”他狠狠地盯着一旁的船长,从胸口衣袋里抽出张纸条来,使劲挥动:“驻法大使同许多政界要员都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今天不处理这场恶性事件,我是不肯就此罢休的。”
  他是在以身份逼人,迫船长对付何其。
  我皱眉,这桩事情,相信大家都看得明白,不过是陈夫人在勾引何其时被先生撞破,夫妻两个不想伤和气,便立定心思拿无官无职的年轻人开刀,用何其来保全个好名声。
  可是,看着陈品源手里的纸条,船长居然毫不犹豫地站在他一边,“把这个流氓关起来。”他喝令船工上来绑人。

这下,不光是何其,连我都要发怒,十指紧握,上牙磨在齿面上‘咯咯’地响,我决定,血洗这条船,把所有的人全部杀掉。
  “慢。”又有人喝了一声,苍老尖利,是轮椅上的刘夫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她叫道:“没有王法了么?只凭一个人的话就要绑人关人,罗船长,难道你就是这样管理船务的?”
  她想必也是有身份的,船长不敢回驳,忙走过来,在她椅边低低的解释。
  “别说废话。”她不客气地一挥手,“我就是不明白,公共场合下,人来人往的,何先生怎么侮辱的陈夫人?难道他准备在酒吧间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敏感詞>她?”
  “当然不是……。”船长赔笑。
  “不是?那你凭什么抓人?”她瞪他:“如果是误会就要排解,要是真犯了法也要取证审理,你说抓人就抓人,怪不得听说船上老是少人,莫非是船长暗底里关起来了?”
  “唉呀,夫人千万不要这么说。”船长急了,汗流满面下来,他不住弯腰道歉:“刚才确是我处理不当,夫人不要胡乱猜疑,船上也并没有少人,只是有些客人生病了,所以挂了几条符语驱恶降吉,请夫人不要相信那些别人用心之人的流言。”
  ‘哼。’刘夫人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在说我别有用心吧,罗船长,你有你的难处,可也不要太过于仗势欺人,别忘了公平公正的立场。”
  “是,是,是。”船长一路应着,使眼色让人来推她,又来到我同何其面前,哈腰点头:“刚才的事情真是抱歉了,两位先回舱房吧,稍后我会过来亲自道歉的。”
  他不敢看陈品源铁青的脸色,想来刘夫人的面子更大,身份更高,他万万惹不起。
  既然止住了事端,我也不再声响,拉着何其的手,穿过众人,回了房间。
  关上门,我关照他:“今天你做得很好,总算没有生出事端来,但这几天务必离那对夫妻远点,要报仇我不拦你,可是要等了我们下船后再做。”
  他不服气,郁闷难消,恨恨地说:“刚才那女人像只猫一样跳到我身上,我还来不及把她拉开,她丈夫就冲过来了。真是倒霉。”
  “还好她丈夫冲过来了。”我微笑:“否则你真能推开她?何其,我知道你已经有两天没有猎食了,这样沉得住气的确难得。但要记住,万事不可急躁,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我可不想真的血洗了这条船。”
  他点头,虽然仍有愤愤,总算低了头,老老实实听从教训。
  我的意见是:“今后吸谁的血都不要紧,千万不能再碰这两夫妻,因为我们现在有过结,别人总会先怀疑到我们身上。”
  “嗯。”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自己到床上去睡了。
  可是在夜里,我们睡不着,没有壁盖的四周空落落,我们靠在一齐,回忆棺材,以及血的腥香。
  许久,黑暗中仍可听到何其的叹气,在最初的风光敏捷后,他没有想到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倒不以为然,早习惯了,生命不过是从这里飘泊到那里,如果不死,上了岸还是一样过。
  我张大眼,看着天花板,耳目灵敏不可自制,它穿过薄薄的舱板,越过一个一个的单元,不远处,有人声窃窃,女人的声音略尖利些,男人的则比较沉淀。
  刘夫人说:“没有遇到夏济生之前,男人都是一样的,日子也是一样过,可是,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每一天有二十四小时,须仔细分派,不可虚度。”
  我知道,自己不过是行尸走肉的货色,可是,我也想遇到这样的一个人。
  船舱里光线阴暗,只要不上甲板,便可日夜不分,房间里点着灯,我们无处可去,猎物近在咫尺,却必须小心翼翼的忍耐。
  走廊里有人衣角悉索,他来到舱房口,轻轻敲击门板。
  “何夫人,我是本船的二副,船长让我请您过去说话。”
  我应声,又回头看何其:“我出去一下,你千万不可鲁莽,等我回来,不许出去。”
  “嗯。”他说。
  我理了衣裳,开门出去,二副是个胡须修得干净整齐的中年人,有礼而温和:“真是抱歉,这么晚来打扰夫人,是为了船长有几句话想私底下和夫人聊。”
  “哼。”我冷笑,眼光朝他一瞟,看得他心虚低头。他们想说什么,不用提我也明白,刘夫人与陈品源两头都是权势,他们惹不起,故想挑我这最弱的一端下手,好缓解了事情。
  我随他一路来到船长室,船长已经等在里面。
  “何夫人。”他一见我便立起身来。
  “不客气。”我淡淡地,挑了张靠门处的椅子坐下。
  “这么晚请您过来……。”他开始跟我说客气话。
  “不必浪费时间。”我阻住他话头:“船长请直接说要我怎么办吧,你叫我来不是为了客气道歉的吧。”
  他有些尴尬,终于苦笑:“何夫人好爽快,果然说话痛快。”
  我嘴边挂了个不置可否的微笑,懒得同他废话。
  “是这样的。”他搓着手道:“今天在酒吧里闹得这样不愉快,对大家来说都不是件好事,还有近半个多月的路程才到目的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夫人,你说对么?”
  “对。”我微笑:“你还是在兜圈子,不如我替你说下去吧,你是否想让我带外子去陈先生那里当面赔礼道歉,给他面子,然后把事情平复掉?”
  “哈。”他笑了起来:“夫人真是冰雪聪明,我一眼便看出何先生在为人处事方面不可与夫人同日而语,果然女中豪杰。”
  他这是在拍我的马屁了,我受之坦然,如果连这点也看不懂,我白活了这几百年。
  “其实我也想把事情尽量化解掉,”我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不必搞得太僵持。”
  “对。”他大力鼓掌。
  这一刻我们居然都有些同病相连,毕竟,大家都是要吃饭的。
  由船长安排,第二天晚上,在船上的贵宾餐厅摆了一桌酒,船长与二副、陈品源夫妇、刘老夫人、还有我同何其,坐了一桌子。
  陈品源依旧怒目而视,可我知道他是想解决事情的,表面的愤怒不过是装样子,如果真生气了,他不会来赴宴。
  “我是给船长的面子。”他一再说明:“否则我决不会允许自己与夫人受到这样的侮辱。”
  “完全同意。”我点头打哈哈:“一切都是外子的错,多喝了几杯酒,再面对陈夫人这样的美人,哪个男人不动心。”
  “哼。”他得了理更不让人,索性装起架子来:“所以这件事不能就这样混过去,得好好向我夫人赔礼道歉,必须公开处理此事。”
  “陈先生,你错了。”我微笑,瞟一眼何其,今天真是难为他了,坐在一边冰冷无情地受人指责。
  “这事一开始便是你处理错了,如果没有陈先生,陈夫人是不必颜面扫地至此的,如果现在再来公开处理,只怕陈夫人仅存的面子都将毁于一旦。”
  “胡说。”他又要跳起来,被旁边的船长大力按下去。“陈先生,先听何夫人把话说完。”
  “陈先生,请问事情一开始时你看到了什么?”我冷笑:“外子不过是一时心动,想给夫人一个吻礼,他并没有碰到夫人,是陈先生冲进去,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把事情搞大了。”我眯起眼,盯住他:“那时酒吧里并不是没有人的,试问外子能对夫人做什么?他不过是为了表示抑慕,至多亲一下而已,难不成还会在公开场合做出苟且之事来?陈先生,你先是挑出事端,又夸大其词,所有的烂摊子,都是你考虑不周的后果。”
  “哎。”他惊怒,脸色赤红,又驳不出来:“你……。”
  “我是恶人先告状,丝毫没有诚意。”我笑:“你是想说这话吧。可是我真是来解决事情的,现在就是设身处地的在替陈夫人想办法。”
  “哼。”他额角的青筋爆跳起来,一突一突好不激烈。我忽然感到口渴喉痒,忙低下头装作啜了口水。
13
  “不错。”一旁有人拍手,是刘夫人,这老人方才在一边不动声色地静听,现在出来讲话了:“陈先生欠缺谨慎,事情本不该闹成这样。”
  “照您说该怎么办?”船长看着她,却是在问我。陈品源喘着粗气,现在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所有的事情不过是混个场面相。”我说:“明天麻烦陈先生与夫人与我们共桌吃饭聊天,做一场戏让众人看不就成了。”伸出手去,搭在他手上,含笑:“本来并没有多大的事,你我之间化干戈为玉帛,旁人也会解开疑惑。”
  他一愣,不知所措,陈夫人睁大眼,看我在台面上对她丈夫动手脚。
  “陈先生。”我只是笑:“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家总归是有缘的,你说,对吗?”
  他听出话头来,脸色仍是红,但已不全是愤怒。他清了清嗓子,假装咳一记。
  “相信我,外子对陈夫人只有仰慕没有恶意,而我也很佩服陈先生对妻子的关爱之心,我们夫妻并不是要与贤伉丽作对,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努力弥补以往的过失。”
  “乔治。”陈夫人怯怯地唤丈夫,她在劝他收手,而陈先生此刻哪里会再有恨意,我的手搭在他手背上,不是个空架子。
  “何其。”我说:“都是你惹出的事,还不好好敬夫人一杯赔礼道歉。”
  他总算合作,立刻起身,举杯向那女人:“陈夫人,请原谅我……。”
  陈夫人扭扭捏捏,她也并不是真恨他,没有了利害冲突,她还是喜欢他的。
  这边,我仍拉着陈先生的手:“一切都是场误会,我们夫妻年纪轻,不懂事,仗着一时的冲动惊扰了大家,陈先生,我也要敬你一杯。”
  他缓下脸面,端起酒,看上去犹豫,仍然不过是在做戏。
  我笑,略沾了沾唇,放下,又敬船长与刘夫人:“天大的事总能找到办法解决,真是麻烦两位了,幸亏你们出面,我才有机会向陈先生解释说明。”
  “哪里。”船长真正地笑:“何夫人办事真痛快,真正点在要害处。”
  刘夫人只是微笑,偶尔,她的眼神划过我脸上,有了解、赞赏与同情,看来她真是喜欢我,而我也很喜欢她。
  在送她入舱房时,她说:“你有多少岁?这样年轻办事便如此锋利,连我这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婆都自叹不如呢。”
  “那是因为我脾气急,见不得人说废话,兜圈子。”我微笑,她当然比不得我,我是百年老妖,几世的精怪。
  第二天一早,陈氏夫妇果然与我们一起用晚餐,相互殷勤招呼,端水递茶。
  不用抬头,我也可以听到身后人们惊讶私语,隔着桌子,他们交头接耳,兴奋夹带着失望。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到他们这样说:“那年轻人不是调戏了那女人,怎么一会儿又完全没有事情一样?”
  “也许是误会吧,再说,那天晚上也是听王太太说的一面之辞,如果真出了事,人家不会一齐吃饭的,原来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呀。”
  我微笑,没有人说过吗?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也是件赏心悦事。
  此时,陈品源才真正人服贴于我的办法,他端起茶杯,恭敬地向我道:“何夫人,我承认上次的事情是我太过于鲁莽,今日就以茶代酒,咱们化解干葛吧。”
  我刚要回答,耳旁轮子咕噜,刘老夫人也来了,她叫人推着轮椅,笑吟吟地从我们桌边滑过。
  “今天天气不错呢。”她对我说:“我中午时来敲过你的门,想与你一起晒太阳,可是你总是不应门。”
  “今天何其不舒服。”我说:“我们都不想出去吹风。”
  “改天吧。”她过来抚我的长发:“何夫人,我很喜欢你呢,正如你说的,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有时间一定要好好聊聊。”
  我也喜欢她,但我实在不能和她晒太阳聊天,只有微微地笑。
  晚饭后,她到我舱中闲谈,这老人风言利语,谈吐间将世人批得一无是处。
  “相信我。”她说:“活了这大半辈子了,虽然知道人情淡薄如窗纸,略用一些力就可以透过去了,可是身边没有钱仗力,脸面抓破又有什么意思?窗户破了晚上受了凉,吃亏得还是自己。”
  我微笑的听着,这些东西于我无用,人世充满小小的折磨,他们生命苦短可操劳牵连无限。
  “唉,我这一辈子,还是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心思难测的人。”她看我,眼里有一丝狡诘:“到底有什么令你如此笃定?我看你即没权也没钱,可到底是无惧无畏,是什么在背后支持你不屑顾于一切?”
  “没有的。”我温和的拍拍她手,虽然她眼光老辣,对我,却只是一盘渐渐腐去的菜,无香无味,苟延残喘。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发渴,已经三天没有进食,我不会觉得饿,可血管壁正慢慢干涸,肌肤已惨白到青涩,白天,我用那女子包箱中的脂胭掩盖它们,可晚上,我知道,我是一只鬼。
  何其心不在焉地坐在一角,他的眼光穿过墙壁,偶尔会抬头看一看圆形玻璃气窗,我知道他正在渴望鲜血,汩汩冒着气泡腥稠的液体,那是现在唯一能令他兴奋的东西。
  “何其。”我唤他:“是不是很无聊,要不我陪你上甲板走走?”
  他蓦然转头,眼里闪出光彩,我叹气,不能管束得太牢,男人本是野性难驯的,何况他正饥饿难耐。


 我们手牵着手,告辞刘夫人离去,像一对真正青春欢爱的男女,出门时,我回头看一眼,那老妇人眼里闪着光,面上有一种坦然。
  我扶着何其的手臂一路袅袅而行,光线阴冷的走廊里居然有一种安全感,我们是两只贪食的兽,冷静而急切,虎视眈眈地看每一个走过的人。
  何其问:“要不要找一对夫妇?”
  我摇头:“还是单身旅客比较可靠,他们无牵无挂,偶然失踪也不会有家人过于担心。”
  在甲板一角,我们遇到一个高傲华丽的家伙,他着笔挺的西服套装,赤金怀表链子一路连到胸前口袋,当我们迎面擦肩而过时,他冷冷地瞪过来,眼光无理而不屑。
  “那是一个盛名的银行家。”我同何其小声道,晚餐时我曾见过此人,刘夫人对他的评价是:“孤僻自大,非常之讨厌。”
  “要不要……?”
  “不行。”我断然回绝,这种有钱人绝对不能碰,即便是他孤僻惹人嫌,可他囊中的钱就是与这世界的种种牵连,千丝万缕,怎么斩得断。尤其在这样的一个敏感时期,得罪了富人把事情闹大是很不明智的,他的同行会因为害怕出钱悬赏凶犯。
  我们继续前行,终于在船尾一侧看到一个年轻人,他沉默地立在船舷边,眼光空洞无力,死死地盯着下面翻涌的波涛。
  我使了个眼色,何其避到一边把风, 自己走过去,故意依在他身旁的船舷边。
  听到声音,他抬头,无神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又低下了头。
  “你好。”我微笑:“今天晚上月亮不错,是吗?”
  他苦笑,嘴角痉挛般地抽动,离近了看,他颇为瘦削,十指尖细的手上紧紧捏着一张纸。
  我微笑,满意地瞟着那张纸和他神经质的表情,这是一个欲寻死的人吧,最好他已一早交待后事,这样的消失岂不天衣无缝。
  “先生在想什么?”我笑着问他:“这么好的月夜清风,难道你竟要做那种煞风景的事?”
  “你说什么?”他吃了一惊,手里捏得更紧,瞪着我,像看到了鬼,呵,我说错了,他原本就是遇到了鬼。
  “让我看看你手心里的是什么?遗嘱还是忏悔书?”我自顾自伸手上前,捉住他手腕,微一用力,他立刻松了手,那张不大不小的纸片飘下来,我另一手抄住细看。
  果然是一张绝命信,上面写:“莺,我去了,希望你有空会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我。”
  “给我……。”他挣扎愤怒:“你这女人太无理了,快还给我。”
  “不错。”我面无表情将信还到他手上,想不到这世上果然有痴情种子,我倒要看看男人是如何弑身殉情。我只是上下打量,除了这张白纸,他似并没有别的准备。
  “你要如何命赴黄泉呢?”我问:“是不是纵身一跳跃入江底?”
  “你走开,不关你的事。”他怒喝推我:“你这疯女人。”
  “不如由我来帮你?”我却近身贴上去,双手似蛇舞,牢牢盘在他颈间:“怎么样?江水太冷,水中又有各种噬人的鱼群,不如在我的怀里死去,无痛无悲,岂不皆大欢喜?”
  他吃惊,手足无措,听任我伸出柔滑的舌,舔在他的皮肤上。
   “小姐。”他不知怎么推我才好,脸上热汗直涌,急急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松手,被人看到了不好。”
  我哪里会松手,他还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隔着鲜好皮囊可听到热血一路冲击到心房,‘朴通朴通’声音一直连到我的喉齿间,他越是抵挡,我越粘连,整个人紧贴在他身上。
  渐渐的,他不再挣扎,叹着气问我:“小姐,你到底要做什么?”
  “要你的命。”我的唇就在他耳边,两枚牙齿正慢慢延伸出来,他看不到,只一味地心跳加速。
  黑暗中,何其轻轻走过来,我们一前一后,像两只啄食的鸟,紧紧夹住他,那人只低‘哼’了一声,立时瘫软下来。
  事罢,我们心满意足地携手回走,解决了饥渴问题后,居然相对愉悦畅然,何其现出初遇时的礼貌体贴,而我转眸过去,看他的眼光也不再尖刻。
  返到舱中,我们美美地相拥而卧。
  可是第二天,有人匆匆来敲打舱门,我们白天的舱门向来是反锁住的,他却不愿放弃,拼命重击门板。
  我只好同何其坐起身来,两人相视一眼,觉查出情况不妙。
  “要小心。”我对他道:“尽量不要把事情搞大。”
  房间里丝绒窗帘厚且沉,蔽住了窗外一切光线,我打开灯,努力镇静地去开门。
  才一开锁,就有人立刻扑了进来,是船长,他身后还站着刘夫人与<敏感詞>一些人,我略一环扫,陈氏夫妇也在其间。
  “老天爷!”船长叫:“你们怎么睡得这么死?我们还以为你们出事了呢!”
  “怎么会有事?”我勉强笑,努力把身体往房间里缩,他们密密的一层人挡住外面,但穿过人群,我可以感到阳光反射到走廊墙面上,似一只洪荒猛兽,遥遥蹲居怒目。
  “昨天晚上船上又少了人。”刘老夫人转动轮椅,滚动出一条路来,她进了舱房,皱眉:“为什么不开窗?这里真暗。”
  “外子今天早上头痛。”我胡乱说:“他不想看到光线和听到噪声,所以我在这里陪他。”
  “没事就好。”船长叹气道:“我们已经查遍了所有舱房,只有一位冯先生失踪了,何夫人,我们来找你们是因为昨天晚上有一位言先生说他见到过冯先生在甲板上,之后他就离开了,可他在回房的路上又看到贤伉俪也在甲板上,所以我们过来问些情况。”
  “船长是在怀疑我们吧。”我道:“带着这么一大堆人冲上门来问话?倒像是在捉拿逃犯。”
  “哪里,哪里。”他被我问得不好意思,看了看四周,赔笑:“怀疑不敢,只是的确有些问题要问夫人,这个房间太局促了,何不移步去餐厅一叙呢?”
  “不行。”我断然道:“我丈夫今天身体不适,我要在这里陪他,如果真有什么问题,等晚饭时看他身体稳妥些了,我们再来回答问题。”
  一旁的何其早已重新躺回床上,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他面色苍白冷淡,倒也有几分病态。
  “要不要叫个医生过来看看?”船长道:“何先生是昨晚开始发病的吧?”
  “他这是旧疾,每次发作只须静养就好。”
  “哦,那可要好好休息。”他半信半疑,仍不肯退去,想了想,终于问:“请问昨天晚上两位在甲板上呆到几点钟?其中有没有遇到什么<敏感詞>人?”
  “没有。我们只呆了一会就回了房间,什么人也没见到。”
   “那……。”他还是不肯罢休,才要继续追问,忽然门口有人大叫起来:“船长,船长。”
  一个船工冲进来,手里挥动着一张纸条:“刚才在甲板的角落里发现这个。”他挤进人群,将纸条递到船长面前。
  我松了一口气,想不到他们才看到这张绝命信。
  船长就着舱里的灯光仔细逐字地看,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再抬起头来,已是一脸笑容:“抱歉,真是打扰了,看样子这事不用细查了,的确与两位无关,刚才若有得罪之处请千万见谅。”他捏着纸条,和所有人走了。
  我去关门,刘夫人却还没有走,她狡诘地看着我,忽然一笑:“我能进来吗?”
  “抱歉,我们想单独在一起。”我说,想关门,她却转动轮椅又进了一步。
  “何夫人不必怕麻烦,我随身带有私人医生,他可以过来替你丈夫开些药方。”
  “真的不用了。”我盯住她,这是一双洞透实情的眼睛,她到底知道了什么,为什么这样胸有成竹的插手进来?
  “我看是肯定要的。”不顾我的拒绝,她一手推开大门,一手将椅子转进来。
 14
  本来我只要用些力气就能将她推出去,然而她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突然一亮,眼角处有一缕明光闪过,我心头一惊,本能地向后退去,乘这个机会,她已经完全进入舱房。
  何其也是一惊,从床上翻身坐起。
  “怎么了?”她若无其事地在房中停下,睨我,“你们在害怕什么?”
  “我知道你们有来路。”她脸上还有微笑,继续说,“那些人都是你们杀的吧,昨天晚上我亲眼见你们上了甲板,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才从门缝间看你们回了舱房,我只是奇怪,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们,还有,你们为什么白天从不出门?”
  我冷冷看她,忽然抬起手来,只略略一挥,门便关住了。
  “很好。”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乘着就我们三个人在,大家不妨当面说个清楚。”一边说,我一边弯曲起五指,藏在身后,只要她发出一声尖叫,便要一击过去,叫她血溅当场。
  “我是个老人了。”她并不回答我,自己叹口气道,“谁是谁非我并不想知道,难得遇到你这样说话办事都合我口味的,看上去像是个明白道理的人,我只是有一点好奇。”
  “你的好奇心总有一天会杀了你。”我低下头,贴在她面前,“刘老夫人,我不想为难你,就像你所说的,我们相识一场,又谈笑甚欢,何不转过头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呢?你说的,是非黑白你不在乎。”
  靠得那么近,我可以看到她脸上皱纹堆起,可一双眼却是明亮精灿,她在考虑,我静静等着。
  此刻,门又一次被敲响了,外面的人一连声地大叫:“开门,请开门。”
  我与何其警觉对视,这群人去而复返,是不是又要出什么事情。
  终于,我打开门。
  船长板着脸走进来:“何夫人,请你与何先生到船长室去一下,我有话要问你们。”
  “又怎么了?”我冷冷道,“船长是不是觉得我们无钱无势,比较容易打发,所以有什么嫌疑直接套在我们身上就行了?”
  “哼。”他不理我,也态度强硬起来,“昨天晚上言先生看到两位时大约是十点钟,可是据我们的一个船工说,他在十一点左右时才见到两位回了舱房,而且我们已经与失踪的冯先生一位室友谈过,他并没有任何自杀的企图,那张纸条不过是他正在写给女朋友的一封信。”
  “是么?”我嘴上这么说,暗地里却是一惊,出错了。
  “昨天晚上风浪大,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在甲板上。”他得意地笑,“尤其是在那种时间,看来确只有你们与他最后接触了,不问两位还能问谁?”
  我也笑了,事情逼到这个地步,我们是肯定不能跟他们上甲板的,我缓缓回抚摸双手,十指根根雪白,在斗室内发出莹光,转眼后上面将会有浓烈的红,一念至此,我情不自禁伸掌作爪,幻想满拳里掌握着热血紧肉。
  “慢。”身后有人突然发言,刘老夫人淡淡道,“船长,你是不是太牵强了?昨天晚上何先生与夫人一直在我舱内呆到十一点左右才回的房,是否要把我这个老太婆也一起请到船长室审问一下?这一路上你借故发难我也就算了,连我身边稍近些的人也不肯放过吗?”
  有了如此强有力的证人撑腰,船长得罪不起她,又一次无奈受挫,带着众人悻悻而去。
  我关上门,转回室中,凝视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我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她回答,眼里含着笑,“你很顽固,可我也有我的方法,你不想把来历告诉我,也行。可是从今以后,唯一能帮助你们的的人是我,何不做个交易,我帮你们掩护身份,你慢慢把一切事情向我说明?”
  只是为了好奇心?我皱眉,的确,我们的目的是去海的彼岸,船上的发生任何变故都会影响到最终的目的,杀了这些人抑或是胁迫他们都是费力的事,我也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不要答应。”何其在一边叫,“我们可以找机会杀了她。”
  “不行。”我立刻反对。
  “你想干什么?”他大怒,冲到我面前,“向口中的食物讨取安全,朱姬,你往日教我的一切都有问题,叫我怎么相信你!”
  “恐怕相不相信都由不了你作主。”我笑,“你若实在不答应,大可自己走出去独活,现在和我在一起,就得按我说的办。”
  他脸色铁青,瞪了我半天,慢慢地低了头。
  我冷笑,他变身不久,离开我并不知道怎么应对,因此,怎么也强不过我去,看他一眼,又低头向刘夫人:“好,我们成交。”
  “呵呵呵……”轮椅上的老人猛地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指着我,“不错,你们果然是夫妻,这样的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我早该肯定才是。”
  我被她笑到可气。不可否认,人类与我们有交集之处,有些方面,我们大同小异。
  “你准备怎么帮我们?”我只问她这个,“并不是掩护身份就行了,我们需要食物。”
  “你们吃人?”她更奇怪,眼睁得很大,疑惑多于恐惧。
  “我们喝血,对人肉没兴趣。”
  “啊!”她叹为观止,想了半天:“我有几个仆人,你们可以轮流吸他们的血,但是,先得让我把他们迷睡过去,而且,不可伤到他们的性命。”
  “这倒是个好办法。”我微笑,这老人果然有几分歪主意。
  “可这事瞒不了许久,他们也许会发觉不对。”
  “我会同时给他们加薪,金钱面前,任何事都会有人干,也许他们会觉得怪异,可看在钱的面子上,他们亦不会多说。”
  同一个有历练且聪慧的人合作的确是桩乐事,至少她不会大惊小怪手足无措,事事自有坚定主张,我姑且相信她,这样果断的人一般不会突然变卦换主意。
 我与何其从此左右不离地跟在她身边,晚上,我们推着她的轮椅上甲板,远远地看倒也亲昵温馨。可若走得够近,便可听出谈话间的怪异。
  “你是相信那男人要寻死才对他下的手?”不知怎么的,刘夫人对这个话题份外感兴趣,她一直追问我,要把昨天晚上的情景弄了个一清二楚。
  “不错”。
  “哈哈哈,你们是如何称呼这种情况的?狩猎失误?”她大笑,毫不在乎一边何其愤愤怒视着她。
  “不错。”
  “可怜的人,嘿嘿,你们不是专同人打交道,到底还是摸不清人的心思,什么殉情自尽,难得你柔情若此,比我们犹过而不及。”
  “你是否看清船长手里的那张纸条?”我忍不住反驳,“他确实有这样的心思,也许是临时改变的主意。”
  “什么话?那纸条上写什么?‘我去了,希望你有空会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我’,那男人不过是说他要出国,你没听到过这样一句话?让我们投身于美丽新世界!”
  唉,我服了,她说得对,我不了解人,谁知道他们说一套做一套,永远口不应心。
  “那全是男人的噱头!”她依旧不饶我,“一封信几句甜言蜜语,专骗傻女人的,居然还骗了你这个……”
  她停住,说不出来,我冷冷睨她。
  半天,她叹气:“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笑,这个老怪物,烂熟世故的人精,莫非她烦厌了了解人,所以才来照顾我们这些异物。
  “你到底想要从我们身上得知什么?”低下身,在她披肩上拈起一根绒毛,“夫人,你可曾听到过那句话?好奇心杀死猫,你可有九条命的准备?”
  “你这是在试探我是否主意动摇?”她笑得不怀好意,“你可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某人爱驯养虎仔,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一手抚着虎皮,一手握着<敏感詞>,说实话,我倒确实有这样的一种思想准备。”
  狡猾的老东西!我沉默,半天,又向她一笑:“彼此,彼此。”
  她不过是在玩一个游戏,可我却是寻求蔽护,差别仅是在于,她有的是钱,而,我有的是时间。
  刘夫人本名襄爾,她的房间里有年轻时的照片,我扫了一眼,果然是个浓丽泼辣的美人,喜欢仰头看人,眼里不驯又多疑。如今虽然她已鸡皮鹤发,但眼角眉梢,神情一丝未变。
  她随身有两名仆人一名管家与一名私人医生,分住在另外三个舱位里,她从医生处讨了些麻醉的药在手里,间或投在下人的饮食或茶水中,一切行动她自己掌握,并不许我们插手办理。
  仆人睡下后,她才会通知我们是哪个,并把钥匙交给我。
  “用完后把钥匙还给我。<敏感詞>的时效大约两个多小时,你们小心点。”
  何其努力压抑怒气,可怜的男人,他原以为变了身就能逍遥快乐,傲视无度高高在上,临到头却还须受制于轮椅上的老妇人,在她的缓手下仰以鼻息。
  “忍忍吧。”刘夫人提醒他,“无论如何总是命最重要。”
  何其恶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月牙一样的血痕稍现既逝,我看到了,只是无动于衷。他是蠢的,容易动怒,然而也是容易快乐,我不会为了能杀人而喜悦,世上总是这样轮回,我们掌握了别人的生命,而自己的神秘却在别人的手里。
  不!我不生气,不欢喜,不恨,不爱,我是鬼,一具迷茫的尸。
  直到某一天,我发现刘夫人偷看我吸血。
  那一日她单独给了我一把钥匙。
  “有一个客人。”她眨了眨眼,高深莫测地笑,“我留下他吃晚饭,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只留给你一个。”
  这一瞬间我感染到她的别有用心,像是一个芬芳的陷阱,因为不可知而充满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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